这是一间非常简朴的民家小屋,艾薇站在门前深呼吸了一下,随即推开了房门。灰尘卷着古旧的气息扑面而来。她不由下意识地咳嗽。随即,透过逐渐散去的尘埃,她看到缇茜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似乎在思索什么一般看着窗外。感到人的气息,她抬起头来。在看到她的那一刻,艾薇不由惊讶地倒吸一口气,只一年时间,她仿佛衰老得就只剩下微弱的呼吸,完全无法与之前意气风发的银发女祭司相提并论。
她看着艾薇,丝毫没有任何紧张,或是惊奇。她伸出满是皱纹的手,指指那边的藤椅,示意艾薇坐下。
房间里空荡荡的,就只有两把椅子和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艾薇慢慢走过去,在藤椅旁坐下,视线却一直没有离开缇茜。外面的风鼓动着窗子,空气干燥得仿佛一触即燃。
“他说过,你会来,”缇茜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疲惫。
“‘他’是谁?”艾薇问道,缇茜却虚弱地将身体直了直,用手示意艾薇先不要发问,“我必须快点说,既然你来了,我的时间不多了。”
艾薇心里有很多疑问,但是听了缇茜的话,却只好暂时强压着一连串的问号。然而,在缇茜说完那些话之后,她却一直没有再开口,她就好象化为一尊雕塑一般,就那样静静地坐在桌旁,仿佛在想着自己的心事。有那么一瞬,艾薇以为她放弃要说什么了。但是,在艾薇想要起身之前,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与荷鲁斯之眼有所纠缠的人,必会踏入命运的陷阱……”
艾薇静静地看着她,水蓝色的眸子与浅灰色的双眼在那一刻视线交汇。
银发的老妪慢慢开口,言语轻描淡写,“不如,从我的故事开始吧。”
1967年,伦敦,阴霾的天空飘洒着点点滴滴的细雨,身着背带短裤、及膝长袜的报童挥扬着手里的报纸踏过地上的水洼一边喊着号外,一边跑过去。缇茜@伊笛小心地侧过身去,不让他溅起的泥水落在自己的裙摆上。
她路过一家成衣店的橱窗,里面泛着柔和灯光的窗子,映出了她的身影。细挑的身形,浅金、几乎接近银色的长发,细嫩的肌肤以及精致的五官,而她胸前那佩戴的一枚红宝石制成的项链,则更衬托得她的肌肤白皙光滑。缇茜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满意地微笑了一下。缇茜伊笛今年17岁,自己家里经营一家花店。父亲早逝的她一直与母亲生活在一起。母亲身体虚弱,于是她自然地成为了花店重要的经营者。花店的收入虽然微薄,但是依靠着她努力的工作以及母亲拥有的积蓄,过着简朴而宁静的生活。
她整理了一下手中大把的粉红蔷薇。今天早晨母亲的身体不适,一直没有什么精神,她便自告奋勇地要替母亲送花给一个老客户的家里——这家客户之前一直是母亲去送的。
这 个客户,每个月都会从花店里订一束花,每次都是一束粉红色的蔷薇。缇茜不由很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人,具有如此浪漫的心思。之前母亲一直不让去,这次她终于 可以一睹真面目了。她正想着,没有注意眼前画廊里突然匆匆走出的男士。等她发现时,她已经来不及躲避,就这样一下子撞在那位绅士的身上。
就要跌倒的时候,她就要记得,一定要好好保护那束花,所以她几乎不在乎自己就要摔倒在泥泞的路上。所幸那位男士反应非常快,一伸手,就那么稳稳地将她扶住了。
“谢谢您。”缇茜连忙躬身对他道谢,视线却不由被他手上一枚古典的戒指所吸引了。暗色的金质戒体仿佛已经有了百年的历史,精细的雕工牢牢地托着一颗犹如鲜血一般深邃的红宝石。缇茜不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前,那宝石与自己胸前所佩戴的链坠很相像。
她好奇地抬起头来,却骤然发现那个人在看到她胸前的坠子。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咳了一下,很快,他便抬起头来,表情又恢复了正常,脸上展露出一副谦和温柔的微笑,“没关系。”
那 一刻,缇茜对他的印象好极了。她觉得这名男子就好象是冬日的太阳,淡淡的、温温的但是却保持着令人舒适的距离。但很快,她觉得自己这样盯着他看太失礼了, 于是不自然地微笑了一下,想要赶快跑路。就在这时,那名年轻的男子又开口了,“您要去哪里?现在还下着雨,我的车子就在那边,请让我送您一程好吗?”
缇茜抬头,他依然是微笑着的,指指不远处一辆黑色的车子。缇茜隐隐看到有司机在里面。眼前的这位果然是位有钱的阔少爷,难怪她觉得他气质那么好。在他诚挚的邀请下,缇茜痛快地答应了,“那就拜托了。我要去诺丁山区,23号。”
他一愣,侧身,让开去往车子的路。待缇茜先行,自己就迈步向车子跟了过去去,“那是莫迪埃特侯爵在城中的临时宅邸。原来是侯爵的客人。”
缇茜红了脸,连忙摇摇头。原来那是侯爵的宅邸,原来她家的老客户是莫迪埃特家族的人!谁不知道这位侯爵一直是皇室面前的红人,谁不知道侯爵夫人是大英帝国的公主,谁不知道侯爵在战争时期暗地支持英国政府大笔的资金。她刚有些兴奋,但又垂下头去,但是谁也没说是侯爵家的人订花,说不定是哪个管家或者是佣人呢。
她随着男子坐进车里,没精打采地扬扬手里娇嫩欲滴的粉色蔷薇,“我只是给那个地址送花过去。”
男子礼貌地笑笑,示意司机开车,淡淡地说了一句,“这束花很适合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子,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过得怎么样。”
缇茜一愣,却看到那个男子深胡桃色的眼里划过的一丝淡淡的哀伤。可能是想起了自己认识的人吧,缇茜垂下头,不说话了。
二人沉默了一会,她听到他扬起语调,“一直没有介绍我的名字,我是温特@提雅。很高兴认识您。”
缇茜抬起头来,看着他微笑的脸庞也笑了回去,“我叫缇茜@伊笛,十分感激您今天愿意搭我一程。”
听到她的名字,温特好像想起了什么,顿了一下,然后又看向她,“伊笛小姐,我家一直是做艺术品与古董生意的,刚才看到您的时候,我就有个问题想要冒昧地请教……”
缇茜点点头。
“请问您胸前的宝石……”温特的话说了一半,然后只是笑着看向缇茜,不再说话。
缇茜垂头看看,然后坦然地微笑了回去,“这个是我母亲给我的,说是我素未谋面的父亲的遗物。从我很小就和我在一起了。”
“那么,您一直把它戴在身旁?”温特从怀中拿出一支雪茄,看了一眼缇茜,在得到她的默许之后,他点燃了它。
“是的,我母亲说这对我非常重要。”缇茜点点头。
温特吸了一口雪茄,继续问道,“您在佩戴它的这段时间里,有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事情。比如,”他顿了顿,仔细观察着缇茜的每个表情,“比如梦到其他的世界,之类的……”
