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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雪域

试着,不品凄凄切切的离愁;试着,拒绝牵牵绊绊的苦涩。不知,这一生,究竟要遭遇多少次的离别?如果,萍水相逢能换来一丝羁绊;倘若,今朝离别能换来行行牵挂的泪,也不枉十年相处了。

我告诉永丹,别哭,当你思念的时候,当你怀念的时候,别哭。要相信自己,这脚下即将开始的,就是你的新生;要坚信自己,明天一切都会更加美好。

云总是轻盈如棉,四处流浪;风儿总是飘忽不定,四海为家。而我,不是云,也不是风。在远方,在来时的故土,有着我的全部,我只是偶然闯入这里的过客。但是无论身在哪里,都忘不了这片茫茫的雪域高原;无论身在何处,梦里都会有这一段千山暮雪的岁月。

想将这一份洒脱留给与我告别的人,愿收藏这行行苦涩的泪。大江南北,春去秋来,人在,心在,一切都在。声声叮咛,莫相忘。

日头向西,终于踏上归途,静看尘土飞扬,任寒风长长的发。天边,草原的尽头,伸手,托住,一轮沉沉下垂的红日。缕缕霞光,与落日交相呼映。沉沉进入梦里,烘­干­惜别的泪。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一路上,就已经看到了飘飞的雪花,但雪不大,还可以行车。我所在在意的亲人和爱人们啊,还能不能见到你们那温暖如春的笑颜,落花时节还能否逢君?

边塞长风,朔漠冷月,吹不熄归心似箭。云海深处虽有千层浪,难阻我归乡。凉风徐徐吹来,召唤着漂泊游子的归来。虽然路途遥遥,我却不疲倦,一份浓郁的思念从心底涌出来,渴望中带着近乡情怯的情感。

归乡路,望断天涯路茫茫,夜已尽天已亮。鄯州巍峨的城墙已经在望,旗帜招展,碧空之下金­色­大旗跃然高擎,其上明绣九爪蟠龙神形威怒,昂首腾云,猎猎于长风之中。

送行的吐蕃侍卫正低声告诉我们只能送到此了,此时,只听远处一道低沉的号角声仿佛自天边响起,东城雍门缓缓开启。一队骑兵冲了出来,当先一将白马银盔。

我不由得趴到窗前,想看清领兵的那位将军,相隔较远,他又盔甲在身,只依稀能看到眉眼。我握着窗棱的手一紧,身子向前倾了下,曾经也有个银甲白缨身形挺拔的将军,但那个记忆中清峻的身影已经逝去了。

当先一骑率先奔驰于众骑之前,十数名近卫落在身后,分做两队如同鹰翼般展护左右,激起尘土飞扬。待到近前,那人一身戎装轻甲,身形挺拔,英气潇洒,却是杨韬。十年的时间,他已经完成了从活跃大男孩到成熟男人的蜕变。稳而不戾,静而不躁,让人不由地感到沉稳。

他望着我,眼眸中牢牢固定住我的身影,仿佛有滟滟无尽的刻骨柔情在流转生波,连我的身影亦被映照得流光宛转了。“我来接你了!”他伸臂揽住我,在青青和柳影的惊呼声中不由分说将我抱到他的马上,用风氅裹住我。

他的脸上有无尽的喜悦,他紧紧拥抱住我,“我们走!”他扬鞭催马,任长风猎猎,掠起衣袂翻卷,仿佛御风飞翔在一望无垠的原野之上,风中混杂了泥土与冰雪的味道,令人心神俱醉。

宁静的旷野中只有马蹄声声,只感觉耳边的风声越来越紧,杨韬清音长啸,声音里充满了欣喜。“十年了,今日是最令人高兴的日子。”这些声音,如同耳语呢喃,萦绕不去,但当我刻意去寻觅时,它们便如一阵风消弭。

策马尽兴奔驰了一段,这才惊觉已经走得太远,四周都是无边无际的旷野,阳光斜照在苍茫大地上,远山雄浑,隐约有云海翻涌,山峰的轮阔被夕阳勾勒上淡淡金边。

他勒马,跳下地,向我伸出手,“带你来看看这片草原。”我借力跃下马,掠了掠鬓发,站在这快熟悉、亲切给我以莫大关怀和包容的故土之上,沐浴着清晨的阳光,凝视远山,思想游走到了远方。

“你从前说过人的命由己不由天。十年来,我无日无夜不盼着这一天,如今终于实现了。”

我回首,杨韬的容颜那一刻骤然重叠起来,一瞬间仿佛时光倒流,我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十几年前。记得那是一个夏日午后,眉目俊逸的他出人意表地出现在我家的老槐树上,一幅慵懒的神情,淡淡的挖苦,依稀有斑驳的阳光透过树叶落在身上。

他握住我手腕,牢牢看着我,“你不知道,我有多恨自己,我宁愿当初没被救,宁愿和你们一起,这样也不会十年来日日受煎熬,夜夜不能寐。”他怅然叹息,“这十年来,唯一支撑我的就是一定要把你救回来。”

我仰头微笑看他,他亦低头望住我,目光深邃温柔,“喜欢这里么?这些年每当我压抑得不行,我就策马狂奔狂啸一番,心里就轻松不少。”

我笑而不答, 他有些狐疑地问,“诗音,你为什么不说话,莫非依古丽公主说得是真的,你的嗓子……”

我强笑着安慰,在他手里写道,“没事。”

他握住我手腕的十指似僵住了的石雕,一动也不动。暗暗咬牙,口气里有难耐的痛苦和不愿相信,“不可能,真的吗,墀德祖赞我不会放过他。”

我淡淡写道,“过去了。”

每个人,都在旅途;每颗心,都在旅途。人在旅途,明心见­性­。随着尘世的磨砺,旅途在自己心里已不仅仅是过去意义上的旅途了。而是多了一些苍凉、一些无奈,甚至有了一点儿悲壮的酸楚。但是痛过伤过,不能一味的自怨自艾,还要继续旅程,继续前行,因为生命原来就是一场跋涉。

他的语气里有温柔的唏嘘,““是都过去了,你回来了,没事了,我再不会让你有事。”

不知过了多久,他拥我入怀,他的怀抱那样温暖,似乎能为我抵御住这世间所有的风刀霜剑。“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在我心中你还是你,还是当年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女孩。”

他话语中的绵绵情意让我感动也让我心惊,后宫的纠葛曾让我们缘差一线,如今不愿让他陷下去。我豁然从他怀抱中抽出,不忍看他惊愕而失望的神­色­,写道,“阿风。”

他的神­色­黯淡下去,颓然转首,声音里掩不住的灰心与伤痛,“我带你去。”然后他扶我上马,缓缓向西而去。

广袤的原野,阡陌纵横,白雪皑皑,将融未融。在这里,有一座孤坟,经历着秋风冷霜袭来,朔风寒雪侵入。风吹巨石,雪掩苍山,大漠孤烟,羌笛如咽,阿风就葬在此。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我扶住墓碑,数年的悲辛只化作两行清泪,无声无息绵湿衣衫。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需马革裹尸还,阿风就长眠在这北国的广袤土地上,青山原野为伴。

二月足够痛不欲生,而十年似乎足够用来怀念。一年两年太浅,五年太短,二十年太长,十年,十年刚刚好,足够用来怀念。

怀念童年那不经意的相识,留下一段美丽的邂逅;不经意的相知,留下一段难忘的回忆;不经意的相守,却留下一段凄美的恋曲。我有些迷惑,有些恍惚:如果注定不能相守,何必要我们相识?如果注定不能相爱,何苦要我们相知?

握起铿锵的青锋,却握不住似水的流年。轻燃一柱心香,让上穷碧落的路散发幽香,为飘荡的幽魂指引归来的方向。谁是谁的梦里恋恋不舍海枯石烂的挂牵,谁是谁三千情丝缠绕不舍的残言断章?低眉仰望的瞬间,飘零一地的繁华,红尘万丈,转眼已是沧海桑田。

阿风,你会怪我吗,怪我没有生死相随。那段爱情,是缘份未到,上苍辜负了姻缘,还是因为世事作弄,没有了断最后的牵挂。上苍的手翻云覆雨,把世人的欢乐趣、离别苦置于手心肆意把玩,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变了。今生已注定走到了最后,只能祈福来世了吧。

阿风,你会怪我吗,怪我十年没来看你一眼,让你一人孤零零在此。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无数个夜晚孤枕难眠,望月长叹,泪水依旧会毫无节制地濡出来,沁湿了枕头。泪水若是恋上了眼眸的温度,不舍离去,痛彻的又该是谁的心扉?总是要反复地在犹豫和痛哭后体验着锥心的滋味。

阿风,你会怪我吗,又接受了另一个人,另一份感情。前生我牵了他,今生又欠了你,姻缘纠缠不断,红线欲理还乱。你是生在心间的伤,一旦碰触,便是无可救药的溃疡。这一生,我将怀抱着有你的记忆死去,可是老去,老去是如斯缓慢,要到哪一天才会不再为你感到寂寞?所以我自私,任由一份执着不变的感情拯救痛楚,一份淡然恬静的感情安抚忧伤。

我仰望苍穹,眼底不觉已湿润。阿风,你还在奈何桥边等我吗,还是不要等了。我怕,怕若­干­年后依然不变的你在黄泉路上见到鹤发­鸡­皮的我,会太失望,太感伤。所以,你安心地去吧,只要记着我们曾经的约定,等待上天安排的命运。因为这一世你是佛语中埋我的人。

杨韬的手掌有残余的温度,有薄薄的茧,为我拭去腮边的冷泪,“再不要流泪了,阿风若泉下有知,也希望你余生平安靖好。而我欠了阿风,欠了你,这一世我会尽一切力量偿还。”

隐隐约约的,在广漠空虚的世界,似乎有如水缠绵的声音,仿佛有低语萦绕,阿风,是你来过吗。 当一切泯灭如梦 就在远山被绝世尘封。泯灭如梦, 都是东风在捉弄,像落叶般从容。

无论冬天有多长,春天还是缓缓来了。北方的初春虽然乍暖还寒、萧索单调,但是顽强的生命已冒出春的绿芽。一路上高山峻岭,碧水浅滩,好一番幽美梦境。只不过返回的心情和当年离开长安的心情截然不同。蓦然回首,平添了沧桑,更换了人间,花自飘零,水已远流。

杨韬身为豹骑军主帅,居然把军务扔给副将,陪我回长安。三个月的跋涉,终于看到长安的青墙石瓦,仍是沧桑与辉煌的相互见证。

尘烟飞扬中,落满了这个王朝兴衰变迁的传奇,砖瓦石缝间,写满了盛世繁华与战争离乱的悲喜,一片片云烟漫漫,一幕幕翠华摇摇,车轮马蹄,环佩叮当,悠远的浩叹浸染在不曾褪­色­的瞬间,仿佛如未离开一样。

把酒东风(改歌)

长安,又见长安。

长安郊外,风轻盈而又柔和的吹拂着,积雪已经消融,空气里弥漫着春的端倪。透过车窗,远山如黛,暖风如曛,我的心情莫名的有些湿润起来,其实应该是眼睛的,但是我的心却不由的柔软而又饱满起来。

撩开车窗珠帘,眼中雾气朦胧,一段段回忆电闪而过,建和十七年,灞桥离京,那时候的自己巴不得早些离开长安烟云,只恨舟儿走得太慢。建和二十八年,十一年后重返帝京,心中有着和亲人团聚的喜乐,却也有着重新涉入世俗的无奈。

郊外大道,十里长亭处车马盈道,鼓乐喧天。我诧异地望去,路上挤满了人,有的华冠锦袍,有的衣冠楚楚,有的平民穿着,个个翘首以待。

杨韬笑道,“皇上命所有皇子,在京的亲王以下宗室,四品以上官员郊迎,还有不少仰慕你的,不少看热闹的。”

我心下一惊,只有为江山社稷立下不世大功的臣子才能享受这样的礼遇,我又何德何能。况且我今天的素衣青衫,对比皇子官员们的正式朝服实在太过简朴。

杨韬注意到我的神­色­,安慰道,“苏武牧羊十九年,蔡文姬十八载归汉,他们都受得起如此礼遇,你更受得起。至于服饰,你现在穿什么都与众不同的气质。”

话虽如此,我心里始终有些惴惴。本想悄无声息地回来,如此大张旗鼓,又被置于风口浪尖了。车近长亭,人群中传来一阵欢呼之声,有人高声叫道,“来了。”

车停乐奏,杨韬先跳下车去,伸手扶我。我平静了一下激动的心绪,露出淡淡的笑容,走下车驾,平静从容地看向迎接自己的众人。

春,照例是一年四季的春,然而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杨宇身着流云黑金丝绣亲王服,面容更加冷峻威严,一双深沉的眼睛,眼底幽黑无垠,不见有丝毫的喜怒哀乐,薄而坚定的­唇­,和那双冷清的眸子很相配。

杨昊身着天水碧金丝绣亲王服,面如冠玉,但岁月还是在眼角­唇­角留下些许痕迹。他笑似朗月温润,立如兰芝玉树,倜傥中无处不带着叫人心旷神怡的风雅。

杨宇上前一步沉声道,“皇上口谕,永泰公主入蕃十年,节气不改,值得嘉许,特赐公主府邸一座安养。”

永泰公主,久远得让我几乎忘了当年赐婚和亲时的封号。节气不改,恐怕当时皇上还是希望我曲意承欢的好,我冷冷一嗤,面上丝毫不露,只盈盈下拜。

杨昊扶起我,那依稀熟悉的眼睛,神情温柔,“外祖父和各位长辈在公主府邸等候,这就去吧。”

一直无语的杨韬走上前来,不露声­色­地换成扶住我。杨昊­唇­角缓缓向上挑起,露出苦涩的微笑,淡淡让了开去。杨宇黑沉沉的眸子中有点儿无奈的神­色­,一抹清光掠过。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车马驶入金光门,长安仍然是一派瑰丽堂皇,繁华场景。从礼泉坊进去,一条斜斜的红墙砖道,连接着一个既独立,又与宫城浑然一体的­精­致府第。府第的规制并不算大,门楣上悬挂着一道压金镶边,纯黑为底的匾额。上面以官梁体写着方方正正的三个字:“永泰府”。

祖父,父亲,伯父等一大家子在府外迎接。亲眷故交,还添了不少新人。脑中千头万绪,一瞬间像掀开了五脏六腑,将沉淀至深的东西一并翻腾上来,抑也抑不住。滚烫的泪水从眼眶里流出来,流到嘴边,涩涩的,咸咸的。

祖父有些老态龙钟,眼睛里偶尔还是闪过­精­光,露出城府。父母已经鬓有白发,不掩面上的喜悦神­色­。兄长们已经儿女成群,姐妹们也已良人在侧,而我,已不再是如花般娇­嫩­的年纪了。

时光缓缓划过,如一潭静水,虽然潺涴缓和,到底也是徐徐向前去了。一如女子暗暗流去的如何也挽不住的流年。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呵!这句话让我夜宴时见到锦绣时,更是深有感触。

她一身玫瑰红水绸洒金五彩凤凰纹通袖长衣,金线绣制的牡丹花在纱缎裙子上彩光绚烂,与浅金云纹的中衣相映生辉。与我的简约装束相比,自然是雍容华贵的。

延平候前些年因事被流放,三婶收敛了不少,锦绣嫁给六皇子诚郡王,也算是个不错的结局了。即使她按品着意打扮,当年的如花容颜还是被身旁诚郡王侧妃的青春逼人给比了下去。我凝眸席间年轻女子的姣好脸庞,不觉感叹年轻当真是好。

虽是家宴,但杨韬也落座其中,与众人交谈甚欢。杨昊眉心微皱,席间寥寥数语,若有所思。我口不能言,众人看我的目光多了些怜悯和感概,让人颇不自在。

酒过数巡,席间更衣,回来时经过水榭时,见夜­色­清亮若银瀑倾倒于碧瓦琉璃之上,溅开无数明光。圆月愈发明亮起来,满天繁星更好似一望无尽的水银碎片,滚开一天的璀璨。

远远望着大堂,灯火辉煌,烛影摇曳。明明是阖家团聚的好日子,怎么会感到索然无味的感觉。各房面上的笑容掩饰不了内心的盘算,过分的关怀令人厌倦。除了父母妹妹,又有几个人真心为我回来而高兴。

我侧首,廊外一树紫蓼花开得繁花堆锦,在初春夜里格外灼灼地凄艳。忽然闻到一股香风习习,听到珠玉摇动。回首看去,是锦绣。

她软绵绵道:“就猜你在这,记得小时候一开宴席你就喜欢躲了起来,让人找不到你,如今还是这样呢。”

她一副宜喜宜嗔的桃花面在月光锦绣之下愈加娇俏秾艳。我淡淡一笑对之。

她轻轻一嗤,目光清净如波澜不兴的水面,唯见水光,不觉波动,“不过还是你聪明,知道原来宴席中大家只是想听你的婉转歌喉,现在则是为了能捞到些好处。本来真心与否并不重要,皇家世族本来就没有真心,只要自己过的好就行了。”

印象中的锦绣一向最喜欢出风头,若有宴席必然少不了她。如今这般孤傲,这般愤世嫉俗,话语间这般尖刻,不觉有些诧异。她望着我,眉眼间微有如烟轻愁,低叹道:“我还是羡慕你。”

“自小和你争,容貌、功课、歌舞处处和你争,现在才发现有些东西是争不了的。”她轻抚自己的娇餍,目光扫过我的面容,“十年风霜,竟似在你脸上看不出痕迹似的,反而倒像庙里观音菩萨一样平静柔和,难怪有人叫你谪仙。”

没想到锦绣还是对容貌如此在意,十年吐蕃,十年高原,我深居简出,诚心向佛,心境逐渐平和,所谓的相由心生,可能就是如此,自然也就不比尘世里­操­心的人。

她柳眉因笑扬起,耳上的芙蓉环晶坠便随着笑语闪出粉紫星辉样的光芒,“我真是佩服你,如果换成我,被毒哑了,在那不毛之地十年,早就要疯了。”

我微微有些不悦,她却反手握住我的手,指尖冰凉一片,“最令我羡慕的是,有人痴痴等你,十年啊,旁人三妻四妾不知娶了多少,他还一直等你。”

我心下一动,不知她说的是何人,杨韬还是独孤凌。她却转向笑语喧哗的大堂,微笑弹一弹指甲,“你没看祖父刻意笼络的样子,恐怕巴不得你明天就嫁给杨韬,做晋王妃。这样,就彻底地把杨韬拖上元氏的战车,越王的赢面就更大一些。”

我的笑容倏然隐晦了下去,仿佛被疾风吹扑的花朵,黯然神伤。目前最受宠爱的是楚王杨宇、越王杨昊和晋王杨韬,大位之争注定在杨宇和杨昊之间展开,而洛阳王之后皇室里手握重兵的杨韬无论转向哪一方,都会带来朝局极大的改变。

杨韬本可以置身事外,他似乎也明白这一点,但我回想他一路来深情款款,宴席上的殷勤相待甚至于对祖父的刻意讨好,好像并不在意彻底滑向元家,难道是因为我?

锦绣又叹了一口气,语气中凉意毕显,“其实我有时就想,你还不如不回来,置身事外岂不更好。如今,你又踏进长安这个是非之地了,再也逃不开了。”

锦绣的叹息简洁而哀伤,片刻之间,她已连叹了几次气。印象里她人前从不肯示弱,尤其对我,如今反倒意志消沉,莫非是境遇不堪。六皇子虽然无望皇位,但也有郡王封号。听说他只爱风花雪月,不问朝廷大事,是个标准的闲散王爷。

我在她手心里写了个诚,她冷冷一笑,低垂的睫毛在面颊上投下一片如月形的鸦­色­,“那年,外祖家出事,原本着意奉承,求亲的人立刻没了,冷嘲热讽的不少。六皇子那时来求亲,我几乎立刻就许了,当时总以为雪中送炭比锦上添花好,却原来……”

她顿了一顿,“后来有一次他喝醉了,说漏嘴当时不过想拣个便宜。今后,如果元氏赢了,他可以坐享其成,如果输了,不过是休了我这个王妃,自己也能脱身。”

默默片刻,温然唏嘘。看去如此登对的一对璧人背后竟是如此盘算。我说不出话来,只静静望着她,许多言语不用说皆已明白。世族婚姻中要想寻一个真心待自己的人,真是千难万难。

“不用可怜我”,锦绣素白的手指抵在纤巧的鼻端下,赤金护甲闪耀清冷的金光,“我也想明白了,这样的日子过一天就算一天吧,只要那一天没到,我仍然是诚王妃,所以他纳侧妃,我也没和他闹,随他去吧。”

她最后看了我一眼,仿若闲话家常一般,“这些话心里憋了好多年,谁都没说过,没想到今天统统告诉你了。说这么多,不过是想你吃了这么多年苦,回来后珍惜眼前人。”

我不由叹了口气,微微侧首,鬓角点缀着的一支珠钗垂下细碎的银线流苏,末梢垂下的蔷薇晶掠过鬓下的脸庞,只觉一阵轻微的冰凉隔着肌肤沁心而入。

府邸的起居室布局很像我小时居住的悠闲馆,小小巧巧,很是清幽敞丽。夜晚更是竹枝丛丛叠叠、风姿掩映。堂前有两株巨大的西府海棠,虽未到花季,但翠波流转自空灵。

母亲叹道,“这府邸是越王杨昊负责修建,一切都按着你习惯的来。他又特意让人种上海棠,以示吉庆。”

我只微微一笑点点头,又看母亲,她四十出头,只是平日保养得好,更显得年轻些。她看着我口不能言,用帕子不断擦拭着脸上的泪水,可就是擦不净,泪水象断了线的珠子一串串滚落下来。

我用帕子替她擦拭泪水,写道,“我回来了,母亲不用担心了。”

母亲用力拭去眼泪,感慨道:“好好一个女儿家,呆在吐蕃十年是什么样的日子,而且你的嗓子……”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手,以示安慰。倏尔,看到了母亲头上的白发,一根,两根,那一丝一缕在灯光的映照下,泛着闪闪银光。

那一刻,心情是沉重的!这是母亲的第一根白发吗?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是因为我,还是因为整个家?是因为劳累,还是因为忧愁?流年似水,的确能叫我见到时间的脚步,好象就这样匆匆地跨过,不再回来了。

低头,母亲正在看我。望着母亲,也望着那几根白发,鼻子涩涩地,那分明是难过:母亲老了啊!她却笑着说,“傻孩子,你们都大了,我们当然老了。不过你这次回来,我和你父亲也就放心了。”

她絮絮而言,“芷汀嫁到了苏家,苏家书香门第,门庭严谨。她们夫妻恩爱,公婆对你妹妹也很好。其实当时求亲的人中,我最喜欢冯君悦,一见就觉得投缘,可你祖父嫌他家世清贫。”

母亲整个人皆被母­性­的安宁恬和气度笼罩,如一枚开蚌后的珍珠,熠熠有莹璨的温腴光华流转。她却不知道,那个投缘的冯君悦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相见不相亲,相见不相认。

这个惊天的秘密我只能深深埋在心底,任它发霉发酵,然而内心的苦楚如何能向旁人说清。真正的痛苦,永不能溢于言表。否则掀起的滔天巨浪会毁了君悦,也会毁了元家。

母亲轻抚我的鬓发,“你苦了这么多年,自己的人生大事怎么解决。我看杨韬对你挺好,这么多年他一直没有纳妃,连侍妾都没有一个。要知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心下一叹,母亲只看到心意这一层,朝中的纷争纠葛一向不关心,也不好明说,只是故作撒娇地将头靠在她肩上,温润的气息如同儿时一般萦绕。

母亲眼波盈盈,神情中带了一股向往,“一旦你成了家,我和你父亲就彻底放心了。你父亲当年因为你和亲的事触怒皇上,这些年一直在礼部挂闲职。他说等你安定下来,就辞官而去,带我去游历名山大川,圆年轻时的愿望。”

我­唇­角含笑,点了点头,离开也好,彻底离开这是非之地,去看东海浩瀚,西蜀险峻,滇南旖旎,杏花烟雨……天地之大,河山之美,超过所能想象的极致,而我曾豪情万丈,最终却未能走完。

所有人都离开后,偌大的府邸就我们主仆三人和一些下人,偌大的空间有些冷清。夙月车马劳顿,回到长安本应该心里踏实下来,却被这些刚得到的消息搅得纷纷扰扰,辗转反侧间难以入眠。索­性­起身披上云丝披风独自踱至廊上。

院里一草一木皆类似住了十五年的悠闲馆,可惜已经不是昔日心怀,不由得触景伤情。如水银般的月光从梧桐的叶子间漏下来,枝叶的影子似稀稀疏疏的暗绣落在身上。

人世间总有些事情不尽人意,说不得,道不得。总以为历劫归来,就能月婵娟,人长久,不料还是一盘乱棋。而那个冤家,却一直没有露面,独留我一人面对这乱局。

“又要爬墙。”那声音极轻极清却带着一丝惑人的迷魅,我惊喜地转身看去,那身紫衣,那双黑眸,浅浅的笑瞬息夺了月光的艳­色­。

他飞身而下,来到我面前。多少年,我守着山水怅望,守着枯寂遥想,如今他站在面前,让我恍若梦中。我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他轻柔为我拭去泪痕,我的泪水亦这样柔软渗入他指间皮肤的细密纹理,他说:“不过每次只为你爬墙。”

我投入他的怀抱,心中有无数的柔情蜜意,伏在他胸口,那一刻的宁寂中能听到他心脏的跳动,那轻微的声音在我的心灵间如此清晰,没有任何的隔阂,他属于我,就如同我也属于他,完全地毫无保留地拥有彼此。

独孤凌的手抚上我的脸颊,用力盯着我看了又看,怜惜道:“你瘦了但更美了,我每年都让青青画一幅你的小像,千方百计让人送出来,可惜她的画工太差,描画不出你的万一。”

他的手心是温热的,透过我的肌肤一点点渗透到我的心里,我的心也渐渐平静了下来。此刻欢悦而震荡的心绪,如同置身在梦。

他的声音闷闷地从头上传来,“这个杨韬在你的府邸外安排了他的亲兵,顾及到你的清誉,害我只能爬墙进来。哼,我在长亭那里,远远地看他对你的神情,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仰起脸看他,看他一腔怨气无处发泄,气鼓鼓的样子,心里顿觉安慰舒畅,眼角眉梢都是情不自禁的笑意。但不想他们为我起争执,还是摇了摇头。

他无可奈何地说道,“你担心我对付他,好了,我答应不找他麻烦,不过我得加快手脚了,省得你被人抢跑了。”

我的笑从心里溢出来,溢至每一寸身体发肤。听他言语,只觉得说不出的愉悦和轻松,笑盈盈注视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他的脸上露出那样温润如玉的温柔与惊喜的神­色­,眸间泛起惊喜的星光,瞳仁深处如有魔力,叫人晕眩迷失在里面。他的目光有让人安定的力量,我清晰地看到他眼中自己的身影,漫天星光再璀璨,亦璀璨不过他眼中执着的明光。

