逻姿之城
原来入藏的路是这么漫长,前世火车不过三日,汽车也不过一周,如今漫漫的长路已经走了月余,广阔无垠的草原在西风的萧瑟中流露出枯黄,秋末冬初的景象已经颇为肃杀, 连月华也显得格外寒冽。
一入吐蕃边境,墀德祖赞仍坐回那青色马车,德玛、青青她们上了这辆马车陪我,一路也不算寂寞。德玛教青青、柳影吐蕃语,我一路无言,但听到耳里也学得七七八八。
历史中的吐蕃, 兴起于6世纪时,今西藏山南地区的藏族雅隆部,由部落联盟发展成为奴隶制政权。其领袖人物达布聂赛、囊日论赞父子,逐渐将势力扩展到拉萨河流域。7世纪初,囊日论赞之子松赞干布以武力降服古代羌人苏毗、羊同诸部,将首邑迁至逻姿(今拉萨),正式建立吐蕃王朝。
松赞干布的吐蕃王朝适应奴隶社会的需要,制定法律及职官、军事制度,统一度量衡,创制文字,与唐朝及天竺(今印度)、泥婆罗(今尼泊尔)广泛交往,引入封建文化,佛教也于此时正式传入吐蕃。
现今的吐蕃破党项、白兰,击败吐谷浑,取得其旧地,向西征服了在今克什米尔地区的大、小勃律,向南取得了泥婆罗(今尼泊尔)等地,不仅统一了青藏、康藏高原,而且占有今四川西部、滇西北等地,建立了一个不逊于隋朝的庞大的帝国。
日月山是历史上文成公主走过的路,也是这一世昌义公主回望长安的地方,一脚踏进这块土地,心底就会禁不住升腾起一种大漠孤烟般寂寥的痛感来。
遥遥相对的两座亭子静立在两座山头,走进亭子,栩栩如生的壁画彰显着公主从长安出发的恢宏场景。皇上率领满朝文武宫外送别,并折柳励志,愿公主到土蕃后尽快生根开花。然而这位曾经深藏大隋宫墙之内并不受宠的金枝玉叶走过这条荒芜的风沙之途,身心所历经的诸多艰辛已湮灭不知,只剩下了绘声绘色的传说。
离开繁华的故土行将远嫁一个蛮荒之野所带来的落寞,这日月山上曾洒下公主几多“千里故乡,乱魂飞过屏山簇”的伤愁。这一路马蹄的铿锵,众侍呼拥的五彩宫车,也难敌与日俱增的怀想思亲的孤单啊。红颜依旧,却隔着漫天的黄沙,雁叫声声,思念着家乡的山明水秀,却终不能如候鸟一样回巢。当红颜被黄沙遮盖,只有那琵琶,声声依旧。那是你的怨恨,也是我的伤心。
无际的荒漠,孤烟袅袅瘦成一缕。月如勾,刺痛双眼刺碎记忆。正自伤怀,忽听得柳影低声唤道,“赞普。”
回头一看,墀德祖赞缓步走来,他说道,“这日月山是当年昌义公主入蕃第一站。”
如水月色,皎洁银光格外的清冷,我淡淡道,“我知道。”
他望着我,黑瞳微微收缩,“你为入蕃之地伤怀?”
俯瞰西去的倒淌河,不知是不是公主当年回望长安留下的泪汇集而成。我反问,“难道公主当年从此入蕃,不曾伤怀?”
他深深看在眼中,缓缓说道:“公主当年离乡背井也是伤心,但后来她与祖父相处和谐,她也是吐蕃最尊贵的女人。”
据说松赞干布对公主可以说是言听计从。在她入藏之前,藏人喜欢用一种矿物赭石的色彩涂面,公主讨厌这种化妆品,觉得面目可憎,松赞干布马上下令全国禁止使用赭石涂面。公主喜穿汉族轻质的纨绮服装,松赞干布也就脱掉传统的藏民皮褥毡裘,身着丝绸服饰!在公主到达西藏之后,他命人仿照中原建筑模式修造一座宫殿式的建筑,这就是后世的布达拉宫。
世事,有时看起来残酷,翻转过来想,也是一种慈悲。从隋宫悄无声息的公主到吐蕃最尊贵的女人,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不过这种幸福,不是我的。
我眉心皱起,闭目长叹一声,心灰意冷的说道:“公主的幸福是因为她没有所爱之人。”
月上中天,在山投下一片幽深,映着他面目杳然而轻暗。他良久不语,半晌默然道,“你早晚也会爱上这块土地的,这雄浑无比的雪域高原。”
回望远山,千山暮雪,却隐隐透着万丈红尘的沉沉烟嚣,此后经年,应是关山如雪,烽烟残梦。
在广阔的天地间,山峦、天空、河流、树木,所有静止的物象在车轮的滚动下,变成了延绵不断的风光长影,由暗到明逐渐显露出大气,一眼望去,不知名的高峰突显于山峦叠嶂之间,积雪皑皑。
冬日暖阳,大片的青稞田在湛蓝的湖边延伸,收获季节的金黄映衬着藏族女人色彩华丽的服装,一边收割一边歌唱。青青趴在车窗边,一路看不够。
我淡淡道,“别看了,看久了眼睛容易雪盲。”
青青惊呼一声,德玛却惊讶地望着我,“姑娘没来过吐蕃,懂得可真多。”
没来过吗,我心中涩涩,隐隐约约的,在广漠空虚的世界,仿佛苍凉悠远的旋律奏响了,如水缠绵的声音,顿时爆裂着莲花盛开般的光芒,记忆里六世达赖仓央嘉措不息的情歌,清晰地吹拂进了我的心灵:
那一夜,我听了一宿梵唱,不为参悟,只为寻你的一丝气息。
那一月,我转过所有经轮,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纹。
那一年,我磕长头拥抱尘埃,不为朝佛,只为贴着了你的温暖。
那一世,我翻遍十万大山,不为修来世,只为路中能与你相遇。
那一瞬,我飞升成仙,不为长生,只为佑你平安喜乐。
弹奏一曲古韵悠扬,幻想着一场地老天荒。千古的情事,沧桑的历史;不倦的故事,寂寞的红颜。谁是谁的梦里恋恋不舍海枯石烂的挂牵,谁是谁三千情丝缠绕不舍的残言断章?低眉仰望的瞬间,飘零一地的繁华,红尘万丈,转眼已是沧海桑田。
一路车轮滚滚,进入拉萨河北岸的逻姿城。一座巨石垒成的宫堡,兀立红山之巅,气势非常雄壮。德玛欣喜地叫道,“王宫到了!”
抬眼望去,宫宇叠砌、迂回曲折、同山体融合一体,这是布达拉宫给人最为直接的感受。我惊讶于当年的布达拉宫远胜于后世的堂皇壮丽。花岗石的墙身;木制屋顶及窗檐的外挑起翘设计;全部的铜瓦鎏金装饰,以及由经幢、宝瓶、摩羯鱼、金翅鸟做脊饰的点缀……这一切如同梦幻一般。
主楼自山脚向上,直至山顶。宫门一路迤逦洞开,銮仪卫和羽林军并守城外,成千上万的藏民伏跪在山脚下,匍匐而谦恭。墀德祖赞刚步下青色王车,欢呼声立刻响彻天地。
汉白玉台阶上的红锦金毯漫漫延伸至上殿,红毯尽头,站着两个穿着色彩艳丽的氆氇围裙,浑身珠玉的女子。二人并肩而立,遥遥望去,风姿高贵而绰约。
我多看了两眼,德玛凑上来道,“这两位是赞普的大妃,一个是格桑土司家的小姐,一个是嘉郎家的小姐。”
吐蕃有大大小小几十个部落,土司是部落首领,可以世袭。这些土司是吐蕃的贵族,有很大的权力,在辖区内有无上权威,是名符其实的"土皇帝"。终吐蕃一朝,王室和贵族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不时有冲突爆发。
墀德祖赞并没有直接走上金毯,反而走到我们的马车前,伸手拉开了车门,一股凛冽的风顿时扑面而来。德玛撩起车帘,车门前已有一人伏跪在前作为脚垫,等着我踏上他的背。
我摇摇头,一跃而下,不料马车里久坐或是因为高原缺氧,忽然觉得一阵眩晕,就在此时,墀德祖赞温暖而有力的手扶住了我。等到眩晕的感觉逐渐消失,头脑也清明起来,手欲从他掌心抽回。他五指微一用力,我竟挣脱不得,不觉微怒地瞪了他一眼,感到很尴尬。
一阵阵钟鼓齐鸣,传来一声声高亮的喊声:“赞——普——回——宫!”他的手似宿命的约束牢牢扣住我的命途,牵引我缓缓行于红锦金毯之上,接受这万众高呼的荣耀。
云霞之后,阳光恰也在此时升起,于层叠连绵的琉璃瓦上反射出一片夺目生辉的金光。正殿前的一位妃子一身银朱红云锦合欢长衣,明黄紫珊瑚氆氇围裙,衬得她灿然生光,硕大的东珠编在头顶上作“巴珠”,足见她的受宠与尊贵。
另一个穿了一袭织锦藏袍,有浅浅的月白色斑斓虎纹花样,底下是条纹繁复的长裙,裙褶里绣大朵枝叶烂漫的雪莲花。她胸前挂着护身佛盒“嘎乌”,用鲜艳的丝线掺辫盘头;辫梢互相交织成辫网,装饰着10厘米宽的缀有玛瑙、珠宝、玉器的饰带。
看见两女,我十指微曲,手里又是一挣,他感觉到,握我的手更紧了紧。两女看见墀德祖赞携我而来,微有愕然,本是欣喜的笑容立刻变得有些勉强,还是恭敬地向墀德祖赞欠身示意。
他微笑伸出右手去扶,“两位爱妃辛苦了!”
一把娇俏如露珠的声音脆生生越出道:“赞普,辛苦是应该的,但是不知道您这次中原之行竟带来一位中原美人呢。”
月白色藏袍的美人也笑盈盈道,“还不知道这位妹妹的姓名呢?赞普早派人通知,我们也好准备一下。”
他左手牢牢扣住我,介绍道,“这是大隋的元诗音小姐。”指着朱红色藏袍的美人笑向我道:“这是大妃格桑美朵”,又指了另一位月白色藏袍的美人,“这是大妃嘉郎央金。”
墀德祖赞先声夺人这一手,我如何不明白,但是装作不知如何行礼,更懒得和她们姐妹相称的敷衍,只淡淡点头示意。两女面色又是一变。
他一步上前,握住我的手走至主殿前,“今晚盛宴欢庆。”在众人的高声欢呼中,他不由分说地牵着我一路向后殿行来,身后留下愤愤不平的两妃。
一路宫殿重重,飞檐斗拱,走过998间宫室,来到一座巍峨宫宇前,正门前“采薇宫”三个金铸大字明晃晃地色彩在日光下分外耀眼。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江南的春天是衣食的春天,桑树涣涣,桃花灿灿,昔日去时,还是柳色青青的春天,柳丝飘荡似人有眷恋之情。今我来归,这里雪花飘零,淫雨霏霏。春色已褪尽。写这宫名的人一定读过,小雅采薇中思乡的余韵千载之下仍惹起无数唏嘘。
仪门至正殿一条两车宽的汉白玉道相接,宫殿屋顶舒展自如,不事精细雕琢但庄重威严,隋宫的风格隐约可见。
他环顾许久,叹道:“这是采薇宫,昔年昌义公主的居所,这里的一砖一瓦都仿照长安,一草一木都是移自大隋。我在这里整整住了八年。”
他怎会住在采薇宫,疑惑的我随口问道,“不知道公主现在居于何处?”
他眸中沉沉尽是柔迷光华,“祖父去世后,公主常住山上修行室,最近去了大昭寺。”
我道,“不知何时才能见到公主?”
他目光沉沉,眼神中那一缕隐秘的失望和落寞,“会见到的。”
他接着转向德玛道,“这宫中事情,你最清楚,暂时由你负责采薇宫大小事务。”
德玛喜不自胜,叩头道,“谢赞普!”
他牢牢看住我,含了一缕笑意:“你暂且歇息,晚些我再来看你。”
我冷冷哼了一声,抽出了被他握了良久的手。握得久了,冰冷的冬日里手心竟有汗濡湿。他不以为意地笑了一下,带着随从转身离去。索朗旺堆,曾遇见的吐蕃少年,今日的赞普侍从,临走时冲我做了个鬼脸。
我自顾自进入正殿,殿中刻画雕彩,居香涂壁,锦幔珠帘,穷极纨丽。青青初来乍道,惊喜地打量四周,叽叽喳喳的文革不停,像个兴奋的小麻雀。柳影面无表情地跟着,德玛笑着道:“这采薇宫是后宫第一宫,是当年老赞普为公主所建,费时数年,后来也就成了王后居所。”
我推开珊瑚长窗,窗外自有一座后园,似乎遍种奇花异草。更有桑树、松柏,株株挺拔俊秀,此时被冰雪覆盖,唯见茫茫一片。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无论如何的费心尽力,这里究竟是海拔数千米的雪域高原,怎会如同长安城的丰腴绝美,如富贵的牡丹,若艳丽的榴花。红袖宥酒,作赋吟诗,仙乐轻扬,顾盼生香,那繁华喧闹的景象,那浓墨艳彩的画卷,搬来的只有空空落落的浮华。
是夜,墀德祖赞派人来请参加宴会,我托辞不去。格桑大妃和嘉郎大妃来访,我也托病不见,气得格桑美朵拂袖而去。似乎宫里对我的恃宠而骄怨声载道。
从德玛口中我了解到,墀德祖赞父亲都松芒布早亡,他从小养在松赞干布身边,年仅14岁即位。在位早期,一切权力由大相沦钦陵把持,犹如傀儡一般。不过他韬光养晦,隐忍数年,终于逼得沦钦陵自杀身亡,夺回亲政大权。此后他潜心汉学,进行了许多改革,使国力继续得到发展,势力不断扩大。
吐蕃后宫按例一后两妃四夫人,其下侍妾不限。墀德祖赞着意笼络贵族,后宫有名有份的都是大土司家的小姐,格桑、嘉郎就是吐蕃势力最大的两家。
德玛几次欲言又止,在我再一次拒绝墀德祖赞的召见后,终于忍不住了,“姑娘,虽然赞普对您百依百顺,但也不能老是考验赞普的耐心,而且也不能太拂了两位大妃的面子。”
我似笑非笑道:“德玛,我以为你够聪明,能了解我的心思,看来你还是不够了解我。”
她猛地一怔,“姑娘莫非故意惹怒赞普?”
我连连冷笑道:“这样的不顺从,等到他兴趣淡了,也就丢开了。况且江山情重美人轻,如果贵族们对此大为不满,想来他也不会为我犯众怒。”
她沉思片刻,好言劝道:“姑娘的心事我也知道,只是事已至此,还要思量自己以后呢。”对我的冷淡不理,她只长叹一口气。
我总以为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过去,亦无风雨亦无晴,如同一杯白水,味道淡淡的。每日里看看佛经,弹弹琴,摆弄摆弄花草,浑浑噩噩的如同行尸走肉。拥衾无眠的月夜下,在落寞的风雨夜里,细数着苍白而凌乱的句子,在字里行间,用指间的温柔,无尽的思念,刻画下凄美的缠绵,寂寞的悲欢。
云鬓罢梳,偶尔对镜,容颜虽然憔悴,但终究未曾大改,只是这一双眼眸,却真的如病心多年的老妇,又似曾经饱满盛放过后的花朵,这样无声无息的萎谢了,枯死在寒风枝头。然而,我怆然想,有些人,哪怕一生一世望穿秋水,也再望不见了。
过了月余,到了藏历新年,宫里增加了欢乐的气氛。腊月里宫女们就给窗户门相换上新布帘,在房顶Сhā上簇新的经幡,门前、房梁和厨房也要用白粉画上十字符号等吉祥图案,一派喜庆。
宫里放了一个名叫“切玛”的五谷斗,即在绘有彩色花纹的木盒左右分别盛放炒麦粒和酥油拌成的糌粑,上面Сhā上青棵穗和酥油塑制的彩花。还要用水浸泡一碗青稞种子,使其在新年时节长出一、二寸长的青苗。“切玛”和麦苗供奉在神案正中,祈祷来年五谷丰登。
藏历新年和汉历春节相差不过几天,遥想夜色中的长安,灯光依旧闪烁迷离,是否仍在继续一场万紫千红的盛宴。千门万户瞳瞳的日子,人们都忙着把新桃换旧符。是否还有人记得我曾在酒香里把歌声唱老,在花影里把身姿舞瘦。
可惜这样波澜不惊的日子终于被打断,除夕之夜,常来宣旨的索朗旺堆带来了参宴的旨意,还带来了一队侍卫,昭示着今晚宴会的避无可避。
两教之争
宫殿大门南向,一切宫檐以宝为饰,走廊台阁铃铎冷然,堂煌美丽,如同自在天上胜宫,观赏无厌,诸宝庄严,以各种绫罗作网纱,风吹过时妙好悦目。越量宫为赞普寝宫,共计九层,高大宏敞,庄严美丽,王与后二宫之间,连以铁桥,桥下悬绫幔,漫步天堑,佛尘有作声,有若天国。
目所能及之处,满月光华交接于宫灯错落,大殿屋宇在光与影的辉映下壮阔铺展,遥没在远处似无尽头的天边。宫中燃起无数盏珊瑚宝莲灯,光华耀彩入云霄,碧檐金阑和池中的倒影相互辉映,恍如瑶池琼筵。
台阶秘道流光溢彩,回首看去,逻姿城内外尽览眼中,城池白日规整的布局在夜色灯火下仿佛连成了深深万丈红尘。
我从来不曾想到,命运的齿轮从这一晚开始无法抗拒的沿着它既定的轨道运转,转入既定的宿命,改变了我,甚至是所有人的未来。
人生的旅程深邃幽长,我们对未来一无所知,亦未尝是什么坏事。如果我们一早确知结局,还有多少人敢去赴那茫茫的前路?
殿内每隔三步,便有内侍捧烛而立,照的大殿明华如昼。主座中间端坐着墀德祖赞,左右两边坐着两位千娇百媚的美人,珠光宝气,殿下十来位宫妃衣裙缤纷,花团锦簇,明艳照人者有之,楚楚动人者有之,个个都精心装扮过,唯恐落了人后。其中有两名汉女,也是绫罗绸缎,愈发趁得我一袭素衫清冷无比。
殿下左首坐着一位头裹黑巾的巫师,眼细而长,脸长而削瘦,面色苍白如纸,手指枯瘦如柴,一眼望去,令人心底不由自主升起一股寒意。右首是一位宝相庄严的僧人,身披大红袈裟,头戴一顶金光灿然的僧帽。我正打量着他,他忽的睁开眼睛,亮光一闪,似乎竟感应到了我的目光。
我忙收敛气息,淡淡向墀德祖赞行了一礼。墀德祖赞尚未说话,身边的格桑美朵毫无顾忌地瞧着我,脆生生笑道:“元小姐好大的架子,赞普三番两次来请,还姗姗来迟。”
我只淡然道:“伤心之人客居王宫,主人没有召见自然不能随意来去,况且新年盛宴,于热闹处不知如何自处,故而来迟。”
她笑时鬓发上东珠濯濯瑟动,如明月一般,“客居,王后的采薇宫岂是一般人客居的!” 她虽是笑靥婀娜,但话中挑衅之意已然经了然,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墀德祖赞面色不豫,眉峰一皱,嘉绒央金已经笑道,“妹妹来迟了,宴会马上就要已经开始了,不如坐下来欣赏。”说话间她的侍女将我安排在右手第二位,似客非客之座,离主席也很近。
墀德祖赞回首向她一笑,目光中含着一丝嘉许,嘉绒央金温婉一笑,面上微有得色。格桑美朵神色变了几变,终究按捺了下去。
我微微垂眸,周遭人等神色尽入眼底,众人对我的到来大多神色异样而复杂,对面阴郁的青年神色更是深沉。
桌上摆着卡赛、糌粑、酥油茶、青稞咂酒、糌粑茶、奶茶、酸奶子、琳琅满目,当然还有美味的烤牛肉、烤全羊。卡赛是一种酥油炸成的面食,有耳朵形、蝴蝶形、条形、方形、圆形等各种形状,涂以颜料,裹以砂糖。一件件象是装饰神案的艺术品,在节日里分外引人注目。
三声钟响,宫侍高声喊道,“吉时到,请两位法师宣法。”
黑衣巫师抢先站立,向墀德祖赞行礼,墀德祖赞朗声道,“先请苯教兴绕巫师诵经。”
“呜……”沉闷的黄铜号角响起,兴绕巫师坐于大殿正中,开始宣法。苯教是西藏最古老的原始巫教,据说起源于象雄地带,相信万物有灵,把宇宙分为神(赞)、人(宁)、魔(勒)三层境界。崇拜的对象包括天、地、日、月、星宿、雷电、冰雹、山川、土石、草木、禽兽等自然物。
听德玛提过,苯教的活动主要通过巫师来进行,巫师在社会上很有威望和地位,从婚丧娶嫁、农耕放牧,到交兵会盟、赞普的安葬建陵、新赞普的继位主政,都由苯教巫师来决定。
看来巫师感受到了佛教的威胁,他的宣法中充满了佛教传入的不满,对佛教侵蚀吐蕃带着愤懑,借着苯神的意志要求驱逐佛教,杀死一切入侵的人,还吐蕃一片纯净的天地。其间他阴森森的目光不时落在我的身上,就像有条冰凉的蛇盘旋。
接下来由佛教的宁玛法师宣法。他宣扬的是印传佛教主张,缘起性空。所谓缘起,即待缘而起,也就是说一切法的产生均有原因;性空则是自性空的略写,一切法均无自性,从缘而起,这便是缘起性空。不过他的口才颇令人佩服,一切佛法由故事中娓娓道来,让人不知不觉间信服。
宣法完毕,袅娜宫娥鱼贯而入,手捧金盏脚步轻盈,曳地长裙飘洒而过,带着酒香馥郁芬芳。一群噶尔珠巴(男童)和丝竹乐队入殿,乐队由几组高低两种音高不同的达玛鼓和两只藏式唢呐组成。
噶噜是宫廷中的一种艺术形式。它是专门为等宫廷贵族服务的,主要是在宫廷宴会、迎宾场合、庆典仪式上为达官贵人表演的歌舞。这种歌舞的表演者多为来自富家的男童(噶尔珠巴),而不得有女性参加。我略略听来,噶噜的音乐显得平稳、和谐、高雅,很少波澜起伏”。噶噜的内容严肃,曲调规整,给人以端庄肃穆之感。
本想安生地当一名看客,冷眼旁观吐蕃宫廷的一切,可惜有人偏偏要徒生波澜。噶噜将要结束时,一个噶尔珠巴跑到我的面前。
“白雪皑皑的唐古拉山
苍茫的天神在召唤
声声入我耳
听讲有红颜祸水倾国又倾城
王会有劫祸
杯杯苦酒饮过句句诅咒听过
日日望好日
日日望好日
请神赐斩妖宝剑来除魔
斩一斩再翻一翻继续过
日日望好日
日日望好日”
很好听的曲子,不错的词,如果抛掉这个孩子对着我唱的话,就更好了。这些噶尔珠巴都是来自贵族之家,不知这一个身后又是谁呢?假借神喻的名义,假借稚子之口,在这笃信神佛的地方,的确是个好法子呢。
我环顾四周,不少长者面色惨白,看来深信不疑。信目看过席下,除了埋头饮酒的墀德祖赞,其他每一个人都有意无意的向自己看来。
“唱得好,赏!”墀德祖赞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淡淡说道。越量宫中突然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安静中,没有任何人说话。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兴绕巫师又抢先出来,离席拜倒,“赞普,天神发话了,如果赞普一意孤行,恐怕会有大祸降临。”
他淡淡“哦”了一声,道:“当年昌义公主入藩,好像兴绕巫师的师傅占卜说的不是这话。”
兴绕巫师叩了一个头道,“今时不同往日,况且非我族类,其心必诛,望赞普三思。”
他微微正一正色,道:“你的意思,祖父可以做的事,我就不能做,同样的事,笨教的占卜不一,我看也做不得准。”
兴绕巫师脸色铁青,“赞普不要妖女迷惑了,要知道中原有个吴国,就是被敌对越国送来的美女迷惑,才亡国的。”
他似笑非笑的说道,“兴绕巫师好像一直厌恶中原的东西,怎么忽然对中原的历史这么了解了?”
兴绕巫师一时也愣住了,讪讪的不知怎么才好。我默不作声,目光落在兴绕巫师处,又不动声色的看了看宁玛法师。
对面的阴郁男子猛地站起身说道,“赞普,巫师是在传达神谕,王确实应该考虑一下,今年收成不好又大幅兴兵,如果有天灾降临,恐怕……”
墀德祖赞冷峻的面容上带着些玩味的神色,沉吟片刻,嘴角一扬道,“格桑土司说的是,这次兴兵,格桑家出人最多,你要些什么赏赐?”
格桑美朵望着土司,得意地一笑,看来这位是她的兄弟。而格桑土司谦恭地一弯腰,“这些都是我们身为臣子们应该做的,这些奴兵在您的带领下所向无敌。”
他呵呵一笑,抬一抬眼道:“格桑土司你越来越会说话了,说吧,你要什么,只要是我能给的。”
格桑土司微微垂下眼睑,仿佛无心一般道:“臣希望赞普能远离妖女,带领吐蕃更加繁盛,我想各位土司都是一样的心思。”
他不动声色,只环顾四座道:“诸位土司也是这么想的吗?”
所有人都轰然跪地,呼喊道,“赞普三思啊!”“不要被女人迷惑了!”“妖女” ……只有宁玛法师仍然静静坐着,一袭红色袈裟在人群中是个特别醒目的存在。
冷眼旁观,这一切在我看来有些可笑,却被人奉若神明,当成神喻。其实古来后宫争宠自然跑不掉朝堂之争,只是如此兴师动众有些过了。接下来,会怎么样,像烧死中世纪巫女一样烧死我这妖女。也罢,魂自雪域也就魂归雪域,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我嘴角噙着一丝笑,对着墀德祖赞凝眸片刻。只见他脸色愈加难看,眸中微冷,灼灼目光逼视着格桑土司,而格桑土司脸色微硬,脖子一梗,并没有丝毫退却之意。
墀德祖赞目光淡淡扫过宁玛法师的脸庞,身子沉沉往紫金宝座上一靠,语气已经恢复了平静,“宁玛法师,你怎么看?”
宁玛法师行了个佛礼道,“别的老纳不知道,只知道元小姐身上有天珠,实乃佛教圣物,所以上次老那才能施法挽救性命。”
天珠,佛教圣物,我心底一惊,下意识地抚摸腕上的菩提珠,难道它还有如此渊源。前世里千山暮雪,那样一段轰烈的引子,只为了今世吗,穿过层层沉积的迷雾,依然悟不出为何而来,又为何而生。
兴绕巫师脸色白得像一张纸一样,难看到了极点,“是不是笨教厌恶的人,就是宁玛法师口中佛所眷顾的人?”
宁玛法师不卑不亢,只道:“待缘而起,也就是说一切法的产生均有原因,元小姐来到吐蕃就是缘起,自然有它的缘故。世外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
“好!”墀德祖赞面色转缓,哈哈地笑了几声,举起杯子豪放的说道:“不错,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还是佛家开明些啊!”
他的目光转到我似笑非笑的脸上,眼中的笑意微微顿了顿,“元小姐觉得很好笑吗,不知元小姐怎么看这件事?”