缇茜歪头想了想,随即笑起来,“没有的,先生。我不记得有。”
温特眯起胡桃色的眼睛,一直盯着车子里的烟雾,好像在想着什么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就在缇茜觉得几分压抑的时候,他又开口,“缇茜小姐,我有个唐突的请求。”
缇茜在心底暗暗地松了一口气,看向他。
温特继续说,“我们提雅家是做古董生意的世家。但追溯根源,我们这生意的开端,是大约100年前,我们率先在英国的上流社会引发的对埃及古文物研究的流行风。”
缇茜睁大了眼睛,埃及?那是什么地方?她从未听说过。
温特狠狠地吸了一口雪茄,浓烈的味道让他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确切地说,是对木乃伊解剖的流行风。”
木乃伊?缇茜从中学以后就不再上学了,家里自然也请不起家庭教师,对于英国之外的事情,她了解甚少,尤其是非洲的国家,她几乎听也没有听说过。
“埃及是位于非洲北部的一个国家,被大海与沙漠所包围的黄金之国。”温特扭过头去,看向烟雨蒙蒙的伦敦街道,“那里与这里截然不同,终日被如黄金般的阳光照射着,而他们赖以生存的尼罗河,是无尽沙漠中蔚蓝的一条清溪,宛若一条蓝宝石的系带、横亘这属于众神的国度。在三千年前,那里迎来了他们漫长历史的一个Gao潮,有一位知名的法老、国王。他骁勇善战、冷酷狠骛,他是一位天才统治者,也是古埃及在位时间最长的统治者,他丰功伟绩建立无数流芳千古的建筑……但是他很孤独。”
他笑笑,“虽然他有数十位后代、上百位妃子、上千位臣子,虽然他所向披靡、流芳千古。但是,他唯一的、最热爱的……宠妃死去了,对他而言,就好象失去了所有。因此他不惜用一切代价为她打造了最豪华的陵墓、用最厉害的工匠精心将她制成木乃伊并将埃及最最重要的宝物放在她的身体里,陪伴着她……他期盼着,她的灵魂在另一个世界苏醒的时候,能够用那神奇的宝物,回到他的身边。”
缇茜被他的话深深吸引了,她还在等他说那位国王的故事,温特却停止了说话。
不知为什么,她分明在他的眉间读出了一种令人难以明述的哀伤。
“我……我的先人得到了那珍贵的木乃伊,但是很快便失窃了。那是我的家族最重要的宝物。”说这话的时候,他一直看着缇茜胸前的链坠。
缇茜不由有些怕了,她伸手握住自己的链坠。
温特看着缇茜,仿佛还要说些什么。就在这时,车子停下来了,司机走下来为二人打开了车门,恭敬而礼貌地说,“先生,前面就是莫迪埃特侯爵的宅邸了,要我替您通报下吗?”
不及温特说些什么,缇茜疯也似地跳出车子,匆匆地向他鞠了一躬,“谢谢您,先生,十分感谢。”
缇茜飞快地向23号的大门跑去,就好象后面有什么在追赶着她一样。她快速地按着门铃,生怕那个温特赶上来再和她说什么,或说出那所谓“唐突的请求”。她用力地握着胸前的宝石,不停地对自己说着,“不会的,不会的。木乃伊听起来是很珍贵的东西,他们家的样子怎么可能碰触到这样特殊的事物。”
她身上的这块宝石,一定就是块普通的饰品,一定是那个人弄错了。她可是第一次听说那个国家、那个法老的事情。
过了那么几秒,但对于缇茜来说,好像有好几个小时那样长,里面终于听到了人的脚步声,里面的人甚至没有问她是谁,就一下子拉开了房门。
在看到一双湛蓝的眸子时,缇茜松了一口气。她回头快速地扫了一眼,发现温特的车子已经离去了。她或许多心了。于是她连忙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礼貌地说道,“您好,我是缇茜@伊笛,这是您订的蔷薇吗?”
艾薇愣在那里,她如果没听错的话,缇茜确实提到了温特@提雅这个名字。冬……为什么会出现在半个世纪之前呢?温特提起的法老应该就是拉美西斯吧!听他们的意思,他宠妃的木乃伊里有荷鲁斯之眼?他的宠妃……是谁,奈菲尔塔利吗?
那么,若是如此,缇茜为什么会持有荷鲁斯之眼。弦哥哥说过莫迪埃特家族绝对不会对缇茜下手,与那个时候缇茜会送花去到莫迪埃特家又有什么关系?
疑问重重袭来,艾薇只觉得头侧的青筋不停地跳动。她看向自己左手那淡淡的印记。她早就该知道,她能够得到黄金镯、一次又一次地穿越回那个神秘古老的年代,绝对不是巧合。但是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想到这里,坐在对面的缇茜猛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艾薇连忙站起身来,在屋子各处寻觅是否有水一类的东西,然而令她失望的是,这个房间太过简朴,除了简单的桌椅,其他的什么都找不到。她想出门找一些水进来,缇茜却拼了命一般地对她摆摆手,“你坐在那里,继续听我说,我快没有时间了。”
没有时间,那是什么意思?艾薇不及问下去,老妪就强压着喉咙的干涩,继续说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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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来开门的人约莫五十岁,他身穿着整齐的三件式老式西装,没有打领带,指甲整洁光滑、皮鞋洁净光亮,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整齐地一丝不苟。一看就是很注重仪表的人。
他那双湛蓝色的眼睛在看到缇茜的时候楞了一下,然后就又微笑了起来,“伊笛小姐?”
缇茜连忙点头。
他侧过身,示意缇茜可以进去,“你长得与你母亲很像,你的母亲身体还好吗?今天怎么是你来了?”他顿了一下,“忘记自我介绍了,我是威廉@莫迪埃特。”
缇茜的第一个反应是愣住了,威廉莫迪埃特,那不就是侯爵的名字吗?她眼前的那名是侯爵吗?紧接着,她又有些怀疑,等等,如果这里真的是莫迪埃特侯爵的府上,就算不是主宅,为什么连一位佣人都看不到,反而是侯爵亲自来开门呢?
仿佛看出了她的犹豫,莫迪埃特侯爵微笑着解释了一下,“今天有点事情,我让他们都先离开一段时间。”
缇茜这才放心了,她一边走进去,一边礼貌地说,“我母亲今天身体有点不舒服,所以我替她来了。这是府上订的花。”
她走了一半,却看到不远处一位少年静静地看着自己。他十岁左右的样子,湛蓝的眼里写着几分轻蔑与不屑。她抬起手来,想对他打声招呼,但是他却从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转身哒哒哒地跑开了。
“那是我的儿子,欧文,”威廉歉意地对缇茜说,“他年纪还小,比较调皮。你不要介意。”
缇茜点点头,心想自己只是个送花的,侯爵还这样客气地与自己解释这么多,真是极好的人。她不由暗暗给他加了好多印象分,她拢了拢自己手里的蔷薇,“请问您要我把花放到哪里呢?”