月光如同轻纱,洒了一地,清亮而幽静。我微微侧首,他的温暖洁净的气息裹着他的吻铺天盖地地覆盖了下来。

春开夜宴

天际云遮雾掩一弯朦胧月牙,月光在郁郁的殿宇间行走,莹白的,像冰ρo处银灿灿的一汪水。御苑中花香肆溢,浓光淡影,稠密地交织着重叠着,笼罩在一片银­色­的光晕中。

宫里盛开夜宴,说是庆贺我回来。王公贵胄皆携了眷属而来,觥筹交错,山呼万岁。繁华盛世,还是一如既往的纸醉金迷。

既然我是正主,就不能推辞了,服饰上也不能太简慢了。极浅的青­色­缎子圆领长衣,纱质的料子,微微有些透明,有几乎看不出颜­色­的银线绣了疏疏的莲花,只为在阳光下时反­射­一点轻灵的光泽。下面一条烟霞­色­洒丝月蓝莲花的弹绡纱裙上,那月蓝的花瓣便是繁密的摆幅里深藏着月蓝的内褶浮动,恍若太液池中盛开的水莲。

大明宫前自北而南,东西相对分别放近支亲贵、命­妇­和妃嫔的宴桌。帝后贵妃的左手下是亲贵与女眷命­妇­的座位。一列而下几位皇子亲眷公主驸马,右边则是亲贵大臣的座位。

杨家几个男子个个生的英俊,楚王、越王、晋王自然是排于诸皇子之上。杨宇着黑,冷冽峻严;杨昊着青,儒雅温文;杨韬着蓝,英气勃勃,各具其­色­。

独孤艳穿着绯红绣“杏林春燕”锦衣,一­色­的嵌宝金饰,显得光彩照人、明艳不可方物。月眉细长下,她眼中的潋滟焕然生姿,似乎藏着几多繁复的神采,似颦似笑,似清似媚,柔软里亦有着夺目的光。

韩非环肤­色­是亮烈健康的麦­色­,不同于宫中女子的一意求白。一身醉红银丝斜襟罗衣,外罩玉­色­云痕纱,长眉轻扬入鬓,冷亮的眼睛是类似宝石的长方形,眼角微微飞起,说不出的妩媚与凌厉。

虽说一样的烈艳美女,一样的光彩明丽,但独孤艳是上林苑中国­色­天香的牡丹,富贵满堂的话,韩非欢则似莹白雪地里赫然而出的一枝亮烈红梅,宛若惊鸿一瞥。

宫中尚仪不知是有心还是故意,将我安排在杨韬的右手,虽说不同席,但似同席。再之下就是几位公主驸马,因着君悦的缘故,我多留心扫了几眼。

君悦云­色­长衫紫绶缓带,俊面白皙如美玉,浑身一脉书卷气他极安静的坐着,却自有这夜­色­也难以掩盖的高洁出尘。身边的永嘉公主一身傣锦洋莲紫的裙褂,身形娇小,看上去娇俏可人。

而旁边一席的永琳公主体态纤侬合度,肌肤细腻,面似桃花带露,指若春葱凝­唇­,满头珠翠明铛,华丽夺目。她虽非皇后亲生,但母妃早逝,自小养在皇后宫中,很受宠爱。永琳公主的驸马虽说也是青年才俊,但和君悦在一起高下立分。

听说当时皇上有意将最宠爱的永琳公主许配君悦,但适逢君悦三年丧期,只能将永琳公主另许他人。虽说如此,皇上看似对君悦很中意,待他丧期一满,就将适龄的永嘉公主许配给他,还是招他做了驸马。也有传闻是君悦对永琳公主的骄纵心有芥蒂,借着丧期推辞,最后正好娶了­性­情平和的永嘉公主。

对面独孤家独孤凌的位子空着,直到开席也不见人来,皇帝只是笑语:“这个独孤凌不知道又见了什么新鲜玩意儿不肯挪步了。”

皇后亦笑,“他一向神出鬼没,皇上不用管他,先开席吧。”

于是领班太监轻轻击了击双掌,大厅之内丝竹声悠然响起。一群近百个姿容俏丽,垂着燕尾平髻,穿着透明轻薄衣料的歌舞姬,翩翩若飞鸟舞进殿内,载歌载舞。每一个都有着极妩媚的容颜,用极婀娜的身姿,如蝶飘舞。

大明宫前,太液池畔,盛装的女子明眸皓齿,丽影翩翩。堤岸曲折多姿,桃红柳绿,处处烟水明媚,蝶舞花飞。众人身后都簇拥着一大群宫女,为酒爵里不断加满美酒。好一幅盛世太平,歌舞升平的景象。

思绪随风澹淡,与波摇荡,见惯了边关冷月,触摸过岁月霜尘,更觉得眼前的浮华如烟花般明媚耀眼,却终究只得一瞬,风云散尽。纵是依旧巍峨壮美的殿宇,流光溢彩的石舫,也有盛极必衰,月盈必亏的一天,不知有几人能看到。

有歌女清唱的声音婉转而来,皇上执杯倾听良久,淡淡道:“都是些陈词滥调,听都听腻了,乐府的人越来越懈怠了。”

皇后浅浅微笑,道:“也不是乐府的人懈怠,只不过那些人的天资不够,再努力也谱不出什么好词好曲。”

永琳公主莞尔一笑,“说到天资,这不就有现成的人吗?如今长安无人不唱元曲,与其这歌声听得父皇食之无味,不如永泰公主新谱一曲。”

不过是一瞬间的惊愕和意外,我对永琳公主的印象不过是个天之娇女,颇有颜­色­,却不想她会在这个时候说话。应宴而曲,随声起歌,都是歌姬所为。这番场合这番说辞倒是值得玩味,她虽是笑靥婀娜,然话中挑衅之意已然了然。

皇后嗔道,“胡说什么,诗音名分上是你姐姐。”

她撒娇地一偏头,珠簪上的薄金镶红玛瑙坠子滚得欢快而急促,“我一直仰慕诗音姐姐的才华,盼着再见到姐姐。如今见到,只是可惜即使能谱曲,现在的嗓子也没法唱出天籁之音了。”

我面­色­微微一变,心下明白皇后和公主这一唱一合必是冲着我来的。三番两次提到嗓子,戳到我心中痛处。失声已久,我已经学会将心痛轻轻放下,回京之后,宫里、元府、独孤凌乃至几个皇子都寻觅了不少奇珍药材,正在慢慢调理,但也不知道有没有效果。

贵妃见机道:“今天是为着诗音平安回来设宴,岂有让正主唱曲的道理。”

皇上颔首道,“也是,永琳一直没大没小的,不用理她。”

永琳公主脸上窘迫得发红,我面容上含着一丝淡漠的笑容。心内一阵冷洌,前后已想得通透。若是不唱,难免招人笑话元氏失声,浪得虚名。若是唱,歌也得大费思量,不外乎歌功颂德。

我深吸一口气,对青青比划两下,她会意上前行礼道,“公主的意思是宫中想也听腻了乐坊的曲子,待写歌献唱,以一曲博得雅兴。”

话刚落音,皇上拊掌而笑,“好好,那朕有耳福了。”

身边杨韬示以探询的目光,我微微一笑以示安心。笔墨拿来,我随手写了一首《梦回大唐》的曲子,当然词已经改成大隋。心中慨叹,世事真是令人惊奇,如今大唐不知何处而寻,独留我在大隋沉浮。

再添酒回灯重开宴,乐姬试了两遍,便缓缓而歌,歌声被水波一漾更好听,叫人消魂蚀骨,只愿溺在歌声里不想再起。

谁的梦 向天阙 冷月边关

狼烟走 牧笛来 不见大漠荒原

谁的爱 让天下 万方奏月

金银散 人心聚 还看绿水青山

上下五千年 大梦无边

梦回大隋可看见 遗留的诗篇

纵横九万里 大爱无言

一曲长歌可听见 拨动的和弦

谁的梦 为江山 盘点冷暖

日月歌 天地鼓 了断风雨恩怨

谁的爱 情未了 古今流传

乾坤和 百姓乐 迎来太平人间

上下五千年 大梦无边

梦回大唐可看见 遗留的诗篇

纵横九万里 大爱无言

一曲长歌可听见 拨动的和弦

一曲清歌作罢,皇上不觉神驰,悠然道:“果然是好曲,词义深远,元卿之才如今放眼宫中竟无人能及。”他思量片刻,方向掌礼太监道:“将新罗进贡的东海夜明珠赏永泰公主。”

众人或羡或妒的目光,我低首嫣然含笑,青青代为禀报:“公主的意思是这些东西不过博皇上一笑罢了。”

侧身见永琳公主面­色­微变,瞬间已起身含笑对皇上道:“皇上看女儿说的如何?姐姐果然聪慧,虽然嗓子不好,也能作寻常人不能作之曲。”

话音未落,杨韬似笑非笑的看着永琳公主道:“妹妹怎么今日反复提起歌舞呢?我记得你以前一向不在这上留心的?如今竟也有兴致了?”

永琳公主听他口气不善,大异于往日,讪讪笑道:“以前我是不感兴趣,现在所以心里很是遗憾。今日是我冒失了,本想借着这个机会跟姐姐学的。”

杨韬微微朝永琳公主蹙了蹙眉,并不答理她,只柔声问我,“坐了那么久累不累?”

我淡淡摇了摇头,微一转面,却见君悦目光盈然望向我这里,心底一愣。他今日见我神­色­冷淡,恍若初识,如今神­色­这般温柔,倒叫人意外。

皇后饶有兴味道,“皇上你看韬儿对永泰多关心?”

皇上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我心下正觉得不妥,还未反应过来,杨韬忽然起身,朗声道,“儿臣有一事求父皇,望父皇准许。”

皇上兴致勃然,笑道:“你跑到西南这么多年,如今又立了大功,要些什么东西尽管说来。”

杨韬双眸一亮,目光似轻柔羽毛在我脸上拂过,嘴角蕴涵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儿臣想求娶诗音为晋王妃,恳求父皇准许。”

一句话如石子投入水中泛起阵阵涟漪,所有人统统变了颜­色­,杨宇眼中寒如冰雪,杨昊脸­色­晦暗不明,皇后微显不悦之­色­,贵妃似笑非笑的神­色­。周围乱糟糟的声音,有羡的、有妒的、有不以为然的,虽是窃窃私语,却依然清晰无比地传入我的耳中……

皇上深深的看了杨韬一眼,默然不语。皇后勉强笑道,“永泰封号公主,也算皇上的义女,况且永泰也是吐蕃名义上的王后。”

杨韬脸­色­一变,迫不及待道,“皇后也说是名义上的,自然当不得真。何况公主和王妃都是父皇的子女,封号不算大碍。”

贵妃在一旁笑道:“晋王年纪也不小了,该选个人在身边管管了,同辈的人都孩子成群了,不能总是耽误,皇上你说是吗。”

我­唇­际泛起若有似无的表,心里说不出此时的心情是喜是惊,只觉得茫茫然一片白雾荡涤其中,逃不开躲不掉的是非,为何总是找到我。虽然感念杨韬的一片真情,但他一句话,置我于两难之地,

皇上沉吟片刻,转向我问道,“这些年你受了不少苦,如今这桩婚事也算两全其美,你意下如何?”

所有人目光都停留在我身上,如剑光一般灼灼逼人,大明宫前一时寂寂无声。杨宇一双眸子散发着鹰隼般锐利的光芒,嘴角划出新月般微凉的弧度,杨昊眉宇间皆是淡淡的失意,双­唇­紧抿,笑意清冷疏落。

对面独孤凌的座位空空如也,他虽不在,但他的一丝一缕不知不觉中已经渗入我的骨髓,此情无处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我们在一起的日子,风中流糖泻蜜,我们离别的岁月,秋水涨满江南。相见欢乐,不见思念,心中有了彼此,春夏秋冬,尽是人间四月天。

我起身,对着皇上郑重地叩了三个头,然后对青青比划,由她禀道,“谢皇上皇后厚爱,十年塞外诗音已经心如止水,现在只想诚心礼佛,平安度日。”,

杨韬紧紧抿着嘴­唇­,握着双手,脸­色­微微发白,看向我的目光中不无怨艾。

皇后松一口气笑道:“是啊,这事提得太突然了,过一阵再议也不迟。”

半晌无语的杨昊淡淡岔开话题道,“父皇曾说过,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看来九弟的缘分还未到,父皇不如多给些时间。”

皇上玄凌微微含笑,道:“昊儿说得很在理。朕也是­操­心太过了,此事再议吧。”说罢,又命歌姬换了曲子来唱,将这一节揭过不提,只有杨韬的目光徐徐落定在我身上,往日的嬉笑从容已是半点儿不见,神情苦涩而无奈。君悦在一旁安之若素,充耳不闻。或许是我多心,只觉得他有意无意把目光拂过我的脸庞

宫中燃起无数盏琉璃福寿灯,光华耀彩入云霄,碧檐金阑和太液池中的倒影相互辉映,恍如瑶池琼筵。萧凉的晚风撩起耳侧垂下的几缕散发,欢笑笙歌远远地仿佛在尘世的喧嚣里。

可能离开得久了,宁静得久了,长安这种华靡氤氲越来越令人不适,心中生厌。这会子心口又闷闷的,不如去散散心醒醒神。趁着无人注意,借更衣之名悄悄退将出来。

外面果然比殿里空气通透些,春日里,上林苑的景致最好,府里的梨花和海棠只长了叶子连花骨朵也没冒出来,上林苑里的花已经开了不少,名花盈风吐香,花枝斜出横逸,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让人不知今夕何夕。我忽然觉着,这昌平欢笑、绮靡繁华竟不如苑中一抹景­色­动人。

身后有脚步声紧追而来,原来是杨韬。他的面容哀凉如月光也照不明的影子,似沾染了夜露的新霜。雪絮连烟锦的披风软软披在身上,“初春乍暖还寒,小心着凉。”

喉头几乎要哽咽住,我如此待他,他却还肯真心实意对我说这样的话。

夜空中的繁星璀璨如明珠四散,一轮圆月如玉轮晶莹悬在空中。天阶夜­色­凉如水,无边无际泼洒下来银辉如瀑。可惜不是时令,没有牵牛织女星可看。

他低低道:“如果缘分未到,我愿意等。”

我尽量以平静的心态对他,在他手心里写道,“不要为当初耿耿于怀,不是你的错。”

“是么?”他骤然逼视住我,“你是这么想的?”

我缓缓地点头,他再也耐不住,双手紧紧地攥着我的肩膀,“也许我这么说过,其实那只是我的自欺欺人,我只是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其实我是不想再错过……”

他俊秀的面容笼上了一层急切,“我不想再错过你,明明是我最早遇见你,那年在你家园中的大槐树下。草堂寺中我错放了手,鄯州之战我昏迷不醒,这两次错过让我抱憾终生。一而再,不能再而生,我这一次,再也不会放手。”

突然被他深藏的痛苦击中,我说不出安慰的话,身上激灵灵一凉——原来,他对我的情意如此深厚,但我注定只能辜负了。 一波三折的情感纠葛,说不清前事纷纷,说不清谁欠了谁,谁负了谁。

我掩饰不住叹息,写道,“对不起。”

他面上带了种无法形容的,沾染了黯然神伤的气质,“不要说对不起,不管你刚才是托辞还是心中另有所属,我总在等你。”

他的身影笼在柔明月晕下,更显得无波无尘,清冷有致。他望着遥远的热闹一眼,若有所思道:“如果,如果你替五哥要这如画江山,为了你,我一定会双手奉上。如果你不愿掺杂其中,我总有办法护你周全。”

心下蓦然一酸,如吞了一枚生生的青李子,酸涩不已,原来真的是我将他扯进这是非之地。他是英雄,有以天下相赠亦不皱眉的疏豪,只要是我想要的,他必然相赠。可是,谁又见得到那命中注定的结局?

我一笔一划写道,“不用管,置身事外。”

他目光清澈如水,大是惋惜,“如果这是你想要的。”

御苑中花香肆溢,浓光淡影,稠密地交织着重叠着,笼罩在一片银­色­的光晕中。他陪着我静立了一会,说道,“回去吧。”

我仰头看着他,目光濯然,写道,“我想再待一会。”

他颔首,退开两步,“为避嫌疑,我还是先回去,晚上露水重,你身子弱,也不要待久了。”

我眼见他离开,心中感慨哀郁之情愈浓。有人说,把快乐讲出来,你的快乐就会多出一倍;把忧愁讲出来,你的忧愁就会少掉一半。可惜,如今我的快乐忧愁都无法言表。

人生长行寂寥,赏心悦目却少。有人终其一生也只是为等待一个人,一声唤。我等到了,却不料又有人再等我。一声轻婉的幽叹,诉说出心中几多迷惘。

听者脚步声踏在九转回廊的石板上,沙沙轻响。我以为杨韬去而复返,回头一看,却是君悦。月光照­射­在他翩然衣袂上,漾­射­出一种剔透的光泽。

他如月光般的目光在我脸上微微一转,“元小姐,好久没见。”

他对我还是如此淡漠,我手指蘸了些太液池的池水,在漆红嵌玉的栏杆上写道,“恭喜你。”

他淡淡一晒,“有什么值得恭喜的?”

我写道,“永嘉很好。”

他看着我,只是轻轻的笑着,­唇­角勾勒出一朵笑纹,清冷得让人觉得凄凉,“好与不好对我都一样。”

他静默,我亦静默。风声在树叶间无拘穿过,漱漱入耳

半晌,他略略凝神,似有所思,说道,“我去看了霸王别姬,比西厢记更胜一筹。”

我注目于他,他微微叹息,目光转向别处,“相比西厢记的才子佳人,花好月圆,霸王别姬只有痛过死过的人才能写出来,也许人生就是这样。”

我伸手拂了一下被风吹起的鬓发,又是无语。血缘的相近,生疏的相处,我不知以何种身份面对他。姐姐,朋友,知已……抑或都不是。

远处的丝竹笑语荡迭在紫奥城的上空。今夜,这里是一个欢乐之城,有谁愿意离开皇帝的视线独自来聆听寂寞。不过我离席也太久了,是该回去了。

我点头向他示意,转身的一瞬,他手心的温度如热铁烙在手上,一直沉郁克制的心骤然狂跳不已,他低低的声音仿若耳语,他说:“姐,别走。”

身无彩凤

我耳中轰地一响,直如打了个响雷一般,仿佛无数巨浪海潮拍在身上,转过头来,一张脸在刹那间变得雪白没有人­色­,他怎么知道的,还有谁知道。

微微睁开眼,触到那一双隐忍着不亚于我的焦灼和苦痛的双眼,他突然抱住我,用力之猛撞得肋骨微微生痛,“我拼命想离你近些,没想到却被命运推得越来越远了……”

我望住他,怆然不已,然而这怆然之中更是对世事的怨与悲。然而我能怨谁,人如棋子,世事如棋盘,往往是身不由己。

他满目怆然怨恨叫人不忍卒睹,“我都知道了,你为什么要瞒我,祖父也瞒我,你们都瞒我,我好恨!”

有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像落着一阵急促的冰冷暴雨。

他喑哑道:“不在乎我的人我也不会去在乎,我在乎的人,我却只能身为局外人远远看着。”

我在他掌心写道,“你怎么知道?”

他的目光迷离,仿佛看着很远的地方,“我想着状元及第就有希望娶你,没想到元老头把我赶了出来,说我配不上,我以为他嫌我家世门第,却原来……

他言语间叫祖父元老头,如此语气,不啻是在怨恨了。而我第一次知道他曾经去过元府求亲,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向年纪相若的芷汀求亲。

他的神­色­渐渐有些凄微,冷似秋霜,“那时皇上要把公主嫁给我,招我为驸马,我当时想着不要,除了你谁都不要,结果触怒了皇上,几乎要被砍头,祖父为了我免罪,就自尽了……”

他口中的祖父应该是冯伯,天子之怒,血流成河。原来冯伯怕他触怒皇上,让事情无可转圜,自尽了。丧中不治罪是人伦之常,况且三年的丧期可以抹平很多事。冯伯,这并不仅仅是忠义所能做到的,他想来是把君悦当成自己的孩子一般来爱护。

他的话语似凄清的风落在我耳际,“祖父的遗书把什么都告诉我了。

月光透过叶子细碎的间隙落下来,仿佛在我与他之间设下了一道没有温度亦无法攀越的高墙。我泪流满面,为他心痛却无可奈何,这相见不相认的局面何时是个终结。

我的手停留在他手心中,默默感受他手心传来的温度,心底却越来越凉,无可奈何的凉,只怔怔落下泪来。

他的语气里有温柔的唏嘘,“你流泪了,为我吗?”

不经意间他的吻已经落了下来,温柔地吻去点点泪痕,带着一股清爽恬淡的杜若气息。我刚觉不妥,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一声诧异的惊呼。

转首看去,是面­色­惨白戚然的永嘉公主和一脸幸灾乐祸的永琳公主。

永琳笑时鬓边的薄金镶红玛瑙坠子濯濯瑟动,如娇蕊一般,“怪道从前听人说元小姐倾国倾城,迷完了九哥,连驸马也不放过。”

永嘉面­色­青白如霜冻一般,胭脂也似浮在面颊上一般。我暗暗觉着不好,方才回味还在君悦怀中,急忙推开君悦。

永琳推推永嘉,“你怎么不说话,驸马都被人抢了,还不说,要是我的驸马……”

永嘉的脸­色­苍白若素,透明得没有一丝血­色­,但­唇­紧紧地抿着一言不发。

君悦退开一步,冷冷打断道,“公主慎言,我和元小姐只不过是旧识。”

永琳冷笑一声,道:“旧识是这样的旧识吗?在原来皇家内苑中搂搂抱抱,成何体统?有这样的旧识吗?”

君悦大怒,“你说什么?”

永琳毫不示弱,“我说错了,我说得很清楚,不行到父皇母后面前评评理。”

我心中一惊,此事如果捅到御前,恐怕就麻烦了。人言纷纷倒是其次,君悦恐怕首当其冲受牵连。永嘉看来和我是同样的念头,须臾就抓住永琳的手低声哀求。

永琳一幅誓把水搅浑的神情,仍然不依不饶,“这事不说个明白不行。”

近旁树影微动,仿佛是谁的身影一闪而过。一个声音徐徐从身后传来,“什么事非要说个清楚呢?”

目光所及之处,那人穿着月­色­底紫宝团纹袍,腰际束绛­色­白玉鱼龙长青带,负手立在假山嶙峋处。他的眸­色­幽深,似饱染了花影的清隽。他就那么静静的凝立在那里,独自占尽风流。

心中有一股滚热的强力激荡汹涌,只觉得不由自主的欢喜。然而这样的欢喜不过一刻,心底骤然转过一个念头,他什么时候来的,来了多久,听到些什么?转瞬之间,忽然自己也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尽管两心相许,原来自己还是心里戒备着他,因为他姓独孤。

永琳似乎有些怕他,怯怯道,“是冯驸马和元诗音……”

独孤凌不容分说地打断他,“冯君悦和诗音是旧识,这事我也知道。”

“你也知道?”几人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纷纷看向他。

“当年金陵科场案中,冯君悦曾经被人陷害,还是元小姐救了他,所以两人相交甚深,一直以姐弟相称。”他特意加强姐弟两个字,脸上的笑意却淡而稀薄,像透过千年冰山漏出的一绿阳光,带着深重的寒气。

心中又是一惊,又听他对着永琳不冷不淡地说道,“公主是不是最近比较忙,还久没去寄月庵了。”

永琳面­色­忽然惨白,白得和旁边的永嘉有得一比。一双眼眸睁得极大,似不敢置信的神­色­。莫非是独孤凌手中握着她的把柄,她变得一言不发。

筵席处,万余灯盏,珠罩闪耀,流苏宝带,交映璀璨。说不尽那光摇朱户金铺地, 雪照琼窗玉作宫。他远望了望,似是随意道:“筵席要结束了,诸位还是赶紧回去吧,免得皇上到时追问。”说话间目光却牢牢迫紧永琳。

永琳面­色­一变,冷冷一哼,一跺脚转身离去。君悦看着我,因为不放心目光中有些踌躇不定。我微微朝他一点头,他冲独孤凌一拱手,静静地与永嘉去了。

内心颇惊动,隐隐不安。银线绣了莲花的袖边一点凉一点暖的拂在手臂上,我说不出话来。宫闱旧事,实在不是我该知道的。然而,舒贵妃与先帝的情事世人皆知,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爱情想来也是伤感而坚持的吧。

御苑里绿影叠翠,晚风拂动,一地月光清影摇曳无定。惟低头看着他与我的影子的交集,默默无语。

他的声音如三月檐间的风铃,闻风泠泠轻响,轻淡而悦耳,“看来我一时半刻都离不开你。”

我不解地望着他,他紧紧握住我的手,“不要管这些烦心的事了,你放心,我会尽快处理好的。”

他笑意愈深,在我耳边柔声道:“等一切平息,我带你遨游四方,找一处风光如画的地方,盖一座小小院落,日出而作,日落而栖……那里只有你我两人,谁也不能打扰。”

桃花源记,多少人心中的梦想。我靠在他胸前,无声叹息。何时真正能寻到。心下只尽力将那纷争烦恼都抛开,在他怀里寻一处心安无忧也好。

一处静谧,此处无声胜有声。

筵席处人声喧哗,似乎曲终人将散。我正要回去,他却笑道,“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我想这一直离席未回,略带踌躇。他笑得洒脱,“你就放心吧,自然会有人费力掩饰,不用管。”

走了一会,我也不晓得他究竟要带我走去哪里。只觉得这样被他牵着手且行且走,无论走到哪里,心中都十分安乐平和。

池岸柳树下系着一只小船,随风荡起微微涟漪,轻漾的太液池水如一汪碧泓。二人跳上船去,他徐徐划动船桨,小船儿推开波浪。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时光荏苒,如这身边的河水悠悠向前流去,这一世,我们修购百年了没有。

太液池水漫漫,他与我泛舟河上,停了船桨,任小舟自行漂泊。筵席的曼妙歌声仿佛在遥远的天际,隔得那样远,成了余音袅袅悠悠、缠绵如丝。天际辽阔无尽,满天无数繁星倾倒在池中,颗颗明亮如碎钻。

我懒洋洋地靠在他的怀里,仰望满天繁星,他的肩膀坚实而稳妥,心下一松,整个人舒缓了下来。

晚风呜咽如梭在我们之间穿行而过,他宽大的袍袖被风吹得微微鼓胀,飘扬若三尺碧水。“我们今后就找这样一处有山有水的地方,晚上看星星,好不好!”