我心里涌起一丝儿警醒,片刻时间思量琢磨后淡淡说道:“我觉得很新鲜,中原有句话,不知道大巫师听过没有。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要知道在大隋没有一个法师能凌驾皇权之上,没有一个臣子敢和皇上讨价还价。”
这一袭话,如同一颗小石子落到平静的湖里,荡起一卷卷的涟漪,隐隐约约却深浅不可测。
墀德祖赞眼底仿佛一缕寒光映在了微缩的瞳孔中,瞬间被幽静的黑色吸了进去。我知道那句诛心之语,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他的脑里,一旦有任何冲突,都会提醒他卧榻之旁,尚有别人酣睡。
其他人或微怒,或惊醒,或惶恐,或还有一点儿惴惴不安。但是有两道目光带来的却是清晰的仇视,兴绕巫师和格桑土司那叫人心悸的注视,刻意的留下一道无法忽视的辙痕。
回到宫里,德玛煮了一锅“古突”,这是一顿十分有趣的而且非常特殊的晚餐。“古突”就是用九种食物,如麦片、豌豆、面疙瘩、人参果、萝卜等做成稀粥或者汤面片,一盘色彩缤纷,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青青第一次见到“古突”,盛好后迫不及待地想要品尝一下。德玛抿着嘴笑着打断,“别着急,还要赶鬼呢!”
“赶鬼?”青青诧异道,“新年还要赶鬼?”
德玛笑着点点头,“你们跟着我做就行了!”
她手中拿一团湿面并捏紧后揉擦自身的各个部位,嘴里还要念到:“天神呀!在新一年的日子里,我心上的苦难和身上的病痛以及一切邪气和晦气都请你带到山的那一边。”然后又把粘满疾病和晦气的面团放到装有“鬼”形象的破陶罐中。
我们笑嘻嘻地跟着德玛做着,青青故意揉了好几遍,嘴里嘟嘟囔囔,“天神啊,虽然你不是我的神,还是请你把我的坏运气带走,赐给我一个如意郎君吧。”
我和柳影都掌不住“扑哧”笑出声了来,笑过后又是一阵伤感。独在异乡为异客,岁月不居,时序如流。转瞬间,又是一年新春佳节。 每逢佳节倍思亲!此情此理,古今皆然。
我拿着面团,心里默默祝祷,一愿世清平,二愿亲人身强健,三愿亲人终可见。
这一切进行完毕,德玛终于宣布可以开动了。青青刚吃了两口,突然捂着嘴“哎哟”一声,柳影刚问道,“怎么了?”忽然也面露苦色。
青青皱着眉头从嘴里吐出一块小石子,“德玛,你怎么做的,这么大的石子也看不见。”搞笑的是,柳影吐出的则是一缕羊毛。
德玛笑眯眯道,“这是我们这里的规矩,谁吃到这些东西必须当众吐出来,预兆此人的命运和心地。石头代表心狠,羊毛代表心软。”
柳影抱怨道,“你怎么不先打声招呼?”
德玛笑了,“先说就不灵了,不过怎么是青青吃到石头,要知道石头表示意志象岩石般的坚硬,你吃到羊毛,表示性格象羊毛一样柔软,木炭代表心黑,辣椒代表嘴巴不饶人,钱币预示财运亨通。”
青青报着碗,直看我的碗,“小姐的是什么?”
我苦着脸吐出一个长满刺的果子,“这是什么东西?”
“斯玛热果”,德玛笑道,“谁吃出它说明此人处处伤人,为此要罚酒。”
于是轰然罚酒,直到我撑不住,大家相互议论,哈哈大笑一场,掀起欢乐的Gao潮。
德玛接着用糌粑捏制一个魔女和两个碗,把吃剩的“古突”和骨头等残渣倾入楷巴捏成的碗里。德玛捧着魔女和残羹剩饭跑步扔到室外,一个人点燃一团干草紧紧相随,口里念着:“魔鬼出来,魔鬼出来!”最后干草与魔女和残羹剩饭一起烧成灰烬,算是驱走恶魔,迎来了吉祥的新年。
遥望红山下,火把星星点点照亮暗夜,人流隐隐川流不息,驱魔的队伍一眼望去,竟看不到头。空气中弥漫着香喷喷的酥油味和烧香后发出的淡淡的檀香味。
这种怀旧的情绪,今夜被亦钩亦环的明月撩拔起来,潸然而下的泪,洗不去满面的尘霜。戚戚然的心境下,所思考的,天涯共此一轮月,江山一统的英雄梦,怀才不遇的寂廖感,酒入愁肠的思乡情,泪湿鲛绡的相思意。虽是不一样的情怀,却在同样的月色下倾泻的淋漓尽致。
倘若这样的月色也会散碎,那么,它一定是碎在那个叫做长安的地方。 只是长安月下,今宵是否有人忆起我。
对月空饮,酒是穿肠的酒,浇得愁肠百结,月是穿心的月,牵出柔情万种。这似有还无的月色,融在酒杯里,轻易的击中了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按着吐蕃的规矩,元月斋戒,辗转间,不知不觉已是二月。冷清无人的采薇宫忽然迎来一位意外的客人也是主人。
内殿里暗沉沉的,因着墀德祖赞的闯入,宫人们迅捷地把整个宫里鎏金蟠花烛台上的红烛点燃。我不着脂粉的容颜就这样突兀出现在他的面前,连同依依青丝和一袭素衫。
阿风走后,我一直身着素衣青衫。 比翼鸟终将老去,连理枝也会被折断,也曾号啕大哭,也曾夜深啜泣,但是无法阻止离去,无法挽回伤悲。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原谅自己给最爱自己的人,带来这样悲伤的结局。他终其一生,始终不离不弃,可是我却几乎什么也没做过,连紧握他的手共赴黄泉都做不到。
即使我的眼泪再纷纷扬扬,而他已经离去了,从今后,他都不知道了。从今后,我的爱恨悲伤,他将再也不知道了。
素衫依旧
夜色深沉,窗外满天星光漏进零星几点,满殿烛火辉煌,却照不亮我的伤心。
墀德祖赞温然关切道:“怎么穿这么少,这么晚还在写什么?”他从内侍手中接过银海雪貂皮的斗篷要给我披上,我微微一侧身,他的手尴尬地悬在空中,只余那个手势。
精明的内侍连忙接过,他不以为意地挥挥手,让所有人离开。玉帘轻卷,德玛等沉静退下。殿内静极了,仿佛无人一般,红烛摇曳的柔光之下,缓缓滑落一滴滴软而红的烛泪,淌在鎏金蟠花烛台上,逶迤成珊瑚的斑斓形状。
他拿起我在随手写的词,念道,“一点芳菲乱,月隐西楼泪红残。展转半世,素衫依旧梦依然,物是人非,玉壶冰谁晓心酸?枫落犹红,几人相思几人还?”
他面容刚硬,言语却说得真挚而恳切,“你身子刚好,元气还未恢复,太过伤心对身子不好。”
我冷一冷道:“不是身伤,便是心伤,左右是个伤。”
月光如银,他如鹰般锐利的眼神并未放过我,“半年了,我给了你时间平复。”
我悲极反笑,“看来赞普没有真正伤过心,有些时候,伤心是一辈子不会好的。”
他眼里深沉的神色微微一亮,似跳跃的烛火,“也许吧。”
吐蕃初春的夜晚,月光如水平静柔和,却也带着丝丝寒意。屋内燃着火盆,暖炉有木香、藏香的香气冉冉袅袅,无论外头再怎麽天寒地冻,屋内总是温暖的。
良久,他怅然叹息,声音有些空洞,像这空茫而静寂的夜,“这采薇宫竟然多年不燃沉水香了。”
“沉水香?”我愕然道,“赞普喜欢沉水香?”
沉水香来源于牙香树、白木香,还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做“女儿香”。产自南方的沉水香,洗晒由姑娘们负责,她们常将最好的香块偷藏胸中,以换取脂粉,香中极品“女儿香”由此得名。
他低低道:“我自小长在祖父膝下,看着公主点着沉水香,弹着七根弦的琴,品着不加奶的清茶,穿着中原的绫罗,心中充满着好奇。吐蕃的女子总是散漫惯了,她却平日里笑不露齿,端庄稳重。我总是在想,中原的女子是不是都是这样?”
我想了想道,“大约都是吧!”
他微抬的眼眸牢牢看着我,“我原本以为是的,没想到那次去长安却发现一个不一样的人。”
我微微一怔,他莫非说的是天然居初次见面,我用迷|药迷翻他的事。早知道如此,人生若只如初见,我一定不招惹他,远远躲开他。
他笑道,“你知道吗,天然居不是我第一次见你。”
我不由诧异,“不是天然居,在哪?”
他看我一眼,“是在青楼。”
凝神思索,青楼也只有和独孤凌青楼订盟时去过,不过好像和镇远侯世子打架的时候人群中还有两个胡人。骤然心下一动,忙看他道:“莫不是……”
他颔首道,“第一次见你在青楼和人打架,第二次和你打架被你迷翻,第三次遇见你在都江堰。”
茫茫人海相遇,到底是善缘、孽缘、还是恶缘。可惜只动了心才算是有缘,缘分有时也是孽缘,可以因缘生怨。孽缘是一种虚妄,因为抱了过高的希望,希望达不到就成了怨。甚至变成了冤家对头。
我望住他,敛住心神,淡淡道,“那又如何?”
他含笑听着,不置可否,只顾左右而言他,“一开始我喜欢中原女子的温柔可人,几个妾侍如此;后来想着娶个中原公主,端庄贤淑如昌义公主一样,再后来,看到了你,好像与我想得都不一样,但不知为什么,我不想放开你。”
我慢条斯里地抚摸着素衣上的貂裘,“可惜女子并不如地上的鲜花,任由你俯拾。”
“最美丽的花只有放在最美的花瓶里,放在最美的宫殿里才相配。”
“可惜有的花只喜欢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他突然回过头来,我猝不防及,正正对上他的眼睛。他突然伸出手来,抓住我的肩。我不由自主的被他紧紧的攥向前来,来不及反抗,他已经吻上我的唇。我用尽的全身的力气去挣,他一股蛮力扣住我的肩,只是不放手。
我几乎无法呼吸,肺里的呼吸全都被挤了出去,我心下一慌,曲膝撞向他,他闷哼了一声,终于闪开一旁,楚痛的弯下腰去。
那一瞬间,我又羞又恼,大声喊道,“你死心吧,我不会顺从你的,永远。”
他直起腰来,神色变得厉害,一阵青一阵白,半晌沉声道,“你不要忘了,你的命握在我手里。”
我冷笑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这条命我早就不想要,你要就拿去吧。”
他神色阴沉似乌云密布,沉默片刻,“你不在乎自己的命,难道也不在乎别人的命?”
我嗤笑一声,“我并不是软心肠的滥好人,其实这世上我真放在心上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了。况且,”我刻意顿了顿,“赞普大人,你除了用这些威胁我,还有什么?”
他脸上的肌肉微微一跳,很快又恢复了坚毅刚硬的线条,“向来我想要的,一定要得到。我会让你屈服的。”
我冷冷道,“拭目以待。”
他拂袖而去,临去时回头看了一眼,眸底星子碎寒,目光似钢刀划过我的脸颊,仿佛有一点势在必得在里头。宫人为他打开沉沉的殿门,寥落夜色中那天青王袍划出一道别样颜色,又转瞬何浓重的黑暗融为一体,消失在宫城深处。
夜风带着初春的微寒吹起衣袂,我微微打了个寒颤。重重宫门,夜空如幕,钟鼓迟迟,偌大的禁宫深深几许,无声的靠近过来,半日里所有的坚强忽尔如被风雪卷尽,一瞬间冬日又切实的占据了眼前。
逻姿城的春天是十分珍贵的--因为春天来得太不容易了。漫长的冬季里,远处是皑皑白雪,近处的山峦和田野一片褐色,象广袤的月球,没有丝毫生命的迹象。看到春天,尤如跋涉在沙漠中的行者,看到了绿洲,看到了希望。
逻姿的阳光是灿烂的。每天都是晴空万里,每天都可以透过那透明的空气看到很远的雪山那雪线的变化,看到不太远的山峦由黄变绿。
我站在王宫的最高一层远眺,如碧海一般的晴空之下,雪山巍峨高耸,如一条玉龙腾跃起伏。灿如金粉的阳光照耀其上,那种璀璨与神圣的高洁,让人屏息。微风吹过,柳絮在天空中飞翔,似雪花飘舞;在地上翻转,如细浪沙滩,引发我无尽的情思。
一缕琴音,幽然飘渺,时隐时现,飘忽不定。此刻似远自天边,如闻天籁,彼时又近在咫尺,恍如清音。夹杂于猎猎风中,若非仔细听来,则断难闻及。如此琴音袅袅从何而来?侧耳倾听,却终究无法判断声音的来源,惟一能够感受到的只是此乐神韵丰足,闻之令人不觉陶醉其中。
不知不觉走得高了,向上的路比较宽,石板嵌的。墙是夯土而成,足有3米厚。宫的高处有个四合院,没有大柱殿堂,标明这里不是庙,但墙上全是壁画,描绘着我看不懂的宗教教教义之精华。走得近了,见门上有块小小的匾额,金漆都已脱落了大半,分辨良久吐蕃文,才看清是“清修室”三个大字。
我一时好奇,见灰色的木门半掩着,想是有人在。于是伸手一推,门“吱呀”一声开了。是一座深深的庭院,满目绿色顿时晃住了我的眼。园中都是吐蕃罕见的耐寒植物,自成意趣。一条鹅卵石的羊肠曲径幽深到底,似乎引着人往里走去。颇有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感觉。
尽头是寻常模样的一间正堂,几间小小的禅房,收拾得十分干净整齐。琴音嘎然而断,有一把温柔的声音静静传来,道:“你找人么?”
我闻声望去,却见一个穿青衣的女子,推门而出,愕然地望着我。
我知道这样悄悄进来,已是十分失礼了。忙欠一欠身,抱歉笑道:“我是被琴音吸引而来,不想打扰了居士。”
她满脸惊讶的神情,“你不是吐蕃人,是来自中原吗?”
我细看才发现,她虽然皮肤晒得红黑,但眉目细致明显不同于吐蕃女子,心下一怔,“我来自大隋,您来自何处?”
她惊喜地冲着屋里说道,“公主,这位姑娘是来自大隋!”
屋内传来温和恬淡的声音,“请她进来吧。”
“公主”,脑中如电光火石一般闪亮而过,莫非是昌义公主。一进屋,我就迫不及待地抬眼望去,眼前这位气质温婉的素衣女子,大约四十岁左右的年纪,双眉修长,清雅秀丽,气度高贵,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当真是人淡如菊。她双目犹似一泓清水,在我脸上转了几转,真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
她,眼前的这个女子,竟是当年名动京华、至今仍深深流传在无数人口中的昌义公主,如今的静安法师。
我郑重地行礼如仪,向她行了个宫礼,“见过昌义公主,在下长安元诗音。”
她好看的娥眉微微蹙起,惊讶后恍然一笑,“看来真是长安来人,能在他乡遇见,也是有缘。安云,去备些茶吧。”
我打量禅室简陋,公主身边也只有几位侍女,谁也不曾想到,当年被人景仰,口口相传的昌义公主,竟寄居在这清修之所。
我不由叹道,“当年公主自请和蕃,如此大义大隋人人景仰,有诗写道,自从贵主和亲后,一半胡风似汉家。”
她安静朝我淡淡微笑,“哪有什么大义,古往今来和蕃的女子有几个心甘情愿的。”
安云冲了茶上来,我品了一口,笑道:“还真吃不惯吐蕃的酥油茶,不想在公主这吃到正宗的长安紫阳毛尖。”
她微微一笑,眼中有着悲悯的神色,“难为你了,这样辛苦。”
我不由一怔,她又接着说道,“我听说赞普掳来一个中原女子,大概就是你了,想来你也不是心甘情愿的。”
我心中苦涩,怔怔说不出话来,片刻才说道,“蔡文姬中唱道一生辛苦兮缘别离, 故乡隔兮音尘绝,至今才有感受。”
她的神色苍白,一点笑容仿佛是尘埃里开出来的沾染着风尘的花朵。我忽然醒悟,不该说这些话,赧然道:“在公主面前说这些话失礼了。”
她温文而笑:“无妨,我刚来时也是如此,后来有人每日里为我搜集各种大隋的香料、茶叶、乐器、花草树木,慢慢的也就惯了。”
我道:“那一定是松赞干布赞普吧,听说赞普当年为公主筑一城以夸示后代,才有了这布达拉宫。”
她微微沉吟后怅然一笑,并不说话。掐丝珐琅兽耳香炉内焚着沉水香,一缕淡白的软烟袅袅升起,被那虚浮的阳光染做金色,光影离合。
我道,“一直想拜见公主,却听说公主到大昭寺修行去了。”
她微微点头,“不错,宫里准备过年,索性住到大昭寺,清静些。”
她说得十分委婉,然而再委婉,我亦明白了。公主入蕃后和赞普只有十年短暂的夫妻生活,松赞干布病逝后,公主膝下无儿无女,红颜寂寞,那是怎样难熬的岁月?即使墀德祖赞封她为静安法师,但新年盛宴,万民会面的日子,在宫里总归是不便,身份尴尬。
我问道,“听说当今皇上曾派尚凯来请公主回长安颐养天年。”
她双唇紧紧地抿着,良久,唇亦抿得发白了,才缓缓吐出一句,“回去又如何,故人已不在。”
她叹息了一声,“听说你住在采薇宫,一定听过那句诗,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是怎样深长的思念啊,遮湮了漫漫的年华。怕这么多年战火肆虐,少小离家老大回时,已见不到你们那温暖如春的笑颜。如果回来,你们已不在,那么,活着回来,还有什么意义呢?
那么对我来说,千山暮雪,烽烟残梦,这一世我还能回到长安,能见到故人吗?踏上归途,是否已是繁华散尽,落花时节,能否逢君。
半晌,公主打断了我的伤怀,劝慰道,“佛家讲究随缘,此心安处即吾乡,不如跟我习佛吧,心内还能求得片刻平安。”
我默然片刻道,“心有伤痕,如何能安?”
她看了我一眼,了然道,“不要太违拗他,他毕竟是赞普。”
我随口叹道,“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她怜惜地凝视我,“你有这志气固然好,只是岁月如河,人间哪有永恒之地?与其悲戚度日或者怨天尤人,不如以一颗慈悲之心融入众生中去。”
想到眼前之人的境遇,我不禁叹服,如此有智慧的女子,无怪乎能对不幸甘之如饴,能对命运宠辱不惊。只是如此聪明的她最终是屈从于命运,还是顿悟了命运。
闲谈中,我将长安的各种新奇逸事娓娓道来,公主和侍女们听得是津津有味。我长久没有与人这样舒畅自然地说话,心下也是喜悦,不知不觉,天色转暗。
公主微微含笑,眉目和蔼,“天色晚了,这边简陋就不留你了。下次有空多来坐坐,我倒很喜欢一起说说话呢。”
我恭敬道:“公主盛情,晚辈如何敢不遵命呢?只要公主在宫中,我一定常来陪伴。”
临别时她踌躇了一下,说道,“听说赞普最近派人前往长安,不知何事。”
我不由惊讶,轻轻低呼了一声,“莫非吐蕃和大隋要暂时休兵,派人去议和去了?那我……”
我的未尽之言是如果两国议和,那么家里出重金相赎,我是不是就能回长安?
她缓缓摇了摇头,“不清楚内容,据说使者一行极其隐秘。唉,知道了又能如何,还是静待吧。”
我双眉微蹙,命运的到来,难道只有静待,虽然不信命运,可我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
回到采薇宫时天色已晚,柳影,青青急得不得了,在门外伸着脖子望了许久,见我回来,柳影喜悦过后开始埋怨道,“小姐去了哪里,这么晚也不回来,德玛已经出去寻了。”
我歉然道:“没什麽,叫人赶紧去找德玛,免得又引出什么事。”
青青对着柳影道,“我说小姐没事的,你还不信,小姐的武功,一般人奈何不了她的。”
我心中忽的一动,在鄯州选中她们两人时,我重伤未愈,缠绵病榻,其间一直养病,之后也没有用过武功。当下,我微微一笑,“青青如何知道我会武功?”
青青一怔后抿一抿唇道:“我是听德玛姐说的,她说小姐曾把她打晕了。”
我不由一笑,确实如此。当时逃离军营时也是迫不得已,没想到后来德玛也没有记恨,仍然服侍得尽心尽力。
于是派人去寻德玛,二人围着我坐下,我将今日之事絮絮说了。
柳影叹道,“公主余生只有青灯古佛相伴,一代红颜,可惜了。”
青青却含笑道,“听说公主是长安有名的才女,各国求婚的时候她出了五道难题,其中一题是丝线穿九曲璁玉,唯有吐蕃大相禄东赞用丝线缚蚂蚁智取,当时传为一段佳话。”
柳影向往地说,“真的吗,如果是老赞普就更好了。”
青青道,“不一定,当年人们都说禄东赞是吐蕃最聪明的人。”
我不动声色,垂下眼眸只望着自己的脚尖,脑中一阵阵发凉,却是如明镜一般刹那雪亮。当年宫中秘闻,她一个州县女子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她的身份如何,对我来说是福还是祸。
长安来客
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过去,春光已老,佳期如梦,转眼间已是初夏。点点滴滴地疏狂放纵,也只是,那遮不了的思愁满眼,盖不住的隐痛如山。
卓雅离去已经一年多了,阿风不在也快一年了,只剩下我一人形影相吊。陆游说过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而我却是心在长安,身老天山。
曾经年少的我,哪里知道,生活永远不会也不可能是童话。只有童话故事里,才会有圆满的爱情和结局。而现实却以无比强悍的力量逼人低头,只余时间的流光,沧桑的浮影。
是否真的有轮回, 因为有了轮回,我们原先微薄短暂的生命有了希望,今生难了的夙愿,可以寄望于下世,对你难解的纠缠,也可以自解为:是我上辈子欠了你的。那我欠你的,是否只有下辈子才能还。
拥衾无眠的月夜下,执携诗卷借月吟咏;露冷霜寒的清更时,炉旁暖酒醉看红尘。在岁月的过隙里,把所有凝眸的情愫,化为一声声惆怅的叹息。在渐行渐远的岁月边缘,肆意泼墨,将几多缠绵的旧事写入亘古的词章。
这一日见日色明丽,去清修室看望公主,没想到却扑了一个空。回来后正怔怔坐着喝茶,听得内侍进来有尖声尖气的声音禀报:“元小姐,长安有贵客到访,赞普清你去越量宫。”
“长安”,我几乎有瞬间愣住完全说不出话来,仿佛一个水球被人用力摁到了水底,又遽然腾了上来,那种无可言喻的惊喜。良久我醒神过来,已是含了巨大的喜悦和欢欣,“来的是谁?”
内侍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我不耐烦地挥一挥手,就要赶过去。德玛急忙拉住了我,向我示意。我低头一看,今日身上只穿一件家常的浅蓝的缂丝衣裙,松松挽一个螺髻。
我不得已地坐下,由着柳影和青青为我梳妆,只看着几缕发丝被青青扭在手里左旋右盘,灵动如鲜活一般,不一会梳好了归云髻,发髻后左右累累各Сhā六支碧澄澄的白玉响铃簪,再不加多余的妆饰。一身的品月色直领锦衣,织进银丝金线的鸟衔瑞花旋云纹,既清爽也隆重。
我迫不及待地奔向越量宫,虽然按着礼数,在宫中不可能奔跑,但急促的步伐带动头上的白玉响铃簪发出细碎清灵的响声,正如我急切的心情。二宫之间的临空铁桥,漫步其上,佛尘也沙沙作响,有若天国佛音召唤。
高大宏敞的宫殿中墀德祖赞仍然端坐正中,好久没见,他脸上仍然带着一种狂傲,此时又添了一股志得意满的深情。他的左手赫然是昌义公主,一身正装华服益发衬得她高贵雅致,气度翩然。她望了我一眼,目光中分明有着悲悯的神色。
我不及回味,只在人群中逡巡熟悉的面容。远远的见一位英姿勃发的青年武将,定睛一看,是大堂兄元弦铮。我喜出望外,而他却有些闪躲我的目光。此时,一位着紫色袍衫,束金玉带,十三銙的隋朝官员向我行礼,却是相识的礼部侍郎连宗轩。
他行的是一个令人惊讶地跪拜之礼,我慌得连忙去扶,口中连说,“大人如此大礼,如何敢当!”
他起身,满脸笑容道:“皇上一下旨,下官就立即请缨来宣旨,只是在路上耽搁了些日子,真真要度日如年了。”
心中诧异,什么旨意,和我有什么关系。一个区区臣属之女,怎么值得皇上关注。我道,“不知什么旨意,劳烦大人亲自来传旨。”
他满面堆笑,只从随从手中接过圣旨,宣读道:“元诗音接旨。”我眼皮不由一跳,跪地,发髻上的璎珞垂在眉心有疏疏的凉意。
“大隋与吐蕃素有渊源,先赞普松赞干布曾尚昌义公主,今吐蕃赞普向慕礼仪,复修朝贺之礼,愿保塞传之无穷,边陲长无兵革之事,朕甚嘉之,特封元氏诗音为永泰公主,赐赞普为婚。钦此。”
落地的声音在阔大的殿堂里一声声回响着,震得人心颤,心寒。时间似乎在一瞬间定格了。我怔怔呆住,几乎不敢相信。我,永泰公主?赐婚吐蕃?怎么会?!
我心口剧烈地跳动着,下意识地咬着嘴唇,生疼生疼的。那么疼,不是在做梦, 和亲这种事怎么会落在我头上,和我有什么关系。纷乱的脑子里仿佛有什么在试图冲出,心中的不平一时难以抑制。
连宗轩笑得欢天喜地,仿佛是天大的喜事落在我头上,亲手将圣旨交到我手里,我缓缓起身,冷笑着接过。薄薄一卷黄|色的丝帛,用湖蓝和浅金丝线绣双龙捧珠的图案。一爪一鳞,莫不栩栩如生,赫赫生威,满是皇家威仪。我的指尖拂过丝帛,微微颤抖,短短几行字,已经落定了我的终身,如果要转头,如果要抗争……我的眼中几乎要沁出血来。
我冷冷一字一句道:“如果我不从,会怎么样?”
空旷的大厅里一时很静,静得仿佛空气都不流动。一个惊讶且颤抖的声音传来,“诗音,不可!”是大堂兄。
他的尾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似一片薄薄的锋刃从我身上刮过去,一时不见血出来,只觉得疼,唯有自己知道,已经是伤得深了。
墀德祖赞眼中有深不见底的了然,脸上却浮现一丝轻笑,这种表情我曾在一个玩弄断翅膀蝴蝶的孩子脸上见过,那种看着猎物不断挣扎的快感。
他淡淡笑道,“永泰公主怕是一时诧异,那就有劳连大人和元将军劝慰了。半月后,我希望封后大典能按时举行。”
连宗轩诺诺应是,我看着他不动声色的神情,心里突然有种明悟,他要的是一份征服的快感与得意而已。想到这里,我的神色平静下来,静静的看着他,眼神没有一丝波动。
采薇宫中,一匹匹的恍如云霞的绫罗绸缎,一箱箱的灿灿生光的金银珠宝,流水一般地送进宫来,忙得阖宫的人脚不沾地。大堂兄闷头不语地立在一旁,连宗轩则忙着张罗东西。
连宗轩满面堆笑道:“这绀地绛红鸣鸟束锦,香色地红茱萸云锦,闪色隐花水波纹孔雀纹锦,隐花奇卉八角星重锦都是吴地精品,连宫里都还没有。这金制镶宝如意,金八宝双凤纹盆,金錾梅花带,珊瑚攒金树都是内库珍品的,这全套的青玉托底蓝玛瑙石雕更是百年难得一见。还有这皇上特命人烧制的琉璃,公主你看,单这琉璃的千手观音就是无价之宝,足足打破了上百个才得这一个。
观音宝像采用无色琉璃浇铸而成, 白色中隐约流变着色彩,像西天的云蒸霞蔚。间或有几粒无规则的泡泡,像是宇宙的呼吸。观音宝冠和服饰上的珠宝均为手工镶嵌,白玉、翡翠、琥珀和珊瑚等,所有贵重的珠宝都层叠镶嵌,使之更显富丽豪华。
何稠何师傅的技艺愈加高超了,这等大型琉璃观音确实世所未见。我淡淡笑道,“那就先谢过皇上了。”
他又陪笑道,“这几箱是府里专门预备的,我当时就说,宫里赏赐的都是珍品,但右相说家里东西用得惯,这都是老人家一片心意。”
我淡淡瞟了一眼 “东西固然好,重要的还是心意,大人忙了半天,不如坐下来说回话吧。”
连宗轩呐呐地坐下,大堂兄也闷闷坐下,只是一径出神,一向敦厚的眼神也有些茫然。
这位礼部侍郎只是安坐了一会,酥油茶只品了一口,就皱眉放下了。忆起自己的任务,又开始滔滔不绝,“皇上颁旨的时候说了,前有昌义公主,后有永泰公主,为国为民,实乃大义,与国有大恩,实乃我大隋女子的楷模……”
我不耐地打断他,“除了圣旨,大人这次来和吐蕃没有合约吗?”
