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纳绯蒂点了点头,正要带艾薇进去,却看着她有些依依不舍地看着罗妮塔打开行囊,翻出那条白色的别致的裙子。阿纳绯蒂咬了咬嘴唇,最后还是说,“罗妮塔小姐,奈菲尔塔利她没有什么别的东西,请您允许她留下这唯一的物品吧?”
罗妮塔显然是很喜欢艾薇这条与众不同的裙子,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手里拿着那裙子转身就走。艾薇惊讶于她的跋扈,一时竟然忘了说话,阿纳绯蒂以为她不开心,连忙拉住她的手臂,一边往营地里拉,一边轻声地说,“罗妮塔的父亲是管理工匠村的五人之人,直接汇报给建筑院的阿图大人,一般的人都不敢轻易惹了她。你刚来,还是忍忍,说不定等她对那裙子没了兴趣,我们还有机会要回来。”
或许是等她扔掉了后,捡回来吧,艾薇心里暗暗思忖着。但是她依然是对阿纳绯蒂道了谢,她想她是被太多的人宠坏了,所以受不得委屈,她应该习惯这些了。她跟着阿纳绯蒂往自己住的地方走去,她以前吃了很多苦,因为她总抱着希望在吃那么多苦之后,可以与他在一起。而现在这个希望没有了,她突然觉得一点点的挫折就会让她感到特别辛苦。
就想要流下泪来,那个说要给她一切的人,去了哪里?
为什么再也找不到了。
代尔麦地那 之二
或许是这个念头起了负面的效用,第二天在运送染料的时候不由有些恍惚,端着宝蓝色的染料桶时,迎面撞上了穿着她的裙子招摇过市的罗妮塔,哗地一下自己洁白的裙子彻底报废。她正为自己当季巴黎新款心痛不已的时候,罗妮塔几乎发疯似地向她扑过来,伸手就想给她一个耳光。艾薇那一刻也没反应过来,只觉得为什么自己的东西被抢了反而还要被别人打。心里一恼,一侧身,伸脚绊了罗妮塔一个大马趴。
那一刻,一旁的阿纳绯蒂的脸都白了,罗妮塔的连则变得通红——上面还点缀着砂子。结果几乎是没有悬念地,罗妮塔气急败坏地将艾薇送去了工地上做苦工。
正光着上半身刨陵墓的那萨尔看到艾薇被灰头土脸地赶过来,心里先是惊讶,随即又开始本能地讥讽她,“你是男人的事情,曝光了吧?”
艾薇没好气地撇了撇嘴,“我是担心你一个小姑娘吃不了这个苦,过来陪你。”
她只说了这一句就被旁边的监工狠狠推了一下,“有这时间废话还不快点干活。”她回头冲监工的背影做了个鬼脸,然后对着那萨尔耸耸肩,拿起了旁边的铁锹。但是还没动手,就被那萨尔把铁锹接了过来。
“我们这边干得好好的,你别添乱。”他把铁锹放到一边,“不如把那些女孩子送来的染料送到里面去,他们正缺这些。”
艾薇愣了一下,然后“哦”了一声,转头就往染料桶那边走。可刚走了一步,又被那萨尔拉住,还没反应过来,就看他用自己的上衣把她的头发和脸围了起来。
“干什么?不舒服。”艾薇别扭地想要把上衣拿下来。
那萨尔大手一按,“别乱动,到时候晒伤了我不管你。”
“但是你自己也没穿上衣……”
“不一样的,你已经很爷们了,再这样下去,可能真嫁不出去了。”
“什么?”
“快去拿染料。”
他气势汹汹,艾薇又一愣,下意识地“哦”了一声,转身去抱染料桶。后来一想才明白,那萨尔是在帮她的。而即使有了那萨尔的帮衬,自己只是做了搬搬染料这样的简单的工作,一天下来,她的手臂几乎酸痛地动不了了。工头一说收工,她几乎连步子都没迈,直接趴在了染料桶旁边。那萨尔在她旁边蹲坐下来,用手捅捅她,“死了?”
代尔麦地那 之三
“我可真不明白……”她的气息微弱得宛若悬丝,里面还带着一点不满意。
“你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是个女生?”那萨尔还在开玩笑,艾薇连和他争辩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把墓修在这个位置——肯定会被挖的。我们今天费这么大力气把它建得漂漂亮亮的,估计拉美西斯一死,这墓就会被掏得一干二净。”
“你在说什么啊?这可是建筑院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地方,在帝王谷的深处,由原本为法老妃子预留的墓|茓改建的。”
艾薇继续好像溶化一般趴着,“这么显眼的地方,你当盗墓贼眼瞎啊?”
“那依你看呢?”
艾薇稍微移动了下身体,往阴影处爬了一点,但还是保持着匍匐在地面上的姿势没变。她就想好好地休息一下,困倦到以至于那萨尔的声音似乎变了她都没有感觉出来。
“我看?要是法老真不想她的墓被盗,就修到一些华丽的墓的下面。如果塞提这样的墓下面不行的话,就修到王后墓的下面。总之上面的墓越大越复杂越华丽,下面的墓就越不容易被发现。其次就是要把墓修得小一点,最后关键的墓室装饰只找很少的人去做,最好找死刑犯。别那么招摇,现在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代尔麦地那是为了艾薇公主而专建的工匠村,不知道有多少盗墓的人早就盯准了这个墓。总不能最后把整个村子的人杀了吧?”