我慵懒地侧一侧头,淡淡“嗯”了一声。

流水的声音湲湲潺潺,温柔得如情人的低语呢喃。他注视我的目光柔,“不过我们都是闲不住的人,闷了就出去游历,你喜欢去哪呢?东海?西域……”

安静坐于船中,太液池中水草的清新气息,仿佛还盈盈流动于鼻端。我一笔一划写道,“都好。”

他低头吻一吻我的鼻子,轻声笑道:“真想一直这样呢。”

他紧紧搂着我,我的发摩挲着他的下巴,烟水波光的浮动间,不禁沉醉。回首间,自己也是感慨万千,不曾想,还有今天。但愿春心莫共花争发,不要一寸相思一寸灰。

四月草长莺飞,盛大的击鞠大赛开始了,击鞠之技原本传自西地,后来在长安逐渐流行开来。皇宗仕族、文武百官而至后宫妃嫔皆上场竞技,场面壮观非常。

这日下午的天气极好,天­色­明澈如一潭静水,日­色­若金。击鞠场上早已立起两个金绘彩雕球门,其后网以细鳞韧丝笼球。浅草绿茵的球场四周皆立金边绣旗迎风招展,每隔十步有明甲内廷卫护立。

侧后设教坊乐队,四角高台皆陈红漆金铆大鼓。数名紫衣鼓手手执玉槌,单双滚击,大鼓之低沉与长鼓之高实配合着教乐坊中舞娘腰间小鼓间Сhā,击鞠场中气氛喧闹动地,华彩热烈。

击鞠类似现在的马球,是训练一个人机智勇敢的一项很好的运动,非常适合骑兵练习。要知道骑在奔驰的马上,用数尺长的棍把拳头大小的球打进球洞,是很不容易的,不但要体力、智力好,也要骑术高明。

以前在长安时,也很擅长这些玩意。现在时日一久,难免有些生疏,所以只安静坐在下面观看。乐队中师傅依旧是一袭素­色­长衣,清淡如月光的颜­色­。多年不见,他的面庞已隐隐有了支离之态,昔日的翩翩风姿颇有沈腰消沉之像,然而其间风骨却是丝毫未减。

我满怀欣喜地过去,他仔细打量我两眼,颇为感触道:“我最近一直忙,没去看你,让人带去的药你吃了没有?这么大人还跟个小孩似的。”

见到师傅不由生了孺慕之情,我象个孩子似的拉着他的袖子,不管不顾地要他和我同座。其间,比手划脚地谈及分别后的感触和无线谱、佛乐等等,谈得忘情,连场中的击鞠都顾不上了。

几场下来,好像禁中内廷军赢了不少场,他们原本马匹骏壮,骑术­精­良,击鞠之技亦十分­精­湛,赢了也是理所应当的。

过不多会儿,再闻金鼓雷击缓缓作响,只见繁花乱人眼,美不胜收,原来是女眷们开始击鞠。窈窕淑女,彩衣飘飞,闻之如珠玉齐鸣,观之如百花闹放,教乐坊不失时机的鼓乐大奏,顿时将击鞠场中热烈的气氛推上一个Gao潮。

马上的韩非欢一袭红衣,英姿飒爽,听闻她是几届女子击鞠的夺魁之人。自嫁人生子后,战场上的红衫将军,就只能将浑身武艺用到击鞠上,也是令人慨叹。

对阵的永琳公主一袭蝶练纱的荔枝红襦裙,玉鞍初跨柳腰柔,自然比不过韩非欢,未几回合就败下阵来。只见她气嘟嘟到帝后面前诉苦,要男女混合成队。

击鞠多是男女各自比赛,因为女子的骑术、反应毕竟略逊一筹,男子也不屑于与女子击鞠。但这男女混合成队也是新鲜,让观战的亲贵们应声附和的也是不少。

皇后盈盈一笑,“这永琳打不过,又开始闹了。”

皇上兴致颇高,“每年都是男女各自成队,这混合成队也是新鲜,不知你怎么组队?”

永琳略一思索,扬眸说道:“三哥的箭术在军中是数一数二的,我要和三哥组一队!”

杨宇微微一怔,皇后向他道:“宇儿,还不下场帮帮永琳?”

杨宇闻言微微皱眉,方站起来对皇后轻轻躬身,淡声道:“儿臣遵命。”于是这边又选了裴家三男一女,六人成一队。

另一边,因着韩非欢的缘故,杨昊自然要下场,又选了内廷军方氏兄弟等三人,但在选女骑手时颇费了些踌躇。皇后即刻笑道:“听说原来诗音也很擅长击鞠,不如他们表兄妹组成一对。”

师傅来了,贵妃姑姑自然不会参加。如此既无人,也无法驳了去。我只能硬着头皮下场。好好一场游戏弄得如此复杂,既觉无趣又有些好笑。杨韬不放心,想要加入这一方帮忙,我淡淡摇了摇头,不想让他搀入其中。

我冷笑侧首,意外看到杨宇­唇­角亦泛起一丝讥诮的冷笑,在我目光落去的时候他突然转头,俩人都在对方笑谑的神情下一愣,随即不约而同的微微扬眉。

宽阔的马球场有千步之大,平坦得像刀削的一般,为了预防尘土飞扬,还洒上油。杨昊帮我挑了赤鬣锦鬃马,将自己的藤制球棍给了我。藤制球棍轻便,球杖下端是月牙状,外部包有牛皮,杖上有青­色­的花纹装饰。

上场前,杨昊絮絮叮嘱,­唇­角似有些许笑意的浅影,在阳光下清透浮过,转而消失在眉眼的淡静处。韩非欢杏眸明亮,灼灼逼人的目光一直看着我们,光彩飞扬的深处略有一点儿嫉妒。我回以安抚的一笑。其实有太多的情分交缠在杨昊和我之间,即便抛开男女之情,我们还是兄妹,是知己。

双方策马入场,数十面金鼓隆隆击响,声势震天,场中诸人目光炯炯,座下骏马突突打着响鼻兴奋难耐。

待到裴家老大驭马当先,手起挥杆,明漆七宝球在空中遥遥化作一道远弧,直击我方门前。随着众马兴奋长嘶,鼓声大作,场中呐喊声马蹄声混作一团,杂杳尘扬,拉开大战。

杨宇即刻打马进击,数骑左右随上,正是善用的快攻之术。我方却是一、二、二、一梭形阵势,此阵攻守皆宜,行动迅捷,乃是初时交锋最佳阵形。

短兵相接,杨宇身旁黄骢一闪,方氏兄弟策马紧逼,阻他攻势。球落之处我方接应,正有三人打马攻球,却见一柄球杖横空而至,一晃穿入对方球员杖下,电闪之中已将球断下当场,再见杨昊杖前划出一道利落弧形,彩球高飞直落中场。

马球落处似众矢之的,争逐时一匹赤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断开两人,正是韩非欢冲入对手阵中。红杖轻划,夺球而下,那球前在她杖头略停,“嗖”的一杆漂亮长击,马球应声擦着对方守门官的衣角破门而入。

这一瞬间球过全场,连转一气呵成,快的几乎叫人不及反应,观战诸人似乎都愣了片刻,才猛然爆发出动天欢呼。韩非欢痛快一笑,甫入球场便以快攻破对方球门,使得我方士气大振,擂鼓声中摇旗呐喊,一时久久不息。

场中战事却不停顿,对方合军反攻,我方一击得手迅速回防。永琳带球前攻,却被韩非欢如影随形附身拦阻,她左右突击,忽尔横杖一扫,球随杖出,传往己方队员马下。

杨宇驾驭风驰如回风电激,金杖之下阵化偃月,我方凌厉的攻势如遇铜墙铁壁顿时一滞。其后裴氏兄妹即刻并骑随上,接球进攻,将我挡在阵后。临至球门,他俩人却忽然驰马逼开拦阻,杨宇回身前球杖从容一勾,彩球应手前去,一杖划过,那球携着风驰电掣之声以强劲之势吊角入门。

这球进的煞是漂亮,观台上欢声惊叫,击掌高呼。双方各进一球,打成平局。球场上骏马合围,明漆彩球附地滚动穿花乱眼,彼此皆不相让,渐成胶着之势。

我方得球,方氏兄弟的球杖间往来交纵,配合的天衣无缝,瞬间跨越半场。杨宇策马来夺,他们快速带球传给我,快马东西驱突,已如利剑般Сhā向球门。

永琳球杖交错而来直击我杖前,竟欲以蛮力强行阻止。只听“哧”的一声磨擦闷响,在球杖错绞之时,她的长杖竟脱手而飞,直往我头上飚­射­而去。

电光火石之间,身旁一人狂扑过来,抱着我从马上摔倒在地上,翻滚中将我紧紧护在怀中。

尘土飞扬间,听见观台上一阵惊呼。我抬头一看,是杨昊。他青衫着土,发髻凌乱,十分狼狈。他也顾不上,只一个劲问我,“怎么样?没事吗?”

太阳|­茓­狂跳不已,惊魂甫定,半晌才平复下来,我摇了摇头示意没事。接着他扶我起身,看向场中。杨宇左手半抬,眉头紧皱,抬手时似有些吃力,身边地上飞落的是永琳那支球杖。

我还没反应过来,竟然看见医官飞跑上场,原来刚才间不容缓之时,他竟然生生用左臂的血­肉­之躯挡住那只飞来的球杖。

场中轻声哗然,顿时议论纷纷,谁也未曾想我有危险,竟然两个皇子飞身来救。杨宇混若未觉,深邃的眸子和我淡淡对视,其中只是无底似的幽黑,似觉得一缕薄冰化开暗凉,渐渐浸入心间。

韩非欢怏怏不快,杨韬神­色­­阴­鸷,主台之上,皇上眼中于瞬间缓缓微沉。这样一场兴味十足的比赛因为我的缘故不欢而散。

惊天之秘

击鞠之后,就听见坊间有人传闻,说我是红颜祸水,祸害了吐蕃之后,又回来勾引皇子,引得兄弟萧墙,早晚是亡国的妲己妹喜之流。

为避嫌疑,我开始深居简出。每日里只去元府和乐府,平安度日。这一日去元府,大伯母殷殷地拉我去坐了好一会,一别十年,大伯母虽然保养得好,然而眼角也有了不少纹路,即便不笑也显而易见了。

大伯母和颜悦­色­笑道:“你不要理会那些风言风语,就好好歇息,正好将养喉咙。”说话间让侍女拿出好几包药,说是专门寻名医开的药,给我治喉咙。

祖母年纪大了,府里的事也不怎么管了。大伯母一人管着偌大的元府几百号人,颇不容易。

她眸中尽是温和的笑意,“我是两个儿子,你知道的,我从小看你长大,把你当亲生女儿一样。”

我心中感念,点了点头。

“多冰雪聪明的一个人,在吐蕃那鬼地方,”她拿出手帕擦了擦微湿的眼眶,“如今变成这幅样子……

我抚慰地拍了拍大伯母的手,没有留意她的笑意忽而带了一抹光影的­阴­翳。又坐了一会,才起身辞去。大伯母絮絮地叮嘱我一定要按时吃药,养好身子。

那日早晨醒来,迷蒙间闻到一阵馥郁的花香,仿佛是堂外的西府海棠开放时的香气,然而隔着重重帷幕,又是初开的花朵,那香气怎能传进来?

正想着,柳影进来服侍梳洗,笑道:“堂前的海棠开了,奴婢一早起来才见的。”

梳洗更衣完毕,出去果然见海棠开了,累累初绽的花朵如小朵的雪花,只是那雪是绯红的,微微透明,莹然生光。真是东风袅袅,香雾空蒙。

黄昏,我正在窗下闲坐,暮影沉沉里窗外初开的海棠一树香气郁郁醉人。青青端来一碗药,“小姐,该喝药了。”

我叹了一口气,微抿了一口,涩涩的药汁滑过喉咙。青青笑着递过一块梅­干­,“小姐还是怕苦。”

我皱着眉毛,迫不及待的从她手中接过,马上往口里丢下一块。这药真是好苦,不过效果不错,喝了几幅嗓了爽利不少。

有脚步进来,抬头一看,是杨韬。他一身云白武士窄衣,银纹紧腕收袖,足蹬乌皮长靴,手里拿了一盆花,笑问,“什么怕苦?”

青青答道,“是说小姐跟个小孩似的,怕吃药。”

杨韬神­色­关切,娓娓道:“良药苦口,该吃的药一定要吃,嗓子好些了没?”

我笑着点了点头,目光移到他手里的花盆上。这花从未见过,叶子如一脉修长的碧翠鸢草。让人惊叹的是,娇­嫩­的花瓣四个花瓣颜­色­各不相同,红、黄、蓝、白,煞是娇艳绚丽。

他看到我的目光,献宝似地捧到我面前,“今天和你大堂兄元弦铮去西市寻到的稀罕物,他说你一定会喜欢,我就买来了。”

我轻轻嗅来,只觉得花草清香扑鼻,馥郁浓烈,如置身于上林苑春日的无边花海之中。心中欢喜,对他盈盈一笑表示谢意,亲自捧了放在窗台上。有微风吹来,落得满室香气袭人。

不用人服侍,我坐在房中和杨韬议了一会闲书,只觉得香气清清冽冽溢了开来,中人已醉。渐渐有一股暖流自腹中直冲上来,不觉双颊已微热,方才清淡的醇绵,袅袅缠绵四肢百骸。

杨韬正滔滔不绝地说着,看到我面­色­,奇怪道,“你怎么了,面­色­这么红。难道受凉发热了吗?”

风过芳菲起,我只应了一声“嗯”,摸着自己的面颊只觉得滚烫,肌肤像火烧过一样。他有些担心,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

全身的热流开始直冲脑际,晕眩感越来越重,拼命想寻求一些清凉感。他的手凉凉的,仿佛久旱甘霖,让我舒服得喉中溢出一丝惬意的呻吟。

许是声音太怪,他吃了一惊,手一震想要抽回去。我无意识地嘟囔,紧紧抓住他的手贴在面颊上,抚慰这难耐的热度。

我以为自己正在作梦,作一个神奇而美丽的梦。身体与神智都在漂浮,温暖到有些灼热的渴望在血液中游走,不曾感受到这种需求,只觉得热、觉得莫名的空虚,双手离不开他的身体,像是只要触摸他的肌肤,就会感觉好一些。

迷糊中好像听见他急切地问,“诗音,你怎么了?”

好烦,为什么说个不停。没等他反应过来,我已经搂住他的脖子,温软的嘴­唇­贴上他的­唇­。他一惊之下用力推开我,几乎带着点凶狠,我却像个小孩子不肯放手,我有点笨拙的尝试吸吮,他推开的力气渐渐越来越小,最后终于紧紧抓着我的腰,回吻我。

他吻得很急很贪娈,像是要将我一口吞下去,我有点透不过气来,一种奇异的愉悦在体内慢慢升腾,我觉得热,可是没办法渲泄,所以去扯自己的领口,他抓住了我的手,仿佛是想要阻止。

好热啊,怎么会这么热?我将身躯紧贴在他身上,想寻求一些清凉感,我的贪恋他高大健硕的身躯,几乎想揉进他的骨血中。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连记忆都变得模糊,身体里像是有一把火,让我有着一股陌生的疼痛。那种疼痛,类似饥饿,但是却又比饥饿更加我让人难以忍受。

惊天震地的砸门声,我唯一的念头就是好吵。忽然一声巨响,门好像被人砸开了。一声女声的尖叫,好像是青青。一个人咆哮,震得屋子嗡嗡响, “杨韬,你这个禽兽!”

接着就听见乒乒乓乓的声音不绝于耳,好像有人在房里打架。瓷瓶、灯柱、铜镜、玉器不知道碎了多少,淅沥哗啦声乱响。混乱中有人扶我起来,喂我喝了一杯冷茶。

茶好凉!一杯凉茶下肚,全身好像舒服了些,燥热感稍微被压抑了一些。我压下喘息,闷哼一声,看着仍在厮打不休的两人,一句“不要”不由自主忽地出口。

一句话出口,自己也吃了一惊,刚才还在扭成一团的两人立刻停下手,双双惊喜地问道,“你能说话了?”

我抚了抚喉咙,好像能嘶哑地吐出几个字,看来那药很有用。药,我昏乱的脑袋忽然发现了什么,目光扫过那盆散发诡异香气的依兰花。

我费力地指着,“花……有问题……”

杨韬神­色­急剧一冷,片刻已反应过来,眼中掠过一丝恼怒和恨意,“元弦铮!”他含怒一扫,那花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接着神情复杂地望了我一眼,怏怏拂袖而去。

我松了一口气,还是喘息不已,强打着­精­神抑制着体内那燃烧的欲­火­。独孤凌寻了浸湿的手巾,擦拭我红得滴血的面容。

“该死!”他低咒,“不管是谁,我决饶不了他。”

他的手指与手掌一碰到我,酥酥麻麻的感觉便蔓延开来,可以缓和体内的燥热。我眼神迷蒙,在抵抗腹内难耐的灼热时,抬首望去,却望进了他那双勾人的桃花眼中。

他看起来好秀­色­可餐,天啊!我怎么变花痴了?竟然会有这种想法?

我无声无息的笑出来,双手攀上他的脖颈,他有些讶异地低呼一声。我“哧哧”笑着,主动吻上他的­唇­,娇­嫩­的­唇­触碰轻吮着他的,丁香小舌尝试­性­地啄着他的。

他着了急,似乎又想要推开我,我加劲的吻他,他渐渐意乱情迷。我只觉得晕,所有的东西都在晃来晃去,他的脸也晃来晃去,看不清楚……最后将他按倒在床上的时候,唯一念头竟然是,原来倒在人身上是这么舒服。

锦被柔软丝滑触到烫热的肌肤,温凉如水,划过心扉。身边尽是他身上熟悉的气息,他的体温如同深沉的海洋,无处不在的包容着,将我几乎溺毙。

他吻得我很舒服,起先是­唇­,然后是脖子、流连吻着耳垂——我身体软得像一滩泥一样,手耐不住地到处乱摸,却不想点燃一把火来,他倒吸了一口气,动作骤然粗鲁,竟然开始咬我。

后来的事情我记得不太清楚,唯一的印象是疼,疼得我尖声哭叫,他哄我,一直哄:“一会儿就好了,一会儿就好了……”喃喃的,温存的在我耳畔呢喃。

窗外粉红的桃花被春风吹落,纷纷扬扬似一场暴疾的花雨……春宵苦短,帐内春暖,盛开着,就像春风中带着无数轻微颤抖的柳枝……

春晨寂静,静的仿佛万籁都要一齐开口叹息一般,暖风掠过身旁的一树一树的花开,花朵绵绵落地,发出轻微的“扑嗒”“扑嗒”的柔软声响。

耳下强而有力的心跳声让我缓缓醒来,那声音十分陌生,从不曾有过这种经历,就像是正枕在某个人的胸膛上熟睡,整夜都听着他的心跳。

眼睛仍旧是紧闭的,还没有睁开双眸,就已经直觉地发出呻吟。我只觉得好累好累,全身都酸软无力,所有的力气都被压榨得一­干­二净,甚至没有力气睁开眼睛。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脑子紊乱到极点,许多的片段闪过,而身体的疲累以及奇怪的感觉,又让我无法集中­精­神。我轻轻地移动手指,却发现掌心下所碰触的,是温热平滑的肌肤。

只是,那不是我的皮肤。

有其他人在我的床上,而且以那些许的麝香判断,还是一个——男人!

我竟然跟一个男人共枕而眠?这个事实吓得我马上清醒过来,昏迷前的种种在此刻全部回到脑海中。

中药……依兰花……杨韬……独孤凌……昨夜里的那些会让我羞红脸的梦境,难道根本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如今醒来,我竟然跟独孤凌赤­祼­相拥,我发出呻吟,用双手蒙住脸。

身后有人溢出得意的轻笑,感受到他炙热的体温传来,强而有力的心跳,温热结实的胸膛都在提醒我昨晚彻夜的纠缠。每一件事回想起来,都足以让我脸红羞窘。但是愈是强迫自己别去想,那些回忆就愈鲜明。

“我是不是该感谢这个­阴­谋!好像做梦一样!”温热的呼吸夹杂着浅浅的吻细细密密落在赤­祼­的肩颈间。轻缓的气息,一点一点暖,拂到耳后,脖中,酥酥麻麻的痒,这样的举动让我的心跳得好快。

我又羞又恼地回了他一肘,他闷哼一声,一只手却霸道地环上我的腰,用力将我往后一拉,让我紧密地帖入他宽阔的胸怀里。

他的手臂越来越用力,紧紧拥抱着我,那样紧,胸口的骨头一根根地挤得生疼,就像是此生此世再不能这样在一起。“音,我爱你,我爱你……”他一遍遍我在耳边喃喃诉说,仿佛亘古的呼唤。

隔了那么久,隔着江山万里,隔着雪山重重,经过那么多的人,经过那么多的事,重叠繁沓,前世今生,茫茫然的不真切……仿佛是在梦里,我与他,终于有了今日,也算不枉此生了。

眼中有一瞬的晶莹,忍不住流下点点珠泪。他厚实的掌扳过我的身子,目光凝在我脸上,双瞳黑若深潭,不见底,唯见我的身影,融融地漾出暖意,“别哭了,再哭我就又要吻你了”。

我瞪了他一眼,他轻笑一声,满脸的笑意抑也抑不住,­唇­已经落在我微红的面颊上,轻柔地舔着,吻去了泪珠。我愣愣地看着他完美的脸庞,神智已经有些朦胧,只感觉到他的体温,他的存在。

房外是开得如云锦样繁盛的桃花,粉红芳菲凝霞敷锦,春深似海。屋内白绫水墨字画的床帐被风吹得微微翻起……

隔天,独孤凌再来,一脸凝重。我叹了口气,抬眸望向他,等待他开口。

独孤凌凝视我,“你前些日子去元府拿了一些药?”

“是啊!”我疑惑,那些药很有效,我的喉咙已经渐渐好些了,可以说写简单的话。

“我拿药让名老中医看了,里面有一种半青半红的莲花蕊。”

我心跳到了嗓子眼,“什么?”

他脸上一红,微微踌躇,“那就是传说中的半月合欢莲,此物无毒无味,也是良药,但如果和依兰花一起,两物相遇会使身热情动……”

我猝然退后数步,背脊直抵上屏风,眼前掠过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容。位极人臣的祖父,温良贤淑的大伯母,傲岸不群的大堂兄。

透骨寒意从脚底直冒上来,我一阵恍惚,我最亲的人在背后狠狠给了我一刀,如果独孤凌当时没有及时赶到,我可能会失身杨韬,无可奈何地成为晋王妃,这其后暗含的利益交换让我酸楚莫名……却原来,最亲的人伤我最深。

一路孤身而来,塞外十年,惟有对亲人的挂牵和信赖,始终支撑着我。而这份支撑的力量,终于随着真相的到来而崩塌。

原以为回到长安,回到家族的羽翼之下,一切危机都已经过去——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才仅仅是另一场杀戮的开始,一场不见刀光血影杀戮的开始。

在我心中,那个曾经完美无暇的琉璃世界,自大堂兄送来和亲旨意之日,已失去全部光彩;而今终于从九天跌落到尘土,化为一地瓦砾。一切,都已经不同。

心里突然觉得空空落落,仿若丢失了什么。一行清泪,无声无息湿透青衫。

独孤凌向我伸出手来,柔声道,“你还有我。”

我茫然任他牵住了手,被他揽在臂弯,怔怔迎上他的目光。他眼里仿佛有种奇异的力量,令我觉得安稳,心绪渐渐宁定下来。蜷缩在他怀中,他的气息令我渐渐安静下来,再也不想动弹,不想睁眼……

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独孤凌不知何时悄然离去。我躺在床上,手里还抓着他搭在被衾外的风氅,难怪梦中恍惚以为他还在身边。

我望着窗外春意烂漫,心里一寸寸冰凉。卷入这场纷争的人,却都是我的至亲。唯一能指挥动大伯母和大堂兄,而又如此处心积虑的只有元府的主人——我的祖父。

无论是何原因,我总要一个明白。

五月的元府,一草一木都不是昔日心怀,不由得触景伤情。熟悉的布置,熟悉的人,竟然让我感觉如此寒冷。祖父书房外遍植梧桐,­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任日光曝晒的再猛烈,院内也很难再感受到丝毫炎热。

我轻敛衣襟对祖父行礼,祖父淡淡地点了点头,“来了。”

我也淡淡一句,“来了。”

他温和地问道,“你嗓子好了?”往日丞相的气度是早就养成的,此时看来,竟仿佛带几分亲和。

我敛眉淡淡:“好了。”

祖父喝茶很讲究,只用骊山的北霖泉,我静静地看着他取一只紫砂小壶,掂量着撮上一点茶叶,加水加盖闷上一小会儿,筛去茶叶,将碧青的茶水在茶海中凉了片刻,这才开始自斟自饮。

在朝臣眼里,风骨清隽的祖父和气度雍容的左相截然不同。左相是世家嫡系,一生顺风顺水。而祖父是步步为营,一路自己走过来的。在天下士子眼里,祖父从一介布衣到状元及第再到位极人臣,是值得仰慕的对象。在子女孙辈眼里,他是永远琢磨不透的严父严师,令人不敢违背的长辈。但可能,所有人都没有真正看透过他。

一阵的沉默后,我单刀直入,“为什么?”

祖父捋须道:“什么为什么?”

我扬眉道,“依兰花?”

祖父眼底猛的闪过一道­精­光,恰被我看在眼中。他半晌才缓缓道:“其实你也知道原因?”

“值得吗?”

“为了这个家,值得。”

“与我何­干­!”我再听不下去,霍然拂袖而起,触上祖父霜雪般清冽的目光,却是周身一僵,终究颓然跌坐回椅中。

他意态从容,仿佛只在闲话家常,“你只要生下来就是元家人,这个家族每个人都要为家族牺牲的觉悟。”

我敛首垂眸,一双手却已紧紧绞成一团。姓这个显赫的姓氏,享受家族带来的荣华富贵,便要为家族牺牲。那君悦吗,他从未享受家族的余荫,为什么也要如此牺牲。

如果离开家族的庇护,也许会孤身飘泊,荣辱祸福无人相问,但我并不是一无所有。我所担心的是独孤凌作为嫡子嫡孙,他能否离开独孤家。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我定了定心神,跪下恭敬地向着祖父叩了三个头,“谢元家养育之恩。”

他沉了脸,眼底仿佛一缕寒光映在了微缩的瞳孔中,“你是要与家族决裂?”

我本已转身,闻言冷冷回眸,“是元家先放弃了我。”

他陡然笑了,朗朗笑声却是冰凉透骨,我听不出半分笑意。“元家每一代都有人被放弃,你以为就你一人吗?”

书房里有一股若隐若现的墨香,弥散在五月的阳光中,恍惚似回到了柳媚花好的昔日光景,不料却是青史中的种种刀光剑影……

“你熟读史书,你以为显德之乱中元氏族人被屠戮殆尽的命运真是偶发的吗,你以为先祖元复真的因病疯癫,打折了爱子的腿吗?你以为睿帝的元后真的因病去世吗?其实都是因为当时元家的权势已经大得危胁到了皇族,所以睿帝借刀杀人,借杨俨的起兵除了了权势喧天的元家,元后得知真相后伤心而亡。而元复足够聪明,懂得盛极必衰的道理,早早给自己预备了退路。”

心头似被狠狠捏了一下,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喉间发紧。故纸堆里湮没如此多的故事,透过历史的迷雾,原来真相如此。

“到我这一代,我的祖父提早将父亲逐出门楣才躲过元氏族诛的命运。但父亲无法承担元家的责任,整日里借酒消愁,于是这个责任就落在我的肩上,我花了近四十年又重兴元家。”他意味深长的看着我,“没有人躲得开,除了死。”

听着祖父将元家的兴衰简略道来,指尖越发冰冷,寒意从四面八方透来。满心都是怅惘,百般滋味莫辨。我一时有些恍惚,怔怔抬眸,“一切因由,便是如此?”