他一怔,回过神来,咳了一声道:“有是有的,但是还没公诸于世。”
我“嗯”了一声,故作不经意地问道,“不知什么内容?”
他的嘴唇微微张合,踌躇了一下。我冷笑一声,“这合约和我莫大有关系,我也不能知晓吗?”
“当然,当然,主要是怕突厥那边得到消息”,他连连陪笑,“公主与赞普成亲,大隋和吐蕃就有了翁婿之情,两国合约边境维持现状,互市依旧,最重要的是我朝与突厥之战中,维持中立。”
心底冷笑不断,原来,原来我的牺牲才换来暂时的平静,这些男人的争夺,从来不会为女人稍作停息。我已注定是枚棋子,被放入命运不可逆转的棋盘。当人们看到那华丽的嫁妆时,有谁注意到伊人脸上的泪痕?
我口气却依旧是淡淡的,“我久离长安,不知道朝中情形如何,皇上身子是否康健?”
他笑道,“皇上龙体康健,公主无须挂念。但是今年朝中的喜事真多,两位王爷大婚,那真是欢动九城。”
我的心口沉沉的发烫,喉头微微发痛,觉得有些不安,盯着他道:“两位王爷大婚,哪两位?”
“楚王纳独孤艳为楚王妃,越王纳韩非欢为越王妃,朱雀大街那是十里红毯,万人空巷,华灯结彩,金玉生辉,啊……”他蓦然瞥见我,连忙转口,“当然公主您下嫁是第一等大事,皇上怜惜您不能从长安出嫁,赐的陪嫁妆奁排满了整条玄武大街……”
别后不知人远近,经年风霜难去怀。流年似水,岁月无情,没有人可以第二次踏进同一条河里。错过就是错过,错过就是一生。我和杨昊,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我以为我不会痛,不知哪里却隐隐作痛,原来和昊有关的记忆是烙在心上的一幅刺青,墨色早已渗入肌理。
一如既往,我保持着沉稳平和的微笑,可是堂兄怜悯的眼神却泄露了我的秘密。我知道,在他关怀的注视里,无论怎样着力去掩饰,那些失落、忧伤、痛楚终究会露出些破绽,无所遁形。
半晌,我听见自己涩涩的声音,“连大人一路辛苦了,先下去休息一下吧。我和家兄还有些话说。”
他连连应道,“是是。”我使了个眼色,德玛也带着人悄无声息地退下去,我的余光也捕捉到了柳影眼神中的失望和哀伤,青青眼中那一缕隐秘的幽光。
有微风倏然吹进,夏天的傍晚依旧有凉意,带着花叶生命蓬勃的气味。于我却宛若一把锋利的刀片贴着皮肤生生刮过,没有疼意,但那冷浸浸的冰凉却透心而入。
我扬起头,明灿的晚霞照得我微眯了眼睛,声音却是冷冷的,“谁提出来的和亲之议?”
他凝神的片刻,深邃目光中拂过无限的痛心与温柔,“吐蕃赞普墀德祖赞突然遣人求亲,都以为他会求娶皇上最宠爱的永琳公主,不料他却指定要你。”
我微微扬唇,语音里有一丝质疑和嘲讽,“所以你们就顺水推舟?”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吐蕃使者当庭提出,祖父措手不及,满朝文武大臣大都赞同,祖父也是独木难支。况且”,他顿了顿,“皇上的意思才是最重要的。”
我哧笑一声,“皇上能不赞同吗,嫁的有不是自己的女儿!”
他面色一白,“不要瞎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其实朝上也不是人人都赞成,越王和晋王就不同意。”
“哦”,我一扬眉,默默饮着杯中的酥油茶,那黄黄浑浑的汤色让我觉得有些腻烦。
“越王说万里河山如何能靠一弱女子来承担呢,岂不愧杀一众男儿,说得武将们惭愧不已。而晋王念及你的救命之情,当庭抗旨,斥责吐蕃使者,被皇上一怒之下逐到北疆去了。奇的是,这次楚王杨宇也没有与元家唱反调,也是反对和亲。”
心下苦涩不已,像吃了一颗莲子,不是没有人抗争,不是没有抗争过,只是无奈的让人看到向权力的低头。是不是怎样的要强,都强不过命运,强不过尘世后那只翻云覆雨手。
我的声音干涩,“他们成家了也好,独孤凌呢?”
他嘴角轻蔑的一撇,“那个花花公子,久未在长安露面,谁知道去哪了!”
他看我良久沉默不语,指着一个箱子说道,“这是二叔和二婶给你的备的嫁妆。”
我不觉长叹,“父母身体如何?可惜我不能在膝下尽孝了。”
他顿一顿,霎时面孔雪白,颓然苦笑,“二叔为你的事忤逆皇上,虽然皇上没有降罪,但祖父把他禁足了。二婶难免有些伤心……”
箱子中嵌珊瑚项圈,金累丝香囊,翠十八子手串,碧玺手串等晶致华耀、珠辉明光,能看出有些年头了,但保存得很好。
忆起悠闲馆的窗下,年少的我伏在母亲膝上,看着丫鬟一件件收拾这些精美绝伦的首饰,啧啧称奇。母亲的手清凉而轻柔,像是羽毛,拂过我的额头。“这是我的嫁妆,到时你和妹妹出嫁的时候就是你们的嫁妆。”
我扭捏地转着身子,“还早着呢!”
母亲笑语盈盈,“很快的,你刚生出来就那么一点点,一眨眼就长这么大了。不过等你们慢慢长大,我也慢慢老了。”
我带着孩子气的天真撒娇道:“母亲哪里老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们从不嫌弃自己的孩子,无论走了多远,只要有家在那里,父母在那里,总感觉永远有一盏温暖的灯光,会等着我。而如今,有生之年是否无望了。
一幅幅大红的丝绸上精美绝伦的针绣,有蝶恋花,缠缠绵绵绕天涯;有鸳鸯戏水,含情凝睇难舍难分。低下头来,一眼瞥见的是双双比翼鸟,旁有连理枝,枝枝杈杈,成茂密的一丛。
一针针,一线线,细看都是芷汀的女红。她从小在女红上就很有天赋,飞禽走兽在她手下都栩栩如生。我曾想过她隐秘的身世可能来自绣家,但那又如何,她始终是我的妹妹,我看着她从哑哑学语的小婴儿长到亭亭玉立的少女。
这是我常用的古筝,一定是师傅送来的。手指漫无目的的拨动琴弦,低眉信手之间,有如珠的音律盘旋滴落,曲调却也是空洞的,仿佛一声漫长的叹息,尾音长长。心中的悲喜在一瞬间被模糊掉,变得茫然而荒芜。
心事如潮水汹涌奔腾,手势有一刹那的急促失力。用力一勾,“铮”的一声崩裂,琴声嘶哑地戛然而止。我嘴角漾起一个苍茫的笑意,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堂兄沉默良久,嘴唇微微张合,“家里是万分舍不得,也是没办法。”
我轻轻道:“芷汀也该出阁了吧?”
他苦笑道,“这事曲折很大。新科状元冯君悦曾到府里求亲,我们都觉得他挺合适芷汀……”
我闻言一惊,差点没把手中的茶盏打翻在地,颤声打断道,“冯君悦向芷汀求亲?”
他道,“祖父莫名其妙地勃然大怒,把他赶出府去。反而是皇上凤台选婿选中了他,要把永琳公主许配他,谁料他的祖父忽然去世,按例要守孝三年,最后都没成。”
没想到命运多舛,冯伯去世了,君悦孤零零一人了,其实他和芷汀并没有血缘,成亲也并无不可。但祖父自然不能让他离元家太近,也怕当初偷龙转凤的秘密泄露,只是可惜了君悦。
我叹了一句,“世事无常啊!”
他叹了口气,“世事无常,我们有时也得认命啊!”
“认命!”我冷笑,眸中掠过一点锐利的星火,“即使我认命,你们也都很清楚这和亲根本没用,你有没有想到,一两年的平静后战事再起,我该如何自处?”
他跺一跺脚,看我一眼道:“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但你已经陷身吐蕃,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他肯郑重求亲,立你为后,已经不容易了。”
这话在一瞬间刺痛了我,仿佛一根细针在太阳|茓上狠狠扎了一下,激得我几乎要跳起来。原来我陷身吐蕃,墀德祖赞即使让我做一个无名无分的侍妾,他们也没办法,我已经被他们看成是弃子。墀德祖赞肯千里迢迢遣人求亲,立我为后,他们已经喜出望外了。
我生生打断他,冷声道:“你们都是这么想吗?那我该高兴吗?在吐蕃,为后为妃,对我来说有什么区别?”
我的一连串发问让他沉默良久,然后说到,“诗音,我们都知道圣旨一下,不可更改。你从小就是最聪明的,只是一时无法认清这事实。”
我心下忽然厌倦起来,一丝丝的疲倦缠绕心头,一句话都不想说。罢罢罢!这样的绝色容颜不要也罢,不要担负国仇家恨,那许许多多男子的失败,整个的成败荣辱真的只能要我一人来承担吗?
半晌,我沉声说道,“让我一个人静静。”
他张口想说什么,最后还是长长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去。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坐了多久,直到宫里的灯光,一盏接一盏的灭了,夜浓稠如墨,风吹得人冷彻心扉。
而我是再也回不去了。
素手红裳
夜沉如水,如果能在长夜中只是静静地坐在一处缓缓地思索一些什么,那便是一种美的生活了。但我心里还有隐隐的不甘和挣扎。心中还有一个人的身影薄脆残缺,却隐隐透着万丈红尘的沉沉烟嚣。
打开身畔的窗子,让一股清凉而有强劲的夜风骤然撞击我的全身。冰似水、薄如刀、味似甘、意还甜,一切的一切便在这夜风中凝聚、堆积、盘旋、弥散。
怀里的鸽哨许是摩挲的久了,棱角浑圆,冰凉爽滑。鸽哨迎风吹着悠长的召唤声,留下回荡婉转的韵味。这是天机阁召唤信鸽的讯号,在这雪域高原,想来是没有鸽子,但也可能。
盏中的茶水还未凉下来,锦绣帘幕一闪,一个娉婷的身影已然伫立在面前。我屏息,静静看着这个女子走到身前。
她走得一步也不乱,稳如静渊。她的面容依旧,眉宇间却多了几分坚毅,脸上天真甜美的笑容换成了冷静自持,身影依旧,却和平时判若两人。
我凝眸睇她一眼,“果然是你。”
她垂首立于面前,怔忡的瞬间,静静问了一句,“小姐早就知道了?”
青青,那个平时看起来天真无邪的的女孩,总是在笑,隐藏的很好。德玛平日里仔细观察,也多是留心冷静淡漠的柳影多一些,忽视了这个女孩。想人所未想,看来天机阁的用人之道颇值得称道。
我叹息一声,“哪有如此先见之明,我也是猜的。一开始你就是天机阁派来的?”
她的声音有些哑涩,“大隋败退出鄯州,天机阁之人隐藏身份,潜伏下来。恰逢吐蕃挑选侍女,我就寻找机会入营。”
当日吐蕃攻入鄯州,也是大事劫掠,为了日后长治久安,更是将城中心向大隋的士绅乡宦屠戮殆尽,天机阁一定也是损失惨重,她能侥幸逃脱,也是不幸中万幸。
心下微微恻然,“也难为你了,在我身边隐藏身份。”
她肃然答道,“保护小姐是属下份内之事。”
“那么……”我索性挑开了话头,“天机阁对和亲之事有什么办法?”
她不语,只深深看了我一眼,神色无奈。我心下一凉,接着问道,“即使前一段在吐蕃消息断绝,如今大隋使团从长安而来,就没有消息传来?”
她深深凝视我,忽然低下头去,声音伤感如一钩惨淡的下弦月色,“没什么重要的……”
我悚然惊起,“不可能,说,不管什么我都要知道。”
她的脸色在刹那变得雪白,沉默着低下头去,半晌声音低低响在阴沉沉的大殿里,“阁中传讯道,若小姐抗旨,以死相殉,旁人得知,私下赞一声节烈,除得博得这一声赞叹,别无他益,此为下策。”
我全身冰冷,手心有冰冷潮腻的汗水,不由喝道:“接着说!”
“小姐封后,日后必能宠冠六宫。到时举国以小姐之喜为喜,以小姐之恶为恶,吐蕃犹如吴国,红颜之祸,倾国倾城”,她一字一顿的道:“此为上策。”
我怔怔地听他说着,很安静的听,只觉得身上像被一把钝刀子一刀一刀地狠狠锉磨着,磨得血肉模糊,眼睁睁看它鲜血蜿蜒,疼到麻木。
“呵呵……”空旷的大殿里,我听见自己沙哑的笑声,“倾国倾城,我如何能有西施的本事?”
人生有太多的不可预期,不可回转。我竟能幸运地被人选中,连情感也被人利用,被人以伟岸虚荣的理由当作一件礼物,送入了别人的怀里。
夜色似冰凉的清水湃在脸上,我的头脑中有冰冷的情意。记忆里那墨玉的眸子转来,黑得那样的纯粹,偏偏能从那黑色中看到不羁,“历史人物我最佩服的是范蠡,家国皆不误,最后能全身而退,潇洒离去。”
我声音中隐带一丝莫名的趣意,“如果碰到这种情况,以你的容貌,我想你当西施也不错,到时我可以想想法子救你。
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都过去了,再也回不去了,我心中“咯咯”地响着,仿佛什么东西狠狠地裂开了,心里最后一抹隐秘的希望已经灰飞烟灭了,碎成齑粉,挥洒得漫天满地,再补不回来了。
我又能要求他什么呢,我又有何德何能让他一直为我呢?欠你的,今生还不了,拿心伤来抵偿,可以吗?爱或不爱都是伤害,如今,是不是两清了?
良久,我声声冷笑,“家国兴亡自有时,吴人何苦怨西施? 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
她一怔,更深地低下头去,“无论如何,天机阁言明小姐性命第一。”
性命,我哧笑一声,有短暂的沉默,我的声音软弱而寂寞,透出深深的自伤与疲惫,“你下去吧,以后一切如常。”
她面色哀戚如暗夜,望了我一眼,咬了咬唇,转身离去,一步一步走得极缓。
然而于我,脚下只有悬崖了,要走好脚下每一步,何其艰难。我疲惫之极,渴望打破。也许选择遗忘,就可以解脱。然而我又是多么的不甘心,就这样随波逐流。
推窗望月,风力更强了,眼前的烟雾快速地飘散着,我深深地吸了一口,迎头去接受风的挑战,我希望它再强些、再强些,这样它就能刮掉夜幕之中剩余的最后一点遮掩,吹去我意念之中残留的最后一丝丝怀念。
一夜未眠,我的精神很疲惫,脑里乱哄哄的,想睡又无法安眠。此时,德玛又来禀报昌义公主来访。
公主今日穿着月蓝的藻纹绣裙,深浅的云霏纱重重叠叠,眼角眉梢都平添了一段飘逸清雅模样。我刚刚行下礼去,她扶住我微微一笑,“现在该叫你永泰公主了。”
我苦笑道,“别人不知道,公主还能不知道这公主的意义。”
她头上的双枝金簪花微微颤动,叹息道,“就是知道,所以来劝劝你。”
“劝我……”我微微沉吟,低垂的睫毛在面颊上投下一片如月形的鸦色,“我的苦衷,公主最能了解的,也来劝?”
她怜惜地看着我,“你睡得不好吧,都有黑眼圈了,无论怎样,日子还是要过的。”
我微微侧首,“公主当年也是泪别长安吧,心情不知怎样,有没有恨过皇上?”
她静静望着我,眼中有空茫的沉静和深深的寂寥,“母妃早逝,深宫寂寞,先帝只有和亲的时候才想起我这个女儿。我一早就明白,公主不过是帝王用来制衡臣子的一枚棋子罢了,有区别的只是不知道这枚棋子最后下在何处。在一纸和亲诏书把我的命运牢牢牵住的那一刻,我就决定要把自己那颗渺小的心抛弃。”
“真的能抛弃吗?”
“不能抛弃又如何?在日月山心里也很矛盾,进难退错,但是已无退路,只有抉择前行。”
我定定地说,“但我总要争一争。”
她的叹息简洁而哀伤,仿佛一个短促而不完整的手势,“你如果放弃以往,翻转世事来看,有时会是另一种天地。”
我问道,“听说松赞干布赞普对公主很好,宠爱非常。”
“是很好”,她低低叹息一声,声音如投石入水后的余音孱孱,“他年长我三十余岁,一直把我当女儿一样宠溺。其实当年前途茫茫,我对赞普也是一无所知,所嫁夫君是何容貌习性都是未知……”
她的声音渐次低微下去,轻轻唏嘘,似飞絮绵绵,“实际上,我对吐蕃的了解只来自一人。”
我略一思索道,“是不是当年去长安的求亲使禄东赞?”
她眼中闪过一丝难言的凄怆,轻轻摇头,“不说我了,说说你吧。你不了解吐蕃局势,现在宫里的两大妃都出身贵族,背后也有一帮人支持,因此她们对王后之位窥视已久,而大隋和吐蕃目前似战似和,形势微妙。墀德祖赞对你很有诚意,如此情景下,他肯立你为后,绝对不容易。”
墀德祖赞眼中的灼热,我又何尝不知。但除了杨昊是因为前世孽缘,对于王室皇族我一向是敬而远之,我渴望的只是一个不以我容貌而喜忧,不为我家世而在意,与我志趣相投、两情相悦,可以踏遍三山五岳,闲看云卷云舒的人。我曾经找到了,而又永远地失去了。
我淡然一笑,“他如何与我无关,我的心不在这。”
她默默片刻,温然唏嘘,“我听说过你的事,确实令人扼腕,但逝者已逝,何苦自伤。”
我心中不免怨恨,冷冷哼了一声,“子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子而死,况且他想用一个金碧辉煌的牢笼困住我,这也无法忍受。”
她微微吃惊,随即释然笑道,“别的女子都想着相夫教子,你却象风一样自由自在。你不知道,男人啊,越无法抓住的东西越执着。”
我微微摇头,“人生苦短,何苦委屈了自己。”
她的眉心猝然一跳,“难道,你想……”
我忽然打断,“不说这些烦心事了,对了,皇上赐了一个琉璃千手观音,我想送给公主最合适”,我转头道,“青青,去把观音请来。”
公主纤细的眉头微微拧起,还想再说什么,最后只是低声道:“你再细想想吧,不要钻了牛角尖。”
青青恭敬地捧出琉璃观音像,慈眉善目的观音乘一片莲叶,衣带蕴风,仿佛轻浮水面,莲手持各种圣物,宝相庄严。
公主一脸惊喜,倏地站起身子来,颤声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琉璃?”
我点点头,“这是长安何稠师傅研制的古法琉璃,如今这座琉璃观音比古法更胜一筹。”
公主双手合十,轻轻道,“琉璃固然珍惜,但最重要的是佛家有云,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我轻叹道,“谁不愿如此呢。”
佛说: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喜无声。佛不能度,人唯人自度,我只能自己度自己,靠一己之身去保全自己的坚持。只是不知梵音能否压抑住心底的戾气,佛香能否抚平心里的怨恨。
此后,公主也来坐过几次,但看我一直淡淡的,也摸不透我的想法,渐渐就来得少了。而连宗轩和大堂兄也求见过,我一概拒了,只在采薇宫闲居,整日里优哉游哉,别人也就认为我心情慢慢平复了。
谁也不知道,看似古井无波的平静下却是一颗百转千回憔悴苍茫之心。就在那天,我下了一个决心,自从下了那个决心之后,我的心很平静,每天就只是心平气和的等着那一天,时光便弹指而过。
高原的秋是五彩斑斓的,斑驳的树林,蔚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碧绿的湖水。这才是大自然的美丽,没有一点雕琢与斧凿。
吐蕃夏历十月初十,日月长久,大吉,行册封嘉礼。天未亮我已起来,沐浴,更衣,浸香,挽发,描眉,扑粉,点丹,勾红,换衣,垂苏,着衫,梳髻,戴簪,至町……
我静静坐于窗台前,神色宁和而安静。以隋室公主名义下嫁,所以嫁衣、服饰都严守隋朝宫廷礼仪。长安来的女官依照礼制为我梳九环福云髻,一边梳着一边说道,“宫里的娘娘做梦都想梳这髻,偏偏只有皇后梳得。这九梳是一梳福,二梳寿,三梳荣华,四梳富贵,五梳坚心,六梳无难无灾,七梳白发齐眉,八梳儿孙满堂,九梳君恩长久。”我只在想,原来,后宫女子所有的荣耀福寿都建筑在君恩长久上,一旦没有,所有美好的愿望都烟消云散。
九环福云髻,髻式纷繁。十六树簪钗所成的赤金缀玉十六翅宝冠,以双凤步摇为首、紫晶六鸾为翅、翠羽八翟为尾,金花银叶为座,钗首为凤凰衔挂南海珠串,颗颗饱满晶莹、华耀生辉,映得人的眉宇间隐隐光华波动,流转熠熠。
颈间佩璎珞,原为佛像颈间的一种装饰,随佛教从印度传入吐蕃和大隋。其上部为赤金镂空颈圈,下半部为紫莹石、孔雀石、月光石、蓝宝石、玫瑰晶组成的项链,胸前还悬挂一拳大的佛光内雕琥珀形饰物,整体华贵晶莹。
柳影为我穿上金丝重绣九翟凤凰祥云锦海吉服,一袭暗金色的曳地莲裙,遍绣金云鸾纹小轮花,金章紫绶。腰系玉革带,皆用密绣海棠含蕊图案,缀满雪色米珠,如星光闪烁,光艳如流霞,透着繁迷的皇家贵气。身佩紫金镂空九转香囊,上下两半球以子母口相扣合,里面有两个同心圆环,环内又置一小香盂,同心圆环之间及小金盂之间均用对称的活轴相连,无论怎样转动,香盂里的香灰都不倒置洒落。
珍珠粉色泽洁白,质地细腻,施于面、颈、胸部,“纤白明媚”。群芳髓的胭脂点染面颊酒涡处,斜红是于面颊太阳|茓处以胭脂染绘两道红色的月牙形纹饰,工整者形如弦月。远山黛画成鸳鸯眉、云母片制成牡丹花钿,贴于眉间。纯净明丽而又贵不可言。
送嫁的队伍从东城隋朝驿站出发,沿铺着黄沙,撒满花瓣的大路,绵延十数里。听说墀德祖赞和我的婚礼是逻姿近五十年来最奢华的,连当年松赞干布赞普迎昌义公主也比不上。但我自己看不到这样的盛况,我披着盖头,眼前只有一片如血色般的暗红。路的两边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嘈杂的议论在我耳边形成了一种奇怪的“嗡嗡”声。
肩舆高八尺、宽八尺、深八尺,古檀底座,朱红梁脊,华盖的四角都坠有镂空的金球,金球里各有两颗金铃,风一吹便“铃铃”作响,锵锵和鸣。热闹的号角吹动着喜庆的来临,寒冷的风中夹杂着哀伤的低泣。这条和亲路,不知洒过多少倾城泪。其中多少不甘?多少伤心?
红山之上佛号轰鸣,仿佛能让所有的忧愁消融于纯净的天空;蓝天下的布达拉宫高远宁静,仿佛能让所有的心情归于平静。九千九百级,象征着登天之阶,八人肩舆平稳地向上,再向上,仿佛永远不会停下。
然而再长的路都有尽头,肩舆一顿,嬉闹的人声陡然哄响:“王后驾到——”
我迅速地摸了摸右边的袖子,然后深深吸了口气。司礼官扯足了嗓子:“请王后落轿——”
女官扶我进入庄严肃穆的万圣堂,引导我立于吐蕃苯教像身前,听司宫仪念过四六骈文的贺词。我隔着盖头,隐约看见对面人影走动,应该是墀德祖赞过来站定,几乎能听见他的呼吸。我捏了捏衣袖,心跳得飞快。
繁密无比的礼乐声响起,身边女官示意我们两人一起下拜,九叩礼毕,完成结发之仪。
我平静的声音打破这肃穆平静,“且慢!”
我一把扯下盖头,抛到地上,华贵无比的蜀锦盖头上一对比翼双飞的凤鸟,像是忽然折了翅。大堂里猛然静了一下,所有人安静得如泥胎木偶一般。
墀德祖赞身着藏青九龙华袍,面容刮得干净,腮下还有隐隐的青白。他眼中有无法掩饰的愤怒和骇异。公主着了一身紫华蹙金广绫凤越牡丹罗袍,她看我的眼中有了解和悲悯,我猜想她已经预感到我将做的事情。着正装朝服的连宗轩和大堂兄脸色苍白如纸,身体也在微微颤抖,似乎已经瞥见大祸临头。
墀德祖赞上前一把抓住我的左手,攥得我手骨都要裂了,疼的我额头直冒冷汗。他向司宫仪低沉地喝道,“继续行礼!”
司宫仪怔怔地还没回过神来,我右袖一兜,利刃在手,向左一划,银光忽闪,墀德祖赞急忙间向后闪开,间不容缓之际避过这一刀。我用力扯下头上的发髻,满头青丝登时如乌云散落,淋淋漓漓散下几欲委地,我抓住一把,然后狠狠地一划——
满殿的人都惊呆了。他们一动不动地看着一团一团的头发,如同落花般悄无声息地飘散在我的脚边。周围变得如此安静……
“你想死吗?!” 墀德祖赞第一个从死寂中清醒过来,扑上来,狠狠一巴掌将我打飞在地,匕首也飞了出去。
嘴角沁出了血,咸涩的味道。我吃吃笑道,“传说中有一种荆棘鸟,一生只唱一次,从离开巢的那一刻起,它就在寻找荆棘树,直到如愿以偿。然后,它把自己的身体扎进最长、最尖的刺上,死前唱出的歌声是世上最优美动听的。我的最后一只歌,你要听吗?”
空旷的声音回响在熙熙攘攘的大殿四周,声出如丝,一字一刻,情意的哀伤与决绝,在歌声中似肆意流淌的河水,忧伤蜿蜒。
“只为一支歌, 血染红寂寞, 只为一场梦, 摔碎了山河、
只为一颗心, 爱到分离才相遇, 只为一滴泪, 模糊了恩仇
我用所有, 报答爱, 你却不回来
岁月, 从此一刀两段, 永不见风雨, 风雨……”
泪,盈满我的眼眶,流下脸庞,也滴到了我的心里。朔雪南飞,罡风北渡,遥寄相思一曲歌。不知,寂寞香冢后,谁来空悲切。原来,故国已在望,不过是错觉。胡不归,胡不归,杜鹃啼,声声泣血桃花底。
碧海青天
盛典不欢而散,墀德祖赞勃然大怒,最后他一把扯起我,眼中越过一道灼热的怒火,“你想死,没那么容易。”
我重新被人送回采薇宫等待我的命运,同来的还有连宗轩和大堂兄。一向风度翩翩、八面玲珑的礼部侍郎大人急得直跺脚,堂兄看我的神色悲悯而痛惜。
我的泪,在万圣宫已经流了个畅快,现下反而只有平静。前尘如梦境在我脑海中如流水划过,终成了一地霜雪,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真干净。
泠泠的古筝有光,我的手指轻动细挑琴弦,珑玲音起乍然明亮,在这喧闹的世界中仿若打开了晶莹的光泽,一片冰清玉洁。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
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 望我故乡。
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望)忘。
天苍苍,野茫茫,
山之上,国有殇。“
这样哀怨迷惘的曲子,歌声幽幽缕缕,却无幽咽哀怨之情。琴声剔透明朗而不凝滞。时光缓缓划过,如一潭静水,虽然潺涴缓和,到底也是徐徐向前去了。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呵!
