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鹤一去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冲决巴山群峰,接纳潇湘云水,浩荡长江在三楚腹地与其最长支流汉水交汇,造就了武汉隔两江而三镇互峙的伟姿。这里地处江汉平原,丘陵余脉起伏于平野湖沼之间,龟蛇两山相夹,江上舟楫如织,黄鹤楼天造地设于斯。
文因景成,景随文传。因崔颢的那首七律《黄鹤楼》,黄鹤楼与湖南岳阳楼、江西滕王阁并称为江南三大名楼,也称“万里长江第一楼”。
于是,在这个初春时节,烟雨莽苍苍中,我们来到鄂州,初登黄鹤楼。远远的,便看见了屹立于长江边蛇山之上的黄鹤楼,巍峨、雄壮!
随级而上,迎面只见名楼重檐翘角,层层飞檐,红柱红墙,琉璃瓦顶,一层比一层壮观,各层大小屋檐交错重叠,翘角上举,形如黄鹤,展翅欲飞。顶层檐下嵌有“黄鹤楼”三字匾额,醒目无比。在楼底层檐下也有块匾,上书“气吞云梦”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使名楼更显气息古朴,雄伟矫健。
身临白云阁,登高远望,远山近水,星帆点点,楚天万里风光尽收眼底。 初春的风还有些许的寒意,伴着偶尔洒落的细雨,冰润清凉的感觉,轻易穿透薄薄的衣裳,一抹暮色,顺着飘起的衣角,默默地蔓延开去。
黄鹤知何去?剩有游人处。遥想当年,多少英雄豪杰鹤楼聚会,笑傲江山,多少文人骚客登楼抒怀,留恋忘返。孙权称帝武昌,蛇山筑城;周瑜雄姿英发,楼台设宴;李白放眼楚天,鹤楼听笛;岳飞凭轩咏志,壮怀中原……人世的种种繁杂、种种浮华,终会成为过眼云烟,唯有这风华绝代的文化名楼,经风雨而不衰,与日月共长存!
于世间万物而言,人总是比较脆弱的,不似那坚硬厚实的砖瓦,即便经历了无数的风吹雨打,留下了或凸或凹深深浅浅的印记,依然可以不动声色,不离不弃在站在那里,任风雨中的诗句跌跌撞撞而来,寂寞无言而归。
正想着,卓雅轻轻道,“天色晚了,咱们回去吧。”
我抬头看看天色,道,“是啊,找个地方好好吃顿吧。”
她笑道,“从江南到楚中一路走来,你不是吃就是看,真是乐此不疲。”
我点一点头,片刻又道,“不仅是吃和看,还有了解民风民俗,画画地图,听听民歌,人生美哉啊!”
她叹道,“原来我以为来江南是散心的,现在才发现你是真喜欢游历。”
我淡淡道,“我确实是喜欢游历,既能散心,也能增长见闻。”
“府中年前来信让回去过年,如果不是有心结,你为何不回去呢?”
“回去还能出来吗?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趁着机会要多走走。”
她叹了一口气道,“但迟早要回去的。”
我听她声音中颇有黯然之意,不似往常一般,回头看一看她,果然神情落寞。我无声地叹息一句,轻轻道,“卓雅,你是怪我没回去,和你在外面过年?”
她摇一摇头,“不是的,除了你和阿风,偌大的元府我并没有亲人。”
阿风,我的心微微一痛,忧愁如春草漫漫延伸出来。他投入韩原峰麾下,很受重视。鸿雁传书的信中也是踌躇满怀,意气风发。
男儿身,总被功名累。少年意气,策马扬鞭,以为功名理想全在远方,以为匹马单枪,凭着胸口的一股热气,一定可以捭阖天下,出人头地。
江山折腰,功名误人,这道理无人不知。我相信他有一天可以功成名就,担心的是有一天,他能否看穿浮名后抽身而去。面对名利,真正能做到“大笑拂衣去”的人古往今来又有几个?
卓雅看到我的脸色,隐约猜到了我的心事,轻声安慰道,“我们一路向西入蜀,不就又见到了。”
我没有接下去,只是掉转头去,强笑道,“该吃饭了,我都饿了。”
武昌的夜色,沉静而又深邃,街上的灯火,虽比长安、杭州古城璀璨的灯火暗然了许多,但也有些勃勃的生气。
行至了一十字长街,拐角的尽头,亮光中笼罩着一处卖水饺的摊铺。三个简易的木桌,稀稀拉拉坐了些许人。棚顶由一层草席制成,只有四个柱子支撑,在春夜甚显清凉。角落里有些黑影,夜里抬头看时,并不真切,隐隐间似有一道道亮闪,又不确定。
汤锅坐在火上,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慢慢也散出了阵阵香气。这香气,香得朴实,直接,不见丝毫繁华富贵的味道。但就是这种朴实直接,却似能勾引出人们夜里的饥饿感。
摊铺的老爹,年岁已颇大,生就了一副岁月雕刻的面庞,摸样看起来就仿佛他汤锅里散出的那道香气一般,朴实而又平凡。
我招呼卓雅去吃面,老爹看着男装的我们衣衫华贵,以为我们是富家子弟,有些拘束地擦了擦桌椅,又上了一碟绿豆皮,一盘毛豆,以及几个切开了腌好的鸭蛋。
水饺馅嫩、汤鲜、形美、皮薄,吃起来爽口润腹,余香满口,吃后留有余味,使人吃了还想吃。而绿豆皮是将绿豆、大米混合磨浆,在锅里摊成薄皮,内包煮熟的糯米、肉丁等馅料,用油煎好。皮包碧绿发亮,入口酥松嫩香。
卓雅先试了一筷,嚼了几口后,面上出现赞叹的表情,说道,“你说各地最精华的饮食都在小吃中,原来我还不信,如今一路吃过来,确实如此。”
蛋黄,一口吞在了喉中,那股油腻的香,直蒙到心底。我埋下了头,专心致志地吃着。便在此刻我毫无由来的感到一阵的目光,短暂而又强烈。
正吃着,听到旁边有人怯怯地说,“公子,能不能给我一口。”
借着摊铺的微光,我就见到个瘦弱的小孩儿,身上穿的是一件破乱不堪的衣袍。身后“嗬嗬”风中淡淡的传来,一阵阵喘粗气的声音,虽然并不是很远,却也不近。扭头看去,角落里隐隐绰绰的好象也有几个大人和小孩。
我看了看吃了一半的水饺,再看那孩子瘦瘦的身子上却顶着个大大的脑袋,心下恻然。于是呼老板道,“老爹,再来几碗。”
老爹微微一愣,皱了皱眉,额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公子,不如直接给他们些银钱。”
我有些不悦道,“你怕我不给银子。”
他摇摇头,叹息着苦笑,“小老儿的水饺制作费事,要七文钱一碗。而隔壁不远的李记馒头铺,一个馒头只要两文钱,还顶饿。公子好心不如给他们些银钱,去买馒头还能多吃两天。”
我一怔,半晌没有言语,把剩下的半碗推给那孩子,又向卓雅使了一个眼色。卓雅会意地点点头,取了些碎银子出来,冲那边招招手。顿时一群衣衫褴褛的人狂奔而来,团团把我们围住,无数只或大或小的手伸到面前,让我们应接不暇。
旁边有一个浓须满面的长身大汉拍案而起,声如洪钟,“不要乱,每家各出一人,一个个来!”
那群人一见此人,顿时色变,牙关哆嗦不定。他却豪不理会,只是大声说道,“有人大发善心,你们一家来一个。”
于是那群人排队过来,老老实实地领了些银钱。我低声问道,“你们是丐帮的吗?”
他们茫然地摇摇头,拿着银两拖家带口,满脸喜色地奔向隔壁摊铺买馒头充饥去了。
卓雅有些奇怪地喃喃道,“不是丐帮的,太平盛世怎么有这么多人行乞呢?”
旁边那人冷笑一声,“太平盛世,不过是达官贵人们的太平盛世!”
我听了此言,心下微微一动,向他说道,“相请不如偶遇,这位大哥不如一起喝一杯。”
他也豪爽,移身过来,唤老爹道,“老胡,加壶酒!”
粗瓷大碗里的烧酒有些混浊,而且酒气刺鼻。他嘿嘿一笑,重重地一举碗,“干!”而目光却牢牢地逼视着我。
如果说红袖招的香雪酒入口是温婉如玉,那这一碗烧酒一定是其烈如刀了。卓雅皱了皱眉,我拍一拍她的肩膀,安抚道,“怕什么,不就是烧酒吗!二锅头我都喝过!”
这一碗酒下肚,辛辣凝重,火烧一般刺痛从胸口涌起,我甚至感觉到眼里都有些异样,头立刻便就有些发沉。
“好一个公子哥儿,没想到酒品竟如此豪爽,值得一交!”他呵呵大笑,看着我道,“这两位公子不是鄂州之人吧。”
卓雅有些疑惑,“你怎么知道?”
他下颌微仰,昂然道,“这武昌县地界上没有我不认识的人,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一旁忙乎的老爹Сhā到,“老赵是武昌县的捕头,武昌地界上的事瞒不过他。”
我拱手道,“原来赵捕头,失敬,失敬!”
他拱手还礼,笑道,“你们是来自长安吧?”
我颇为吃惊,“你怎么知道?”
他道,“你们的马车太过招摇,飒露紫除了京中显贵有谁能用呢。”
他身为捕快,真是目光如炬。以酒会友,看来也是一豪爽之人。我有心与他结交,恳切道,“叫声赵大哥,是不是唐突了?”
他笑道,“不唐突,我觉得你这个朋友值得交。原来以为你们是游山玩水的京都世家子弟,没想到你们肯施舍穷人,喝酒也很豪爽。”
我心中暗叹:酒真是个好东西,瞬间就将人的距离拉近,难怪中国的酒文化从古至今,源远流长。
我问道,“赵大哥,我看楚地虽比不上长安和江南繁华,但也富庶,为何有这么多人沦为乞丐呢?”
他眉宇间微带怒气,“你们是初来乍到,不知道楚地的情况。近年来,豪强贵绅兼占私产之风大盛,州内李、赵、钱、王几大豪门不断兼并土地,不少农民流离失所,沦为乞丐。”
我心头一震,心怀激荡。要知道中国古代朝代轮回反复的原因之一就是土地高度兼并导致农民流离失所,使得贫者无立锥之地,越来越多的农民陷于绝境,从而爆发内乱。
我有些不安地问,“各地豪强兼占私产已是皇上的心头隐患,年前才处置过沧州一案,各州府不该引以为戒吗?”
他冷冷一笑,“鄂州兼并之风不下于沧州,天高皇帝远,刺史一味与豪门结交,哪管农民死活。”
我又有些疑惑,“楚王呢,他不管吗?”
他道,“楚王贵为皇子,何时来楚地还不清楚呢。”
我叹了一口气,“民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些达官贵人就不明白民怨早晚会爆发的。”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不错”,他放下酒碗,口中喃喃道,“可惜又有谁眼光长远,都是只顾眼前。”
风未歇,云淡月。摊棚上的草席凭空起止,在风中扑啦啦的做响。
我举起一碗敬他道,“我看大哥很忧国忧民啊。”
他举起一碗酒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什么忧国忧民,说得文绉绉的,我不过是升斗小民,发发牢骚罢了。”
“牢骚也罢,能看到这一层也是忧民,”我微笑言道,“今日见大哥很高兴,我们在武昌汉阳还要逗留几天,有机会再请大哥喝酒。"
他笑着拍了拍我的肩,差点没把我拍了一个踉跄,“我要没事都来老胡摊子吃夜宵,有事来找我吧,和你一见挺投缘的。”
夜很长,面前的长街看似无人,却有不少衣衫褴褛的人无声地躺在屋檐下,台阶上沉沉睡去,仿佛在这黑色夜中露天卧睡无伤大雅。
月光变得明亮通透,趋散了遮掩的云朵,我眸中忧虑重重,明天也许会是个好天,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这些人要吃饭,要活命,而又无人过问,岂不知流民入城是件多么危险的事。
汉阳一名的来历与汉水密切相关,古语“水北为阳,山南为阳”,古时汉阳在汉水之北,龟山之南,又因得日照多的地方也称阳,故名汉阳。此时沔州州治设在汉阳县,鹦鹉洲一带,历来是长江中游商船集散的地方,商业手工业很是繁华。
龟山位于汉阳长江边,与蛇山隔江相望。相传大禹治水到此,遇一水怪作乱,数载不克,后得灵龟降伏水怪,治水成功。灵龟后来化为一山,即龟山。
在龟山 的南腰间建有鲁肃墓,墓周芳草青青,林木苍苍,清幽异常。在月湖侧畔,建有 古琴台,又名伯牙台。相传古时伯牙在此鼓琴,钟子期能识其音律,即 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后人感其情谊深厚,特在此筑台以资纪念。
一路走来,感慨良多。曾几何时,一点一点的将儿时的乐趣慢慢的遗忘了;曾几何时,都不知道花开花落是何时。当放慢脚步的时候,才觉得,绿水青山,天上云卷云舒、地上花开花落、一路走来都很美。
到山顶时,已经是向晚时分了。山巅树木蓊蔚,向下望去人烟城郭,夹岸回环,沙鸟风帆,与波下下。无意间扫到南麓下山途中,一人正拾阶而下,他走的并不慢,只是远远看去,背影有些眼熟,似乎是我所识之人。搜肠刮肚去想,却一时想不起来,只得作罢。
又在武昌、汉阳两地停留了数日,每日里白天游山玩水,晚上和赵捕头谈天说地,倒也开怀。卓雅曾问过我,怎么和他相交默契。我评价说,此人虽出身草莽,但赤胆忠心,为人豪爽,是不可多得的侠义之士。
可惜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们终要去荆州。赵捕头觉得我们两人上路不太安全,加上马车过于招摇,就找了个机会,让我们跟随运军需的车队一路西行。
运输军需的一百精兵编成的小队盔甲鲜明,看得出来确实是精挑细选过的。领队的是个健壮精悍的武官,姓霍,和赵捕头关系很好,对我们远远跟着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离了武昌两三天,这一日不知道什么时候进山了,山路很陡峭,使得众人不得不停下前进的速度。两侧山坡树林茂密,古木阴森,蔽日无光。
我抬头看去,觉得山路渐险,对着卓雅开玩笑道,“现在是太平盛世,如果打起仗来,这到是个伏击的好地方”。
有人狂笑一声,笑声在空旷的树林里格外令人心惊,隐隐有回声飘荡,仿佛四面八方皆有人狂笑。
我大惊失色,刚叫了声,“不好!”一时间两边箭如雨下,数十名兵士在猝不及防之下,纷纷中箭,一时间人喧马嘶。
惨叫声中,数只羽箭划空而来,竟带着鹤唳猿啼一般的呜呜之声。
聚啸山林
电光火石间我拉着卓雅扑到车厢里,“叮叮”数声,箭射进马车外板,竟不能透入,倏然之声落地。
此时才显示出独孤凌这马车的真正不同之处。车身外面精美的木质装饰只是薄薄一层,掩饰的是里面极薄的铁板。不管外面箭如雨下,只要躲入马车里面刀枪不入,箭戟不伤。
我透过小窗打量了一下外面战况,只见箭雨过后,山林中不少人手持利刃蜂拥而下。那一百兵士大多中箭,非死即伤,犹如待宰之羔羊。
我刚才脑海中还一团乱麻,东撞西撞杂乱无章,现在看到形势紧迫,到是无比清醒。伏击者甚众,此时若被困在山中便是死路一条,只有冲出去一途。
我对卓雅喊道,“骑马冲回来路。”说完长剑出手,斩断马车套索,纵身跃上一匹飒露紫。卓雅虽不会武,但骑术尚可,当下也立刻上马,两匹飒露紫如电掣一般向来路驰去。
身后伏击者也发现这边异常,追击不及,箭也飞一般地射来。我殿后,侧身马背,长剑挽起朵朵剑花,拨打飞箭。“叮叮”声不绝于耳,是剑与箭碰撞时发出的声音。
驱马驰过一个山坳,箭已不及。我刚松了一口气,忽然听到前面“哎哟”一声,卓雅中箭,捂住左肩,在马上摇摇欲坠。
前面林中出来两个人张弓以待,没想到来路还预留埋伏了。我惊怒交加下毫不留情,剑如流星,斜掠偏锋,一篷血雨飞落,两人颓然倒地。
我喊道,“怎么样?”
卓雅左肩中了一箭,面如金纸,她咬牙说了一句,“撑的住!”
“好!”我伏下身来,狠狠的抽了两匹马各一鞭,马儿疼得飞奔不已,一阵风似地向东而去。
古道西风,芳洲绿野,萍踪迷离,夕阳如血,映照着树木郁郁的半边山峰都有一股肃杀之气。一路狂奔,在夕阳余辉的照耀下,两匹精疲力尽的名驹停在荆州沙洋县驿站之前。
"有人吗?"我不顾疲劳跳下马来,小心翼翼地扶着卓雅下马,大声招呼道。
叫了半天,出来一个驿丞打扮的人应道,懒洋洋道,“什么事?”
卓雅的箭伤在路上稍作处理,一路疾驰,恐怕有些受不了。我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说道,“我是乐府八品采风,赶紧准备间房子,烧些热水来。”
那驿丞身上的驿服有些不合身,简直是挂在身上,神情也有些拘谨。他虽然低头哈腰,唯唯诺诺,但是目光从下往上偷偷打量我们,眼底精光微微一盛,脚步并没有移开半步。
我一恍神,才发现他的原地不动,阳奉阴违。要知道朝廷六部九卿也分强弱,兵部、户部一向有权有势,驿站更为讨好。象乐府这种清水衙门,没有油水,人家自然不愿搭理了。但是我们刚才弃车而逃,金银细软都没带,如何打赏。
我掏了半天,掏出一块绿色的九旒九章的琉璃徽章,说道,“这是越王的徽章,改天必有打赏,赶紧准备去吧。”
他接过徽章翻来覆去地看了看,面上恭敬,眼中却闪过一道冷光。他做了个请的手势,低头含糊道,“请进,我马上准备。”
我以为偏远地方的小吏没有见过琉璃徽章,着急卓雅的伤势,也没有多加留意,跟着他进了驿站。沙洋县只是一个中等规模的县,但处在连接荆州、鄂州之间的官道之上,信息传递非常重要。驿站从外观上看,如同一座大院子,空间宽阔,内里陈设简陋。
我仔细看了卓雅的伤势,伤口有些红肿出脓,整个人也是晕沉沉的。我一摸她额头有些发烫,心想这是伤口发炎的症状。幸亏应急的伤药还带在身上,我赶紧喂她吃了下。正准备给她擦洗一下,左等右等不见热水送过来,心下奇怪这驿丞怎么回事,不由出去看看。
院门外两个人影闪过,我下意识的问道,“驿丞?”
那两人不答,然后我便看到了一道清亮如雪的剑光,疾电般的向我刺来。
生死瞬间立判的明悟发挥了作用,我把心一横,手中的剑带鞘直架而上,“咣”一声,当先一人已退开数步,后面一人剑如海浪涛天,翻卷而来。
长剑出鞘,顷刻间的交手,招数变化频繁,那两人武功不高,胜在颇有臂力。我一路奔波,胸口有割裂的感觉,体力已渐有透支之象。
两人联手相击,一道汹涌如潮的劲风已笼住了我。我拼尽全力,一招“流云斩”,剑势狂长,气如长虹。
一道夺目的冷光之下,身前的假驿丞左臂溅血,颓然倒地。另一人大惊失色,转身欲逃。我一剑掷出,一道亮闪电射而出,十步以内将他牢牢定在地上。
眼前一人毙命,血染土地,立刻散布出一股浓重的腥气。我跌坐在地,浑身提不起一丝力气,勉强压住呕吐之感,心中却涌起一阵无奈。不逼到绝境,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情况下,我如何愿意手上沾满血腥呢。
体内的真气已消耗得十之八九,半晌才调匀了气息,我冲着倒在地上的假驿丞走去,他吓得连滚带爬向后挪动。
我冷冷道,“我刚才的手段你也看到了,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可以饶你不死。”
他连连点头,我问道,“何人派你假扮驿丞?”
他在我的逼视下不得不答,“是伏牛寨大当家李刚派我来的。”
“来干什么?”
“大当家要在伏牛山伏击军需队,怕来往之人把消息传出来,让我留意驿站动静。”
“伏牛寨有多少人,怎么敢劫军需?”
“伏牛寨里大概三百来号人吧,大当家野心很大,说要干票大的。”
“他怎么知道我们何时经过伏牛山?”
“我被派来驿站了,别的我全不知道。”
“全不知道”,我冷笑一声,“那驿站里真驿丞哪去了?”
他嗫嚅不敢言,但在我逼问下,哆哆嗦嗦说道,“被杀了!”
我冷哼一声,捡起他掉在地上的剑在他面前比划一下,他立刻惊恐万分,大叫道,“你说过不杀我的!”
我眼中利芒迸现,“是不杀你,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一剑挥下,势如闪电,断了他右手手筋,让他以后再不能动手杀人。
又过半晌,我全身乏力,勉强牵了两匹马,驮着昏昏沉沉的卓雅离开了沙洋驿站,只留下一伤臂之人在地上哀号不已。
远远离去之时,还听见他恨恨的声音,“大当家不会放过你们的!”
清风起止,尘砾飞扬,渐已迷人的双眼;柔媚阳光,煦暖拂面,直欲映人的脸旁。但这尘,这光,这四周的一切,都难让我有片刻的停顿。又一天的跋涉,终于回到武昌。
安顿好卓雅后,我通过赵捕头求见县令,刘县令身形纤细,吊梢眉毛下小眼。只有一袭官袍,腰悬鱼袋显示的层层贵气,才在他身上透出了几分人气。
见礼已毕。我开始说起军需队伏牛山遇袭,和驿站有人假扮驿丞的事。我对伏击的观感、推测,地形都言无不尽,更对他们假扮驿丞之举着实费了些口舌,希望能引起重视。只是一伙土匪能行事如此周密,我有些疑惑,隐约觉得此事背后另有文章。
“在理智的人面前,一切行为表象的背后,都必将隐藏其真正的意义。”祖父曾经如是对我言道。对于这一点我从来都不否认,甚至比其更多出一层体悟,所谓洞悉天机不过是先人一步看到事情的一些征兆而已,而世人大多碍于事物的表象无法猜度事实的真相。
赵捕头忆起相熟的霍武官,声音低沉,“两天了,现在还无一人逃回武昌,看来全军尽没。”
县令好整以暇地坐在太师椅上,面上颇为吃惊,“伏牛寨的这帮土匪经常打劫大户,平时小打小闹也就罢了,如今竟然敢劫军粮了。”
我听了这番话,心下吃了一惊道,“县令大人早知道伏牛寨有土匪?”
他淡淡道,“伏牛山在在荆、鄂两州之间,管辖很是费事。”
烫手山芋,看来人人都不愿接,我转而问道,“那大人看此事如何处理?”
他有些不耐烦,道,“本县是文官,按例报给都尉,让他们派兵剿灭就是了。”
我笑得很嘲讽,看来刚才所费的口舌白费了。我问道,“大人不觉得奇怪吗,伏牛寨为何劫掠军备,是不是有所图谋?”
他不以为意道,“如今天下太平,他们想干什么,能翻出多大的浪?”
赵捕头心中已有些明白,替我解释道,“他们劫军需,可能要装备起来打劫。”
我摇摇头,“他们在来路设伏,就是要全歼军需队,而且在驿站假扮驿丞,也是怕消息走漏,如此大费周章,恐怕不是干一票那么简单。”
刘县令有些不悦,斥道,“真是杞人忧天,你一升斗小民,管这么多干什么?”
赵捕头有些尴尬地望着我,我心中有些生气,但面上却分毫不露,掏出一块绿色和一块琥珀色的九旒九章的琉璃徽章,淡淡道,“大人认得这是什么吧?”
他神色一变,言语间立刻恭敬不少,“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公子是受哪位王爷差遣?”
我敛一敛衣襟道,“你想问是不是楚王的徽章吧?”
他连声道,“岂敢岂敢!”看上去嘴角挤出一分笑意,却是任谁看上去都能感觉这其中的虚假。
我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要知道官府之人只知道九旒九章的琉璃徽章代表亲王,却很少人知道其中颜色的区别。杨宇尚未到楚地,他们自然不清楚杨宇的徽章是绯色琉璃所制。
他忙道,公子有什么吩咐,但说不妨。”
我只低着头静静沉思,说到,“唯今之计,只有先报告折冲府具体情况了,最好能派兵打探一下伏牛寨的动向。”
他苦着脸道,“卑职自然会上报折冲府和州府,但折冲府派不派兵,何时派兵恐怕就说不好了。”
隋朝实行府兵制, 府兵的调遣、指挥权属於朝廷。全国军府虽然由隶属于皇帝的12卫和隶属于东宫的六卫率分领,但同时又按地域隶属于道 ,所以府兵有双重节制。凡发兵百人以上,除紧急情况外,都要有尚书省、门下省颁发的皇帝“敕书”和铜鱼符,州刺史与折冲都尉勘契乃发。这样可以有效地防止结党和割据,缺点是不利于应急。
除了隶属於皇帝的12卫和东宫6率,在各地设折冲府,上府为1200人,中府为1000人,下府为 800人。关内、河东、河南及邻近诸道算是大府,象鄂州也就是常驻800人的下府。如今最近的也就是蜀中的豹骑军。
“军需被抢,想他们也不会太过轻视吧”,我沉吟一下,“对了,刘大人,城内流民不少,还要想些办法早些安抚,以免激起民变。”
他点点头,但神色中不以为然,想来也未必听进去了。我也不多言,行了个礼,退出客厅后,快步向外走去。
等了半晌,才见赵捕头从里面出来,他正皱眉凝思,抬头看见我吃了一惊,讶然问道,“你在等我?”
我嘴角一扬,道:“怕赵大哥见怪,所以在这里等着赔罪!”
他瞪了我一眼,“原以为你就是富家子弟,没想到既富且贵,亏我还在你面前说话不遮拦!”