威廉指指旁边的花瓶,看着缇茜将花小心地放进去,眼睛则一直没有离开过缇茜。
“你的母亲……她的近况,都好吗?”威廉又问了一次。缇茜不由好奇地回过头去,浅灰色的眸子不由染上了询问的意思。莫迪埃特侯爵,为什么这样关心她的母亲?
威廉垂下头,看似无意地玩弄起自己金质的袖口,并没有催促缇茜回答,但也并不打算对他方才的问候进行解释。缇茜顿了顿,慢慢地说,“她都好,一直都很好,只是心疾还会偶尔发作。”
威廉“嗯”了一声,然后便好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再理会缇茜。直到缇茜觉得自己腿酸了,主动提出告别的时候,他才恍然大悟一般十分亲切地送她出门。
“这个带给你的母亲,”威廉将一个上面什么都没有写的信封交给缇茜,“请转告她,希望她注意身体。”
缇茜点点头。
莫迪埃特侯爵展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下个月再麻烦你们。”
缇茜拿着那个有些沉甸甸的信封往家走去,走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有一种奇妙的想法驱使她将那信封拆开。瞬时,淡黄|色的信封啪地一声掉到了地面,脏污的泥点溅到了干净的表面,也好像溅到了十七岁的缇茜的心里。
那是一沓厚厚的钱,她不会看错。远远超过那一束花价值的、对她而言散发着刺鼻臭味的钱。
想起侯爵对自己母亲的关心,想起他嫡系儿子对自己的莫名敌意,想起母亲每个月对他的拜访和家里莫名其妙不断的存款。她突然有些恶心,这些想法使得她几乎想要干呕起来。她狠狠地捏住自己胸前的链坠,几乎想要将它一把扯下来,扔到泥里。
但是那链子却好像打了死结,不管她如何用力都无法扯掉。
她迷迷糊糊地回到了家里,将信封拍在母亲病榻的桌前,不顾母亲有些惊诧的眼光,低低地问,“威廉莫迪埃特,到底是我的什么人。”
伊笛女士突然哭了起来,苍白的脸上更增添了几分令人怜惜的焦虑。缇茜只觉得心里一阵烦躁。她不管母亲在自己身后说什么,她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趴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一动也不想动。
一切仿佛太轻易就连接到了一起,丑陋的事实竟隐藏在如此不堪一击的假象之下。
她想睡着,她想忘记。
自己是私生女的事实。
自己的父亲明明就在同一个城市,却拒不相认的事实。
自己和母亲被遗弃的事实。
浓浓的黑暗如她所愿一般向她扑过来。她就这样睡去了,直到一阵浓烈的烟进入她的鼻息,四周猛地热了起来,她强忍着呼吸,勉强从床铺前支撑着坐起来,却骤然发现自己在一片火海当中。
“妈妈……”第一个念头是睡在楼下的母亲不知是否有问题。她弯下腰,拼命地走到房门前,却骤然发现门不知被谁从外面锁上了。她用力地推着、敲打着,却丝毫没有反应。烟变得越来越浓烈,她慢慢地趴下身子,脑子有些不清醒了。
不知为何,她又想起了白天见到的那位优雅的提雅男爵。她只记得,他给她形容过的,那个美丽的国度,如同黄金一般的国度。
她紧紧地握着胸前的红宝石链坠。
湛蓝的天空,黄金的国土,蔚蓝的河流。如果有可能,她真的好想去那里看看。
但是没有希望了吧,神啊,她真的不想死在这里……
四周仿佛亮起了极耀眼的光线,她觉得自己周身变得热了起来。她想,或许就这样结束了吧,或许火舌已经将她吞噬了。于是她认命地闭上了眼睛,就这样,任凭那光芒将她围绕起来……
“这、这不可能!”艾薇站起身来,她身后的藤椅因为她的力量往地面倒去,发出喀嚓的声音。房你间里一片寂静,缇茜又开始不住地咳嗽。但是艾薇已经无暇顾及给她找水或是什么,一双湛蓝的眸子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仿佛不相信她所说的任何话语。
从缇茜的话里,她听到了父亲的名字——欧文,以及祖父的名字——威廉。面对这些令人惊讶的事实,艾薇只能不住地摇着头。
“你是莫迪埃特家族的人,不可能,若是如此,你为何会仅仅在我家帮佣。祖父他……他不可能……”那一刻,艾薇骤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和自己的身世。缇茜背负的事情与自己如此相仿!但是,她不愿意相信祖父与父亲竟可以如此对待缇茜……相比之下,艾薇是幸福的。
面对着艾薇难以置信的表情,缇茜讪笑了一下,干涸的嗓子听起来有些嘶哑,“因为莫迪埃特家族都很现实,尤其是威廉,要记得,你的祖母是大英帝国的公主,他断然不会让别人知道此事。我的母亲在大火中丧生,我也在那场劫难中失踪……但后来的事,我想你能猜到,我被胸前的荷鲁斯之眼带回到了三千年前,并在那里生活了好一阵子。”
“待我回来时,他们以为我都疯了。威廉和欧文算是可怜我,让我住在庄园里。他们不能让我拥有我应得的名分,可是我根本不在乎!”她的表情变得坚决而阴暗,“只有神知道,我多么想回到那个古老的国度。”缇茜的视线穿透艾薇,仿佛飘到了遥远的埃及,“我的女儿,还留在那遥远的地方。”
她的女儿……自己曾经灵魂附体的公主?那名银发的公主或许应当是,自己的姐姐。艾薇低下头,她与自己如此相似……这一切,也并不全然是巧合。“但是,”她不由缓缓地摇着自己的头,“但是,我不明白。”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你问我吧。我会在这最后的时间一一回答你。”缇茜的眼睛里写满苍老的疲惫,她看回艾薇。
“你这样热爱塞提,留恋埃及,为什么你还要回来。”缇茜是在塞提死后失踪的,抛下自己的祭司职、抛下自己的女儿,她不会记错。
“你以为这是我的决定吗?”老妪的眼角有了些湿意,她的身体稍稍前倾,语气又一次加重,“我说过,荷鲁斯之眼,是命运的恶作剧,你永远无法预测它接来下安排了怎样的陷阱。当我到达埃及后,那块红宝石、荷鲁斯之眼发生了龟裂。眼看着它的外表碎裂,我连忙用个小瓶子,接住从里面流淌出的液体,就好象鲜血一样的液体。”她深深吸了口气,“后来,塞提死了,他的儿子拉美斯莫名地憎恨我。我本想是带着艾薇一起回来的。但是、但是……我和我的女儿一并饮下那液体,结果却只有我一个人回来,我的女儿依然留在那个时代。之后不管我如何努力,那液体就好像是一剂毒药一般,灼烧着我的皮肤,让我几乎体验死去一般的痛苦,却无论如何都不再满足我的愿望。”
她哽咽着,“度过了绝望的几年后,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我曾经成功过,或许其他人也会成功,而且那个人在莫迪埃特家族的可能性非常之大,他们说不定可以带给我新的希望。我便不停地寻找,寻找可能与那古老国度有所联系的蛛丝马迹。”
她尴尬地笑笑,“我并非第一次就认准你,我问过一些其他的旁系亲戚,但都错了,只让你的父亲更提防我或许精神还不太稳定。我于是变得谨慎,而随着时间的过去,我的希望就那样的,慢慢地萎缩、几乎消逝。但那天,当我看到你与拉美斯的后代一同出现时,我就知道,我早就猜错了,应该是你,和我有着类似经历的你,你一定可以回去!而且我发现你确实回去过!”