金碧辉煌的采薇宫仿佛出现了一片宁静的世界,渐渐琴音淡,清音尽收。一阵掌声击破这片刻的宁静,墀德祖赞的近侍索朗旺堆满面冷峻鼓掌道,“真好听,天上的百灵鸟也比不上王后的歌声,可惜以后就听不到了。”
“王后”,他为什么这么称呼,我微一蹇眉,连宗轩已经喜出望外,“赞普已经消气了?”
他冷笑一声道,“消气那是不可能的,大隋选在大典上羞辱赞普,滔天大祸还在后面呢!”
连宗轩连连摆手道,“没有,没有,大隋是诚心结亲,只是……”
他打断道,“赞普下令,所有隋朝人即刻离开逻姿。如有违令,定斩不赦!”
自己的命终于保住了,连宗轩长舒一口气,堂兄忽然问道,“永泰公主呢?”
我猛一回神,才明白是在说我。而索朗旺堆满冷冷地望了我一眼,“公主已是吐蕃王后,自然要留下来。”
堂兄还要再分辩,我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再说。最后时刻,他还能顾及到我,让心意灰凉的我心稍稍一暖。我拿过两本册子,递给堂兄,“这是我随手写的一些歌和游记,带给师傅吧,省得失传了。还有告诉我父母,今生不能尽孝了,望他们见谅。”
他看着我,眼圈发红,目光中无限痛惜与怜爱,我反而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人生自古谁无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只要死得其所就是了。”
浮生,原是寂寞。这世间,能解花语的人,又是如此的少。弹指间,繁华富丽,便已烟消云散。千秋家国梦,此中痴儿女。我的身躯载不动家与国,就让我任性一回吧。
该走的总要走的,尽管有的迫不及待离开,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有的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但这些都和我无关了。既然已经决定,所有该舍弃的我就已经舍弃了。
我让青青和柳影一起离开,谁料柳影却霍得跪下,“小姐高风亮节,柳影佩服,愿意一辈子伺候您。”
我轻声而诚恳:“你如果放弃了这次机会,可能就会老死吐蕃,终身无法回到大隋。”
她的声音有些酸涩,“大隋已经没有值得我眷恋的了。”
青青也深深叩首,道:“小姐在一天,青青就在一天。”简短的一句话,蕴含了我们两人的心知肚明。
罢了,留下就留下吧,每个人都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世人总以为女子软弱,需要男子的呵护,其实有时候女子的坚韧、忠贞、决绝远胜男子,因为她们更忠于自己的坚持,如同桃花扇底风。
残阳如血,天边一道寂寞的火烧云,黄昏渐渐吞噬那抹红影。山色水色俱是苍茫,我遥望山水云雾,风景自在,那股倦怠之情,再度席卷上心头,侵入我的心肺百骸。
在烟水间的缭绕间似乎是不真实的,仿佛整个人也浑然融进其中。我心下一片空茫,淡淡道:“青青,人真的能悟透天机吗?”
青青微微叹一口气,“应该不能吧,如果人人都能悟透天机,世间又怎会有佛祖?”
山风浩烈,吹起我素衣的一角,似一只枯萎的蝴蝶,疲倦地张开着翅膀。“凡人愚钝,不知佛祖究竟要让他们悟出什么?若能如此了却一生,也算清净。”
如此的千年轮回,只是给我一个重逢的机会,一个重新爱上的机会,结局却仍是注定的各自西东。曾经是走马快意少年游,曾经是相府门第花解语。却一朝,雨落风摧百花残,劳燕分飞尽苍茫。这一世,百味纠缠,浸的人肺腑入境。
佛要我悟什么,而我愚昧,仍未顿悟,此身非此身,此心非此心。上一世是任性妄为,这一生是随缘随心。众生皆苦,其心皆苦,情到绝处是无情。
德玛悲戚的声音响在我身后,“王后!”
我回首望去,内侍托了玉盘静静伫立,托盘中一只碧绿的玉杯,酒色如琥珀,潋滟生香。
我一步步行至内侍面前,唇角仍噙着一丝从容笑意。缓缓端起玉杯,对德玛笑道,“德玛,你知道吗,我一直想对你说声对不起,那日打晕了你。也想说声谢谢,谢谢你这些日子的照拂。
德玛以额触地,泣不成声。我举起了玉杯,仰头一饮而尽。一股浓烈气味的酒液直灌入喉咙,顿时有如火烧,心口一阵巨痛,眼前忽地又昏黑起来,一股腥甜的血涌到了喉咙口。
茫茫天涯,迢迢关山,邂逅难道只是为了相望?相识难道只是为了相忘?此生无悲无悔, 惟有,千年前的那滴清泪,依然,缠绵在眸中,盈盈欲滴。
黑沉沉的天地,周围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声响,是不是已经来到黄泉,为什么没有牛头马面引领我走向奈何桥。右边一点亮光,扭头去看,仿佛桌上一枝跳跃着的微弱火光。
隐隐绰绰下仿佛还是金碧辉煌的采薇宫,我还躺在沉香木床上,头顶悬着鲛绡宝罗帐,帐上遍绣洒珠银线雪莲花,风起绡动,如坠云山幻海一般。
我怎么没死,那碗药是什么?此时咽喉一阵疼痛,象是被火烧过一般,炙热难受,忍不住用手抚住喉口,挣扎着想叫人,张嘴才发现一阵嘶叫。
我惊惶失措,张大了口叫着,除了嘶哑的哀号,发不出任何声音。榻边守夜的青青被惊动,一跃而起,高兴地喊道,“小姐,你醒了!”
我拽住青青的衣袖,继续无声地嘶叫,泪水不由自主的滴落,看向她的眼里充满了探询,不解,慌乱。
青青含泪低头,呜咽道:“小姐喝了不是毒药,是哑药。”
这话对我来说就像晴天霹雳,立时被震住了。从喉头到胃一路剧烈灼痛,舌麻肿难当,声嘶力竭也发不出声,似乎是谁的手紧紧掐住了我的脖子。
胸口似乎被鼓槌一下一下大力敲击着,生生地如要裂开一般疼痛。我泪流满面,全身的气力在那一瞬间被骤然抽光,软弱而彷徨,心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我不知道,失去了嗓子的我,该怎样继续我的生活?失去了歌喉的我,该如何表达我的喜怒哀乐。
一帘幽梦中的紫萍失去舞者的双腿时,如此的痛不欲生,歇斯底里。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才能体会,失去为之骄傲的一切,胜过失去自己的生命。我如此的恨我,怎么不就此死去。因为,那样我的身心不是残缺的。
我心中的冤屈与愤恨如困兽一般左冲右突,几乎要在心上刺出一个口子爆裂开来。我推开青青的劝慰,赤足踏上冰冷的青石地板,开始疯狂的砸着一切看到的东西。青白釉铺首执壶,羊脂地翡翠色套料灯笼瓶,紫玉如意,千年珊瑚嵌金树,无数的珍贵的物品玉消冰碎,碎片四溅……惊起的德玛和柳影也过来,满脸的关切不安,不敢上前。
采薇宫中一片狼藉,精疲力竭的我伏在冷冰冰的地上,无声的啜泣。“你想死,没那么容易。” 墀德祖赞的话闪过耳边,原来,他是要折掉我的双翼,看我在红尘里翻滚,在痛苦里沉浮。
德玛惊呼一声,我的脚被碎片扎破,流血了,但也没感觉到痛。她急忙着掀起我的裙幅,为我处理。而我微微睁眸,眼中流不出一滴泪来,唯有泪水干涸带来的灼热痛楚,提醒着我的失去和伤心。
柳影含泪道,“小姐,不要这样伤害自己了。”
青青却劝道:“小姐这样憋着是要憋坏了身子的,倒不如哭出来痛快些。”
我的眼中已经没有泪了,如同一口已经干涸的枯井,了无生趣。我任由她们扶到床上休息,呆呆的看着晨曦微露,阳光淡淡的从窗沙里透进来,薄薄的似一层轻薄的琉璃纱,软而轻绵。
我从来都是骄傲和自信的,冷静和自持的,无论怎样的融入此时,心里还是自诩拥有超越当代人的智慧和经验,如今始觉,一生凉初透。其实还是一个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弱女子。无论我有多么的不甘,也无法逃脱。强权的手翻云覆雨,把世人的欢乐趣、离别苦置于手心肆意把玩。
我明白我是死不了的,因为他要看着我愤怒、挣扎、痛苦。难过到极处,只有麻木,白日里,只是望着茜色窗纱发呆,这样呆坐着,往往就是一日的辰光。
人前再没有落泪,然而我空洞的坚强与麻木,却在睡梦里全盘瓦解。我的眼泪,这样肆无忌惮纵横在我的脸上,仿佛爬虫,横行肆虐而过。
冷雨敲打在木格的窗棂上“噔噔”作响,间或夹杂着寒风刮过,其声如鬼魅呼啸一般,惊心动魄。那雨气的寒冷,隔着窗纸,亦锋利逼上身来。
似睡非睡,虽梦犹醒,朦胧迷离。恍惚中,仿佛听见独孤凌悲怆的呼唤,从遥远的天际跋涉而来,穿过重重雨幕,一声声撞进我的心上,萦回萦回。低低的声音里,是说不出的疲惫,还有抑制不住的痛楚。
梦中,他近在咫尺。我甚至闻到了他的呼吸,散发着雨一样湿冷的气息。我是在梦里吗?曾经的梦境总是支离破碎,漫无边际,无章可循;哪有这样清晰、完整、逼真?我甚至看见他束发的铜扣上沾了一点夜来的露水,莹莹发亮。
一滴泪霍地落在我的脸上,似一盆冷水,倏然浇落在我头上,浇得我五内肺腑都激灵灵醒转了过来。悠悠醒转的我,怔忡望着眼前的人。
一点明灭的琉璃灯火中独孤凌的肤色似乎略显苍白,微挑的眉下一双细长的桃花眼,浮沉敛入光影万千散布出极尽妖娆的蛊惑。
亦真亦幻,我是在做梦吗?远在千里之外的独孤凌怎么会出现在采薇宫中。经年不见,恍若半生时光都已经过去了。心口一热,几乎耐不住要落下泪来。簌簌的泪光迷蒙里,却发现他穿着吐蕃宫中仆役的服饰。
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抚着他的脸庞,如此的真实的感觉,如此温暖的触感,不是在做梦。我望住他,数月的悲辛只化作两行清泪,无声无息绵湿衣衫。
他拥我入怀,他的怀抱那样温暖,似乎能为我抵御住这世间所有的风刀霜剑,只愿叫人沉溺下去,沉溺到死。他的话语似绵绵的春雨落在我耳际,“我来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他怎么会来,为什么而来,我豁然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张口就要问,却一句话说不出来,无奈只能比手划脚。
他紧紧抓住我的手,缓缓自牙缝挤出几个字:“墀德祖赞!我不会放过他的!”
想到他效法范蠡使美人计,我怒从心生,反手一个耳光清脆打在她脸颊上,他一愣,眸光幽暗,“你在生我的气。”
“鄯州大败后,我才知道你被掳到吐蕃大营。我曾想方设法救你,但是墀德祖赞看得太严,先后失败几次,损失了不少人手,只有青青成功打进大营。”他的语气温柔而伤感,伤感之中更有沉默的叹息。
我摇摇头,低头在他掌中写了“西施”两个字。
他的神色变得厉害,一阵青一阵白,“天机阁也是朝廷的天机阁,师傅自然要遵从皇上的旨意。我一直和师傅争执,直到你……”
他的一句叹息重重敲在我心上,是说我被下毒的事,心底的苦楚一点点蔓延出来,不过叶夹杂着丝丝缕缕的欣喜,原来天机阁的计策不是他的意思,他对我盛大而真实的心意一直都没有变。
他的手掌有残余的温度,有薄薄的茧,为我拭去腮边的冷泪,“你被下毒,我再无法忍受了,所以背着师傅,私自动用天机阁的势力来到吐蕃。”
他孤身一人潜入吐蕃,一定冒着极大的危险。而且这样贸贸然闯进采薇宫中救我于危难,更是惊险万分。这雪中送炭的心意我是领了,但不能陷他于险地。我回过神来,急忙推开他,想趁着没人发现的时候让他悄悄离去。
他微微扬起唇角,了然地一笑,“既来之,则安之,我总有办法解决的。”
他掌中的热度传给了我,那热烈的温度,落在了我的心上,烙下了深刻而清晰的烙印。感动和难过,疑虑和担忧,目光中不由就流露了出来。
他的语气里有温柔的唏嘘,“人世的际遇难以分明,起起伏伏管它呢,别的我都能舍弃,唯有你无法舍弃。”
我心中“咯噔”一下,像听见谁拿着一把小铜锤子敲开了一枚胡桃的坚硬的外壳,“咯”一声硬壳裂开的声音,壳心里的坚果苦涩又夹着甘甜,倏然就撑满了整个荒凉内心。
这一世,落花时节又逢君,想当初,我们都还年少意气,俱是清清朗朗,他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我是自由自在身,天真散漫心……虽然没有隔着山,隔着海,却一直隔着那一条曲曲折折、漫漫长长的心路,我与他,仿佛总是有些什么一直错过了。没想到,命运还是牵引着我们长长地兜了一个大圈,不知不觉间,已是眉上心头,无计相回避。
夜色无穷无尽,往昔温柔旖旎的回忆似在夜空里开了一朵又一朵明媚鲜妍的花。此时殿内纱帷重重垂垂,整个殿恍若深潭静水般寂寂无声。鎏金异兽纹铜炉内燃着清雅的女儿香,氤氲的淡烟若有似无地悠然散开。
然而夜色渐渐退去,似温柔而紧迫地催促。一阵轻微的足音,我被惊动,霍得转身看去,纱帷之外,隐隐可见垂手直立一人。
千山幕雪
冰绡纱之外人影绰绰,看着身形眼熟,只听见她低低道,“少主天色不早了!”
独孤凌颔首,眸中有暗沉的辉色,流转如星波皓皓,“你先换衣服,我们走。”
他紧紧拥了一下我,转身掀开帘幕出去。接着冰绡纱后缓缓走来一人,浅雾紫金丝木香菊的柔纱寝衣,面色苍白如纸,却让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的眉目纤细柔长,服饰和我一模一样,乍一看,居然和我有七八分相似。
她捧着一摞吐蕃服饰道,“小姐,赶紧换衣吧。”
这明明是青青的声音,我不觉大大一怔,用诧异的目光打量着她。
她低低道:“我打扮成小姐的模样,能遮掩一阵,这样小姐和少主能走远一些。”
用易容术假扮我,确实能掩人耳目。但一旦被发现,青青就要忍受墀德祖赞的滔天怒气,也是凶险万分。我心中一震,紧紧握住她的手。
她一双澄清眼眸悠悠看向我,“前次的命令是总阁传来,没想到少主涉险而来,青青的命就是少主的,小姐不用顾念,事不宜迟,早些离开吧。”
我郑重地望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于是匆匆换衣,戴着简易的面具,离开采薇宫。大殿里月色从窗棂流淌进来铺满地面,青青静静目送我们离开,背影孤单、而寂寞。她皎洁的脸庞,像隐在乌云后头的毛月亮,即使有清辉落下,也是隐晦而淡漠的……
采薇宫外的侍卫可能被买通,没有人盘问。我们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王宫宫门,前方火把林立,卫兵们甲胄鲜明。看到我们,用吐蕃语喝道,“站住!”
我将脸庞隐在火光暗处,独孤凌当先一步,行了个吐蕃礼节,用流利的吐蕃语说道,“各位大哥行个方便,我们是御医派出去买药的。”
领头的侍卫长踱了过来,目光在我们身上扫了扫,问道,“平时都是天亮才出去,今天怎么这么着急,有腰牌吗?”
“腰牌在这,您看”,独孤凌点头哈腰道,“有几味药,宫里着急用,要不天这么冷,谁想黑不隆冬就从被窝里爬出来。”
“是啊”,侍卫长仔细查了腰牌无误后,点点头问道,“买药怎么还带女子出去?”
独孤凌附在他耳边,故意压低声音道,“不要声张。这是哈桑大妃的侍女,要借机会到格桑土司那取点东西。”
哈桑部落长久以来都是吐蕃数一数二的部落,当年势力仅次于大相禄东赞,现在已隐隐居各部落之首。哈桑土司也很有手腕,朝野上下都很有面子。
侍卫长沉吟了一下,又看了我一眼,手一挥,“放行!”‘吱嘎嘎’,沉重的宫门在身前缓缓打开,我心一颤,精神一下绷紧,全身一凝,按捺住跃跃欲试的心情,沉稳地跟在独孤凌身后,终于走出了布达拉宫。
冷月西移,晨曦微露,清冷的光照亮了布达拉宫,四周却是一片静寂,偶有秋虫嘶鸣,远远回望,唯有那一片白色红色的色块,浸入眼睛,浸入脑海。
出宫的时间经过精密计算,来到逻姿城外天色刚刚发白。我们和大队人马会合,独孤凌将人马分成三队,每队侍卫护送一名女子从不同路线向隋蕃边境而去。而我们两人又换了一套衣服,扮作行商之人,从小路向隋蕃边境。
草原最美的季节要数七八月间,昨夜一场霏雨,把丰茂的牧场冲洗得青青绿绿,云峰环绕,湖水清澈,空气中弥漫着花草混合着泥土清冽的清香,翠色连天,一道彩虹不经意的挂在半空,像连接在天上人间的长桥,彩虹桥下的草原显得更加安谧,把如茵的心情也融进了其间。
如此携手并骑,仿佛陌上春游的少年少女,带一点期待与满足的心思,和当日入蕃的心情凄惶不可同日而语。其实在外游历的人,没有放荡旷达的心态,步伐永远也无法轻盈起来。
一路疾行,到了一处交界处的互市集贸之地,鄯州已远远在望。由于吐蕃的饮食结构多奶肉、少菜蔬,需要茶叶的芳香及助消化的功能,因此边民对茶叶的这种渴求近乎天然,而他们所拥有的唯一的支付的手段就是马匹,因为马匹是他们的富裕物资。相比之下,汉族是农耕为主的民族,草原和牧场十分有限,所以马匹对汉族来说始终是稀缺物资,于是西南边疆逐渐兴起了“汉茶”与“蕃马”的交易,即所谓的“茶马互市”。
我们的马都是良驹,虽然涂了些颜料掩饰,但还有很多识马的老手上前来打听。独孤凌一律摇摇手推了,我顺便看些日用品。手工品都很粗糙,不过一条手链吸引了我的目光。缠丝编织链,上缀锡合金铜方坠,上镶嵌绿松石、珊瑚、米腊; 就是这样的风情,让我的心情象夕阳一样,坠下去啊,看见山那边的美。
他顺着我的目光看下去,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手里的马鞭指着那手镯,“这个,要了!”
卖东西的小姑娘伸出两个手指,他豪爽地扔出一小块银子,笑道,“千金难买心头好,只要夫人喜欢就行。”
小姑娘看那银子足有一两,兴高采烈地递过来,看到我的脸后微微一怔,勉强恭维道,“夫人好福气”。
我淡淡一笑接了过来,瞪了独孤凌一眼。小姑娘的心思很容易看清楚,独孤凌易容只是简单地将脸涂黑了,剑眉桃花眼还是掩不住。而我则是戴着人皮面具,面色蜡黄,两人扮作夫妻显得很不般配。
只此一眼,聪明的独孤凌岂不明白,对着小姑娘哈哈笑道,“我的夫人是最美的。”我用马鞭梢背后捅了他一下,他咧开嘴一笑,接着附在我耳边低声说道,“当然只有我知道。”
忽然,一队吐蕃骑兵飞驰而来,越过市集,直奔鄯州而去。我只看了一眼,立刻把风帽兜上,低下头去,独孤凌也面色一变,因为那队骑兵身着王族骑士服,看来是墀德祖赞的近卫。
傍晚,我们来到鄯州城外的时候,城门的守卫明显加强了。所有入城的人不仅要仔细盘查,而且要伸出手来让士兵检查。因为易容术万变不离其踪,一个养尊处优的人再怎么化妆,但没干过重活的手是瞒不过去的。
我看着独孤凌手指纤长白净,不由叹了口气。他反而若无其事地打趣道,“夫人指若柔荑,我还没摸过呢,哪能被这些粗人摸来摸去。”
形势如此紧张,他还如此Сhā科打诨,我瞪了他一眼,他指了指城后的赤山。我回头望去山势连绵,起伏重叠,低缓处如殷红一片,如夕阳斜坠;高耸处直Сhā云霄,积雪皑皑。
鄯州看守如此紧密,看来只有攀过赤山,才有机会逃脱。他返回去用马换了些御寒的衣物,我们就一路上了赤山。山上植物稀疏,只有短簇贴地的小草以及苔藓,偶有几棵树,也是枝干遒劲崎岖,有苍劲风骨,傲然独立其间。
方才山下还是秋日晴暖的天气,到了山腰此处,已觉得寒风侵骨,阵阵袭来。寒气如刀,我身子已经微微发抖,他取了件雪灰色貂裘披风给我裹上,自己取了一件深紫色的披风披上,他穿这样深紫的颜色很好看,越发显得气宇轩昂,通身掩盖不住的高贵清逸。
山腰向上都是冰雪凛冽,天晚时分路滑难行,独孤凌找到一块背风的山崖,探了路之后竟然是一个半大的洞|茓,于是去折了几枝松枝来,摸出腰间的打火石打了燃上。松枝的火把火焰明亮,燃烧时有清香溢出。
他俐落地来回,进进出出生火添柴,温馨的火光驱散了山洞本来的黑暗,暖了身上本来的湿冷。山洞沉静,却非冷清,哗哗剥剥的烧柴声,还有他窸窸窣窸的脚步声,都让我心头暖实。
忙碌了好半天,他才坐下来,问道,“一路奔波辛苦,累了吧?”我缓缓摇了摇头,他又接着道,“我们翻过赤山,沿着拉脊山南麓而下,离开吐蕃势力范围后就不用如此辛苦了。”
我拿着烧焦的松枝当笔在地上写道,“没事。”
他声音一沉,忽又轻松一笑,“你说我们俩突然回去,会不会把两家的老头子气中风了?”
我皱了皱眉,两家的老头子气中风,倒不至于,但勃然大怒肯定是有的。不过事涉两家,不会互相指责,联手遮掩的可能性比较大。如果能逃回去,只看两家如何平复皇上的怒气了。
他依然笑容可掬,说话间眼光不离我,似想从面上窥视什么,“要不然我们不回去了,找个地方隐居,闲了就四处游荡。”
山一程,水一程的日子立舟一笑无烦恼,风一程,雨一程的日子闲望天空云卷云舒,令人心生向往。但我们真的能吗?作一回静水流深的回想足矣。
我静静写道,“天机阁。”
他眼眸飘忽难捉,“不管了,我从来不在乎这些权利,只是有些对不起师傅。”
我又写道,“家族。”
“不管你为家族牺牲多少,家族需要牺牲你的时候从不会顾虑”,他冷冷一笑,接着说道,“我在乎的只有阿沅,她现在嫁给楚王,也不用我操心了。”
是啊,所谓的家族利益高于一切,需要的时候从来都是打着家族的利益,牺牲一人换来家族的荣华富贵,我又何苦顾虑这么多,当初谁又来顾虑我。
他笑笑,笑得有些狡猾,“管他们做什么,让两个老头子自己斗去吧!”
我被他激的一笑,虽然无声,但笑从心里溢出来,溢至每一寸身体发肤。他的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在暗夜里明亮得如同最明媚灿烂的阳光,说,“你笑起来真好看,好久没看见你这么笑了。”
闻言一阵黯然,这样惨烈而绝望的岁月,如困兽一般抵抗着内心不堪的记忆与痛楚,连心境亦是晦暗到阴阴欲雨、暗无天日的。这样畅快的笑似乎隔了好久,久到我自己都忘记了。
他挤了挤眼,眸中迸出亮芒,“笑一笑十年少,你要和我一起一辈子,包管你七老八十都会很年轻。”
我怅然,一辈子有多久,有时候能安老到七老八十,有时却如前一世一般青春早逝。错过了那样多的时间,错过了那样多的人,隔着刀光剑影、关山迢迢,我们会不会还是水中月,镜中花,好梦空一场。
他默然,眼角含了一缕关切,也有一丝小心翼翼,“我的心意你一向是知道的。”
我写道,“为什么?”
他俊脸微侧,眸光似水,“感情哪有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刚开始只觉得你古灵精怪,不同于长安那些古板的闺阁小姐,后来……你老是气得我跺脚,再后来就像中邪一样……”
我的目光被他牵动,心下一暖复又一凉。前世孽缘,今生溯源,是不是该说个清楚。我忍住不去看他殷殷的目光,低头写道,“我认识你,上一世。”
“上一世?”他面色剧变,“你怎么会记得上一世,上一世我们如何?”
我写道,“上一世,我欠你。”
他猛地握住我的手,笑意徐徐漫上他眼中,“人生真有轮回吗?原来老天爷早就算好了,你这一世要赔我。”
我继续写道,“你不想知道上一世吗?”
他目光有一丝难解的复杂,“上一世再怎么说,也无法改变了,只顾眼前就是了,如果有下一世,还能求来生吗?我是不是很贪心,要你陪我生生世世……”
心里不由一震,早答应了谁,承诺了谁。记忆里有人说道,会在来世早早醒来,等我。前生伤了谁,今生又欠了谁?爱,怕拒绝怕难堪怕伤害;不爱,怕错过怕遗憾怕悲哀。
他看我的神色,目光微微一黯,仿佛是明亮的烛火被劲风一扑,随即也只是如常,“你下一世约给了别人,我是不是只能求这一世。嫁给我吧,我们抛开是是非非,一起游山玩水,潇洒自在这一世也好。”
他这样大胆而清晰的说出来,我只觉得耳中嗡一声轻响。仿佛有小小的火苗,在心里飘摇的焚烧。那一种滋味,像是酸,像是痛,像是悲,像是惊,却更像是微弱但不可忽视的喜。
他在那里,神色那样坚定,仿佛一块礁石,任凭排山倒海的巨浪拍过来,仍是毫不动摇。他抓住我的臂膀,“元诗音,我喜欢你,我从见你第一眼就喜欢你。你也是不讨厌我的,对不对?”
我有几分慌乱,几分退缩,他的臂膀困我在怀里,无法动弹,目光似漫天满地洒落的阳光,叫人笼罩其间无处可逃。我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他欣喜若狂,沉沉道,“只要你愿意,我便永远在你身边,不离不弃。”
我伸出手去,他紧紧握着,手心细密沁出汗来。心内的感动像开出无数柔软而芬芳的樱花,灿烂的拥挤的填满整颗心。就这样相拥默默无语,脉脉情深。
他的目光这样温暖而坚定,带着得到梦寐已久的幸福与希望的光晕,与我执手相看,只觉得总也看不够一般。原来心与心的距离,可以如此贴近,也可以遥迢如彼岸。由此及至彼,只要跨出这一步就可以。
是不是一个人的一生里,一共要遇见三个人,才能够算是圆满。先会遇见那个爱上了的人,然后有了这份默默地爱着一个人的心念,再去看周围的人,才会发现身边那个一直用沉默而温柔的眼神注视着你的人,那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当经历过爱人与被爱,学会了爱,才会知道什么是需要的, 也才会找到最适合的,能够相处一辈子的人。
他吻一吻我的手指,认真了神气道,“你要相信我。”
我用力点一点头,伏在他肩上。有他这样的允诺,哪怕前路再渺茫,我也可以有一分坚持的执信了。
泪有点咸,有点甜,他的胸膛吻着我的侧脸,爱那么绵延不绝,不管命运设定要谁离别。原来,只有经历过沧海桑田,真爱才会浮现;原来,需等到风住尘香花已尽,才可以看到最后的风清月朗,花好月圆。
天色才蒙蒙亮,天幕上还留着一弯浅浅残月,只是已敛去所有光华,淡淡的晨光中,一层薄雾笼着赤山耸立如笔的高峰。
我被一阵无法分辨的动物怪叫声惊醒,缓缓醒来。洞外围绕着点点火把,照亮了人群中墀德祖赞阴沉的脸。还有几头藏獒目光如炬,头如脸盆,浑身长毛,凶猛而霸道地冲着洞内大声吼叫着。
相见时难
东方的天色逐渐明亮起来,晨光有浅蓝的柔和色调,带着露水的潮湿,映照着赤山的焦土。光明与幽暗参差,柔美与冷峻相连。
看到那几头藏獒,我立刻明白了为什么他们能万里追踪而来。我的身上一定是被人下了追踪香,即使东躲西藏,频繁变换路线,也没有甩开他们。
独孤凌站起身,稍稍整理一下宽松的紫袍,面上镇定的笑,仿佛长安的郊外出游,春光明媚里遇到游伴一样怡然自得,“赞普大人也来了?”