“不错。”祖父看似平缓的目中暗入­精­光,心志深藏,“延续元家是每个元氏子孙的责任。”

责任,也许对世家长大的子弟极其重要,是一身负累。而我只是千年的一缕孤魂,这些对我来说实在太过沉重。所以我在行事中也许会考虑家族利益,但我决不会为了家族利益牺牲了自己。

我极力隐忍心中凄楚,“我做不到。”

“也罢。”祖父叹道,有些疲惫也有些失望地挥了挥手,“去吧。”

我心中凄然转身,忽然听到祖父沉沉说道,“我会借机将二房你们这一支逐出元氏,你们心里有些准备,早做安排。”

我没有回身,肩头微微发颤。祖父这番话看似无情,其实是放我们一条生路。此后,元氏无论是荣华富贵,更或是滔天大祸都与我们无关了。

步出书房,我安静的站着,云晴风冷,举目天­色­无际,正午的阳光似乎太过耀目,将无数秘密接二连三透彻出来,曝晒在晴好的空气下,片片无声的陈列,却覆盖着足以惊天动地的波潮。

我靠着廊柱,茫然望向四周——这里是我的家,住了十几年的元府,但眼前景致,越看越觉陌生,我突然很想回家。

可哪里才是我的家……千年后,这里,还是理想中的桃花源。一时间,满心荒凉,冷意透骨。

风住尘香(终篇)

回府后,刚进门,就见秘道那端柳影快步走来,远远便对我道:“小姐,皇上派人宣旨,正等着您接旨呢!”

“圣旨?”我错愕道:“说什么?”

柳影摇头道:“圣旨未宣,不知道。宣旨太监正催着去找您呢,您这就回来了。”

大厅里有两个侍卫和一个宣旨太监。太监从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只道,“元诗音接旨。”

这么多年了仍然不太习惯动不动地下跪叩头。“臣妾接旨。”我挺直脊背跪在那里,双手在青石地上慢慢握紧,强压着心中波澜。

“皇上口谕,宣永泰公主元诗音即刻入宫,钦此。”宣旨太监接着说道:“圣上有旨意,请公主随咋家入宫吧。”

我缓缓道:“领旨谢恩。”垂首低垂着双眸,生怕泄漏了心底波涛汹涌的情绪。天­色­将暮,皇上突然宣召我入宫,所为何事,心里有些略微不安。

我起身,笑着对宣旨太监道,“公公可否稍容我收拾一下。”

他一脸严肃,冷冷道,“皇上旨意是让公主即刻入宫,如今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还是请公主即刻动身吧。”话语间,身后的两个侍卫不露声­色­地向上一步,竟隐隐约约把我围在中间。

柳影和青青不无担心地对视一眼,我沉默了一下:“知道了。” 然后对青青使了个眼­色­,无奈地随他们入宫去了。

入宫之时,暮阳早早的沉入西山,金碧辉煌的宫殿在夜­色­下收敛了白日的恢弘气派,沉沉暗暗殿影起伏。

御书房是皇上批阅奏章和接待朝廷大臣的地方,书房中内侍宫娥都比其他地方肃严些,人人谨慎有度,使得这偌大的宫殿十分安静沉肃。九瓣镏金的莲花烛台上燃了无数支明亮的烛火,使得室内恍如白昼。

皇上此时不在,我缓缓打量四周陈设。一旁金丝楠木长案上放着小山似的奏章,这就是皇上阅览奏章的地方。靠近书案的那面墙还摆放着一整面紫檀木做成的书柜,里面摆满了各种书,看似凌乱却又件件分明。

阔大的蟠龙雕花大椅,朱红高耸的盘龙楹柱,明黄的重重纱帷,明黄刺朱红的颜­色­看得人眼睛发刺。我轻轻侧过头,这是个明黄朱红的空间,漫天匝地的蛟龙腾跃,这便是九五之尊。翻手为云,覆手是雨,掌握着天下人的命运,任谁能翻出这个掌心?

夜深了,偌大御书房内殿中,只剩我只身一人,四下里寂静无声,静得能听到铜漏的声音,良久,一滴。虽然大殿里空无一人,总感觉似乎有人在旁窥探,温暖的五月,背心却透着一丝丝冷意。

澄泥金砖漫地的正殿,极硬极细的质地,非常严密,一丝砖缝也不见,光平如镜。我揉着跪得生疼的膝盖,有些茫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忽然听到一阵脚步,我猛地一惊神,连忙垂首。霸道的龙涎香隐约浮在空中,什么香也遮不住他的。目光扫到一幅明黄的衣角,更加屏息以待。

一把威严沉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起来吧。”

我起身行了个礼,因跪得久了,腿脚有些踉跄。站在那处,皇上肃沉的目光下,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一拍又一拍,极沉,极静,似乎已用了全部的力气在跳动。

皇上淡淡道,“坐吧。”

我行礼,小心翼翼地坐下,偷偷凝视着他,烛影摇红,他的面容苍老胜于平日,浅浅一抹明光映在眉宇间甚是冷峻。

只觉有一道深锐的目光直投眼底,“你一定在想我把你召来事么事?”

我立即低头敛眉,“臣妾愚昧,请皇上明示。”

皇上沉沉道,“愚昧,你要是愚昧,就没人敢说愚昧。你美则美矣,比你美的也不是没有。你­性­子刚强,虽聪明但懂得守拙,见人见事能独出机杼,难怪能将朕的几个儿子迷得昏头昏脑。

皇上的语气虽然是一如既往的平稳,然而字字都是诛心之语。我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仿佛一盆冰雪水兜头而下,骨子里皆是冰凉的。

我斟酌着词句,只道,“臣妾不敢。”

“不敢”,皇上冷冷哼了一声,“你也许是说这非你本意。”

身上的绡纱薄衫内其实已尽是冷汗,我轻轻直起腰身,抬头说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皇上坐在龙案之后,俯视着我,极深沉的一双眼睛,似乎可以包容所有情绪,喜怒哀乐到了这里都一晃而无,滴水不漏,而后产生一种居高临下的肃穆。

似乎有脚步声,有人进来禀报道,“皇上,九殿下在殿外求见。”

我心下一惊,杨韬来了。皇上听完了未曾表态,过了会儿说道:“让他候着。”

皇上转向我,微有不悦道,“我这刚宣召你,他就来了,难道怕朕吃了你不成。说起来,他曾多次向朕请旨赐婚。”

“你喉咙未恢复的时候,老三、老五、老九就争得不可开交。你嗓子好了,岂不是更不得了。你且自己说说,对谁中意?”

我脑中轰然一响,只余了一片空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已经心如止水,现在只想诚心礼佛,平安度日。”,

“诚心向佛?”皇上冷笑一声,“你也不要用这话来逛我……”

正说着,刚才禀报的太监去而复返,皇上微怒道,“什么事?”

太监战战兢兢道,“五殿下求见皇上。”

皇上难抑恼怒地道:“让他候着!”我心中一凛,太监不敢怠慢,急忙领旨去办,还没走几步,皇上又喝道:“回来!”

太监屏息站在一旁,皇上大发雷霆,“让老五和老九在外跪着。”

我心底一惊,随即知道皇上对他俩连夜赶来求情极其动怒,只刹那的迟疑,我上前一步跪在御案前:“臣妾对几位皇子并无意,他们只是顾念旧情,求皇上息怒。”

皇上话语­阴­沉,“恐怕不光是旧情,越王妃前几天向贵妃求情,越王府愿意以平妃之礼迎你。”

心中又是一震,是杨昊的意思,还是韩非欢的意思,其中种种,加之击鞠场上的相救之情,种种不解,我脑中一时纷乱如麻,纠结一团,几乎无法想的明白。

皇上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我收敛心神,郑重地叩了个头,“臣妾无德无能,不配嫁入皇家。”

皇上声音肃沉,冷冷透着股静穆:“恐怕不是不配,而是不愿。莫非朕的儿子你都看不上,反而和独孤凌在一起了。”

心头无端的一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的抓了下,原来一切事情都在皇上眼里,一切都瞒不过他。他洞悉所有隐秘,决定所有人生死。

三尺之外的紫铜鎏金大鼎兽口中散出的淡薄的轻烟徐徐,内监禀报,“三殿下也在殿外跪候。”

我听得如坠在五里云端的茫然之中。

皇上在笑,笑声中却听不出任何欢愉,“最让我想不到的是一向不对女­色­上心的老三竟然也……红颜祸水啊。”

我静静的听着,身子一动也不能动,背上像有无数只蜈蚣锋利的爪子森森划过。一人求情无妨,两人求情顶多是震怒,三人求情,皇上恐怕不会留我了。

或许是起风了,重重的纱帷轻薄无比,风像只无形的大手,一路无声穿帘而来,红烛亦微微摇曳,照得皇上脸上的神情明灭不定。他指节叩在龙案上登登轻响,有凉意一点一点蔓延上来。

半晌,他抬头看我,目光雪亮如刀,刀刀分明,“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嫁给老九,作晋王妃,今生不准再踏入长安半步。”

我勉力镇定心神,死死抓着自己的衣角,听他声音中不带丝毫感情,“另一个就是死。”

我心口剧烈地跳动着,下意识地咬着嘴­唇­,生疼生疼的。那么疼,不是在做梦。眼泪滚烫地流下来,那温度几乎灼伤了我。千年轮回,十年等待,难道仍是一场梦,难道只得片刻欢愉。

仿佛是昨夜梦中,桃花影里落英缤纷,白玉中一抹嫣然酒红,妖娆万分。我欢笑着去寻最美的一枝,风过芳菲起,翩跹发间。终于折下了那只灼灼桃花,我翩然回首,独孤凌就在身后,笑着给我挽在发间,发间就有了浓烈迷离的香气。

脚下的土地忽然裂开,地动山摇,独孤凌和我之间裂出了一道绝谷峭壁,独孤凌惊恐的呼唤,“音音……”

下临绝壁的山石摇摇欲坠就在崖边半步之遥,风愈大,玉涡­色­的长衣裙裾无声的飞起,我伸手抓也抓不住,声嘶力竭也唤不回来。他的容颜和前世重叠在一起,越来越模糊而暗淡,终于消失不见。

有人大力地推着我的肩膀把我摇醒。我辗转醒过来,衣衫尽被汗水湿透了,粘腻地附在身上。他伸手抚一抚我的额头,紧张道,“你做噩梦了?”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将头紧紧地靠在他的胸前,仿佛只有他沉沉的心跳可以驱赶我心底的害怕。他紧紧把我拥在怀里,沉沉道:“别怕,就算天翻过来,我也在这里陪你。”

我闭上眼睛,低低叹息道:“我晓得。”

这世间唯有他最懂得我,我也最晓得他。只是目下,我不愿去想,不舍得松出分毫意志与情思去想。

我平静地伏身,没有一丝忧郁地说道,“我两个都不选。”

皇上猛地一拍龙案,大怒道:“真是岂有此理!由不得你不选。”

整个殿中阖然一静,唯一伺候在旁的太监被吓得哆嗦,我却不怕了。既然横竖是一死,不如赌上一把,将生死置之度外也许能柳暗花明又一村。

我静静抬哞,从容道,“皇上,你担心的不过是红颜祸水,倾国倾城,如果我能保大隋趋吉避凶呢?”

皇上很是惊讶,“你说什么?”

我淡淡道,“我不是这儿的人,我是千年后的人,因上天的使命来到这。”

皇上忍不住笑出声来,“朕还是高估你了,没想到你会说出这番托辞来,你以为朕是无知小儿任你糊弄吗。”

“我能证明。”

“拿什么证明?”

“千年的历史。”

“千年的历史?!”

我从容不迫的面对眼前犀利的目光,在这一刻,我将自己眼底、脸上、心中的所有情绪坦荡的置于他的审视下,她知道这是赢取他信任的唯一方法

恍惚中有一声咳嗽,打破殿中的寂静。我惊疑地望向紫檀书柜,皇上面­色­一变,挥了挥手,那太监立刻头也不回地退出大殿。

“扑”地一声,烛花一暴,紫檀书柜缓缓从中裂开,一个黑衣人献身其中。

那个人须发皆白,身材瘦削,岁月的波涛涤蚀成满脸的皱纹,唯有那双眼睛,被风雨洗得雪亮,却又象碧悠悠的潭水,深不可测。

这个人我应该见过,我绞尽脑汁地回想,一时却想不起来。他走到皇上身边,缓缓说道,“独孤凌出城了。”

独孤凌出城了,他半夜出城­干­什么,难道他没接到青青的消息吗。我犹未反应过来,听见皇上问道,“那又如何?”

只听见他沉沉道,“那就意味着他脱离了我们的控制,只要他想,随时可以用他手中的势力掀起滔天巨浪,连我这个师傅都没法控制。”

独孤凌的师傅,他就是神秘的天机阁主。我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初入江湖,运河之上,我见过他和一个老神仙似的白发老头。

“他让人给我传一句话,如果……元诗音有什么不测,他要把天翻过来。”

“他要造反不成?”皇上怒了,语气严厉,冷漠到没有温度一般。他的手伴着怒气一挥,触到了案上的折子,一本本晃下,散得满地都是。

天机阁主顿了一顿道,“皇上息怒,他们两人本无关大局,如果逼急了反而不好,不如放他们去吧。”

我心底澄明,这天机阁主看来是暗助我们。皇上余怒未息,“哪能这么轻易放了他们?”他怒视我,“证明给我看。”

九瓣镏金的莲花烛台上明烛燃了半夜,烛泪垂垂兀自淌着,缓缓凝结如一串串绛脂珊瑚,并未有丝毫暗淡之像。金丝楠木案上,长铺着一摞纸,我手中的紫玉笔杆轻轻晃动,带出了一丝琥珀松墨的清香。唐宋元明清一路行云流水,千年不过一瞬。

我写得急,不如皇上看得急,他口中一个劲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我大隋怎么会只传两朝……”“李渊,李世民……”“塞外小族,竟能灭宋……”

一页页书,一页页读,晨光熹微透进,和着明黄|­色­透明的纱帷落在地上,慢慢上移。我写道民国,最后微微一勾,棱角锋锐,王朝至此结束。

皇上已经长久没有出声,他望着最后一页,那眼光却游离了出去,怔怔的出了一会儿神,只凝神远思,似乎沉浸在历史的久远和不可测之中。

我和天机阁主凝视于他,都不言语。伴随着一声长叹,皇上脸上流露出从未见过的疲惫和无奈,“罢了,罢了,再怎么样,一个王朝不过是延续二三百年,这天下终究要轮流做。”

他抬头目视我,“你和独孤凌去吧,不要让我再见。”

我这回是诚心诚意叩头,“谢皇上。”

殿外天­色­还早,晨光金灿明朗,照在重重宫殿,金黄翠绿两­色­的琉璃华瓦在阳光下粼粼如耀目的金波,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一派富贵祥和的盛世华丽之气。

殿前滴水檐下,静静跪着三个人,黑袍肃冷,青袍温润,蓝袍俊逸,个个脊背挺直,神情清淡。

杨宇嘴角浅浅的抿成一条直线,透着几分漠然的笃定。杨昊原本梳得光滑的发髻有些散了,束发的金冠也松松歪在一边。杨韬微微苍白的嘴­唇­紧紧抿着,浑身散发着一种刚毅英气。

看在我眼中,心中如同烧滚了油锅再添柴薪,焦痛万分。三人看到我出来,俱是一喜。我身旁传旨的内监宣旨道,“皇上旨意,让三位王爷回府闭门思过。”

杨韬扶着内侍的手站起来,许是跪得久了,身子微微一晃,“父皇还有没有旨意?”

太监高声道,“皇上封永泰公主为一品镇国公主,遣使西游,宣慰西域诸国,钦此。”

杨韬又是一震,忧­色­重重地问我,“父皇逼你离开长安。”

我静静地看着他,不无愧疚,“是我愿意的。”我转身注目三人,只觉得眼角酸涩,神­色­有难以言说的复杂,“天涯海角,愿诸君平安。”

一时俩俩都是无言,麟德殿前极目远望,连绵的宫阙楼台如山峦重叠,起伏不绝。这煌煌宫殿,以后终究是无缘再见了。有些东西,还是仰望更让人容易接受些。我所不能承受的,能避开的,都一应避开了吧。

我的人生应该在那云水间,一叶渔舟,山一程,水一程,立舟一笑无烦恼,看夕阳染岸。这起起落落的一生啊,光­阴­虽短,心却已无所扰,只想换得半世逍遥。这沉沉浮浮的一生啊,红尘心事枉踟躇,我的世界随他到天涯遥远。

梨花盛开如绵白轻盈的云朵,深深浅浅的雪白花朵或疏或密地簇于枝条之上,姿态千妍百丽,红红白白地异常瑰丽夺目。有风吹过花瓣便似片片彩帛飘飘而下,拂面生香,落在衣上,像积了一层的洁净霜雪。

梨花总是离人泪,为谁落下满地痴。这里,离去不是离去、归来不是归来;这里,绵绵长丝、纷纷清泪,情思更比柳丝长。

我挥手作别,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我所在意的人,无论身在哪里,都会默默关注你们。所以不用在这里,执手相看,泪眼沾巾。无论身在哪里,待走完沧桑人世,我们终会相聚。浮花浪蕊的人生,哪那么容易就断了呢?

夕阳已抵近远山,回望长安,古意苍然。 十里长亭,一支由几十辆马车组成的车队排成一条长龙停在古道上,一批身披甲胄的士卒骑着战马,手持马槊,腰胯横刀护卫在马车之旁,兵戈锋锐,傲然马上。

“这些是­干­么的?”我疑惑的看着那一队车马,长长的队伍,少说也不下千人。

他懒懒地躺在马车里,一幅懈怠的样子,“皇上的旨意不是让你宣慰西域吗,不多招点人怎么够用。”

我回过神来,看看那烧包的马车,扎眼的车队,道:“这么招摇上路就不怕有抢劫的?”

“抢劫?”他眉一场,“我倒巴不得他们来抢,要不然这一路上岂不太过寂寞。”

他看我还是忧心忡忡,“好啦,跟我在一起,你就放心吧,这些还都是明面上,私底下还有护卫。”

窗外风过无声,梨花飞落无声,窗内亦是无声,他轻轻拥着我,含着轻浅的笑。我问道,“笑什么呢?”

他眼睑一扬,面容如破春风,“高兴,终于抱得美人归了。”

我轻笑出声,转不开视线,原来,需等到风住尘香花已尽,才可以看到最后的风清月朗,花好月圆。如今只需要放松全部身心,所有束缚!

从今天起,开始我们新的旅途,天涯海角,且行且歌。

番外

孤独不苦—杨宇番外

我,是大隋皇朝的嫡皇子,有与生俱来的责任,与之伴生的孤独。

我没有朋友,因为我不能有弱点。我没有心爱之物,因为那会削弱我的意志。

幼时的人生是由学习、吃饭、睡觉组成的,母后认为我需要不断地学文习武,才能足以聪明睿智继承大统。所以我每天从辰时一直到申时都要呆在书房里,只为了得到父皇晚间检查功课时的褒奖。

夏季的上林苑枝繁叶茂,有鸟雀欢叫的声音。我却只能午休时停留片刻。“吱——”我听见了一阵奇怪的声音,咦,是谁在叫唤?我东找西找终于找到了——原来是蝈蝈在拼命的叫。

这只蝈蝈是黑­色­的,背上还有两条绿­色­花边,两根长长的触角直直的“矗立”在头上,显示出一副大将军的模样。

几个侍女匆匆找来,口里呼喊着:“三殿下,三殿下。”

我慌忙把蝈蝈放在衣袋里,紧紧捂住,然后站在那里,不动。侍女们看见了我,慌忙跑来,拉我离开草丛:“殿下,您身娇体贵,怎能在这脏地方待着呢?”

我一言不发,侍女们无奈,只得搀我回去。他们帮我脱下外衣,从头到脚换了一身新衣,因为刚才蹲在草丛里,侍女们怕我沾了脏东西,会生病。众人服侍我躺下,直到我呼吸均匀,仿佛沉沉睡去,这才放心的离开了房间。

我偷偷睁开一只眼,见房门紧闭,立刻跳下床来,从衣袋里掏出那只小螃蟹,对着它哈哈大笑:“从此,你就是本殿下的第一宠物啦!”

但我不知道怎么养蝈蝈,它既不吃米饭,也不吃人参燕窝,渐渐的不大动弹了。我很茫然。

一天,我正在院子里逗蝈蝈,突然,一个冒失莽撞的小内侍闯了进来。我很恼火,我不能让人发现我养了宠物。虽然哥哥弟弟们都有,或者是小马,或者是小鹦鹉。

但我不能,因为母后不让我养宠物,担心会消磨我的意识。猛一转念间,我决定杀了这小内侍。

但小内侍的一句话改变了我的想法:“啊唷,殿下,你的这个蝈蝈要饿死了哦!”

我大喜:“你知道它吃什么?”

小内侍嘿嘿笑着:“小的小时候在家里可养过蝈蝈的呢!”

“你叫什么名字?”

“小福子。”

我用手托着下巴,沉思半日,最后,指着小内侍说:“很好,本殿下决定封你为本殿下的第一秘密伙伴,专职为本王养这只宠物蝈蝈!”

小福子楞了楞,摸摸后脑勺,嘿嘿一笑,大声道:“小的遵命!”

此后,这只小蝈蝈一直吃得很好,渐渐的越长越肥了。原来它只吃毛豆,吃完主餐后还要吃一片西瓜。他吃食得样子真滑稽,只见它用两只脚夹住食物,然后用两颗大牙咀嚼食物,一边吃着,两颗大牙还不停的动着,眼睛四处张望着,生怕有人跟它抢似的。

我很高兴,每天我偷偷地找时间和小福子逗我的蝈蝈。就这样没几天,它和我们越来越熟了,不到一小会儿就叫了起来,它的身体比刚来时大了许多,它每天都要吃很多东西东西,养的肚大腰圆、毛皮发亮,更像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了。

直到有一天,宫屏迤逦彩裳云动,皇后銮驾缓缓而来。母后后优雅站定,春光下五凤朝阳宫装华美耀目。我欢笑着扑过去,“母后,你为什么这么多天都不来看我?”

母后那­精­致妆容漾出亲和笑意,“你现在也不小了,不能整天缠着母后了,以后,母后多派几个人来服待你!你看,这是贾公公,这是刘姑姑,清儿,灵儿,以前那些粗手粗脚的宫女太监,母后都给你换了,这几个,可是百里挑一的呢!”

我牵着母后的衣角, “不,娘亲,你不要赶走小德子,他天天和我玩……”

“就是因为他天天和你玩,这可是为了你好啊,你是皇上的嫡子,不能让那些个不知进退的下人给带坏了!”

小德子被拽了出来,趴在地上,声音也发抖了,“皇后饶命,皇后饶命!”

我苦苦哀求母后,她声音陡地森冷,厉声道:“拉出去。”

小德子哭喊着被拉了出去,我听着窗外杀猪似的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嚎叫,不过须臾,外头的动静渐渐小了。我望着地上被睬死的我的大蝈蝈将军,脸上却没有再流下泪来……

那一晚,我独自站在金壁辉煌的宫殿,孤独,寂寞……

那一晚之后,我再没流过一滴泪。

岁月荏苒,我已成年,所有人都说我是不言不说的冷然,或者无喜无怒的淡漠,似乎没有人能走近我,我的心事是不能言不能说,也不愿说。

第一次入朝的时候,身在大明宫中,俯瞰之处气象万千,我在想如果登上太极殿前殿至高处,岂止长安城,天下都尽收眼底,只手可握。

俯瞰阶下,百官各具神情,纤毫毕现,紫绶玉冠,华服金蟒,皆尽匍匐在下,金銮殿上,俯瞰众生,高绝而孤独。 人生在世,有几人不是孤独?更有至高无上的权利,诱惑着人们前赴后继,虽百死而犹未悔。

在这钟鼓煊赫下,天阙辉煌中,太极殿中的每一个杨家男人,无不装着浩瀚山河。或许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感觉自己的存在。只可惜,唯有一人能登临绝顶。

我没有爱人,因为我没有爱过。

在我眼里,女人只分聪明的和不聪明。聪明的就如同母后和独孤艳,她们永远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怎么去得到,而且得到的不露声­色­。而大部分的女人,无论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无论是娇艳如花还是娇柔似水,就像一潭浅泓,只一眼就能看清。

而她,从来都出乎意料。这个女子,冷静时沉定从容,忧伤时安静幽凉,嘻笑时俏皮狡黠,言行举止别具一格,清风静流底下的如云似雾,引人入胜的奇异,和我见过的多少女子都不同。

第一次见到她,在喧闹的西市中,她和独孤凌为一颗夜明珠争执,她一对乌亮的眸子,发出的光芒灿若星河,让周围那些宝石全都失去了颜­色­,让她的一颦一笑无比灵动。面如冠玉的她看似倜傥风流,其实是女扮男装,我只当她是哪家爱玩耍的闺秀。

听到她的歌,我更是震惊了。这世间竟有这样好的歌声,黄莺般娇脆、流水般柔美、丝缎般光滑、鸽子般温柔,叫人消魂蚀骨,只愿溺在歌声里不想再起。

多久没有惊艳的感觉了,宫里每宴必歌,我却习以为常。只有她的歌声是个例外,那时我才明白什么是“绕梁三日,三月不知­肉­味”,什么又是“昆山玉碎、香兰泣露”。

结果自然是独孤凌输了,不过我私心里认为那枚看似珍稀的夜明珠配不上她,配不上她那双灿若星河的眸子。也许她给了我太多的震撼,以致我第一次对一名女子感兴趣。

夜晚,我独自在书房之中,一灯明照,投在他眼前的地图之上。一抹黑影闪入我的书房,我没有回头,只淡淡道,“查到白日里西市那主仆三人的来历了吗?”

暗使低声道,“为首之人是元相二子元仲洋之女元诗音,天姿聪颖,幼通音律,长安坊间传闻曲有误,元儿顾之人。”

原来,她竟是元家那老匹夫的孙女。突然,心中掠过一丝模糊的惊恸,想抓时又说不清楚是什么。

元初文,当朝右相,也是我登上皇位的最大绊脚石。朝中他与外祖父势成水火,后宫中元贵妃与母后分庭抗礼,皇子中五弟杨昊是我的最大对手。

一曲三回,渐渐而止。那美妙旋律似乎还凝滞空中回旋缠绕,久久不散。我转身继续看向地图,继而抬头思量,眸中深黑纯粹如同夜­色­,将一片光影静然覆灭。元氏之女,不能让她成为迷惑我的红颜祸水,不能。

我淡淡道,“知道了,退下吧。”

暗使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的消失,我一个撇眼过去,墙壁上映的脸颜侧影轮廓深邃,如若刀削。

夏日里的御花园清风拂过层层的青萍之末,涟漪微动似心湖泛波。百花争奇斗艳,人却比花娇。

元锦绣一身桃红宫妆,流霞蜀锦,光彩明亮。面容有着盛开玫瑰的娇艳,真是人如其名,花开锦绣。她穿了女装,绿衣翩迁,纹理间嵌着银­色­的丝线,整个人犹如出水芙蓉般的清新。而她对着五弟脉脉含羞的娇靥,楚楚动人的风情,令我心头却不禁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听到父皇对着锦绣道,“那你会舞胡旋吗?” 我远远看着九弟对她挤眉弄眼,她抢着飞快答道,“家祖有言,女子应­色­期艳,才期慧,情期幽,德期贞,胡旋太过于热烈,家祖不喜,故我姐妹未习。”

看来她很聪明,只不过九弟似乎对她也很感兴趣。我心中一动,忍不住出口,“我怎么听说元二小姐擅长胡音。”

在两道目光于空中交汇的那一瞬间,对面的那双眸子也有一刹那的迷茫。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刹那,但我确实呆住了。就在她秋水般的眸子里流露出一丝恼意的时候,我发觉我似乎失态了,目光蓦地一转便回到了九弟的身上,在旁人看来我的目光仅仅是在她身上多停留了那么一会儿。

她很快微笑道:“家祖之训不敢违背,只是偶尔去乐仿学习《九部乐》”

我坐下来,没有拆穿西市之事,反而问道,“有诗言道城头山­鸡­鸣角角,洛阳家家学胡乐,不知元二小姐认为如何?”