我目光幽幽道,“一则不说是怕大哥拘束,二则是想听到些真心话,交到些真朋友。”
他也颇为感触,叹道,“我没怎么怪你,只是有些吃惊罢了。”
我自与他结交,觉得他豪爽侠义,以半兄半友相交,听他如此说,就放下心来,转而问道,“赵大哥如何看这事?”
他立即“哦”了一声,反应了过来,“你担心太过了吧,他们劫了军需最可能去打劫富户,但立马会引起军方注意,早晚会被剿灭。”
我叹了一口气道,“但愿是我杞人忧天。”
我之所以忧虑,是因为建和20年与历史中的安史之乱是同一年,歌舞升平的大唐,在动地而来的渔阳鼙鼓中,惊破了霓裳羽衣的梦。虽然现在所置身的时代不同于我所知的历史,但当事物达到一定高度的时候,如果不能平稳前行,就必然会迅速滑落,历史亦是如此。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句诗成了盛唐的最好写照,安史之乱,终结了大唐繁荣昌盛的黄金时代。
一切都在发生,一切都在消亡。此时长安,料想宫里依旧纸醉金迷,曲江依旧 歌舞升平,灯光依旧闪烁迷离,不变的宫墙与长廊,在光的影晕里暗示着悬念与轮回。轮回后的我带着历尽沧桑的悲慨和解悟,希望这段历史上最美好的时光,最愉悦的陶醉,最繁华的盛世可以长久地持续下去,不要只得一瞬,风云散尽,一去不返。
此时下着蒙蒙春雨,极细极密,如白毫一般轻微洒落,带来湿润之气。回到客栈,卓雅喝了药休息后气色稍好了些,正依在床上休息。一袭冷风从窗棂的缝隙中穿梭而进,衔着泥土草木的气息扑进屋内。
我走过关窗,问道,“好些了吗?”
她微微一笑,“好得差不多了,现在才知道练武的好处了,动不动就中箭了。”
我体贴地问,“想吃点什么?”
她按住我的手,“别忙了,我这一受伤,你都快成丫环了。”
我笑了,许多言语不用说皆已明白,“偶尔换换也无不可。”
她问,“去县衙说清楚了,都忙完了吗?”
我一顿,“你这一说,我想起来了,还要给独孤凌传个信。”
但愿是我多虑,伏牛寨这些细节就留给天机阁去追查吧。我写了封密信,仔细封好,看着信鸽穿过蒙蒙细雨展翅一路飞去。
我叹道,“这次真是损失惨重,金银细软都丢了,住店的钱还是当了首饰勉强填上的,问家里要太远了,还是找机会先讹独孤凌一笔。”
卓雅也叹道,“还说呢,马车也丢了,要知道那里面每一件都是好东西,不下百金。”
我只有自我安慰了,“唉,有机会看能不能找到,那帮土匪应该也不会用。”
她低低道,“阿风一不在,我们就弄得如此狼狈,看来身边还是离不开啊。”
我心下一震,别后不知人远近,经年风霜难去怀。阿风不知近况如何。我虽怨他,但不恨。人生聚散各有因。人若有必须要行的事,不如洒然上路。
在尘世里翻滚的人们,男人追寻一世英名或为自己的责任而身不由己,闲暇时才忆起家中红颜,如花美眷,总以为女子可以无休止地等待,把等待作为女人的宿命。却不知道思君使人老,岁月忽已晚!
我踟蹰着问,“昨天路上你昏迷时叫秋尽梧的名字了,是不是还担心他?”
她的笑容倏然隐晦了下去,仿佛被疾风吹扑的花朵,黯然神伤,“他外表谦和,其实个性很骄傲,家世一夕之间倾复,不知他能不能接受。”
我默默片刻,温然唏嘘,“再见到他,你准备如何呢?”
她微微伤感,“还不知能不能见到呢。”
人生的旅程深邃幽长,其实我们对未来一无所知,亦未尝是什么坏事。如果我们一早确知结局,还有多少人敢去赴那茫茫的前路?
又住了两日,就听人传说盗匪横行,打劫了城郊四大家族的庄子,劫了不少人财物,一时间人心惶惶。这一天早晨刚起来,就听见有人大喊,“大批流民进城了!”
乌云压城
水旱两路上从各地涌来无数的流民,正在向武昌城聚集,现在已经有数千的流民分别抵达各个城门,争吵着要进城。
我来到城门观看形势,只见城门紧闭,几百个士兵在巡逻,赵捕头带着城里的捕快也在维持秩序。门口贴了张告示,太多人挤着,看不清内容。只见有人从人堆里出来,我连忙上前请教。
"唉,说是为防流民太多闹事,只放千人入城。”老者拄着拐杖,摇头叹息,“刚太平十几年,怎么又生事端?”
县令此举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要知道四方流民汇聚于此,收留则人数众多,耗费的粮食用度,数量巨大。况且如果不计代价周济和容纳,恐怕连城中的秩序都难以维持。
要说这安抚流民,难在虽抚未必安。表面上看来有两条路可选,一则是大开城门,放流民入城;二则是紧闭城门,拒纳流民。如果开城以纳流民,流民数量众多,难以管制,若其中有别有用心之人,容易在城内滋事;而若不放流民入城,流民中有人挑唆的话,也会激起民变。
沉重的城门咯拉拉打开,吊桥放下,一时间人群蜂拥而入,城门下无处不是密密麻麻的人群,吵闹声,嘶叫声,震耳欲聋。只见有抱着小孩的妇人,白发老人,守护左右的少壮。而这些人的衣着服饰,庞杂而斑斓,有华冠贵服者,有布衣罩身者,更多的是衣衫褴褛者。
守城的士兵放了千人进城,高喝一声,“今天已到一千人了,关门。”
城外未进城的人顿时沸沸扬扬地闹了起来。城外的流民一听说要驱赶他们,担心士兵随时关闭城门,急急忙忙往城里挤去。时间不长,城门就被完全堵死了。守在城门处的士兵恐怕被愤怒的流民打到,都退到了城墙的楼道上。
正僵持间,听得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队人朝这边而来。等马驶近,领头的是守备,他一扬马鞭,说道,“县令定的什么屁规矩,都尉大人已经率兵去平叛去了,不几日就能平定匪患,就让这些人进城呆几天就是了。放行!”
赵捕头还想说什么,城外流民一听此言,象发了疯了一样,已经如潮水一般一拥而入,势不可挡。
我远远地看着,轻轻叹了口气,士兵出去剿匪了,城里剩下的士兵不过二百,守卫空虚,维护治安也费力。而且这么多流民入城,不知城里的存粮够支撑几日的,希望都尉能早日平定匪患。
第二天的天阴沉沉的,云层低得让人觉得难以忍受,该死的天气似乎也影响着每个人的心情。传来的消息更是晴天霹雳,折冲府都尉兵败伏牛寨!
流言总是跑得最快的,城内人心惶惶,谣言满天飞,一日几个不同版本。有说土匪已到城外的,把城外富户的庄子全部劫掠一空,人都掳上山了。有说土匪马上就要攻打武昌的,武昌将要不保。一些城中富户偷偷准备了行李,准备渡河而逃。我终于按捺不住,来到县衙,希望能了解确切情况。
县衙内守备正在询问逃回来的几个士兵,但询问显然没什么效果,这些士兵所知道的情况,仅限于在伏牛寨遭到了突袭,然后败退,向武昌城逃窜,他们甚至连都尉的生死下落,都全然不知。
面对这几个没有出息的家伙,守备指着这几个士兵破口大骂起来,“贪生畏死,弃主帅于不顾,你们还有何脸面活着回来?!”
那几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叩头如捣蒜一般不住哀嚎着,“饶命!……”
我看着跪在面前,兀自浑身发抖的几个士兵,不由心叹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太平日子过久了,经不过大风大浪,军人的风骨早已磨得差不多,难怪会一出阵便如此惨败。
此时又有人来报,西门出现不少溃兵。“这些懦夫”,守备当下抬脚狠狠踹倒一个跪在面前的士兵,说道:“我去看看,让他们入城。”
县令本来就白的脸色就更惨白了,无可无不可地拱手道,“如此有劳将军了。”
我虽心里隐约觉得不妥,但是一时倒也想不出反对的理由,便找了个事由和守备一起去西门看看。
天更阴了,简直是乌云压城城欲摧,习习的风透着几分凉意,但我却没有感觉到些许的轻松,心情反而变得更糟。
从城门看去,一路散布着的残兵们,一时却也数不清究竟有多少人,只是个个丢盔弃甲,衣裳不整,神情仓惶。
守备吩咐下去,“放他们入城吧!”在士兵们一声声“入城喽,入城喽!”的大喝中,吊桥缓缓放下。那些残兵们正迅速汇聚着涌向城门。
忽然,不经意间,我在这些败兵中间,看到一人左手持刃,以为是左撇子,不由多看了两眼。那人满脸青白的脸上,沾着一道道血迹,掩盖着他原来的面目,却让我觉得似曾相识。他仿佛感觉到我打量的目光,故意把头压得很低。
电光火石间,沙洋驿站那张因仇恨而扭曲的脸闪过我的脑海, “假驿丞!”我不禁大声叫了出来。
那身形浑身一颤,稍一停滞,便好象完全没听到一般,继续夹在败兵当中,大步向城中走去。
我心中疑心顿起,一种不祥的感觉掠过全身,下意识地厉声喊道,“快关城门!快关城门!”
这一瞬间,所有的人都呆了一下,门口的几个士兵率先反应过去,推动厚重的城门,“吱呀呀呀……”斑驳的门轴,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那半扇张开的城门,才终于有了关闭的举动。
便在同时,那些原来萎靡不振的残兵败将们,忽然间仿佛都如换了一个人一般,齐齐拔出兵器,向这边冲了过来。
当先一人已半个身子挤进已关得只剩一条缝的城门,城门守军在怔了一下后,有人挥刀直斩,只听到一声惨叫,门口已多了一条断臂。“咣当”一声巨响,大门终于掩上。
接着吊桥缓缓升起,拥挤在吊桥上的人立刻站立不稳,接二连三地坠入护城河,挣扎呼救。
城上所有人都惊出一声冷汗,守备惊魂甫定,对着下面大喊,“你们是什么人?”
人群中站出一人,颚长鼻翻,阔口敛眉,面目粗陋,厚重的胡须更显得与人有异。他大声道,“我们就是官兵要剿的匪啊。”
我吃了一惊,这伏牛寨的土匪竟如此厉害,不仅打败剿匪的官兵,还敢远出山寨攻城。正想着听见守备大喝一声,“呸!你们这些匪徒,还敢到武昌来送死!”
那人仰天大笑,“送死的不知道是谁!现在象缩头乌龟一样躲在城里不敢出来的又不知是谁!”城下假装败兵的人也一众狂笑。
守备闻言暴跳如雷,“直娘贼,开城门,我要和他们好好打一场,让他们知道厉害!”
城上守兵面面相觑,我马上当头棒喝,“他们是想激我们出战,不要上当。”
城下还是骂骂咧咧,守备抑制不住怒气,说道,“他们不过百来号人,正面打一场也未必会输!”
我反驳道,“以己之短,克人之长,智者不为。城内空虚,应该固守。”
他怒道,“我是守备,怎么守城由我作主。”
刚才,在县衙刘县令介绍的时候只是含糊地称我为大人,我也没有明说。要知道他这守备一职是翊麾校尉,从七品,比我这正八品的乐官还高一点。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我更无法明说。
情急之下,我拿出琥珀色的九旒九章的琉璃徽章,大声说道,“我是楚王杨宇特使!”
守备一震之下,不敢再言语,要知道杨宇虽未就任,但仍然是楚地之主,他的命令在楚地是至高无上的,连刺史都不能违抗,更别说他一个小小的翊麾校尉。
此举镇住场面后,守备不发一言,我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说道,“点燃烽火,静待支援!”
烽火狼烟,高高地燃烧着,在阴霾的天气里闪出浓浓的不安与警醒。楚中已经数十年没有经历战火,我忽然很想知道,若干年后的史书上这道狼烟是否已经预示着太平的中断,盛世的转折。
城下匪兵一见狼烟,面色大变,领头之人怒喝一声,“放箭!”
他们原先打得主意是奇袭,没料到会强攻,没有攻城器械,一无箭楼云梯,二无投石弩机,三无撞木冲车。而且隔着护城河,稀稀拉拉的羽箭并不构成危胁。
领头之人面色愈加阴沉,抬头看着高高的城楼,半晌皱眉道,“撤!”一伙人望着厚重的城门悻悻而回。
城上守备嗤之以鼻,“这么样就撤了,一群乌合之众。”
“智者知所舍弃。”我只吐出短短数字。此人看似粗莽,却能审时度势,当机立断,不容小视。
我沉吟片刻,问道,“剩余三门是否有人把守,通知三门不准放任何人进城。”
守备不以为意道,“这帮人一看攻不进来,早就吓跑了,哪会还来。”
落日的余辉,无可匹敌的散发着吞斥一切的威压,却终究消失在地平线以下。天地之间,惟有静寂,以及那不知不觉中已悄然来临的暮色。天时有这辉煌极至的一刻,自也有阴暗灰败的一时。冥冥中似有一手,无始无终又无力无形,却在不急不缓中维持着万物的荣枯存灭。
虽然他们极力掩饰,但是退而不乱的队形使我更加疑心这群所谓的山野土匪。我遥遥望着,沉声说道,“如果晚上安静无事,才证明他们彻底死心了。”
守备一怔道,“晚上他们还会来,晚上可不好守。”
我想了想,“我有办法。”
夜,起了一层雾气,远远向外望去一片苍茫,这时视线所及的范围,不过周围数米。长达数里的武昌城墙静静地矗立在夜色中。
夜幕笼罩的武昌城下,从难以观察到的几个死角处,悄悄地聚集了数以百计的黑影。黑影们泅过护城河,利用夜色的掩护,悄悄地向着城墙靠近。
“啪”,一个钢爪扔上了一处偏僻城墙,但城墙上仍然悄无声息。片刻,一名黑衣人爬上了城楼,但只是一瞬间,仿佛碰触到了什么,“叮铃铃”的铃声响起,打破了夜的寂静。
刹那间,几个持枪的士兵从周围围上来,那名黑衣人便从城头上摔了下来,身上有几个透明的枪眼。
“呯”地一声,城墙上火把四起,将这一处本来偏僻的墙角照得通明,使得城下的人无处遁形。号角声、喊叫声仿佛突然之间冒了出来,在寂静的夜晚中是那么的刺耳。
紧接着,又有两名跟随而上的黑衣人被杀死在登上城头的那一刻。接着绳索被斩断,无数的火箭向城下射去。羽箭上燃薪火,由上射来。一团火海,腾的燃起,护城河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我站在城墙上,静静地望着城下的火海。如此连番更迭,让我学会了对敌人的怜悯就是对自己的残忍,但是看到这人间地狱,还是不能无动于衷。
武昌城墙绵延数里,以二百士兵分兵把守的确捉襟见肘。因此我暗设绳铃,水上泼油,才能以少胜多。不过第一次大权在握,心里还是惴惴不安。此时我才明白,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因为每一个决定可以定百人甚至千人的生死。
不过一个时辰,这场夜战以偷袭者惨败而结束,带着几十具尸体狼狈逃离。
夜色的月光,氤氲清淡,别人看来也许是柔弱婉转,在我看来是清冷中隐约露出些许杀气,同样的月色不同的人看来有不同的心境。
我依在城墙上,仰头看月,身边的赵捕头笑道,“你还真令我大出意外。”
我回头看他一眼,“你以为我们这些世家子弟一碰到什么危险,就溜之大吉了。”
他洒然笑道,“真是这么想的。没想到你鬼点子不断,我老赵这次是真佩服你了。”
我奇道,“这就佩服了?”
他叹道,“杀敌万人前,一战封侯是多少男人的梦想啊!”
我忆起阿风道,心里不由涩涩道,“如今边境太平,如何一战封侯。而且多年的太平让军队懒散,军纪懈怠,缺乏斗志。”
他摇摇头,“南韩北王战无不胜,洛阳王虽然引退,但骠骑大将军韩原峰宝刀不老,韩家军还是威名赫赫。”
我好奇道,“看大哥挺向往沙场的,怎么没投军?”
他长叹一口气,抬头看着已经灯熄人静的武昌城,说道,“我老爹他是捕快,就我这一个儿子,自然没法去投军了。这武昌城,我生于斯,长于斯,看来只能葬于斯了。”
我看气氛沉闷,转移话题道,“所以你刚才非要上场,连斩几人,把这当成战场练兵了!”
他呵呵一笑,“那是,就当过过瘾吧!对了,你觉得他们还会来吗?”
我沉吟道,“我也不知道,我现在还奇怪他们攻打武昌的目的。”
他问道,“难道不是想入城打劫?”
我摇摇头道,“恐怕没这么简单。”
"武昌"之名即起于三国孙权时,源于"因武而昌"之意,其在军事战略上的意义由此可见其一斑。武汉三镇地居中原腹地,战略地位重要,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其东下可以制长江之命脉,西上可以杜川、湖之门户,又渡江而北,右可以扼山南之肩背,左可以捣中原之肘腋之地。
此时暮色渐去,东方的天边已渐露晨曦,那由粉而橙而红的色彩真美,又是一天了。
他说道,“看来今天是个好天气。你累了一晚,回去休息吧。”
一天神经紧绷,还真是有点累了。我点点头,又嘱咐道,“我总是觉得这么多流民是隐患,你抽空找人盯着些。”
他安慰地一笑,说道,“去吧,你放心吧!”
这一睡,起来已是近黄昏的时候了,还,像在迷梦的幻境里。
卓雅一笑,“你这一觉真好睡,看你晚上还睡不。”
我伸了个懒腰,“真是,你不知道我昨晚多累!”
她连声应道,“是是,就你忙。”
正说笑着,忽然听见城南方向一声巨响,震耳欲聋。我们急忙推窗看去,只见南面及县衙方向火光冲天,将天边镀上了一层赤红。
我心下一震,城南是流民聚居的地方,千算万算没想到终于还是出事了。我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冲出客栈,却看到大街上人潮涌动,百姓们争相逃窜,有人大喊,“西门失守了,土匪进城了!”
大街上人潮涌动,我被奔逃的人群推来涌去,脑里一片空白,短短半天,怎么会天翻地覆。流民为何出事,是不是有人挑唆,西门为何失守,叛军究竟多少人……
还是卓雅先反应过来,拉着我道,“小姐,我们还是逃吧。”
我六神无主,茫然道,“逃,往哪逃?”
她因伤而削瘦的脸上面色惨白,“不管怎样,先逃出城。”
我喃喃道,“西门怎么样,我要去看看。”
她冷静地分析,“叛军人多,你虽然会武功,一人之力也抵挡不住千军万马,走吧。”她不由分说地拉着我简单收拾了东西,牵着马随人流向东而去。
耳边传来喊杀不断, 跨过城中的七街八道,绕开脚下的满目疮痍,声响的源头,终于现在眼底。长街宽阔,但却是一片狼籍,临街的县衙外面围着一群暴民高声喧哗,其中一身材壮硕的黑胖子高举一把染血的刀,仰天大笑。奔逃的人抬头看了一眼,赶紧低下头去狂奔,生怕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我抬头看了一眼,这一眼,脑中像有一根雪亮的钢针狠狠刺入又缓缓拔出。那样痛,那样难以置信!县衙门口的旗辕上高挂着一个血淋淋的首级,虎目圆瞪,死不瞑目,正是赵捕头。
我血往上涌,控制不住要冲过去,卓雅死死地抱住我的腰,使出了浑身力气,几乎要将我的腰勒断。
她紧紧抱住我,低声说道,“他们人多,你过去不过是白白送死。”
呼吸间有锥心的焦痛,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割裂般的痛楚。可是再难再痛,我依旧要活下去,活下去才能报仇。
叛军从西门而来,人群都向东门奔逃。一道道人潮的起伏,拥挤之力也大得令人不可想象。我们抵挡不住,被人流推搡着一路向东。
昔日的情景一幕幕掠过眼前,深夜的小摊,他举起酒碗一饮而尽,豪爽笑道,“叫赵大哥不唐突,我觉得你这个朋友值得交。”
他笑着拍了拍我的肩,差点没把我拍了一个踉跄,“有事来找我吧,和你一见挺投缘的。”
一片火海的武昌城头,他叹道,“杀敌万人前,一战封侯是多少男人的梦想啊!”
他感慨道,“这武昌城,我生于斯,长于斯,看来只能葬于斯了。”
言犹在耳,他却永远去了。烽火硝烟中的武昌,终成他埋骨之处。我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一个无法抑止的念头,如果,如果我不让他盯着流民,他也许不会死,是我害了他……
不远的城门,赫然在望,洞开的城门,看守的官兵已不见了影子。黑压压的人头,蜂拥着出城。城门,红油漆过,颇见恢弘气象。排排铜钉紧密有序,可谁人知道这红色之中,将要溅上了多少人的血。
这一步迈出去,我们就逃离了险地,暂时安全了。这一步不过咫尺,却仿佛天涯;这轻松的一步,却仿佛有千钧重。
霎那间,我定住脚步,沉声道,“我不走!”
城中一夜
卓雅深深抽了一口凉气,道,“你疯了!你回去干什么?”
“我要杀了叛军的头,最起码要杀了刚才那个人,他杀了赵捕头。”我的目光在瞬间凌厉如刀锋,唇齿间没有丝毫温度。
"你回去,不一定杀得了他,反而可能送命。"她尖锐的直刺问题的实质。
我一字字道,“我只知道,有些事情必须做,不管它的结果是什么。如果不做,我会后悔一辈子。”
她还努力劝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如今势单力薄……”
我叹道,“十年,我不想十年保不了仇寝食不安。你说我莽撞也好,我只知道如果不试,我心不安。”
卓雅默默地望着我,片刻后眼神中有了解和叹息,声音有沉沉的愁绪和坚定,“我劝不了你,那好吧,我和你回去。”
我摇摇头,“不行,你不会武功,太危险了。”
她反驳道,“你能冒险,我怎么不能。”
我沉缓了气息,肃声道,“你不会武功,我还要分神照顾你,逃脱的机会更小。”
卓雅咬了咬牙,不放心,左右为难。我握着她的手,缓缓道,“给我一晚上,你在城外五里坡等我,明早我去和你会合。”
她紧紧盯着我的眼,等待一个保证,“你答应我,只一晚上,一旦不成,早日脱身。”
我郑重地说道,“好,我答应你。”
卓雅依依不舍而去,看着她的背影,若有若无的情怀,沉浮我的心海。天外浮云,变幻着各种似是而非的形状。在不经意间嘲弄着世间的众生。一时间前尘往事,历历在目。
上天眷恋,我已经比别人多活了一世,爱过也被爱,触摸过岁月霜尘的清冷与热烈,也算不枉此生。死并不可怕,起码对我来讲是情况确是如此。眼下心中眼里只有一丝执念:一定要入得城内。
我逆人潮而动,几个纵跃便是飞上屋檐房顶,掠过深街小巷,在靠近县衙的一处房子里找到藏身之处。
星无光,月无色,天地一片黑幕永远看不到尽头。初更时分,雾更浓了,浑浑沌沌一片。
城内依然呼喝不断,但显然已恢复了次序。我从县衙后园翻入,暗中观察,不时有各式人物,进出往来厅堂之间。配合着园门口的士兵昂眉伫立,看来这县衙,已变成了叛军的临时行帐。
几个士兵的从我眼前闪过,他们手里端的是香味浓郁的菜肴美酒。我心思一动间,随他们身后跟上。
酒气从房中传来,我掩身在房侧树木的影子之下。房中一个粗硬的口音道,“要不是该死的捕头横Сhā一杠子,中午就得手了,相比较而言,县令就识趣多了。”
这一句让我听得颇为惊诧,难道县令没有遇害。我刺破窗棂,单目一观,厅内的气魄却是不同一般。顶上高悬九盏明灯,四周红烛相伴。分置了四张红木方桌,只空了一张,无人落座。
首先进入我目光的主座左首上位之人。其人面容惨白,吊梢眉毛下小眼,一袭官袍,正是如假包换的县令。目光转动打量着,主位之人,颚长鼻翻,阔口敛眉,面目粗陋,厚重的胡须更显得与人有异。正是那日率众攻城之人。
“不敢不敢。”县令战战兢兢地说。
我心中对他不齿,贪生怕死,投敌虽然能苟活一时,一旦朝廷大军收复武昌,他同样是一个死,还落得一个污名,让亲友蒙羞。
“昨天受了一肚子窝囊气,今天终于报仇了。”声如洪钟,正是今天县衙门前的黑胖子。看见他,我恨的咬牙切齿,却只有暂时按捺住。
“那守备只是个草包,经不起激将法,一激就出城应战,正中我们下怀。”说话之人面色阴郁,三角眼精光四射,看上去颇有心计。
主座那人问道,“不知昨天城楼上指挥作战那人是谁?”
县令哆哆嗦嗦道,“大当家,他持着亲王徽章,自称是楚王密使。”
大当家,我心念一闪,莫非他就是伏牛寨的大当家李刚。再看去,他略作沉吟,然后看了看县令,“楚王密使,那他现在人呢?”
县令不敢看他,低下头道“不知道。”
李刚目视那三角眼问道,“老三,你在城中查了吗?”
那三角眼答道,“查过了,客栈也看了,他可能见时机不对,早溜了。”
黑胖子不以为意道,“一个小白脸管他做什么?”
那大当家训斥他道,“老二,你知道什么?据上面消息,楚王已入楚地,却不知道在哪。他如果是楚王密使,而在武昌现身,那问题就大了。”
这番话让我我心中一震,杨宇已经到了楚地,那他怎么迟迟不现身,武昌城陷,他知不知道。上面消息,难道他们不是简单的匪寇,背后还与什么人。
李刚沉声说道,“老三,派人仔细去找,看看能不能从他身上找到楚王的下落。”
正当我思考这些问题,脑里正纷纷扰扰之际,又上了几道菜肴。那大当家高声道:“使者迟迟不到不等了,来各位祝愿我们计划成功,干杯!”