墀德祖赞抬头,眸光幽暗,“我的王后都被人劫走了,能不来吗。”
这话让我一怔,我的决绝,他的狠辣,已经划下了一个不可回转的涵沟,应该是一个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情景,他居然称我为王后,奇哉怪哉!
独孤凌眼角微眯,脸上笑意不改,“我记得赞普的婚礼似乎没有完成典礼。”
墀德祖赞不置可否,道:“她可是大隋皇上亲自封的永泰公主,吐蕃王后。”
独孤凌下颌微仰,昂然道:“那又如何?”
墀德祖赞嘴角牵引算是笑了一笑,然而眼眸中殊无笑意,“你自己选,是要死还是让她跟我走。”
独孤凌不答,只是笑笑的看着他,目光如芒如针的盯着他,似要刺到他心底,半晌后才道,“两样都不选又如何!”
墀德祖赞神色阴沉似乌云密布,“你没有退路了。”
独孤凌朗声而笑,“未必!”他突然张口一声长啸,整个山峰仿佛都被这声长啸震动。发起共鸣。大块大块的积雪受到振动,纷纷砸了下来。
吐蕃人一阵慌乱,近卫们护着墀德祖赞连连后退,他神色微变,眸光犀利而寒冷,“这是半年积雪的雪山,如今秋天雪薄,你想招来雪崩,也非易事。”他冷冷一笑,“没等你引来雪崩,我就可以让人射杀你。”吐蕃士兵闻言立刻张弓相对,锋利的箭矢泛着寒冷的光,直刺人眼。
眼前仿佛又泛过血红,几欲燃烧飞雪。记忆忽然被打翻,骤然被哭意袭击。无月的战场,仗剑相对泪眼,爱情中曾经的美好,因为彼此的生离死别,终成悲哀氛围里的一个幻影。
很久以来,对这些惨痛的记忆不敢,也不忍回忆。我承认,我是懦弱的人。因着惨烈的分别,连旧日美好的回忆也成不能回首。爱情是永伤……
我承认,我是懦弱的人。不愿再重蹈覆辙,不愿再有人为我而死,不愿让前世的情殇今生仍然只是永伤。此生别无他求,唯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淡漠的冷眼红尘,我所珍爱依然为我所爱,除此,再无他。
我望了望墀德祖赞,以目光对他示意。接着拿起烧焦的松枝,在地上缓缓写道,“都江堰的约定。”
他脸上的肌肉微微一跳,很快又恢复了坚毅刚硬的线条,“我当初答应的只有一个人能离开。”
我静静抬眸,写道,“他走,我留。”
独孤凌面色一变,一手便来拉我的手,“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山风在耳边呼呼作响,他的手那样热,那样大,那样紧,显得我的手小得不盈一握。我静静地笑了,一直隐逸的心事做了个决定后,只觉得说不出的愉悦和轻松。稍瞬即逝的生命中,我们能把握住什么?遗憾太多,至少要留住一份完美,来点缀梦想,安抚心灵。
我左手摊开他的手掌,右手划过他的手心,缓缓地写下四个字,“等你,今生。”
等待虽然难熬,总有相守的一天。无论你在哪里,待走完沧桑人世,我们终会相聚。浮花浪蕊的人生,哪那么容易就断了呢?
他望着我,眼眸中有惊、有痛、有悟、有悔,仿佛有无尽的柔情在流转生波,连我的身影亦被映照得流光宛转了。他的目光牢牢固定住我的身影,仿佛要将我的一颦一笑都刻画在脑海里。
墀德祖赞不耐地打断,“你打的好算盘,我未必答应。”
我回首冲他平静一笑,心湖,波澜不惊。与独孤凌携手而视,目光这样温暖而坚定,已经不需要任何言语和示意。要么同生,要么同死,今生,时间、距离、家族、仇怨都再不能分开我们了。——世间相爱到极处,也应有这样心花摇曳的默契。灵魂与灵魂,瞬间与瞬间,严丝合缝。因为爱了,所以感激。谢上天许我爱得到你。
有瞬间的沉默,那样寂静,能清楚听到积雪缓缓融化的声音,缓慢地一滴,良久,又一滴。未燃尽的松枝偶尔爆裂一声,仿佛在穿肠噬骨一般。
墀德祖赞冷冷地说了声,“好,我答应你。”他的目光似钢刀划过独孤凌的脸颊,“快点走,省得我改变主意。”
独孤凌浑然不理,帮我拢了拢被风吹散的鬓发,“努力加餐,勿念我,再见时,我希望看到原来那个那个你。”
我眼圈微微一红,鼻中酸涩,微微点了个头。他手指按住我眼角将要滑落的眼泪,沉沉道,“等我!不管多少年,我的心都不会变。”
我拼命压抑住所有的感伤,只澹澹一笑。他深深地望了我一眼,最后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去,旁若无人地走近吐蕃人的包围圈。墀德祖赞阴冷着面孔挥了一挥手,吐蕃人让出一条小路。
山顶寒风凛冽,戈壁黄沙飞扬、漫天红光泼洒蜿蜒似长江波涛,汹涌半天。连蜿蜒无尽的青山绿色,亦染上了这样华丽浓醉的颜色,迷离四散。他一路走过,云中歌伴着浓浓的晨雾,顺着山脉一路飞扬。
当一切的爱恨情愁成为过去,此刻的淡然恬静,便成为生命中亘久的幸福。曾经的记忆与痛楚,连心境亦是晦暗到阴阴欲雨、暗无天日的。然而因他的了解与懂得,才能够一线天开,漏进天外无数清明之光。若不是他的爱慕和懂得,我也许真要沉溺到底,萧条到死了。他的爱慕和懂得,他给我的情意,是安抚忧伤、平息仇恨的最好的良药。
有了这份爱,我的心才能恢复平静,仿佛一个酩酊大醉日久,不问世事的人忽然有一天幡然醒悟,重新发现世间的美好。空山鸟语兮,人与白云栖;我心如烟云,当空舞长袖;人在千里,魂梦常相依啊。站在风雨里,将青丝捻成思念的线,遥望远去的背影,我会等你,一直。
花折,不忍轻折,心如签,身随千倾波。叹此番别后,关山路远;万千心事,更与谁说?一阵风过,一个激灵,憔悴的面容上有股凉凉的感觉。不知何时,泪水已经悄然划过。滴滴晶莹,透着情愫,跌落在滚滚红尘,茫茫人海。
回去的一路上,墀德祖赞一语不发,神色阴沉似乌云密布。我则心境平和地欣赏沿途风景。
年前入蕃的时候,心情是黑色的,只留下凄艳的一抹血色,将所有的希望和幸福轰然倒塌。上次逃离的时候,心情是黎明前的灰色,有着向往自由的婉转飞扬。这次的心情则是白色的,是非对错,本没有绝对,苦多乐少的人生,来过,活过,平静而勇敢地接受一切。
富丽堂皇的采薇宫重重包围,侍卫里三层外三层,宫里所有的人被严密看管,德玛和柳影整个人支离憔悴,看见我是又喜又惊,一阵阵欢喜的哽咽。当然其中并没有青青的身影。
我找到笔墨,写下两个字,“青青。”
墀德祖赞眉头蹙起,眼中的冷色渐渐凝聚得浓重。他冷笑道,“你认为我还会留那个天机阁的女探子吗?”
我写道,“你不会轻易让她死的,你要换什么?”
“你这么了解我”,他眸子幽暗,眼神冰冷到极点,“那你预备拿什么来换?”他轻轻一挥手,所有人都悄无声息地退下,只剩那袅娜的烟雾好似层层轻纱,绵软地一重又一重恣意在重重的垂锦帷帐间,如轻絮弥漫。整个大殿内恍若一潭深静的水,寂寂无声地安静了下去。
他缓缓走到我身后,几乎就在同一瞬间,一双铁条般坚硬牢固的男性手臂紧紧的环抱住我纤细的腰,炙热的体温透过衣衫传来,慰烫着我的背。
“拿你来换,怎么样?” 压抑的声音在我耳后响起,灼热的呼吸吹拂着颈间。
我身子微微一颤,直觉的企图挣扎,执笔的手不由一顿,溅下了一滴墨。空旷的大殿里只能听见两个人的呼吸声。我的紊乱,而他的却规律而绵密,彷佛囚禁我的动作对他而言是轻而易举的。
我深吸一口气,慢慢平复了心中涌起的不安和恐惧,缓缓地摇了摇头,继续写道,“她会愧疚,我会后悔。”
“原来你也是个残忍的人啊!” 他撩起我的一绺黑发,缓慢放到唇边,之后张口咬住,一寸一寸缓慢地啃咬着。
我咬着唇,能感觉牙齿咬破了柔软的唇瓣,些许腥甜的血液弥漫在口腔中。我气息不稳地写道,“我可以帮你提高青稞产量,编制历法……”
“可我只要你!” 他附在我耳边,一字一句缓慢地说着。接着手臂间一个力度将我身子翻转过来,眼前的景象让我呼吸一窒。夕阳的光束从他身后洒落,他的脸庞在阴暗与光明之间,神态有着隐隐压抑的暴怒。
“你让我成了所有人的笑话,我怎么能放了你。”他端起我的下颚,一寸寸地靠近,直到两人的肌肤几近相贴,他的双眼里有着情yu的痕迹及男性的狂妄,唇边仍有着那抹霸道狂妄的笑。
他的气息是这么接近,太接近了,我心里的惶恐,像是湖面上的涟漪,因为他的撩拨而不断扩大。不顾一切的只想逃开,妄想要摆脱他的掌握,多年的训练与直觉在心间爆发,以惊人的速度与犀利的动作扭身出手。激烈的挣脱了那双手臂,旋身快速的踢向他的小腹,手也准确的往对方颈间劈下,企图在最快的时间内摆平这个危险人物。
只是,他的身手比我更快,两三下就避开了我的徒手攻击。没有兵器的攻击,气势大大减轻。再加上近年的身体孱弱,不久我就气喘吁吁,后继乏力。
他优雅的躲开攻击,嘴角仍旧带着那抹笑容,彷佛我只是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猫儿。他几个闪身到一旁,随即不浪费时间的拦腰给了我一拳,那一拳的力道不至于伤了我,却有效的制止了我的攻击。
剧烈的疼痛在腰间爆发,有好半晌,我只能够弯着腰不停喘气。疼痛让我头昏眼花,险些昏过去。我猛吸几口气,因为战栗而喘息不已,全身的力量都被疼痛吸取。
“不要再挣扎,那只会弄伤你自己。”他的口气轻松,低沉的男性嗓音在显得格外亲密,像是情人之间的低语。
我的手腕与腰都被抓住,整个身体完全受制于他,熨烫着他炙热的体温,感受到这个男人全身蓄势待发的威胁。他紧紧的抱住我走向寝宫。恐惧在血液里逐渐累积,成为一种难以分辨的情绪。光影黑暗里,那道黑色的视线如此接近。
宽大的床上是令人堕落的丝绸,冰凉而柔滑,能够纠缠身躯,带来情人爱抚般的触感。我在青色黄|色丝绸之中挣扎的爬起身子,竟有被丝绸淹没的错觉。
他完全罔顾我的挣扎,强大的力量将我重新丢回床铺上。来不及有任何的动作,我已经被牢牢的压制在丝绸之中,双手被高举到头顶,重击在檀木床柱上,丝毫动弹不得,犹如一只被针贯穿的蝴蝶,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个男人缓慢的俯向我。
那是一张俊美冷酷的面容,有王者的优雅和从容不迫,在冰冷的外表下隐藏着灼人的火焰。黝黑的皮肤与凌乱的黑发,衬托着深幽神秘的眼眸,带着魔性的魅力在黑暗里夺人心魄。
他的身体好热好重,压着我、让我也感到无比的燥热,每一次挣扎着呼吸,都让两人更加靠近。我仍在挣扎,即使已经无路可退,仍旧没有畏缩,还是尽力的战斗着,不愿意束手就擒。
“音儿”,他第一次唤这个名字,低下头来靠在我的耳旁,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第一次见你,我就想要你,可是在大隋的地盘上,我不得不低头。可天神又把你送到吐蕃,送到我面前,这一次,我再也不会放开你了。”
听到这番话后,我必须要用尽意志,才能够保持自己的镇定。我太清楚他有多危险,相对的,也知道自己眼前的处境有多么艰难。如果我是古代人,清白和自尽是否只能选一。我从来没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贞洁也许在现代人看来并不如古人重要,但我不想被强迫,更不想接受一个我不爱的人。
他的眼光变得危险,有几分掠夺的野性,那黑色的眼眸咄咄逼人的看着我,不容许逃离。“是不是只有得到你的人,才能得到你的心呢!”他缓缓叹息着,目光如同看着一件稀世珍宝,“把你的心给我吧,我会是最宠你的人”。
他灼热的唇找寻到我的,随即猛烈地占有了我轻颤的唇瓣。我固执的紧闭双唇,他用力捏住我的下颚,吃痛的我忍不住张口,而他就在此刻撬开我的唇,舌热辣辣的探入,一再一再的深入,掠夺一切。他的吻就像是他的人,激烈而彻底,霸道地需索着。
男性的体温熨烫着我的身躯,从来没有遭受过这种羞辱,我几乎连呼吸都停止了。与生俱来的骄傲使得恐惧的情绪逐渐淡去。我瞪大眼睛,控制着自己的身子不要发抖。他的唇热得像是火焰,从脖颈一路烧灼到胸部,啃咬着那里敏感的肌肤。
我飞快地拔下头上的簪子,突然间毫无预警的向他肩头刺去,“扑”地软软一声,淹没其间。他眉头一皱,神色痛楚,眸中凶光毕露,抬头看我举着金簪,半截簪子上俱是血迹殷红。
他眼光里燃烧出些许火炬,狠狠地说,“看来我还小看了你。”说完松开对我的控制,劈手来夺簪子。
我仰起头,用簪子抵住自己的咽喉,毫不畏惧的看着眼前这个掌控我生死的男人。锋利的簪尖已经刺破了柔嫩的肌肤,我感到有血蜿蜒留下,染红了胸前的衣襟。
他的神色变得厉害,一阵青一阵白,“好,好,你就这么想死。”,他的声音里有着埋得很深很深的无奈和失望,荒芜地回荡在殿内。
眼里有了些许濡湿,我不愿意相信自己原来竟是如此懦弱,我能感觉到全身的血液往脸上冲,冷静的自制早已被点点侵蚀,如今的镇定只是空架子。但尖利的簪子仍然抵在咽喉,昭示着我决绝的态度。
但是他没有看出我的挣扎,他的声音里带着愤怒,“如你所愿我不会再碰你,但你永远走不出吐蕃,永远得留在我身边。”
吱呀一声,又厚又重的木制殿门被推开了。一丝夜风钻入殿中,冰凉刺骨,吹得火花乱晃灯影摇动。只是火光没有办法照亮他的脸庞,那张脸上有着黑暗的挣扎。
“御医……”他大声叫着御医,慌乱的仆人们一拥而入,抵在喉间的簪子被德玛拿走,几乎是连滚带爬而来的御医手忙脚乱地处理着我的伤口,他最后望了我一眼,消失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
弹指一挥
从那天以后,我再没见过墀德祖赞,青青被放了出来。遍体鳞伤的她苍白的脸,苍白的唇,曾经冷艳的眉眼暗淡无光。面对我的愧疚和难过,她艰难地想撑起身子,却力不从心,声音微弱:“小姐……”
“别动。”柳影急忙上前相扶。我也急忙阻止。
此时,青青却在柳影的扶持下轻轻说道:“小姐,对不起,我没想到赞普会突然来,一不小心露了马脚,要不然你和少主也不会被抓到!”
我担心地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意思说明不是你的失误。她靠在柳影身上,慢慢说道:“少主怎么样?他没事吧?”
我比划了一下,意思是独孤凌已经安全地离开了吐蕃。她浑身一松,一丝微薄的笑轻轻漾于唇角苍白。我见她仰头静看着窗外的阳光,双目半掩,眸光迷离,如冰丝轻舞在明光灼灼的烈火中,心里仿佛明了了什么。
深宫寂寞,长日无聊。我想起以前在福利院做义工时学的手语,慢慢教会了德玛她们三个。这样不用满世界地找笔墨,随时随地能表达我的意思了。
原以为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没想到两天后,格桑美朵来到了采薇宫。她一身红罗旋彩飞凤彩服,头上金掐玉赤金双头曲珠簪的珠光璀璨,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明艳夺目,教人不敢小视。
她带着一大群仆役蜂拥而入,见我也只微微一点头,她的贴身侍女眼疾手快地在已有雪貂毛垫的座椅上又铺上一软锦垫,她微支着腰坐下。我心中一动,扫过她还很平坦的腹部。
她笑吟吟道,“好久没见到元小姐了,看来您很悠闲呢。”接着端起一杯茶,作忽然想起什么的样子转过头来对我说:“哎呀,我忘了元小姐不能说话了,可怜啊,原来百灵鸟般的嗓子竟然被毒哑了。看来赞普真是气极了。”
我们几人脸色俱是微微一变,想着她是来者不善,没想到一坐下就开始挑衅。我只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她轻笑一声:“可惜元小姐不愿侍奉赞普,要不然我们姐妹相称,也热热闹闹说回话,现在弄得有心说话也不成。”
我心中暗道:也不能一直听她唠叨。于是对德玛比划,德玛会意后说道,“小姐说,恭喜格桑大妃怀孕。”
她微有得色地说,“你怎么知道?”
我心中暗道你刚才一番做派,目的不就是到采薇宫来耀武扬威来了。我比划,德玛说道,“小姐说,不知道嘉郎大妃是不是也有孕了,如果有孕,那王宫就是双喜临门了。”
她面色一变,“你知道什么,难道嘉郎大妃也怀孕了。”
我当下低头喝茶,并不回答。其实我并不知道嘉郎央金是否怀孕,只是知道她们两人的家世容貌在后宫算得上平分秋色,势均力敌,所以大事小事上互不相让。如果格桑美朵怀孕,嘉郎央金首先要做的就是想方设法也怀孕,否则在子嗣上就落了下风。
她冷冷一笑道,“这采薇宫相当于冷宫了,没想到元小姐消息还挺灵通的。如果把这份心思放在赞普身上,也不会落到如今这个田地。”
听了这么露骨的话脸上也登时下不来,心中略有动怒,我一直韬光养晦,她却咄咄逼人,当下对德玛比划,“我如果把心思放在赞普身上,恐怕冷宫就不是采薇宫,而是格桑宫了。”
她窘在那里,气得满脸躁红,“叫你声元小姐是客气,你这个女人有什么了不起,你不过是个囚犯,是个奴隶罢了,有什么资本西显摆。
我拉下脸来,也不想敷衍她,示意德玛送客,她犹自愤愤不平,“赞普他只不过是图个新鲜,一旦不新鲜还不让人把你扔出采薇宫。”
我心中大怒,面上不露声色,手中的白绫一使巧劲“浮萍渡水”,稳稳地绕过她的头上,缓缓一伸手,金掐玉赤金双头曲珠簪已经在我手上。我比划道,“格桑大妃在采薇宫还是小心点,免得丢了什么,而且孕妇就要平心静气,别伤了身子。”
她不禁一怔,看见我手中的簪子,犹自不信地摸了摸发间,半晌才回过神来,知道我有武功,不敢再寻衅滋事,在侍女的搀扶下怏怏地走了。
如果说格桑美朵是上门挑衅,那么嘉郎央金段数就高了不少。这一段时间德玛她们并不时常一起陪在我身边,眼角眉梢,也渐渐多了些疲倦的神色。一问之下才知道采薇宫很多粗使仆役不知受了谁的挑拨,整日里游手好闲,互相推诿自己的差事,德玛也弹压不下来。而且内务府送来的饭食粗砺,都是残羹冷炙,宫里的下人们更是怨声载道,抱怨不迭。
原来后宫的人手分派,各项供给的事务都由嘉郎央金负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阻止德玛去求墀德祖赞,着手裁减人员。索性封了采薇宫用不上的偏殿,除了德玛三人和几个老实本分的仆役,其他人都退给嘉郎央金,只说宫里不要这么多人。
麻烦事不断,人手问题解决了,接着内务府的供给也断了。德玛屡次去催,他们是百般苛刻,采薇宫马上就要断粮了。不知是嘉郎央金的意思,还是墀德祖赞的授意,总之是要我低头。
换作别人也许就低头了,可惜偏偏碰上的是我。听到这一切,看着她们愁眉不展,我只写了几个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我只让德玛求了嘉郎央金可以自由外出,就动手解决自己的食物。
吐蕃的主食是青稞,食用之前要脱皮。我看过藏人把青稞装在麻袋里踩,效率特别低,有时候皮还去不干净。我回忆起见过前世农村里的踩踏脱壳机,就加以改进,用脚踏木板连着石锤击打石臼,脱皮既快又赶紧。德玛用这机器,在山下的集市里雇了几个人,打十袋青稞换半袋青稞,生意好得不得了。
我在采薇宫的空地里盖了一个大棚,棚里种着蔬菜种子。大棚里点上炭火,外罩澄水轻罗纱,最外面铺上草帘。澄水轻罗纱是大隋的极品纱料,料子轻如丝絮、薄如蝉翼,还顶风挡雨,雨珠子打在上面都不往里面浸水,最重要的是还极其透光。宫里娘娘们都用来夏天做纱裙,最是凉爽不过,隋使送嫁的时候嫁妆里也有十匹。
没人相信寒冷的高原,秋冬季还能种菜。而且我这样一掷千金,暴殄天物,人人都等着看我的笑话。结果居然让我试验出几样,这样王宫里的贵人们吃着冬窖的蔬菜,采薇宫里却可以品尝到新鲜的蔬果。
就这样你来我往折腾了几遭,有人气得牙痒痒的,我却花招百出,自得其乐。直到昌义公主清修回到宫里,来采薇宫看了我后说了句,“胡闹”。最后不知公主使了什么手段,总之内务府一切供应又如常了。我也乐得清闲,经常去公主那研讨佛经。
菡萏深处,白驹过隙,描金箱里包裹的花种,寂寞了一季又一季。又一年的金秋,格桑美朵和嘉郎央金先后产下皇子永丹和欧松,大昭寺里钟鼓齐鸣,整个吐蕃都喜气洋洋,人人都在为刚降世的皇子祝福,布达拉宫下热闹的锅庄仿佛永不停歇似的。
然而普天同庆的日子没过多久,政事却渐渐地不太平了。平民和奴隶们反抗头人和土司的斗争迭起,苯教和佛教的争夺也日趋激化。这一年的春天,墀德祖赞任命佛教僧人钵阐布为相,开佛教僧人掌政之先声。钵阐布在王室的大力扶植下,势力不断扩大,规定了一人出家为僧,七户平民供养的制度,还制定了严刑峻法,镇压反佛势力。
当然这一切都和我无关,我过着这样寂寥而清净的山中岁月,听着暮鼓晨钟,曾经的刻骨铭心,曾经的撕心裂肺,曾经的疯狂,曾经的迷失,如轻烟薄雾,于尘世中散去,终至渺无痕迹。唯一遗留的只有思念,对故土的思念,对亲人的思念,对凌的思念。思念是一贴良药,治我的心,疗我的情,医我的命。
人生本来就是在一个寂寞的渡口苦苦地久久地等待着被渡的过程,由此岸到彼岸的实现理想的信念,是让人能够活得下去的重要精神支柱。且将富贵弃如土,换得逍遥白头人。
夏季的草原雨水充沛,草长鹰飞。墀德祖赞率领众人巡视各土司领地,包括两个大妃和不满周岁的皇子,只留僧相钵阐布在逻姿留守。如果他怕任何一个皇子留京被有心之人利用的话,那么强行带上我就令人不解了。
雨后的草原浓似苔锦,宁静的湖水含碧汪青,风吹碧野,三三两两的牛羊在悠闲的啃着青草,一弯春水涵清浅,几多“白云”度翠微。天连碧草,白动风静绿流苏,绿意无边,云淡水清碧流天,这样的景,世上游人不多见,今生也只有在画中去看。
在浩浩荡荡不见尾的车队中,我仍然荣幸地坐上那辆外表普通,但内里豪华的马车,只是马车周围多了不少卫兵把守。我微微一叹,其实这样如临大敌没有必要,要知道莽莽草原,茫茫大漠我孤身一人是逃不掉的。
既来之则安之,放心欣赏,一路之上美景美不胜收。风很淡,清澈的湖中让人能细数水里的游鱼。渺渺的湖水上,一群水鸟在洗浴,红掌翠衿鲜净无泥,悠闲鹤伴,旁若无人,或两两互啄,或窥视于鱼。看到人近,忽然惊起飞向高处,霎时,鸣声一片,还有踏水为梯的哗声,接影横空,如一片浮云掠过。下有碧溪流,上有飞禽翔,凝望间,心也随着它们一起飞翔,直到入云声远,渐成了天际的一片黑点。
隐隐约约的,在广漠空虚的世界,有苍凉悠远的旋律,如水缠绵的声音,飘散着雾般的情深,流淌着云天的梦想,歌声里禽鸟相倚,仿佛伴着旋律,久久不愿离去。
草原的花 草原的水 草原的姑娘
啊 卓玛 啊 卓玛 草原上的姑娘卓玛拉
你有一个花的名字 美丽姑娘卓玛拉……
美丽的歌声让人沉醉,不愿清醒。我让人拿来炭笔,在纸上飞快地记着曲调。尘世的起伏,让我几乎忘了前世的夙愿,行路难,琴瑟无端五十弦。行路难,横笛偏吹尽余欢。弹奏一曲古韵悠扬,幻想着一场地老天荒。千古的情事,沧桑的历史;不倦的故事,寂寞的红颜。唯愿我的笔记下这纯朴的歌声,千百年后仍有人吟唱。
柳影看着曲谱,奇怪地问道,“小姐,这些线是什么?”