就算把所有的人都杀了,帝王谷的墓|茓,几乎所有都难免被盗。
一般而言,法老也好、贵族也好,总是希望自己的墓能风风光光地独立修建,恨不得入口再配上数百个卫兵。然而图坦卡蒙的墓却满足了上述这两点。它修建得比较早,后来被塞提等大法老华丽陵墓盖了过去,又有比较小的规模,数千年来竟然免遭了盗墓者的侵袭。
“你说得确是很有道理。”
这人的声音太正派了,实在没办法和那萨尔联系到一起去。艾薇愣了一下,终于翻过身来,看向那萨尔前面站着的约莫四十五六的埃及男子。他身体微圆,光头,身穿亚麻长裙,足踏镶金凉鞋,颈间系着华丽的金饰。艾薇还不及去想他的身份,他就已经开口,“我是建筑院的阿图。你叫什么名字。”
艾薇又是一怔,那萨尔好像也有点意外的样子。可只过了一秒,他就又挤眉弄眼地示意艾薇赶紧答应。艾薇犹豫了一下,但立刻还是随口就甩出去了个名字,“阿图大人,我叫那萨尔。”
阿图微微颔首,“你的想法很有趣,从明天起,跟在我身边吧。”他又对身后跟着的人点点头,文书官赶紧把艾薇谎报的名字记在纸上,告诉艾薇迟些会有人来跟进一些相应的程序。
在埃及,女人的地位不比赫梯,很多职业她们都无法从事。阿图必然以为她是男人才动了把她带在身边的心思。她没有说自己不是女人,只是报上一个中性化的名字,也不算欺上。她有些得意地看了一眼在阿图身后的那萨尔。
看来,因为她用了他名字这么荣耀的事情,他开心得脸色都发青了。
代尔麦地那 之四
艾薇不得不说,自己运气确实比较好。做了苦力才两天,就阴差阳错地被阿图看上了。阿图是建筑院梅手下的红人,这次特地被法老派来监工陵墓的修建,大家都知道他未来前途无量,梅要是退了死了,估计建筑院就归他管了。这时,能被他看上带在身边做事情,基本上自己也是前途无量。
搞不好,一个月能赚不止两个德本的银子呢。艾薇心里美滋滋地换上了新的短衣,这次她连头带、护腕都有了。阿图对她之前的观点好像也很惊讶,觉得她很机灵,竟然与他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这在当时陵墓要搞大、搞华丽、搞特殊的年代,是很难得的。于是也问过她很多次家里是做什么的,有没有人在建筑院或工匠村工作过。埃及的职位多半是世袭的,金匠的儿子还继续做金匠,文书官的孩子会继续做文书官。阿图因此因为艾薇必然是从小在这样的环境长大,所以才会有了这样创造性的见解。
当得知她就是突发奇想,在埃及没有亲人后。他更是决定要把艾薇带在身边当个小学徒,本着爱才心切的态度,好好培养培养。
艾薇对建筑没什么兴趣。但是她也知道,拉美西斯最生平最大的爱好就是建筑,建筑院应该是他最器重的几个部门之一,而梅又是极受他喜爱的部署,跟着梅的直系阿图混肯定错不了。而她被安排要做的事情也很简单,每天听他们聊修建陵墓的事情,然后偶尔她按着自己读过的关于古埃及的书Сhā嘴给几句建议,日子过得也算惬意。
当她拿到当月10德本银子薪水的时候,更加笃定自己找了份好工作。她不忙的时候,偶尔会去找阿纳绯蒂聊天,给她讲她的这些奇遇,听得她嘴都合不拢。阿纳绯蒂也轻声地嘱咐艾薇很多次,千万不要让罗妮塔她们知道。建筑院是不能有女人的,知道了会很麻烦。在阿纳绯蒂的强烈要求下,艾薇就只好减少去见她的时间,只是还是会偷偷地送给她食物或者织物。
而阿图这边的工作实在是很轻松,她有的时候也没什么事情做。本着借用那萨尔名字过意不去的想法,她就时常带着自己的面包或泉水跑到工地上,借故把他拉到一边,分给他一半。那萨尔每次见她都是把她的东西吃得一点不剩,然后回头又对她出口讽刺。
她却也习惯了他说话的方式,也不怎么生气,只是笑眯眯地,到后来,他也懒得讽刺她了。他们断断续续也聊了不少话题,关于西亚的,关于埃及的,关于拉美西斯的。
于是有一天,她就问,“那萨尔,你为什么来工地?”
代尔麦地那 之五
于是有一天,她就问,“那萨尔,你为什么来工地?”
“赚钱呗。”
艾薇摇摇头,“别骗人了。”
“你哪只耳朵听到我骗人了?”
“你的手虽然结实,但是不像是干粗活的人;你的皮肤虽然不白,但却你是本来的肤色,不像是长期在烈日下暴晒的人;你的功夫很好,就算是到吉萨自治区保护商人做生意也很轻松,赚得钱可比这个多多了。”
那萨尔没说话。
艾薇也没有多问的意思,“你不想说,我也不多问你。但是你可不要做出对不起埃及的事情,不然我可不饶你。”
“没想到你还是爱国主义者。”那萨尔笑了。
艾薇看了他一眼。那萨尔对局势十分了解,和她讲的时候也深入浅出,必然是看得很透彻。他非权即贵。但是他绝对不是埃及人。也不是赫梯人。也不是古实人。他来埃及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呆在代尔麦地那,他要对法老……不利吗?她表情里下意识带了几分警惕,那萨尔一摊手,“不要担心了。我只是出于个人爱好,来找东西的。”
“找东西?”艾薇愣了愣,“找东西要来做苦工?”
他笑了,“是啊,因为那东西太难找,只有可能在这里出现。”
“到底是什么东西啊?”艾薇继续问了下去。
那萨尔淡淡一笑,没有接话,不管艾薇怎样问,他都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忽然伸手掀开艾薇的前发,有些微热的手指碰触了她额角一个细细的小疤痕。
在尼罗河西岸他们初遇时,她留下了这个疤痕。随着时间的流逝,似乎已经变淡变浅了。
看着那个疤痕,那萨尔突然笑了起来,“你好像我的妹妹。”
这是什么和什么?艾薇突然有些摸不到头脑。
“她也和你一样,是个很热心很讲义气的小丫头,还很逞强,有的时候就算疼得不行也咬着牙不哭一声。”那萨尔将手从她的额头移开,又将她的前发放下来,替她抚弄了几下,那双微挑的眼里却有了几分柔和。
“噢……那她现在怎么样了?”艾薇顺着话题问了一句。
那萨尔的手顿了一下,然后又继续了下去,“她死了。”短促的句子让艾薇彻底没有办法接续下去,而接下来的话,又让她更加不知如何反应才好,“代替我而死。”
艾薇看向那萨尔,然而他深深的眼里却什么都看不到,平时闪烁着的有几分狂妄的光芒仿佛被深深地隐藏了,而在无尽的黑暗里,似乎有种被强烈的决心驱动的深远计划正在暗暗涌动着。
莫名地、濡染在空气里的哀伤,沉重地好像令人无法呼吸。
就在她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那萨尔却突然笑了,就好象刚才沉默在回忆中的人不是他一般,微微上挑的黑色双眼随意地看了艾薇一眼,“但是她可和你不一样,是那边出名的大美女。”
他话题转变得太快,艾薇一下子适应不过来。正想抗议他的讽刺,他却突然又收敛了笑,美丽的脸上破天荒地带着几分严肃,“要不要跟我走,我会带给你想象不到的奢华。”
“你说什么啊?”