她斟酌着字句,“胡曲中也有不少值得借鉴的内容,汉曲宏大悠长,胡曲明快奔放,两者相得益彰。当然其中要以汉为主,融胡与汉。”

这时,杨昊Сhā进来问道,“融胡与汉,知易行难。该如何去做呢?”

她想了想说,“不如无为而治,交融的过程中,往往最好的音乐自然会并蓄兼收。实际上强大的民族也是这样,如皇上对胡曲的吸收和胡人的任用,都显示了我朝容纳百家的做法,因此国势强盛,万国来朝。”

她年龄不大,可言谈举止潇洒自如,并没有一般小女儿家的那种羞涩忸怩,应答间颇独出机杼。五弟如月光般的目光在她脸上微微一转,而九弟不掩眼中的赞赏。

心中暗暗诧异,却不动声­色­,扬一扬眉毛,淡淡道,“焉知不会秩序混乱,造成礼崩乐坏的局面?”

她才思敏捷,立刻反驳,“春秋战国,周室衰微,才导致诸侯不朝,礼崩乐坏。反之则未必。”

接着九弟英雄救美,Сhā道,“三哥怎么今天对乐曲如此感兴趣?”

我意味深长地笑道,“我前两天在西市发现一些趣人趣事,为此感兴趣。”

却见贵妃把扇子掩在桌上,笑着说,“看来几位皇子都对音乐感兴趣,不知道能不能在眼前找到知音人?”

这是很明显的暗示,我心底渐起凉意,独孤有女艳,韩家意非欢,元氏双生花,不知入谁家。

长安四大美女,不知多少世族子弟倾心相求,却不知天家阀门,无论男女都逃不过这联姻的命运。从皇上后妃三千到诸王妻妾,或娶或嫁,没有哪个综错了门庭权位。思及此处,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对于她,这个­阴­错阳差出现在自己生命中的女子,是不会综错了门庭,和我有牵连的。

不出所料,父皇是一如既往地不偏不倚,轻轻揭过。贵妃闻言微微黯然失神,很快又建言让她们姐妹献艺吐蕃乐。她们两人一头雾水,而我们几人对所因何事几人心知肚明。

吐蕃赞普曾遣使请婚,皇家中没有适龄的公主,必然要以宗室女和大臣之女代嫁。此女出身门庭,决定着背后吐蕃势力将来的导向。母后曾私下召见独孤家适龄女子,看来贵妃召元氏姐妹入宫也是为此。

我应该极力地反对,但首先闪过的念头竟是一去万里,她这颗珍珠岂非要蒙尘了。这个念头一转,连我自己都吃惊了。一向的淡漠,为何短短一面,竟至如此。

当时不知道,若­干­年后,那样一段凄迷而轰烈的歌声,结束在她决绝苍白的笑意里,结束在她悄然隐约的泪光里,也结束在战火纷飞生死间,结束在雪域高原千山间。千秋家国梦,此中痴儿女,曾有过怎样的百转千回,荡气回肠。

之后,长安各处消息送来的时候,总能隐隐约约能听到她的消息。她古灵­精­怪,满脑子奇思怪想,在长安城中开了间客栈;她胆大包天,竟然敢与虎谋皮,和独孤凌谈起交易;她聪敏不凡,接手赈灾义演,才智初露峥嵘。再之后,她和五弟一起,郎才女貌,仿似天作之合。

我总是对这些消息一扫而过,她还是走上这条世家女子之路,王室深闺中的柔弱女子,无灾无难,荣华富贵一生,闲看春花秋月,暇时赏诗作乐。她亦只是皇家莺莺燕燕中的一只婉转黄鹂,为这盛世繁华锦上添花罢了。

华清宫中,远远那迤逦灯火下,她白衣胜雪仿若流泄于夜­色­缥缈,杨昊青­色­轻衫倜傥,翩若惊鸿,在湖中一转好似自碧叶荷­色­间双双凌波而来,玉容俊颜,清逸风流,叫人几疑是看着画境。

水榭中的我,忽略掉心中那一丝模糊的惊恸,折一枝榴花在手,无声无息地微笑出来。一直以来,杨昊礼贤下士,儒雅亲和,且行事稳健,滴水不漏,仿佛没有弱点似的。但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她或是杨昊的弱点呢。

直到她决绝而去,我惊觉她的一身傲骨。不觉心中有些窃喜和释然,再美再好的情事,也不过浮云一瞬间。爱情,真心,我不能拥有的,他又凭什么能拥有。

我到草堂寺的时候,已是向晚黄昏了,修建在京郊的草堂寺,建在层岩秀石、峰豁万千的山顶,殿阁巍峨宏伟、飞檐斗拱,极是气宇辉煌。

人生何处不相逢,清烟一抿的禅房中,室下的长窗半开着,一阵风过,有和煦的风带着迷蒙的花香缓缓散一些进来,像是女儿家的一双玉手,试探着轻轻半卷起重重的鲛绡帷幕,仿佛置身在海市幻境之中。

一低头,看到秀发青丝包裹起来的是张宜喜宜瞋的脸,仿佛整个人都无声无息地沉溺了下去。几番午夜梦回梦到的就是眼前这个少女吗?我心头竟陡然迷惘起来。

以前从来没有近距离看过她,似一潭碧绿清水中忽然绽放出一朵袅袅婷婷的白莲,那种白如玉璧的光华,凌然在碧波之上,光滟无法可挡。

“元诗音,你怎么在这里?”她的名字我脱口而出,而就在这一刻我才明白她在我心中已经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华衾堆叠中的纤弱女子无力躺着,她的脸­色­苍白若素,透明得没有一丝血­色­。微露的肌肤如同白玉一般。殿外的樱花四散零落如雨,片片飞红远远地舞过,映着满屋鲛绡,光影迷离如烟。

我的一只手不受自己意志控制的拂过去,近了……近了……离她如玉的肌肤只有咫尺。直到此刻我才明了,为什么红颜祸水,倾国倾城,我明知这是个红粉陷阱,但我清楚地直到自己还是陷下去了,不可救药。

突然之间,门被大力撞开,一人怒喝,“住手!”身后有掌风迅雷不及掩耳地袭来。我转身,是面­色­雪白的杨昊。他在激怒中不听解释,我们瞬间便已交手四、五招,在狭窄的空间里对打起来,却皆无法突破对方的防护。

独孤凌赶来,我们暂时停手,却不料电光火石之间,床板突然裂开,她不有自主地向下坠入黑暗。

窗外翻滚的雷电听在耳里并不真切,一切都失去了­色­彩,只有她的眼睛,天地间仿若只剩了那双眼睛,看着自己,清晰如许。

天际云遮雾掩一弯朦胧月牙,月光在郁郁的山间行走,莹白的,像冰ρo处银灿灿的一汪水。寺中外几株花树花枝斜出横逸,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让人不知今夕何夕。

揉碎一抹轻香,指尖抵在掌心隐隐的痛,一笼清光傲洁,一抹秋水入神,印在心底,此时想来竟深刻如斯。不知她是不是杨昊的弱点,但她不知不觉间竟已是我的弱点。

是谁设下的陷阱,竟能洞悉我的内心。或是知道她的魅力,让人无可抵挡。但,不可置疑的是,我陷下去了。我自己也不知道就在刚刚掀帘那么短短一刹那,自己转过了多少念头。惊讶、欣喜、尴尬、惆怅、愤怒……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感涌入心间。

独孤凌和杨昊去追了,我却只能站在这里,手紧紧握成拳,那指甲一直深深掐入掌心,也浑然未觉。

我想要的是什么……这话有人以前也问过我,那时候我没有回答,只将目光投向了远处的大明宫。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想要什么,或许我所经历的一切事情都只是个过程,但我必须将这个过程,也就是自己及身后独孤家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因为一朝不慎,就会满盘皆输。

为博美人的笑颜,代价最大的,莫过于周幽王。骊山烽火戏诸侯,美人一笑失天下,周朝的八百年江山,从此灰飞烟灭。把这生死与共的壮美演绎得最为惨烈的,莫过于霸王与虞姬。

美人如花隔云端,我知道自己想要她,但我永远也得不到她。或许得到了,就是我的覆灭。所以有些事情是天定,便如我站在争夺皇位的这条路上,未必是自己的选择,我只能在此之后选择怎样去走。

离情盈抱终无语。她终将离去,我终将忘去,悲或喜都沉淀在心里,酿成了酒,浇成了花,只余午夜梦回中淡淡的忧伤。

然而,再见之时,我才终于明白忘不去。想忘而不能忘时,才知道漠然下埋藏的记忆原来已经深入骨血,每一次触动都碎裂心腑。

风驰蹄声轻快,烽火硝烟的武昌城中,我意外的看着刀光剑影中飘逸的白­色­身影,临空摇曳,几欲乘风归去。

她受伤的痛呼,自四面八方回荡过来,一瞬涨满了我的心口,苦涩酸甜,恍惚间竟叫人有种不顾一切的激狂。我飞身去接,将她一把拥入怀中,紧紧抱住,臂上力道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力量,一动也不敢动。

“是你?!”她舒了一口气,­精­疲力竭中昏去,我怔怔听着,普通莫过这寥寥两字,却像一张细细密密的网,让人失了思绪,一步迈入了她设下的领域。

仿佛是过了一世那样久,久得我忘了周遭一切,直到侍卫们喊道,“楚王殿下!”我回过神来,冷冷看着那群乱党,只一句,“杀!”

宫灯画影,层层帷幕深深。

我在榻前,看丝光柔润的锦衾深处,她乌黑长发散泻枕旁,青丝墨­色­中衬着一片素白的面容,安静地睡了过去。

只有沉睡中,我才能肆无忌惮地看她。明月穿窗,月光似水,幽幽铺泻一地,覆上眉间眼底,仿佛沧海桑田变幻,转眼已千年。

我微微仰头,目光透过雕花的窗棱迎着那明净的月­色­,心中什么都不想,只愿这样陪着她,在日月交替光­阴­流淌的岁月中停贮在此刻,如此静谧,如此安宁。

她醒来,却只会气我。为了个萍水相逢的捕快和婢女,她只身涉险。而且嘲讽我道,“你一定没有朋友,所以根本没有为朋友两肋Сhā刀的想法。”

我沉默听罢,不觉­色­变,眸中骤然闪过一丝雷电般的厉­色­,因为她说中了我的心事。我是没有朋友,所谓的朋友是最容易在背后给你一刀的人。所以我不需要。

我带她去了伏牛寨。虽然我千方百计掩饰我斩草除根,一人不留的意图,她还是发现了。灼热的火光映在她脸上恍然一闪, 她殷殷求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那双眼眸黑白分明,因有着不安和惊恐而更加清晰,竟让我想不起来该如何面对。生平第一次觉得无法和一个人的眼神对视,终于闭目扭头。心中凌然闪过的念头是,不能如此软弱,不能让一个女子影响我的决定,我不容反驳地说道,“不行!”

她起身道,“你不救我自己救。” 飞掠而过,直奔火场。

那一刻,我的心里像是烈火焚烧,忽然被塞进了一把刺骨的冰雪,火与冰的翻腾,煎熬骨髓。剔骨割­肉­的痛楚利如薄刃,二十年傲啸纵横,踌躇滋味,今宵始知。

伏牛寨早被冲天而起的火势染成了烈红一片,四处火苗狂舞,星火乱坠。看她在火中的身影,刹那间脑中一片空白,几乎连浑身血液也停止了流动,不顾一切,我冲了进去。

“轰”的一声,一根燃着的大梁摧枯拉朽一般随着飞溅而出的火焰倾颓倒地,推的雄雄火势迎面扑来。火星溅上她的青丝,如同轰地一把火烧在我身上。

不顾她的反对,我将她击晕,带出火场。火场外,我的脊梁紧绷,肩头因急促的呼吸而频频起伏。这一生,我从没有如此狼狈过。

醒来后,她还是不依不饶,一字一句道,“你一开始你就打定主意不留活口?”

扭头看她,她脸上依稀仍见斑驳泪痕,本想解释的,不料话到嘴边却是冷淡的一句,“是又如何?”

她一怒之下拔剑相向。剑冷冷地抵着我的胸口,青锋闪烁冷光,宛若一泓深水,将所有侍卫吓了一跳,立刻要上前围攻。

我淡淡挥手止住士兵,心中闪过一丝惊诧,一丝感叹,却没有一丝害怕。刚才那一刻,我知道我是爱她的。但我既不懂得应该怎么样被爱,也不懂得应该怎么样去爱别人。 但这种爱才是最真的!你只有在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有真正的痛苦。

长长的对视,静静的对立,无边无垠中,万籁俱寂,只有心中飞沙走石!原来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世界上最傻的事,不是假装忘去,而是明明无法抵挡这股想念,却还得故意装作丝毫没有把你放在心里。

阳光半洒在我脸上,如我心中一样斑驳明暗,而我的声音却是冷冽摄人,“你杀了我,岂不是拉整个元家陪葬。”

她冷冷道,“只要元家有一人逃过大祸,挨到杨昊继位,东山再起也未尝不可。”

一瞬间,心底忽然升起一股无奈。命运巨大的齿轮从一开始就无法抗拒,即使可以预知到有惊涛骇浪,也没有选择的权利。

我涩涩道,“原来你一直有这个念头。”

她有些黯然“你为什么要格杀勿论,要知道他们也是天家子民?”

我眸心深冷无垠,她如何能了解我的良苦用心。朝内土地兼并之风日盛,而楚地李、赵、钱、王等几大豪门,也是兼并土地最多的几家。我一到楚地以后,就想着打压他们的势力,缓解兼并之祸。不料天随人愿,伏牛寨劫掠了这几家,不管这帮土匪背后是谁,我只要顺水推舟,杀人灭口,就能解决这一切。

而电光火石间,她想通了其中关窍。我原本沉冷的黑眸几不可察的泛出一丝异样,便如同海底微澜,女人有时候太聪明也不是好事,太聪明的女人令人害怕。

她冷笑道,“你是不是也要杀我灭口,也一样推到匪患身上。”

我心中怒气勃发,隐隐暗云涌动,“你以为我不会?”

暮春的风夹杂着山野的萧瑟气息,阳光透过叶子细碎的间隙落下来,仿佛在我们之间设下了一道晦暗不明的选择。

她倔强地抬着头,但是眼泪偏不争气地纷纷坠落,碎如散珠,溅在我手背之上,却烫如滚油。

独孤凌的突然出现打了圆场,其实在他出来之前,我已经后悔了那句话,­唇­边生出一丝浸满了涩楚的苦笑,但多年的冷漠淡然,我始终无法软弱下来。

她再次离去,暮春光影映上她清冷的面容,那双深海般的眼睛成为我至死难忘的印象。

夜­色­蔓延着轻薄的雾气,仿佛最上等的轻绵蚕丝织成的云纱帐似的,一片一幅的轻轻的覆洒了下来。野地里弥漫着一种春花开到极盛近乎颓败的靡靡甜香,让人无可奈何。

已是夜深人静,我负手而立,若不是一动则牵扯烧伤的疼痛仍极为真实,几乎让人以为是前尘乾坤入梦,转眼一晃便散尽踪影。

暗使在身后冷冷道,“你为她疯魔了。”

他还在身边,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他自幼和我一样,无情无爱,自然不会赞同。我其实很想告诉他,他说对了,她已经让我不是我了,但是终究什么也没说。因为只有真正爱过,才会明白,痛苦也是值得的!

我们再次见面,也是再次争执。

谋逆本事九族死罪,在我看来乱世用重典理所应当,让人不敢生贰心。在她看来罪不及子女。但她的很多话也让我沉思,比如民如水,君如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比如得民心者得天下。

她说得很多话细细想来,很有哲理。我从来都以为非次即彼,总有一天为了皇位我必须和五弟或者其他兄弟相争,至死方休。也许,还有别的路。

遥望长河奔流天际茫茫,只觉得自己的人生茫茫。人生数十年,宛如梦幻,一恍便逝,既不足与天地争万世之长短,亦不可与造物较一时之神工。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而且不是女子的小聪明,是悟透人生的大智慧。她仿佛能拨开历史的迷雾,看透当下的乱局。直到若­干­年后,我才知道她是上天赐给大隋的礼物,穿透千年的岁月。

对皇甫明一战,我本是谋划已久,没想到他竟然生生牺牲一队熊渠军,在这预先埋好的火雷之地做阻击之态,而爆炸的时机恰好正是我的中军杀至之时。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我只感觉一股莫可匹敌的力道将我连人带马生生击倒,超绝的威势无可抵挡便即透体而过。我强咬牙关,腰下用力双腿一弹间翻身跃起。倒在身旁的战马口中不停吞吐着血沫,抽搐不止,污浊的泪迹仿若在告之他已永远战立不起。

阵阵眩晕之感直冲头顶,刚才立身跃起的动作虽然简单,却已超过了我此刻身体负荷的极限。但我不能倒下,她在后军,还有成千上万的士兵等待着我的命令,我深深吸了口气,硬吞下了上涌的血气。

黑袍一袭,随风四展。盔甲战裙,气概之盛,三军辟易。丈余银枪立地在握,全身征袍染尽鲜血。全军士气大振,全军掩上。然而祸不单行,吐蕃人从后偷袭,如此一败涂地。不得不退入龙门峡谷,才得以暂时喘息。

夜­色­,纵使有天上的月,也解不开它迷雾的黑衣。这时,不时有灯火零星的亮起,散落在峡谷的每个角落,显得苍凉无比。

从来天皇贵胄,一生顺遂。没想到今朝兵败山倒,一败涂地。

曾经是走马快意少年游,曾经是玉雪堂前花解语。曾经是母尊子贵,万千宠爱人羡艳。曾经是七十二战,战无不胜。却一朝,忽闻楚歌,一败涂地。

我站在烈烈风中,挺立在孤独,失败,屈辱的废墟上,我恨自己自视甚高,其实只是一个有血有­肉­会失败的凡人;我恨自己棋差一着,将数万将士和她置于险地;我恨自己甚至不如楚霸王,他有生死相随的虞姬,而我只有孤独。

垓下的绝唱,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奈若何,虞兮虞兮可奈何?”青山遥去,英魂何在,暮霭万里,风飞扬。我无声的叹了口气,浑身冰冷,没有一丝温度,从未有过的消沉,如夹着冰凌的潮水,将心头的隐痛一丝丝牵扯。

她走过去,静静站在身边。长叹了一口气,一言不发,只是帮我轻轻裹好伤口。发如云,人如玉。我站在这里可以看到她柔和而优美下巴微微抬起,露出修长的脖颈,几缕碎发自发簪间悄然滑下,软软地垂于她耳侧,偶尔夜风轻过,漾起几丝微澜。

良久,我怅然叹息,微抬的眼眸似在仰望远处星光闪烁的天际。心里是难以名述的哀伤,更有一丝复杂的感情不期然流露出来。低低道:“楚霸王四面楚歌中还有虞姬作伴,而我又有谁?”

她脱口道:“你还有我们,有这些跟随你的士兵。”

虽然知道我自爱我的,她亦爱她的,未必息息相关。然而她这一句,心中立刻有明净如台的温暖,这冷寂陌路,万花寂寞,还好有一人相陪。我说不出话来,只静静望着她,许多言语反而踌躇说不出口。

山风入夜强劲,鼓鼓地贴着面颊刮过去,冰冷刺骨。有片刻的沉默,似是河水东流不能回头的呜咽如诉。

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西楚霸王,心是争霸天下的雄心,志是胸襟广阔的壮志,如此刚烈骁勇的英雄,也会有温柔的时候,那就是面对叫做虞姬的女子。

我默默片刻,低低的说了一句,“你愿做我的虞姬吗?” 话语轻喃,如同蝴蝶的翅翼掠过耳旁,随风而逝,只留下些空气的涟漪。

多年隐忍的不诉离伤,多年习惯的打落牙齿和血吞,此刻终于松弛了身心,悄然一句问出声来,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手心竟然沁出微微的汗来,我一定疯魔了,明知道她不会答应,明知道母后不会同意,明知道会掀起多大的波澜,都不顾了。

任凭感情毁灭所有理智的刹那,无日,无月,无星,无光,仿佛世界到了尽头。无关其他,无关过去与将来,无关生与死,悲与喜,对与错,无关这苍苍茫茫,爱恨红尘。

她的侧脸在月光下莹然如玉,更兼玉的润泽与清冽,她盈盈眼波一扫,我只觉遍体似被温软恬和的春水弥漫过,骤然洋洋一暖。原来烽火戏诸侯,只为她一笑而已。

她的声音清凌若破冰之水,“你说什么?”

这句话似一盆冷水,倏然浇落在我头上,浇得我五内肺腑都激灵灵醒转了过来。我忽然发现有些话,适合烂在心里,有些痛苦,适合无声无息的忘记。

忽然之间从来未有的怯懦,怯懦到不敢再问一遍,我看我一眼,似要把她的样子嵌进脑海中去一般,声音却有些空洞,像这山间空茫而静寂的夜,“没什么。”

可以逃避很多,命运除外。可以改变很多,缘分除外。可以放弃很多,记忆除外。可以忘记很多,你除外。理智又回到脑海,我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也许我们之间只适合远远相望,远远相忘。

此时,几个将领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话,将这件事叉了开去,她也不再追问。也许人生在世,有几人不是孤独?唯有孤独,才不会一个字万劫不复,才不会为一个人粉身碎骨。

最后她的一句无心之语救了我们,所有人悄无声息地攀援而下。江风飒飒,吹拂白裘微动,她雪琢玉雕的面容带着淡静,那种入骨入髓的美丽刻骨难忘。

白雪掩抑了一切,一切又在雪中静静的滋生。她只身离去,只余我一身萧萧,隐没于风中。我只能远远相送,因为我怕自己忍不住挽留,忍不住挽留一段没有开始的感情。也许命中注定,只有这个谜一样的女子,才能让我的无情万劫不复。

之后她战场浴火,与心爱之人生死相随。再之后,她身限吐蕃,故土不能回。再之后,她素手裂红裳,宁死不屈。再之后,那天籁之音再不可闻……

得到消息的那晚,我第一次酩酊大醉。一行清泪,零落辛酸。 死在爱人的怀里,是莫大的幸福,而看着心爱的人死去,又该是怎样莫大的痛苦?这种痛苦,纵然是乌江的水流成红­色­,也洗不淡烙在心头的伤痕

咫尺难渡离恨天,寂寞的红颜,你是忠贞不渝的虞姬,可惜不是我的。泪落在心上,血也流在心上,每一抹殷红都是爱情的絮语,可惜不是为我。难道,我今生注定只能是你故事的看客,悲喜哀怒都与我无关。

再之后,我仍是冷漠寡言的三皇子,仍然是重复着以往的一切,当爱情和政治冲突,爱情必须让位。没有权利抱怨,没什么对不起,这是现实。现实是我必须承担的责任,娶一个相敬如宾的妻子,失去一个真心真爱的人,然后整个人像被凿空了一样无法修补。

十年,久到我几乎以为自己可以忘记。但她又回来了,搅皱一池春水,而我这一次依然只能放手,只要她能幸福,即使幸福得刺痛我们每个人的心。

殿内幕帐重重,一如人生迷雾重重。殿中悄无声息,所有人都等待在此,等待父皇的临终遗命。

英雄末路,岁月迟暮。昔日英明神武的君主,眼下只是一个等待死亡的老人,江山天下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内监宣旨的尖刻声音,更加刺透每个人的心。“朕闻生死者物之大归,修短者人之常分,圣人达理,古无所逃。朕以寡德,祗承天命,勤劳邦国,罔敢自逸。焦劳成疾,弥国不廖,言念亲贤,可付国事。三皇子宇仁孝厚德,深肖朕躬。朕之知子,无愧天下,必能嗣膺大业。中外庶僚,亦悉心辅翼,将相协力,共佐乃君……”

心中有一股滚热的强力激荡汹涌,只觉得一直抵在心头的那束坚冰被这暖流冲击得即刻化了,整个人欢喜得手足酸软,一动也动不得,几乎要委顿下来。然而这样的欢喜不过一刻,心底越来越凉,这万顷江山,此刻已在我肩上了。

父皇垂老的声音响起,“老三和老五留下,其余人去吧。”

琉璃玉灯映上五弟清冷如雪的面容,多年的辛苦以谋,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曾同窗共读,曾一朝为王,曾并肩作战,龙争虎斗之下,是对彼此至深的了解。人之一生,如果没有旗鼓相当的对手,没有惺惺相惜的知己,男儿英雄亦寂寞,雄心壮志也孤单。

父皇垂眸看了他一会儿:“老五,我知道你一定不服气,但是长幼有序,嫡庶不同。唉,江原,给他们看吧。”

跟随父皇一生的内侍捧着一摞书稿,我和五弟细细看来,越看越心惊。原来还有一个我们不知道的未来,还有另一个朝代更替的年代。在那个年代里,隋只传两朝,其后是三百多年的唐朝。而那清秀的字迹,竟是她的。

我和杨昊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惊疑不定。父皇沉沉道,“元诗音也许是上天赐给大隋的,我本想杀了她以免你们兄弟萧墙,没想到她竟然能看透古今未来。”

我和杨昊俱是一震,她是人是仙,抛开了红尘如许,究竟是与我们无缘了。

“这些稿是本朝不传之秘,我遗旨里以后各代都只有皇上可阅。今天让你们看,是希望你们能体谅我一片苦心,兄弟齐心,将这大隋延续下去,虽然不可能有千秋万代,但是也不要愧对列祖列宗。”

父皇难得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咳嗽了一声道,“这稿子只能皇上看,江原,你随我去吧。”

他低低躬身,泣不成声,答了一声,“是。”江原是自幼在父皇身边服侍的人,但是只有死人是最能保守秘密的,可见父皇把这视为皇族最大秘密。

父皇最后张了张嘴,却什么也再说不出来,只睁眼瞪视着上方­精­雕细琢的朱梁画栋,嘴角居然一分分强牵出僵硬的笑容。

不知来自何处的风穿入大殿,扬起帷幕深深。

也就在那天深夜,哀沉的钟声从皇宫里悠悠传出,父皇架崩,举国大丧。

大殿深宫,千万灯火盛亮,将四周腾云驾雾的九龙雕柱映得流光溢彩,金帷云纹,绮丽生辉。一层层织锦飞花,一道道金楹华贵,安静的大殿,龙椅居中,金幄如云。

我一步步往前走去,空荡荡的大殿中只有我的脚步声清晰可闻,走过漫长的殿堂,迈上高高的玉阶,最后停在至高处那张龙椅面前。

我一瞬不瞬地看着这张龙椅,百般滋味,尽在心头。曾经最想得到的,曾经苦苦追求的,现在近在眼前,怅然若失。

这金碧辉煌的皇座上面,手握天下大权的人,掌握了多少人的生死,可他自己的欢笑哀乐,又有谁能了解? 人人只看到的是,那一身烂灿的明黄身影,一举手,一投足,带给人的是无数的暇想与期望。

但是坐在这里,却享受不到天伦之乐,也许,这就是达到权利颠峰之时,所做出的必要的牺­性­?因为皇上是孤家寡人。

我坐在龙椅之上,心中仿佛一片空白,居然发现自己笑了出来。丝丝苦涩浸入骨髓,无声的嘲弄,无形的笑。

得失之间—杨昊番外

雷雨是在夜幕降临时分落下的,潇潇的清凉大雨浇退了不少闷热压抑之气。听着急雨如注,敲得窗棂与庭院中的芭蕉哗哗作响,心中烦乱不堪。

皇兄月前御驾亲征塞北大胜,漠北终平,北疆抵定。但很少有人知道他中了毒箭,伤重而回。回京修养至今,宫里传来的消息却是不好。

我一心记挂着徐皇兄的病,巩师傅却道,“皇上病重,很多事让王爷便宜行事,已经让有些人不满了。”

今春以来,长安始终笼罩在­阴­雨连绵之下,轻寒料峭,朝中也是­阴­云密布。皇兄身染重疾,无法视朝,遂以我佐理朝事,统领六部。为此,长安谣言遍布,说我独揽大权,权倾天下。

我淡淡道,“谣言止于智者,我问心无愧。”

巩师傅叹了口气,“如果皇上身体好,自然无风无浪;可是皇上如果……”

此言一出,我瞳孔微微收紧,话的后半句巩师傅没有说出来,但其中警告已再清楚不过——如果皇兄不测,太子年幼,留在我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我眸心的光泽微微敛了下去,淡淡道:“皇兄正当盛年,将养些就会好的。”

正说这,见内侍满身是雨地跑了进来,慌乱道:“宫里传旨,召王爷即刻进宫!”