我写道,“五线谱。”
中国古曲的传统传承形式是口口相传,且传承的群体是乐人,这是一个登不得大雅之堂的群落,一旦社会动荡,朝代更迭,失传在所难免。古代曲调有宫商角徵羽和十二律吕,后来有文字谱(碣石调幽兰,唐,古琴谱)、减字谱(古琴谱),更晚有工尺谱。但既看不出音节长短,也看不出音调高低,现代基本没人看得懂,更没法准确的演奏,所以流传下来的谱子到现代没人能准确翻译,成了天书。
只有我能看懂五线谱,恐怕我这五线谱曲子流传下来也成了天书,我又细细注释了五线谱的记谱方法,将其译成当世流行的减字谱。偶一回想,如果千百年后有人发现这本曲谱,会不会争论五线谱的起源呢。
于是,我又迷上了记录民歌,漫漫丝路,茫茫天涯,传歌之志可嘉可欣。到了每个土司的领地,墀德祖赞忙着接见土司,安抚贵族,两个大妃忙着接见女眷,拉拢人心。我则忙着听这些奴隶、平民的民歌,记录成册。
这趟巡游足足走了半年多,到了年底的时候才来到格桑土司的领地。其间不少土司都对僧相钵阐布表示不满,平民们也反对平民供养僧人的制度,墀德祖赞软硬兼施才一一弹压下去,但大土司和苯教的不满仍像水下的暗流一直无法彻底平息。
格桑土司的官寨很高,七层楼面加上房顶,再加上一层地牢有二十丈高。里面众多的房间和众多的门用楼梯和走廊连接,纷繁复杂犹如世事和人心。官寨占据着形胜之地,在两条小河交汇处一道龙脉的顶端,俯视着下面河滩上的几十座石头寨子。
顺着河谷远望,就可以看到那些河谷和山间一个又一个寨子。他们依靠耕种和畜牧为生。每个寨子都有一个级别不同的头人。头人们统辖寨子,土司家再节制头人。那些头人节制的人就称之为百姓,剩下的更多的则是没有自由的家奴。家奴是牲口,可以任意买卖任意驱使。
格桑美朵回到格桑官寨,整个人显得活泼多了,她享受着人们的欢迎、呵护和宠爱,看得出她是格桑官寨里的公主。但是我所看到的却是兴绕巫师阴沉的脸和格桑土司虚伪的笑容,还有寨子里莫名的紧张气氛。因为格桑家所在的西部是笨教的大本营,在这里穿行的是身穿黑色教服的笨教门徒,而非身穿紫红袈裟的佛教僧人。
一般巡游的大部队在每个土司官寨那只住十天左右,还有许多侍卫因为房间不够而住在寨外的帐篷里。但在格桑官寨,墀德祖赞足足住了半月有余,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高原的天气往往变化无常。时而万里无云,烈日炎炎;时而乌云压顶,大雨倾盆;时而狂风大作,砂石扑面;时而云雾朦胧,雪花飞舞。这天,雨水从很深的天空落下来。冬天快到了,冰凉的雨水从很高的灰色云团中浙沥而下。下了一个上午,到下午就变成了雪花。雪落到地上又变成了水。
我无聊地窝在官寨一个偏僻的房间,因为管家深切领会格桑美朵的心思,饮食起居上百般慢待我们,不过我也不在意。向外看去,天地间不知不觉已是笼罩在一片茫茫的白雪中。
突然一群格桑家的下人冲进女眷的房间,毫不客气地把嘉郎央金和我押向大厅。嘉郎央金怒不可遏地斥责他们,扬言要把他们治罪,但是一进到大厅,她就哑口无言了。
宽敞的大厅,高约三丈,气势雄伟。大厅正中间有一个石头砌成的圆形火塘,火塘里的火还在熊熊燃烧,映照着墀德祖赞阴沉的脸,格桑美朵惨白的面容和地上无数的侍卫尸体。墀德祖赞被格桑家的下人们围在中间,脸色铁青,“格桑土司,你把女人们带来干什么?”
格桑土司呵呵一笑,抬一抬眼道:“我只想让赞普早些作决定,早点罢免钵阐布,驱赶佛教徒。”
墀德祖赞语气森冷,“如果我不同意,会怎么样?”
格桑土司仍然笑容可掬,逼视着我们道:“我自然不敢对赞普怎么样,只是这两个美人恐怕就要人头落地了。”
格桑美朵脸色白得像一张纸一样,难看到了极点。她叫了一声,“哥!”
格桑土司置之不理,冷冷道,“我想看看赞普大人想先救哪个,是嘉郎央金,还是这个中原女人。”
墀德祖赞眉心微微一动,冷笑道:“格桑土司,你挟持我是犯上作乱,你可知道这是要诛九族的大罪。”
格桑土司叹了口气,“赞普一意妄行,妄顾祖宗传统,我们也是为了祖宗基业,不得不如此。况且,赞普已经有了儿子……”
他的言下之意让人不寒而栗,赞普的儿子可以取而代之做赞普,那就是不需要现在的赞普了。眼下格桑美朵的儿子就是最好的人选。
格桑美朵激烈地喊了一声,直扑到墀德祖赞怀里,哭得梨花带雨、瑟瑟不已,“哥,不要。”
格桑土司径直一把拽过她,“你还念着他,你不想想他对你也不过如此。况且,一旦你儿子当上赞普,你就是太后了。”
格桑美朵慌得睁大了眼睛,脸上还挂着珠泪,整个人怔怔呆呆地拿不定主意。墀德祖赞淡淡地望着这一切,只目光中露出些许惋惜和失望之色。我冷眼看着,只觉得他过于冷静了,又扫了一下地上侍卫的尸体,仿佛明白了什么。
黑衣的兴绕巫师一直静静立在一旁,面色青白,仿佛是个雕像一样。这时忽然开口道,“赞普考虑得怎么样了?”
墀德祖赞眉头微皱,“我要考虑一下,先把她们俩放了。”
格桑土司沉吟片刻道,“好,就给你一晚,不过你不要想着寨外的侍卫来救你,要知道没有把握对付他们我不会出手的。”说完,他拉着格桑美朵离开大厅,兴绕巫师冷冷地看了我们一眼也转身离开,只留下看守的下人们远远围着大厅。
厅门半开,寒风穿堂而过,火塘中柴火烧得很旺,跳动的火苗随风摇摆着,瑟瑟欲熄。嘉郎央金一脸的仓惶失措,扑在墀德祖赞怀里低低啜泣不已,同时还不断地咒骂格桑家。墀德祖赞抚着她的头发,嘴角闪过一丝冷厉的笑意。
他抬头看着在火塘边生火的我道,“你一点也不害怕?”
我用柴枝写道,“索朗旺堆。” 索朗旺堆是墀德祖赞的近侍,平日里朝夕不离,而尸体堆里也没有,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出去搬救兵去了。
他神色瞬动,立刻平复了下来,低声说道,“果然聪明,不过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赶到。”
有剧烈的风四处涌动,乌云在天空荡涤如潮,似乎酝酿着一场更大的暴风雪。如此天气,即使有援兵,能不能按时赶到也是个大问题,我幽幽叹息了一声,三人再无他话。
第二天清晨,寨子里响起巨大的轰鸣,仿佛有千军万马席卷而来。嘉郎央金吓得脸色发青,在墀德祖赞怀里瑟瑟发抖。而他则面露喜色,双眼紧盯着大门。
战斗持续了两个时辰,索朗旺堆带着一群侍卫和一个胖子冲了进来。我惊讶地发现,那个胖子居然是墀德祖赞刚刚视察过领地的汪波土司,也是格桑家的邻居。
不一会,侍卫们押着格桑土司和兴绕巫师等来到议事大厅,格桑土司一见到汪波土司就破口大骂,“你这个骗子,原先说好地一起行动,结果你背叛了我们!你这个无耻小人,天神会诅咒你的。”
胖汪波土司摇头晃脑道,“帮助你们有什么好处,什么都比不过格桑家一半的领土有吸引力。”
格桑美朵跪在墀德祖赞面前哀哀哭泣,整个大厅都只听得她幽幽不绝如缕的哭泣声,“赞普,求您饶过哥哥吧,他只是一时昏头了。”
墀德祖赞面色平静,恍若未闻,只道,“如果这种犯上作乱的大罪都能饶,我还如何服众!”
格桑美朵还要再说,墀德祖赞一手挽起她散落的头发疼惜道:“我不会迁怒你的,你是永丹的母亲,但你不可能再居大妃之位了。”
格桑美朵脸色愈加难看,被劲风扑过的柔柳。不能再居大妃之位就是被废黜,要知道后宫是多么势力的地方,一旦失势就会被人踩到脚第,一向骄傲的格桑美朵如何能接受。
她止住哭泣,缓缓抬头,目光扫过众人,嘴角含了一抹凄凉的微笑,凄楚得似一片无人注目的落叶。她盈盈拜倒,涟涟泪痕洗去娇艳粉妆,一字一句道,“谢过赞普,格桑官寨才是我的家,我愿意留下。”
众人闻言俱是一震,留下就是诛九族的死罪,她居然放弃了生路,选择了一条死路。墀德祖赞迟疑片刻,“你想清楚了吗?”
她只是一味微笑,她的笑容看起来比哭泣更叫人伤感。她走到我面前,缓缓跪了下来。我一时愣住。
她声音哀凉如冬日里凝结的第一朵冰花,“我以前不懂事得罪了元小姐,还望你不计较。我临死前求你件事,希望你能收养永丹,让他长在采薇宫里。”
我心里一惊,永丹是皇长子,现在不满一岁,她担心没娘的孩子境况凄凉,一心一意为他谋个好前程是对的。但她将孩子托付给我,太过冒险,一则我的身份尴尬,二来我和墀德祖赞的关系紧张,她不怕所托非人。
我刚想拒绝,她深深地磕了三个头,雪白的额头上殷红一片。她骄傲决绝的性格,她感怀家族的伤心,她渴盼的目光叫我想不出拒绝她的话,心思牵动。终于,我点了头。
又是一个深夜,楼下,高大的寨子把来自夜空的亮光都遮住了。不过短短几天,这寨子已经换了主人,格桑家族和兴绕巫师都被赐死,仆人和领地被几个立功的土司瓜分,不久,格桑家的痕迹就这样被轻轻抹去,仿佛在这片土地上并不存在一样。
我抱着熟睡的永丹仰望天空。一片片细碎的、湿润的、飞蛾般的,从灰色的苍穹中飘下来,从我的身边斜飘下去,已没有刺骨的寒意,落在脸上随即化去,落在地上的却层层叠叠,隐隐约约在地面上腾起一片烟雾,那一片白色的氤氲中,充满了灵异。
冠盖京华(独孤凌番外)
嫩柳吐翠,春池冰融,园中曲径通幽,错错落落,四下芳菲怡人。泠泠冽冽的一道清泉自地下引至石上,融融流了一带碧水,分花拂柳曲曲折折往天然居去了。
我负手入了隐庐深处,对这满眼春色视而不见,眉心始终紧着。只这一点空隙,没有政事,那种感觉便如影随形的涌了上来,无比清晰的一幕,红桃、轻柳、流泉,都如她,笑盈盈清冽冽的在自己面前,一翦秋水似的明净,一笼新月般的轻柔,从没有此刻样的清晰。
三年零五个月又二十七天,她入蕃之后。美人如花隔云端,那一道利痛,自心口直浸入骨髓,只脑中有一丝儿空闲,便是她,满了心怀。
我思念她的轻灵、她的可爱、我思念她女扮男装,人比花娇的俏丽模样,那一幅婉转的歌喉深深打动人心。原来阅尽人间春色,只有她的惊鸿一瞥长住心间。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正好赶上,遇见她是今生最美丽的意外。
我思念她眼波流转,巧笑嫣然,虽然如此的生涩,却又是如此的牵动人心,如桃花般霞光缱绻。她微微嘟起小嘴、甜美中带着淘气的眼神,说道,“诗音久闻独孤公子大名,真是一见钟情,二见倾心。”当时是惊大于喜,如今回想起来,明知道是句戏言,也是甘之如饴。
我思念她轻盈绿腰舞。曲江池畔,芙蓉园里,发飞舞,人旋舞。衣袖翻飞破惊鸿,脚步翩然莲破浪。我的红颜,你踩着我的心尖起舞,在我动心的刹那,你却为别人翩然绽放。你是我的执着,而我不是你的唯一。
忽然一阵脚步打断了思绪,我微微不豫,知道我爱来此处净心的只有天机阁,而天机阁的人一向不敢随意打扰。莫非今天有什么大事。
一面白微须的中年男子,王进,急匆匆地进来,面露喜色,“少主,益州的事已经办妥了,这是快报。”
我眉心一动,手指不着痕迹地紧了紧,益州事定,楚军不用两面用兵,牵扯精力,西南一面就可以对吐蕃继续收紧。但是益州甫定,军需、道路、兵力等方面最快一两年内才能休整完毕,对吐蕃用兵还不知道何时。我的爱,她还在那里苦苦等待……
我接过密札,迅速翻阅了一遍,前月楚军克渝州,歼熊林军大部,皇甫明率残部退守益州。三月初六,豹骑军和楚军终克益州,皇甫明兵败身死,卢晋清也就是杨清,纵火自焚。梅翠岭与卢子下落不明,至此益州叛乱已基本平定。
我淡淡说道:“加天机阁密执,立即送到大内。”
王进点头答应,留意我的神色,小心翼翼道,“韦统可汗拔也古到了长安。”
我不觉蹙眉,打量了他两眼道:“这消息你从何而来,为什么朝里没有人知道?”
他何等乖觉,见我微动怒色,说道,“是西市的线人唐七说的,拔也古到了长安不知道门路,暂时住在西市里胡人开的客栈。”
“不知道门路?”我愣愣哼了一声,“你不用替四方驿的老五打马虎眼,他是在这个肥差上过久了,该换换位子了”。
王进立刻战战兢兢低下头去, 要知道四方驿的西域客商,来往官员众多,打探消息甚是方便。西域各部来人,总是要先到四方驿打探门路,好找到朝廷中说得上话的人。那驿丞是天机阁安Сhā的耳目,却漏报这条重要消息,这肥差是当到头了。
这两年我全面接手天机阁之事,凡是关键地方都亲自安排,有些人事现在即使是师傅也指挥不动。所以,大事小情没人能瞒得了我。这些年处心积虑的部署,渐渐架空了师傅,并不是为了追求权力,只为了手中有自己的势力,一旦有事可以调动自如,而非上次皇上下旨和亲时被人挚肘,没法及时营救她。
我略略想一想,“安排拔也古到快意阁,我晚上去见他。”
王进颤声应道,又说了回事,天色渐渐暗了。我缓缓向外走去,廊下绿蜡桐叶舒卷喜人,疏斜的紫蓼花枝横逸旁出,落在青砖地上烙下一地层叠蜿蜒曲折的影子,远处重重花影无尽无遮,一个眼错,几乎以为是她在朝我走来。
自己亦是感叹,相思入骨,竟也到了这样的地步么?
两匹珍稀无比的飒露紫拉的马车自然到处都引人注目,她曾说过“暴殄天物”。其实这辆马车里有很多秘密,她并没有发现完。它不仅是个移动的堡垒用作防守,还有很多流箭利戟可以用作进攻,当然这些机关都掩饰在马车华丽的外表下。当一件东西外表太过吸引人目光,人们有了华而不实的成见后往往很少有心思追究内涵,人也是如此。
马车边独孤觉束手立着,他跟我多年了,一个神色我就知道有事。我靠在车厢里蜀锦明紫软垫上,懒洋洋地问道,“什么事?”
他赶着马车沉声道,“安国公世子邀你去流芳苑看戏。”
安国公世子方安祖和我一起长大,是个标准纨绔子弟,与一帮权贵子弟玩遍长安上下,我有时也借着他们掩饰身份,打探消息。但看独孤觉的神色不这么简单,有些欲言又止。
我淡淡问道,“还有什么?”
他以寥寥一语对之,“新戏是元小姐写的本子,霸王别姬。”
自从赛曲会中吴王府演出西厢记以来,戏曲传遍江南,铺天盖地般的痴迷。赛曲过程中万众极其投入,声声喝彩把演唱者的情绪激扬得无以复加:“一赞一回好,一字一声血,几令善歌人,唱杀虎丘月。”
京里的流芳苑多有戏班搭台,只是昆曲的吴侬软语在北方不如江南受欢迎。但京里的权贵子弟把流芳苑当成另一个消遣之处,经常聚会。
吴王府的柳姬脱离乐籍,嫁给黑齿常之,闲暇时组了个戏班,唱唱西厢记,听说她在离开巴蜀的时候留给柳姬一个霸王别姬的本子,只是柳姬对唱腔一直琢磨不好,才将这出戏耽搁至今,是值得一看。只不过霸王别姬……
我只以淡然的口吻说道:“去吧。”
夜空中的繁星璀璨如明珠四散,一轮圆月如玉轮晶莹悬在空中。天阶夜色凉如水,无边无际泼洒下来银辉如瀑。
夜幕中,戏台的轮廓像一枚精致的剪纸,薄薄的一片,呈现出青色的雕琢镂空的墙檐。戏台为门厅部分,中进享堂,后进为寝堂,天井两边为廊庑,部分前进廊庑建成观戏楼,戏台蕴意丰富,构架完美,台面挑檐,额枋间布满了装饰的斗拱或斜撑,额枋上雕刻着精美图案。两侧看台长廊是由石柱或木柱擎起的,观戏楼饰以精巧的木雕花板及花鸟虫鱼油漆彩画。
方安祖把我迎进了右侧的一般包厢,我玉扇一摇,故作诧异地问道,“怎么回事?你平时不是经常吹嘘最好的包厢都留给你的吗,今天怎么是一般包厢,可不像你的作风!”
他尽是傲气的眸子顿时冷了几分,讪讪地说,“我这点本事你还不知道,主要今天几位皇子都来了。”
“皇子”,我目光微微一寒,“谁?”
“别的郡王也倒罢了,只是越王来了,听说楚王、晋王也要来。”
我就站在那,没有动,玉扇轻摇,微笑如常,眸子却转了一圈,二楼包厢的镂空福字窗现在半开半掩,只隐隐约约开得见几个人影。入眼一袭雨过天青色织锦长衫,绿似静川明波,着在他身上叫人仿佛看见玉树映碧水,朗月上东山。正是越王杨昊。
杨宇我不知道,但杨韬对她的心意我一直是知道的。而杨昊就像是我心中的一根刺,时不时地隐隐刺痛。她中规中矩的言行下是散漫不羁的天性,向往的是自由自在的生活。我知道她不喜欢皇宫内苑的勾心斗角,不喜欢和皇子王孙扯上关系,不喜欢被身份限制住了自由,但她为杨昊陷下去了,什么都不顾了,为什么,杨昊什么地方值得她如此?
也许一开始就动了心,我却不自知。曲江池畔看见她在夜色下飞舞,我清楚地明白自己动了心。七情六欲翻乱了满心,莫名喜悦过后的恨恼伤痛如影随形,那一刻我很明白,她的歌她的舞都是为了扬昊,我爱上了一个心里有别人的女人。
一声锣鼓响起,四面八方的看客,纷纷聚拢而来,戏台前的空场上,黑鸦鸦地挤满了人。空场上的人也是有品有秩的官员和家眷,平时在百姓面前也是吆五喝六,只是京城的大小官员多如蝼蚁,在这场合就分出了三六九等。人也是如此,一出生就分出了贵贱尊卑,让人挣扎不得。
清音乍起,就让人觉得新鲜。声出如丝,裂石穿云,抑扬顿挫,一字一刻,比之昆曲更觉激昂和大气。台上银素头面的虞姬孤立戏台一角,凄婉绝别霸王项羽,从那薄、俏丽的嗓音中,滑出一连串悠长哀婉的曲调,仿佛一匹丝绸可以轻易折叠;却如一把利剑决绝而断。琴音摇曳之中,杀伐驰骋,惊心动魄;细弦波荡之时,剑气四溢,骇人听闻。
下面的人看得如痴如醉,其实人生,看淡了就是一出戏。悲、欢、离、合,生、老、病、死,都是戏中戏,人生如此漫长,人生又如此短暂。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水袖盈盈,在众人惊诧的神色中完美化蝶,绚烂得令人心醉。华丽么,晕眩么,可为什么又透出一丝痛楚。
战火只是让我们的仇恨和爱情更进一步地毁灭,于是,没有可以挽回的机会。我的爱,这是你为钟夙风所写的悲歌吗,死在哪里?爱里,恨里,情里,仇里,众生回眸,满眼的无奈。
庭风温暖,带过廊前几朵花叶,一个身影忽然引起我的注意。杨宇,狭长的走廊,孤独的身影。他仆仆风尘,甲胄未解,我的姐夫,他显然没有回府径直来流芳苑,看这出霸王别姬。如此急迫,甚至不愿意因为上楼入座而错过一分一秒。
“大王,快将宝剑赐予臣妾……”这一句唱了三遍,然后伫立,无言。恍然间霸王上前,夺剑,出鞘的一瞬间寒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杨宇眸中深黑纯粹如同夜色,将一片光影静然覆灭。我却在他眼中看到了痛,是不能诉说的心痛和悲伤,如同我一样。爱情到了生死相许的地步,注定是两败俱伤。只是我们,连两败俱伤的机会都没有。
钟夙风,我从来都不以为然的一个人。如果天生贵胄的杨宇还有她值得的地方,那他卑微的出身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她们之间的机会渺茫。他武功高绝,却如同一抹影子似的总在她身后,无声无息,无怨无悔,这是我们做不到的,也许这就是我们输了的地方。
有太多人,不是那种为爱奋不顾身的人,事实上真正做到“毂则异室,死则同|茓”的好像也不多。他做到了,他用性命在她心里划下一道无法泯灭的伤痕,终生不能忘,无人可相替。即使再爱上别人,他终究会是她心中永远的伤,永远的情。在这一点上,他赢了。
“力拔山兮气概世,世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一曲《霸王别姬》,在辛酸的眼泪和无奈的刎剑中了结了今生的恩怨。我从不知道出神入化是什么境界,但如果有个参照物,我知道是这出戏。
这种消逝,是悲壮的,如同性命相知的爱,纯粹而极致,令人魂牵梦绕;如同豪情冲天的泪,真实而汹涌,挥洒成千古的绝唱。
我已悄然离开,路过走廊的时候没有和一直伫立的杨宇打招呼。因为那一眼的情殇,电光火石的瞬间,种种不经意的细节重叠弥合,心中如幽蓝闪电划过黑沉天际,豁然清亮开朗,竟原来——他有着和我一样的心思……
只是他比我更压抑,压抑得几乎不露痕迹。但他一定和我一样,想忘而不能忘时,才知道漠然下埋藏的记忆原来已经深入骨血,每一次触动都碎裂心腑。
远处的丝竹还荡迭在夜空。天空一轮明月如晶,那样明灿的光辉如水倾泻,仿佛不知世间离愁一般。今夜,这里是一个寂寞之城。 独孤觉的身影笼在月晕下,他望着我阴沉的脸色聪明地一言不发,直接将车驾到了快意阁。
快意阁是长安数一数二的风月场所,光看外面一溜接送客人的马车轿子就知道它生意是多么的兴隆,一排风磨铜气死风灯由大门笔直的延伸到中厅,照得院子里恍如白昼,树木掩映中的几座小楼里传来阵阵丝竹之声,间杂着盈盈笑语,昭示着这又是一个销魂的夜晚。
雨霖楼的紫烟姑娘艳色倾城人人慕之,但其千金一夜整个长安人都知晓的,没那个家底的人是不敢去找她的。我在雨霖楼招待拔也古,一则是显示重视,二来因为紫烟也是天机阁的人。
屋子布置的很雅致,云母神仙折花Сhā屏前紫烟明眸送意,玉颜生情。往来摇曳下,酒色相映。一个满面胡须的中年壮汉,拔也古醉态毕现间,早已与紫烟言笑无忌了。
房中的人被我惊动,紫烟回过头来,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清纯的脸上突然冒出妖媚的表情,“公子爷,您方才也不敲门就进来,可吓煞奴家了。您摸摸,奴家的心现在还怦怦直跳呢。”说着,捧着胸口,媚眼如丝的望着我。
我没有理会她,反到坐在了席间,吩咐小丫鬟给我倒酒,紫烟蛾眉轻簇,哀怨地望了我一眼,推推有些酒醉的拔也古。
拔也古摇摇晃晃地抬起头,醉眼朦胧间眼中闪过一道精光,看来并没有如外表看来的烂醉如泥,让我心中微微一动。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是草原亘古不变的真理。他能在乙毗射匮一系列血腥的清洗下逃出生天,看来也不是易与之辈。
他眯了眯眼,看着我道,“独孤公子花大价钱招待我,究竟为了什么?”
他一开口把球踢给了我,我朗然一笑,“拔也古可汗千里迢迢来到长安,又为何事?”
来而无往非礼也,我也把球踢给了他。乙毗射匮弑杀兄长,短短的时间吞并仆骨、同罗、韦统等大部落,势力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直接威胁隋朝北翼。韦统已被吞并,刻薄地说,拔也古现在是如同丧家之犬,不得已来到长安寻求大隋援手重回草原。
他哼了一声,先开了口,“听说独孤公子是可以通天的人,不知道能不能给我指条明路。”
我手指摩娑着手中光滑如璧的青玉酒杯,杯中的“玫瑰醉”如一盏上好的纯粹胭脂。目光有些散漫,似在聆听亦似无心,突然“嗤”地一笑,缓缓道:“通天说不上,看你要的是什么。”
他一冷笑,唇间闪过一道森冷的白光,“借兵,打回突厥去。”
“借兵不可能”,我微微惊愕,很快从容了下来,冷冷打断,“大隋的兵士从来没有外借之说,支援你些金帛还是有可能的,你拿这些回去找招兵买马,召集韦统的人。”
他略略沉吟,目光突然锐利起来,如草原上凶猛的野兽,“白花花的银子到了草原也没用,我要50万两白银的军资物品。”
我心下一惊, 50万两白银的军资够大隋主力一年之用了。我略略转头,若有所思,眼眸斜睨着他,似笑非笑的模样,“可汗未免太狮子大开口了,这我做不了主,最多也就10万两的军资。”
他笑容一滞,面带不悦,“你也知道乙毗射匮的实力,这么点人钱还不够他塞牙缝的。人如果太少,这事没法干。”
我一边说着一边摇头,眼眸中毫不掩饰的惋惜、怜悯与轻视,“现在可汗是无一兵一卒,坐地起价的余地不大啊。大隋早晚要对突厥用兵,到时这些军资还不一定出得来。”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他面色青白如霜冻一般,一掌拍在桌上,霍地起身,震倒桌上兰花瓷瓶,二十年的玫瑰醉溢出,带出一股醇厚的甜香。
房中气氛一时凝滞,紫烟本只淡然听着,不发一言,忽然淡淡一笑,“两位不如喝杯水酒,消消气,气顺了,生意就好谈了。” 她的一颦一笑竟是媚态横生,别有一种异样的魅力,饶是我见过美女如云,此刻也有些心动。
他沉沉坐下,低头闷闷喝了口酒,半晌皱了皱眉头,心有不甘地说道,“那好,10万两只是第一笔,如果召集人马顺利的话,大隋还要再进一步追加军资。”
我闻言抬眸看他,微一思忖,爽快地笑道,“成交。”
紫烟柔媚地为我们斟上酒,妩媚一笑,丹凤明眸中水波盈动,恰如冰雪初融,春光明媚。虽然一言不发,配之娇羞的目光,也算得上是尽显风月了。
拔也古呵呵一笑,大手一把抓住紫烟的玉手,色迷迷地说道,“成交是成交,还要附上紫烟。”
紫烟手微微一抖,险些把酒泼了出来。她很快掩饰住失态,笑道:“紫烟蒲柳之姿,哪入得了可汗的眼。”接着目光盈盈望着我,声柔音媚中;言欲尽而意不止。
我淡然抬眸,“紫烟是快意阁的人,我做不了主。”拔也古是一颗两可之棋,用他去拖乙毗射匮的后腿,一时半会还收不到成效。如果他以后势力崛起,也是养虎为患。为了他,让我舍了紫烟这个优秀的线人,这买卖并不划算。
他似笑非笑,“是吗,如此隐秘大事,独孤公子这么放心让她在旁边,难道不是你的人,莫非舍不得吗。”
“不是舍不得”,我眉头动了动,“只不过可汗在草原上整日奔驰,有个女人岂不是拖累。可汗的雄心壮志,怎么能为了女人误事。”
紫烟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拔也古略略一僵,有些踌躇,半晌咬了咬牙道,“我不像乙毗射匮,不会为了个女人,和吐蕃闹翻了。”
我扇一合敲在掌心,目光如剑光一般落在他身上,奇道,“怎么说?”