艾薇看着缇茜,她浑浊的眼里放出精湛的光芒,“我要你找荷鲁斯之眼。那个温特说过,荷鲁斯之眼是拉美西斯赐予他宠妃的秘宝,若你能回到那个年代,你一定可以找到还没有液化的、保存有它原始力量的荷鲁斯之眼,待你回来,我便还有机会,再回到那个古老的国度一次,哪怕一次就可以。这就是……这就是所有一切的前因后果……”
因果之七
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走到艾薇的身边,拉住她的手,满怀着希望地问她,“现在,你回来了。告诉我好吗?你见到我的女儿了吗?她还好吗?她过得幸福吗?拉美斯没有为难她吧……”
艾薇心底一阵阵地难过。那位银发的公主,恐怕在她的灵魂离开的时候……不、或许最开始,拉美西斯那冰冷的一杖打在她的胸口时,她就已经死了。她闭上眼睛,不去看缇茜充满希望的双眼。
“是的,她过得很好。拉美西斯对她很好,还给她选了很好的夫婿,让她嫁给了某国的王子。”她在背后交叉自己的食指和中指。请原谅她的谎言吧,她只是不忍让缇茜绝望。
“啊,是吗?”缇茜的脸上浮现出满足的微笑,她慢慢地退后了几步,“那就好、那就好。”但是艾薇明明看到她的眼角闪着点点的泪光。 缇茜或许是知道什么的,艾薇低下头,只是……她并不愿意承认。
“你……”艾薇继续问了下去,“你还记得你在塞提身边的某一年,在奥帕特庆典上,有一个以色列的少年杀手想要刺杀他的事情吗?”
缇茜顿了一下,然后若有所思地说,“啊……那是好远好远以前的事情了。那一天发生了日食,多亏拉美斯和他身边的孟图斯、礼塔赫,不然陛下真的会很危险。”
“你不记得我吗?”艾薇看着缇茜,想从她的脸上找出一点端倪。
她沉默了许久,然后缓缓地摇头,“不记得……你去到过那个年代吗?若仅仅是你的精神回去了,那么你回来的时候,没有人会记得你。你的所有影响也仅会变为潜移默化的。”
潜移默化的,所以,他必然也不会记得他年幼时对她的信誓承诺,他年少时对她的体贴呵护……那些美好的日子,就好象许愿池底的硬币一样,终究是不见了。
那池子还在,但却不知他是为了谁而修。
他依然是法老,但不知温柔会为谁展露。
……小时候的事情,都忘记了吧。爱的炽烈的事情,都忘记了吧。心里是不是只隐隐记得那银发的艾薇消逝的样子?然后被之后数百计的妃子挤到记忆的角落,隐藏在影子之下,见不到了。
“潜移默化吗……”艾薇用力地摇摇头,将自己这负面的思绪从脑海中甩开,尽快组织对自己更加重要的问题。冬从何处得到了荷鲁斯之眼?他所持的提雅男爵的称号又是从何而来。冬是现代人吗?
“关于冬……就是那位提雅男爵的事情。”
就在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苍老的缇茜骤然离开了座位,整个身体前倾后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发出了巨大的响声。
“缇茜!”艾薇有些慌了,她跑过去,扶住她,她脸色变得铁青,嘴唇渐渐变得黑紫,“缇茜,你怎么了。”
她的脸庞还带着微笑,但是生命的光芒真渐渐在眼中消失。
“缇茜!你怎么了!冬!冬在哪里?”那一刻,艾薇无助地喊着。缇茜的样子十分反常,就好象得了心脏病重症病人发作时的样子。
但是不管她怎样叫喊,外面并没有人回答。艾薇不由想要站起身来,出门去找些清水和叫人来。但是刚要起身,她的手腕就被谁紧紧地扣住。她回过头去,只见缇茜干枯的手指好似一脉古老的藤条,紧紧地缠绕在她细嫩的皮肤上。她不由有些恐惧,缇茜却睁大了眼睛,不顾她半边脸上已经染上浓浓的墨黑。
“我就要死了。”她竭尽全力地说着,她气若悬丝,艾薇有一瞬甚至无法辨认她的话语。但是她手中的力气却格外的大,禁锢着艾薇让她哪里都不能去,“让我给你最后的忠告,你听好。”
“缇茜,为什么?”