我和巩师傅惊疑地对视一眼,宫里入夜就下匙,非急事不可入召。今天夜深雨急,皇上漏夜召见,定非小事。

一抹­精­锐的光泽自巩师傅眼底倏地闪过,他挥挥手对内侍说,“和宣旨内监说,王爷睡下了,刚起身,让他稍候。”

间内侍走远,他湛湛深目立刻沉作幽深寒潭,“王爷,立刻装病不朝,调暗卫护卫王府。”

我立刻明白过来,“你是担心有人假借圣旨,扣住我。”

“不错,你忘了汉朝吕后长乐宫钟室诛杀韩信之事。”

我一言不发,背在身后的双手却不由自主地握紧,几乎迫出指节间苍白的颜­色­,暗青­色­的血脉分明,似乎要将什么捏碎在其间。

皇后,独孤艳她会吗,如果有什么,她将是太后,垂帘听政的太后。青梅竹马会不会一朝反目,当年的耳鬓厮磨会不会生死相对。

皇兄,他会吗,他是不是还不放心?我们是君臣,是兄弟,是对手,是朋友。是君子胸怀,是王者气度,是放眼苍生,是心怀天下。

在此一刻,我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我可以作壁上观,甚至可以拥兵自立,天下又有几人挡得住我的锋芒?曾经距离我咫尺之遥的皇位如今离我又是咫尺了,一切都在我一念之间。

千般念头飞掠,眼前却只不过一瞬时间。我心中忽然一动,想到九弟杨韬,他驻守西南,拥兵十万,无论长安发生何种变故,都是一颗定心丸。

我­唇­角勾起了一丝锐利的笑容,“无论如何,我是要去的。即刻派人和九弟联系,同时让暗卫守护王府。”

巩师傅叹了口气,“目前也只能如此了,要不要和王妃打个招呼。”

我顿了一顿,“不用了。”

推门一看,非欢却站在门口,斜风细雨打在身上,头发都粘成了几绺粘在雪白的脸上。她急得快要哭出来,“你要进宫?”

我轻斥她身边的侍女,“怎么服侍王妃的,下雨也不知打给王妃撑伞。”

侍女呐呐道,“王妃听说王爷要进宫,着急赶过来。”

我怜惜地看着她,“你不要担心,我都安排好了。”

她满心心疼与担忧都漾上眼底,喉间似有什么滞在那里,一时不能言语。她抓住我的手,低声说了句,“小心。”

携子之手,与子同老。我曾应了谁,又负了谁,我总是怕人伤心,却总是惹人伤心。我深深看了她一眼,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夜里,风雨之声大作,麟德宫外树木森森,在风雨萧条的漆黑夜里听来似有呜咽之声依稀穿过,伴着冷风凉雨,格外悲凉凄厉。冷雨斜斜打到我衣衫上,即便打着伞也是无济于事。

彼时殿内纱帷重重垂垂,整个殿内恍若深潭静水般寂寂无声。纱帷之外,隐隐可见垂手直立着的如泥胎木偶一般的侍从。殿内一角明黄帷幔低垂,罗帐如烟。

“袁安。”帐内传来一声低抑的轻咳,是皇上的声音,内侍袁安匆匆抬头,引我快步转进屏风。

垂帐半启,皇兄不知何时已经醒来,起身坐在榻前,灯底下丝绫单衣如雪,却苍白不及他的脸­色­。袁安急忙上前扶住,轻声道:“皇上,王爷来了。”

皇上缓缓对我笑了一笑,转向袁安:朕和五弟说说话,你们去吧。”

“是,皇上!”袁安带着一帮人悄无声息地离去,殿内愈发安静,连铜漏声也越发清晰入耳来,缓缓“咚”一声,似砸在心上一般。

绡纱影深,皇兄脸­色­惨白不似活人,­唇­间血­色­更见惊。我心下不由一痛,那是曾经一起读书习武的兄弟,曾研棋对弈,赌书泼墨,曾轻裘游猎,逐鹿啸剑。也争,也赌,也不服,然而这十年来,看他南征北战,荡平四野,为这大隋殚­精­竭虑,使这太安一朝,朝无贪庸,野无遗贤。如今他正当盛年,却重病如此。

皇兄欲起身,我轻轻扶住他,病中修削的手指清瘦, “我们兄弟好好谈谈。”

我忍不住道,“三哥,只要再休养休养,你一定会好起来。”

他竟自­唇­边狠狠抿起一刃薄笑,声音低微, “可能……朕真熬不过去……”

我心中一阵悲凉,双足本能地一跪,“皇上……”

“你今天来,说明你信我,我也推心置腹地和你说些心里话。”他半依半靠,“这万顷江山,很累。有人说过,皇上是个苦差事,如履薄冰。我当时不信,后来一路走来,确实如此”

我略带惊疑,“谁说的这话?”

“一个你我都认识的人,一个永远也忘不掉的人。”他脸上的笑意淡而薄,像透过千年冰山漏出的一绿阳光,溟濛而黯淡;又似在夜雾深重的林间里飞过的几只萤火虫的光芒,微弱而辽远。

恍惚之间,我已经明白他所说的是谁,一个令人刻骨铭心的女子,一个令我们所有人终身难忘的女子。

相逢相知,只是红尘一梦。一身爱恨,都做浮云飞烟。那些温软的过往,那些曾有的缱绻,她是生在心间的伤,一旦碰触,便是无可救药的溃疡。

那一天太液池边,绿柳随风,丝绦纷飞,有人惊起一滩鸥鹭,也搅动一池春水。她扔石子砸到我,像是偷糖被逮到了一般万分尴尬,正在上扬的嘴角收敛了笑意,眸底掠过担心却又随即浮起一抹倔强。我似笑非笑端详着她脸上­精­彩的表情,不想不愿不能自拔。

越是自由的东西,有些人却越是觉得珍贵,这只怕也就是我们这些天潢贵胄们的悲哀,因为我们虽然享尽人间的荣华富贵,但一些平常人都能享受的乐趣我们反而永远也享受不到。 正如她,自由地如林间不羁的一缕轻风,挽不住也留不住。

皇兄沉沉吟道,“数英雄,论成败,古今谁能说明白。千秋功罪任评说,海雨天风独往来, 一心要江山图治垂青史,也难说身后骂名滚滚来。 有道是人间万苦人最苦,终不悔九死落尘埃,有道是得民心者得天下,看江山由谁来主宰。”

我一字一句地重复,“有道是得民心者得天下,看江山由谁来主宰。”

他苦笑道,“一心要江山图治垂青史,也难说身后骂名滚滚来。 我这些年下大力气严刑吏治,背后也不知多少人豪门士族恨我。”

“皇兄这些年整治官吏,压制豪门,并且破格取仕,拔擢寒门才俊。东至于海,南极五岭,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史书笔笔。”

“其实,我经常在想,如果你做这个皇帝,也会做的很好,也许会更好。”

他的话生冷地一字一字的钻入耳中,仿佛是冰水劈面湃下,整个人连发丝都冻住了一般,分明看见一把剑抵在我面前,森冷锋利的冰棱直直硌在心上。我的面孔一定失去了血­色­,全身冰冷,他是不是最终还是动了杀我之心,杀了我为太子永绝后患。

他神情有瞬息的凝滞,转瞬笑了笑,“五弟你误会了,我并不是要杀你,我是想传位给你。”

我耳中轰地一响,直如打了个响雷一般,无数细小的虫子嗡嗡在耳边鸣叫着扑扇着翅膀——眼中是那么多那么多的错愕和不可置信。

“我们都看过她留下的稿子,主少国疑这个道理我们都懂,所以我要传位给你。”

我怔怔地说不出话,他­唇­边逸出丝无形的笑,“她还说过三国孙策临死前对孙权说,举江东之众,决机于两阵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使各尽力以保江东,我不如卿。而今,临机决断,开疆拓土五弟你不如我,而处理内政,知人善用,我不如你。”

我迷茫张口,心神剧痛之下声音粗嘎得连自己也不相信,“皇朝传承历来是传子不传弟。”

“那又如何?”他眼中清淡的底下,忽尔锐利的显出一种孤傲而近乎狂妄的光芒,他转身看向我:“那又如何?即使所有朝代的兄传弟都是伴随血腥,父皇其实一直很犹豫,他也对历史中隋炀帝杨勇亡隋耿耿于怀,其实不用如此局限。”

“局限?”

“她曾说过很多年后世界上有个强大的国家,首领由全国人推选出来,立法、司法、行政三权分立,互相制约,反而让权力不能滥用。”

“我原来不信,后来看所谓的民国,原来真如此”,他吃力地抬起身,从枕下拿出一本书,“你看这本海国图治。”

我草草翻了一遍,那字,笔锋清雅,但傲骨沉稳,自成一番风骨,是她的字。十年了,终于又有她的消息了,心中是又酸又喜。但更令人吃惊的是,那一幅天下地图,竟然是连起来的,她从波斯湾出航,花十年功夫环绕天下一周,去过各个奇怪的国家,经历各种奇人逸事。

我的手在抖,那是一幅怎样开阔的图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些我们深信不疑的东西,看来竟然如此可笑。

皇兄­唇­边一丝苦笑,“这是年前她托人送来的,我看到的时候,也是好几天回不过神来。原来这大隋的万里河山不过天下一隅,我们都不过是井底之蛙。”

他轻咳一声,缓过劲来后口气怅然若失,“我们一直在井底,我们的心里也有一个井,跳出来看看也许是另一个局面。”

我的心中波涛阵阵,如惊涛拍岸,我不得不承认,皇兄的境界高过我,父皇当时选择他是有道理的。我由衷的敬佩他,敬佩他一直浴血征战、抵御外敌。那是男人对男人的欣赏和尊敬,不会因身份、地位或者立场而有所不同。

他眼中墨­色­荡漾,深邃目光中透出一种沉思,“盛极而衰,每个朝代不可逃避的必然。眼前的大隋繁华盛世,不过是一座危城。”

我心悦诚服地说道,“我一定尽忠竭力,辅佐幼主。”

他猛地咳嗽,紧抿的薄­唇­猛地牵动,突然点点鲜血喷溅而出,伴着他剧烈的咳嗽落上黄|­色­帷帐。我心惊­肉­跳,忍不住喊道,“御医!”

他拦住我,“让我说完。”

我斟了一杯茶缓缓喂他喝下,他舒了口气道,“我们既是君臣,也是兄弟,这些年你尽心扶助我,我心里明白。”

他死死盯住我的眼睛,“你自然比一个十岁的孩子更能掌控天下,况且即使冲儿他幼年登基,后宫有独孤家两朝太后,朝中也不能独孤家一家独大。五弟,我信你。这万里江山,我托你!”

抬手抚过面颊,没有泪水,反而是一缕轻涩的苦笑,透过冰凉的指尖落了下来。天家这无底的深潭,处处透着噬人的漩涡,我们都在挣扎,经过彻骨的痛,断过痴心的念,才能一步步走到今天。但君子坦荡,知己相逢。这一生总有些人,值得用生命去信任。

他慢慢躺下,“遗旨在太庙,我累了,你去吧。”

我默然无语,半晌缓步离开,忽然顿住步子,转首看着他,凝泪的双眼有隐忍的目光,“三哥,时至今日,我真心说一句,父皇当初的选择是对的,我远远不及你。”

鲛绡团纱的落地帷帘将萧瑟风雨漫卷在了外头,大殿里仿佛一丝声响也无,一丝光亮也无,只听见低低的呼吸。只叫人觉得孤寂。

他带着咳嗽轻笑一声,“如果有下一世,我想换一种活法,你呢?”

我不知道这一刻,他究竟以一种怎样的心情审视着这座宏伟雄壮的宫殿,在这座他耗尽一生心血的宫殿中,他是否得到了真正想要的一切……

夜深沉,晓风寒,夜雨急,灯影落。

沉重的朱漆描金殿门被缓缓推开,我迈过金槛步了出来,乏力地靠在了盘龙飞起的门柱旁。

金檐华柱下,皇后正快步走来,身后跟着若­干­女官内侍,仓惶小跑。她身着明红鸾裙凤衣,云鬓高耸,钗钿华美,妆容­精­致,仪态高贵,眼底些许的憔悴并没有影响她骄傲的身姿,端庄雍容,一如从前。

我看着她高贵的脸庞,多少年来她一直是这个样子,艳光夺目,傲气逼人,无论何时也不屈尊半分。也正是如此,才成了皇兄所需要的那个女人。

她挥了挥手,女官内侍们静静退下。她目光有些黯然失­色­,仿佛帘外的绵绵细雨,“皇上怎么样?”

我轻叹一口气,默然不语。她颓然一笑,道:“天不假年啊。”

她低头沉吟良久,踌躇道,“皇上和你说了什么?”

我站在旁边,身上激灵灵一冷,淡淡道,“只是兄弟间说说话。”心里却不由苦笑了一声。若无三分心机手腕,一个女子如何能在这宫廷中始终立足不败?

她只淡淡一瞥,眼中却有一锋锐利:“王爷说笑呢,皇上深夜召见,只是闲谈?”

我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不是闲谈又如何?”

她凝视我良久,而后­唇­边转出一声松弛的微叹,挥手道:“是不是闲谈都一样,王爷现在执掌天下大权,无论皇上旨意如何,以后我们孤儿寡母都要仰你的鼻息了。”

俩人深深看着,岁月无情,在那眼中沉淀了历尽风雨的波澜。弹指一生,数十年已往,过去的日子象细细碎碎的沙从手指间流走,攥也攥不住。

这天家一代代的绵延,多少男儿英豪,多少红颜翩翩,谁人不为情苦?谁又不为利所困?即使遇对了那个人,也抵不住岁月消磨?何况那只是一份懵懂的情感,青涩得一如刚刚结出来的小小葡萄,经不住风雨的侵袭。

从此,我们之间再没有交集,不能融汇。也许今后,也许就像清朝的多尔衮和大玉儿,朝政纷纭、波云诡谲中磨光了所有的情意,只余死生相对。

满腹心思,只能缄默。任这五月的风掀起记忆的门帘,带走深深浅浅的叹息。

我没有回王府,去了母妃的德麟殿。夜风从窗缝间贯入,带着潮湿­阴­寒的气息,似一口欲吐未吐的叹息,晃得原本稀微的烛火跳跃明灭。

父皇去后,母妃自请到清安观出家。德麟殿里冷冷清清,更兼窗外风声萧萧,那堪风雨助凄凉,又牵动离情别恨,人世凄凉。

母妃很美,一种超凡脱俗的清丽,美中却暗敛冰雪之姿,如梨花树下柔雪浅舞,款款淡淡,不沾染一点尘埃。母妃的琴弹得也很美,后宫无人能及。闲时,她总爱一人独坐,弹一曲《山之高》。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采苦采苦,于山之南。忡忡忧心,其何以堪。汝心金石坚,我­操­冰雪洁。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朝云暮雨心来去,千里相思共明月。

小时候每次读到这首诗,心中便悄然浮起一片皎洁的月光,我总是固执地认为这应该是母妃思念父皇的写照,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多年后,当我爱过伤过后,才知道母妃是有所思在远道,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

后来我无意间知道所有事情后,痛过,恨过,却不知恨谁怨谁,最后只能叹一声造化弄人。外祖父为了元家,为了权势拆散了他们,从此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母妃出家后,那人也到隔峰相就的飘渺山出家为僧,每日里水云间为她弹琴奏曲,借风传音。月华如水,山中的月光,想必更加的晶莹剔透,更加的温柔如玉。虽然终身不能相见,但可有所思,在远道,绵然无尽。

所以,我心里告诉自己,必要求一位心爱之人,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一生,无论风云变幻,始终不离不弃,携手人生,共度风雨。

也许,我求到了,却不料,华清宫前细雨中,一朝错身,失之一生。

第一次见到她的模样。黛眉清远,翦瞳似水,垂眸时柔静的闲定,闲定里偏偏带着一丝月华般的光芒,那俏皮狡黠,那清傲从容,让我感到异样,异样的不谋而合。

依稀便从那时候起,这个女子在自己心里下了一道蛊,慢慢的,一丝丝的蚕食着我的心,直到我眼底心头只容的下她。越只有她,偏又觉得她的一切都是迷,仿若曲径通幽,每一转都惊叹着,这一生都能让人心醉神迷。

那一年暮春初夏的时分,有一日在德麟宫看到她站在前面渐行渐高宽大的台阶之上,一个人仰头望着远处。

时值黄昏,金乌将坠,淡月新升,大殿后面半边天空火烧一般漾满了似橙似彤的云霞,其中流金赤紫交错铺陈,缓缓地流淌在渐浓的天­色­下,在人的衣襟晕了一抹若有若无的流光。

她站在高大的宫殿之前只是一道淡淡的身影,暖风穿过柳梢漾起她月白­色­的宫装,裙袂飞扬的剪影有些飘逸不定的错觉,身后华丽的殿宇浓重的晚景都压不住她清淡的模样,叫人觉得如果一不留神她便会消失。

那一刻,我拼了命想抓住她,要她陪我一生一世,生生世世。那一刻知道了是什么,原来总有些空洞的心中忽然被填得毫无空隙,就像那渐没的暮云都落在了心里,刹那的温暖和宁静。

春江花月夜,林空人静,清辉满天。夜风吹皱湖中波光浅影,吹起她衣带当风,袖袂飘举,“这一舞,只为你。”她半仰的秀颜沐浴在月­色­之下,发丝轻扬,似将乘风归去。

那一刻,时间缓缓停贮,眼底心中,唯有她的影子。她回眸的一刻月华流转,湖光如梦,仿佛隔了千年,一幕幕似曾相识,几世的纠缠,心头似有万般思绪缓缓流淌,浓得令人叹息。

没有忽略她眸中若有若无的惆怅,不管在何时相遇,她眼底最先掠过的永远是这样一种情绪,在清水般的眸光后瞬息而没,却一丝丝抽拨着心中的柔情。旧欢如梦,把我认作了谁,我不欲去问,只觉得还有时间转寰这样的若即若离,终有一天,她会把我当我。

筑隐庐,采菊东篱,我们禾锄暮耕,在这花阶柳间,洒下芬芳满园。临水而居、有风入松林,我坐拥书城,看红袖添香,与娉婷佳人,剪烛西窗……那曾是我最好的日子,但那样的好日子转瞬而逝。

她像一阵不羁的风,一只狡黠的狐。记忆里她笑着一扬头,“你到底想要什么?常言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不过,我总陪着你就是。”她懂我,比任何人都懂我。她知道我对皇位的雄心和对自由的向往。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她常吟的一首诗,我知道她并不爱这喧哗帝都,并不喜争权夺利,一双清透的眼睛只在冷眼旁观。但为我,虚与委蛇也甘之如饴。

我何其有幸又何其不幸。如今,往事的丰盈与美好灿烂在眼前,隐庐几度春去春回,不见她翩然而至的身影,千滴白露落成莲花。霜,憔悴了红颜;泪,浸湿了素衫。唯借明月相问,记否当年青灯古卷欢舞轻罗小扇,月榭携手遥看碧海青天?

那夜,她决绝而去,只问,“如果我不是元家的女儿,你会娶我吗?”一行清泪,满身萧索。这一刻的她似乎格外柔弱,如同一枝秋霜中的荻花,瑟瑟凄然,楚楚难禁。我心中既急且痛,却无言解释也无从解释。

解释什么,解释与独孤艳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解释不知不觉中情窦暗生;解释如何进退两难,欲罢不能;解释如今慧剑斩情丝,俩俩相忘。有很多看来极复杂、极秘密的事,都是往往为了一个极简单的原因而造成的。

很久以来埋藏至深的一种悲伤突然间无法压抑地翻涌上来,便如千里之堤裂开一丝薄纹,轰然崩溃,洪水排山倒海般将人没顶卷入,再难抵挡。

那一夜,伤了你也伤了我。你的幻梦打破,情到绝处是无情;我离幸福是咫尺之遥,失之一生。

那一夜,你走后隔了很久,我突然轻声笑起来,神情间却是万分落寞。面上湿湿的,风吹来有些凉意,浸着肌肤,同那笑化在了水间。美梦迷醉后落空的痛,这种痛能不知不觉在心底慢慢生满荆棘,逐渐将人带入窒息的深渊。

那一夜之后,她闭门不见。若通过太后指婚,若通过外祖父,也许能心愿得偿。但我不敢也不愿,不愿她像母妃一样,不愿她恨我。

为太后祈福,我草草来了草堂寺,暮霭沉沉,满寺花红柳绿勾起七情百味,驱不散伤痛­阴­霾,暖风拂面,夏日浓荫,层层涌上心头。

有小沙弥传来纸条,说她有危险。那消息化做利剑,瞬间猝没心房。我狂奔而去,斗室中只看到皇兄的背影和榻上她的一缕青丝。那痛锐切,一霎那痛彻心肺,简直肝胆俱裂。

怒发冲冠为红颜,那一刻我招招拼命,完全将多年的隐忍抛诸脑后。如果不是独孤凌打断争斗,我们兄弟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软帐轻烟,春­色­旖旎。雪帛素锦,三千青丝凝散枕畔,流连锦被之外的是冰肌玉骨。深底里烧心的痛,怒气如烈火一般轰的一声将我烧灭,烧得我不剩灰烬。那一刻如果有人在我面前,我一定遇佛杀佛,遇人杀人。

然而,“砰”的一声,电光火石间床板裂开,她沉沉坠下,幽黑中只一双眼睛越发幽深,如同星夜。蓦然便在心头掀起天裂地陷的漩涡,几乎要将呼吸都抽空。伸出的手挽不住一丝一缕,头脑中痛得几乎要裂开一般,又是咫尺,为什么每次我离幸福都是咫尺,但是咫尺就是天涯,天涯梦断。

那样混乱的一个夜晚和清晨,所有人马大张旗鼓地找寻。最后,我得到了独孤凌将你安然带回的消息。然而如释重负的轻松却猛然被一股酸楚狠狠揉过,碎成了暗哑的苦涩扼在胸间。她最危险的时候我不在身边,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也不在身边,我的爱有多深,我有多么没用……

酒入愁肠,复杂、隐忍、不甘、痛楚种种神情合成杯中苦酒,扬头时宽袖遮下,尽数随这辛辣烈酒呛喉入腹抑回了心底。莫道不销魂,相思甚处已成痴。

第一次离别,灞桥烟柳,杏花疏影里吹笛相送,相见时难别亦难。一别之后,此去经年,杨柳岸、晓风残月,天涯路远。

你再也不属于我,我也不能随你而去。即使劳燕分飞也无法逃脱自己的责任。最悲哀莫过于这样空洞还要若无其事活下去,活给别人看。 我唯有伴着如豆青灯,粒粒细细地揉捻,让指间在生硬中麻木,让心渐渐僵冷。如果这样,可以不再想起你。

杏花烟雨的江南终又相逢,春草漫过河堤,那明亮而柔和的眼神依然会灼的心底烧痛,我恨自己没出息,我可以从容凝视任何一个人的眼睛,除了她。她的眼睛,幽静澄澈,冷静到绝美,我从这几乎令人发狂的冷静中看到了一切。

她是如此骄傲的女子,一旦爱了,一颗心就能百转千回,像江南水乡的小河道,弯弯曲曲间衍出无数缠绵来;一旦不爱了,亦有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决裂和汹涌。

时间无情,哗哗流过,没有人可以第二次踏进同一条河里。错过就是错过,错过就是一生。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我爱的人。

第二次离别,我青衫萧瑟,茕然独立于长堤花廊下相送,脸上有阳光­阴­影,有着暗雅如兰的忧伤。长相思不再,你已有长相守的人,我唯有远望,只剩孤单落寞。

我不再期冀时间的怜悯,选择刻意的遗忘。和你有关的记忆是烙在心上的一幅刺青,墨­色­早已渗入肌理;即使余生不再相见,你也永远是心中融融柔柔的一份牵挂。

雨声淅沥。从黄昏到夜深。“滴滴答答”的节律,是古诗词里的相思雨、离人泪,重重复复,敲打出比寂寞更深的寂寞。

辗转传来你的问候,醉后的殷殷垂询流露了隐藏多年的关心。假装无所谓,淡淡的听别人讲你;真实的心情却象波涛里的一叶扁舟,起伏不停。

之后她战场浴火,与心爱之人生死相随。再之后,身陷吐蕃,故土难回。再之后,素手裂红裳,宁死不屈。再之后,那天籁之音再不可闻……

我以为我的整颗心已渐渐麻木,逐渐变得坚硬而冰冷,然而那消息碰撞之下骤然碎成粉末,每一颗粉末都如尖锐的冰凌毫不留情地散入血液,竟带来锥心刺骨的痛感。

咫尺难渡离恨天,我恨我自己。为什么我当初不用尽所有手段留住你,哪怕你会恨我。为什么我当初不放下所有尊严去哀求你,哪怕你会因此看低我。都好过今天,千山幕雪,此生难见。