房内的宴席酒菜正香,房外的我已饥肠辘辘。 虽然他们对话中,于甚多紧要处并未说破,但至少我还是从其中听出了一些端倪。
攻城之事他们计划已久,恐怕在大批流民进城之前就已经定下来了。外面不断攻城,城内早在流民中安Сhā人员,双管齐下,且两者互相掩护。我昨天的种种安排也只是将武昌的陷落推迟了一天而已。
他们进城之后虽有骚乱,但没有预料之中的大肆劫掠,使得城内未及逃出之人没有公然反抗,只是紧锁家门。城内的局势已经变的非常微妙,形成了一种危险的平衡。
我始终没有闯进房内暴起杀人的打算,我的时间和我的身手,只能短时间内取一人之命。我要用最小的损失换取最大的收益,那目标就是那大当家。
屋内酒足饭饱后,大当家说道,“老二,老三,今晚天气不好,你们去看看,务必清除城内残留势力,不要出什么问题。”
那排行老二的黑胖子大声说,“哪还有什么人敢反抗,敢反抗的都杀光了。”
李刚沉声道,“主公要求必须坚守三天以上,你们不要掉以轻心。”
“是!”两人应道,我闪身避到暗处,低下身去,完全将自己隐入树木的阴影。
墨一样夜色,只有廊下高悬的两盏灯火才能发出光亮。如果仰头牢牢盯看,能感觉的出灯罩内的火焰跳脱不定。
夜已过半,厅内所有的人都散去了,只余大当家一人在等待什么。我几次三番想趁机刺杀他,但最后都按捺住了,我要看看这所谓的使者是何方人士。
正在想着,一道黑影从空中跃过。在这黑夜之中,来人身法奇快,身形功夫我看着有些眼熟。我再次蹑过去,屏住呼吸,偷偷注视。
李刚很高兴,“上使,你终于来了,我等候半天了。”
黑衣之人背对着我,冷冷道,“我一来传信,二来问你,明明各项事情都计划好了,为什么还耽搁了一天,还让城内守兵有机会点燃烽火?”
李刚有些紧张,恭敬地说,“我正要报告上使,城内有楚王密使?”
“楚王密使?”他颇感兴趣,“你见了吗?”
李刚答道,“只在城下远远见过,看着很年轻的一个公子哥。但是守城很有些手腕。”
他问道,“现在人呢?”
李刚犹豫道,“已派人去找,估计逃出城去了。”
他沉吟片刻道,“知道了,我会报告主公的,你继续派人去找。”
李刚应了一声,他又厉声道,“如今攻城耽误了一天,烽火点燃将很快有援兵到达,你们务必依计行事。”
接着他拿出一封信,递给李刚,李刚看完后,眉头有些紧锁,将信又递给那人。那人将信缓缓举到烛火旁,看烛火慢慢吞噬了信件。
他沉声道,“此间事了,我走了。”
李刚拱手道,“恭送上使。”
那人飞快闪入夜幕,如来时一般无声无息。机会该如何把握,究竟是立即刺杀李刚,还是弄清楚此人身份。我犹豫了一下,我忍不住跟上去想探个究竟。他的背影和声音都似曾相识,必须要解开这个谜团。
月光晦暗,武昌笼罩在一片朦胧中。夜很静,街上一片寂静,悄然中没有半点声息。 夜色中的黑衣,在风中起伏跌荡,只有隐隐飘动的衣角,我才能看到他的身影。
雾浓终需散。雾如化开的水,薄似蝉翼,扑天盖地的做着最后的席卷。然后,清风吹荡,尘归尘土归土,一切苍茫成云烟。
我施展轻功紧追不舍,黑衣人突然停下脚步,顿住。我眼前一闪,瞬间看到了一朵剑华,闪耀亮丽,急掠而来。我白绫闪电出手,顺着剑落的势道斜挑而上,与此同时足下倒点,弹射而去。
短短一个照面,剑光闪耀中我看见了对方双眸惊讶的收缩眨动,不由惊呼出口,“是你?!”
他同样惊呼一声,“是你?!”
或许世间有太多的事实被假相蒙蔽,或许我的目光真的不足以透破玄机。面前之人长身玉立,正是年前在杭州逃过一劫的秋尽梧,没想到此时此刻他现身此处。
我低喝一声道,“你怎么会在这?”
他不答反道,“我同样想问这个问题。”
想起刚才县衙的情形,我不由心底寒意顿生,“你和伏牛寨什么关系?你为谁效命?你们想干什么?”
他眼中闪过一道寒光,“你跟踪我而来?”
我坦荡回望着他,“不错。”
他冷冷道,“你知道多少?”
我答道,“我知道的也许只是冰山一角,但是见到你后,有些明白了。此事是不是和蜀王旧部有关?”
他蓦地抬头,眸光幽暗,杀气顿显,“我很奇怪,你想干什么,以前还可以借助官府的势力,现在这武昌城中,你凭着一人之力能做什么?”
我不由气结,“如今天下太平,你们非要兴风作浪,陷万民于水深火热?”
他牢牢逼视着我,“天下太平,是你们达官贵人的太平吧,小民对你们来说不过蝼蚁。”
我轻嗤道,“对你们而言,他们不也是你们争权夺利的工具?”
他脸上的肌肉微微一跳,很快又恢复了坚毅刚硬的线条,“一将功成万骨枯。”
心底有骤然而澎湃的失望,家世剧变让他变得愤世嫉俗,不择手段,亏卓雅还对他心心念念。
我叹道,“如果因为林泉山庄的事,我可以设法让朝廷不追究你。”
他的犀利从唇齿间迸发而出,“不要和我提林泉山庄!”
有瞬间的沉默,那样寂静,能清楚听到雾渐渐散开的声音,即使不愿也无法阻挡。就如同命运伸出手来,我们无能为力。
半晌,他荒芜空旷的嗓音响起,“念在当初的交情,这次我不和你动手,如果下一次你碍着我的路,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我叹道,“遇不遇见,那我们就各凭本事吧。”
他转身欲走,但还是停下来问道,“卓雅呢,她难道也在城中?”
心底稍稍好过些,毕竟他还念着卓雅,于是答道,“我怕她留在城里危险,让她在五里坡等我。”
“五里坡”,他脸色一变,“她不会武功,孤身一人在那,你怎么想的?”
当时只一门心思报仇,五里坡也人烟罕至,所以才匆忙间如此决定。但如今兵荒马乱,如果……万一……他一说我心底也惴惴不安,不敢想也无法回答。
他眸光犀利而寒冷,“你能不能不要自以为是,如果她有什么,我不会放过你的。”说完,他一刻也不停留,转身临空掠去。
他应该是去看卓雅了,我心里稍微安慰些。当年这番话还是极大地震动了我,我突然觉得自己真的很好笑,因为比别人多了解些千年的历史,平时总以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我,是太自以为是了。
当初的这个决定也许太过仓促,但如今箭在弦上,只能继续下去了。
雾虽散去,夜却依然墨一般的黑。天上地下的光只有明灭流转的星月,还有那不远处朱门高楼,明灯悬挂的县衙。
李刚已不在大厅,黑夜中从高处看去县衙层层屋檐,廊道更是迂回曲折,不知他置身何处。
忽然有一队巡夜人经过,更夫“咚!咚!咚!——“敲着三更。一瞬间,我急忙附身长廊的房檐下。看着他们缓缓经过,福至心灵间,一个强烈的念头在我心里升起。
我看好了一个藏身之处后,从屋顶之上飞掠而下,落在他们面前。他们自然大惊失色,前面几人立刻围了上来,更夫更是敲得惊天锣响,喊道,“有刺客!有刺客!”
我往来纵跃,剑芒闪耀,在最短时间内料理了他们,只留下一个更夫。在大队人马向内院汇聚之前,看似从房檐纵向府内深处掠去。
刚隐身在房后,就听见纷乱的脚步而来,有人高声喝道,“刺客呢?”
更夫哆哆嗦嗦道,“跑内院去了!”
于是众人纷纷向内院追来,有一人却与大队人马不同方向,不知是向谁报信去了。
月黑风高杀人夜,如此夜色真是一种掩护,我跟着报信之人一路来到一间卧房门前,报信之人高声言道,“大当家,有刺客。”
隐约间我听到了成队的马蹄奔行的声音,难道城里的叛军也赶来保护李刚的。如果我的行动拖到大队人马赶来,一切都只会变成空谈。
屋里有人问道,“看没看清刺客的容貌?”那声音正是李刚。
那人支支吾吾,“回大当家话,没看清……”
“笨蛋!”他一边骂道,一边推开门。
我身行暴起,数枚暗器毫无保留的射向两人,电光火石间的一瞬间,李刚抓过身前的报信人挡住身形,“扑扑”暗器入肉的声音,那人自然变成了暗器靶子。
白绫虽灵动,但不是杀人利器,我破门而入,剑光如寒。
心中忽生警兆,又退了出来,屋里除了李刚外竟还有一人,粗重的呼吸掩饰了他的存在。若不是我退的及时,刀已经将我当胸穿过,即便如此我肩头还是受了伤。可他也付出了代价,剑瞬间割破了他持刀的手臂。
李刚与捂着手臂的黑胖子步出房间,李刚面上一副请君入瓮的神情,问道,“你是谁派来的?”我呼吸窒息,心中暗惊,看来他们也是早有埋伏。
我一言不发,一招“六月飞雪”疾出,剑光如雪花般铺天盖地,打定主意要赶在大队人马到来之前解决问题。
李刚剑招看似简单,却幻出千万重影,直袭我的脑海,有种可怕的念力。
我觉得意识渐渐有些停滞,咬牙强敛心神,脚踏旋步,一招“千树梨花”接踵而来,剑光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很柔很轻但很夺命。
他身形飞起,剑光如雪,猛烈霸道,直卷向还在半空中的我,那种凌厉的劲道,似要将我绞成碎沫!
我已到了退无可退,挡又难挡之境。那一剎那,一招“流云解剑”使出浑身解数,天际空划过一道亮闪,化为无数白龙,飞扫天地!
一声惨叫,一蓬血雨,他不相信的看看自己断了的右手,他没有想到我能在如此情况下使出如此神鬼皆惊的一剑,我也没有想到有如此威力,这纯是下意识使出的,本是学自阿风的还没练熟的一招。
他的剑气也伤了我,我连退三步,忍不住喷出一口血雾。黑胖子带伤而上,护卫们也陆续赶来,无数道气息在背后紧锁着我。
一丝凉意突然泛起,星无光,月无色,天地一片黑幕永远看不到尽头。只有四周明灭不定的灯火,映照着周围景象,让我此刻的心海,忽起忽落。今夜我竟要葬身于此?逞强好胜,却胜不过杀之不尽的人。因势成局,成的是我的死局。我想笑,却笑不出来。
生死为友
“咚”一声炮响,从城西炸雷般的轰起,所有人都不由一怔。
我趁机深吸了口气,一道真气在体内燃起,由一道化做一片,剑如离弦直奔李刚而去。间不容发之际,黑胖子挥刀迎来挡住这一剑,却少了刚才霸道无回的气势。
我一招“举手无回”带着一往无回的气势,与敌同归于尽的决心。“嗡——”凡铁交击余音回荡,两人闪身而过,各退一步,李刚大叫,“老二!”
我再看去,黑胖子的胸口处破出一个空洞,颓然倒下。
李刚恨声道,“一齐上,杀了他!”
屋上一女声清脆,“这么多人打一个,怎么公平!”
回首一看,张扬热烈的红顿时盈满视野。墙头一个红衣飒爽的女子,肤色是亮烈健康的麦色,不同于闺中女子的一意求白。冷亮的双眼如寒星,眼角微微飞起,有丹凤眼的妩媚,更带着野性不驯的气息。
李刚一愣,冷喝一声,“你是谁?”
她轻轻一笑,笑声隐隐有回声清脆,仿佛四面八方皆有女子在若无其事的轻笑。她反手取弓抽箭,三箭并发,宛若流星,下面那箭射中他腿,中间那箭射中胸口,上面那箭却擦耳而过,众人骇然。
她轻笑道,“暂时留你一命。”
李刚痛呼一声,“上!”余下呆愣的众人反应过来,一拥而上,刀剑蜂拥而至。
受伤的我气力不济,有些招架不住,在真气耗尽之际,被一持刀之人重创,身体暴飞而出,落下的一刻,必然是我的死期。
一道人影在空中拦腰将我抱住,我看清了来人,不由大惊,是杨宇。
他此时入城,当众露面,看来大局已定,我心下一松,在晕眩中精疲力竭。
仿佛是过了一世那样久,久得都不愿睁开眼来。身体疲累得似不是自己的一般,魂魄有一瞬间的游离,却有丝丝牵绊拉扯了回来。
鲛绡团纱的落地帷帘迷蒙若流水徜徉,只叫人觉得不真切。在窗帷的叠合的一线间,缝隙里露出青蓝的一缕晨光熹微,一点点漫上床帐。
四下里静悄悄的沉寂,我迷茫环顾四周,含糊道,“有人吗?”
房外有嗡嗡的余音,有人一边推门一边在低声交待什么,伟岸英挺的身后晨光漫射,给衣边镶出一道金光。他一袭黑底绣金王袍,束发的金冠耀眼,原本就剑眉星目,此刻更显出一种刚毅英气来。
看着缓缓走来的杨宇,我苦笑道,“每次见你的时候都很倒霉。”
他叹气道:“每次见你我就会倒霉!”
本想着他会好言好语安慰我,没想到反而是挖苦之言,我讽刺道,“你当的什么楚王,自己封地上出这么大事也不管,还要我来拼命。”
他目光温和扫过我,严肃的面容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你既知我是楚王,如此拼命岂不是越粗代疱。”
我几番陷于死地,他却如此轻描淡写,心里气愤不已,却不小心牵动伤口,痛得龇牙咧嘴。
他上前看了看我的肩膀,提了提我盖在身上的锦被,神色关切道,“医官给你包扎了一下,不要乱动。”
我赌气道,“要你管!”
他不以为忤,淡淡道,“有时候你看着挺聪明的,有时候怎么跟小孩子似的,不顾前不顾后。”
我撇撇嘴,“放心,你楚王殿下的事,我以后绝对不管了。”
他不禁失笑,“不过多亏你烽火传讯,我才从荆州快马加鞭赶来。你提前给独孤凌传讯,他得以及时通知蜀中的豹骑军星夜兼程而来。”
豹骑军、骠骑军是韩原峰麾下常胜军,攻坚战能力和野战能力都为一流。豹骑军因当年的巴蜀之乱,常年驻守益州。而骠骑军驻扎鄯、廓二州(青海一带),如铁臂铜墙般阻挡住雄据青藏高原的吐蕃帝国。
“我前几日传信,独孤凌怎会这么快收到?”
“他目前在蜀中。”
“他怎么跑蜀中去了?”
“这你得问他,他一向神出鬼没的。”
我微微侧首,“对了,现在城中情形如何?”
他沉稳道,“豹骑军和太子左右卫率昨夜入城,已经平息了叛乱。”
我脸色不由一变,隋制设府兵最高统帅部门十六卫,军号分别为骁骑、熊渠、豹骑等;以及太子东宫六卫率--太子左右卫率、太子左右司御率、太子左右清道率,各卫率分别领3至5军府不等。
他觑着我的脸色,连连冷笑,“知道你疑心什么,父皇尚未立东宫太子,我们三兄弟各有两率。”
我不觉感叹皇上老谋深算,明里不给任何一方偏颇,看来是打着择贤而立的念头,慢慢考察三人的文治武功。
他仿佛在思索什么,眼底有疑惑,“你对叛乱有什么看法?”
我话带保留,并未将秋尽梧之事全盘托出,只是说道,“此事背后没这么简单。”
他颔首,“不错,本来抓到匪首李刚,想从他嘴里套出点什么,不料他最后自尽身亡。”
我正在沉吟,他的目光良久滞留在我的面庞上,起初的冰冷渐渐化作沉静,“你为什么留下来?”
我叹了口气,“因为一个朋友,要给他报仇。”
他目光有几分凝滞,不觉道,“一个朋友,是那个死了的捕快吧,你为他甘冒其险?”
我听着他口气中的不屑与冷冽,心中不悦,冷冷道,“你这么说一定没有朋友,所以根本没有为朋友两肋Сhā刀的想法。”
他沉默听罢,不觉色变,眸中骤然闪过一丝雷电般的厉色。我却故意对此视若无睹,左顾右盼。
此时,晨曦慢慢上移,那明亮一色耀目在眼前靠近,扎得我眼睛蒙蒙发花,我下意识地伸手要挡,心中如幽蓝闪电划过黑沉天际,夜色已过,天已黎明,我答应了卓雅白天会合的。
我急忙说,“我的婢女在城外五里坡等我,麻烦你赶紧派人去找。”
“五里坡”,他眉头一皱,刚此的厉色已经渐渐平息下来了,“我会吩咐人去找,你休息吧。”
我看着他郑重其事道,“请你务必派人找到她。”
他“嗯”了一声起身离去,“知道了。”
黑甜香沉的一觉,醒来已不知天光几许。唤了服侍的人问消息,却说不清楚,只说楚王已吩咐人去查找,目前还没有消息。
心里是忐忑不安。乱兵满地,流民过境,我如此安排确实欠妥,现在只有诚心祈祷上天让卓雅安然无恙,否则我难辞其咎,一辈子都会不安。
又躺了半晌,心如乱麻,不顾使女的劝阻,挣扎着起来,想亲自去看看。刚走到院中,却见叶色翠绿的水杉树下一个红衣女子正在练箭。
绿树成荫,红衣热烈,原本浮艳的颜色在这个少女身上只显出那份纯粹的绚丽,充满活力而又优雅天成。
昨晚她的三箭连珠已是惊艳,此次五箭连发更是世所罕有,前两箭势如流星,后三箭竟在刹那间并排,连环相击,正中箭靶。
我不由赞道,“好箭法!”
听到此言,她回首一笑,问道,“元诗音?”
我一怔,须臾悟到杨宇来了,她知道也就不足为奇,也一笑,“韩非欢?!”
她饶有兴味,“你怎么知道?”
我含着笑意看她,“豹骑军是韩大将军麾下,军中有如此风采的一定是韩大小姐了。”
她静静看我道,“人人都道元二小姐聪明过人,今日看来果然如此。”
我看她修长的脊背凛然有一种清奇之气,钦佩道,“人人都说韩小姐是当代花木兰,巾帼不让须眉。”
她嘴角微微一笑,蕴了几分不屑,“我们是不是站在这里互相吹捧?”
我对她的态度不以为意,只道,“今日难得一见,我着急去寻人,改日再去拜访吧。”
她把弄着手里的弓箭,淡淡道,“你如果能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告诉你所找之人的下落。”
我一惊,“你知道我在找谁?”
她静静看了我一眼,“是你的婢女吗?为个婢女如此着急。”
我犹豫了一下,但看她如此笃定,不由问道,“什么问题?”
她微笑弹一弹指甲,“一个问题免得你白跑一套,还是很值得的。”
我点点头,她又道,“你伤还没好,在树荫里坐一会吧。”
天外,云卷云舒,风起风灭,似传来淡淡的清香,幽幽若袅。那一树杏花花蕊纷吐,如凝了一树的晨光霞影。
她沉吟半晌,一张秀脸被疏落滑进的阳光照的明暗一片,“你和杨昊相爱为何又分开?”
我面上的肌肉微微一抽,旋即淡淡道,“韩小姐对此感兴趣。”
她微微沉静,良久之后带了一抹回忆,“我小时候是个野小子,平时爱和男孩子一起舞刀弄枪,也就认识了杨昊他们。杨宇一向严肃,你们家元弦铮,元剑锋性子四平八稳的,独孤凌跑来跑去没有半刻消停。我都不爱和他们玩。”
我没有接话,只默默望着她的面容,心底亦是吃惊。然而瞧她方才的神情,好像对杨昊很上心。
她眼中闪过一丝的难言的陶醉与追忆,继续道,“杨昊对我很好,有什么问题问他,总是解答得很清楚,带我出去骑射时,也照管得十分周全。我们算是好朋友。即使后来我和父亲驻守西南,也经常鸿雁传书,互通消息。后来听说太后赐婚,很替你们高兴,结果……”
院中海棠谢尽,桃李成荫,繁华中又透着一股伤春的气息。春来怅惘莫轻问,一曲相思两茫茫。曾以为的深深的情思,原也如镜花水月,揽握间都毫无痕迹。
我闭目凝神片刻,轻轻道,“开始,我是为了记起一个人,他是为了忘掉一个人。”
她问道,“那他忘掉了吗?”
我默默片刻,温然唏嘘,“不知道,也许吧,但估计又新添了怅惘。”
“你为什么放弃呢,你难道不爱他吗?”
“我爱的时候把他当成了另一个人,对他并不公平。他吗,对我也不完全公平。”
她的叹息简洁而哀伤,仿佛一个短促而不完整的手势,“你们本是一对璧人。”
“璧人?”我微微感叹,“其实我们两人骨子里要的并不一样。”
她深深道,“那是因为你爱得不够吧,你如果全心全意爱一个人,自然心甘情愿为他付出。”
我心里一怔,手上微微一抖,她说得不错,如果是前世的昊,我是否会心甘情愿。已然无力扣问自己,只是一点点水气从凄楚的心间升起,一直弥漫上苦涩的眼帘,然后又生生的吞回去,不是不想纵容它流泄,只是没有纵容它流泄的理由。
她微微伤感,“其实杨昊也很无奈,他从小在期望中成长,努力在皇子中出类拔萃,每天被习文练武压得喘不过气。小时我们去御兽园的时候他常常感叹,人有时反而不如飞禽走兽轻松。”
我生生愣了片刻,痴想中心念如轮急转,蓦地想起她是贵妃姑姑心目中的准儿媳,想起她温情地提起儿时事情,想起她为杨昊鸣不平……电光火石的瞬间,豁然清亮开朗,原来——她有着这样的心思……
我感念她的心意,劝慰道,“你这么了解他,其实你们之间也有可能,贵妃姑姑很中意你呢。”
她涩涩一笑,隐约中有一分落落寡欢,“纵然贵妃喜欢又如何,他喜欢的是那种聪明、温柔、冷静、睿智的女子。”
几乎是心头一颤,我不由忆起了独孤艳,是因为独孤艳如此,他便爱了这种类型;或是他爱的这种类型,而独孤艳正是如此。而我,难道外表看来,也是这种类型吗……
想起杨昊修长挺拔的身影里总带了些皇子的傲然,温润中颇有睿智,感性而不乏理智。我几乎要恨自己的清醒了,“他很理智,他最终会选你,因为你是他最好的选择。”
她一愣后轻哧一声,“要是如此,我也不稀罕。权势婚姻非我所愿。”
我正感叹她不同于平常女子的傲骨,忽然听到院外马蹄阵阵,像是大队骑兵调动。
我忽然忆起事情的起因,急忙问道,“韩小姐还有别的问题吗?”
她摇摇头,“没有了。”
我随即道,“那韩小姐能否告知我婢女的下落?”
她悠悠叹了口气,牢牢盯着我,一字一字道,“昨夜有城中富户没有逃远,也在五里坡避难。结果被伏牛寨残兵不经意发现,一并掳上山去了。”
我身上一阵阵发冷,心口剧烈地跳动着,下意识地咬着嘴唇,生疼生疼的。为什么,老天爷没有听到我的祈祷,反而带来了最坏的结果。
马蹄声“得得得”愈来愈响,又渐渐地远去。我心中一动,问道,“武昌已平,调动军队莫非是剿匪?”
她赞赏地看了我一眼,“不错,杨宇准备派人去伏牛寨剿匪。”
我追问,“派谁去?”
她嘴角一扬,道,“他的太子左右卫率。豹骑军本就是来支援,楚地自然他作主。”
我挑一挑眉头,“我去找他,我要一起去。”
她眉梢眼角皆是安慰的神色,口气亦温和,“我们不久就要离开,要不然也许能帮上忙。”
我起身恳切道,“心意领了,我一路往西,也许不久会在巴蜀见面。”
她点点头,“那不错,我和你很投缘。”
闻得树叶被风吹起簌簌细碎的碰撞声,心里有着深重的失落与迷茫,恨不得身Сhā两翼飞到伏牛寨去。
我来到县衙前厅,越往前走,便发现护卫的兵丁越多,只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荷戈执戟的卫士随处可见。
我见如此景象,不觉愕然担忧。有士兵拦阻,我沉稳地说,“告诉楚王,我要见他,尽快。”
听我语气口吻,士兵不敢耽搁,急忙进取禀报。但还是等了半晌,见陆陆续续的军中将领出来后,士兵才请我进去。
呈现在我面前的,厅里墙上挂着一张荆楚地图,桌上摆着一个简陋的沙盘!不用多看,我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这沙盘显示的是荆楚地形,只是比例不对,标示不明。
杨宇从地图前回过身来,皱眉道,“你不好好休息,来这干吗?”
我直面他,让他眼神无处闪躲,“我的婢女是不是被掳上山了?”
他微微一怔,颔首道,“你怎么知道?”
果然如此,我胸腔一阵气息翻腾,“这你别管,你是不是派兵剿灭伏牛寨,我也要去。”
“你去”,他眼中有一抹阴翳的散漫和冷漠,“为一个婢女。”
他的话,惊起我心底不满,口中只道,“她也是我的朋友。”
“朋友”,他的语气中含了一丝嘲讽,“你真是朋友遍天下,萍水相逢之人是朋友,身边婢女也是朋友。”
我胸口几个起伏,怒气勃发,但是在他的地盘上,有求于他,到底把怒气压抑了下去,只以坚定的口吻道,“我一定要去。”
他眼中清冷之色未融,“军中不带女子。”
我不禁问道,“那韩非欢不也是女子?”
他皱了皱眉,冷冷道,“我这不是豹骑军。”
我乍然听到他的坚决反对,心中更是不忿。太子左右卫率是他的禁卫队,带一个我本是举手之劳,他为何反对。剿匪大军压境伏牛寨,犹如大象碾蚂蚁,既无危险,又无机密,他为何如此。不过目前没时间深究,当务之急就是说服他。
目光落到沙盘上,我面色转晴,对他说道,“如果让我去,我会送你一份大礼。”
他颇为惊讶,“哦”了一声,也自觉有些失态,“一份大礼,我什么礼没见过,你怎么知道是我想要的?”