缇茜的身体又是一下剧烈的收缩。她于是不理会艾薇的提问,只是死命地看着她,“不管曾有多少可能性,未来却只有一个。”
“我的忠告有两个,”她的身体又挺直了一些,她的手指好似粗大的针一样狠狠地嵌入艾薇的肌肤,“你听过后,牢牢地记在心里。”
艾薇不由全神贯注地看着缇茜。
“得到秘宝之钥,但并非为了找到荷鲁斯之眼。”她继续说着,“在你身边的人,却未必为了一直保护你。”
说到这里,她猛地喷出一口血来。艾薇连忙用自己的袖子擦擦她的脸颊,强忍着眼泪,把这两句自己有些不太明白的话牢牢地记在心里。
缇茜微笑着点点头,继续慢慢说着她最后的话语,“我顺从命运的安排,所以命运将我推上了绝路。然而你要勇敢,孤独地面对各种可能……如此,你才能斩断荷鲁斯之眼带给莫迪埃特家族的宿命,跳出无限悲哀的轮回——”
“……在那之前,不管多么爱、怎样爱……都是没有用的……”最后一句话里满是哽咽,灰色的眸子仿佛看到自己十七岁第一次遇到塞提的样子,被他专宠的日子,生下他们女儿的那天……与那一千一万个孤独的夜晚,对着埃及的方向痛苦地说着“爱你”的时刻。
无论如何,都无法逃脱命运的安排。
爱得那样深,在历史上他的王后却永远只会是图雅。
既然未来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为何要给予她与任何人所知相不同的“过去”——
光芒,熄灭了。
她的头重重地垂下了。一阵猛烈的风重重地吹来,用力地鼓动着窗,冲破了艾薇身后的门。啪地一声,一股炙热的风席卷着砂的味道涌进房门。狭小而干燥的房间里充斥了金色的砂。
艾薇愣愣地看着倒在自己跪坐着的腿上的老妪,她的生命随着她嘴边渐渐黯去的血迹,消逝了。虽然周遭能感到一股股的热浪,两个最后的忠告却使艾薇觉得自己的身体格外地冰冷。
“荷鲁斯之眼,带给莫迪埃特家族的宿命……”她喃喃道。如果她没有猜错,当年提雅家族丢失的木乃伊,辗转之后由莫迪埃特家族获得。在解剖了身体之后,发现了里面奇异宝石——荷鲁斯之眼的侯爵,将它装饰成了一枚精致的链坠。到了爷爷、威廉莫迪埃特那一代,转送了自己的情人,缇茜的母亲,伊笛女士。
而最后,命运选择的是缇茜。
倒在自己面前,静静地、孤独地死去的苍老女人。
艾薇举起自己的左手,那淡淡的红色印记告诉自己,她现在正踏入这螺旋般的宿命里。缇茜努力地与命运抗争过了,命运却为她安排了如此残酷的结局。
那么她呢?她会像缇茜一样,担负了她所热爱的那个年代所有人的谩骂、不解、唾弃,郁郁终老、孤独而死?还是……还是与时间的潮流顽强逆抗,斩断荷鲁斯之眼对莫迪埃特家族的诅咒——她可以选择吗?
秘宝之钥,不是为了找到荷鲁斯之眼。
还有,在身边的人未必是为了保护自己。
艾薇退后了几步,走出房门。
目所能及,是一派陌生的景象。
冬不在了。经历了刚才的一切,她知道,冬可能不会回到自己的身边了。
艾薇站在那里,阳光如火一般倾斜下来,眼睛不管如何酸,都无法掉下泪来。莫迪埃特家族与古老埃及千丝万缕的联系、哥哥与父亲一直尽力隐瞒的秘密、令人绝望的荷鲁斯之眼残酷的圈套,还有……冬。
她将双手紧紧地扣在一起。虽然已经那样疲惫,却总是要面对这样的挑战。
现在开始,必须坚强起来。
【重要声明】
从这部分开始是新连载。前面的数万字已经全部改过了,在新浪的博客系统下重发是一个过于浩大的工程。但是主要剧情没有改变,所以下面的文字除却一些极微小的细节,其他大部分是可以接续上的。因为太久没有更新,本想一口气写完后再说,但是因为拖的时间太长,不免会让一直期待着连载的朋友失望。所以我就不管如何先发上来了。一开始或许有些“难以连上”,“都忘记了之前讲什么”这样的想法,但是相信读下去就好了。再次感激各位的理解和支持。
这一章是接续着缇茜死后,冬想要将艾薇带走之后的事情……
与纳萨尔的相遇之一
艾薇用力地咬在了冬的手上。出于本能地不愿意离开现代,但是在摆脱他以后才意识到自己其实做了一件很傻的事情。巨大的力量将她从他有力的手侧弹开,她瞬间失去了所有掌控自己身体的能力,就那样猛地被卷入红色的漩涡。
左手的手腕好像要灼烧起来一般地疼痛,画面如同雨水一样扑面袭来,早前经历的一切以极快的速度在她的脑海里翻腾、旋转。蓝色莲花池与年轻法老匆匆再会,独角双人舞翻腾起情潮暗涌,前行努比亚掀起腥风血雨。指尖仿佛还可以感受到他手指传来的淡淡的温度,耳边仿佛还可以听到他略带紧张地问道,“从今天,让我代替那个叫你‘薇’的人,好吗……”
而一眨眼,胸口仿佛再一次被人狠狠刺穿,伴随着剧痛,耳边净是周围的一片混乱。她垂下头,本能地想要按住仿佛已经裂开的胸口,而不及有任何举动,眼前就化为万丈光华。光芒褪去后,是周身的一片黑暗。意识仿佛飘忽在自己的身体之上,但又好像还停留在身体里。身侧似乎能隐隐感到温暖的双手,抱着自己,那样留恋、那样不舍。
久久、久久的沉默。
天边老鸦带着哀怨的飞过,残风卷起沙粒滚动。
然后便是令人熟悉得心痛的声音:“艾薇公主的离去,是国丧。”
那一刻,四周骤然刮起冰冷的飓风,吹得她的意识猛地远离那温暖而坚实的怀抱。还顾不及担心什么,泪水已经从眼角猛地涌出。她嘶哑着想要张口,而在第一个音节还未发出时,风猛地停下来,她从无尽的漩涡中被猛烈地甩出去,不加一丝缓冲地狠狠地摔在了坚硬的地面。周身猛地静谧了下来,很强烈摩擦质感的砂子让她的皮肤一下子泛出血丝。她却顾不上疼,有些慌张地睁开眼,撑住身体,向四周看去。
阳光如流火一般从头顶倾斜下来,原已经冰冷的全身猛烈地燥热了起来。她抬起头,蔚蓝的眼睛里映出了天空的颜色,笔直的金发反射出光线的耀眼。不知疲倦的太阳,宛若黄金的大地,湍急清澈的河流。那种强烈的存在感,超越了无数次梦里的穿梭、超越了借用其他人肉体的虚幻感。她猛地低头,自己还穿着和冬见面时换上的连衣裙,胸口完好无损,没有一丝血迹。
这是她自己的身体,她带着她的身体,又一次回到了始终未曾离开她生命的那个年代。
心里百感交集,她慌乱地想要站起来,但是脚腕上一疼,她就那样又狼狈地摔倒了下去。
她不由暗暗叹息,有些无可奈何地看向四周。目所能及之处,皆是黄沙。炙热的阳光赋予砂石宛若金色的生命,只有更远处,缓缓流动的蔚蓝河流,似乎带来一线生机。
冬不知道落去了哪里,估计他也没想到荷鲁斯之眼会把二人带回古埃及。但是无论如何,返回未来的关键还在他的手里,若想回到未来,她就必须找到他。
她终于下定决心,慢慢地站起来,疲惫地拖着自己的身体,忍着肿起脚腕隐隐的酸痛,走向奔流不息的河水。埃及的水源并不是很多,艾薇只看了一眼河水的流速与宽度,便十分笃定这是尼罗河。她于是沿着河畔,向上游前进。古时的埃及,因为严酷的生存环境,90%以上的村镇与居民都聚集在尼罗河畔,依靠河水带来富饶的土地从而延续农耕的繁荣。艾薇相信自己如果沿着这条路走,总会遇到寻常的百姓,从而确认自己掉落的时间与地点。