有一年醉后,皇兄酒说他只是你人生的看客,而我呢,酒入愁肠人更愁,我,只是你人生的过客。

《离歌集》伤心处处人断肠,我最爱《尘缘》。你我的尘缘如梦,几番起伏总不平,到如今都成烟云,情也成空,宛如挥手袖底风,幽幽一缕香,飘在深深旧梦中。繁华落尽,一身憔悴在风里,回头时无晴也无雨。明月小楼,孤独无人诉情衷,人间有我残梦未醒。

是啊,漫漫长路,起伏不能由我。一城风絮,满腹相思都寂寞。如今你人海漂泊,多少真情独向寂寞,而我,不管世间沧桑如何,唯有尽自己所能,助你回乡。我投身户部,千方百计调度银钱,调度千方军队军需,只盼有一天大隋击败吐蕃,你能回来。

十年,十年后,你终于回来了。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人或事,所谓的沧海桑田其实不过就是弹指一挥间而已。

看着送行的车队远远而来,那心跳便随着急促而轻微的呼吸声越跳越快。你静立远望,一袭飘逸的白衫随风拂动,模样仍是那样清傲,然而偏偏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淡定,似乎那潜静从容的气度已深到了骨子里,泰山崩于面前而不能动其分毫。

你的美已经入骨入髓,纵然岁月也在你脸上留下过痕迹,但当你终于对着我浅浅而笑时,浮上我心际的,竟然只有一句:“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我能理解吐蕃赞普的疯狂,这样的你,若即若离,让人恨不得永远缚在身边,日日相见,哪怕有你的恨,也胜过日日相思。原来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魔鬼,哪怕是所有人眼中知深浅、懂高低,识轻重的我。

而我,只能是你的过客,因为我已没有资格,我有妻有子,有家有业,尘满面,鬓如霜,在俗世中越陷越深。咫尺之遥,原来我伸手不可及,现在我是不敢伸手。

但是,击鞠场上,尘土飞扬,风雷暗涌,当我看到永琳的长杖脱手而飞,直往你头上飚­射­而去的时候,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上,不知所以竟然直扑过去,将我隐忍多年的心事暴露在所有人的面前,但我终不悔。

那日月亮已经升至半天,树丛中无数飞舞的流萤,在这些带着寒意的蓝­色­微光中,那平正高大的屋宇,檐上蹲伏的镇庭兽,显得格外幽异和宁静。

父皇召她入宫,已几个时辰没有动静。莫非,那日击鞠场我们表现得太过显眼,父皇把她看作红颜祸水。我唤过内侍道,“给我更衣,我要入宫。”

一知皱眉的巩师傅拦着道,“王爷,不可,皇上本就怕元小姐引起兄弟萧墙,你这样不管不顾去求情,岂不是让皇上把您看成不爱江山爱美人的人,心里更偏向楚王。”

夜凉如水,夏虫在草丛间的鸣叫一声近一声远的传了过来,像我心里的踌躇。皇位又是皇位,那真是我想要的吗,没有人懂我,只有她懂我,我既有野心也渴望自由,我渴望在那位子上一展抱负,想要大隋在我手中盛世大治。

我缓缓闭上双眼,这么多年,我为这个皇位牺牲得也太多了,那抹白­色­的身影却越发变的清晰,深深地印入了我眼中心中。我决绝地睁眼,“虽是如此,我也要去。”

巩师傅还要再说,忽然有一个清婉的声音在身后唤:“王爷。”

我知道是非欢,回过头去客气道:“你还没有睡么。”

她微微踟躇,终于还是走上前,“我听说王爷要入宫。”

我瞟了巩师傅一眼,他目光避过,悄悄退下,书房只剩我们两人。北窗洞开,偶尔一阵凉风吹过,吹得桌上一盏红烛微微摇动,光影离合之间,她的脸反而看的不真切,有种蒙胧的温和与哀伤。

她的目光微微黯然,“这么多年,你还是忘不了她。”

我静静看一眼身前的人,桃红纱衣绣着浅­色­的繁花茂叶,衣襟上伏着亮莹莹的一双碧玉蝶儿;纱衣子里又衬了件素­色­绢衣,于领Kou交掩处露出一抹清丽的白。非欢,她不是不美丽的。

非欢她也没有什么不好。或者说,很好。她曾是如此骄傲的女子,红衫烈马,驰骋疆场,而为我洗手做羹汤,为我生儿育女,无怨无悔。我知道她爱我、她为我把王府中的一切­操­持得井井有条。所以我敬她重她,她是我唯一的王妃。

虽然她要的不是这个,虽然她要的不多,偏偏我给不起,因为诗音是生在心间的伤,一旦碰触,便是无可救药的溃疡。我害怕非欢那双眼睛中流露出来的炙热又痛苦的光芒,姻缘总是错落……

我低低喃喃,“无论如何,她总是我表妹,我不能坐视不管。”

话音刚落,伴着她一丝轻笑,说实话,这样的假话,纵是自己,也不信的。她笑着,似乎是笑她自己也是笑我的欲盖弥彰,笑声中不掩心底深藏的委屈和痛楚。

她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你去吧,我不拦你,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你一定不会原谅我。”

我不自觉的伸出手去,替眼前的人擦去满脸的泪水,那双眼睛,我不容许它们再饱含泪水。我轻轻说,“你别哭。”

半晌,她抬首相望,泪水迷蒙的浮光里说道,“快去吧。”在我转身的瞬间,她声音低迷:“我等你,等你回来,等你心里只有我的一天。”

她这样的情意,叫人害怕,也叫人不忍。我脚下一个踉跄,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

夜入中宵,月亮浅浅一钩,月­色­却极明,如水银般直倾泄下来,整个紫禁城都如笼在淡淡水华之中。殿前极目远望,连绵的宫阙楼台如山峦重叠,起伏不绝。月光下所有宫阁殿宇的琉璃华瓦,粼粼如星光下的碧波烁烁。

那一夜,三个皇子为了同一个女子彻夜长跪。也许,这样的长跪不能改变父皇的心意,但我们都不愿放弃那万一的希望,哪怕万一的希望。

四野空寂,如同此时一颗心,轻怅怅,空落落。曾经纠缠心间的一缕执念,此时只余了渺远的印记。参不透红尘,望不穿恩怨情仇,众生苦,苦为情生。那刻骨铭心的痛这一刻却模糊了,散在心底若有若无的,牵起层层怜惜温柔。

如若这一次,你能安然无恙,我愿放下。我会记住你说过的那句话“一定要幸福”。 我们只是错过了婚姻,不能再错过幸福。只要你幸福,越来越幸福。无论繁华荣耀,落寞孤单;也无论生老病死,雨雪风霜,莫失莫忘。

第三次离别,古道长亭,芳草碧连天。你终于找到自己的幸福,更去寻找你们的桃源,恋恋风尘,潇潇洒洒。愈行愈远的马蹄声中,我孤立的身影苔迹斑驳,仿佛不堪一握的幻梦。

诗音,你的名字在心湖深处沉睡多年,此刻却共这清甜的花香漫溢到沉寂多时的­唇­边。你幸福吗,你走遍寰宇,你四海漫游,你是不是已经忘了这片红尘,这些人和事。

如果你在,你会怎么选择呢?你一定会潇洒地挂冠而去,独留一地诧异。而我,是不是永远没有这么潇洒。

雨急风骤,刷刷抽打着殿阶,外面不知何处隐隐传来撞钟之声,我心下一震,仰首向天,细细地听着。

钟声 似乎越来越快,往昔岁月,荣华富贵,尊王封侯,情仇爱恨,生死往来,在眼前走马灯似地穿杂不休。二十七声钟响!大丧音……

我面­色­煞白地闭上眼睛,似乎忍了忍,没有忍住,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洒落衣襟。等到重重宫殿终于重归平静后,我方缓缓抬起头,睁开眼睛,红红的眼眶处,溢着点点泪光。

皇兄去了,这天下江山该如何呢?我到底想要什么?

慈悲与狠辣,仁义与杀伐,当生杀大权握于手中的时候,该与不该,做与不做,要如何去衡量?每当面临着选择,究竟又有多少人能认真思索,即便不为别人,只为自己心中清明,此生无愧、无悔?

人世间至高无上的权力,放眼宇内,众生俯首,帝业辉煌,千古流传。我是不是只有在在­阴­谋诡计的暗影中托起繁华风流,在铁血征战的毁灭中靖安四域山河。世上有多少情非得已,有多少无可奈何,这便是我选择的那条路。

但是踏血海尸山,指点江山万里,峰登绝顶,绝顶之处,路便要到尽头了。孤峰之巅万山苍茫,路到尽头,又是什么呢?是悬崖,是万丈悬崖,而非我梦想的桃源仙境。

一旦处置不当,我身后仍是可以预见的血腥斗争,杨冲和我的儿子,谁将是未来的帝王,除非斩草除根,否则永无宁日。但我怎能如此,对不起皇兄,对不起她们孤儿寡母,更对不起我自己的良心。

这一刻心中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就像太极殿中刹那间天人交战的激烈。我极力压抑着刚刚冒出来的想法,只要有一丝动摇,或许随之而来的便是灭顶之灾,人­性­的灭顶之灾。

她如果在,她在又会说些什么?依稀那一日,花瓣如雨零零飘,惊得树上的流莺“嘀”一声往空中飞翔而去,搅动了漫天流丽灿烂的阳光。

她回眸莞尔一笑,“以前常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其实是人的智慧不够,心胸不够。如果真的放得下,鱼与熊掌自然可以两全其美。”

有些东西若舍不下,便有可能得不到想要的,而如果舍下了所坚持的,得到了,又有什么意义呢?苦心经营却失去自己真正的目的,活着却不知道究竟为什么活着是如此可怕的事情。我绝不愿陷入这样的泥潭之中,如父皇,皇兄,得到所有却一无所有;如母妃,皇城宫苑锁住一生。

杏花林中,她笑道,“你啊,很多时候既舍不得鱼也舍不得熊掌,要知道有时候唯有舍才能得。”

转念间,心底已经有所抉择。世上虽没有永恒的黑暗,却也没有永恒的光明,有得必然有失,有失才能真正有得。

夜阑珊,天将明,空旷而肃穆的太庙显得更加凄冷。

孤独,是的,孤独。虽千万人在侧,却形单影只地孤独。从刚开始我就有这样的感觉,路越走越远,这感觉便越来越强烈。或许在我迈出第一步的时候,我并未料知这是一条如此孤独的路。

我携杨冲的手步入太庙,在空旷无人的大殿里为大隋的列祖列宗叩首,从今天起,我就是这个皇朝的皇帝,南疆漠北,东海西域,担起这天下民生万千。

杨冲,我的侄儿,将是我的太子。高台之上晨风飒飒,浮云飘掠如雾,萦绕不散,我携他在高高的殿阶下俯视整个皇城,偌大的城池此时在眼中仅如一掌可覆,遥遥没入了暮­色­红尘。

我指着皇城道,“皇帝不只是一个呼风唤雨的位子,还是一副责任。你父皇为这大隋呕心沥血十年,方打下这如画江山。他担心主少国疑,为江山社稷想,将皇位托付给我。我做十年,必然将一个太平盛世再传给你。”

冲儿年龄虽幼,眼里却有超出年纪的沉稳与坚定,他低头恭敬道,“冲儿一定不辜负父皇和皇伯父的期望。”

早朝后回到后宫,已是暮­色­四合,仰头望去,辽阔的天际之下,落日流金般的光晖勾勒出武台殿雄伟轮廓,巍峨壮丽,俯瞰万方。

太液池前浮玉影,琼阁照水,玉树流光。后宫中皇后身着千尺深红织霞锦,流云一样铺开,那明红的底子太艳,衬得脸­色­有些苍白。

她带着后宫女史们拘谨地叩首行礼,“臣妾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心下不由苦笑,天子即使富有天下,也没有万岁可以享受,男儿身,总被功名累。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贪一世英名,追权贵烟云。面对名利,真正能做到“大笑拂衣去”的洁净人古往今来又有几个?

我微笑着服起她,“朕和皇后说几句话,你们下去吧。”

她不语,只是伸手去抚摸鬓角十分光滑伏贴,袖子是否平整光洁。我叹道,“你是不是怪我没有为恒儿着想?”

她摇了摇头,“我不怪你,天家如牢笼,身在其中的人哪个能有自由,儿孙自由儿孙福,我只希望恒儿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心中一暖,这深宫寂寞,总还有一人懂我。而且身在富贵而不自矜,这样的女子是人海里的出水莲花。所有的感动和感悟只化为一句话,“谢谢你!”

她紧咬的­唇­间泛起异样的红艳,对上我的目光,“臣妾只是在想秀女的事,正逢国丧,不能选秀,不如先留意着。”

我不悦道,“选什么秀,谁的意思?”

她语声温柔,“臣妾听说有朝中议论纷纷,皇上当王爷时只有我一个正妃,如今继承大统,后宫不能如此空虚。”

我淡淡看她一眼,“别人如此说,你也是如此想的吗?”

她英气的眉宇间隐见疲惫,“我是怎么想的不要紧,重要的不能让皇上被人指摘。”

我淡淡道,“我只做十年皇上,这么多如花似玉的女子召进来岂不是以后要年华虚度了。”

她惶然抬首,低呼一声,道:“十年,皇上?”

我握住她的手,“我在皇兄灵前发誓,用一个太平盛世来报答他的知遇之恩,但我告诉自己只做十年。”

“十年,十年后呢?”

“十年后,你我携手引退,我带你去看那云海仙山繁华地,或是你喜欢的塞外江南,总要将这大隋的山山水水走遍。”

“真的?”她目光无比惊喜而专注,盈盈泪光,摇曳恍惚好似清晨花瓣上的露珠,随时会消失一般。

我沉沉点头,“真的。”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去者不可追,怜取眼前人。在风雨之中,在生死之间,谁也不曾松开谁的手,似乎可以一直这样,到地老天荒,到海枯石烂,任沧海变为桑田,任千年化作云烟。

后记《隋史?圣帝》

太安十年五月,越王登基即位,称圣帝,改元太和。太和元年,册王妃韩氏为后,立德帝嫡皇子杨冲为太子。

九月,颁均田令,清丈田亩,劝课农桑,轻徭薄赋。复止兵役,不夺农时。

十月,印《海国图志》三卷,建海事都尉府,遣商船赴身毒,波斯等地,花巨资打造海军,从此海上贸易畅通无阻。

十二月,帝诏修《隋律》,尽削酷峻之法,废酷刑十三种,削烦去蠢,宽仁慎刑。

……

太和八年三月,终三朝的通济渠成。至此洛阳到淮安南北贯通,商旅便利。且支渠纵横,尽从天利,灌田万亩。江东平原绝天旱雨涝之灾,岁无饥馑,年有丰余。

太和九年,设琅州、越州、凉州等十一处商埠,四通贸易。异域来朝者数以万千,使臣、商旅、艺者云集于长安……

太和十年,天下大治。帝禅位于太子,携后远游。

太和一朝,朝无贪庸,野无遗贤。东至于海,南极五岭,夜不闭户,路不拾遗,道途不惊,史称“太和盛世”。

但为君故--杨韬番外

漠北的天空空旷而荒凉,夜幕降临时云淡星稀,遥远的青黑底子上掺杂着深浅的灰­色­,风过带起沙尘一卷打在营帐之上,“呼啦”作响。

日前一场追击战,在乌浒河旁歼灭西突厥休斜王部队近两万人。大营中士气极为高涨,各处燃起火堆,饮酒吃­肉­,以示庆祝。有人唱,有人笑,有人喊,有人哭,浴血征战活着归来的将士们,借着庆胜的一刻发泄着生死交撞的情绪。

战场上不知何时便会降临的死亡,使得每一次营火都格外明亮盛大,醉饮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人生在世便是一刻纵欢,不知何时一去再不返。

葡萄美酒夜光杯,纵酒高歌,却千杯不醉。原来酒的好坏,并不在它的本身,而在于你是在用什么心情去喝它。一个人若是满怀痛苦,纵然是天下无双的美酒,喝到他嘴里也是苦的。

这种苦,常常在有意无意间,被亦钩亦环的明月撩拔起来,潸然而下的泪,洗不去满面的尘霜。戚戚然的心境下,曾经的情殇、成了心底永恒的伤痛,抵死纠缠。

明明是我最先遇见她的,六月里,槐树繁花盛开,灿若星云。重重的绿­色­遮不住那质朴的洁白,密密的枝叶挡不住沁人心脾的清香。

有个古灵­精­怪的女孩在对着树洞说话,我捧腹大笑。然而仰目心惊,瞬息间心花开遍,就在抬首间撞见了爱情。只是当时不知道,世事如落英缤纷。却不知哪一瓣会落到自己身上。

她发辫上各饰了两颗明珠,细白甜美的瓜子小脸上乌溜溜一双大眼睛,黑亮如两丸黑水银球儿。她气鼓鼓地叉着腰,仰头看来,“谁在偷听?”

当明媚的阳光施施然从槐花上飘过,催笑了满树的花蕾,懒洋洋地搭着风的翅膀四处流香的时候,你已经悄无声息的驻进我心里。那时候,初夏的空气清澈得象少女的双眸,我就站在那一丛花树听你清歌。路漫长,爱漫长,谁能给我力量。 一朵花,一粒砂,就是天涯。

午后的静谧,阳光、绿荫、花香真好,当时只道是平常,却原来少年情怀总是诗,从此,元诗音这个名字在我心里刻下深深烙印。人生如此漫长,荣辱沉浮,是你给了我力量。一朵花,一粒沙,你是我的天涯,而我只能望断天涯。

她不知道,在母妃去世的最初几年,每当我心痛难耐的时候,就会唱这首歌,唱给自己听,盼望着赶快长大, 等太阳的光芒带来希望。

母妃,记忆里是个无比美艳,光华灿烂到极致的女子,她的眼睛犹如昆仑山的湖,皎洁的脸庞如贺兰山的雪,回眸一笑间,六宫粉黛无颜­色­。

虽然太后不喜,皇后不满,诸妃非议,朝臣议论,但父皇待她的情意总是没有改变。因为有父皇一力维护,母妃总不觉得这宫中岁月辛苦,尽管她疾病缠身,病痛不断。

然而那一日,母妃为父皇跳了一支胡旋,绚烂红裳,无尽的胡旋,让无尽的喝彩,调着月光洒落身上。一曲未完,她突然就倒了下来,再也没有醒,她在最美的时候离开了我们,只留下一个惊艳的背影,我们谁也忘不了她。

母妃无声无息地湮没在这重重宫殿中,而我是个“杂种”,我的身体留着低贱的胡姬的血,所以上至太后,下至朝臣,总对我诸多刁难。在这个寂寞的深宫,重重积怨,谁害死了母妃,谁让我成了没娘的孩子,我心里暗暗发誓,一定不会放过。

岁月如梭,我长大了,逐渐将锋芒收敛在自己的玩世不恭中,逐渐将怨恨掩饰在声­色­犬马中,心里却盼望着早早离开这无情无爱的皇宫。

夏日的御花园,歌声婉转于回肠之内,一折一荡,一音一切,有敲晶破玉之美。好似丝絮袅袅,道是多情,似是无情,仿佛身上三百六十个毛孔全舒展了开来,温温凉凉地说不出的舒服惬意。世间所谓美妙的歌声变得庸俗寻常无比。

御花园中原先的那些恼人的蝉鸣现在却好像停止了喧闹,静得微风都似乎听不见。我知道是她,那个会唱歌的女孩。她又来到我面前了,尽管她并没有认出我。

盛夏的夜晚显得有些燥热,我的心更是迫不及待,让人给她传个纸条,她却没有赴约。“当~当~”三更的钟鼓声远远传来,划破夜空的静寂,也让我的心头一阵烦闷。

我躲在她的房间,却被撒了一身痒痒粉,害得我上下乱跳,伸手乱抓,从没这么狼狈过。

心下一阵黯然,她待我只是平常,她没有认出我,反而嘲讽道,“九皇子何时成采花贼了?”

我不由苦笑,“怎么每次碰到你我都是贼,不是小贼,就是采花贼?”

她恍然大悟,指着我道,“你是我家花园里那小贼。”她愕然而笑,一壁繁华入在她晶雪般的眼底,都化作了桃之夭夭,三春暖日亦无法胜过她的神情。

带她翱翔,掠过重重宫墙。月光下飞行,夜风从耳边呼呼啸过,我感觉自己象天空中自由飞翔的鸟儿,仿佛纵横天涯只须轻展羽翅,便可比翼齐飞。

不知为什么,我带她到了母妃的宫殿。朱红­色­的琉璃瓦下面结着厚重的蜘蛛网,杂草丛生的小径,破败的回廊,只是从残余的几处花窗上­精­致的雕刻。原本这也是一处雕栏玉砌的建筑,也是我年幼奔跑的场所。

就像个急着展示自己玩具的孩子,我指着那片密密的槐树林,“你看这是我种的槐树。”

她姣好的面容上含着一丝沉醉的笑容,叹道,“好美啊!”

我的目光只被她吸引,不由自主吐露了那么多的往事,那么多的辛酸,那么多的痛恨,那么多的怨艾,只有对她,只有这种倾诉才能抚平我的心境。

绿槐密密层层的枝叶形成浮在空中的绿云,月光倾泻而下,如同笼罩了一层银­色­的轻纱。夏日的夜­色­里混杂了草木荒疏气味,幽幽地迷漫着。

我只盼时光驻步,这晚永远永远也不过去。但想起白日里,她注视五哥的脉脉含情,忍不住试探道,“三哥,五哥,吐蕃赞普,你想嫁哪个?”

她翘起嘴,嘟囔着,“这些皇孙贵胄,哪能让我象挑菜似的选啊!”

我朗声笑起来,笑了一会,才收敛笑容真心诚意道:“如果你想作王妃,不如作我的王妃?”

她掩不住满脸的惊讶,问道,“你才多大?”

我很生气,面孔涨得通红,“我总是比你大。”

她叹道,“在合适的时候遇到一个合适的人,叫幸福;在不合适的时候遇到一个不合适的人,叫幸运;在合适的时候遇到不合适的人,叫无奈;在不合适的时候遇到合适的人,叫悲哀。”

我听了这似是而非的道理,有些迷惑。若­干­年后,我才深深明白其中的无奈。对你而言,我的表白是不是总在不合适的时候,我总是错过,错过你的芳华,错过你的黯哑,错过你新生长出来的枝丫。

我对她说,“不要爱上五哥,你会伤心的。” 她停了下来,神情恻然,美目轻颦时似含着一种复杂的黯淡和伤感,仿佛在回忆什么。

五哥俊朗清雅,翩翩如玉,自然是良人,只可惜天家贵胄每人有每人的无奈,他与独孤艳的情愫暗生我是看在眼里的。我怕她有一日受伤。

但她还是陷下去了,带着我的黯然神伤。一个是青衫磊落,一个是白衣翩然,她和五哥看起来是如此的佳偶天成,让人羡慕。心底下暗自认为,其实放舟五湖,青山远,不惹凡尘最适合她,这皇家唯有我能陪他四海遨游,看江山笑,烟雨遥。

而我只能借踢石头发泄,用力踢起块石头,就好像一脚就能将这“情”字永远踢走似的,却不知“情” 字和石头绝不一样,你无论用多大力气,都踢不走的,你以为已将它踢走时,它一下子却又弹了回来。你用的力气越大,它弹回来也越大。你若想一脚将它踩碎,这一脚往往会踩在你自己心上。

是什么时候,她成了心中盈盈一点挥之不去的牵挂?总是在不经意间想起,却凝神静气也忘不掉。

后来,看她痴,看她痛,看她决绝,看她淡淡失意,看她笑意清冷疏落,恨不能身替。雪后骄阳,日光晴好,正好纵马狂奔,今生逍遥。陪她骑马,陪她郊游,只盼她能早日抚平心伤,注意身边的我。

最美夕阳一抹景,远看草堂寺浸浸晓雾濡绿瓦,沉沉暮霭掩红墙。 “叮—铛”,“叮—铛”,人还未到寺前,佛塔飞檐下悬挂的风铃声便已入耳。

本来是散心的,却在寺里遇见了昔年母妃宫里的女官。她青衣尼帽,淄衣麻鞋,一副出家人打扮,却对诗音颇有敌意,我有些疑惑。

昔年的腥风血雨扑面而来,碧涵散, 夹竹桃,雷公藤,每一样都是剧毒,几毒合一,大罗神仙也逃不掉。

这一句句的话,在我心中掀起难以遏制的悲愤,眼底狂怒天翻地覆,似一道呼啸的流星猛然冲撞天空,顿时燃起熊熊烈火。然而周身是静冷的,杀意,­阴­沉沉让人如坠冰窖的杀意,严邃而凌厉,可以将一切洞穿粉碎,寸片不留。

后宫女人之间不见血光的战争并不比男人的真刀真枪逊­色­,也许更加不择手段。但我真没用,连自己的母亲都保护不了,连轼母之仇都束手无策!

但更令我伤心的是她居然知道着一切,但她第一意识仍是维护元贵妃,维护自己的家族。我又能要求什么呢,我们是不是终将敌对,为着各自的宿命。

马上的我远远望着她,目光有黯然、不满、悲愤、痛苦夹杂其中。宁愿清醒着痛苦,也不能忍受糊涂的美好,我注定要比别人承受更多的东西,仿佛一瞬间。又仿佛一个世纪,目光最后是绝然,我终于策马扬鞭,绝尘而去。

不管是对是错,这一步已然迈出,我的人生不再是四海邀月,五湖泛舟了,我决定选择另一条荆棘遍布的路,加入这莫测的皇位之争。

没想到我的负气而去,让她身陷险境,所谓的真相背后仍然是迷雾重重。其实莲姨说的话,我也不是全信。任何一点我都不会全信,我会去分辨证实,直到发现事实为止,也许事实往往极为残酷,我却避无可避。

正因为避无可避,所以只能放手。

三月的灞水沿岸,青草碧­色­、杨柳堆烟。灞桥两旁,柳丝纷披、柳絮纷飞。两岸的垂柳,满目寒烟之中,万缕千丝之上,浸润着痴痴离情的氛围。

这里,杨柳不是无情物,年年攀折年年植;这里,离去不是离去、归来不是归来;这里,绵绵长丝、纷纷清泪,情思更比柳丝长。这里,柳絮、柳叶之上点点滴滴都是离人泪,在记忆的深处回旋久久不能隐退。

人生若只如初见,初见那一瞬心花无涯的惊艳,却错落成点点滴滴的寂寞。

没有她,我不知孤独为何物。遇上她,在大千世界中,梦中,梦醒,孑然一身。

朝堂虽大,却无我容身之处。没有母家支撑的我自然处处受人轻视,父皇让我到韩将军营中历练,只有实力才是证明自己的唯一办法,当年这万里江山也是父皇一刀一枪打下来的。

西风长沙,万里戎机,相伴而来的往往是兵马轻嘶,金柝寒朔,面对千军万马铁衣剑戟,每一次抬头都冷冷清清,无论做什么事心里那种感觉都是一样。

军营里都是粗人,离了将军们,他们才不认你是皇子,拳头硬才能说话。不过他们也是赤诚之人,只要你能打仗,只要你真心以对,他们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你。

我渐渐爱上了这里,在这里,真正的热血男儿,即使是经历着艰苦战争,也豪迈无比;即使是出征远戍,也爽朗明快;即使是壮烈牺牲,也死而无悔。

我没想到我会和风夙中成为朋友,因为我们都爱着她。也争,也赌,也不服,看他身先士卒,勇往无前,也不得不佩服。佩服他一直浴血征战、抵御外敌。那是男人对男人的欣赏和尊敬,不会因身份、地位或者立场而有所不同。

我更没想到她来了,孟姜女千里寻夫,她千里寻人,我不是不嫉妒的,但她给我带来了更惊人的秘密。母妃原来是自杀!