我快步走到沙盘之前,指着道,“你如果同意,我会替你做个更精确的荆楚沙盘。”
他的神情微微愕然,深黑色的眸中似闪着幽异的火苗,盯着我道,“你会做沙盘?”
我被他看得心中发毛,脸上却分毫不敢露出来,只坦然道,“不错,我的沙盘有山脉与河流,城镇,绝对是这世上最精确的沙盘。”
他沉吟片刻,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好,我答应你。”
是夜杨宇雷厉风行,只点了千名精锐,夙夜行军,直奔伏牛寨而去。
夜色深沉,月晦星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山路的寂静。来到伏牛山山脚下,伏牛寨的大本营已远远可见,杨宇却命令安营扎寨。
寨子依山而筑,方木围出外侧,寨边两侧鹿角荆棘布置完善。观辕门之地,寨门坚厚,营前之地,开拨得精致平整。敞阔处十余人列马同策,一时望去,气势尽显。
天色渐暗,黛山凝紫,杨宇挺拔的身形被一袭修长的黑色披风裹住,远远凝望着那处山寨。一双深沉的眼睛,眼底幽黑无垠,不见有丝毫的喜怒哀乐,露在外面薄而坚定的唇,和那双冷清的眸子很相配。
我素喜蓝色,或许喜欢漂泊,让我分外珍惜蓝天浮云下的安逸宁静。我身边的人,杨韬适合蓝色,爽朗的样子使他看起来英武中带上三分潇洒。杨宇最爱青色,玄青色既有温润如玉的感觉,也有凝重肃穆的气势。白色是脱尘的颜色,最衬师傅临风若仙,神采脱尘的味道。紫色是神秘高贵,魅惑人心的,就如同独孤凌给人的感觉。阿风是灰色的,或许是他永远抛不开心中所持成见的缘故吧,展示的是那种凝重和质朴。
而杨宇,最适合他的自然是黑色,永远的幽黑无垠和冷清淡漠。但是今夜蓦然间,从杨宇的身影里,我看出了的是几丝惆怅。
正犹豫要不要叫他,一抬眸,发现他望过来,黑沉沉的眸子中有点儿疲倦的神色,但却掩盖不了那种似乎天生入骨的峻冷和深沉,静静的望着我。
他淡淡说道,“夜深露重,你伤还没好,去睡吧。”
虽是关心的内容,但听着不带波澜,我转而问道,“明早攻寨?”
他眼神无尽的幽深,如同一口古井,停顿稍许后说道,“是”。
半夜,睡着时忽然闻到一股草木烧焦的气味,还听到外面有噼里啪啦的声响,帐篷外隐隐发红。出去一看,伏牛寨已经浓烟滚滚,冲天而起的火势将半边天染成了烈红一片。
火海风波
寨中火势渐猛,烟随风走越来越浓,火舌汹涌。
我惊诧,下意识地喊道,“救火,快救火!”
劈里啪啦竹子爆裂的声音接踵而起,没有人回答我的话。我这才想起,军队是来剿匪的,自然不会费力救火。但卓雅还在里面,生死未卜。
我在人群里逡巡,发现杨宇站在山坡上眺望,脸色凝重。我冲上前去,冲他喊道,“救人,里面还有平民。”
他一言不发,此时寨门忽然打开,几个人跌跌撞撞的跑出来,大声喊道,“我们是良民,救命!”
杨宇原本清淡的眼底透出冰寒冷冽,风云暗涌,隐约竟是杀机。他终于说话了,“有人假扮平民,格杀勿论!”
随着呼啸声而来的是左右卫率发出的十数支火箭,其中一箭正射在一名冲上来的人胸口,那人痛苦地嘶喊一声倒地而亡。
我的心似狠狠地往下一坠,生出陡然踏落空谷的惊惧,格杀勿论!那慌乱的感觉一瞬在心头袭过,我厉声问道,“为什么格杀勿论,还有富户,还有平民。”
灼热的火光映在他脸上恍然一闪,他默然不语,神色冷凝如刀锋。我再次恳求他,“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我感觉他的眼神有如刀般掠过,耳边响起不容反驳的声音,“不行!”
有什么东西也在脑海中嗖然掠过,但我来不及考虑,起身道,“你不救我自己救。”
他急喝一声,“拦住她!”身边几个士兵阻拦,我却飞掠而过,直奔火场。
伏牛寨早被冲天而起的火势染成了烈红一片,所幸还未倒塌。我冲进去后,只觉得热浪灼人浓烟滚滚,不时有东西砸落下来,四处火苗狂舞,星火乱坠。
在呛人的浓烟中,我嘶哑地喊道,“卓雅,你在哪?”
火旺烟浓,几乎什么也看不清,寨子很大,人群四处逃窜,此时若被困在院中便是死路一条,但出去便被士兵一一射杀,真是人间地狱!
“轰”的一声,一根燃着的大梁摧枯拉朽一般随着飞溅而出的火焰倾颓倒地,推的雄雄火势迎面扑来。
后面一人忽然将我拽到屋角安全处,转身一看却是一身狼狈的杨宇。他顺势用浸湿的外袍猛抽两下,火势暂时向两边翻滚过去,然后对我喝到,“你疯了!”
心里汹涌着无尽的恨与怒,我怒道,“你才是疯子,你这个杀人魔王!”
浓烟呛得我喘不过气来,他眼中骤然锐利的清光吓了我一跳,紧接着颈后一痛,而后整个人便失去了知觉。
醒来后,我微微睁眸,看到的是一片淡青色的天幕,阳光在翠绿的枝头跳动闪耀,空气中弥漫开清晨的露水和烧焦的气息。
月落日出,天色已渐渐放亮。伏牛寨已是一片废墟,到处断壁残垣,一片焦土中仍有缕缕余烟。身后是寂然无声的青山,隐藏了一切慌乱和担忧。
杨宇看到我的清醒,冷冷抿成直线的嘴角居然向上一挑,淡淡道,“你醒了!”
想起那场大火,我无言,泪流满面,脑中怔怔成了一片空白。眼睛茫然地扫过那片废墟,卓雅的音容笑貌宛如眼前,不敢相信她就葬身在这!六岁相识,十二年朝夕相处,情如姐妹,我竟然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迷茫张口,心神剧痛之下声音粗嘎得连自己也不相信,只问他,“为什么?”
他那双眸带着令人沉坠的幽深,还有一种清冷,“断臂疗伤,刮骨疗毒。”
他的话很有深意,我却不懂,忽然茫然的眼睛看到伏牛寨外面一条深沟,整个将寨子圈在里面,而且土质新鲜,应该是才挖掘不久。难道是开设隔离带灭火?一般着火后,为了灭火挖开邗沟,伐开树木、灌木丛阻止林火蔓延,着火后没见人挖,难道是着火前?为什么士兵早就预知山寨要起火。
随着日光层层盛亮,我的心中却一丝一叶抽出忧伤,仿佛一粒怀疑的种子见了阳光再也抑制不住生长,蔓延成势。
进山剿匪的是杨宇的禁卫军,这千人更是他的心腹亲信。他不直接攻寨却安营扎寨,半夜的火,士兵的火箭,隔火带,无论平民还是土匪格杀勿论,断臂疗伤……
我几乎不敢去想,胸中顿起惊涛骇浪,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你一开始你就打定主意不留活口?”
我虽是疑问,但却是肯定的口气。阳光半洒在他脸上,斑驳明暗。他用那亘古不变冷淡的声音说道,“是又如何?”
我的情绪激动到无法克制,拔剑相向。剑冷冷地抵着他,青锋闪烁冷光,宛若一泓深水,将所有人吓了一跳,立刻要上前围攻我。
他淡淡挥手止住士兵,那如水如墨冷冷的黑眸闪过一丝惊诧,一丝感叹,一丝饶有兴趣,却没有一丝害怕。如同一口古井,只有他吞噬别人,由不得人探索他。
长长的对视,静静的对立,寒风四掠,拂起长袍黑发,天地这一刻是喧嚣狂妄的,却又是极其静寂空荡的,无边无垠中,万籁俱寂,只有心中飞沙走石!
那一刻,我脑中仿佛被两个灵魂控制着,一个叫嚣着要全力劈出,一个却不肯放松,于是那右手不住的颤栗……
他目若利刃,看似沉寂却冷冽摄人,“你杀了我,岂不是拉整个元家陪葬。”
我心中电念飞转,想起朝中元家和独孤家的对立,东宫之争,如同被冰冷江水当头浇中,一时不能言语。这一剑下去,独孤家将与元家势不两立,不死不休,元家也将承受皇上的雷霆之怒。
我想打消他的气焰,想起元家的几番起伏,冷冷道,“只要元家有一人逃过大祸,挨到杨昊继位,东山再起也未尝不可。”
他剑眉微蹙,瞥我一眼,“原来你一直有这个念头。”
一直都有,未必,我一直都是躲之不及的。一瞬间,心底忽然升起一股无奈,那种被抽空了原本坚固的支撑,突然落往深处的感觉。命运巨大的齿轮从一开始就无法抗拒,即使可以预知到有惊涛骇浪,也没有选择的权利。
低头时那一刻的心骨黯凉,“你为什么要格杀勿论,要知道他们也是天家子民?”
他眸心深冷无垠,仿佛一个无底的黑洞,“从长远看,这是最好的选择。”
我心底竟蓦地一沉,一时愣在当地,回想种种蛛丝马迹,如一道青色闪电划过凄冷夜空,电光火石间,我想通了其中关窍。这寨中所劫掠的是楚地李、赵、钱、王等几大豪门,也是兼并土地最多的几家,一旦灭门,兼地自然迎刃而解,而且可以顺势推到匪患身上。剩下的人恐怕则是为了杀人灭口,让消息不泄露。
在极深处点燃一簇幽冷的怒意,“楚王殿下好手段,一箭双雕,从此楚地兼并之祸可解。”
他原本沉冷的黑眸几不可察的泛出一丝异样,便如同海底微澜,一波之后便在浩瀚深处隐去,没有留下半分痕迹。“有时候太聪明也不是好事!”
我冷笑道,“你是不是也要杀我灭口,也一样推到匪患身上。”
他清俊面色虽然淡然无波,但那眼中抑郁低沉,隐隐暗云涌动,“你以为我不会?”
暮春的风夹杂着山野的萧瑟气息,阳光透过叶子细碎的间隙落下来,仿佛在我与他之间设下了一道晦暗不明的选择。我相信必要时候他会毫不留情,也许在他眼中,任何人的生死都如蝼蚁,只有至高无上的权利值得专注,虽百死而犹未悔。
“青天白日的,打打杀杀干什么呀?”那个声音,让所有人想到夜月下的幽潭,泠泠清辉下,微波漾漾,圈圈渏涟却是致命的诱惑。
乌丝束金冠,深紫长衣,广袖飘飘,长眉如墨,那个人就那么踏步潇洒走来。
“独孤凌?!”他怎么会现身此处,我和杨宇俱是一怔。
他姿态虽然从容,但额上微有薄汗,“亏我千赶万赶,还是没赶上剿匪,看来匪患已除。”
看着眼前这一张俊雅如昔、淡定如昔的面孔,心中有一股滚热的强力激荡汹涌,他虽然姓独孤,但一句话壁垒分明,已经表明了维护我的立场。
杨宇眉头蹙起,眼中的冷色渐渐凝聚得浓重,“是吗?那怎么还有人拿剑抵着我?”
“呵呵……”独孤凌言笑晏晏,“她一个女孩子家,也就喜欢舞刀弄枪,一把钝剑劈柴都不行。”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却又坚定地夹住我的剑锋往边上一带。
“钝剑、劈柴?”我看着利剑青锋,佩服他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不由失笑。
杨宇嘴角微微一样,仿佛也带了丝笑意,刚次的紧张气氛得以一扫而光。
独孤凌目视着我,“卓雅没事?我已让人送她回武昌等你了。”
我耳中轰地一响,直如打了个响雷一般,无数细小的虫子嗡嗡在耳边鸣叫着扑扇着翅膀——卓雅没死。
只觉得一直抵在心头的那束坚冰被这样的暖流冲击得即刻化了,整个人欢喜得手足酸软。我犹自不敢相信,追问道,“真的?”
他脸上依旧带着浅笑,“我何时骗过你?她被秋尽梧所救,后来途中碰到我,我派人送她回武昌了。”
然而这样的欢喜不过一刻,心底越来越凉,这些死去的人终究不可挽回了。其实我也是个凉薄的人,如果不是认为寨中有卓雅,我也未必对杨宇刀剑相加。
我再看了看废墟一眼,对独孤凌道,“走吧。”
杨宇轩一轩眉毛,目光中含了一丝清冷之色,“表弟还是多看着些吧,有人太爱管闲事,心肠好有时未必是好事。”
我轻哧一声转身离去,“楚王殿下高高在上惯了,一生顺遂,想来也没有需要朋友帮助的地方。”
杨宇声音一沉,“永远没有这一天!”
我声音清冷,“希望如此。”
离了伏牛寨,山路迤逦,一路上分花拂柳走在树荫下,静得如在尘世之外,只闻得两人徐徐而行的脚步声和两匹飒露紫“得得”的马蹄声。
他忽然顿住脚步一停,我不由自主撞到他背上,摸了摸快要撞扁的鼻子,嘟囔了一句,“你干什么?”
见他不说话,有点儿奇怪的看着他,从没见过他这种模样,眸中各种光芒变幻:那是愤!那是怒!那是怨!那是苦!那是痛!……
我还要说,突然被他一把揽进怀里,我本能的挣扎了一下,却没有挣脱他的手臂。
独孤凌身上特有的男儿的气息立刻包裹了我的周身,偶有凉风拂过,拂落枝头曼曼如羽的合欢花,浅红粉橘的颜色,淡薄如氤氲的雾气。一时间四周安静的几乎能听到那阳光流动的声音,轻轻的淡淡的。
他闷闷的声音响起,“是该管管你了,每次都不叫人省心。”
我有些赌气的道,“要你管?”
他理直气壮地说,“我不管谁管?”
我轻轻的动了动,将脸埋在他身前,突然间泪水不受控制的流落。这几日里担惊受怕,其实每时每刻都想看到熟悉的人,即时一眼也会得到所希求的安定。
他将我圈在怀中,下巴轻轻靠在头顶,声音带了些令人不解的复杂的意味,慢慢说道,“你为朋友两肋Сhā刀,看来作你的朋友很幸福!”
我怎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句话。微侧的头贴近在他胸膛,正能听见他心脏一下一下有力的跳动着,突然就明白了他的心意,也是我一直躲避不敢面对的心意。
我微微挣开了他的怀抱,尽量淡淡道,“你也是我的朋友。”
他侧着头有些着恼,“你很清楚,我要做的不是你的朋友。”
我打岔道,“不是朋友,难道是敌人?”
他面上点点笑意下,却是幽邃难懂,“你还要躲到何时?”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能作朋友也很好,也许这一世我们最后连朋友都做不了。”
他的声音在林中寥寥荡荡,“你到底在想什么,杨昊,风夙中都离开了,你为什么从来不给我机会?”
我与杨昊宛如烟花散尽空余痕,爱过走过,写在记忆的痕迹也渐渐淡去淡去。但与阿风,本打算安然的待在一起,不受任何外物的支配和干扰。然而命运突然掉头而行,路上出现巨大罅隙。虽有波折,但并未两两相忘,茫茫碧落,天上人间情一诺,我并不打算违背。
我狠狠的抓了他衣襟一下,银牙微咬,“还不是你说了刺激他的话。”
他毫不讳言,“情场如战场。”
我目光望向远方,“我不喜欢有人对我耍手腕,况且我们也没有分开。”
他转头颇有深意地说,“他虽然在军中颇得赏识,连升三级已是六品骁骑尉,但他也不想想元家百年宣赫,去挣军功岂不是要到二品才能配得上你,而你那时岂不是人老珠黄了。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还不如嫁我呢。”
我撇嘴道,“嫁你也未必省心,况且你愿意娶一个心里有别人的妻子吗?”
他沉默了片刻,才喟然叹一句,“你的心时远时近,像风一样抓不住。我想知道为什么?”
我不解,“什么为什么?”
“除了家族的问题,你为什么接受他们而不接受我?”
梦中遍抚忧伤事,回头细看却无凭。有时半夜惊醒,迷惑中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耳边有杜鹃的悲啼之声,情意阑珊,伤情益增。前世负累,今生无法偿还,可恨此情此怨偏又无处可说。若,人生若只如初见,多好,我会远远地走开不去招惹他。前世遇见我已是最大的不幸,今生怎能重蹈覆辙呢。
我只能硬起心肠道,“杨昊是我最爱的人,阿风是最爱我的人,你每次都只差一步。”
他的眼底是看不到边的广袤,无止无尽,有一点星光在那幽暗深处悄然绽放,“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最爱你的人?”
“你需要考虑的太多。”
“如果我能把这些事处理好了呢?”
我轻轻一笑,笑中有些不明的清淡,却又似乎带着点儿怀念的意味,“即时都处理好了,你也不是最爱我的人。”
“为什么?”
“因为直觉。”
他惊叫,“女人,不要找不到理由推脱,就借口直觉。”
十二年来朝朝暮暮,阿风永远是那样模糊清晰的存在,虽远却永远不会离开,即时这次远隔千山,我也相信他的心不曾改变。爱是生命里最绚烂的一场幻觉,太荼蘼,有时宁愿沉醉也不愿醒来。
我说道,“如果理智无法做出判断,那就听从心的选择吧。”
他脸上忽然涌起潮红,一双眼睛定定的瞪视着,亮亮的仿如能滴出水来,灼灼的仿如能燃起赤焰,“也许晚来一步,我宁愿做最适合你的人,总有一天你的理智和心都会属于我。”
我愣住,疑似是否穿林的风,不小心的扬起了尘粒,就这样迷了双眼,打湿了眼帘。
回到武昌,往昔的人头熙攘、车马如流,早已甚觉其弊的狭窄道路;今日人烟稀少,反显得宽广无垠了。短短数日变化如此之巨,纵使看惯白云苍狗的出世老僧,怕也难以顷刻接受,更何况深涉其中的庸碌俗人。惟有唏嘘人生变易,世事无常。
卓雅瘦了一大圈,但精神很好。我们絮絮地说了别后的情形,她诉说的过程中眼眸水亮,“当时叛兵来了,所有人惊慌失措。结果他突然赶来了,救了我。”
她不自觉地摸一摸飞红如霞的双颊,比平时更添一分艳软秾丽的小女儿情态,“如此情景,我总算知道他心中也有我的,虽然历险,也不觉得了。”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问道,“他说他现在在做什么吗?”
她微微一惊,仿佛隐约知道些什么,却淡淡道,“我没问。”
我委婉地劝道,“如果他做的是抄家灭族的大事呢?”
她目光有一种的迷蒙的温柔,似牵住风筝的盈弱一线,虽细却很坚韧,“只要他心中有我,那么无论他做什么,我都陪着他吧。”
我望着她盈盈的眼波,心中五味陈杂。大约要很爱很爱一个人,才会有这样缠绵的眼神吧。而我想这样温柔凝眸的一个人,却远在天边。
她看到我的神色,有些踌躇道,“小姐,你不会怪我吧?”
我回过神来,拍拍她的手道,“没有,我只是替你高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下一句话却咽在口中,没有说出来,对有情人是有情,对别人却未必。
我随口问了一句,“那他怎么又走了,去哪了?”
她眼中柔情似江南的春水伏波,“他去蜀中了,我们不是也要去。”
蜀中,忽然之间,我不禁怀疑原先去巴蜀的计划是否合适……
扑朔迷离
傍晚,西天的落日轻盈的洒下一层绯红的薄纱,将江河山岳皆笼在一片明辉艳光中,飘移的云彩在江面投下婀娜的影,徐徐江风拂过,与水草、苇影和着暮歌摇曳起舞,波光粼粼中渗出壮丽妩媚。
弃车改船,一路入川。和独孤凌出行很享福,一路上衣食住行都有人打点。又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浑身上下反而觉得不习惯,独孤凌曾讽刺我是天生劳碌命。其实他哪知道,虽然今世生在豪门,锦衣玉食的外表下一样循规蹈矩,但心里还是不愿被拘束了,尤其是出游的日子喜欢自己张罗。
江面宽广,几丛芦苇,几叶渔舟,夹着几缕粗豪的渔歌,再伴着几声翠鸟的鸣啼,便成一幅画,明丽的画中绕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淡烟,若飞若逝。
“在看什么?”后面清魅的声音淡淡问道。
“看风景”,我懒洋洋的应一声,然后随口问道,“你的人走了?”
一路上每到一处码头,都有人禀报或信鸽传递消息,所以这一路悠闲的只是我,看来劳碌命的还是独孤凌。刚才禀报的一男子,相貌普通,似一团模糊的影子,看不清,摸不透,放在人堆里绝对不起眼。
“嗯”,他脸色有些阴郁,眸光落在某处,似在沉思。
“怎么了?”我难得看他面露难色,不由问道。
“有些奇怪”,他沉吟道,“但一时还无法确定哪里奇怪?”
“哦”,我淡淡应了一声,不再追问。
他反倒有些奇怪,“你不问哪里奇怪?”
我闻言一笑,“我的好奇心虽然大,但是还不想惹麻烦,连天机阁都奇怪的事多问也没用。”
他略带嘲意,“你的心很冷,只关心你在意的人。”
我听他不满的口气,略略一怔,笑道,“其实我更想知道你怎么会加入天机阁?”
他微微回转身来,那一双眼睛亮如明珠,闪着幽寒光芒,“你想知道?”
心一沉,我尽量淡缓了语气道,“不方便说就算了。”
他抬首看向天空,此时天色已黯,那一层黑幕正要轻轻笼下。当时间久到我以为听不到答复的时候,他叹息道,“不是加入,是被选上。”
“独孤家也是百年豪门,该有的勾心斗角一样都不少。父母早亡,我幼时似痴似傻,只有祖父和阿泠用心护我。三岁时遇见香积寺的玉华大师,他带我离世修行。在庙中住了几年后才与旁人无异,后来又遇见师傅。”
“天机阁阁主?”
“不错,师傅天赋异禀,可惜身有残疾。见我资质不错,打破常规收我为徒。”
“那你怎么又是朝廷密使?”
“天机阁不过是朝廷细作的江湖延伸,既可以了解江湖情报,又可以赚些费用。”
天机阁,天下最神秘的地方,原来是朝廷的暗桩,难怪无人能揭开它神秘的面纱。在各地广布眼线,朝野通吃,我不禁佩服天机阁主的睿智。但是独孤凌的身份特殊,早晚身处险地。一旦新皇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能否容忍朝中重臣身兼天机阁主。
“左相同意你入天机阁?”
他一双眼睛闪烁着冷淡的光芒,“身为独孤家嫡系子孙,毫无选择。我必须有成为独孤家主的资格,尽管这不是我想要的。”
我微微张唇,似想说什么,最后却又是无声的闭上,可那一刻,心中却有一声深深的、长长的叹息。
宁愿清醒着痛苦的人,永远不能忍受糊涂的美好,注定要比别人承受更多的东西,这是自己选择的生存方式,终其一生都无法放弃。而我们都是宁愿清醒的人,家族的烙印终其一生无法抹去。
半晌,那墨玉的眸子转来,黑得那样的纯粹,偏偏能从那黑色中看到不羁,那一丝藏得那样的深,那样的隐蔽……
他不对题地说道,“历史人物我最佩服的是范蠡,家国皆不误,最后能全身而退,潇洒离去。”
我嗤之以鼻,“为了家国,以虚伪的理由把自己心爱的人当作一件礼物,送入了别人的怀里。即使最终泛舟五湖,我想西施的心里到底意难平吧。”
他闻言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拂开我额际的发。我一怔,没有躲开。两人距离很近,近到可看到了彼此的倒影,看清彼此眼睛的最深处。他眼底依旧不可捉摸,犹如深夜无垠,却带着某种魔力般叫人感到安定。
“我比他还聪明。”他呢喃似的低语,说得毫无头绪,但我听得明白。
他还是这么自以为是,难道他能比忠以为国;智以保身;商以致富的陶朱公还聪明。我不相信处在同样的情形下,还有人能想出比范蠡更高明的法子,做出更两全其美的选择。
我声音中隐带一丝莫名的趣意,“如果碰到这种情况,以你的容貌,我想你当西施也不错,到时我可以想想法子救你。”
他眼中怒气勃发,却一闪而逝,俊雅的脸上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那也不错,那我算不算你心爱的人?”
我瞪了他一眼,“你想得美?”
他哈哈一笑,满脸是捉弄人后的志得意满。
唉,这样的夜色,风月正情浓,还是不和他争吵吧。不说前世迷离来生惶惑,不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不言白日辛苦与纷扰。且让我们安享手中悠闲,静赏这夜的美丽,静听江的天籁。
船外表普通,舱内却是十分的华丽,紫色的丝幔,雕花的桌椅,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壁上挂以山水诗画,高雅雍容。
舱内那微微江风偶尔拂过昏黄油灯,光影一阵跳跃,却也是静谧的,似怕惊动了塌上那假寐的人。软榻上,卓雅静静的平躺着,微闭双眸,面容沉静,仿若冥思,又似睡去。
我走动的声音惊醒了她,她起身揉了揉眼,笑了笑,“船上诉心声,才回来啊!”
我看着她,低低道,“你是知道我的,不要乱说。”
她叹了一口气, “独孤少爷的确费了不少心思,我有时也替你左右为难……”
我打断她,静静道:“你忘了阿风?”