太阳渐渐从自己的左侧下沉,艾薇缓缓走在光秃秃的尼罗河西岸。西岸是属于死亡的世界。对于这个时空而言,她的存在又一次被荷鲁斯之眼抹杀,她与他的联系,与她费尽千辛万苦在他心里留下的小小影子一起,就这样,随着艾薇公主的去世,消失进了空气里,再也不留半分痕迹。
她现在甚至不知道,那个她舍弃生命相救的人,在哪里,在做什么。或许,只是看着银发公主的尸体,筹划着下一步的政治行动吧。
她垂着头。似乎再也感不到阳光毒辣的照射,亦感觉不到脚腕的疼痛。
她似乎记起自己第一次来到埃及,也是这样一个炎热而平常的日子。孟图斯和礼塔赫骑着马,他们因为奇怪的打扮而直接被她当成了神经病,他们半利诱半强迫地把她代入了鸿门之宴,她赌气用了奈菲尔塔利这样的名字。而与拉美西斯的过往,就从那一夜开始。
两个人的事情似乎这么近,却那么远。近到仿佛就在昨天,遥远,就远到好像从未发生过一般。
就在这一刻,不远处突然响起了不协调的马蹄声。艾薇不由抬起头,自己的正前方扬起了漫天的尘土。她不由愣住,记忆宛若时空交错,她那一刻天真的以为,或许,或许荷鲁斯之眼将她放回了原本的时空,放回了他们的开始。
她还沉浸在回忆里,所以那一刻,她没有预想到自己可能会落入危险。
她还对与他的未来有幻想,因此没有去考虑自己应该躲闪,或者跑开。
直到陌生的埃及男子将她围起来,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奇怪的服饰和金色的头发,毫不避讳地发出不怀好意的议论声时,她才仿佛骤然醒来。
她甚至没有发问,转身就向他们马匹间的缝隙跑去,拼命地想要向西岸的山石里走,躲避开他们。然而,他们却似乎早有准备,他们跳下马来,拉住她的胳膊,拽住她的头发,将她重重地按倒在砂地里。
炙热的沙子磨破了她的脸颊。
靠近自己的,是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埃及语和身上发散的马臭味道。
他们好奇地打量着她,看着她左腕的手表,颈上哥哥送的项链,衣服上闪着金色光芒的纽扣,他们七手八脚地撕扯下来,放入自己的口袋。
如果只是抢劫。
她惊恐地看着他们在掠夺她身上所有饰品后,又将手伸向了她的皮肤。他们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白皙皮肤的女人,他们一边撕扯着她的衣服,一边大声地讨论着。这真是个奇怪的国家,如果是银色的头发,就会被当成衰老而恐怖的象征,若是金色,就是繁荣和富足的表现。而来不及她发出嘲笑,他们已经撕开了她的上衣。
明明是余热未散的傍晚,她却觉得浑身冰冷。
她大声地尖叫、求救,而他们只是伸手将她的嘴堵住。只那么轻易,她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脆弱。
她以前总以为自己可以在这个世界活得很好,自己可以掌握这个世界。然而她的幸运,是多少人在帮自己、多少人在保护自己。拉美西斯、雅里、冬……甚至拉玛。没有了这些人,她在这个古老而野蛮的世界生存的几率根本就是零。
腿被用力地分开,粗壮的身躯压在自己的身体上,带着酒精臭味的气息划过自己的脖子,粗糙的手残暴地蹂躏着自己柔嫩的皮肤。
“你们看,她身体真瘦小啊。”
“浑身上下都是白色的。”
“这世界上还有金色头发的女人啊,会不会是染的?”
她恶心得哭了出来,拼命地呜咽着,“我不会放过你们,我一定要杀了你们。”
而他们笑着,狰狞的面孔显得更加恐怖,“不用麻烦,我们爽完就让你解脱。”
“如果你们被士兵发现,一定会受到法老的惩罚,被秃鹫咬啮而死,永远不能拥有来世!”她用着古埃及人最恐惧的话语诅咒着他们。
“外国表子!”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重重地给了她一个巴掌,打得她立刻嘴角裂开,脸也跟着侧了过去,摔碰在地上,额头被砂石划出一个小小口子,“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士兵都在南部打仗,死了你这么一个丫头根本没有人在……”
“意”字还没有说出来,忽然艾薇只觉得脸侧一凉,随即只听到噗的一声,自己眼前的砂地上骤然染上了赤红的颜色。她一惊,转回头去,大汉还压在自己身上,而刚才与自己叫嚣的头却滚落到了一边,保持着刚才的神情,仿佛还没意识到身体已经离开了自己。
剩下的几个人一看,纷纷抽出刀来,指向来人。艾薇被眼前没了头的大汉压着,他不停喷涌出来的血涂满了她洁白的裙子,喷溅到她的脸上,让她几乎窒息。她没有办法移动半分,也没有力气推开他。她只能无助地听着混乱的厮杀声、刀剑声渐渐消失。
这场争斗,似乎只是单方面的屠杀而已。
无头大汉终于被人从她的身上拎开了。她木然地看着眼前拿着弯刀的陌生人。
微挑的眉头下是微挑的单眼皮,凝黑色的双眸好像溪水里捞出的石子。她梳着短发,头发呈深灰色,整齐地卷曲在金绿色的发带之上,身穿的白色长衣上面绘制着浅棕的花纹,与她略发古铜的肌肤搭配地相得益彰。
她长得好漂亮,就是这个漂亮的女孩子救了自己吗?艾薇看着她手中染满血的弯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有些轻蔑地一笑,“哼,连句谢谢都没有吗?”
与纳萨尔的相遇之二
她的声音有点低,听起来有些中性的感觉,而带着异国口音的埃及语却听起来格外有韵味。她见艾薇脸上还带着泪痕,对她的话毫无反应,便又是一笑,不置可否地弯下腰,拾起地上大汉的衣角用力地擦起了她的刀。艾薇挣扎地想要站起身,但是刚才用力的挣扎用光了她最后的力气,还没直起腰,就又一下子坐回了地上。
女子抬眼看了她一下,一边仔细检查着自己的刀,一边漫不经心地说, “劝你快离开这里吧。西岸不安全,若不是碰到我,说不定你早被人吃光抹净尸骨不留。”语毕,她收起了弯刀,却又出言讽刺,“不过你现在这样子,真是堪比妖魔,估计别人看到你也不敢把你怎么样。”
艾薇低头看看自己,确实狼狈,白色的裙子几乎被染成了黑红色,满手都是血,估计脸和脖子也好不到哪里去。突然发自内心地想要呕吐出来,但是自到达了冬的家里,一直折腾到现在,她什么也没吃,于是就变成了一阵阵莫名的干呕。那个女子也没有什么不快的神情,只是自若地站起来,翻着那些尸体的口袋。她似乎对钱不感兴趣,只是在看到镶有宝石的戒指或者首饰的时候会停一下多看一眼。但最后,她似乎也无趣地放弃了。
“什么都没有嘛。”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看向艾薇,“你没事的话,我走了啊。”
艾薇终于停止了身体里不住的反应,她深深吸气,强迫自己不去看地上七零八落的肉块,抬眼看向那女子,“可以借你的刀用下吗?”