当时是惊疑不信,多年以后,我才拼凑出了事情的整个来龙去脉。屡试不爽的美人计,不料没有按着剧本演。母妃是西域胡商之女,自幼便以美貌称颂西域,引人觊觎,不得已一路逃来大隋,无意间被蜀王相中,秘密训练后送入父皇的后宫。蜀王本意想借着母妃和祆教控制父皇,不料母妃爱上了父皇,宁愿自己一死解脱。

在清晰至极的地方,一点模糊的想法,会不经意地袭入心间。天家这无底的深潭,处处透着噬人的漩涡,还有彻骨的爱吗,母妃为父皇舍了命,他又知道吗。爱,这条路难见尽头,尽头是不是不归路。

所以还是不爱吧,就远远看着吧,但是斩不断理还乱,此般滋味不亲身尝得永远也无法想像,七情六欲竟是如此惑人。我的笑苦涩中隐隐掺杂无奈,一颗心空荡荡的无处着落,母妃的事又能怨谁,如今我铁甲冰剑为谁,戎马金戈为谁。

烈酒入喉,涩涩滑下,一点一滴融入骨血,燃烧肺腑。也罢,且醉今生,一醉解千愁。

她失踪了,阿风急得跳脚,立刻要出去找。却不料,惊雷动地来,划破长疆。吐蕃大军压境,席卷天日猝然交锋,一时间风云交会,卷起狼烟滚滚,遮天蔽日。

望不见边际的兵甲,半空频频有冷箭飚­射­,硝烟遮断长空,浓重的杀伐之气,不断冲洗着战火与血腥。断剑残矢,横尸遍地,吐蕃人彪悍凶残,我军将士也杀红了眼,有你无我。

我看着一同征战多年的将士逐渐在身边倒下,刀剑飞寒,血染战袍,此时心中唯有一个念头,定要将这些兄弟们活着带出这里。

剑气袭人,势如惊电,阿风手中长剑所到之处幻起层层光影,横空出世,碎金裂石,乱军之中似有急雨寒光纵横飞泻,吐蕃士兵无一人堪为一合之将,挡者披靡。

我剑如流星,斜掠偏锋,一篷血雨飞落,厉斩一敌,长声笑道:“阿风,我杀了七十三!”

一道夺目的冷光之下,身前的吐蕃士兵喉间溅血,颓然倒地。阿风朗声道,“八十一,我一定比你先杀过一百敌人,这次还是我赢!”

我正说着,“那可不一定。” 一箭飞来,箭上劲道非凡,正中我右胸。阿风剑光急闪,将­射­向我的另两箭挡下。

有猩红的血浸出铠甲,沿着手背滴下,阿风吼了一声,“来人,快找人看看他。”身后的将士一拥而上拼杀,将我们与沙场隔开。

军医割开战袍,审视伤口的手微微颤抖,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没事,拔吧,死不了。”我又对着阿风道,“凭你的武功一定能脱身,如果……不行,你不要白白送死,一定要留着命找诗音。”

他握着我的手,用力过猛迸裂了臂上一道伤口,他却浑然不觉,“你放心,她生我生,她死我必不独活。”

军医小心地将伤口划出一个十字,准备拔箭,我痛得微吸了一口气,“什么死啊生啊的,我们一定都没事。”

军医猛一用力,箭是拔出来了,一蓬鲜血溅出,我痛叫一声昏了过去。

黑沉沉的夜­色­,黑得深得海一样,海一样的绝望。望不到底,没有尽头,一直一直地下坠,彻骨的冰冷……这是死亡的气息吗,我好想沉沉睡去,堕入这无声无息的静池,像只疲惫的蜗牛。

梦里夏日阳光如碎金,斑斑斓斓散下来,照在她的裙裾之上。墙上种的凌霄花爬满了青藤,一朵朵绽开,如同蜜蜡似的小盏。她笑盈盈清冽冽的在自己面前,一翦秋水似的明净,一笼新月般的轻柔,从没有此刻样的清晰。

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似乎有无数的身影来来去去,耳边的声音如棉絮般断断续续,好像是诗音的声音,我勉力睁开眼睛,一张熟悉的脸庞,如同天上的白云一般在面前晃来晃去。

我看了半晌,才缓缓的道:“诗……音,是你吗?”

她掩起悲伤,笑道,“是我,是我。”

我费力地扯动嘴­唇­,露出一丝微笑,“我是不是……是不是要死了?没想到……临死前……还能见到你……”

她强笑道,“祸害遗千年,有我在你死不了。” 她轻轻地用清水润湿他的嘴­唇­,我嗫嚅了一下,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不由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不料这一睡,人生长恨水长东,有人黄泉永隔,有人多年生离。醒来,是深无边际的哀伤。

胸口灼热地燃烧,像烈火焚烧,就这样反反复复来往于黑暗清醒之间,不知过了多少时日。就像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我以为……会在那个漫长的梦里死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朦朦胧胧张开双眼,模模糊糊看不清楚眼前, 忽然听见有人惊喜地喊道,“九殿下醒了!九殿下醒了!”

我迷茫张口,声音粗嘎得连自己也不相信,只问:“我死了吗?”

服侍的士兵说道,“没有,您睡了两个多月,让人担心死了。”

他喂我喝了一口水,我断断续续地问道,“他们呢,他们怎么样了,风将军,元小姐呢?”

他的头猛地低下,不敢看我的眼睛,我追问道,“他们人呢?”

他忍不住抹了把泪,哑声道:“他们都死了。”

“什么?”药碗“哐啷”一声跌破在地上摔得粉碎,浓黑的药汁倾倒在地。怎么可能,我刚才还见过他们,我只是睡了一觉。我大声喊道,“都死了,怎么可能?”

他含泪道,“金雕只能送一个人,风将军他让金雕送你回来,他们就都……”

他们都死了,为什么我还活着?他和她本可能活着逃出一个的,为了我却……这样想着,胸中愈加大恸。五脏六腑像被无数只利爪强行撕扯着,扭拧着。­唇­齿间的血腥气味蔓延到喉中,我一个忍不住,呕出一股腥甜之味,那猩红粘稠的液体从口中倾吐而出时,仿佛整个心肺都被痛楚着呕了出来。

“殿下,殿下!”他惊惶地喊着,我挣扎着向帐口,我要报仇,拼了我这条命也要给他们报仇。

他拼命抱着我,我使出全身力气把他甩在一边,摔得帐里一片狼藉。正拉扯间,韩将军听到动静,冲到帐里,看着我冷冷道,“你发什么疯,你这样能报什么仇,简直去是白白送死。”

“送死也好过现在?”

“你要送死也要送得有价值,你如果能拿到敌方大将人头,我就让你去。”

我失神地一ρi股坐到地上,现在一个小小的士兵都能拦住我,更别说敌方大将了,我现在简直是个废人,废人!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

这一世这一身,受了他们的恩,缺了我的心骨,草原的风象磨过的尖刀,没有什么能挡,如同我们无法回避的人生。浴火重生是痛的,这痛不知在哪里,却一分一寸缠了上来。

痛失红颜,这彻骨的痛,穿心的伤,是没有解药的毒,终其一生,也无法拔除。对她来说, 死在爱人的怀里,是莫大的幸福,而他,看着心爱的人死去,又该是怎样莫大的痛苦?对我而言,承受了他们的­性­命,却已经痛得生不如死。

这种消逝,是悲壮的,如同­性­命相知的爱,纯粹而极致,令人魂牵梦绕,令人可望不可求。我嫉妒,我嫉妒得发狂,宁愿当时死的是我,而非现在行尸走­肉­的活着。

得到她活着的消息,我惊喜过后猛然被一股酸楚狠狠揉过,碎成了暗哑的痛楚扼在胸间。她最危险的时候我不在身边,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也不在身边,我多么没用,我确实不如阿风……

从此我人生的目的就是救她回来,哪怕代价是我的­性­命,也在所不惜。从此,我为她而活,为她而战。

凌洌孤峻,傲然马上,十年间,我用铁用血铸就传奇一般的­精­兵铁骑,南征北战,攻城掠地,扫荡西域大漠四方强族。金戈铁马,生死沙场只为了变得更强,有一天能击败墀德祖赞,不败吐蕃终不还。

十年间,长安我已经很少回了,那里仍然是纸醉金迷,世家豪族仍然是醉生梦死,没人关心边疆烽火。如果不是三哥,五哥和念着她的人暗里经营,春风不可能吹拂到玉门关外浴血奋战的将士们身上。

夜里长安,隔着夜­色­沉沉情景多少会有些不真实,却也正因如此,方使人愿意沉迷一刻,想想看不见的灯影深处有着怎样的红尘人间。

本来要去看霸王别姬的,却被人拉到了快意阁,其实我是在逃避,逃避再受一次刻骨心伤,逃避看她与别人的生死离觞。她是生在心上的伤,一旦碰触,便是无可救药的溃疡。

在快意阁里听到一首断肠曲,也见到了一个奇女子。这个叫明香的女子肌肤白得异乎寻常,琼鼻桃腮,丹­唇­皓齿,那双美目深嵌在秀眉之下,骤然搭配上这近乎完美的五官,只叫人眼前一亮,心中不由涌起惊艳的感觉。

她娓娓唱道,“床前明月光,让在外的人忧愁断了肠。疑是地上霜,相思都写在了谁的脸上。举头望明月,到底天上人间有何分别。低头思故乡,是因为掬花黄……”

听到此歌,心中又是一痛,清寂、冰冷、忧痛、伤恨都一一涌来,纷纷碎淡。九州山河,千里烽烟尘埃何时才定。这一刻情愿酒醉,坠入红尘万丈,梦醉神迷,永远也不要醒来。

明香停下琴来,笑得娇脆,“听说元小姐是王爷的心上人”

我抬首,冷眼看她一眸,“你听谁说的?”

她以手支颐,烛光闪过她美丽的面颊,“想当年元小姐未嫁时艳冠京城,三王争美,如今花落天涯,另两位王爷都娶了王妃,只有王爷你还徒自伤心。”

我勃然变­色­,“皇家的事岂是你能拿来说长道短的?”

她浓密长睫下弯弯的双眸,让我想起沙海之畔的月牙泉,细亮的一刃妩媚,是大漠飞沙下绝艳的风景。“皇家的人就不是人,是人都有七情六欲,怎么不能说了?”

她说的无所顾忌,我不禁惊讶于她的胆­色­,仔细打量了她半晌。末了,蓄了一抹浅淡的笑容道:“姑娘到底想做些什么?所为何来?”

她凛然一惊,“你想说什么?”

我眼中淡笑翩然:“我久不居长安,并不代表我眼光不行了,姑娘身上的和田玉价值万金,怎么会是一个平凡的歌姬?”

和田玉产自昆仑山的白玉河,四周冰川遍布,采玉只有徒步到达,所以成品的和田玉西域也极其稀少,中原更罕见。她身上所佩和田玉质地细腻,"白如截脂",给人一种刚中见柔的感觉,很是名贵。

她看了我一会儿,挪开目光,低垂的长睫在她眼底覆上了一层浅浅的暗影,“王爷是聪明人,我也不说暗话了。我是吐谷浑人,与吐蕃有不共戴天之仇。”

“吐蕃”,我沉吟道,“吐蕃也是我的仇人,我自然不会放过的。”

她­唇­角轻挑,弯出个优雅的弧度,“好,那我们就是盟友了,来,我敬你一杯。” 她举杯嫣然一笑,一饮而尽,十足地豪爽!

“好,好!”她大气豪爽的举止很和我的口味,我忍不住称赞,满饮了一杯,把喝­干­的酒杯倒置给她看,以示自己共饮。

她笑语盈盈地又斟了一杯,捧到我面前,“王爷,我有个问题很好奇,不知当问不当问?”

我眸中­精­光一闪,“什么问题?”

“元诗音”,她笑叹,“我想问一下,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值得这么多人如此?”

心中莫名地泛起愁绪依恋,眼底浮起云水般的颜­色­,一时间深浅难辨。房里撷云香的气息沉沉渺渺地散开,如轻微的叹息遥遥的思念,渐渐地落了满地。

她哪儿好,让我魂牵梦绕,她哪儿好,让我怀想成殇。

繁华人世,滚滚红尘。恍惚间,还是当年槐树下,她一袭锦衣,眉梢含笑,依风而立;抑或是那年月夜,她裙裾飞扬,长发飘飘的宛如从蒹葭中来。如花的容颜,清脆的笑声融化了我心中郁积经年的结,驱去了灵魂深处隐藏其间的­阴­晦。

每每从梦里醒来,难再成眠时,总会披衣而起,踱至窗前,仰望苍穹,看浩瀚星河抚胸自问,在天涯的彼端我为之憔悴为之踯躅的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子?说不清道不明,不知不觉眼底心中,唯有她的影子。

我一直相信,人的感情,是可以消磨殆尽的。当一个人在一段感情中倾注了太多感情之后,很难再去接受另外一个人另外一段感情或向另外一段感情付出。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大概也不过是这样一种感觉。

对面的人还在等着我的答案,我举杯一饮而尽,“说不清,等你爱了自然知道了。”

今夜有月,如水泠泠,柔柔的悬在苍穹。有风吹过,轻轻的吻抚着那纬帘纱。随手拨弄着搁置在旁的七弦琴,刹时,点点弦音便或急或缓或轻或重地奔涌而出,本已有些凉意寂寥的屋子因了这阵琴音而瞬间变的温暖丰韵起来。月中轻花落,林空人静。那一刻,时间缓缓停贮。

吐蕃这场战事从帝曜六年一直持续到建和二十七年春,尘埃终于落定,吐蕃终于低头,她终于可以回来了。

从停战协议签订的那一天,我就在翘首以待。蓦然邂逅,擦肩而过,生命中本就有太多的来去匆匆,快得甚至让人来不及去遗憾。今后,我不会再留遗憾。

白衣胜雪,人幽如兰。她只是站在那里,那种入骨入髓的美丽,却几乎令我无法正视。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的人。纵然岁月也在她的脸上留下过痕迹,但当她终于对着我浅浅而笑时,浮上我心际的,竟然只有一句:“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再见到她,只觉得如同五雷轰顶一样,脑中嗡的一响,四周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整个人就像傻了一样,只听到自己的心脏,砰咚砰咚,一下比一下跳得更急,像是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那里。仿佛过了半生之久,才有勇气策马去迎。

那身影映入眼帘,依旧如初清晰,记忆里的一切都訇然鲜活。如同谁撕开封印,一切都轰轰烈烈的涌出来。隔了十年,隔了十年的前尘往事,原来仍旧记得这样清楚,她灵动的眼眸,她下巴柔和的弧线,恍惚如梦,他做过许多次这样的梦,这一次定然又是梦境,才会如此清晰的看见她。

流风从容的在手指间穿越,无边无际的思绪,阡陌的心事,便在浸蕴了青草的香气里开始闪现,开始泛滥,开始蔓延,开始毫无顾忌的四处流溢……

一回京,我就去见了父皇,求他赐婚。

深­色­近墨的檀木地板光洁如镜,倒映出重重金帷肃垂的影子,锦字花纹漂浮如云,一直延进幽深的内殿。当值宫人都远远屏息站着,人人低眉敛目,不见半丝声响。

父皇沉沉的声音响起,“你明白这道旨意意味着什么?”

我眸底轻微一波,“我明白。”

父皇双目微眯,眼缝里一道­精­光暗闪,“我一心想让你离开这些是是非非,你偏要搅进来。”

我不屈不挠,“搅进来就搅进来,我后悔了十年,不想这次再留遗憾了。”

父皇道,“你为什么这么执着,值得吗?”

我抬眸间与他凛然凝对,“值得吗,只要是真爱,自然值得。没了母妃,父皇你仍然有三宫六院,自然不会明白。”

父皇震怒,一拂手划落了御案上的一摞奏折,声音落在空寂的殿中格外清晰,不觉背心已见了微汗,但因母妃的事而心里残留的一丝怨意,使得我还是不认输地对视着他。

空气中有片刻的凝滞,继而被一声低低的轻咳打破,父皇似乎是望着我,眼神却有着空洞的伤感,茫然看着远处,喃喃道:“我和你母妃不是你想的那样,当年我在西域军中的时候,她救过我。”

他的神情微微恻然,深黑­色­的眸中似闪着幽异的火苗,声音微哑,“当年我只是个游击将军,护不了她,两人后来失散。后来我当了皇帝,还是护不了她。”

大殿空寂,几乎不闻一丝声响,面对这自幼便熟悉的宫殿,却仿佛什么皇上王爷天子公侯都在梦里,荒谬得无以复加。脱掉了那尊荣的外衣,所有人都是普通不过的人,有伤,有痛,有恨,有情,好像有话想说,却根本不知从何说起。

华柱暗影落在父皇脸上,投下难以化开的浓浓凄楚。我原本近乎锋利的眼神渐作失落,眼中不由湿润了。

父皇缓缓勾起­唇­角,长叹了一声,“是缘是孽,随你去吧,只要她答应,我不会阻止的。”

我一时愣在他面前,片刻后回过神来,深深地叩首,“谢父皇。”

宫中盛宴,雕栏玉砌,瑶池天阙,皆尽迷濛一片。她不同于席间的任何人,容如雪,气如兰,周身似发淡淡光芒,不刺目,不耀眼,却让人移不开目,如皎月般清逸柔和,却也如皎月般遥不可及。

大厅中筹光交错,举杯畅饮,无限开怀,而她,却让我觉得是一幅画,一幅独立的画,谁也无法融入那画中,她有品酒,有吃菜,与各人举杯致意,可她偏偏觉得他是一幅静止的画,飘浮于大厅,飘浮于这尘世,若一阵风吹来,她或许便会消失无痕。

永琳可能是受皇后授意,总是针对她。我忍不住借机求父皇赐婚。父皇问她,“这些年你受了不少苦,如今这桩婚事也算两全其美,你意下如何?”

所有人目光都停留在她身上,大明宫前一时寂寂无声。夜是安静的,心却在狂跳不已,她眸底那无边无际的深黑似要将我湮没。

她让侍女禀报道,“谢皇上皇后厚爱,十年塞外诗音已经心如止水,现在只想诚心礼佛,平安度日。”

我双­唇­紧紧抿着,双手紧握成拳。神情苦涩而无奈,心中落下沉缓而伤痛的叹息,她心中是仍忘不了阿风,还是另有他人。

宫中燃起无数盏琉璃福寿灯,光华耀彩入云霄,碧檐金阑和太液池中的倒影相互辉映,恍如瑶池琼筵。萧凉的晚风撩起耳侧垂下的几缕散发,欢笑笙歌远远地仿佛在尘世的喧嚣里。

她离席而去,长久不回,我不由担心地追去。月光下,他清秀的面容那样清晰,触手可及。“不要为当初耿耿于怀,不是你的错。”

“是么?”我骤然逼视住我,“你是这么想的?”

她缓缓地点头,我双手紧紧地攥着她的肩膀,“也许我这么说过,其实那只是我的自欺欺人,我只是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其实我是不想再错过……我不想再错过你,明明是我最早遇见你,那年在你家园中的大槐树下。草堂寺中我错放了手,鄯州之战我昏迷不醒,这两次错过让我抱憾终生。一而再,不能再而生,我这一次,再也不会放手。”

轻轻的梳理着,触抚着过往的些须。那些遥隔天涯,两两相望的日子便又一一历现,清晰如昨。在蔼蔼夜­色­里,我心底隐逸了经年的那一缕暗香,终是喷薄而出,踏风而去。

她低首敛眉的瞬间,写道,“对不起。”

我黯然神伤,望着遥远的热闹一眼,若有所思道:“如果,如果你替五哥要这如画江山,为了你,我一定会双手奉上。如果你不愿掺杂其中,我总有办法护你周全。”

她一笔一划写道,“不用管,置身事外。”

我叹道,“如果这是你想要的。”

御苑中花香肆溢,浓光淡影,稠密地交织着重叠着,笼罩在一片银­色­的光晕中。只要是她想要的,我都会给。只是当时没有想到,我们终究还是躲不开。

击鞠场中,兄弟三人的心意一览无余,她像个无与伦比的珠宝,光芒耀眼,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又忍不住把她小心翼翼藏起来,免得让人觊觎。

我捧着那盆珍稀的花讨她欢心,她很高兴,将花摆在窗台上,风过芳菲起,只觉得香气清清冽冽溢了开来,中人已醉。坐了一会,她颊生红霞、­唇­艳欲滴,我不由问道,“你怎么了,面­色­这么红。难道受凉发热了吗?”

她腮侧淡飞轻霞,星眸微熏,眼底却朦胧笑意似幻似真,喉中溢出一丝惬意的呻吟。我吃了一惊,手一震想要抽回去。她无意识地嘟囔,紧紧抓住我的手贴在面颊上。

她肌肤雪玉凝脂般的柔软,却也是狂热难遏的火烫。她在我的手掌中轻蹭,轻微的喘息伴着幽香缠绵,仿佛含羞带露的一朵幽兰,如妖似魅,引诱我狂热难遏。

我以为自己正在作梦,作一个神奇而美丽的梦。她从来都是清冷活泼的,没有若此魅惑。我深呼吸几下,多年来的谨慎让我勉强维持理智,我急切地问,“诗音,你怎么了?”

她搂住我的脖子,温软的嘴­唇­贴上我的­唇­。我一惊之下用力推开她,几乎带着点凶狠,她却像个小孩子不肯放手,有点笨拙的尝试吸吮。

她星眸中迷离光彩如丝如媚蛊惑着我,柔和而强劲的漩涡席卷下来,爱恋痴欲都化作他对她的渴求。我推开的力气渐渐越来越小,最后终于紧紧抓着她的腰,回吻她。

我轻吻她柔软殷红的­唇­瓣,趁她喘息时,探入她口中的甜蜜。她紧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犹如两把小扇子,在白皙的脸蛋上形成些许­阴­影。她在我炽热的啮吻下轻轻颤栗,暖玉温香在怀,一股温暖到灼热的渴望在我血液中流淌。这是不是梦,如果是梦,我宁愿不要醒来。

有记忆以来,从来没有如此渴望过一个女人,入骨入髓。而此刻她就在我的怀里,万分柔媚而心甘情愿,哪个男人能抗拒这种诱惑。

惊天震地的砸门声,门被人砸开了。一个人咆哮,震得屋子嗡嗡响, “杨韬,你这个禽兽!”

是独孤凌,我知道他也爱着她,如我一样。如此情景下,我又羞又恼,两人不由厮打起来……瓷瓶、灯柱、铜镜、玉器不知道碎了多少,淅沥哗啦声乱响。

一句嘶哑的“不要”让我们停手,我和独孤凌双双惊喜地问道,“你能说话了?”

她费力地指着,“花……有问题……”

我神­色­急剧一冷,片刻已反应过来,必然是那花引得她如此失态,如果我抗拒不了诱惑,生米煮成熟饭,她就只能嫁我了。但这样也在我们之间划下一道不可弥补的隔阂,酿成终生的苦酒。

眼中掠过一丝恼怒和恨意,“元弦铮!” 深底里烧心的痛,怒气如烈火一般轰的一声将我烧灭,烧得我不剩灰烬。我含怒一扫,那花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心头掀起天裂地陷的漩涡,几乎要将呼吸都抽空。头脑中痛得几乎要裂开一般,我无意间着了别人的道,如何还有脸在她面前,我回首神情复杂地望了她一眼,却见她脉脉望着独孤凌,目光如淡淡春风般的暖。

西风紧,花落急,依窗看着它的坠落,凋零。心,开始下沉。我只能怏怏拂袖而去。

咫尺就是天涯,天涯梦断。无论再做什么,都无法弥补了。

岁月流转,年华在我们的不经意间悄然逝走。她再次离去,去四海邀月,五湖泛舟,和独孤凌。别情盎然的长亭,在相对凝望中,纷纷地潮湿。她飞扬的裙裾漫过眉梢,一如我决堤的思念。

她低首处,一弯浅笑浮上菱角分明的脸。落在眼帘的,是我将穷尽一生也看不尽的风情,但是她的笑,她的情,只是为了别人,我只能在别人的故事里黯然神伤。

远处隐隐有萧音燎燎而至,一阵疼感流过心底,却又在须臾间被随风飞舞的衫角悄然抹去。今生无缘,只愿你幸福。

塞外苦寒,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仍是我一人独望长安。父皇已去,长安更没有我在意的人。我更喜欢北疆,可以纵马驰骋、仗剑啸傲的地方,才适合我。

这样一个寒意流殇的秋日,帐外有风,风里夹着沙子沙沙地打在帐上,独处其间的我,在静静的想你。沉浸在有你的世界里,沉浸在你赋予的漫天温情中。但你已远去,天涯无踪。

远处,有嘀嘀的马声传来,是谁人打马而过,带起相思重重?年华易逝,岁月难留。随着四季的轮转,周边的人事也不停歇的变更。是日,尘埃落定,繁华也落尽。而你的倩影,却被永远篆刻在我心里!

有人掀帐而来,我见那人秀发斜挽,紧身骑装勾勒得匀称高挑的身形窈窕动人,随着她摇头的动作耳边一对玉铛轻轻晃荡,风情美艳,亮人眼目。

快意阁里的明香,实际上是吐古浑的依古丽公主。如今吐古浑已复国,她不去当金枝玉叶的公主,却整天在军队里混迹。

我淡淡笑说:“昆仑山里有不少好玩之处,你不是和他们去了吗?”

她扬着马鞭,“你怎么不去,又一个人独坐怀念。”

我淡淡含笑:“是又怎么了?”

她听了皱眉,“她都走了十年了,你要想到什么时候。世上这么多人,又不是非这一个不可。换作是我,若是别人不喜欢我,我定不会对他念念不忘。”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那你就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不知今天怎么会愿意和她谈起这些。我原也不信谁就非要这一个人不可,但等到真的遇上了,才知道如果不是那个人,如果相知不能相守,原来一切便都可有可无。

她明媚的眼底,缥缈如一道幻影,“我只看到你宿宵辛劳,就是想忘了她,你为什么不试试接受别人?”

心中莫名地泛起愁绪依恋,“依古丽,多谢你陪了我这么多年,可惜我还忘不了她。”

她向前扑入了我怀中。我愣了愣,慢慢伸手,拥住了她。她身上的气息,如兰似麝的幽香,淡淡春风般的暖,吹透黄沙飞天,落日残阳。仿佛间天涯路,轻纱飞天,驼铃声远,玉笛轻折悠扬,婉转成千年的辽远与思念。

忧伤是无可避免的,幸福也是触手即及的,它们都是并存在生命里的­色­泽,区别只在于一个是主调,一个是从者。

此身,如梦。花落处,秋殇起。夜未央,怀想成殇。清辉如珠,情愫更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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