那萨尔又是笑,就好像他刚才从未说过那句话。艾薇不由有些恼,“我不和你开玩笑了。回去睡觉。”
那萨尔仿佛只顾着嘲笑她,只是拉过她,如常一般在她脸颊轻轻地亲了下,却并没有拦她。艾薇走出了好远,才听到他在她身后轻轻地说,“好梦,奈菲尔塔利。”
那声音极轻柔,艾薇顿了顿脚步,却没有停下来。那萨尔今天的样子太奇怪了,明天她应该好好问问他到底怎么回事。明天,总是很快就到的,只要睡一觉就好了,睡醒了,他就该恢复正常了,她就再来找他聊天。
然而那个会再见面的明天,却迟迟没有到来。
热风 之一
不管怎样的分离与残酷,不管是痛苦也好、绝望也罢,相聚总是有它的意义。
艾薇早上醒来的时候胡乱地洗了一把脸,迷迷糊糊地就要出门去找那萨尔。但还没走几步,就被阿图的侍者拦了下来,恭敬地说,“那萨尔,阿图大人说请您过去一趟。”
艾薇虽然没有头衔,但是阿图周围的人都看得出阿图很器重这个少年,对她说话不由都很客气。艾薇愣了一下,然后说,“我现在有点急事,等我一小会儿,我就立刻过去……”
“阿图大人请您现在就过去。”
侍者的口气有些强硬,看来确实是急事。真想不明白阿图找她这么个小角色能有什么急事。她于是摸不到头脑地就想出门往阿图的房子走。但还没迈出去两步,就被侍者拦了下来。
“又有什么事?”
侍者好像变魔术一样拿出一套衣服、一双鞋、腰带和几幅少年用的首饰。艾薇一愣,问道,“这又是干什么?”
“阿图大人嘱咐我帮您更衣以后再去见他。”
更衣?到底什么事。艾薇更加糊涂了,她一把接过衣服,对侍者说道,“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侍者没动。
“干什么?我自己更衣就可以了。”
侍者犹豫了一下,“阿图大人说这事情很重要……”
“重要我也要自己更衣,你出去等我!”艾薇终于忍不住发了脾气。侍者又想了想,总算是不情不愿地退了出去。艾薇一边在心里诅咒着,一边飞速地换好了衣服。
这是一身比较正式的少年官员的服装。凉鞋的做工很精良,部分地方雕刻了金色的花纹,亚麻的衣服上有着细致的皱褶,而腰带上则镶嵌着成色不错的绿松石。
把这套衣服卖了,自己应该能舒服地活上个半年。艾薇一边想着,一边随着在外面等得有些焦急的侍者迈着步子向阿图的房子走过去。
今天工匠村里不知为何多了不少士兵。阿图的房子日常也有几个卫兵守着,但是今天恨不得有一个小分队都在这边。他们穿着整齐,严阵以待。艾薇拉过自己身边的侍者,小声地问到,“喂,今天怎么回事?”
侍者诺诺地回答,“我也不知道,我只能送您到这里。阿图大人吩咐您快些过去,您已经……”
“好好,我知道了。”艾薇不耐烦地摆摆手,对着正面的士兵报出自己的名字,随即就快速地向阿图的房子走去。毕竟拿人工钱,做工要专业。
她一进门,眼睛一扫到站在一旁的阿图,她二话不说就恭恭敬敬地把腰弯得低低地,给阿图行了个大礼,客客气气地说,“阿图大人,您找那萨尔有什么事吗?”