她低头抚着被角,“我们三人自小一块长大,我自然希望你和阿风能在一起。小姐你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要求全心全意的感情,尽管你们身份相差很大,我还是觉得阿风是最适合你的。现在阿风因身世离开,我气他放弃了大好机会。”
我默然不语,心里还是有些怨气。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你若不来,就像这花开你不采,过时了,我的心也将随秋草一起萎谢。
“独孤少爷既锦上添花,也雪中送炭。这些日子来对小姐的心也是看在眼里的,但是两家对立。哎,原来这世间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缘分这东西,真是无法言表。你最爱的,往往没有选择你;最爱你的,往往不是你最爱的;茫茫人海中,你遇见了谁?谁又遇见了你?
我无数次想,若他不是独孤家的人,我会放弃吗?若他只是今生的陆彦,我会接受他吗?结果仍是没有答案,因为这一世身份已定,我们的纠缠注定只是镜花水月,徒留心伤。
我沉沉地说道,“我知道我想要的生活,我答应了阿风。”
卓雅似想到自己,神色微动,“女人一颗心总是小得只容得下一个男人,而男人心却大得要装天下、装权势、装责任、装金钱……男人心中要装的东西太多了……”
目光移向漆黑一片的江面,江畔的灯火偶尔闪过。我感慨道,“是啊,而女人太傻,总以为男人应该和她一样,只装一人。”
她轻巧的叹息,如蝴蝶落在耳边。“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一路行舟,来到巫峡。巫峡幽深秀丽,两岸峰峦奇形怪状,姿态万千,峡区山高谷深,蒸郁不散的湿气沿山坡冉冉上升,有时形成浮云细雨,有时化作滚滚乌云,有时变成茫茫白雾。十二峰时隐时现,疑似仙境。
一路上有江上桥,江中舟,山上庙,坡上祠,壁上棺,岸上猿,崖上石刻,白云生处,农桑人家,巴山夜雨,巫山诸峰,可谓“巴楚有景,于斯为盛”。
水道越来越窄,山崖越来越挡道,眼见难以通行,船似乎会撞到陡峭的山壁,十分险阻。我们不得不弃船骑马,步上蜀道。
看着巍峨青山的崎岖山路,栈道巍巍,临空依壁,我不由叹了一句,“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独孤凌摇摇玉扇,波光眩人,“久闻元二小姐有咏絮之才,凌洗耳恭听大作。”
我面上微微一红,不好意思抄袭李白,随口说道,“哪有大作,只是有些感慨。”
他手一抬,玉扇半遮了容,魅声道,“你这一路看来心情不错。”
我似笑非笑地说,“你这两天看来很轻松,不用忙了。”
他不甚在意地说道,“这两天难得逍遥,过两天到了离芳镇才知道忙不忙。”
“离芳镇再往西就到渝州了,你去不去见刺史?”
“你是说权龙襄?”
权龙襄是现在的渝州刺史,早有耳闻,却未见过。他本是从三品武将,因为犯了错误被下放渝州(重庆)任刺史。权龙襄虽然不懂声律,却爱写诗。据说他一到任就向地方官员展示了一首新作:“遥看渝州城,杨柳郁青青。中央一群汉,聚坐打杯觥。”
面对着新任领导的诗作,州里的官员们怎么说也得评论几句,有人就说:“公有逸才”。这是在说权龙襄做诗的才能非常人所有。权龙襄倒是有自知之明,他回答说:不敢,不敢,趁韵而已。意思是说自己不过是在把文字凑成句子。
渝州民生安泰,这刺史大人并不辛苦,就专注于吟诗作对了。他曾写过一首《秋日述怀》,“檐前飞七百,雪白后园疆。饱食房里侧,家粪集野螂。”
参军拿到诗以后看了半天没看懂,不知道刺史大人在诗中用的是什么典故,于是虚心向刺史请教。权龙襄到也实在,耐心的解释:有一只鹞子从房檐前飞过估摸着能值七百钱;洗过的白布衫挂在后面园子里白净的像雪一样;吃饱饭后在屋子里侧身躺着;在院子里转来转去看见不少屎克螂在收集人粪。
这首诗后来被朝廷上下传为笑谈,如此有趣的人一定要见,我唇微抿,眸中灵动,颇有些调皮的意味,“你是一定要见刺史大人的,我也凑个趣吧。”
他见我满脸笑意,薄唇微扬,不急不徐地道,“你不要以为他是大老粗,见了就知道了。”
我道,“想来巴渝一定无事,刺史大人才能如此清闲。”
他剑眉轻扬,继而淡淡冷哼,“小小巴蜀一地,有两军驻扎,怎会有事?”
我问道,“除了韩原峰的豹骑军,还有谁?”
明媚的春光在他脸上投下分明浅影,他淡淡道,“豹骑军驻守益州,皇甫明的熊林军驻守渝州,权龙襄粗中有细,益州刺史杜君岚老成持重,皇上这巴蜀布局步步为营稳扎稳打。”
我瞪了他一眼,也就他敢如此评论朝政。要知道巴蜀是天府之国,易守难攻,皇上自然要小心防备有人割据一方,而且有了蜀王的前车之鉴,自然万分小心。
夜色因为大雨的关系提前降临,将山路完全笼罩在黑暗之中,从远处望去,只有几盏昏黄的灯光,在孤独的夜中,显示出前方是一座村镇。
我们虽有轻车简从,但是山路泥泞,蜿蜒曲折,也费了很大周折才来到离芳镇外。正准备快马加鞭,赶入镇中打尖,马车忽然停住,带得我们一震。
独孤凌刚掀开帘子,还未及张口。此时,天空划过一道闪电,将黑暗的帷幕瞬间掀开一个缝隙。就在这短暂的一刹那,便可看清,在离镇子不远的小路上,一个人俯面朝下,横在路中间。
车夫跳下马车,走过去拍拍那人,“你怎么在路中间,怎么了?”
那人仍然一动不动,车夫翻过他的身子,闪电一闪而过,便在这一瞬间,我们看到了那人脖子上一道泡白了的伤口和他脸上死前惊恐的表情。
独孤凌抬眼望向离芳镇,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唯有几盏昏黄的灯光闪烁不定。旁边一面容冷峻的侍卫问道,“少主,怎么办?”
独孤凌脸上的震惊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沉的静默。他缓缓道,“朱雀,你属下的井宿已入离芳镇?”
四名侍卫中一名高瘦者躬身答道,“属下接到的消息,井宿三天前按约定住进离芳客栈。”
独孤凌沉吟片刻,扭头问我道,“你怕吗?不如暂时留在镇外。”
我摇摇头,“有事不必记挂我,我好奇心一向大,而且说不准能帮上忙呢。”
他点点头,一抬手道,“青龙继续驾车,朱雀在前探路,白虎、玄武在后,小心进镇。”
原来在身边闷声不响的是天机阁的四大侍卫,东青龙,南朱雀,西白虎,北玄武。看来天机阁按二十八星宿命名, 井宿是南朱雀七宿之一,莫非独孤凌这一行来离芳镇就是为了见他。
风未见小,雨却越下越大,所见之处,雨滴的密度在增大,满天见雨滴,放眼远处,视线开始模糊不清。
无论从镇子的规模,还是房屋的数量,都无疑体现了离芳镇曾有的繁华。只是,现在城中各处角落,遗露的断臂惨肢,尸身无人理会,昭示着这已经成了一个人间炼狱。地面被雨水清洗后,略显的有些发亮,血迹尘土都随水飘去无存。
离芳客栈就在眼前,瓦面上顺势而下的雨水,形成了一道小瀑布,哗啦啦的直往下掉。门前的两盏迎宾灯飘摇欲灭,门板在风中吹得吱吱哑哑。
门内散发着异常浓厚的血腥味,我们完全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实,血流成河,所有的一切仿佛是修罗坟场。客栈里横七竖八的铺满了尸体。大多数死者还睁着一双惊恐的双眼,仿佛对突如其来的杀戮不敢相信。
我们看到如此情景,都不禁怒火中烧,浑身散发出逼人的寒意。而卓雅已经是看得泣不成声。
朱雀咬牙切齿的说道,“这到底是那些畜生干的,我要杀了他们。”
独孤凌全身散发出寒彻心扉的杀气,“朱雀去看看井宿在不在其中。”
朱雀领命而去,我不由问出自己的疑惑,“到底是何人所为,为何要屠镇?”
伏身查看有什么线索的玄武惊叹一声,“一刀毙命,杀人手法极其老练。”
雨随着狂风的吹落,直扑向屋内而来,在客栈外面查看的青龙缓步进来,脸色异常的凝重,手中拿着一柄已经染满鲜血,并且已经折断的钢刀。
他异常沉重的说道,“少主看这钢刀。”
独孤凌伸手接过那一柄血迹斑斑,已经折断的军刀,做工极其精致,一看就不是那些普通的钢刀。
独孤凌神色一冷,自嘴中吐出两个字,“军队。”
此时朱雀回来,面色悲怆凄凉,“井宿自尽而亡,死前好像被人用刑逼供。”
独孤凌问道,“他负责打探的消息呢?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
朱雀黯然地摇摇头,独孤凌冰冷锐利的唇角像一道利刃,划过所有人的心头,“看来离芳镇被屠因井宿而起,这些人怕我们知道什么。”
雨还在不停地下,雨落水中,击起水花,啪啪啪的雨落水的声音,声声阵阵入耳。
青龙忽然感觉到什么,猛地伏下身去趴在地上细听,片刻起身后凝重道,“有大队人马来了!”
独孤凌黑瞳微微一收,精光轻闪,“一箭双雕,既杀人灭口,又请君入瓮,看来我们中陷阱了。”
忽然,天空划过一道霹雳,将外边照得亮如白昼。黑夜中精光凌厉,一只狼牙墨羽箭破空而来,"当”的一声爆响击中门板。
少年快意
千钧一发之际,独孤凌决然喝到,“关门!上窗!”
四名侍卫反应过人,片刻已经上好门闩,窗拴,并在其后抵上重物,可以勉强坚守一时,只是不知道来人多少。
他清俊的面色虽然淡然无波,但目光坚定,“白虎去二层瞭望一下去,玄武去后门看是否有人围堵。”
两人应声而去,他低头沉吟,眼中隐隐暗云涌动,“青龙坚守大门,一旦守不住退到后厅,让他们尝尝霹雳雷火弹的厉害。朱雀去掌柜房间看看,有没有秘道?”
这两个消息都让我大吃一惊,天机阁已从雷家得到霹雳雷火弹了,动作挺快。秘道又是怎么回事?
我不由问道,“你怎么知道掌柜房间有秘道?”
“我不知道。”
“那你怎么这么说?”
“这掌柜曾是将江湖上有名的江洋大盗,晚年金盆洗手找了这个地方养老。这种人狡兔三窟,应该留有后路。”
我还想问,听见门上有人刀剑相加,乒乓作响,震耳欲聋。“杀!杀!”的喝声透过门板清晰地传过来,带来阵阵杀气。
屋外杀声震天,雨声隆隆的。身边方圆之地仍躺着具具尸体,暗夜里仿佛是修罗场,有隐在暗处的魑魅魍魉嚎哭挣扎,令人心跳胆颤,浑身冰冷。
独孤凌对这一切听若未闻,只侧过头来,深如瀚海的眸子在我面上一停,“你怕吗?也许今天我们就丧命在此。”
我微微叹了一口气,“怕有什么用,该来的也跑不掉。”
他眼中清淡的底下,忽尔显出一种孤傲而近乎狂热的光芒,“生不能同衾,死同|茓也不错。”
转瞬如有冰水劈面湃下,整个人连纤微的发丝都冻住了一般。让前一刻尚在忐忑的我,忽的涌起了一层淡然的明悟。生如夏花般绚丽,死如秋叶之静美。世事,有时看起来残酷,翻转过来想,也是一种慈悲。
心中有种说不清的情绪微微一动,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带了些暖意,“以前你受我连累,这次拿命偿你,一偿一报,也是应该的。”
他微怔,一双眼眸朦胧幽深,沉敛和隐藏至深的狂肆就像是沉静了数千年的湖水骤然迸裂,淹没一切。
此时,朱雀在后堂呼道,“有暗道!”
独孤凌随即顿住,回过头去沉声道,“青龙再抵挡一刻,你们随我去!”
客栈不小,我们跑入后院,冲入卧房,朱雀指着衣柜,“在那后面!”柜后露出个能过一人左右的洞口。顿时一阵旋风从洞中涌出。
朱雀先下去探路,“快走!”,独孤凌先将我和卓雅送入密道,接着喊了青龙一声,几人随后躬身而入。
密道很窄,里面空气湿闷,但有微风从前面送来,看来另一端有出口。我们摸索着一路向前,朱雀牵着卓雅,独孤凌的手始终牵扶着我。我只觉得自己手心冰凉,而他手中暖意稳定如旧。
约莫走了半盏茶的功夫,身后传来喧闹的爆炸声,凌突然停下来,“青龙出手了,快点!”
正说着,朱雀已拨开草木出了洞口,接着转身过来把我们一一接出去。
洞口已到镇外,只见雨势又大了许多,雨点洋洋洒洒地从天上倾泻下来,似乎要把整个春季的郁闷痛快地发泄出来。树木疯狂地摆动如扇子般的枝叶,仿若一只只大手不停地舞动着,即使没有响雷,也足以让人胆战心惊。
独孤凌留下玄武接应青龙,我们一行急忙离开离芳镇。一路上他修长的手指握住我的手,掌心传来温暖的气息,抬眼见他锋锐唇角似是噙着一分清冽的笑意,竟似十分喜悦。
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四周充斥了某种奇异的气氛,暴雨如注也感觉不到了,他的身上清淡的气息,温暖的呼吸,在那一瞬间都变得清晰无比。我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的心跳,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风雨总算停了,踩在湿地上,溅起了小水花,此时我才发觉,落地雨水尚未干,形成了大大小小无数水坑。群竹青叶垂然而下,时而掉下水滴,啪的一声,滴落地面。
不知何时,朝霞悄然而现,射出的红日余辉,染红了半边天地与浮云间。风雨过后,蜻蜓飘飞在池塘边,随处可闻鸟啼叫声。
独孤凌叹道,“本来可以悠闲观景的,现在如此狼狈,看景也没有心情了。”
我也叹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也无风雨也无晴”,他沉吟,眼底猛的波动,握住我的手一紧,我被他握疼皱了眉头。他手底松了松,却没有放开。
路过 “小三峡”,尽管风光旖旎,流水清澈碧透,两岸树木青葱,苍翠欲滴,流水飞泉,可惜我们没有心情欣赏,会合后一行人再也没有宝马轻车,锦衣玉食,每天拼命赶路,终于有一天狼狈不堪地来到渝州城外。
我看着城门上高悬的“渝州”两字,长嘘了一口气,高兴地就要入城。独孤凌却伸手一抬,“朱雀先去准备一下!”
我一怔,“准备什么?”
朱雀却已领悟,转身离去。刚走两步,就被人拦住,“准备什么呀,衣衫我老权都准备好了。”一个红脸大汉朗声笑道。
独孤凌拍拍头呻吟一声,“我不是飞鸽传书了,怎敢劳烦刺史大人亲迎?”
看来这红脸的魁梧大汉就是权龙襄,他笑嘻嘻道,“你传书中强调来到渝州后登门拜访我老权,我当时就奇怪,你何时这么礼貌了,所以一直挂心,一定要先来看看。”
他一边说着,一边上下瞟着独孤凌,我回头一看独孤凌现在紫衣褴褛,发迹散乱,哪有以往容如冠玉的翩翩佳公子模样。
独孤凌苦笑道,“我就知道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他又转身看我,“这位是?”
我低头打量一下自己,也是满身泥泞,狼狈不堪,只能硬着头皮道,“在下元诗音,见过权刺史。”
他看着我有些发愣,但估计看我们是女子的份上,没有出言笑话,客气地让我们上车。然后,他和独孤凌一路笑闹着进入城内。
收拾得清爽后赴宴, 主位之人自然是本间主人权刺史,主客之位大马金刀地坐了一将官,脸上风霜凛冽,坐下也显得身躯高挺。次客之位上才是独孤凌。
权刺史客气介绍,“这是熊林军主帅金吾大将军 皇甫明。”
皇甫明江北永州人氏,出身寒门,从军士开始累积军功,因功勋卓著受封金吾大将军。曾讨伐南番,屡克敌兵,战功赫赫,但被兵部官员以“菲薄军令,擅自行兵,居功妄为”为由,申斥,左迁渝州。
权刺史接着介绍道,“这位是元府二小姐元诗音。”
皇甫名只大大咧咧点了点头,席中却有一道目光扫过,锐利如寒霜浸骨,我抬头一看,一中年文士,气度深藏如山渊空谷,平和冲淡,抬眼时目光如若实质般落到我身上。
他见我目光狐疑,只是淡淡一笑,微微欠身道,“在下皇甫将军座下谋士左十三,久仰元小姐大名。”
我讪讪笑道,“在下后生晚辈,如何敢当。”
他口气却依旧是淡淡的,“元小姐聪慧过人,歌舞不凡,我等在这穷乡僻壤也有所耳闻。”
我只觉得他话中颇有深意,似湖上烟波缭绕,还想再问,权龙襄已招呼上菜,也就暂时放下。
一道道山珍海味端上,一个个空盘撤下。不一会儿,一个大玉盘端了上来,上面是一整只蒸|乳猪。伺候的仆人分好了肉,一一递给众人。
权龙襄殷勤地举起玉壶,亲自给皇甫明斟了满满的一杯酒,得意洋洋的笑道,“这蒸肉味道如何?”
皇甫明点点头道,“你这老权,挺会享福的,从哪找来的厨师,手艺不错。”
我看着满桌的珍馐美食,却想着曾经的回锅肉、水煮鱼,回味辣子鸡、重庆火锅,想得口水涟涟,可是现在还没有辣椒。在印象里,川菜就是一种浓厚的麻辣文化,一旦没有麻辣鲜香的特色,仿佛有些不习惯。
辣椒是在明末从美洲传入中国的,但起初只是作为观赏作物和药物,进入中国菜谱的时间并不太长。四川地区食用辣椒的记载最早见于清朝。清末四川食用辣椒开始普遍起来,以至辣椒在四川“山野遍种之”。清末《成都通览》记载,辣椒已经成为川菜中主要的作料之一,有热油海椒、海椒面等,特别是川菜中的回锅肉正式见于书面记载了。
独孤凌看我动筷不多,问道,“怎么了,在长安看你挺能吃的。”
“咳……”,我一口茶没吞利索呛得直咳,这家伙,也不能在外人面前拆我台吧。
权龙襄身为主人,自然要以示关心,“是不是菜不合胃口,我们这偏僻地方口味肯定和长安不一样。”
我没想到一下子引起注意,只好说道,“菜很好,只是我原来听说巴蜀为防湿气,民间多吃花椒等辛辣的调料,没想到口味和关中相差无几。”
他摇摇头,“我老权吃不惯那东西,吃一个就麻我半天。”
皇甫明大笑,“你老权也有怕的东西。” 众人哈哈大笑,只左十三的目光有些迷离的难以捉摸。
我忍了忍,还是忍不住肚里的馋虫,跃跃欲试道,“不知大人能否借厨房一用,在下愿意献丑一次。”
几道怀疑的目光立刻扫了过来,似乎没人相信豪门千斤会下厨,我却视若无睹。独孤凌唇一勾,摇着玉扇,风仪潇洒,“从没有那口福,一定要试试了。
我施施然下堂而去,只留下身后一厅诧异的目光。
厨师早已得到通知,一帮人立在厨房中手足无措。我只摆摆手,自去找需要的东西去了。我本来还为锅发愁,却意外地在厨房发现一种类似火锅的“五熟釜”,锅中分五格,可调五种味道,类似现在的“多味火锅”。看来古人更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此时辛辣的调料也十分多,重要的有花椒、姜、茱萸、扶留藤、桂、胡椒、芥辣等,花椒、姜、茱萸使用最多,是三大辛辣调料。
我皱着眉头尝了一遍,花椒、姜、茱萸再加上芥辣勉强能达到我要的口味。于是开始忙活起来了。
虽然忙得时间并不长,但是明显吊起了厅中众人的胃口,都望眼欲穿地看着厅口,个个显得垂涎欲滴。直到我和端着东西的仆人们出现在门口,飘来一股氤氲的暖人肺腑的香气。
权龙襄更是夸张,伸头伸脑,就差站起来了。看着仆人们端着大大小小的盆,奇怪地问,“这是什么?”
我笑道,“这是火锅,主桌味道多些,其余各桌难免简陋,各位将就些吧。”
桌上燃了红泥小火炉,锅中分五格,一个清水,一个高汤,一个麻,一个辣,一个又麻又辣。选料十分讲究,牛内脏用的是水牛的肚、肝、腰;牛肉用的是黄牛的背柳肉、红包肉、和尚头肉;吃鱼用活鲫鱼,鳝鱼现杀切段;毛肚要剔去梗子和底板,专用叶子部份,切成二指宽约块子。素菜只用豌豆苗、青菜心、黄葱、蒜苗。
皇甫明指着一盘东西问道,“这是什么肠子,这如何能吃?”
刚才厨师们死活不肯把这东西端上来,生怕被堂上的贵客们责罚。我微笑道,“这是鸭肠,最是脆嫩无比,将军若是不信,到时看我吃便是。”
权龙襄脸色不豫,眼皮也不抬一下,“那这红彤彤的是什么怪东西?”
我神情自若,“是鸭血,下锅越煮越嫩,味道更鲜。”
权龙襄脸色发青,马上就要勃然大怒了,想我居然给他的贵客们上些没人吃的下脚料,是可忍孰不可忍。
独孤凌眸光在我们间来回流转着,抢在他爆发前,说道,“赶紧上吧,我都等不及了。”一句话就把这紧张气氛轻轻揭过了。
火锅热气腾腾,权龙襄和皇甫明一看就是军旅出身,迫不及待地就奔肉而去。吃了一口汤锅,又小心翼翼地试了试麻辣锅,顿时大呼“麻!辣!”
喝了一大杯茶水后还是忍不住又下筷子,“鲜!嫩!香!”如此风卷残云,把肉一扫而空。
独孤凌则慢慢悠悠地涮着毛肚、鸭血、鸭肠,刚开始不明所以涮过火了,后来在我的示范下快涮块捞,吃得不亦乐乎,直赞,“入口直截了当的感受难以抵挡!”
这一顿吃得宾主尽欢,众人是满头大汗,叫麻不迭,却又赞不绝口。
初夏的夜,只有月光,静静的。透过我身旁的大树,将枝枝丫丫的的斑驳倾泄一地。夏夜的星空下,才猛然发现,一个人的成长的树上,不知不觉已经抽离出许多的忧伤的枝丫,而自己常常是坐在最忧愁的枝叶中,看星星的那个人。
夏夜的星空下,挽一帘静幽,斜倚在徐徐的清风,心思都是恍惚不定的,任思绪跌落丹若灼灼的碎影里。直到独孤凌轻唤了两声,才恍然回首。
他挑眉看着我,“你又在发呆了?”
我懒洋洋看他一眼,“你真烦,发呆你也管!”
他眸底波光一动,抬头勾唇一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时不见,如隔三世。”
我皱眉,叹了口气,“你还有心情打趣,离芳镇的事查得如何?”
他眼中寒光一闪,“暂时没有头绪,但敢动我的人,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我心底一动,“今天私宴本来没有皇甫明,你让权龙襄请他要打探消息?”
他眼底不着痕迹的逸出丝淡笑,“还是你了解我。”
我问道,“今日看出什么来了?”
他摇摇头,“当日之事,那帮人做得十分隐秘。巴蜀的驻军只有熊林军和豹骑军,自然要试探一下。”
几乎是心头一颤,我想起那中年谋士意味深长的笑,有些疑虑,“那谋士是什么人?”
独孤凌答道,“据查他只是个屡试不中的文人,皇甫明一向多勇少谋,能屡次升迁,看来这谋士起不少作用。”
他又问道,“今天的火锅你怎么会做?你是豪门大小姐,怎么会下厨?”
我有稍许的沉默,说道,“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出来要填饱自己肚子,就喜欢琢磨琢磨。”
他黠笑道,“那我以后有口福了。”
我并不接话,沉吟片刻随口问道,“你接下来去哪?”
他挑了挑眉毛,那气死人不偿命的笑容回到脸上,“有美人在,哪能放弃机会呢,我一路送你去益州。”
我奇怪道,“我只说了一句,你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你是不是到益州有事?”
他摇摇玉扇颇有感概,目光别有深意,“最难消受美人恩,最难婉拒美人意,你的话对我来说是圣旨啊。”
他似乎一直凝视着我的眸子,我目光触及他的眼睛时心不由沉了沉,笑了笑没有言语。
他扇一合敲在掌心,无聊地说道,“你知不知道卢晋清娶了益州刺史的女儿杜兰欣?”
“哦”,我颇为惊讶,“我和他很久没通信了,什么时候的事?”
他淡淡道,“就前两天的事。”
我瞪他一眼,“你怎么没告诉我?”
他眸光流转渗着三分诡异,“长安城中,探花郎当初故意接近你,我小心一些也不为过。”
我嗤笑一声,“你也太草木皆兵了,不过成亲是大事,应该送些礼。”
他洋洋自得地说,“已经以我们两人的名义送去了。”
我气道,“为什么以两人的名义?我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悠哉笑着高高扬眉,“是没什么,不过别人可不这么认为!”
我回想权龙襄等人暧昧的目光,一定是他若有若无地给了大家不少暗示,气冲上头,怒叫一声,“独孤凌!”
他躲往一边,顺便丟来个得意的笑,“早晚的事!”