“啊?”女子楞了一下,但是却也爽快地将刀抽出来递回给了她,“那些人都死啦,他们也没得逞,你不要自寻短见啊,我不会拦你,但是我也懒得再擦……刀……”
话没说完,就见艾薇抓住自己头发的发尾,一刀,金色的长发就整齐地被割断了下来。
金色的光芒随着下沉的夕阳,隐入了西岸无尽的地平线里。
她将自己的金发扔在大汉的尸体上,坦然地将刀递回给她,“ 到了下个村落再染了它。”
女子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笑得连眼泪都快流出来一般,她接过刀,看向一脸血污却倔强异常的外国少女,“你真是个有趣的女孩子,真不枉我救了你。”她向半坐在地上的艾薇伸出手,美丽的脸庞在夕阳下显得有些耀眼,“我叫那萨尔。”
艾薇亦看回她, 嘴角勾起没有弧度的笑意。时间仿佛回到了起点,而不管怎样努力,都无法到达期待的终点。找到冬,回到未来,不管接下来要吃多少苦,受到多少折磨。
她将手伸回去,回握住那萨尔骨节分明的手,“奈菲尔塔利。”
“哦?王后的名字。”那萨尔挑起眉毛,一用力,艾薇就被拽了起来,“你要去哪儿?我日行一善,带你去了。”想了想,她又补充了一句,“南部在打仗,西岸很乱。”
艾薇摇摇头。她熟悉这个国度的每个重要城市,她认识黄金宫殿里的每个主人。埃及这样大,但是却不再有任何一个地方属于自己,自己也已经不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
“我没有地方可去。”她晃了晃自己金色的短发,乍一看好像未成年的少年,“你要去哪里我便跟着你,到时随便路过什么小镇把我留在那里就可以了。”
那萨尔又是一笑,“不如和我一起去代尔麦地那吧。”
“代尔麦地那?”
“法老新建的工匠村,为艾薇公主修建陵墓的,正缺人的厉害。你到那里做几个月工,赚些钱。我看你现在的样子估计也是身无分文吧。”她的笑里有些嘲讽的意味。艾薇不喜欢她讥硝的笑容,但是她却知道那萨尔是在帮自己。而对她而言,只从刚才那一句话里,她就判断出自己回来的时刻果然是接续着艾薇公主的死的。南部的战乱也说明,拉美西斯果然依照着自己的计划继续攻打古实了。心里因为他实现了自己的计划而感到释怀,同时却又因为此举证实了冬的说法而令她感到难过。
于那萨尔看来,艾薇莫名的低落似乎是因为她的嘲讽。她便勉强算是安慰一般地又补充道,“下个村落,你就找个地方染发好了……顺带买一件新衣服,免得你穿这样吓到别人。”
艾薇点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她便扬起下颚,迈开步子,带着狼狈不堪的艾薇向北部走去.
与纳萨尔的相遇之三
艾薇的猜测是十分准确的。她归来的时刻,是在艾薇公主去世后大约十日左右的光景。艾薇公主虽然已经去世,木乃伊的处理已经开始进行,但是陵墓的地点、修建似乎还没有开始。
古埃及人崇敬死亡。
他们认为人的死亡,只是短暂的分别,死者与生者依然会保持某种联系,阴阳两界之间有着互通的渠道,即使在死亡之后,死者依然存在于家族之中,受到尊重。而死者更可能通过试炼,从另一个世界回到生者的身边。因此肉身要好好保存,当死者归来的时候,可以回到自己的身体,继续在生者的世界舒适地活下去。
这一信仰,即使在平民中也非常盛行,对于王族,下葬更是一生中最至关重要的事情之一。不少法老、贵族几乎花费了与其在位期间相当的时间来筹集殉葬品与修建自己的陵墓。其规模、奢华程度以及复杂的设计即使放在三千年后的现代也一样令人叹为观止。
而艾薇公主的死,应该算是近年来法老最重视的葬礼。不过十天时间,全西亚上下就飞满了各种消息与传闻,拉美西斯为艾薇公主葬礼划出的人力、物力已经远远超过为他自己与奈菲尔塔利的第一公主之死而筹备的预算数倍。加上艾薇公主的逝世来得出乎意料,又是死后才被加入王室族谱,不管是帝王谷还是祭祀院都未曾有给她准备的资源。
然而拉美西斯却执意以国葬对待,着令建筑院改建自己墓|茓附近原本为妃子准备的侧墓,在全国范围内收购昂贵的珠宝、衣饰,并为她在帝王谷兴建工匠村代尔@麦地那,数百名工匠暂停手中一切工作,全心制作艾薇公主的殉葬品以及侧墓室里的装饰壁画。
艾薇公主是侧室的女儿,失去地位的法老的妹妹,但是却要以几乎是法老的王后或者是享受极盛荣宠妃子的水准下葬,消息一传出来就在底比斯掀起了轩然大波。尤其是力挺王后奈菲尔塔利的守旧派贵族,据说派人第一时间送上纸莎草书联名表示反对,却以法老在外远征,并非重要内政决策不受理为由被直接退了回来。
而拉美西斯的反常似乎所有人都看到,拨派人手大力寻找失散的秘宝之钥、调派赛特军团与阿蒙军团汇合要一举攻下古实、强行从祭祀院分派人手为艾薇公主建墓。以他的性格,这样的事情他通常绝对不会Сhā手处理的,更不要说那样坚持。
“不知道他有什么样的打算,但是因为紧缺人手,代尔麦地那的工钱给得很高。”那萨尔一边说,一边挑选着有岩石阴影的路线走着。新建的工匠村在今日的帝王谷附近,也是在帝国王城底比斯的对岸。她遇到艾薇的地方,是在阿莱方庭往南一点点的位置。再往南走一天就是阿布辛贝勒,往北坐船走个三天,步行大约十日就到底比斯。而艾薇因为脚肿了起来,走得就比较慢,二人这样拖拖拉拉也已经走了十天,但只大约走了三分之二的路程。为此那萨尔没少出言讽刺。不过她还是对她颇多照顾,不仅走路会挑有影子的地方,看她实在不行了就会停下来休息片刻。二人在路过第一个村镇的时候,那萨尔出钱资助艾薇把自己的头发染黑,又买了两套亚麻短衣给她。艾薇总是提起在代尔麦地那赚到钱,就会还给那萨尔。而那萨尔每每听到这个,就会大笑着拒绝她。而艾薇也没有再坚持己见,只是不时给那萨尔讲一些好笑的事情,逗得她笑个不停。艾薇偶尔问起埃及的现况局势,那萨尔就会像现在这样,讲给她听。
而这一次,她没有接话。
那萨尔有些奇怪,便发着牢骚转过头去。只见艾薇停了步子,有些木然地站在自己身后大约数米远的距离。
“喂,奈菲尔塔利。”
她这样一叫,金发的少女好像突然醒来一样,恍惚地看回她。她不由叹气,大步走回去,拉住她的手臂,“坚持一下,今天就能走到代尔麦地那了。”
她拉着艾薇,艾薇却没有动。
“喂,你怎么回事?”那萨尔有些担心地弯下身,想要仔细看看艾薇。她这时却突然开口,清脆的声音里没有了平日的活力,低低的、好像溶进了空气里,“明明是他将她作为诱饵送去古实,她的死不过是迟早……修这样一个陵墓,又有什么用。”
“啊?”那萨尔皱眉,“法老的事儿你管他呢?”