房间里安静了那么一会儿。大约一两秒的光景,或者更久。久到艾薇有些奇怪为什么阿图回复得这么慢,或是为什么阿图是站在房间的斜侧角度,而不是坐在他平日正中的椅子上。而她的疑问还没有结束,就听到一个漠然的声音缓缓地响起,“少年,抬起头来。”
热风 之一
淡淡的话,轻轻地触动着她的耳膜,在这一刻响亮得令四周寂静无声。
起初,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在过去的一年里,她经常感觉自己听到了这样的声音,在已经消失的时空中,在另一个艾薇的身体里,她始终听得到的声音。而一睁眼的时候,却发现,那些只是比回忆还虚渺的梦境。
而刚才那一句话,却似乎还在耳边,回荡在身周的空气里。这样地真实、这样地确切。她无法相信。
于是,她用手指暗暗地捏起自己另一条胳膊上的皮肤,狠狠地旋拧了一下。
疼。
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了一片鲜红的印记,很快就会转化为黑紫色的淤血吧。眼眶突然酸得不得了。或许是太疼了,但为什么却想要哭着大笑呢。反复了许久,或许也并没有很久,她终于慢慢地抬起头来,看进那一双漠然看回自己的琥珀色眸子里。光线略显黯淡的房间里,他的面孔朦胧而清晰。他穿着简单的白色长衫,他的头发比之前又长长了一点,然后如往常一样随意地束在脑后。
回到埃及后,她也想过,或许他们会在某种机缘巧合下,再次见面。但是,在现代呆了那么久,他的面容都已经渐渐地从记忆里褪去了,只剩下一个印象犹如正午的阳光无法抹去。
到了现在她才知道原来自己的记忆力那么好。
他看起来与上次分离时比更加憔悴了……却依然是淡漠的表情、透彻的眸子、棱角分明的脸庞。孤独伫立在王椅旁那名年轻君主,将头靠在自己肩膀那名疲惫的统治者,爱着她、用生命保护着她的那名不顾一切的年轻人。她依然记得他们的每一段过往,记得他的每一个细节,甚至连他垂下眼睛微微皱眉的样子,都好像细密的精工画一样印在脑海里,记得那么清楚。
不是记得清楚,而是忘不掉。
但是,这个人,已经完全认不出她了。
看到她的脸时,他的睫毛微微地闪动了一下,但那微小的火花随即又迅速地消失在了冷漠的目光里。他瞥了一眼阿图,随即又将视线放回艾薇身上,“你叫什么名字。”
艾薇愣了一下,就看到阿图带着些焦急地看着自己,示意她注意礼节,礼节。
艾薇于是就乖乖地跪坐到了地上,恭敬地回答,“那萨尔,陛下。”
那一刻,年轻的法老顿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她会这样称呼自己。然后更快,他就轻轻扬起嘴角,“你不用这么紧张。”
艾薇一愣,她有紧张吗?不,那不是紧张,可能自己都没有意识道,她的声音因为哽咽而在微微地颤抖,无法抑制地表达出自己心底一阵一阵掀起的巨波狂澜。她拼命地吞了下口水,平复着自己的心情,“对不起,陛下。”
阿图在一旁也跟着解释道,“那萨尔还年轻,今天能够见到陛下,难免有些失仪。”
拉美西斯微微颔首,“阿图把你推荐给建筑院,说我不妨听听你有趣的想法。”
艾薇低着头没说话。
“陛下公事繁忙,那萨尔你不可失礼,耽误了陛下的时间。”阿图明显有点着急。
艾薇于是回复道,“谢谢陛下,荣幸之至。”
拉美西斯于是看向阿图,“你们都下去吧,他还是个孩子,太紧张了。”
众人连忙一拜,纷纷退出,阿图在离开时还安慰似的拍了拍艾薇的肩膀,低声鼓励她,“你是个锥子,总有天要刺破束缚你的袋子,闪耀出光芒。我在陛下面前提起你,不是为你,而是为了埃及。”
艾薇抬头看回这位和蔼的建筑师,他已经面带微笑地退了出去。
热风 之三
于是房间里就只剩了他们二人。空气凝滞成巨大的暗影,没过她的头顶。她像一个被无尽海水淹没的人,拼命地盯着地上薄毯的花纹,凭借这古老的纹样,确认着自己的存在。
持久的静默被法老一句轻轻的话打断,拉美西斯拿起身侧的杯子,淡漠的语言里似乎提不起对艾薇的任何兴趣,“说说吧。人都没有了,不用紧张。”
拉美西斯登基三年,胸怀大志、求贤若渴,再加上他对建筑的极大热忱,除了国家要事,他最重视的部分就是建筑院。此番估计阿图对艾薇又是大力推荐,他甚至可以抽出时间来与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谈话。然而他却始终很无聊的样子,对艾薇的问话,也是心不在焉,手里把玩着空空的泥塑杯子,似乎对那上面金塑花纹的兴趣远大于对艾薇的。
电光石火之间,脑海中已经划过千万思绪。而睁眼,膝下的地毯似乎凝近又遥远。嘴巴好像不是自己的一般,等她反应过来,她已经将日常与阿图他们讨论过的很多想法又说了一遍。
他似乎听着,又似乎在想着其他事情。她说完了,他顿了一下,似乎对她的回答不置可否,只是又问,“工匠村里外国人是不是多了点。”
她想到他或许是在问外国人政策的事情。拉美西斯治理下的埃及在对外国人的包容程度在全西亚首屈一指,然而也诟病不少。他一方面大力用了很多各个国家的雇佣兵、大臣等等。但另一方面,他似乎又极不喜欢希伯来人,甚至听说过比较骇人听闻的屠杀。
但是总体来说,艾薇赞同他对外国人的开明政策。她虽然不同意他对某些种族的极端政策。她对自己的用词精挑细选,然后小心地讲述了自己的见解。既赞同了拉美西斯的总体策略,又提醒了他关于过于严苛屠杀的后患。她说着,他只是微微闭上眼听着,似乎也不觉得如何。
艾薇说完了,他便指指一旁的酒壶和杯子。
艾薇以为他要她倒酒,于是连忙上前几步正要拿起壶往他的酒杯里斟。他却微微摇头,简略地说,“赐你的。”
艾薇于是将那杯子倒满了酒,小心地端着又退回自己原来的地方跪坐好。拉美西斯向她微微举杯,她连忙回应,随即有些紧张地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他又随意地问了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她也都嗑磕巴巴地按着自己的理解答完了。他终于问完了,却始终对她的回答不置可否,似乎倦了一般,双眼微闭着,嘴唇抿起,对眼前跪在地面的人再也提不起兴趣,只是靠着椅背不再说话。