这个夜晚,一阵闷热,一阵凉风。树枝上的树叶被风吹动发出“沙沙”的声音,长长的枝条上,嵌着洁白细长的花蕊,淡淡的香味弥漫在这初夏的夜晚。
我突然觉得,如此星辰如此夜,风轻暖,花微香,山高远,水东流,少年裘马多快意,不枉人生长风流。
金蛇秘蛊
走在江边的山坡上,地势高耸的山中之城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如诗如画,美不胜收,而云遮雾障的老君洞道观,虚无飘渺,如人间仙境……
今日初一,香客朝山,游人踏青,道观内香烟氤氲缭绕,山路上行人络绎不绝。我不耐烦坐轿,就和卓雅信步当车,漫步上山。
观门外山路狭窄,人潮拥挤,熙熙攘攘的。一辆朱红小轿迤逦而来,装饰华丽,有军士护送两旁,夺路而过的时候大声呵斥旁边路人,搅得路人颇多怨言。
擦身而过的时候,我看到轿前垂着一张暖帷,帷上以金丝绣着几朵牡丹,甚是华美。旁边有人嘟嘟囔囔,“切,不过是个妾室,还公然坐着正红牡丹轿子。”虽然牢骚,但只敢低声议论,不敢招惹眼前是非。
看着轿子过去,我好奇地问了那人一句,“不知是哪家的夫人?如此大排场。”
那人见有人询问,很是热心,不吐不快,“你不知道,这是皇甫将军的小妾,很是受宠的。因为皇甫夫人留在江州老家,这小妾就在渝州整天摆一副夫人行头,其实不过是鸠占鹊巢。”
我对这八卦逸事淡淡一笑,也没有放在心上。继续一路行去,入观赏景。
老君洞整个庙宇依山造殿,凿崖成像。主要建筑呈“玄”字型依山盘旋而上,道观内多崖刻佛道故事图像。山水依傍,茂林修竹,泉水潺潺,美不胜收。
转了半天,转到斋堂外,意外地看到那顶绣金红呢小轿正在门外。本来准备进入品尝一下斋堂的素斋,却被门口的军士拦住,说道斋堂已经被定下了,让我们另寻别处。
卓雅有些不满,我只一笑置之,转身正待离去,却看见一粉衣女子出得堂来,风姿秀美,袅袅纤腰。如此美人我见犹怜,看来皇甫将军宠爱这小妾也不是没有道理。
她轻盈转身上轿,秀美容颜一闪而过,虽然只是惊鸿一瞥,看得并不多么清晰,只是觉得有些眼熟,仿佛是哪里见过。
我转头问卓雅,“你方才瞧见没?那位如夫人确实容貌十分出众,却也有些眼熟。”
卓雅笑道,“我没看见,如夫人你怎么会眼熟,你一向不往夫人堆里去的,见过的也只是些小姐姑娘。”
这话令我脑中亮光一闪而过,犹如雷轰电震一般,登时出了神:不错,是小姐,而且是长安的熟人,罗静娴。
当日她以“美人醉”令我陷身济度庵,事后被我逐出天然居,之后就不知所踪。没料到万里之遥,竟在渝州重见。不知道她是落魄之时,被皇甫明所救,还是……
卓雅见我神情奇怪,问道,“怎么了?”
我沉吟一下,“你还记得吗,是罗静娴。”
卓雅是知道事情前后情形的,冷笑一声道,“原来她现在攀上了这个高枝,虽是个妾室,也是衣食无忧了。”
我叹了一口气,“如果他家没出事,做个小妾却是委屈了。”
卓雅撇了撇嘴,“你就是心软,要不是你救她,她早就沦落风尘了,最后还恩将仇报。”
她这话提醒了我,“不知道当初她背后指使之人是谁,如果她和那帮人还有联系,那皇甫将军……” 我心下忽然有些不安,心中隐隐不定,仿佛山雨欲来,胸口气闷得不行。
当下也无心观景,两人匆匆回去。一路上看到夏日明媚阳光下的街道,行人安恬,有父子、母女、夫妻,或行走,或交谈,或叫卖,或闲暇。如此琐碎而又平淡的生活,对他们来说是最幸福的。心中微微一叹,唯愿万里江山锦绣下,太平长久。
刺史府中一番兵慌马乱,权龙襄今日吐泻不已,召了城中名医都看不出究竟,众人都是乱成一团。
独孤凌的眉头用力蹙着,见到卓雅大喜过望,不等我们说话,就大声唤道,“卓雅,你的医术我信得过,来给他看看。”
卓雅略一思忖,本着医者之心爽快应了。在她去内室查看并病情的时候,我将今天老君洞偶遇之事说了,独孤凌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那一瞬间整个人竟带了些凌人气度,四周幽深的花枝叶影亦为之微摄,缓缓说道,“有如此巧事?”
“哦?”我抬眼看他,“你不信这是巧事了?”
他似是沉浸在一恍的深思中,突然想起什么,说道,“若是一件就罢了,偏偏渝州最近的巧事太多了点。朱雀座下井宿负责巴蜀情报,必是发现什么,而被人灭口了。”
我顿了顿,道,“你担心这些事都有牵连?”
他嘴角微微一勾,“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正说着,卓雅面色凝重地出来,眉头已经皱了起来。独孤凌神色一变,急切地问道,“如何?”
卓雅叹道,“不是患病,可能是中蛊。”
“中蛊”,我和独孤凌都一声惊呼,不敢置信。
蛊相传是一种人工培养而成的毒虫。传说放蛊是古代遗传下来的神秘巫术;蛊术曾经流行于云贵的少数民族中,汉人谈蛊色变。这蛊何时流入巴蜀,怎么会下在权龙襄身上。
卓雅点点头,“权刺史肚胀、减食、额热、面红。而且腹内肿起物,长二三寸,跳动。”
我忍住恶心,问道,“是什么蛊?”
“应该是阴蛇蛊。”
制蛊一般选择在农历五月初五这一天到野外捕捉老鼠、蝴蝶、蜥 蜴、蝎子、蜈蚣、毒蜂、蓝蛇、白花蛇、竹叶青、眼镜蛇、金环蛇等许多有毒动物,均放在一个陶罐内,让它们互相咬打,吞食,直到剩下最后一个活的为止,把最后剩下的这个活动物闷死,晒干,外加毒菌、曼陀罗花等植物及自己的头发,研成粉末,制成蛊药。如果最后剩下来的活物是蛇,就叫蛇蛊。蛊成之日,取之以害人,十分可怕。
独孤凌追问,“有救吗?”
卓雅沉声道,“一般中阴蛇蛊的,不出三十日,必死。但师祖对解蛊颇有研究,我看看师祖留下的医书有没有解法。”
独孤凌郑重地说,“拜托了,一旦有需要尽管说。”
半晌,他负手立着,悠然看着前方,笑的有些意味深长,“是时候该去大将军府看看了。”
将军府面积虽大,但灰瓦白墙、青石板的天井,竹木殷殷的小花园,布置很是简单。看来军旅出身的宅院主人在住上没有花多少功夫。
寒暄不久,皇甫明就问道,“听说权刺史有病,没事吧?”
听他说是病,我和独孤凌不露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独孤凌叹了口气道,“不知道他吃了什么,上吐下泻不止。听说腹内有东西,来回跳动。”
皇甫明颇为惊讶,“不会吧,难道他吃了什么活东西?”我冷眼瞧他诧异之色溢于言表,并无半分掩饰之色。
独孤凌点头道,“他一向爱吃肉,谁知道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皇甫明“嗯”了一声,“老权就是无肉不欢,这阵子只能吃素吃药,一定受不了。过一阵,等他好些,我就去看他。”
看他神色时倒真是一点看不出来,若不是真无辜就是他城府太深太会做戏了。独孤凌瞅着空子说道,“元小姐上香时候看到贵府如夫人,一见如故很想熟络一下,不如请来一见。”
他有些吃惊,“蓬门小户的人恐怕见不了大场面?”
我微微一怔,他是不知道罗静娴的身世还是故作不知道,当下只笑道,“无妨,我在渝州也无人作伴,多亲热些也是好的。”
皇甫明于是让人去请,不一会婷婷袅袅来了一位丽人,一身馥彩流云轻纱更添风韵。数年不见,她滋润了不少。
她礼数周全地福了一福,皇甫明指着我直接道,“这是元府二小姐,路过渝州暂居些日子,你多陪陪。”
她抬起脸来一看,脸色瞬间苍白若素,透明得没有一丝血色。半晌的静默之后,她低低答道,“是”。
我笑道,“夫人很象我一位故人呢!”
她目光倏地一跳,轻轻摇头,鬓上的玉缠丝曲簪微微颤动,“人有相似,可能长得有些相像罢了”。
独孤凌却突然笑道:“是吗,我一见却也觉得有些眼熟,不知夫人是何方人士?”
她反应也快,轻轻说道,“是庐州人士。”
独孤凌眉梢一动,似笑非笑道,“在下也去过庐州,不知夫人出自哪户世家?”
她登时满面紫涨,一双眼眸睁得极大,仿佛有泪泫然欲滴。皇甫明一直不语,听了独孤凌盘问言语,若有所思。
我心有不忍,打断道,“女儿家的事哪能让你问个不停,我们自去后堂谈吧。”
独孤凌冷冷一哼,她微微松了一口气,迅疾端肃了神色,“元小姐,请。”
小花园中美人蕉开得如火炬一般,一树一树炽烈地红着,或是吐露娇嫩的鹅黄与艳媚的橘色,一朵一朵妩媚柔软地着,似慵懒春睡的美人。
园中很寂静,我走到这就停下脚步,盈盈道,“这里景色不错,不如就在这赏景吧。”
她会意地颔首,对侍女道,“我和元小姐在这赏景,你去吧。”
等到只剩两人,我静静注目于她,只掐了一朵花细细赏玩。她被我瞧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垂下了头。我轻轻笑道,“罗小姐过得还不错。”
她双眸黯淡垂下,“元小姐大概认错人了吧。”
“哦?”我微眯了双眼,“刚才在大厅我已经挡了一下,夫人还要我当着将军的面刨根问底吗?”
半天,她长叹一口气,低低道,“你们为何来此,如此偏僻地方,我以为可以安稳度过余生。”
我骤然凝眸于她,目中闪过一丝冷凝的疑惑,“皇甫将军不知道?”
她抬眼,目中有一丝恳求,幽幽道,“他不知道,我也希望他永远不知道。当日我流落街头,他救了我,为了报恩,我嫁给他。”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单刀直入地问道,“当初给你美人醉的那些人没有出面?”
她满脸愧悔难当,“我当日错了一次,怎能一错再错。”
我假装凝神思索,问道:“他们也不知道你在将军府?”
她幽幽叹息,含了一丝悲凉,道:“我从前做了错事,现在成天躲在府里避世,不愿和过往人事有一丝瓜葛。”
我不动声色道,“包括罗夫人?”
她哭泣,哀婉的声音似受伤的杜鹃在哀鸣,“不知道母亲身体如何?”
在这一瞬间里,她哀哀的哭泣听起来分外让人心生怜意。我叹道,“还好,只是有些思女心切,你可以给她捎些消息让她心安。”
她流着泪默默点了点头,我停一停道:“皇甫将军待你如何?”
她淡淡道,“还不错吧。”
我有瞬间的愕然,听她叙述,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应该是情意殷殷才对,而且看她穿着和府中仆役态度,她在府中应该是受宠的。莫非她自矜身份,对薄命作妾有些心生不满,还是……
她一晃眼,也觉得有些失态,连忙解释道,“将军军务繁忙,我只尽力打理好府中事情,免得让他操心。”
我缓缓道,“既然避世,那就安稳度日吧,不要随意沾染些是非,免得到时后悔不迭。”
她抬头,目光中有一丝黑色的火焰在燃烧,“谁不想安稳度日呢,只是……”
忽然背后悠悠然传出一声低沉的呼唤:“夫人……”
我转首,却见假山之后走出一个清瘦的中年文士,一身青衫,衬着竹林深处漾出的朦朦雾气,给人一种看不清的感觉。走到近前一看,原来是那日见过的左十三。
抬眼看着左十三,我只觉得他脸颊瘦削,气度深藏如山渊空谷,平和冲淡中偶有凌厉之光,冷而深灿。他缓缓道,“夫人,刚才刘管家到处找您呢。”
管家找如何让师爷传话,看来他不想罗静娴和我过多接触。刚才我们的话,不知道他听到多少,看他面色平淡,他是一早就知道呢,还是深藏不露。我只冷眼旁观,并不多语。
罗静娴面色一沉道,“知道了,我这就过去。那就麻烦左先生送元小姐回大堂吧。”擦身而过的时候,她凑近低声叮嘱了一句,“万事小心”,就转身离去。给我留下一头雾水。
今天的天色原本是很好的,然而此时乌云密布,浓浓地锁住了整个天空,似是暴雨将至。
左十三礼数周全地说,“要下雨了,在下送元小姐回前厅吧。”
我装作不经意地说,“看样子是暴雨,不如找个地方歇歇,等雨过了再走吧。我也有些事想向先生请教。”
他微微一怔,自嘲着笑道,“敝人一区区幕僚,如何说得上请教。”
我微微一笑,作了一个伸手相请的姿态,先走进就近的亭子中。他也不好推辞,随着进了亭子。
亭外阴郁的天色下,狂风顿起,吹的灰尘落叶随风飞,竹叶丝丝拉拉狂乱舞,一只雨燕仍在低空飞着,长剪刀似的尾巴贴着池塘,一掠而过。
我看向他缓缓道:“左十三,梧州人士,原本闲云野鹤,不求闻达。但十几年前适逢我朝与突厥大战,你向韩原峰将军献计,奇策百出,摧敌肝胆。至此天下闻名,最后却谢绝韩将军挽留,悄然隐退。没想到竟然会在隐身渝州,屈居一小小幕僚。”
他静静地站立了片刻,素白的面容上看不出什么波动,淡淡道:“元小姐真是消息灵通,如此短时间就了解到了敝人的情况。”
有独孤凌在身边,消息自然灵通了不少,那日我和他略提了一下左十三,两日后左十三所有卷宗都已摆到案头。唯一遗憾的是,此人深藏不露,只有一星点资料,来龙去脉并无人知晓。
我谦顺微笑,“大概是左先生令人印象深刻吧,过目难忘吧。”
“是吗”,他眼眸一掠,数道皱纹长远的刻在眼角,“元小姐天资聪颖,如果专心政事,恐怕不是今天的成就吧。”
我心头骤然一跳,旋即平和下来,笑吟吟道:“怎么说?”
他唇边突然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轻声道,“元小姐大处通透清楚,胆识见地也是不凡,如果嫁给越王必然如虎添翼,想来朝中局面将大为改观。”
我心中一凛,“看来左先生对我也很了解。”
他面上的表情淡淡的,仿若在闲话家常:“彼此彼此。”
短暂的静默之后,我问道,“左先生当日谢绝了韩将军,为何后来投入皇甫将军麾下?”
他道,“将军当年曾救过在下一命,所以感恩,效犬马之劳了。”
我眼中带了几分了然的惋惜,轻叹道,“先生外表看来是出世之人,骨子里却是眷恋红尘不去啊!”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道:“出世之人,常怀入世之志,昔日诸葛孔明不也是如此。"
闻得树叶被风吹起簌簌细碎的碰撞声,我缓缓道,“出世入世只在人心,身在闹市,一样能有一颗出世之心。”
他眼中掠过一道精光,声音却依然清淡,“这是元小姐的感触吧,身处漩涡之中,偏偏想着云游四海,在下佩服。但人一旦有了执念,无论身在何处,其心自苦。”
话音未落,暴雨已倾盆而下,如无数鞭子暴烈抽在地上,泼天泼地激起满地雪白的水花。一时间雨帘绵密,连十步开外的的物事也朦胧模糊了。
心中骤然蒙上一层阴翳,仿佛亭外雷暴滚滚的天色。也许出世入世其实一样都是痛苦的选择,无论是超世,出世,顺世,还是入世之人,莫要去问,莫要去疼,只能一件件去经历。。我原来觉得自己是世外之人,远远看着下面红尘翻滚,可以无悲无喜。可是一旦被种种眷恋打入红尘,身心又如何能置身事外。
左十三看着亭角顺势而下的雨水,形成了一道小瀑布,哗啦啦的直往下掉。静默半晌后问道,“小姐信佛?”
我微微斜眸,“我本不是信佛之人,现在也无法说信与不信,只是觉得只有把世间事看得不那么重,痛苦自然烟消云散。”
他的声音又轻又冷,“佛家常云无妄想时,一心是一佛国;有妄想时,一心是一地狱。”
“那先生是在佛国还是在地狱?”
“佛国又如何,地狱又如何?我只是人,不是佛,还是留点妄想,宁愿要这七情六欲煎熬己心。”
有一层疑惑蔓上心头,他的怨念、执念是因为谁呢,栖身渝州只是避世或是别的原因。我怔怔出神的片刻,“先生似乎曾有伤心事,不能释怀?”
他不答反而抬头望着亭外大雨瓢泼,叹了口气,“渝州最近雨水太多,恐怕不利于农事啊!”
左右问不出了什么,只闷闷观雨,过了半晌雨停了,他一路无语送我回前厅。独孤凌看我们同来,眼眸微微一眯,流出一丝诧异和不解。
离了将军府,回到刺史府,他按捺不住道,“你和罗静娴说了什了,怎么和左十三一起回来?”
我叹了口气,“罗静娴算是承认了,还没说什么,左十三来就打断了。”
他皱眉道,“也许这左十三知道些什么?”
正说着,玄武送来一封密信,他看完后,脸色大变,沉吟不止,半晌后抬头道,“益州发现苗疆金蛇教的行迹,也有人中蛊!”
岷江青城
窗外花轻,阳光半洒席前,我靠在窗前正对着棋谱解一个古局,见独孤凌来了,有些奇怪地问道:“这些日子你事务缠身,今天怎么有空来了?”
他在我对面坐下,随手抄了几颗棋子把玩。玉色棋子跳动在他修长的指间,清脆作响,“怎么,难道盼着我忙?”
我笑道:“也不是,贵人事忙,哪能象我这闲人?”
他弹弹衣袖,闲散地靠在了案上,看向那棋盘,淡淡道:“该动身了。”
我闻言愣住:“什么?”
他重复了一遍,“准备动身去益州吧。”
我手顿在半空,抬头看他。经卓雅解蛊,权龙襄虽大伤元气,但也基本好了。而独孤凌这些日子一直追查此事和离芳镇之事,难道有了结果。近日来,他与益州一直书信不断,难道益州又有事发生。
我细想了会儿,问道,“是下蛊的事情有了结果还是益州事情太过紧急?”
他不甚在意地说道:“都有吧。”
我将几粒静凉的棋子缓缓收握在掌心,不由便蹙起了眉梢,“如果不彻底解决这边的事,到时候难免两边左右牵扯精力。”
他薄唇微扬,不急不徐道,“已经查了熊林军上下,只皇甫明的近卫在离芳镇出事之时踪迹不明。”
我叹道,“虽是如此,涉及一方主帅还是应该慎重。”
他点头道,“密使只负责将查获情报上报,总部会综合情况,最后由朝廷处置。”
我略一沉吟,心间豁然开朗,转出一笑,将手中棋子缓缓放在棋盘之上,一子落下,盘中纠缠不明的局势隐有变动,“益州是巴蜀中枢,你想一抓总领?”
他凝视我片刻,面前他深邃的眸中一点星光微绽,“不错,渝州虽重要也不如益州,只要把握了益州,巴蜀再有人暗中作乱也岿然不动。”
我看着棋中边角,“只可惜了渝州这盘棋,本可能彻底解决的。”
他语气略有些嘲讽,“女人下棋只看边边角角,大局观太差。”说话间他将一颗白子“嗒”的丢入局中。
黑白双子散落经纬,那黑子原本攻势凌厉,咄咄逼人,战火扩散至整个盘面,右下角白子岌岌可危。但此子入局,直捣中枢,一大片黑子顿时成了死棋。黑子长驱直入的锋芒受阻,顿时有些难以为继,白子瞬间翻占了上风,右下角也被盘活了……
我淡淡冷哼,“算盘打得挺好,但事事哪能都如你意。”
我们一直在明,而敌人在暗,只有些隐隐约约的线索,管中窥豹,难见万一。而且我们此去益州,目的显而易见,他们也不会束手待毙,必然还有后招。
我一招黑子落下,棋局立刻又发生变化,盘面也极为复杂,每一招都足以影响终局的盘面。中盘的撕杀更是让其进入白热化阶段。
此时,朱雀低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少主!”这一声打破了棋局中的紧张气氛。
“嗯?”独孤凌剑眉轻扬,继而冷哼,“真烦,一时也不得闲?”
我微笑挑起了几颗白棋,探询地看去:“什么时候动身?”
他将手中剩下的几颗棋子随意丢下,一局棋顿时乱了套, “后天。”
我们离了渝州前往益州,一路上但见树木婆娑、挺拔的水杉、高耸的银杏、古老的苍松翠柏、丛生的慈竹,殷殷茂茂。而且田间地头耕种繁忙,真是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天府之国,名不虚传。
历史上,正由于有天府之国的四川作后盾,才使秦国得以“操纵予夺,无不如意,于是灭六国而统一天下”。楚汉相争,刘邦以巴蜀汉中为根据地,“出三秦伐楚,萧何发蜀米万船而给军粮”,因之以成帝业。三国时,蜀国凭借四川的富庶,与魏、吴鼎足三分天下。
快近益州,独孤凌不知为何却要先去都江堰,我也想趁机游览一番,也就没有追根问底。快到都江堰,只见岷山披翠,蜿蜒起伏,重峦叠嶂,绵延四周。
岷江似一条巨蟒,从峰峦中窜出,奔涌而来,在夕晕中烁金熠辉,雄伟壮观。岷江到我们脚下的鱼嘴时被一分为二,左边是外江,右边是内江。左边的泄洪闸堤,高大巍峨,洪流于闸中倾泻,水声震耳欲聋。再看那右侧宝瓶口,石崖似横空出世,绝水兀立,散发出气傲烟霞、势逾风雨的奇韵。
我自肺腑间感慨出来,“真是鬼斧神工,古人的智慧更胜今人啊!”
独孤凌看我一眼,向我微微一笑,“你一游山玩水就心情不错,感慨也不少。”
我嘴一撇,“跟你出来真扫兴,不懂得欣赏大自然的美景,整天唠叨,象个老太婆。”
他微微苦笑,“美人一笑倾国倾城,哪有功夫看景了。”
我心情高兴,也不与他斗嘴,径自游览去了。走在木制的吊桥上,整个身子不由自我,在空中晃来晃去。几十米之遥的奔腾江水,尤近在咫尺,从脚底平稳滑过;天色愈来愈暗,青山碧水染上一层墨彩,给朦胧的江面平添了凡分雅趣。白云影犹在,人游离于浩瀚的天河之中,顿觉自己是万物的主宰。
我左走走,右走走,以晃荡为乐,阵阵笑声破天而出。头顶青天白云,脚踏波涛骇浪,此种感觉更于何处可寻?不由高呼,“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一个空旷的嗓音在对岸响起,“好诗词!”
对面一行数人,其中为首的男子一身富丽风雅打扮,面目一时看不清。独孤凌闻言,目光倏忽一跳,定在那男子身上。
一行人远远走来,待到走近,两方都是大吃一惊,为首身材高大的男子赫然是在长安“天然居”见过的吐蕃人。
他虽然刻意做了寻常富贵子弟的打扮,然而眉眼间那股霸气与锋芒,犀利如剑光跃虹,分毫消减不去。他嘴角牵引算是笑了一笑,“独孤公子,元小姐,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独孤凌眸光幽暗,“我该叫你赞普还是墀德祖赞呢?”
我凛然一惊,他不是大臣,竟是吐蕃赞普。当日他冒充臣子试探朝廷和亲之议,如今又为何而来。
有瞬间的沉默,他脸上的肌肉微微一跳,很快又恢复了坚毅刚硬的线条, “天机阁果然消息灵通,对吐蕃的情况也很了解。”
独孤凌问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不知赞普所来为何?”
他淡峻眼中清光微闪,“久闻都江堰为千古工程,化险为夷,水旱从人,特来一观。”
独孤凌似笑非笑,“是吗?”
他不答反问,“难道独孤公子以为还会有什么吗?”
独孤凌容颜寒冷,而后缓缓说道,“赞普大人年前一举击败大相沦钦陵,夺回亲政大权,如今恐怕是眼光西望了。”
他唇角一抹薄笑,清冷如斯,“不只眼睛西望,耳朵也西向。听说最近鄂州和沧州有人激起民变,大隋也不太平啊!”
鄂州武昌的叛乱我是身历其境,沧州竟然也有民变,我怎么没听说。我心口怦怦跳着,大觉不祥,转脸一看独孤凌脸色铁青,看来他所说的是真的了。
他把目光转向我,“数年未见,元小姐风采依旧,豪情不减。”
我含笑听着,不置可否,只客气道,“赞普过奖。”
他微笑不已,坚硬的轮廓因为这笑容而柔和许多,“听说小姐喜欢游历,欢迎元小姐来吐蕃一游。
吐蕃,青藏高原,苍茫大地,雄阔万里。横亘时空的千年雪山送我来这时光隧道,从历史的深处走来——岁月无言,沧海无声,有机会真要一游,或许能完结自己跌宕起伏的岁月。
独孤凌本是默默听着,闻得这一句,口气放重,“赞普大人视大隋无人吗,来得容易,走起来恐怕就不容易了。”
他神色微变,眸光犀利而寒冷,“你能留住我吗?”他身边侍卫手已放在兵器上,双方剑拔弩张,形势一触即发。
两人各带了十几名侍卫,恐怕也难分胜负。独孤凌和墀德祖赞就如同虎视眈眈地两头猛兽,各自小心翼翼地对峙,没有十全把握之前谁也不会轻易动手。
我心中微微一动,他此次而来自然不会是为了欣赏都江堰的美景,只怕是为了刺探两国之事。但是抓与不抓也是两难,抓到了又能怎样?杀了他,还是一直囚着他。若是因此导致两国纷争,边境不安,该如何是好?
我清浅而笑,徐徐道,“不管怎么说,赞普擅入大隋已是不对,但是来了都是客,不如作个交易。”说话间一个眼神递给独孤凌。
他眉梢傲然一挑,“你们也未必能生擒我,不过既然元小姐开口,我想听听什么交易?”