这时,艾薇突然抬起头,水蓝色的眼睛弯成了个月牙,看向那萨尔,“是啊,管他呢。”
她突然的微笑,让那萨尔脸一红。她别开头,嘟嘟囔囔道,“你现在这个样子,露出这么小女孩似的笑容,真让人受不了。”那萨尔经常讽刺艾薇不男不女的装扮了。因为艾薇十分喜欢自己最初来时穿的裙子,她在换上短衣后,花了大力气将自己沾满血的裙子好好地仔细地清洗,但是因为时间隔得确实有些久了,裙子上还是留下了淡淡的粉色印迹。每次那萨尔看到艾薇心疼地看着那裙子的表情,就不由会说,“你现在打扮这个样子,简直象个毛小子。看你这样一天到晚抱着条裙子长吁短叹,我真是无话可说。”
这次,艾薇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就反驳了,“那萨尔你自己不也是吗?”
“我?”那萨尔垂头看了看自己十分男性化的白衣,弯刀又摸了摸头上戴着的在亚述一带年轻男子中十分流行的发带,“我怎么啦?”
“长得那么漂亮的女生,却打扮得如此男性化。”艾薇发自真心地叹了口气,“说话也有点不拘小节,脾气也很恶劣。虽然会武功是很好的,但是平日也很粗暴就很糟糕了。不知道在你的国家怎么样,但是我想这样下去,一定吓跑了不少追求者吧?”
那萨尔的脸色铁青。
艾薇见状又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不过你长得这么漂亮,不会愁嫁不出去就是了。”
那萨尔彻底愤怒了,艾薇认真的评论与安慰让他更加觉得受到了侮辱,“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是女的了!”
艾薇一愣,“你不是女生吗?”
"……"
"真的不是吗?"艾薇不由愤怒了。那萨尔有亲吻她脸颊以来问好的习惯,她这一路不知道被亲了多少次。想到各国人的偏好不同,这又是个女孩子,她也就没太在意。然而更令人担心的却是,她过去几天每天晚上都和他睡在一起!
在南部遇到的那段恐怖的经历在过去的日子成为了梦魇。她在要睡着时,总是带着惧怕,似乎一堕入黑暗就又会看到那恐怖的景象。好多次都是做着噩梦醒过来,然后怕得直发抖。那萨尔看她这个样子便提议拉着她的手睡在她的旁边。那之后果然是好了些,噩梦减少了很多,冷的时候,艾薇还会下意识地靠着那萨尔。
但是她却根本没想过这个平胸的女人原来是个男人。不满情绪彻底喷发了出来,“你不是为什么不早说啊!”
“这么明显的事,我还需要说吗?”那萨尔真想抽出刀来,“早知道这样,在南部我就不该理睬你!”
“哪里明显了?”
二人因为这件事大吵了一架,后来一路上竟然没有再说话。所幸离开代尔麦地那只剩下了一日的路程,虽然别扭,二人也总算是顺利抵达了工匠村。
代尔麦地那 之一
拉美西斯二世时期的埃及对于外国人的政策是相对开明的。不仅军队里雇用了大量的古什人,日常干活的民工奴隶里更不乏天南海北各色肌肤的国际人士。二人到了代尔麦地那,负责调派工作的人看他们既不是现在和埃及打得正欢的古实人,又不是法老一直颇有微词的希伯来人,再加上貌似很缺钱的样子(尤其是艾薇),几乎没问什么问题就允许他们留了下来。那萨尔被分去了陵墓修建部分做体力活,艾薇则分到了后勤部。然而在艾薇说自己是女生的时候,确实一度遭到了质疑,又被那萨尔好好讥讽了一番。
所谓后勤部,就是负责染料的购买、调制,工匠村的工匠、苦力的生活供给等等杂七杂八的活。艾薇的工作,就是每日将烤好的面包和打上来的泉水分装好,和其他一起工作的人送到工地上去。是非常简单且无聊的工作。但是在没钱这个巨大的压力面前,她也就只好咬着牙干下去。
虽然埃及不乏奴隶,但是对于像他们这种还没有卖身的自由人来说,待遇还是可以的。
“你在这里做三个月,就可以赚到两德本的银子!”领着艾薇回自己营地的少女兴奋地介绍着,“而且有吃有住,我在这里一年了,就攒下了五德本的银子!还买了这个,你看。”她自豪地指着自己头发上劣质绿松石制成的饰品。
但再劣质,那也是绿松石,她自然是很兴奋的。
五德本的银子。可能连半头小羊也买不起吧。
拉美西斯送她去古实的嫁妆上随便哪块绿松石,都要几十甚至百头羊才能换来。而就算被那些东西环绕,她也并不觉得幸福或者快乐,她只觉得愈发痛苦与绝望。眼前的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女,只是少少的几个德本,就可以让她那么开心。
她也希望自己有那么开心。
正想着,突然一个尖锐的声音在面前响起,“男人是要送去工地的,怎么混到了后勤部!”
二人一愣,抬头看向眼前穿着明显比其他人好了不少的女孩子。半纱上衣、绿松石颈圈、金质手镯、幽绿妆容,看起来似乎是贵族家的小姐。她走过来,对着艾薇旁的少女喝道,“阿纳绯蒂,你怎么做事的。”
阿纳绯蒂连忙躬身回到,“罗妮塔小姐,这位奈菲尔塔利是女孩子。”
罗妮塔眼睛一挑,向只故作姿态的孔雀般踱着步子走到艾薇面前,讥笑道,“这种打扮,不会是为了逃避苦力假装是女孩子吧。”
艾薇动了动嘴唇,没来得及说话,罗妮塔就一把抢过了她手里的包囊,“进去吧,下午就开始干活。”
“我的行李……”其实里面什么都没有,就只有哥哥送给她的那条裙子,洁白的小莲蓬连衣裙,她与现代唯一的凝系。
罗妮塔一边打开包,一边爱理不理地说,“苦力不能有自己的东西。阿纳绯蒂,带她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