拔也古撇一撇嘴,“他和吐蕃的墀德祖赞本是盟友,联手对付大隋,不料为了争个美人,好像是大隋的,结果吃了个哑巴亏,现在两方闹得很僵。”
涩楚滋味凝成冷利的薄冰直冲心间,堵的胸口刺痛难耐,心下明白拔也古说得是谁。
她的璀璨夺目,任何人都掩饰不了。她看似迷糊,却处处透着骄傲,仿似不食人间烟火一般,光彩照耀下,让人无法逼视。却也因此吸引了无数的狂风浪蝶,引起滔天巨浪。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古人所说的倾国倾城也不外如此。
正说着,隔壁一段低低的萧音幽幽扬起,箫音虽细,却清晰可闻,楼下顿时一静。待箫音转折之时,琴声骤起。琴音厚重如山之巍巍,箫声清扬如水之荡荡,琴箫悠扬,如同天籁之音,周围几座小楼的丝竹声顿时全停了下来。
有女子清音娓娓唱道,“床前明月光,让在外的人忧愁断了肠。疑是地上霜,相思都写在了谁的脸上。举头望明月,到底天上人间有何分别。低头思故乡,是因为掬花黄……”这几句一唱,我脸色又是一变。
她的《离歌集》,哀而不伤,词曲清新,每首都是传世佳作。乐卿谢旭然特意将其传播出去,如今大隋南北尽在传唱,街头巷尾无人不唱元词,无人不听元曲。
在这听到此曲也不算意外,只是觉得这萧声似曾相识。我示意紫烟去打探一下,与拔也古闲谈。他对这些诗词歌赋自然不懂,只是跟我商讨军资的细节。
片刻后,紫烟袅袅而来,低声说了句话,我面上一紧,隔壁的拂云楼,杨韬,明香,这事倒也有趣了。我打发了拔也古,只等下一场戏继续。
夜深了,满地月光如霜似雪,廊前檐下摇曳着姿态袅娜的藤萝湿漉漉的,偶尔有几滴露水从枝蔓上滑落滴到了头发上,那种露水的冰凉感觉从肌理渗入心脉,但觉一片薄薄的利刃刺入胸怀,将心割裂成碎。
杨韬喝得酩酊大醉被人扶走了,而我却连一醉都不可以解千愁,很多事还要等着我筹划,不能任何一个环节出现误差。
站在楼门口一个管事模样的四十多岁妇人看到了我们,忙一路小碎步的赶过来拦住了去路。楼上厢房也传来一个柔美的声音,在东厢的笑语声中,依旧听得清清楚楚,“梅娘,让客人回去吧,今儿不见客了。”
独孤觉一瞪眼,那梅娘立刻缩了回去。我并没有得到主人的同意便推门而入,对付这些青楼头牌首先行事就要出人意表,况且我的行动还隐含着诸多的含义。
屋子布置的很简洁,看起来便一览无余。外屋是一个正在收拾包裹的俏丽小丫鬟,而里屋一盏麒麟灯旁,一个二八少女正转过头来,烛光映在她沉鱼落雁的脸上,分外的动人。只见她肌肤白得异乎寻常,轻轻簇起的蛾眉下是一对会说话的明亮眸子,正既吃惊又好奇的望着我,目光里还夹杂着些许责备,彷佛在怪罪我的不告而入。
那少女脸有薄怒,“你是谁?不请自入。”
我轻摇折扇,不以为意道,“我该叫你明香姑娘呢,还是叫你依古丽公主?”
她紧紧抿着嘴唇,脸色微微发白,“这里是青楼,哪有什么公主?”
我不请自入地坐下,不答反问,“你做如此牺牲,难道只是为了刺激杨韬?”
她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哀愁,自言自语道:“长安纸醉金迷,所有人都醉生梦死,只有他还坚持要攻打吐蕃。”
我摇了摇扇子,故作随意地问道,“你王兄诺偈钵不管你吗?”
她微微扬起唇角,冷冷哼了一声,“长安吃好喝好,声色犬马,他早已乐不思蜀了。”
她如此回答也算侧面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五年前,吐蕃攻打吐谷浑,其内部发生分裂,一部分亲吐蕃的贵族倒向吐蕃导致局势完全崩溃。国主诺偈钵和大隋和亲公主弘化公主逃到长安,此后吐谷浑灭亡,吐蕃尽取青海之地。
依古丽公主是诺偈钵幼妹,看似较弱实则刚强,经常暗中联络吐谷浑旧部,游说朝中大臣进攻吐蕃,为吐谷浑复国。
我微微谓叹道,“你就是刺激杨韬又能如何,这不是他一人能决定的事。”
她低低冷笑一声,道:“那你能决定吗,听说独孤公子是手眼通天的人物。”
我打断她,“什么意思?”
“杨韬算是真男人,他爱着元诗音,他从不掩饰”,她犀利的言语仿佛世上最快最利的刀,刀刀见血,“你呢,独孤公子,你是不是爱着她呢,你想到心爱的女人躺在别人怀里的情形吗?”
原原来说不痛都是自欺欺人,这种痛能不知不觉在心底慢慢生满荆棘,逐渐将人带入窒息的深渊。冷面下隐着能融了冰川的火,灼的五脏欲焚,我闭了闭目,唇角凌厉的锐成一刃。
多少个夜里,我辗转难眠,一想到她躺在别的男人怀里的情形,就被嫉妒的火焰烧得发狂。如同一只噬心的虫子,用力的在灵魂中留下一道又一道无法抹煞的伤痛。
“真个离别难,不似相逢好。”离别是难,苦涩和嫉妒有如潮水般涌进我的心头,我只觉得嘴唇发干、喉头发紧,全身充满了一种无力感。我不是君王,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以为所欲为。有时空有相怜意,却无相怜计。
隔着永远的距离,我,仿佛能遥遥地望见她不胜寒风的一肩萧瑟,胸口,隐隐地开始作痛。纵然隔着万丈的红尘,纵然隔着天上和人间,我依然能触摸到你细腻柔软的心灵,我依然能勾勒出你清雅绝俗的冰姿玉容。
雪山那一刻,我心中惊涛骇浪,前世今生,千古的情事,沧桑的历史;不倦的故事,寂寞的红颜。原来她是我梦里恋恋不舍海枯石烂的挂牵。前世如梦,已不去想,前世我只是守着山水怅望她的人,今生终于可以与她携手。所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不会放弃。
闭目半晌,蓦然,我收回神思,缓缓睁开眼,目光还如那般似笑非笑的望去。可只这目光相对的一眼,她便仿佛被看了个周身通透再无遮掩,低下头去不敢直视我。
虽然计谋还很幼稚,不过她是个天生的猎人,对消息的嗅觉够灵敏,对猎物的弱点也能直中要害。她会是个很好的帮手,以夷制夷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环,也会是吐谷浑复国后的核心人物。
我淡漠的说道:“我和你的目的是一样的,你不用机关算尽。”
她目光一亮,“果真?”
我微微颔首,瞥了她一眼,“我的手段比你多,比你有效,你老老实实呆着不要添乱,如果需要你帮忙的地方,我会通知你的。”
她想来也知道我说的没错,却不肯输口,瞪了我一眼强辩道:“我为什么要老老实实呆着!女人就不能成事?”
看她不讲理的模样正是少女的本来面目。我淡淡道,“不是女人不能成事,攻打吐蕃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而且必须要一鼓作气,因此是个庞大的计划,我不容许任何人破坏。”
我和她之间并非只有心志上的较量,甚至在气势上的冲击也是无比强烈。我暗运真气给她制造了无形的压力,她片刻就抵制不住了,不得不屈服于我所绽放而出的气势之中。
离开时已经是后半夜了,月光下树木的影子参差,晦暗不明。我低头看着影子的交集,怅然想,如若没有当初种种,我与她或者还是能这般如影随形的吧。
快意阁的庭院里翠色深深,似无边无尽地绿意浓浓。万绿丛中,浅紫色的衣裙格外夺目。月色下近旁一株凌霄花开得艳红如簇,散发出无限的热情和吸引。
紫烟浅紫色的短衣里外罩着轻轻的薄纱,裙摆下称着金丝刺成的牡丹图,曲线起伏挺秀,清淡的粉色施于脸侧,一点红唇盛似火红。好一个柔媚的女子。如此深夜,她累累青丝上竟有些薄薄露水,月光下如盖在秋草之上的白霜。她夜深不寐,等在此处难道有什么事情。
我微微一低头,宽广的紫袖薄薄拂过朱漆雕花的美人靠,“紫烟,有事么?”
一个动听如天仙妙音的声音便在这时响起:“公子,天色已晚,不如在雨霖楼歇一晌。”
眉头不由一皱,心下暗暗生叹。紫烟这份心思也存了许些年了,平日里若隐若现,我只故做不知,今天反倒忽然挑明了。我面对她,尽量以平静的姿态,脚步轻拂过地面的声音似清凌的风,“天色不晚,才更要回去。”
一道紫色身影便从身后朱栏上轻轻一跃,有如飞燕般翩翩而落,阻在面前。那容色倾城的美人仰首痴痴望着我,沉醉在那一双水光滟潋的眸中,“公子,你就不能留一晚么?”
我托起她的下巴,微眯了双眼,声音低沉而诱惑,“你知道要的是什么?”
“我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她低柔而娇媚地答,“想当初公子在难中救了我一家,那日我穿了一件紫衣,公子就给我起了个紫烟的名字……”
紫烟原本是江南富商之女,当地的知府窥视她家万贯家财和她的美色,施计陷害使得她家破人亡。她在求天不应求地无门时遇到了我。我利用官府势力替她报了仇,将她吸纳进天机阁。
我打断她,只是似笑非笑道,“天下没有白做得买卖,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救你。”
她脸色一白,目光绵绵带着幽幽情思,“公子只是要我做线人。”
我眼眸微微眯起,玉扇一摇,“知道就好,我还以为你忘了天机阁的规矩。”
美色是最惑人的工具,天机阁自然从不缺乏这种工具。只是自从红袖招的语东流嫁人以后,天机阁虽有这样的风情万种、八面玲珑的人,却少能独撑场面而又谨守本分的人。紫烟也是可塑之材,只可惜在感情上面太过偏执。
“即使公子责罚我也要说”,她骤然逼视住我,“难道公子心里就只有公事么,难道紫烟就真的那么入不了公子的眼吗?”
她的语气咄咄逼人,我有一瞬间哑口无言。眼前的女子浅紫长裙,金妆玉饰,一身的明艳华美,可最亮的该是那一双眼睛,秋湖的明澈却蕴春日的柔波,百花烂漫也抵不住那顾盼一刹的风情。
如此美人,足以令人惊艳。美色,在看重美色之人的眼里,可以让君王疯狂,烽火戏诸侯,也可以世人沉醉,千金只为博红颜一笑。只是世人往往不知道,如果美色时时都有用的话,每个美貌的女人都会获得幸福和爱宠。皇宫内院里不会有冷宫和弃妃,寻常百姓家不会有新人和怨妇。
她不懂得,世人也有许多不懂得。女子总以为男人眷恋深爱是靠美貌来维持,一旦红颜老去,芙蓉花就成了断肠草。她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女子,是如此的与众不同,即使年华老去,仍然是独一无二的,仍然是让人刻骨铭心的。
我伸手安抚的拍拍紫烟的脸,“你是个美人,可惜不是我的心中之人。”
她抓住脸上那只手,眼神明亮而殷切,“我知道,我知道公子心里只有元小姐一个,每日里为了救她出吐蕃殚精竭虑,我也知道我不及她万一,所以我不敢奢求太多,我……我只求一夕。”
“嗯?”我看着她,眼帘微微垂下,“一夕你又能得到什么呢?”
她闭目偎近我的肩头,唯愿此刻便是永世,“一夕……一夕就足够我可以怀念一生。”
她盈盈含泪,眼波所及只觉遍体似被温软恬和的春水弥漫过,骤然一动。她向来妩媚娇俏,如今神色这般温柔,倒叫人意外。
当年也曾和方安祖他们走马章台,痛饮狂歌;也曾骑马斜依桥,满楼红袖招。只是那样的一夕欢愉过后,心里仍是空荡荡的,仿佛少了些什么。直到遇见她,知道前世今生的纠缠后,才明白她是我生命中的另一个半圆,那种默契是时间,是任何隔阂都无法抹去的记忆。
我缓慢但坚决地抽出手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你还是断了这个念想,于己于人都好。”
“是么?于己于人都好……” 她缓缓重复一句,身子有些软软地发颤,泪水含在眼眶中,几乎含不住要落下来。萧凉的晚风撩起她耳侧垂下的几缕散发,远处的欢笑笙歌远远地仿佛在尘世的喧嚣里。
我退后两步,冷淡而疏离地说道,“你最好忘了这一切,记住你只是天机阁的线人,我的下属。”
“线人,下属……”她含泪大笑,钗鬓摇动,如风中花,水中柳,笑声中却有萧瑟,“公子,就只有如此吗,我会记住的。”
我转身离去,身后快意阁的无数的明炽灯盏还灼灼明亮,与夜空中的满穹繁星互为辉映,楼宇都被笼上了一层不真实的华靡氤氲。
因着这氤氲的模糊,所处的环境暂时被含糊掉了。孤独灼心,思念灼心,嫉妒灼心……这些无法控制的情愫,让我感到害怕。原来朝朝暮暮朝朝,她都是那样模糊清晰的存在,是与生俱来的胎记,由生到死,一直存在。
五月春暖红尘,楚王府的兰花早已娇姿多展,静静绽放春庭,冰肌玉骨,玲珑高洁,娴雅里透着几分清傲。
宫里的赏赐刚下来,阿泠正在正厅里向各房分派,有条不紊,下人们按册分录,条理分明。旁边几个管家恭恭敬敬地捧着帐册等她过目。
我摇着扇子懒洋洋地坐下,冷嘲热讽道,“杨宇可娶了个好管家婆,自己天天不着家。”
阿泠抬起头来,无可奈何地望着我,她的贴身侍女芳若是知道我的,忍不住“嗤”地一笑,楚王府里的管家下人听我这么大大咧咧的,说的毫无顾忌,不由面面相觑。
阿泠挥了挥手,让下人们先下去。我毫不理会,只是问,“樱儿呢?”
阿泠目光温柔得似能沁出水来,“睡着呢。”她转头吩咐芳若,“去把樱儿抱来。”阿泠婚后只生下女儿杨樱,杨宇并没有不满,奇怪的是三年来楚王府的姬妾们没有一个生养。
阿泠今天身着软而轻盈的织金飞鸟染花长裙,半透明的轻纱里隐约透出丰润洁白的肌肤,丰腴而绝美,如富贵的牡丹,若艳丽的榴花。虽然她如今也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我却还总有些疑惑,以为还是她及笄礼上众人惊艳,五陵少年争相目睹的时候。
织锦缎中杨樱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吃拇指,见到我居然主动伸手要抱。我迟疑不决,芳若掩嘴笑道:“公子别怕,手托好了不会有事。”
我依言而行,阿泠看着我战战兢兢的样子,不由道:“无所不会的你,怎么这么不争气。”我却只有苦笑。
她走过去将杨樱接到怀里柔声抚慰,一面问我:“这些天忙些什么,整天不见你人影?”
我自顾自饮了一口茶,微微冷笑,“杨宇呢,他从西南回到长安,不也是整天不着家。”
她似笑非笑看着我,“你今天怎么了,以前不见你为我鸣不平,今天怎么这么大一股酸味。”
正说话间,小家伙哇哇大哭起来,奶娘忙抱起来,到后面换了尿布,又抱到阿泠怀里,阿泠用拨浪鼓逗他笑,一岁的孩子咿咿呀呀也会说两个字了,逗得众人忍俊不禁。我瞧着那孩子漂亮脸庞上挂着泪珠,十分可爱,一时心神恍惚。
闹了一会,孩子困了,|乳娘带着都下去了,房中就只剩我们俩人说些知己话。
她轻轻抿了一口茶水,“听说你最近特意栽培三房的独孤岚和远支的独孤留,朝堂和天机阁都安排他们历练?”
我颔首道,“说实话,自己家的这些人我没几个看上眼的,只这两个还算是可造之材。而且他们都是庶出,从小备受冷眼,知道我给的这个机会是千载难逢,自然加紧表现。”
她轻轻一叹,“你是给自己铺路,还是给独孤家铺路?”
她虽问得没头没尾,但我们是双胞胎,自小心有灵犀,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只是答了声,“是”。
无论杨宇或杨昊登基,独孤家都需要有能看清时世,掌控局面的人。祖父过后,阿泠的才干聪明足够应付,只是她还需要帮手。家族里多是坐享其成,添乱扯腿的人,难得有几个可造之材也要早早预备。
她微微凝神,说道,“祖父要知道你的心意,一定很高兴。”
我笑道,“祖父是个人精,哪用得着我操心,其实独孤家我在乎的只有寥寥你们几个。”
她微微蹙眉,望了我一眼,叹道,“你铺路为了独孤家,更是为了自己有朝一日能早点脱身。难道你还在等元诗音回来,想着你们能避世远游。你究竟做梦到什么,即使她能回来,以她尴尬的身份,你们能有什么好结果……”她顿一顿,“况且不知道她何年何月才能回来,你就这样一直等下去?”
蓦然就想起了“时间太瘦,指缝太宽”这句话。滔滔逝水,急急流年,几年弹指飞过,回首前尘,恍如一梦。这一番相知相许,只为求余生相依相守,凄凉又如何!
我眉心拧起,怅然一叹,“我以为你会懂我。”
阿泠轻轻一叹,“就是因为懂得,所以才心痛。况且还有一个杨韬一直未娶,也等着呢!”
她是我的,今生不会再错过。守候千载不变,心中那份柔软牵念柔软绽放,未因时间的迭转而凋谢,是心海深处波平浪稳的岛屿。人生长行寂寥,赏心悦目却少。有人终其一生也只是为等待一个人,一声唤。而我等到了,就不会放手,绝不放手。
我淡淡道:“是我的,总归是我的。”
阿泠忽而一笑,声音仿佛是从怅惘中穿来,看着我道:“我有时候嫉妒她,有时候又不得不叹服她。”
阿泠自小长在太后宫里,受太后和皇后宠爱,一向都自视甚高,没想到她如此评价。我安静看着阿泠,“姐姐喜欢她?”
“不是”,她眼中有异样的光芒,道:“我原来只是以为她能歌善舞,有些小聪明。现在才知道,坚韧我不如她,漂泊天涯不改其志,我不如她。而且,一个女子,静夜沉吟,忧国忧民之思比男子还深切三分,怎么不令人敬佩。”
阿泠沉沉一语概之,“她值得你们如此待她。”
她神色有些恍惚,四处蔓延着一种萧索沉闷的气息,殿中翠织金绣的团花帷幕反射着沉甸甸的暗光。我心中一动,不由问道,“杨宇待你如何?”
她温然看着我道:“你知道的,我们不是爱人而是亲人,况且府里大事小事他都以我意见为主,夫复何求?”
“但愿吧。”我淡淡道,“那他还不是又纳了刑部尚书的女儿为侧妃。”
她低头默默,“他在女色上从不上心,纳妃纳妾只是为了联姻,而且,他答应我,在我未生下世子前,不会让别人生下他的子嗣。”
心中暗自喟叹,杨宇太过理智了,无论对己对人。这种人想必明白自己,他知道自己想要的,步步为营向着自己的目的而去,从不会让任何人和事影响到自己。
我想起前事种种,更是恻然,“这种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要过得好,我也不用担心了。”
她低低叹一口气,拍一拍我的手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归宿,你顾好自己才要紧。”
夜色中的长安,灯光依旧闪烁迷离,宫墙与长廊,在光的影晕里暗示着悬念与轮回。深深的吸气,充满着酒气与墨香。岁月流转,那些寂寂寥寥的往事,空空落落的浮华,已不知散入谁家的窗棱门扉。
错过了今宵,握在手心的酒杯悄然碎裂,谁把眼泪,撒落成一地月光?
夜色阑珊,几多望月徒叹,今夕何夕,不会再错过。
等你一生,我的红颜,为你守侯成冰心玉壶,为你望断沧海桑田。
等你一生,我只是个守着枯寂遥想你的人,只是守着岁月追忆你的人啊。
等你一生,我的红颜,别让我等的太苦,别让我等的太老。
天若有情天佑我,月如无恨月长圆。
别时容易
采薇宫里,阳光淡淡的从白棉窗纸里透进来,薄薄的似一层轻薄的琉璃纱,软而轻绵。案上供着一尊白瓷观音像,宽额丰腴, 面目慈善,望之便觉慈祥敦厚,大有普渡众生的慈悲之态。观音像前燃着三支檀香,香烟袅袅如雾,淡薄地微茫。
我垂眸静坐,取过茶挟子用沸水将茶具一一热烫洗净,依次放置一旁,再用茶勺取了稍许茶叶倾于雪纸上略分粗细。取了茶中最粗者填在盏底,次用细末填于中层,稍粗之茶撒在其上,待茶入了茶瓯,便提起一旁小火炉上烧着的执壶,抬手悬壶高冲,注水入瓯。
强劲的水流使茶叶在瓯中转动起来,热力直透瓯底,茶香散开,顿时溢满了净室一屋。水气沿着茶瓯渺渺缭绕,稍会儿放下执壶,素手点茶。观杯中茶色橙黄明亮,闻茶之香气飘溢馥郁,轻云淡生,华采焕然。
茶这些年在大隋逐渐流行开来,吐蕃人很少喝茶,茶叶经长途贩运,价比黄金且不新鲜。不过冲茶之水确实好的。冲茶之水天水为上,泉山水为上,江河为下。高原的雪水自然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当然这是在无污染的时代,否则放在现代,天上下酸雨,这天水中的雨水和雪水拿来泡茶就没办法喝了。
我轻啜一口,齿颊留香。温雅一笑,做个请的手势。
宁玛法师静坐在对面,要不是眼中透出一丝深睿的笑意,几乎叫人当做了一尊化石,“居士这种炮茶法让我大开眼界,普通的茶让你泡出深味来了。”
我笑着写道,“法师每次都为茶而来?”
他语带深意地说道,“既是也不是。每次和居士谈佛议事,都有所顿悟。”
深宫无聊,我有时也和公主一起去大昭寺拜佛,有机会见到宁玛法师。他佛学功底深厚,知识深邃广博,见解独特,因此也就渐渐熟识,经常品茗闲坐,有时也议论些政事。
我写道,“法师在为僧相担心。”
僧相钵阐布推行佛教过于激进,还制定了严刑峻法,镇压反佛势力,这也激起苯教的激烈反击。一人出家为僧,七户平民供养的制度也给平民不少压力,零星的反抗此起彼伏。
宁玛法师道,“僧相是在弘扬佛法,有更多的信众的话佛教才能在吐蕃扎根。”
我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他又道,“吐蕃信奉的佛教密宗与中土流行的禅宗不尽相同,居士是不是很难接受?”
在我心里,佛法是不入世,与世无争的,所以对吐蕃密宗如此全身心介入政治斗争,有些难以接受。实际上汉传佛教是显教,修行上采取正常人都可以接受的禅定、念佛等方法,讲来世成佛;藏传佛教主要是密教,修行上采取少数人掌握的秘密咒语、秘密观想等方法,讲即身成佛,也就是现世成佛,所以此有所谓的活佛。
同时,藏传佛教特别强调一般信众对大成就者的绝对服从,不允许对这些人有任何疑议,这种服从应该是没有任何条件的,如若非此,便会受到惩罚。这一点也让我有些质疑。所谓信仰,信则仰视,不信则平视。
我笑着扬头,写道,“我本不是信佛之人,再说便要亵渎佛祖了。”
他眸子微微一抬,片刻后说道:“居士虽不信佛,但与佛有缘。你是我生平第一个参不透的,既不能知过去,亦不能知未来。”
我微微诧异,难道密宗的灵魂不灭传说是真的吗,他们能看透前世今生,是不是让他们解开我心中的疑惑。后来转念一想,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随缘就好,我们对未来一无所知,亦未尝是什么坏事。如果我们一早确知结局,还有多少人敢去赴那茫茫的前路?
我写道, “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
他低喧佛号,说道:“说的好,既已有此生,则彼必生,因果轮回,便是此理。”
我写道,“何时是终,何时是了?”
他说道,“彼再生此,此又生彼,生生不息,是故绝此则绝彼,各自往生便罢。”
此消彼长,生生不息,凡世中的人真得能看透吗。我一时好奇,便写道:“大师不在乎佛教在吐蕃的前途吗?”
他微微一顿,片刻后唇角微扬:“世上之事,即便同因同缘,却又因人而异。佛法终将弘扬,但也有劫。”
心中暗自感叹,单论佛法,宁玛法师已经胜钵阐布一筹,钵阐布刚开始可能是身不由已,现在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政客,在争权夺利的泥沼中越陷越深了。
佛教在吐蕃的传播道路是曲折的,前佛期多次被禁,多次重兴,历史上睎德祖赞之后的赞普厉行“禁佛崇本”的政策,又引起另一波的争斗Gao潮。其间被禁几百年,中世纪后才进入稳定的后佛期。
他闭目片刻,紧了紧眉,我咳了一声,写道,“法师的茶要凉了。”
他张开眼睛,笑容平和,“方才记起一句禅语,不知居士是否愿听。”
“愿闻其详。”
“何处此身客入座;与君相见有前缘。”
“何解?”
“赞普曾问过与居士的缘分。”
我静默,而后写道:“缘分未到。”
他微微一笑:“我也是这么和赞普说,他却执意要看和居士的前生是否有缘,为何今世缘分未到。”
我惊愕不已,匆匆写道,“你能看得出?”
他摇摇头,“我看不出,但我给赞普讲了个故事,他慢慢就顿悟了。”
“什么故事?”
“从前有个书生,和未婚妻约好在某年某月某日结婚。到那一天,未婚妻却嫁给了别人。书生受此打击,一病不起。这时, 路过一游方僧人,从怀里摸出一面镜子叫书生看。 书生看到茫茫大海,一名遇害的女子一丝不挂地躺在海滩上。路过一人,看一眼,摇摇头,走了。又路过一人,将衣服脱下,给女尸盖上 ,走了。再路过一人,过去,挖个坑,小心翼翼把尸体掩埋了。”
我点了点头,眼中静静的一抹微光淡然。他继续道,“僧人和书生解释,那具海滩上的女尸,就是你未婚妻的前世。你是第二个路过的人,曾给过他一件衣服。她今生和你相恋,只为还你一个情。但是她最终要报答一生一世的人, 是最后那个把她掩埋的人, 那人就是他现在的丈夫。书生大悟。”
前世,究竟是谁埋的你? 人们从奈何桥上匆匆走过。我眼底里浮现出一幕身影——西藏佛前,雪山之巅,佛国地狱,其心皆苦,一时想了进去。
爱,就是纠缠。今生的爱是为了前世的报恩,我迷恋这个传说,阿风,如果我不是前世埋你的人,所以今生无缘陪你走到最后,那么我会用自己这辈子的爱来埋葬今生的你,那么来世,你会爱我的。
那么前世埋我的人,匆匆的穿行过我不眠的夜里,却又匆匆的奔赴,去了不知名的远方,身影也像风一样,霎那就无迹可寻低眉仰望的瞬间,飘零一地的繁华,红尘万丈,转眼已是沧海桑田。那紫衣,那明眸,是否是我今生的缘,抑或是我今生的劫。
他淡淡说道:“看来居士也顿悟了。”
我展颜,点头。宁玛法师微笑,站了起来:“打扰居士,我该告辞了。下次再来还要叨扰一盏茶。”
我平和一笑,合什送客。
正闲暇时,却见门后藏着一个虎头虎脑的七八岁的男孩,锦衣长袍,发辫散乱,歪着脑袋向里偷看,正是皇长子永丹。我笑着招了招手,他不好意思地走过来,青青打量他道,“又打架了?”