她能看到他眼敛下淡淡的青色,和脸侧因消瘦而凹显的阴影。
她正在想他似乎睡着了,于是打算轻轻地起身,偷偷地退出去。然而抬起头,看着他的脸,起身离去又仿佛变得格外艰难。她于是保持原来跪坐的样子,仰起脸,看着他。
“睡着了?”她轻声地试探道。
话语融进周身的空气里,淡淡的呼吸声在诺大的房间逐起逐落。
热风 之四
话语融进周身的空气里,淡淡的呼吸声在诺大的房间逐起逐落。
她呼了口气。
她想,他没有必要这样辛苦的。埃及对努比亚的控制非常牢固,赫梯对埃及的威胁中间隔了个叙利亚。赫梯自己也要提防正在慢慢兴起的亚述。至于利比亚巴比伦都是敲边鼓的,西亚的格局至少在未来数十年不会有任何剧变。
她一边想,一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其实,不应该大兴土木修建艾薇公主陵墓的。表现得对艾薇公主越在意,艾薇公主之后受到的攻击和威胁就会越多。而朝中支持奈菲尔塔利王后的贵族与卡蜜罗塔的权臣两派则会因为这个天平的倾斜而团结起来格外防备拉美西斯的动向。
可是,艾薇已经死了。
其实,就算她死了。
法老决定埃及的一切,这样过大的权力会使得他每一个细小的动向变得格外重要。法老可以在这次对艾薇公主特殊待遇,就可以在下一次对其他人特殊待遇。如果这件事不落在奈菲尔塔利或卡蜜罗塔头上,就有可能是其他女人、或者势力团体。
这里的每一股势力,必然会十分紧张。然而,他们的紧张反而会使得艾薇死后的处境更加尴尬,或许他们会更加猖狂的结党或者在后宫安Сhā更多的视线。
艾薇喝干手里的酒,不知不觉又自斟了一杯。酒精变得苦涩,呛在喉咙里她不自觉地咳嗽了好几下。
不是为了伤害埃及,只是为了人人自保。在个人面前,无伤大雅的国家利益似乎这样渺小。
而法老的作用,不过是权制这些不同的团体,让他们尽可能地为国家的未来效力。
能信任谁?谁也不能信任……
真可怜。
她一直没有停下喝酒。脑袋里开始晕乎乎的。但是却停不下来。她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不知何时起从心中的默想,变为了轻轻的低语。
多么奇妙,她只是从书本里读到过拉美西斯的事情,古代西亚的事情,埃及帝国的事情。但是,在另一个时空里的过往,使得这些平乏的铅字变得那样血肉真实,令她割舍不下。
站在王椅旁孤独的年轻君主,伫立在尼罗河畔静静等待自己出现的青年……不管多少人簇拥在他身边,他却一直是一个人。他能依靠的,他曾经依靠过的,只有她的肩膀。他疲惫的时候,会无助地靠在她的身上。于是她便可以不顾一切地垂下头,用自己纤细的手臂,不遗余力地、紧紧地抱住他。
“但是,那么喜欢,但却不能再拥抱了。”
她扬起自己已经有点模糊的视线,看向拉美西斯,重重地叹了口气。
“像你多好,你什么都不知道。”
椅子上年轻君主的样子变得飘忽。就好象数百个夜晚梦境里的影子,近在眼前,却远到她从来未能碰触过。她又做了这样一个梦。但是她甚至在梦里和他说了话。她似乎满足地闭上眼睛,头一歪,就这样睡着了。手指轻轻地松开,泥塑的杯子掉落到地上,转了个圈,晃了晃,慢慢停下。
热风 之五
厅内如潮退后的静谧。
年轻的君主,睁开了琥珀色的双眼。手里始终端着酒杯,他从未睡去。而跪在自己面前黑发的少年却已经歪歪扭扭地醉倒了。他来访代尔麦地那,隐瞒了自己的身份。但是这个男孩子却一眼就看出了自己的地位,相信阿图是没有这个胆量未经自己同意就告诉他的。那时,他心里就有了几分堤防,但这个外国男孩在说话时却不拘小节,直言不讳。最后,竟然自斟自饮,就这样大大咧咧地睡着了。
这个少年放肆得过度,反而让他好奇地把他说的话都听完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说法老可怜的人。若不是这个男孩起先说得都令人惊奇地正确与敏锐,他说不定现在就会叫人把这个胡言乱语的外国人拉下去砍了。但他到底是被他各种有趣的想法激起了兴趣。虽然他说的事情于自己而言并不是惊世骇俗的奇特,但令人惊讶的是,从来没在宫廷里出现的、在这样一个破烂的工匠村,他这样年轻的少年,竟然好象礼塔赫孟图斯一般,对他在考虑的事情、关心的话题了若指掌,仿佛一直跟在他的身边。拉美西斯放下酒杯,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经过艾薇身边时,如同下意识般,他拉起他及耳的短发,又多看了一眼颀长刘海下那张白皙而精致的脸。
他的五官有点像艾薇公主,但是拉美西斯却早注意到他的眼睛泛着一丝微微的蓝。这除了让他想起心底某个深处的记忆外,却更提醒了他三年前匆匆一瞥的赫梯统治者。他轻哼了一声,打算松手。而就这一刻,他突然看到他的发根,竟是淡淡的如同阳光般温暖的金色。
他一愣,而这一刹那眼前的少年似乎很不舒服地扭动了一下身子。
仅因为他这下意识的举动,拉美西斯竟然觉得有些局促。因为这一刻莫名的局促,他松了手。还未及细细体味这突如其来的情绪究竟为何,他已经推开门,逃避一般地冲进了正午的阳光里。
剧烈的光线在地面上投射出他孤单的影子,金色的光芒与凝重的黑暗形成极为强烈的对比。
炙热的风扑面而来,触动心底挥之不去的烦躁。
阿图带着些紧张地过来向他鞠躬拜礼,他便抬起头来。那一刻,心中难以控制的波动却都消失了。他如常一样,似乎一眼就能看出阿图心里的想法,下一刻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要说什么,甚至连他这名可爱臣子会有的反应他都可以预料。