我静静抬眸望去,“这次赞普可以安然离去,如果下次有天机阁中人留在吐蕃,希望赞普可以手下留情一次。”
他唇角淡淡勾起,神情似笑非笑,语出微冷,“元小姐打得好算盘,一盘两可之局给今后留下一个退路。”独孤凌目光落在脸上,忽而一笑,像是明白了些什么。
这个说法只来是为了找个台阶下,而我能想到的最大利益就是给今后留个退路。这个退路我又用不上,不如顺手推舟给了独孤凌。多年后在雪域高原上,我想起这一幕,不知该后悔还是庆幸。
此时,落日在天边曳下一根根红线,线下暮色苍茫,线上金丝万缕,给山峦、江水披上万千色彩。渐渐地,天籁徐徐,风萧冷澈。
我微微轻叹,稍后道:“我只劝你一句,天色已晚,耽搁得越久,对你越不利。”
他的目光似钢刀划过我的脸颊,竟仿佛有一点温柔与激赏在里头,“和聪明人交手有好处。”
独孤凌下颌微仰,昂然道,“赞普还是早些走吧,省得我又改变主意了。”
他仰头大笑,“我答应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就盼望着能在吐蕃接待各位了!”
转身离去的时候,她那双黑沉沉眸子深沉如鹰,饶有意味的眼光波转到我身上,待我看过去,却如苍茫大海,转瞬无迹可寻。
苍天漠漠,四野苍苍,最后一丝光线亦没落在西山背后。
独孤凌神色阴沉似乌云密布,沉默片刻,“边境如此松懈,竟让他一行如入无人之地。”
我问道,“你抓他干什么?到时候烫手山芋,看你怎么处理?”
他摇摇头,“我本打算和他好好比试一番,让他打消对大隋的轻视之心”
我顿了一顿,“那我打乱了你的计划了。”
他叹道,“反正最后总要找台阶下,这次给天机阁留了条退路,也不错。”
我奇怪道,“来都江堰是不是有安排?我以为你知道有吐蕃的踪迹才来的。”
他眉目中藏着一丝神秘道,“我哪有那么神通广大,不过来这确实有事。”
夜晚的青城山隐约山影幽幽,耳旁只有泉鸣倥偬,却不见其踪其源所在。秀色可人的青城在夜雾的笼罩下散发着诡异的气息,迷离而神秘,幽深而荒凉。
独孤凌一行在山脚下寻了一片开阔地,玄武在周围地上用黄|色刺鼻的粉末撒了一个大圈,把马车围在中间,他坐下来,开始吹起笛子。
说实话,笛声真是难听,嘶哑哽咽,我正想发问, 草“哗啦”地一片响过来,远处的尖啸声也渐渐逼近。终于——
草丛簌簌响动,有几条蛇窜出,眼睛闪着绿光,弓起身子,吐著信子,马上就要扑来!卓雅惊喊一声,“蛇!”我也手脚发凉,双眼紧紧盯著那群蛇。
蛇从地上蜿蜒而出,碰到地上的黄|色粉末,立刻疯狂而又痛苦的扭曲,很快也被完全融化掉,变成了一滩脓水。结果形成了一个圆圈。因为死在上面的毒蛇越来越多,所以这个圆圈也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粗。
第一批进攻的蛇已经完全被融化掉了,那浓浓恶臭的脓水,在我们旁边围成一个直径数米的圆圈,刚好将我们护在了中间。
情势稍缓,忽然听得松林中几下怪声呼啸,三个青衣男子奔出林来,手中都拿着一根两丈来长的木杆,嘴里呼喝,用木杆在蛇阵中拨动,就如牧童放牧牛羊一般。
不少凶悍的蛇被刺激得猛地一弯,便猛地弹射而来。在空中目光爆亮起,獠牙大张。
“噗!”四周的侍卫猛地撒出一片那黄|色刺鼻粉末,如同筑起一道粉墙。
“滋!”那群蛇沾到了空中的粉末后,如同下雨一般地落地,然后身躯迅速地化掉,剩下的身躯正在疯狂而又痛苦的扭曲,但是很快也被完全融化掉,变成了一滩脓水。
外面的蛇群,对这个脓水圈子显然非常忌讳,再也不敢过来,互相挤作一团。但后面的蛇仍然不断从松林中涌出,前面的却转而后退,蛇阵登时大乱。
我见眼前尽是蠕蠕而动的青蛇,不禁呕心,喉头发毛,张口欲呕。独孤凌对这些蛇群视若无睹,仍然潇洒地挥着扇子。
他唇角上扬,带着点邪邪的笑意,说道,“你们受不了,就先上马车吧,待会还有好戏呢。”
我顿时不再言语,拉着卓雅的手,迫不及待地钻入后面的那辆马车里。坐定了,明明觉得蛇是很恶心的,却偏偏想打开车窗帘来看堆积在一起的蛇群的样子。忍不住用刀挑开了窗帘,向外面看去,却见圆圈外还是黑压压一片。
本以为暂时安全了,但变故又出现了,圆形的蛇尸墙,竟然自己塌了下来,从血肉模糊中拱进一个巨大的蛇头,头顶凹凸着块状纹理,两眼含着黄光,舌信一吐间,仿佛能闻到那刺鼻的腥臭。
远处的牧蛇人加紧催赶后面的蛇群,蛇不断的蜂拥而来,铺天盖地的毒蛇,从四面八方呈围剿之势,迅速向我们靠拢。
那巨蛇好像不怕那粉末,粗如大碗的身躯急扫过来,将那些个碎蛇尸扬起。后面的那群蛇猛地弓起身躯,然后闪电一般弹射而来。
“嗖!嗖!嗖!”侍卫手中猛地亮出一道道兵器,瞬间如同千万般亮点一般挥洒而出。顿时,一团血污冲天而起。无数蛇头被齐齐割下。
那毒蛇尽管厉害,却是半点也奈何不了这些身手高超的侍卫。但是它们的数量彷佛无穷无尽,前仆后继张开自己的獠牙攻击众人。在这种环境中,顿时有股绝望阴冷的气息笼罩而来。
我心下悸动,对上的莫非是金蛇教。看来他们蛇阵很有章法,巨蛇可替那些后面的蛇群清除道路,并适时的攻击,在蛇群前后不接时,用去与被困之人缠斗,直至后蛇赶至,这既是蛇海战,又是消耗战。使被围之人不能稍做休息调整,最后不是战死,便是累死。
玄武笛声不辍,朱雀利刃在手,猛地一卷。顿时,如同一个恐怖的绞肉机一样,无数掉毒蛇被卷进那兵器转出来的漩涡,转眼便成为模糊的血肉碎片飞出。
大蛇张开血盘大口,朱雀左手一把粉末,逼得大蛇头一偏,接着他利刃狂斩,切入巨蛇肉里,巨蛇借的着巨痛,撒起狂来,死命的缠住了朱雀的身躯,却被朱雀使内力反激将其一震两断,肠子等各种污秽之物洒满一地。
远处的牧蛇人蓦然看到大蛇被杀,顿时大怒,啸音也乱了, 蛇群的攻势立马也跟着萎竭下去。中间那脸色焦黄的中年男子挺起长杆,纵身向朱雀刺来,杆势带风,劲力倒也不弱。
朱雀面孔一红,眼睛一亮。整个身躯顿时彷佛一道疾风一样,一个眨眼,利刃挥起一道光,那人吃了一惊,急忙后退,转眼间退出了圈子。
朱雀紧追不舍,忽然有一道金光迎面射来,独孤凌急喝,“朱雀,回来!”
朱雀急中生智,身子后仰,躲过那道金光,差点压到地上黑压压的蛇群。电光火石间,他剑在地上一挑,跃回圈内。
那金光落到地上,仔细一看,是条小金蛇,身仅二尺,比拇指稍微粗点,全身金光闪闪,一颗蛇头呈三角状!
这金蛇虽然小,却是十分凶猛,一颗三角头不住鼓气,嘘嘘作啊,红信吞吐,昂头矫尾,似要择人而噬,比起先前那条大蛇,居然有过之无不及!
卓雅惊道,“这种蛇叫金蛇王,苗疆一十四种异蛇之中,以此蛇最为罕有,也最奇特。被它咬中要害,那就活不成啦!”
卓雅喊出金蛇王这三个字之后,侍卫们立即由药囊里取出硫磺化骨粉来,用最迅速的动作又撒了一圈。
忽见松林中一个彩衣女子缓步而出,径行穿过蛇群,走上前来。只见他在万蛇之中行走自若,群蛇纷纷让道,均感诧异。
独孤凌呵呵一笑,说道:“蓝教主终于来了。”
常恐多情
那女子耳坠银环,颈套银圈,手戴银镯,乌黑长发之上亦银饰宛然,在夜幕下熠熠生辉。她自胸至膝围一条绣花围裙,色彩灿烂,金碧辉煌。年纪约莫十七八岁,肌肤微黑,双眼极大,黑如点漆。小金蛇见了那女子,乖乖地爬上她的右臂,安稳不动,恍若一个金臂环。
她脸带微笑,声音娇柔宛转,“这位公子如此粗鲁,把我的青儿们都伤了呢。”她声音娇美,荡人心魄,连身为女子的我听了也心旌摇曳。
独孤凌唇边沟起一丝浅浅的笑,“蓝彩儿教主不远千里而来,未能一见,甚是遗憾,如此冒昧求见也是没办法的事。”
她眼神微微一瞥玄武,柔声说道,“公子手下奇人真多,这位就懂得不少牧蛇的法子。”
玄武只持笛立在一旁低头不语,独孤凌摇着扇子说道,“哪里哪里,我们这些雕虫小计碰到教主的青蛇阵不也是没办法。”
她撩开鬓旁飘落的发丝,多情又从容,“公子真会说话,让人听着高兴呢。”
独孤凌顿了一顿,“来者就是客,自然要尽心了。不知教主准备在巴蜀盘桓到几时?”
她眼光一闪,媚声道,“我刚来做客,怎么公子就想赶我走了。”声音温柔之极,旁人听在耳里,只觉回肠荡气,似乎娇嗔的便是自己,忍不住便想要出声挽留。
独孤凌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玉扇,抬首,目光清明,“哪敢,只是担心中原武林会对教主不利。”
云贵川湘一带的苗人势力很大,其中各教派有善于使瘴、使蛊、使毒的,因手段诡异古怪,和中原武林泾渭分明。平时井水不犯河水,一旦一方踏过界,一番争斗就会在所难免。这金蛇教虽然诡秘奇特,但这巴蜀武林难道没人知道她们潜入?
她踱着步,银饰哗哗作响。接着悠悠看着独孤凌道,“我常听说中原地灵人杰,今天见到公子觉得此言不虚啊。”
独孤凌收回玉扇,又是一副风流潇洒的模样,柔情款款,“能得教主夸奖,不胜荣幸。教主也是一笑生妍,风姿卓越。”
车中卓雅忍不住撇撇嘴道,“这两人老是互相吹捧,干什么呀?”我淡淡一笑,这两人顾左右而言他,早晚还是要步入正题,况且这两个都是聪明人。我且作壁上观,看他们如何斗法。
独孤凌有些狡黠的笑笑,“听说五毒教和金蛇教在苗疆斗得厉害?教主,是不是如此?”
她闻言笑容略略一僵,然后缓缓颔首道,“不知道公子是哪方的人,消息很灵通呢。”
独孤凌平淡开口,“我想和教主谈笔生意。”
她笑餍如花,甜甜的道,“谈生意,中原人说话就喜欢拐弯抹角,公子不如直接说说看。”
独孤凌微微一笑,豪气顿生,“教主立刻退回苗疆,我助教主独霸苗疆。”
“公子的心意虽好,但好意怎么让人相信呢,况且……”,她顿了顿,“公子如何证明自己有这份本事。”
“你来不外乎金钱和扩张势力,金钱暂时不提,我只知道一旦我将金蛇教潜入巴蜀的信息发布出去,那时唐门、青城就是想装聋作哑也不行。”
唐门、青城已知道消息而隐瞒,莫非和金蛇教早已暗通款曲。我心下疑虑,这两方怎么能捐弃前嫌连在一起,目的为了什么,又是谁有这么大的能力将他们联系起来。
她眼眸微微一眯,寒光四射,“公子在威胁我!”
独孤凌不以为意地摇摇玉扇,别有深意的看着她,“威胁谈不上,我能给你的除了金钱外,还有更强的支持。”
她颇为动心,“说来听听。”
“苗疆八峒中生苗的毒龙峒势力最大,也是暗中支持五毒教。”
“不错,熟苗基本支持本教,但是最近势力有些……”
“熟苗中沙峒本来势力最大,如果我能重整沙峒乃至熟苗生苗,上奏朝廷加封沙峒峒主为苗疆土司,贵教是苗疆第一教,你以为这种支持如何?”
她语气中有难以掩饰的疑问,“沙峒老峒主不在了,族中生乱,如何能统领苗疆?”
独孤凌那么轻轻淡淡的瞟一眼玄武,“如果我说能找到老峒主的后人,扶持他当上沙峒峒主乃至苗疆土司呢。”
印象里玄武面目黝黑,沉默寡言,严谨干练,没想到他竟是苗族人。天机阁一早知道他的身份,我不禁赞叹其布局之深,之久。有玄武在沙峒,苗疆这一边角棋局已然在手。
玄武身子一颤,更深地低下头去。蓝彩儿凝眸看他,片刻后轻轻一笑,“值得考虑,我能相信公子吗?”
独孤凌扬眉一笑,锐气如剑,“我叫独孤凌,而我是天机阁的人,同时是朝廷密使,这些够吗?”
“独孤凌……”她口中喃喃念了几遍,“独孤好像是大隋的贵姓,公子也很厉害,若是不嫌小妹资质愚鲁,就请收归门下。”
独孤凌讶然的挑了挑眉头,然后淡然一笑道:“蓝教主身为一教之长,武功出神入化,却来开这玩笑。”
她一阵娇笑,一瞬间,颜色忽地鲜活起来,眉弯如月,眼眸带情,欢欣的盈润的,隐隐的便渗出那妩媚娇态。“按照这安排,金蛇教也不过是苗疆第一大教,中原秀美,如果跟着公子,是不是也能有一方天地。”
我不禁有些佩服起这女子来了,反应真快,得陇望蜀,苗疆第一大教已经无法满足她的胃口了,竟然想染指中原。”
“金蛇教虽然横行苗疆,但中原武林,也不见得就怕了你们。” 独孤凌玉扇一收,笑容一敛,那面上便带出了三分寒意,“我也不喜欢有人不听我的安排,而你有讨价还价的能力吗,你此番前来只是探路,似乎并没带多少人马。”
蓝彩儿盈盈站着,裣衽万福,笑道:“啊哟,咱们的独孤公子生气啦。好啦,好啦,我给你赔不是。”
她笑声如铃,墨丝流泻,幽丽而诡异,清寒却邪魅,令人无法抑制的目不转睛,受其蛊惑!卓雅看了都忍不住痴迷,我却凛然一惊,她的目光中含着摄人心魄的魔力,莫非是什么邪门功夫。
她眼眸更添一份魔魅,专注的深幽的看住独孤凌,轻轻问道:“公子觉得我不值得一谈吗?”
自古百试不爽的美人计,我嘴角微微抽搐,暗中搓了搓手臂上的疙瘩,然后掩了卓雅的眼睛,不让她看得着魔。
独孤凌却仿佛没受蛊惑,眼眸似漫不经心的瞅着她,“曾因醉酒鞭名马,常恐多情误佳人。教主虽美,但是夫人善妒,本人曾多看了一名女子一眼,结果夫人就把那名女子……”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这话一出,马车上的我们又是一愣,他什么时候有夫人了,善妒的夫人?然后便听得有几名侍卫忍不住“呵呵”轻笑。
她暗中敛敛眼神,抿唇笑道:“是吗,马车上大概是夫人吧,不知夫人有多美丽,能不能一见。”
独孤凌对着马车一楫道,“夫人,请下车吧!”
下车,我大吃一惊,片刻后反应过来,这家伙把我拉下水。我心里咒骂不已,却不能当众拆他的台,只有风姿绰约地走下车来。独孤凌故作殷勤地过来搀扶,被我在胳膊上狠狠扭了一把,却不敢声张。
蓝彩儿眸光静静地在我身上流淌,那双眼眸中,黑幽幽的如最深的潭,华灿灿的如最利的剑,异美如妖,观之生怖。
我心中一颤,有些意乱神迷。忽然一股暖流从右手传来,冲开了眼前的迷雾,我常呼了一口气,定了定神,感激地望了独孤凌一眼。
她面上一直挂着淡淡的笑,气息却有些不稳,想来这邪门功夫对她也有损伤。半晌后,她平复下来道,“夫人果然美丽,只是独孤公子如此出众,恐怕应付起来也很麻烦?”
我淡淡笑道,别有深意地看着独孤凌,“也不麻烦,我只是告诉他,衣服和男人我从来不和别人分享,不是我的男人罢了,如果是我的男人,如果敢在外面拈花惹草,我就阉了他。”
“咳咳……”独孤凌一阵夸张的咳嗽声,不知是真被吓到了,还是装的。
她抿嘴一笑,“夫人真是豪气不浅,真象苗家女儿。”她的笑声忽然尖利,我就感觉眼前一道金光闪过,快如闪电般迎面扑来。
电光火石间,独孤凌扇子一张,挡在我面前,只听见 “嗖”的一声,小金蛇掠过我的视线,从我的头上朝玄武飞扑过去,动作如九天之雷,迅捷且充满威势。
玄武左手持笛,右手空手来捉小金蛇。我刚惊呼一声,玄武右手食中两指突然伸出,也已钳住小蛇的头颈,两指用力,小金蛇动弹不得。
玄武的目光看着小金蛇,像是在看一名相交多年的好朋友一样。神情带着几分喜悦之意,我意外地发现小金蛇的神情也十分柔和。像是看到他的老朋友一样。接着小金蛇缓缓爬到玄武的臂上,抬起蛇头,对蓝彩儿吐了吐蛇信。
独孤凌脸上顿时阴云密布,怒喝道,“蓝彩儿,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蓝彩儿却双手抱肩,向着玄武端端正正恭敬行礼,玄武微一颔首,算是受礼,想来这是苗家的礼仪。
本来凝滞的气氛随着这礼节顿时一松,她转过身郑重道,“一来要看一下这位是不是值得我金蛇教上下效忠的峒主,二来也看看公子对夫人如何……”
当下独孤凌微微一笑,绝对的优雅温柔,“如何?”
她看着我们绽颜一笑,“公子不是不敢惹夫人生气,是不舍得惹夫人生气吧。”
独孤凌满面皆是笑意,连连点头,带着一点儿叫人咬牙的戏谑,“你倒是我半个知音,若是不爱,这种母老虎早该休了。”
我羞怒交加,当下狠狠踩了他一脚,他哀叫一声,不顾形象地跳了开去。
蓝彩儿撇一撇嘴,止不住地咯咯娇笑,“就不打扰两位打情骂俏了,我回苗疆恭候峒主大驾。”
我正气哼哼的,她哪只眼睛看见我和独孤凌打情骂俏了。独孤凌心情大悦,挥一挥手,笑嘻嘻地说,“你且去吧,安排妥当后我会派人和你联系。”
她应了一声后,神态间有些踌躇地说道,“有件事想向公子求情。”
独孤凌有些惊讶道,“什么事?”
她缓缓道,“奴家小姨早年和母亲争教主之位失败后愤而来到中原,多年音信全无。前些日子她联系我到中原,原本……现在,既然奴家效忠峒主和公子,这些也就不说了。我不知她为何人效力,看来竟似和公子为敌,如果她以后得罪了公子,还望公子能饶她一命。”
独孤凌微微凝神,“她叫什么名字?什么身份?”
蓝彩儿道,“她叫蓝香彩,只知道现在暂居益州一大户人家,平时都是她联系我的。”
独孤凌微一沉吟,“我知道了,但能不能饶,要看情况。”
蓝彩儿叹了一口气,裣衽万福后招呼青衣人离去。三名青衣男子怪声呼啸,驱赶青蛇。群蛇犹似一片细浪,涌入松林中去了,片刻间退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满地亮晶晶的粘液。
青城山下的夏夜显得十分沉静,天上繁星点点,山顶萤火时亮时暗,引起无限遐思。
独孤凌抢在我发飚前命令众人道,“今晚赶到益州,稍事休息后去见刺史。”
我忍下一肚子窝囊气,上马车前狠瞪独孤凌一眼,把他看得浑身发毛,心中惴惴不安我是否会秋后算账。
方才那一瞬间,凛然,羞怒,惊讶等等的一切,剪不断,理还乱,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我一路无语,想着前尘如梦,今生的自己。
临水而行,盎然的古意随着徐徐的江风扑面而来。前世美丽的夏夜里,我也曾经象今天这样遥望天河,做着无边无际的梦。如今岁月如梭,已经无声无息地流淌过去。问今夕何夕?天涯路遥遥,人生短暂。
益州郡治成都,古称锦城,锦官城。古蜀国迁都于此,取周太王迁岐“一年成邑,二年成聚,三年成都”之意,定名为成都。
此时的益州和我印象里好耍,悠闲的成都既有相同也有不同。满眼的花红叶绿,满眼的蜀锦重彩,浓色淡彩间隐含着一种不同于北方雄浑和江南秀美的风韵。宽阔的街道,光鲜的青石板路,干净整洁。人来熙往,热闹非凡。
益州,刺史府,内堂。刺史杜君岚设宴款待我们。主人中等身材,貌相朴实古拙,目光审慎坚定,外型并不引人注目,但却予人稳重的良好印像。
金樽美酒,试倾一杯重碧色,带着酒香馥郁芬芳。独孤凌赞道,“这是蜀中名酒重碧春吧?”
杜君岚颔首道,“正是,比之汾州干和酒和西域葡萄酒又有一番风味。”
我凝神看这酒色碧绿,杯色争玉,清而不薄,厚而不浊。不禁叹道,“重碧拈春酒,轻红擎荔枝,高楼欲愁思,横笛未休吹。”
卢晋清人如兰芝玉树,笑似朗月温润,叹道,“还不知道元二小姐是个大诗人呢。”
我这才反应过来,无意间又剽窃了杜甫的大作了,当下只有掩饰道,“有酒无笛呢,探花郎娶得佳人归而不告知,是不是该罚吹一曲?”
他听了不以为意地淡淡一笑,而杜兰欣闻言却面色一红,趁得面若桃花,整个人娇美无限。
“好啊,我可以听到姐姐姐夫合奏了。”忽然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略带一丝童稚的声音响起。
杜君岚看了少年一眼,喝道,“澈儿,又胡闹了。”原来这眉清目秀的少年是杜君岚的幼子杜元澈。
独孤凌笑道,“两位乃天作之合,今天赏不赏脸合奏一曲,让我们一饱耳福?”
卢晋清无可奈何地自嘲道,“有乐府采风在此,独孤公子还非要我们夫妇班门弄斧。”
我双眼一亮,别有深意道,“我虽懂音律,可也不如两位萧史乘龙,弄玉吹箫。”
这回,他玉面掠过一抹微红,目光柔和转头看了杜兰欣一眼,淡而温和的笑道,“好吧,那只能献丑了。”
仆人已备上紫檀浮云案,取来瑶琴,杜兰欣席地跪坐案前,微微侧首调试丝弦,灯影下她周身淡然流动着一层明净清光,便似一幕安静的画面。偶尔一双眼睛柔情万千地望着卢晋清,柔和而温热,衬亮那一张欺霜赛雪的玉容,落入席中人眼中,不由由衷赞叹两人真是一对璧人。
我却看见卢晋清如玉的俊面之上有种极淡的阴郁一闪而逝,不禁有一丝疑惑。少年得志,有如花美眷,有似锦前程,他怎么还有愁容,还有什么不满意。
玉笛在卢晋清手中打了个转,轻抵唇边,一缕明彻空灵的笛音悠悠飘出。众人只觉耳目一清,随着这笛音仿佛青山绿水近在眼前,时而悠扬低诉,时而清高淡逸,似有若无情意浮动。杜兰欣手指轻动细挑琴弦,每一个音符都那样完美的追随着玉笛的清扬,一丝一转缠进心底,绕出情丝万缕。
明月一轮,当空洒下金辉银光,落在水中如碎玉浮动,粼粼点点。笛音不绝,如歌似泣,琴声乍舒,低吟浅唱,似水月清光交织成了一张柔柔的网,流泻在今夜。
满目春风百事非,他日相逢,知音少,弦断无人听,杏花疏影里的笛声隔了爱恨都成了过眼烟云。多年后,我才知道人世间最最无常的就是人的心,即使猜得着故事开头,却往往料不到最后结局。盛衰开谢,悲欢离合是轮回之道。你共我,怎么躲得过?
锦官城外
丞相祠堂何处寻,柏森森。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六月的清晨,有微云飞渡,缠绕在鼻尖的是一股湿润的巴山蜀水气息。在这个清晨之前,我所有关于武侯祠的印象,几乎全部来自杜甫写下的这首诗。早早起来,不顾门外有雨零星洒落,拉着杜兰欣一路寻去。
杜刺史家教严格,按照世家礼仪培养子女,所以杜小姐绝对是仪态万千、笑不露齿的大家闺秀之典范!我有时也自愧不如。不过她也如同一张纯洁的白纸一样,嫁得如意郎君,一脸的幸福甜蜜。
武侯祠是为纪念三国蜀汉丞相诸葛亮而兴建,因诸葛亮谥号“忠武侯”,而被称为武侯祠。武侯祠由惠陵、汉昭烈庙、武侯祠组成,蜀人习惯将三者统称为武侯祠。
武侯祠分为前后两殿,形成昭烈庙(昭烈殿、刘备殿)在前,武侯祠(忠武殿、诸葛亮殿)在后,前高后低的格局。东西偏殿中有关羽、张飞雕像。东西两廊分别为文武廊房,塑有文武官雕像28座,殿内外还有许多匾联。
千秋功过,自有后人评说。人们无视硕大的“汉昭烈庙”,却固执地津津乐道“武侯祠”。看来在后人的心目中,对诸葛亮的智慧才华,鞠躬尽瘁的钦佩远超过刘备,以及昏庸无能的阿斗。古往今来,天下人心中自有一杆秤,和君臣、地位、财富无关。
庙院之内,最引人人注目的是那古朴参天的古柏,柏树向来是寿与天齐的吉祥之物,而在诸葛坟冢一周多棵翠柏。墓的后两侧有两棵三十余米高,直径一米左右的粗壮的桂花树,树干四伸,犹如盖般遮护着墓冢,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护墓双桂”。
我环顾四周说道,“这里一草一木都融入了主人的神韵与气质,与众不同。”
杜兰欣嫣然含笑,“是啊,家父常常说人臣就要像诸葛先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我随口叹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汉青。”
她低头沉思,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浅浅的阴影,别有一番沉静风韵,“好诗,元小姐出口成章,难怪相公常赞小姐是女中诸葛呢。”
“女中诸葛?”我有些意外,在长安我和卢晋清诗文相交,旅途信件也是说些山川地理,何曾一起遇事。
她眼神中有一缕隐秘的失望和落寞,我转念间已然明白,当着夫人的面赞赏另一名女子,难免让人心中不快。卢晋清是赞我呢,还是害我呢。
我笑吟吟道,“他好像说过母亲是个大家闺秀,端庄贤淑,今后娶妻也要如此。见你果然如是,他服气不错。”
她面上微红,似晓霞弥漫,“相公是探花郎,天朝之中哪个女子不想做他的妻子?”