他揪着身上破了好几道的锦衣长袍,呐呐低头不语。我微微一笑,比划问他谁打赢了。我和身边的人交流有时靠手语,有时靠书写。他在我身边长大,看得懂我的手语不足为奇,但是有一天,我忽然发现墀德祖赞也能看懂,自然十分惊讶。
他嘴角向上翘了翘,小脸骄傲地一扬道,“自然是我赢了,欧松他们一个个细皮嫩肉的,哪能打过我。”
柳影半是责怪半是怜惜道,“你们是亲兄弟,就不能好好说话,三天两头打架,让人看笑话。”
我慈爱地抬手抚着他的脑门,他立即讨好地趴在我膝盖上冲柳影做个鬼脸,说道,“母后是说要打架就要打赢,不能输了。”
柳影不满地嘟囔道,“都是小姐宠的。”
我微微一笑,宠的,未必。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是草原亘古不变的真理。永丹虽为皇长子,但是身后并没有母族的支持,弱小的他必须变强,强到足以让人畏惧,这要从小开始磨练,才能在人心里形成根深蒂固的印象。
看他从小小的婴孩,慢慢开始坐,开始爬,开始蹒跚学步。从懵懂无知的孩童到有主见的小人,倍觉温馨。
五岁的一天,他和人打架,受凉,然后发烧了,拉着我的手一直不放开,抱着我可怜兮兮地说,“母后,你不会丢下我吧。”
我吃了一惊,他平日里都是叫我母亲的。我看了一眼他的随身侍女也是当年格桑美朵的侍女,她立即心虚地低下头。心下登时明白他今天的反常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我笑着摇头,给他一遍遍地擦拭汗水。他一晚上睡得不安宁,我抱着他,已经嘶哑的喉咙自然唱不出动听的儿歌,只轻轻地拍抚他,直到他沉沉睡去。灯下的我静静地坐着,看他沉睡中的柔嫩脸庞泛出红润。
我蹙眉看着孩子,目光不知不觉温软下来,不觉露出心中最薄弱的一处。深宫寂寞,究竟是他陪了我还是我陪了他,终此一生,我还能不能与心爱之人携手共度,还能不能孕育自己的孩子。会不会有一天,那软软绵绵的小孩也躺在自己怀抱,流着和自己一样的血,血脉相连。
沉思被打断,永丹仰头看我,原本纯澈得触目惊心的眼珠带了几分心事,“母后,有你真好,若不然我就是世间最可怜的小孩。”
我见他这话说得凄楚,不禁蹙起眉头。他说道:“欧松他们说我是没有母亲的野孩子,我是不是低他们一等,注定要受他人欺凌吗?”
我正色用手语告诉他道:“你还记得昨天我教过你什么?”
他点了点头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我点头比划道:“所有的磨难都是历练,你经过的越多战胜的越多,所得也就越多,这是上天对你的考验,只有这样,你才能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他的脸上异常的严肃,郑重地点头:“母后放心,我一定会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我见他点头,又道:“你还小,以后恐怕还要经历更多的事情,你不像其他的皇子有母族依靠,所以你就要更加的坚强!答应我,永远都不要自怨自艾。”
永丹受到鼓舞,又道:“我长大以后一定要功成名就,要用武功领兵打仗,扩大吐蕃的领土,就像父皇一样。”
青青错愕地愣在那里,等反应过来,做了一个要晕倒的动作:“你这个孩子,我算是白教你武功了,学武功原来是要领兵打仗。你打别的国家我不管,不许打大隋”
他挠了挠脑袋,不解地问道:“为什么?因为母后、青青和柳影都是大隋人吗?
我比划道:“若要发动战争,有多少百姓战死,多少妇孺会流离失所,并不分吐蕃人和隋人。”
他不解地摇摇头,满头发辫随之乱摇,甚是可爱,我比划道,“作为君主,最大的责任是让你的子民幸福。很多时候一分仁慈远远比过十分的残暴更易博取人心。”
他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睛,一个沉沉的声音响起,“妇人之仁!”
扭头看去,一个矫健伟岸的身影步入大厅,永丹满面欢乐地跑过抱住墀德祖赞的小腿,仰头唤着:“父皇。”
墀德祖赞笑着拍了拍他的头,转身对我说着,“看来我得给他再找个老师了,每日里教这些汉人的东西,早晚把他教傻了。”
吐蕃皇子们的教习不像大隋那么正规,主要精力还放在骑射上,他们不大瞧得起大隋的经史子集,顶多选几个喇嘛高僧教他们识字读经。其实我教永丹也不想他通晓经史,只是让他能正视自己的人生。要知道这皇家内苑多的是父子相残,手足相煎,所以皇室的小孩大多性格扭曲,长大后疯狂癫痫的不少。
永丹献宝似地将自己今天学到的东西一一显摆,墀德祖赞有时夸奖他两句,有时又严词训斥他,我则在一旁微笑看着。外人看来,好一幅天伦和睦的景象。
墀德祖赞可能受了宁玛法师的开解,平日里不再咄咄逼人。经常到采薇宫看看永丹,和我们一起用晚膳,但从不留宿。偶尔我们也能心平气和、客客气气地坐着下盘棋,弹弹曲。
大厅被炉火熏得有如初夏一般温暖,青瓷狮子钮香炉里檀香缭绕,烛光与香雾让屋子里朦朦胧胧的,仿佛是瑶台洞天仙境一般。
一壶酒烫至微温,入口最是酣绵。只是墀德祖赞连饮了数壶,连连举杯饮尽。我目光探询地看了他一眼,他伸了一个懒腰,轻敲额头,用吐蕃语咕哝着:“头痛。”
德玛立刻派人取来簪银水盆,浸湿柔软的丝娟,恭敬地递给他:“陛下想是喝多了酒,敷一敷吧。”
他头也不抬地接过来擦着脸,半晌不语。永丹却是兴高采烈地说,“父皇,我听说您要出征大隋了,也带我去吧。”
我脸色铁青,寒意陡生。墀德祖赞猛地将丝巾一扔,溅起一阵水雾,漫过每一条砖缝,勾画出弯弯曲曲图画。永丹立刻吓得噤声不语,德玛聪明地招呼所有人退下,只留下静室内两人相对。
我不说话,只等着他开口。须臾的宁静,时光簌簌地随着钮香炉里的青烟袅袅摇过,似无声的风烟。打破这宁静的是他的一句话,“你该高兴了。”
我仰起头,目光不禁错愕,高兴什么,为何高兴。他的酒似乎全醒了,靠在椅子上,阴晴不定地看着我:“杨韬和杨宇在西南步步紧逼,乙毗射匮在北面扯后腿,吐蕃两面受敌,你难道不高兴吗?”
无奈叹口气,我虽然困坐深宫,但是偶尔也能去草原上走一走,秋日草原旷野的风带着流言和真相扑面而来,怎会不知道呢。只是战局如棋局,风云变幻,不下到最后一手,谁又知道胜负成败。
他的目光良久滞留在我的面庞上,起初的如冰坚冷渐渐化作沉粹无奈,“我真后悔,当时应该让乙毗射匮把你抢走,那就轮到他受罪了。”
我心平气和瞧着他……捋一捋鬓角垂下的曼妙花枝默然不语。人世间最最无常的是人的心,人心在一秒钟里也许就转过几千几百个念头,爱是一种感觉,就在前一刻你是这感觉,谁能说后一刻还是这感觉呢?
他握住我的手腕,微微用力,“你是在怪我吧?怪我当日用那种粗暴的方式将你带会突厥来?”
恨又如何,怨又如何,我缓缓摇了摇头,他悄悄拉近了我,摩娑着我的面庞, “我虽然没读过多少诗,但佳人曲是知道的。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他的酒气扑鼻而来,我在理智失去以前,侧过头,退出他的怀抱,淡淡比划道:“陛下,你醉了。”
他看着我的黑瞳似乎也有些迷惑了,“醉了,我早就醉了,也许第一次见你就醉了。所有人都说你是红颜祸水,像灭了吴国的西施,我却像中了蛊一样。”
我比划道,“那你为什么不放了我,或是杀了我?”
他一愣,轻笑着抬起我的下颌:“宁玛法师说过,我们没有宿世缘份,所以今生无缘。缘份是什么东西?” 他的眸中骤然闪过一丝雷电般的厉色,“即使你眼里心里都没有我,我也放不开了。”
我良久不能言语,冷汗渗出掌心,终究抿唇低头。他却念道,“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天上人间。”
淡淡一句话,似冰屑落在我心头,这是伤怀时录在离歌集中的《浪淘沙》,他怎么知道的。
他停一停,眉心的褶皱里凝住了几分感慨,“所有人都在传唱你的曲子,无论塞外或是江南,而我,却生生让我的百灵鸟唱不出动听的曲了,本想折断你的双翼,没想到受损失的还是我自己。”
我的心不由愤恨,感情剧烈起伏的后遗症便是无止境的心酸,往事映入心头,曲江池畔飞歌,华清宫中蝶舞, 流年真的似水啊,浮世间所有的悲欢,转眼,便烟消云散,回首处,只有浸骨的苍凉。
而曾经的繁华三千,曾经的倾国倾城,也不过是他年回望中的萧声一缕。
无意间,他的唇贴上了我的,呢喃道:“我该……我该拿你怎么办呢?”热意在我和他之间流窜开来。
我猛地推开他,踉跄地后退,他气得脸色发青,胸膛剧烈得起伏,半晌心中方始平静。他向前走了几步,他又转过头来,那双眸子在夜色下更加幽深,我混身一冷,却听他说道:“你盼着我打败吧,而我天上地下都带着你一起,你这辈子都别想逃开。”
归舟客梦
初冬的第一场雪迎风飘洒,碎银烂玉一般落个满天满地,很快便在层层枝叶上缀了银装素裹,明瓦飞檐此时看来素寒一片。
这场仗打得旷日持久,双方拉锯不已。藏历新年快要到了,也没有消息说墀德祖赞要回来过年,所以整个王宫是死气沉沉的。纷纷攘攘的飞雪垂下无边无际的幕帘,往来宫人的身影几乎都消失于茫茫雪幕中时,我极轻的叹了口气,抬手处,一片薄雪落入他的掌心,转而化作了晶莹的水滴。
第九个年头了,入蕃以后。夜色阑珊,几多望月徒叹,几多伤春悲秋。姹紫嫣红的季节,看草长莺飞;愁痕压黛的日子里,不尽怅惘。冷月疏影,还是凉凉地在原地守望着,一任风吹雨打,年轮更迭,不肯透露一点一滴的心事。只是云中,再也没有锦书可以相寄。雁字回时,蓦然回首,平添了沧桑,更换了人间,花自飘零,水已远流……
这冬天的第一场雪停停下下,竟持续了几日,静谧的寒夜纷纷攘攘覆了一地,衬的月色更多了几分清寒。布达拉宫层层起伏的金顶上厚厚着了一层雪,仿佛整个化为一个素白的世界。
夜已深沉,我却还未睡,握着一卷佛经靠在床头细细翻研,身上搭着一件狐裘。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破深夜的寂静。
听见看门人打着呵欠的声音,“谁啊?”多年前的明争暗斗,我裁撤了不少宫人,采薇宫里只留了些老实本分的人,所以宫里更是寂寥。
“德玛,你怎么回来了?”随着看门人的追问,我的房门忽然被推开,带来阵阵北风寒意十足,掀得宣室外一幕风帘晃动了几下。
布达拉宫是吐蕃皇家宫殿,宫里的宫人都是皇家的奴隶,没有主人的允许不能成家,即使成家生下的孩子也是皇家的奴隶。德玛一直尽心服侍,我不忍心耽误她的终生,因此适龄的时候便求了墀德祖赞让她和心上人成家。短短几年间,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宫里无大事的时候,晚上一般我放她回去照顾孩子,不用留宿宫里。
浑身雪珠的德玛扑在我床前,泣不成声,“小姐,求求你,救救我的次仁。”
我一惊之下推衣坐起,抚慰似地拍拍涕泪交加的她。她痛哭失声,忍不住道出原委。
原来雪冷风寒,她的小儿子次仁感染风寒,忽然高烧不止。吐蕃这时并没有什么专业的大夫,平时也只有寺庙里的喇嘛偶尔看看病,装神弄鬼的法师也不少。
宫里的御医是专门服侍皇族的,自然不会替这些卑贱的奴隶看病。她想到寺里去求喇嘛,但是宫里晚上下锁,赞普不在,只有大妃嘉郎央金有权让侍卫开门,她在嘉郎宫里苦苦求了半夜,还是被赶了出来。无奈之下,她只有回采薇宫求救。
心下明白,嘉郎央金这是在敲山震虎,给我难看。我们虽然鲜有交集,但她一向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为了个奴隶,她是不会开锁放人的,更何况是我宫里的人。
要是卓雅在就好了,一想到卓雅,心里就隐隐作痛。十年了,那样一段凄迷而轰烈的往事,结束在她决绝苍白的笑意里,结束在他抱起她只影离去的绝望中……苦与不苦,幸或不幸,更随着益州之乱的平定灰飞烟灭。
我沉吟了一下,叫上青青准备亲自去看一下。从小每日里看着卓雅拨弄草药,基本还是懂一些伤寒的方子。但德玛极力阻拦,因为宫里的贵人们涉足奴隶住的地方会被认为是不吉利的。最后她还是拗不过我们,再加上救子心切,引着我们一路曲折向下宫而去。
夜色中周遭景色隐隐绰绰,白日里的风光秀美只余下模糊的影子。尽管心里做了建设,我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繁华的宫殿边,搭着一座座像“板房”那样的简陋窝棚,破烂的门帘无法遮挡随时飘来的寒风冷雨,与宫殿的金玉满堂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窝棚里的污浊气息让我时时感到窒息,床上重重包裹里一个面黄肌瘦的小男孩,满面通红地喘着粗气。我抚摸着孩子软绵绵的头发,吃了一惊,好像在发烧?
我示意德玛把他抱回采薇宫,那里有药,有热水。德玛的丈夫一个劲地叩头,要知道不是宫人的奴隶是禁止进入咫尺之遥的宫殿。
夜里的风吹响了,伴着沙沙的雪珠子,喧闹着打着窗子,似乎还能隐隐听到嚎啕和嘶吼。德玛抹着眼泪呜咽道,“今年天冷,已经有两个孩子病死了。”
白雪掩抑了一切,一切又在雪中静静的滋生,两条鲜活的生命消逝,没有人察觉,也无从察觉。没有人怜悯,也无从怜悯。
落个不停的雪珠子,沙沙地响,打的这世界都要茫茫地乱了。德玛抱着被小被子,包裹层层着的发烧的次仁,一步一步的走在瑟瑟寒风里。
回到采薇宫,折腾了一晚上,又是用姜汤,又是用烈酒擦拭身子,终于把小家伙的热度降下去了。昏沉沉地正要去睡,起身的永丹揉着迷糊的眼睛站到面前,迷茫环顾,“母后,什么事?闹了一晚。”
我比划着告诉他原委,他嘟囔着嘴道,“怎么能让肮脏的奴隶睡在你的床上?”
德玛“哎呀”一声,跪在地上叩头不已,“这是死罪,我是急糊涂了,马上让他下来。”
我摆摆手阻止移动刚睡着的次仁,对永丹毫不在乎的口吻有些不满,只觉得酸楚而头痛。但是转念一想,他生于斯时,长于斯时,虽然我时常给他灌输一些平等仁爱的思想,也违背不了这个大时代。
清晨阳光浅薄如纱,有微微的柔和的光芒,染了雾气的白蒙蒙,布达拉宫金顶的光芒似乎也照耀到了旁边终年潮湿,散发腐败气味的小窝棚。尽管天刚刚蒙蒙亮,那儿的大人们早已经开始像蚂蚁一样辛勤劳作了。
我指着那一片窝棚告诉永丹,“那些也是你的子民,以后不要太苛待他们。”
他茫茫然道,“那些不是奴隶吗?”
我问他,“你坐过船吗?”
他点点头,“我和父皇坐过,好多人拉哦,真有意思。”
我摸摸他的头告诉他,“这些人就像载船的水,就是拉纤的人,如果你不好好待他们,有一天,他们不拉纤,船就走不了。或者压迫得太久,河水就会掀翻你们坐的船。”
他似懂非懂地看着那片窝棚,不太愿意相信,左蹭右蹭没一刻安生。我叹了一口气,君如舟,民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这么小的他总么能懂呢。我无法告诉他,吐蕃,这个伫立在世界屋脊的强大帝国,有朝一日会灭亡在谁都看不起的奴隶手里,被奴隶起义的火焰燃烧成历史的灰烬,只余回忆的碎片。
草原与蓝天像两个半圆合在一起,天边是一个美丽的弧形,一只展翅的雄鹰空中悠悠盘旋飞过……这广阔草原,古老的云天,见证着生命的粗犷与野性,展露着生命的张力与柔韧,心中有歌就去自由的飞翔。把心置于其中,世间种种的烦忧好像也随着草原上的风淡淡忘去……
空山鸟语兮,人与白云栖;我心如烟云,当空舞长袖;人在千里,魂梦常相依啊,这山境、水境、地境、天境和生境,这栖身十年的羌塘草原。
这一年的夏季好像特别漫长,漫长到前线的战事无休无止似的。一些吐蕃人用怨恨的目光看我,好像这场战事是由我引起的,红颜祸水不过如此。
回首过去,失落了,收获了,点点滴滴,酸甜苦辣,五味陈杂。关于爱情,关于生活,甚至关于生命,我回味着,思索着,并一如既往的尊重着……
黄叶轻,暮山凝紫,云影天高,秋色连波。北雁南飞携了相思,已是玉门关前征尘万里,离人轻愁的时候。
消息隐约传来,此番攻势隋军筹划已久,此次布置充足,两路大军连取灵州、凉州、渭州,一路南下直逼鄯州。墀德祖赞领十万兵马入防鄯州,千里烽烟冲天。再之后消息似乎被封锁了,只剩漫长的等待。
一夜北风轻,小雪点点飘了半宿,细盐般洒落冬草荒原,不经意便给严寒下的萧索添了几分别样的晶莹。晚上迷迷糊糊地,无法安睡,薄雪偶尔一紧,似是能听到破碎声,又好像是凌乱的马蹄声。耳边有夜风穿越重重殿宇楼阁的声音,隐隐似有人在轻声呜咽,仿佛是一种压抑的、悲怆到骨子里的悲泣,在叹诉无尽的哀伤。
翌日,天空意犹未尽地低云暗压,冷风扬扬洒洒卷起夜间积下的薄雪。早间就听见阖宫纷纷地乱着,每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原来墀德祖赞回来了。
我微微拧眉,平日里大军得胜回宫是喧闹非凡,鼓声威严动如雷鸣,沉沉响彻四方。这次回来得悄无声息,事先竟没有人知道,实在让人猜疑。
墀德祖赞的近侍索朗旺堆来请,一路虽然有软轿,冰冷的空气却使人头脑越发清醒,疑虑如同天空阴云逐渐覆过心间,忐忑不安的又踏入了多年未进的越量宫。
空荡荡的大厅里,四下里静悄悄的沉寂,燃了一夜的蜡烛已经残了,深红的烛泪一滴滴凝在那里,似久别女子的红泪阑干,欲落不落在那里,累垂不止。紫檀座掐丝珐琅兽耳炉焚着安息香,慵软的香气淡淡如细雾飘出,空气中迷漫着叫人心生懒意的气息。
眼神定一定,竟见是墀德祖赞斜躺在窗前纱帷外的一张横榻上,身上斜搭着一条虎皮毯子。他原本梳得光滑的发髻有些散了,束发的金冠也松松卸在一边。蹙着眉峰沉思。
他被我的脚步惊动,抬起头来凝视于我,犹自怔怔的出了一会儿神。自他离宫以后,再未曾见过他,这样乍然见了,如今看他有些憔悴,眼眸在多了一丝戾气,更觉阴冷。
片刻难堪的静默,他沉声道:“一年未见了,你有没有想起我过呢?”话音刚落,自己忽而笑了一声,“你是会想起我呢,你自然时时刻刻盼着我打败呢。”
这一句话,更是生生挑起了我心底的疑惑,少不得强行按捺,只低眉不语。
他的话冷冷在耳边响起:“你一定在想我为什么叫你来?”
一些零碎而清晰的话语仿佛指向那近在眼前的出路,那灰了的心却再度灼痛起来。为什么,是败了吗,败到什么程度呢。印象中历史上此时的唐蕃交战,唐是败多胜少,莫非我的到来冥冥之中改变了历史。我的目光有些疑虑,落在脚下的织金毯上,明灭不定。
他冷漠到没有温度一般:“像你看到的,我输了,输了鄯州,也许会输得更多。”
他身子一动,身上的虎皮毯子滑落到地上来了,露出裹了伤的右肩,他的左手伴着怒气一挥,像被触怒的野兽,“城下之盟,杨韬愿意给我喘息之机,条件是你!”
脉搏的跳动渐渐急促,怦怦怦怦直击着心脏,胸口像是有什么即将要迸发开来,真的,不是做梦,胜了,胜了,我可以回去了。
他走近我,冷笑着抬起我的下颌:“一转眼十年了,十年前你明媚鲜妍,而如今你也只添了安详娴静,神女峰般的容颜。果然是红颜祸水倾国倾城,所有人都笑我,就像那亡国的吴国君主。”
他修长带茧的手指抚上脸颊,轻轻抚至颈项。我的心如同坠入腊月的湖水中,那彻骨寒冷激得双手不自觉的颤抖起来。他的手已清瘦之极,却在蓦然间,狠狠扼住我的咽喉。扼在咽喉的手剧烈颤抖,一点点扼紧,再扼紧。
“要是我拼了一切,一定拉着你同归于尽,一块下地狱会怎么样?”
我只激烈挣扎两下,因惊悸而睁大的眼睛里,渐渐有雾气浮起,悲伤漫过求生意念,铺天盖地尽是绝望。白骨化灰,黄泉相随,他到死也不肯放过我吗。凝在睫上的泪水忍不住滚落,温热溅落脸颊……眼前渐已模糊,我身子绵绵软倒,只竭尽最后力气抓住他衣襟。
仿佛被烫了一下,惨然笑容里,他终究松了手,同我双双跌落在横榻中。肌肤相贴,鬓发相缠,无比纠缠。我已是虚软无力,蜷伏在他身侧,长发缭乱,无声而急促地喘息。
“别动”,他语声微弱平静,前一刻的杀机仿佛从未出现,温热的臂膀横过我的腰间,紧紧收紧,“让我抱一下。”
他紧紧拥抱住我,那么紧,仿佛连骨头也隐隐作痛。我恍若在梦境之中,唯有那痛,叫我觉得如此真实。他语声萦绕耳畔,“你就像天上的月亮,我总也抓不到手,原想天上地下带着你一起,如今看来,我不配了。”
我恍惚抬眸,见他的眉目近在咫尺,却觉眼前之人比任何时候都更遥远。方才被他手指扼过的地方还在火辣辣的疼,转眼他已温柔如昔,仿佛一个躯壳里栖宿着两个不同的人。
恍惚中心里闪过一首歌,如悲剧凄艳的旋律让人久久凭吊。真爱如佛心者,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梵唱穿过我的心间: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他微弱地笑了一笑,他冰凉的唇贴在我的额头上,“你是我命中的劫吧,我还是下不了手。
我说不出话来,喉间痛如刀割,一路痛到心尖上去。他终究肯放了我,金口玉言,一句话斩断诸般孽障。心中的软弱和温情在一瞬间喷薄而出,若,人生若只如初见,多好。他仍是他的旷世名主,我仍做我的绝代佳人,江山美人两不相侵。没有开始,就没有结束。
冷与热的记忆在心底纠缠着融化开来,命运将我们纠结在一起。那些往昔的光华流转,一幕幕从眼前闪过,多年前天然居中的惊魂一瞥,十年前入蕃途中日月山上的那个夜晚,已经恍若隔世。隔着的不仅仅是十年,而是那些人,那些痛,那些伤,那些恸……冷了心,平了恨,终于是忘了,忘得可以淡淡的从容面对。
命运伸出手来,我们无能为力。有些爱要用一生去忘记,恨,一样会模糊时间。
时间仿佛停止了一般,那缭绕香气似要勾去人的魂魄,昏瞑室内,静得仿佛可以听见彼此心跳。他用力抱住我,“十天后会有人送你回长安。”
十年生死
月光下白雪皑皑中不时有晶亮的冰影闪烁,泛着安谧而神奇的美,偶尔轻风扫过,浮掠起微薄的雪的风姿。清修室格外寂寥,如同世外桃源一般。
公主泡了一壶茉莉花茶,笑吟吟道:“十年忍耐,十年等待,你终于得偿所愿了。”
我怔忡了瞬间,转而写道,“是真的呢,我都不敢相信。”
她的声音有些哑涩,“有些时候,我真的有些羡慕你呢!”
我心中一震,写道,“公主也一起回长安吧,我去求墀德祖赞。”
她笑着摇摇头,“不是赞普的事,他说过一切都由我,是我,是我自己不想回去。”
千里故乡,乱魂飞过屏山簇。孤雁离群,一人孤身在外漂零日久,为何不想回故乡呢。我微微变色,写道,“为什么?”
她抬首望住我,“三十年了,有谁还记得我……”她的声音渐次低微下去,“皇家的亲情淡薄如纸,母妃也早逝,母妃的族人不过视我为他们平步青云的捷径,我不能如他们所愿,他们自然连我的死活也不会顾及……”
神思有片刻的怔怔,公主这个金枝玉叶的称谓下,一样是无可奈何的人生。我写道,“总有些人和事吧?”
公主神色有些恍惚,烛光熠熠,四处蔓延着一种萧索沉闷的气息,殿中翠织金绣的团花帷幕反射着沉甸甸的暗光,她忽而一笑,声音仿佛是从古旧的回忆中穿来,看着我道:“也许吧,人心当时就变了,何况三十年后,再见只不过徒增尴尬而已。”
她的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神思荡漾在久远的过去之外,“曾经有一个人,说过带我离开那阴森森的皇宫,却在父皇下旨让我和亲的次日,求娶父皇最宠爱的昌德公主。”
我深深震动,明理克制如公主,亦有如此深重的无奈和沉痛,亦有如此伤心断肠的往事。她从来不说,从来也不说,只把所有的遗恨抿成唇角永远得体的微笑。
我忍不住问道,“谁?”
她执起一把小银剪子,剪去多余的灯芯,缓缓道:“这么多年人,故人去的去,散的散,我已经不记得了。”
一颗菩提胸怀支撑着她掀过往昔岁月,以清澈的勇气洗涤过往回忆,这位雌鹰般孤傲的天之娇女牺牲了自己的妙龄岁月,骄傲地活下去,就这样被人敬仰成功德善行,奉如神坻。最后,终老在她一生为之弘扬佛教,祈福消灾的那片土地,完成了她白璧无暇、冰清玉洁的夙愿!
她回首深深凝视我,“你很好,有你爱的人,爱你的人在等长安你。”忽然低下头去,声音伤感如一钩惨淡的下弦月色,“而我,长安没有人等我。”
心下微微恻然,我写道,“因为这不回去吗?”
公主沉默着低下头去,烛影投在她左侧脸颊上愈见肌肤的透亮,如白瓷一般,几绺柔柔的碎发从高耸的螺髻底下垂落下来,“眷恋我的人和我所眷恋的人都葬在这里呢,尽管不在了,离得近了,仿佛还有一丝羁绊。”
眷恋我的人和我所眷恋的人,除了赞普松赞干布还有谁呢,穿过层层沉积的迷雾,长远的日子已经湮灭了曾经的心动,一个亦真亦幻的悱恻传说已经随风逝去。我宁愿相信这个传说是真的,松赞干布的使者禄东赞 ,这个粗中有细一路呵护的康巴汉子。
爱过,也被爱过,这样也算是一种圆满。千秋家国梦,此中痴儿女,会曾有过怎样的百转千回,荡气回肠。
她的沉默似乎应证了我的猜想,她的声音如投石入水后的余音孱孱,“吾心安处即吾乡。”她停一停,长叹不已,“所以我想告诉你,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到处都是故乡。你要珍惜,不要再错过了。”
噙着晶莹的泪,捧着虔诚的心,我默默地回头看她,看她单薄纤弱的身影,看她柔弱中带着刚毅的眼神,看她傲立风中的坚贞浩然,心中感叹不已,公主,你便是那亘古不变、历久弥坚的清风梅骨吧,愿你现世安逸,来世无忧。
冬日正午的阳光洒照下来,冰雪中反射出细微的耀目的光泽,亮晶晶,闪熠熠,点点生辉。
墀德祖赞没来,本以为来的只有公主、永丹、德玛等寥寥几人,没想到竟有上百人,有求过情的宫人,有送过药的奴隶,有偶尔教过字的孩子,有学过曲的艺人。原来越是纯朴的人越记得点滴之恩,越是无权无势的人越懂得涌泉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