但是刚才的那一秒,在看到那不该有的奇异金色的一秒,他却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自己在怕什么,或自己在期待什么。金色的发根好像一块细小的石子,投入了心里,却激起一片无限涌起的波澜。他微微闭眼,淡淡地说,“难得你向我这样推荐一个人。”
他的话没有感情Se彩,表情更是漠然。阿图于是变得紧张,随着拉美西斯行进的方向亦步亦趋。周围的人见到阿图这样的尊敬与他颈前特殊的荷鲁斯饰品,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本能恭敬地拜跪下去。那一路的嘈杂,渐渐变得静寂。年轻的法老只是看着不远处正在施工的陵墓,成全了自己忠心的属下,“既然建筑院想要人,我就带他回王都底比斯吧。跟在我身边,等艾薇公主的墓修好了,你回了王都,我就把他还给你。”
阿图终于松了口气,但是却没敢把这口气吐出来。他恭敬地弯下腰,嘴里道着谢,向拉美西斯离去的地方久久地鞠躬。他离开了好久,周围的人才敢渐渐直起身来。有胆大的上来对阿图恭敬地说,“阿图大人,那位是王宫里来的贵族吗?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耀眼的人。”
“他只是站在那里,就让人不敢直视。”
“我连大气都喘不上来。”
“这一生能见到这样高贵的人,实在是太荣幸了。”
阿图只是微笑,安排大家各自回到自己的工作。这时,突然有一个奇异的念头冒出脑海。拉美西斯来访,并没有告诉别人。他是作为一个普通建筑院官员到访的。但是他记得很清楚,艾薇在见到法老的第一刻,就知道他是大埃及的统治者,对他以“陛下”相称。
甚至没有犹豫。
转头看向自己平时工作的屋子,艾薇正揉着眼睛歪着头迷迷糊糊地走出来。他摇头,晃去心中的怀疑,换上了如常慈祥的微笑。她一看到阿图,连忙跑过来对他大大鞠躬。她似乎是睡着了,梦里还见到了拉美西斯。她却有些分不清去到阿图的屋子里,见到拉美西斯究竟是真实,还仅仅是她的臆想。还没有想好怎样开口,阿图已经拍了拍她的肩膀。
“那萨尔,做的好。陛下要带你回底比斯。回去准备准备吧。”
她的身份 之一
拉美西斯来到代尔麦地那的消息在半天之后骤然爆发出来。整个工匠村如同煮沸了的开水壶,汩汩地充斥着各式各样的传言。他们只知道法老是人神之中保,有着全埃及上下最俊美的容貌和神授般的气质。但是在代尔麦地那工作的人却没有这个级别有幸能见到法老。中午瞥见他的人,就好象获得了莫大的宝贝,四处宣扬法老的高贵,甚至连身后有金光闪出来这样的鬼话都说出来了。
拉美西斯只在代尔麦地那停留一天,随即他便要返回底比斯听取从古实前线的战况回报。阿图中午刚刚向艾薇转达法老的决定,下午就有官员过来向她跟进各种后勤事宜。跟着法老去底比斯做事不比在地方做小官,即使暂时没有明确的头衔,也是重要的举动,如果法老喜欢,说不定明天就会被要求承担很重要的职位。艾薇是外国人,又刚加入工匠村不久,那一下午便轮番有数个人过来对艾薇进行各种盘查询问。
艾薇一口咬定自己是没有亲人的孤儿,出生在埃及,之前一直住在西奈半岛的小渔村,唯一的哥哥也失散了。只是其中一个人对着那萨尔这个名字有些顾虑。他们说这个名字的读音很怪,似乎是亚述巴比伦一代的名字,但是又不很常见。最关键的是艾薇的皮肤与相貌特征又根本不是那一带人的样子。艾薇于是就继续扯自己是养父母从巴比伦沙漠附近捡来的。
他们为难了很久,又小心地写了报告,跑去询问法老。拉美西斯几乎看也没看就把他们在莎草纸书上列出的十数条疑点一笔划去。于是谁也不再问艾薇的事情。大家嘱咐她跟着一个领队的人,第二天一早就出发。
得到这个消息,艾薇第一个反应就是去找那萨尔。他虽然嘴巴刁毒,但是却确确实实地救了自己一命。在这个古代,分开了就搞不好一直见不到,再不管如何,她总是要和他道别。但是她跑到他的工作的地盘转了一个遍,也没有找到他。竟然还有人不明所以地问她,“我以为你就是那萨尔,怎么还有另一个?”抱着满腹的疑云,她又赶往村子的后方,去找阿纳绯蒂。阿纳绯蒂听说她要跟着拉美西斯回底比斯做事,惊讶地合不拢嘴。像所有埃及的女孩子一样,讶异过后,她便是忍不住地兴奋,向她打听了好多关于法老容貌的传闻,还鼓吹要艾薇努力和法老发展发展。她自己兴奋地说了半天,艾薇却回复道,“他们可把我当男的,万一法老发现我是女的,搞不好要被砍头。”
阿纳绯蒂大惊,一口气狠狠地吸进去,差点憋在胸口里出不来。她的声音立刻小了很多,仿佛被什么人发现似的,“你开玩笑呢?”
艾薇摇摇头,“真的,他们以为我叫那萨尔。”
“你这样被发现一定会被处死的!”阿纳绯蒂几乎尖叫了起来,但是声音在虚在她的胸腔里,随着她的呼吸剧烈地起伏。她紧张地驳着手,“你到了底比斯做事,他们一定会派女官照顾你,到时候你要怎么办?”
她的身份 之二
艾薇还是不以为然,“就不让他们照顾了……有这么严重吗?”
“祭祀怎么办?净身怎么办?猎鸭怎么办?”阿纳绯蒂的双眼几乎喷出火来,似乎比艾薇还要紧张她的事情。艾薇还未及反应她为何会对王室贵族的活动了解这么多,她已经用力地拉住了她的手,“你不要怀疑我的话,我以前是跟着诺兰大人做事的。”
“诺兰?”
阿纳绯蒂点点头,“诺兰大人是底比斯宫殿的文书官,他的地位很高,直接跟着法老。但是后来因为与宫中的女子偷情,被剥夺了职位,逐出了宫殿,现在不知去向,家里的人也都散了。”
“和宫中的女子偷情?”
阿纳绯蒂顿了一下,随即又说,“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我真的很担心你,奈菲尔塔利。”她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贴到她的额头,喃喃地说,“你这么善良,又对我这么好。我是奴隶,你却是自由人。我自十四岁离开了诺兰大人家再也没人对我这么好,我好担心你去了王城。底比斯那么恐怖,到处都是陷阱,到处都是危险……法老固然是这样的俊美,但是他的残忍,只要在宫中呆过的人,没有人不知道。你难道看不到阿图大人对他的畏惧吗?”