我微微一叹,“他是谁并不重要,关键他待你如何?”
她眉梢眼角皆是泛着亮泽的笑意,“他待我很好,就是很忙。”
我打趣道,“他是长史,刺史大人也不知道心疼女婿!”
她笑意弥漫,“父亲说让他历练历练,很多事都直接交给他办。”
看来刺史大人还真是心疼女婿,想让他熟悉政事,为今后青云直上铺路。我淡淡一笑,也不揭穿。只和杜兰欣在祠里闲逛。
祠远离竹林茂密,曲径通幽,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花树泉石点缀其间,半是静趣半是文意,虽是人造,宛若天成。天空飘起小雨,卓雅随口说了句,“怎么没什么人了?”
我环顾一下,早上来的时候人还不少,这回人烟寥寥,除了我们一行就没人了。心下还不以为是,只道,“是不是因为下雨,人都走了。”
话音刚落,一阵阴沉地笑声骤然扬起,那阴冷森然的笑声使人不寒而栗,“人走光才好办事!”
抬头一望,不少黑衣人密密麻麻的将庭院围住了,十几个弓箭手占据各处屋顶的制高点,张弓以待。
我手微微一抖,脸上却强自镇定,“你们是什么人?”
那阴冷的声音响起,“这你不用管,你们只要老老实实呆在这,我们自然不会伤人。”
杜兰欣颤抖地问,“要我们呆在这干什么?”我趁机打量弓箭手,估量着翻出院去的几率有多大。
“知道越多死得越快。”那人冷冷道,“元小姐想独身出去也不难,只是只要逃脱一人,剩下的只有杀无赦。”
我眉宇深锁,心下暗惊,他一眼就看出我的打算了。我能一人逃脱,但卓雅和杜兰欣都不会武,一旦落到这些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目前只有呆在原地。
我招呼她们退到树后暂避,能借着地利稍微遮挡一下弓箭,黑衣人只是默然注视,也不阻拦。
日头一丝一丝的偏斜,雾气微散,淡金色的阳光洒落在路旁的长草上,将茵茵浓绿也染上一层薄金。园中静的有些逼人,四方静中慢慢又扬起些波澜,气势极沉。
我低头看着树影一点一点西移,深深叹了一口气,怎么最近波澜不断,是冲着我来的,还是沾了独孤凌的光。这伙人把我们困在这,莫非要以我们为饵。
卓雅眼睛淡笼着一丝忧色,“他们会不会来救我们?”
我皱了皱眉,“既希望他们来救,又怕他们来救。”
杜兰欣惊问,“为什么?”
我唇际扯出一抹苦笑,“我们被人当鱼饵,等着吊大鱼上钩,就是不知道他们想吊刺史大人还是独孤凌!”
杜兰欣闻言忐忑不安,目光不住地打量园门。几个侍女吓得哆哆嗦嗦,忍不住低声哭泣。
等待是最难熬的,因为一切都不在控制之中,只能被动等待最后的结果。剪不断的思念,挥不去的牵挂,心里却有如十五桶水,七上八下,没一处安闲。
过了半晌,正在心下茫然之际,突然有几声隐隐的呼叱传来,被我灵敏的耳力捕捉到。我欣喜地说了一句,“好像有人来了!”
那声音阴沉的黑衣人颇为吃惊,不由“咦”了一声,接着喝道,“拿下元诗音”。
旁边一黑衣人直掠过屋脊,足尖数点之下,身形如离弦之箭般飞射过来,片刻之后已到眼前。
我拔剑在手,正准备应敌。忽然卓雅扑到我面前,我惊叫一声,“卓雅,让开!”
卓雅一张清秀脸庞雪雪白无半分血色,一对瞳孔似望不到底的两潭死水,对着黑衣人神色悲伤而哀戚,“你要动她,先动我。”
那黑衣人登时又惊又怒,剑晃得人眼寒,却始终没有挥下。我却微微一怔,这人身形看着有些眼熟……
此时,尖利的哨声传来,惊动场中所有人。领头的黑衣人一惊之下,回望城中方向,片刻后冷喝一声,“撤!”
我们对面的黑衣人眉头用力蹙着,目光凝重地锁在卓雅身上,踌躇了一下,便随着众人飞身离去,瞬间便消失了踪影。
什么都没有发生,仿佛风过无痕。这些人来无影,去无踪,在空气中带起一阵飘渺无影的风,又归于平静。
卓雅脸色阴晴不定,仿佛是夏日阵雨后的天气,依旧变幻莫定,她望着我,嘴唇嗫嚅了一下,最后却什么话也没说。
听到身后一阵忙乱的脚步,回头看去一群人蜂拥而来。最前面的是独孤凌,他青衫已不辩原色,尽为血红,如从修罗殿踏血而来。
他眼睛四处扫寻了一圈,看到我后,掠身过来抓住我的手腕一探,再周身上下看了一遍,这才长吁一口气,放下心来。
我怔怔地站着,他焦急的神态,在那一瞬间激起我所有的温柔,心里丝丝颤动似在夜雾深重的林间里飞过的几只萤火虫的光芒,微弱而辽远。接着小心翼翼觑着他的神色道,“有人袭击你们?”
乍然一声娇嫩的惊呼,“卢郎——”却见一个俏丽影子已飞奔出来,直扑到人群中卢晋清怀中啼哭不已。他一手抚着杜兰欣轻声安慰,眼里安着些许错愕和忧虑。
独孤凌的眼神微微一晃,笑容冷寂了下来,“回去再说吧。”
卢晋清神情一滞,眉宇间立刻掠过丝异样,淡淡道,“不错,回去再说吧。”
巴山夜雨,雨声淅沥,从黄昏到夜深。“滴滴答答”的节律,是古诗词里的相思雨、离人泪,重重复复,敲打出比寂寞更深的寂寞。
待了解了所有情况后,我独自坐了会儿,想着这一番惊心动魄,心头竟有些难过。原来,我们这里忐忑不安,命悬一线,那里也是生死相搏,血雨腥风。有人送信引独孤凌他们出来,并在半路设伏。那一战,从中午到金乌西垂。当所有伏击高手都丧命之时,刺史府侍卫死伤殆尽,独孤凌的侍卫也损失惨重。
我不知道独孤凌玩世不恭的背后究竟担负着多少,究竟为我默默付出了多少,但却能体会那种有什么压在心底,不能说也无法说的感觉。但我一直选择漠视、忽视。
恍惚中,前世你悲怆的呼唤,从遥远的天际跋涉而来,穿过重重雨幕,一声声撞进我的心上,萦回萦回。低低的声音里,是说不出的疲惫,还有抑制不住的痛楚。止不住回忆今生今世的点点滴滴,前尘往事,那些细细碎碎的温柔情怀在柔软的角落解冻、复苏。
窗处,雨声叮咚,叮咚,兀自敲打着窗台。在这寂寂无涯的雨夜,我一次一次地流泪,一次又一次地想着……
也许今宵月下长安,仍然沐浴着太平。盛世大隋,一个用无数人血泪堆积起来的繁华王朝,繁华得如此糜烂。纷争、阴谋、权利、爱情如同一个又一个灰色的漩涡,相互交错紧扣,演绎着万劫不复的主题。
想这样站在茫茫苍穹下,眼看众世沉浮;想这样轻轻地打长安走过,作为一位过客,不带走一片云彩。只是前世宿缘难忘,今生情谊不断,却逃不开,这命运注定的宿命。
眼前的夜,夜色幽冷情绵绵,飘飞的雨丝打湿心情。满腹心思,只能缄默。任这六月的风掀起记忆的门帘,带走深深浅浅的叹息。
“在想什么?”一声清朗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沉思,夜风倏然灌入的瞬间,带入满地雨雾。
我抬起头来,看他紫衣灼华,只是神情有些疲惫,心下一动。人生如梦,梦如人生,仿佛庄生晓梦,不知是入了蝴蝶之梦,还是自己梦到了蝴蝶。前世今生,不如坦诚己见,给大家一个公平。
我看向他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温柔,坦然道,“想你。”
他疲惫的容颜一瞬间骤然明亮起来,笑道,“我什么时候这么荣幸了。”
烛火明灭,长灯暗影。他几步向前,清明的眼神发现了我的泪痕,“你哭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正要抬手擦拭,他用手轻轻拭去我眼角的泪痕,温柔地问,“为我?”
他的手好烫,他的掌心也是,只感觉到那种滚烫的温度紧紧地包裹着,有些酥麻。就像被蛊惑了一样,不由自主地点头。
他眼中有虹彩样的霓光划过,璀璨一道。他伸手揽住我朗声笑道,“我很高兴。”
他的喜悦如此不加掩饰,我心里有些不安,他也许会错意了,此想非彼想,轻轻挣开道,“我有事和你说。”
他微微蹙眉,轻叹一口气道,“我也有事和你说。”
我看他神色郑重,说道,“那你先说吧。”
他沉重地说,“吐蕃进攻吐谷浑,吐谷浑节节败退。 鄯州(青海)已失,灵州(宁夏)岌岌可危。”
我大惊失色,“彪骑军不是驻扎鄯州吗?”
他微微扬起唇角,眼中却泛出一抹深重的悲凉,大致说了战事。吐蕃年前再度遣使和亲,迷惑了不少人。因此两方之争,朝廷只是采取以夷制夷式的两不相帮。同时吐谷浑内部发生分裂,一部分亲吐蕃的贵族倒向吐蕃导致局势完全崩溃。其国主诺偈钵和大隋和亲公主弘化公主逃至凉州。边军统帅韩原峰也只能奉朝廷之命,采取收留亡民,安抚吐谷浑的消极方针。因此不过月余,吐谷浑灭亡,吐蕃尽取青海之地。
吐蕃占领青海后,由吐蕃重臣达延直接屯兵于此,除了在外交上要求所谓“和亲”和大隋承认其占领吐谷浑的合理化外,不断兴兵攻隋。
我心下一惊,中原与吐蕃之战不可避免,历史转了个弯还是回到此处。吐蕃此战不但获得了一个有名的良马(青海骢)产地,而且从战略上成为从高原顺流而下取西域和甘陕川的桥头堡。从此大隋处于战略上的被动。
我一怔,神色复杂的说道,“吐蕃新据鄯州未久,根基不稳,朝廷早日出兵帮助吐谷浑复国,成功机会应该很大。”
独孤凌摇摇头,“东突厥势力再起,造成极大困扰,朝廷担心两面开战。”
盛世,盛极而衰,实际上,所有的事情都有着多多少少的先机,只不过没有人注意到,又或者注意到了也无法从中预料些什么罢了。
我心中感慨不已,低低道:“那朝廷准备怎么办?”
灯影里独孤凌深邃眸底似将这深夜入尽,无止无垠,冷然说道:“皇上调豹骑军北上,天机阁随行。”
我身子一震,叹道,“你要走了?”
他点点头,眼里黯然的神色微微一亮,口气里有难耐的急切,“跟我走吧!”
“跟你走?” 我心下一慌,“什么意思?”
他牢牢看着我,那深邃的眼眸让我无处逃避,“战乱纷起,此次一别不知何时能见。一起去鄯州吧!”
我喃喃重复,“一起去鄯州?”
他神色里柔情几许,几乎能把我淹没,“一起私奔如何?两个老头知道了也不能奈我何?”
我惊讶莫名,一下就到了私奔的地步,也太快了。放弃现在拥有的一切,背弃父母,与他远走高飞,得一日的快活也是一日的快活,总归不枉此生。这个提议像个巨大的黑洞,不断地吸附我,诱惑我。但诗情画意的背后,掩藏着一个清冷的灵魂,不断地拉曳。
他把我的沉默不语当作踌躇,握住我的手,殷殷道,“我知道是太急了,但是担心再有变故,还担心你身边再出现什么人。”
再出现什么人,是啊,曾经有一个人不离不弃,现在也未曾完全放弃。曾经的恩怨,与夜色里飘渺、淡然,而所有的痕迹,又是如此的清晰。
我心头乱如麻绪,只道,“我们的感情……感情并没有到那一步。”
他的眸中有暗沉的辉色,“你还想着他?还是风夙中?”
他没有明说,我们俩却都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然而时至今日,这句话似一盆冷水,倏然浇落在我头上,浇得我五内肺腑都激灵灵醒转了过来。
眼中升起一点小小的怅惘,从心底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只为想不明白:我怎么会和他有这样纠缠不清的一段相遇,却又不知道这是不是一场注定的分离。
我凄然道,“一走了之,多简单。可是父母家族就能简单地不顾了吗?爱情不能太过无私。”
他的手掌有残余的温度,薄薄的茧摩挲着我的手,“你为什么总那么清醒,为什么总顾虑那么多?”
那一双黑亮的眸子啊!有狡黠的笑意,有隐忍的深情,有不期而遇时的惊喜。可是在那一刻,他的眼神痛楚、无奈,也灼伤了茫然的我。
我轻声道:“给大家点时间吧,等你闲下来,我会告诉你些事,到时候再决定去留。”
他颔首道,“留些时间吧,有一天我希望你的心,你的眼里满满的只有我,看不到别的人,别的事。而不是因为一时的感动。”
秀色窗棂外,有夜风轻轻吹过。轻轻地、吹开了一帘寂寞的尘香如烟往事,也轻轻地、叩响了心扉间尘封已久的离愁别绪。
只是我们当时都没想到,错过了今宵,这一刻竟然那么久,竟然隔了十年的生死两茫茫。
如玉卢郎
独孤凌走了,韩非欢也走了,我整日里无聊,闲时去游览巴山蜀水。峨眉天下秀,青城天下幽,剑门天下险,夔门天下雄,到处是绚丽的自然风光,到处是淳美的风土人情……
这些日子回到刺史府,恰逢主人寿辰将至,准备给主人贺寿后继续入云贵游览。这一天,夏日微风薰然,穿枝过叶迎面抚来,碧色荷姿,或有含苞待放,或有迎风展颜,凌水依波,娉婷绰约。
我在房里慵懒而斜依着软塌,看一本刺史书房中淘出的《巴蜀纪事校笺》,头发不似时下女子一般绾成髻,只随意的编成长辫,微风袭来,几缕调皮的发丝随风起舞,,好不舒服。
卓雅正在窗下看医书,忍不住笑道,“小姐你就人前装装样子,人后懈怠得不得了。”
我伸了个懒腰,“一言一行中规中矩多累,偶尔放松一下多好。何况看闲书本就是件闲事,弄得郑重其事反而不好。”
她清丽一笑:“你就歪理多,看什么这么入神。”
我摇了摇手中的书,“巴蜀纪事,中间好多有趣旧事。里面有一章说到以前的蜀王妃?”
“蜀王妃?”卓雅摇摇头,“没听说过。”
“卢氏出自名门,知书达理,温柔贤淑,而且颇有才情。她曾列举了几种杀风景的现象:花间喝道、看花泪下、苔上铺席、斫去垂柳、花下晒裈、游春重载、石筍系马、花架下养鸡鸭等。”
卓雅笑道,“这王妃也是个妙人,她也姓卢。”
她是随口一说,我却心中一动,还不及细想,就听见仆人报传,“小姐和姑爷来了。”
抬头一看,卢晋清和杜兰欣相携而来。男子兰芝玉树、风华温雅,女子眉目清秀、窈窕大方,真是赏心悦目一对璧人。
两人进来时带来隐隐一丝香气馥郁,似熏香又似药香,很是奇特。卓雅轻轻将眉一紧,淡淡垂眸不语。
卢晋清俊朗一笑:“比起外面歌舞升平的热闹,刺史府是不是有些单调了?”
我微微一笑,“哪有客人挑剔主人的道理,已经很好了。”
他看了看我手中的书,问道,“在看什么书?”
我淡淡一掠,“巴蜀纪事校笺,里面有很多有趣的事。”
忽然之间,我感到他眉峰一跳,呼吸有瞬间凝滞,问道:“是吗,借我看看如何?”
我心间略微有些异样的感觉,也没多想,只道,“这本书着实有趣,我刚才还没看完,再等两天吧。”
他刹那异样后,旋即浮起了微笑,语调也与平时毫无差别,“没关系,那我再等两天。”
我面带淡笑,“探花郎什么书没见过,追着我要,何况这本书也是在刺史书房发现的。”
他苦笑道,“什么探花郎,你就别打趣我了,这已是上届的事了。今年春闺金陵冯君悦蟾宫折桂,年纪轻轻就状元及第了。”
我心不禁一颤,恍惚了一下。没想到短短一年,君悦真的状元及第了。现在的他一定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十年寒窗的最大梦想,当数雁塔提名时的杏园宴,及第登科,在得以实现的那一瞬那的心情,又岂是“喜悦”二字可以言尽的?看来上天是公平的,拿走一样东西必定会有另一种补偿。
卓雅闻言禁不住“哦”了一声。
卢晋清问道,“你们认识?”
我努力平静下来,只道,“在金陵时见过一面。”
他目光清凛,掠过淡淡光华,“听说皇上意欲赐婚公主给他,他都婉言谢绝了。”
杜兰欣惊讶道,“公主都不要,他还想娶谁?”
我也有些奇怪,圆场道,“也许缘份没到吧,想当初探花郎在长安也是很受欢迎,最后反而是在益州成家。”
他笑了笑,颇有深意,“这些独孤公子没告诉你?他可是每日和长安联系不断的。”
我心下微微一动,不动声色道,“也许他不知道我和冯君悦有一面之缘,觉得没必要说吧。”
他一顿,神色自如道,“可能吧。对了,夫人早就想找元小姐聊聊,今天难得有机会,你们聊吧,岳父还有事找我。”
杜兰欣温柔微笑,“你去吧。”
他唇边一抹淡淡微笑。笑似朗月温润,倜傥中无处不带着叫人心旷神怡的风雅。古人以玉比人,以人比玉。有“君子无故,玉不离身,温润如玉,洁白如玉”之美谈。我心中感叹,这卢晋清如芝兰玉树,真当得起“君子如玉”四个字。
他走后,杜兰欣笑盈盈道,“久闻元小姐精通音律,无人能及,想请元小姐指点一下琴艺。”
我扭头看她:“怎么听着还这么生疏?我比你虚长几月,你不介意便叫我一声姐姐吧,这才不见外。”
她静默了稍许,莞尔一笑:“姐姐说的是。”
“这就对了,”我笑道,“你那日弹琴我也听了,可见在琴上也下了不少功夫。”
见她凝神倾听,我娓娓道来,“弹琴讲究弦与指合,指与音合,音与意合, 由此弹琴惟有由心生意,由意生音,由音至技方能达到琴人合一的境界。”
她盈盈道,“那我就弹一曲,请姐姐指正。”
侍女捧过来瑶琴,她在长案前席地而坐,粉衣裙裾洒落身后,似一抹从容的云迹,秀美的手指轻轻滑过细弦,左手如兰,抚上古琴一端。
曲调安详雅致,似幽兰静谧,姿态高洁。但闻室中乐音悠扬,周遭似有淡淡琴声应和,竟叫人分不出是否为七弦之上所奏,仿佛随着流连清风,四面八方都飘来琴声,悠悠娉婷无止无尽。
忽然弦乱琴韵断,她“呃”一声捂住嘴忍不住干呕。我和卓雅颇为惊讶,卓雅过去抚着她的背,好一会她在平息下去。
卓雅温和道,“在下懂些药理,卢夫人方便让我看看吗?”
她点点头,卓雅上前诊脉,细细诊过两手后,抬头笑道,“不是病,是喜,恭喜夫人。”
她面上惊喜交加,似是不敢相信,“是吗?我早上也呕吐,周妈妈看了说没事?”
“周妈妈”,卓雅沉吟片刻,问道,“有喜是毫无疑问的事,这位周妈妈可能不懂医术。”
她还是不敢相信,“是吗?周妈妈很懂药理,相公身体有恙一般都是她开药,早上她看了后,说我是吃坏了肚子,不用请大夫。”
我心下一动,这么明显的迹象连我这不太懂医术的人都能看出来,这个周妈妈是什么心思。不由问道,“这位周妈妈是什么人?”
她道,“周妈妈是相公家里老人,相公自幼父母双亡,由她和一位老伯抚养长大,在卢家很受尊敬。”
我忆起金蛇教蓝彩儿所说的姑姑,猛一醒神,笑道,“卓雅的医术也不一定准,不如请周妈妈来一起看一下,就能拿准了。”
杜兰欣踌躇了一下,但掩饰不住渴望,派人去请周妈妈。我和卓雅陪着她闲聊,她浑身散发着快乐欣喜的光芒,只不过多了一些温柔的母性,想来很盼望有个孩子。
侍女一会回来,吞吞吐吐地禀报,说周妈妈出门采买去了。我和卓雅交换了一个眼神,看着侍女遮遮掩掩的神态,这周妈妈肯定是找了个借口,托词不来。
只是卢晋清父母双亡,是家中独子,应该希望早点传宗接代才是,况且有孩子是件令人高兴的事,这所谓的老家人态度如此反常,真是令人不解。
我见杜兰欣只是默不作声,心知她有些黯然,然而这事太过蹊跷,劝道,“也许是看错了,暂时别告诉别人,等过两日稳定些再请大夫来看。”
她当下只是勉强一笑,点点头。此时,自然无心再谈琴艺,于是草草散了。
微风袭来,碧色纱幕随风轻舞,携着湖水的清爽,却消除不了我的心浮气躁,和卓雅的茫然失神。
我问道,“你看这周妈妈怎么?”
卓雅的失神被打断,停一停,压低了声音,“先不说这周妈妈,这卢公子也有些问题。”
我惊问,“什么?”
她叹了口气,“他身上有麒麟香的味道。”
“麒麟香?”
“我根据师祖的医术,研制出一种麒麟香,其实是几十种奇特香料制成的香包,可以百毒不侵。在鄂州的时候,我给了秋尽梧。上次在武侯祠,我也是靠着这香气认出他的。”
自从上次武侯祠事件过后,我和卓雅都默契地没有提及秋尽梧。我知道他可能藏身唐门,但他总算曾手下留情,顾及卓雅,我也没必要赶尽杀绝。
“秋尽梧”,我惊得站起来,“那卢晋清身上怎么会有这香气?”
她低头沉吟良久,“要么是他将这香包给了卢晋清,要么是他和卢晋清时常见面。”
我心头骤然一跳,惊悸如天空交错激荡的浮云滚滚,秋尽梧,卢晋清他们两人联系在一起的含义是在让我不寒而栗。一个蜀王旧部,一个当朝探花,这后面隐藏着多深的源系,让人看不清。
当日我发现西蜀地形图时卢晋清恰巧在场,其后围绕西蜀地形图引起的江湖纷争还历历在目,直到献图给吴王才把这烫手山芋扔出去。林泉山庄,十二连环坞,这些帮派后面隐藏的蜀王旧部总是隐隐约约露出峥嵘。难道卢晋清也在其中,那他身在巴蜀,意味着什么?
我目光黯然失色,“卢晋清,真的吗?怎么可能?”
卓雅轻叹一声,动容道:“现在还无法断定,说不准能从这周妈妈身上能发现什么。”
客舍出门的一条小径,周遭浓荫垂地,参天树木枝叶繁密,日光一丝半缝也透不进来,阴凉清静。路静得仿佛无人一般,只遥遥听得见远处的蝉鸣在一天的声嘶力竭之后无力地唱着一声又一声。
一直等到午后才出门,此时出去的人也应该回来了。我只想着方才之事,一边走一边对卓雅说道,“如果发现周妈妈的不妥怎么办?”
卓雅皱眉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长长叹了一口气,正走到向内院的拐弯处,卓雅忽然惊呼,“停住!”
我一惊之下,下意识停住脚步,各色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见到脚前一步远的地方,有一片长约四五寸的竹篾,仿佛有人无意间落在路上。
我刚诧异地问道,“怎么了?”
卓雅神情凝重地拉着我飞快地后退,口中道:“篾片蛊。”
我倒吸一口凉气,据说篾片蛊害人,是将悄悄的把它放在路上,行人过之,篾跳上行人脚腿,使人痛得很厉害。久而久之,篾又跳入膝盖去,由是脚小如鹤膝,不久便会一命呜呼。
我心头刹那一亮,这条小路是客舍到内院的必经之路,而且客舍最近只有我们暂居,因此走这条浓荫遍布之路便是必然之理,所以便有人留了心了。
我低头去看那篾片,背上微微冷汗直冒,说道:“难道是金蛇教?!”
卓雅环顾四周,低声道,“说不准有人监视,我们先回去?”
我沉吟一下,也压低声音,“这人大费周章,一来想要害我们,二来怕我们发现什么,现在过去让他们措手不及。”
卓雅点点头,故意扬声道,“小姐,现在太热,我们不要转了,先回去吧。”
我大声说了声好,折转回去。沿回廊蜿蜒而行,冷不丁地施展轻功带着卓雅跳墙而入内院,落地的时候把内院的仆人吓了一跳。
我故作无事地抖了抖衣袖,问了句,“杜小姐房里周妈妈的院子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