她又离近了一点,深棕色的眼里映出艾薇的影子,“你也知道,埃及一直对于女子从事官职有诸多限制。你假扮男人不算大事,骗了法老才是最错。一旦被发现,你会好惨,我甚至不敢想象你的下场会如何。奈菲尔塔利,求求你,逃走吧。”
艾薇愣了一下。逃走?但是她好不容易来到他的身边,好不容易和他说话,她怎舍得就这样逃走。她抿着嘴,过了好久,然后虚弱地说,“不会发现的。”
阿纳绯蒂只是重重地叹气。
二人间一片沉默。
阿纳绯蒂突然又开口,“奈菲尔塔利……”
“原来你在陛下面前假扮了男人,我就说你有些不对劲。”尖锐的声音骤然刺破了宁静的空气,打断了阿纳绯蒂的话,艾薇回头,猛地看到了罗妮塔惨白的身影。天色渐渐暗去,她古铜色的脸在初月下显得几近扭曲。她仿佛闻到糜烂气味的野兽,露出狰狞的微笑,一步步地向她们走来,“起先是这里不起眼的女工,转眼间就跟着阿图大人做事情。我还在想是怎么回事。”
阿纳绯蒂下意识地拦到艾薇面前,对罗妮塔说,“您在说什么啊?这位是那萨尔……”
“住口!奴隶——”罗妮塔挥手甩向阿纳绯蒂的脸颊,沉重的手镯打在她的脸上,让她猛地侧过头去,而她却坚持着,又直起身来,看回罗妮塔。
“那萨尔就要跟着法老做事了,您……”
“哼,若我让我父亲告诉阿图大人她是女的,恐怕连全尸都保不了。”她笑着,一把抓住艾薇柔顺的短发,迫着她看向自己,“你欺骗了法老,法老若知道了定不会饶你。”
然而,艾薇的眼中找不到她所期待的惊慌、或者恳求,那一双如夜般蓝色的眸子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将她看透一般。她竟有些犹豫,扯住她头发的手不由松了一下,而下一刻,她又狠狠地拉住了她,“你不怕么——”
“你想要什么?”艾薇突然问。
“啊?”
看着罗妮塔愣住的脸,艾薇轻轻地掰开她的手指,又重复了一遍,“若你想置我于死地,你只需直接告诉你的父亲,让他去做你刚才说的事情就可以了,何必又来示威。说吧,你想要我承允你什么?”
罗妮塔依然愣着说不出话来。
艾薇扯起嘴角,上前了一步,“想要我带你进宫吧?这样你就有更多的机会见到权力中心的重臣、当然,还有法老。以你父亲的地位,还不足以让你嫁入底比斯的豪门,或者,甚至进宫为侍女也很为难。”
阿纳绯蒂半跪着,紧张地拉住艾薇的衣角。
罗妮塔被说中了心事,眼睛不由变得飘忽不定。而她却依然说着,“是又怎样?现在可是在代尔麦地那,你的命,包括阿纳绯蒂的命,都掌握在我手里。”她用余光狠狠地扫了一眼旁边的女孩,“你跟着法老走,他们会让你带人走。你要带我回去。”
阿纳绯蒂更紧地拉住艾薇,轻轻地晃着,表示着极为的不赞同。艾薇若随着法老去了底比斯,本来就步步艰辛,危险重重,若还跟着个罗妮塔,不啻于伴着一只随时都会张口咬人的毒蛇。就算求罗妮塔也好,不进宫也好……不,就算是杀了罗妮塔,也不能这样。
她跌跌撞撞地想站起来,却被艾薇一手又压了下去。
“我知道了。他们明天问我的时候,我说你的名字就是了。”
她回答的轻描淡写,罗妮塔起先是一副不相信的样子,随即又试探道,“我会找人扣押着阿纳绯蒂。”
艾薇的睫毛微微动了一下,随即又说,“但是明日你要带着她来送行,我要看着她安全,不然我不会带你走。”
“阿纳绯蒂是下级的奴隶,他们不会让她出现在欢送的队伍里的。”罗妮塔冷笑道。
“那好。若你入了宫,我便要阿纳绯蒂,否则,我有很多办法让我们两败俱伤。”
“奈菲尔塔利!”阿纳绯蒂轻叫了起来。
罗妮塔却笑了,她的面孔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狰狞。她没有回答,只是又瞪了一眼阿纳绯蒂,“跟我走。”
“但是……”
“走吧,没事的。”艾薇对阿纳绯蒂说,但是却一直看着罗妮塔。
罗妮塔也看回她,“在代尔麦地那,这一切还是听我的,你若玩什么花样,后悔的是你。”
艾薇一语不发,黑色头发映着淡淡的月光泛出隐隐的金色。她没有理会罗妮塔的挑衅。
她的身份 之三
次日,赤晴。法老即将返回底比斯的宫殿。代尔麦地那所有的自由人都会列队欢送,而所有的奴隶都被留在山谷里,向着法老离去的方向跪拜。阳光穿透空气里金色的尘屑里,四周的山石亮得刺眼。法老走在队伍的最前列,一边向着自己的坐骑前进一边对身边恭敬有加的阿图吩咐着艾薇公主陵墓修建的事情。后面跟着金色军装的阿蒙军团,之后是管理后勤的卫兵,他们负责搬运相关的物资和随行的奴隶。而艾薇站在颀长队伍的最后面。
罗妮塔如约出现在了队伍的一侧,为了看紧艾薇,她没有跟着父亲站到前面去。负责后勤的卫兵清点着队伍的人数,到了艾薇,他们就问道,“那萨尔,您还有什么财产、牲畜、奴隶要一并带去王都吗?”
艾薇瞥了一眼紧紧跟在身后精心打扮过的罗妮塔,嘴角露出一丝淡淡地笑,“我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是还有两个奴隶要带上。”
卫兵不了解艾薇的身份,只知道他是要在底比斯王都做事。他连忙说,“那萨尔,您真是简朴,就只有两个奴隶吗?请说出名字,我们就派人去帮您从山谷里找出来。”
艾薇完全忽略了罗妮塔铁青的脸,慢慢地说,“一个叫阿纳绯蒂,一个叫罗妮塔。你们去找找,找不到第二个只带回来第一个也可以。”
卫兵匆匆默念了一遍,随即二话不说就往山谷里走去。罗妮塔在一旁低声地叫着,“我不是奴隶,你胆敢对我无礼。你不怕我告诉法老么!”
艾薇转过头来,看向几乎有两百米长队伍的最前方,和周围挤得水泄不通的人肉欢送队,慢条斯理地说,“罗妮塔,他们只让带财产、牲畜或奴隶。若你不是奴隶,难道是牲畜么?我还没有官职,带不了侍女的。”
“你!你不怕……”她好像一个坏掉的收音机,又想要重复之前威胁的话语。
艾薇笑着,感觉自己在扮演一个坏人一样地说着,“你的诽谤,法老听不到,阿图大人也听不到。就算你事后告诉了你的父亲大人,你的父亲大人又告诉了阿图大人,我也已经去了底比斯。记住,我算是阿图大人引荐的,到时候出了麻烦,阿图大人也脱不了干系。他不会站在你父亲那一边的。”
“你!”罗妮塔一着急,几乎说不上话来。艾薇微微皱眉,眼睛瞥向一边,不愿再看她。
就在此时,行进的队伍突然停了下来,卫兵们的队伍缓缓分开,阿图那微圆的身体跌跌撞撞地出现在队伍中央,他擦着脑门上的汗,有些紧张地向艾薇所站的地方走来。
“那萨尔,陛下在找你。”
那一刻,艾薇不由屏住了呼吸。她对罗妮塔一直的不介意,就是认为在他们出发当天,罗妮塔根本不会有机会接触到阿图或者法老,不管她如何威胁,前提根本不成立,因此艾薇根本不需要担心。
为此,她刻意站到了队伍的最后,她甚至站在奴隶队伍的后面。
但是,阿图却依然执拗地走过来,走到她的面前,焦急地又重复了一遍,“陛下在找你。他要确认你在队伍里……”
艾薇连忙上前迎了一步,“我知道了,我这就和大人一起到前面去。”
阿图点点头,来不及停留,就被艾薇迎着往回走。而话正说了一半,身后又是一阵骚乱,卫兵们膝盖落地的声音如潮水般接近。透过阿图,艾薇似乎可以看到自己前面庞大的队伍小心而整齐地分开,再依次恭敬地跪倒。
她却觉得异常恐慌。
罗妮塔的笑容因兴奋和愤怒而扭曲了起来,她张开嘴发出声音的举动于艾薇看来仿佛是世界上最缓慢而最丑陋的动作。
却无法阻止,终究是来不及的。
她的身份 之四
阿图还未跪下,他身后的人还未来到她的面前,罗妮塔挑准了最佳的时机。她尖锐的嗓音好似磨过青铜器的铁,“那萨尔你根本是欺骗法老!”
周围骤然如死般静寂。
罗妮塔好像打了兴奋剂一样,继续高亢地尖叫着,“我作为卡尔麦地那第二地方官的女儿,我决不能容许你这样欺骗陛下。——你根本不叫那萨尔,你是女人,你明明是一个叫奈菲尔塔利的女人!”
再也没有人说话,再也没有人移动。刚被从山谷里带过来的阿纳绯蒂被卫兵强迫着一起跪倒到地上。阿图看着艾薇的眼睛由慈爱转为质疑。
而他们的静默,却不是因为罗妮塔说话的内容。确是因为这样失礼的举动,出现在刚刚从队伍的最前方走到最后的年轻法老面前。
他骤然驻足,双唇抿起,琥珀色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不知所措的艾薇。
而仅仅是这样微妙的动作,就让他周身所有的人,都垂下头去,看向地面,不敢看他。
除了艾薇,和几乎疯狂的罗妮塔。
“陛下,这是个女人,这是个欺骗您的人。请您将她处死。”
罗妮塔跑到队伍中间,对着拉美西斯跪下,嘴里却从未停止地喊着这样的话。拉美西斯却没有回答,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她。他只是看着艾薇,仿佛世上只有这一件事物是值得他关注的,其他全若细小的灰尘,不足挂齿。
艾薇下意识地躲避着他的视线,阿图的视线,阿纳绯蒂的视线。脑海里一片混乱,只想着如果他命令别人抓她,她要怎样逃跑。阿纳绯蒂怎么办。越是想着,思绪就越不知所踪。可头发猛地被抓住,头皮仿佛要被揪起一般,她被强迫着看向高高在上的统治者。
琥珀色的眸子里映出她慌张的脸。手指间乌黑的头发下隐隐闪着金色的光芒。
她无助地扬着小小的下巴,纤细的眉头微微踅着,双眼下意识地躲避着他的面孔。
晴空下,那双水蓝的眼睛宛若蔚蓝的大海。
“奈菲尔塔利……”他的声音轻轻地,融入吹过耳畔的风里。她甚至不确认他究竟是否说过这样一句话,因为他的下一句,力道适中而语气坚定,“那萨尔是我身边的人,那个满口胡言的女人是谁?”
阿图松了口气,连忙跑上前来,对拉美西斯恭敬地回复,“可能是工匠村里的女人,对陛下失敬了。”
“陛下……陛下!”罗妮塔依然在凄厉地叫着,“她明明是女的,她说她叫奈菲尔塔利!她这样说——”
“够了。”
尖锐的声音嘎然而止,法老的命令重若磐石。
“拉下去,剪掉舌头,然后送到死亡谷。”
卫兵没有表情地架起罗妮塔,罗妮塔一脸惊恐,只是一边大哭一边重复着自己刚才说过的话。罗妮塔的父亲跌跌撞撞地从队伍前面跑回来,却竟始终未敢上前承认罗妮塔是她的女儿。
只过了数秒,周围就又恢复了先前的秩序与寂静。拉美西斯总算松开了扯住她头发的手,代之,他却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微热的手指似乎过于用力,狠狠地嵌入她的皮肉里,错觉般,她竟感到他指尖微微的颤抖。
许久,他垂下头,视线轻柔地落在她不知所措的脸上。
“走吧,回底比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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