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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江南

千里通波

傍晚,西天的落日轻盈的洒下一层绯红的薄纱,将江河山岳笼在一片明辉艳光中,飘移的云彩在江面投下婀娜的影。河柳依依,擦着水面,拂出片片涟漪,一点点扩大,前赴后继的扩大着,伸向了岸边。丛丛芦苇点缀着河汊,静静停泊的小船,如画的暮­色­瞬间鲜活。藏在运河深处的小村,从柳林的缝隙中走了出来,田地菜畦,竹篱茅舍,勾勒出一幅田园恬静图。

蒙蒙苍天暮­色­中,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一片白帆顺着渭水,通过广通渠,取道黄河,直下洛阳。晚风舟前独立,见到稼轩农桑、陌上轻烟,远离长安的朱红宫墙、阡陌里坊,闻着水波野草的清新,顿觉得身心放松,心情也愉悦了不少。

一叶兰舟破碧,俯看运河,那么多的蓝­色­,深的、浅的、明的、暗的,波光起伏,绝潋玉滟,随着波浪的拍子,交织着、连续着、变换着、波动着,犹如人生的际遇,烟波里一扁舟,人世恍如梦。

历史上隋炀帝修了一条贯穿南北的大运河,至今千里赖通波。据说当年隋炀帝为到扬州看琼花才修此运河,在凿渠和造船过程中,征民夫千万,役丁死者十有四五,因此爆发了各地的农民起义。尽道隋亡为此河,煌煌盛世即告灰飞烟灭。然而当运河开通以后,商旅往返,船乘不绝。运河将五大水系联接起来,南粮北运, 漕路通畅,也可说共禹论功不教多。征服的欲望好像一个巨大的旋涡,以无法抗拒的力量,将所有无辜的人席卷入内。错就错在一心想要“人定胜天”, 殊不知人力有时而穷,结果往往饮恨而终。

此生的隋朝没了隋炀帝杨广,自然就没了全程畅通的京杭大运河,此时隋朝只修了三条连接­性­运河。一是从长安通黄河,达洛阳的广通渠。一条是从淮安(山阳)到扬州(江都),连接长江淮河的山阳渎。第三条是从扬州(江都)到杭州(余杭),连接钱塘江长江的江南河。

隋朝以长安为都,洛阳为东都。从长安东到黄河,渭水自然河道流浅沙深,河道弯曲,不便航行,只有开渠。开皇元年隋文帝命大将郭衍,工程专家宇文恺开渠,连接长安与黄河,再通洛阳。新渠仍以渭水为主要水源,渠道凿得又深又宽,可以通航方舟巨舫。自长安至潼关长达300余里的这段渠道命名为广通渠。

历史上东周春秋时期,吴王夫差为了争霸中原,在引长江水经瓜洲(今江苏省邗江县南部)北入淮河。这条联系江、淮的运河当时称为邗沟,长约300余里。后来,秦、汉、魏、晋和南北朝又相继延伸了河道。隋朝在邗沟的基础上拓宽裁直,形成运河最重要的一段,取名山阳渎。并且两旁广植柳树,修筑御道,沿途还建离宫40多座。

隋朝还疏浚纵贯太湖平原的江南河。春秋时的吴国,以都城苏州为中心,凿了许多条运河,其中一条向北通向长江,一条向南通向钱塘江,这两条南北走向的人工水道,就是最早的江南河。隋朝进一步疏浚,自扬州到杭州,长约800余里,宽十余丈,可通龙舟,并广置驿宫。

这三条运河,形成了基本的漕运,就是用水道河道调运粮食。古代朝廷向农户征收地租和田赋,基本上实物征收粮食。隋朝建都西北的长安,而附近地区所产的粮食,不能满足京城的需要。因此需要把其他地区征收的粮食调运到京城,这就形成了漕运制度。

但是历史上存在的从洛阳到淮安的通济渠此时并未开凿,没有形成南北贯通的大运河,给运输带来很大麻烦。运队必须在淮安下船改用车马运至洛阳,再由洛阳运至长安,不过这也造成了洛阳商者云集,富比长安。洛阳附近广置粮仓,大量积谷,其中著名的有兴洛仓,回洛仓等。存粮皆在百万石以上 。

回首,舟尾一道清寂身影伫立于这绯芒霞光中,青衫磊落,衣袂飞扬,茕然独立。舟内卓雅倚窗而坐,发尾柔柔垂在两侧,随着微风轻抚脸颊。

山一程,水一程,立舟一笑无烦恼,对他们朗声道:“海阔天空,任我遨游,游完洛阳我们取道何方?”

阿风仍然淡漠,“随你。”卓雅带着淡淡的笑意,“听说江南山好水美,不如去江南。”

江南好,诗人墨客在江南水乡这张宣纸上着了好颜­色­,如此的烟雨迷蒙。恰似春上花开,明光晓映,着眼处,处处是风流。

看这春水碧如天,遥想春风十里扬州路,心生向往,“好啊,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就去江南。”

暮­色­四合,渔火点点,都回船内看江水湖光。江有溪之隽永绵长、且有奔渤之势,复杂的水境泥沙混杂;湖有海之深沉,无穷的生命蕴涵之中。“江湖”出自《庄子》泉涸,鱼双与处于陆,相掬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文字的美妙,就在于此,短短两字道尽风波险恶,恩怨情仇。

我一双眼睛落在阿风脸上,看得甚是仔细,问道,“什么是江湖?”

他凝眸沉思半晌,只说了一句,“要问天机阁。”

天机阁,那是天下所有人都知道的情报组织,却也是天下最神秘的地方。其网络遍步各地,但阁中成员身份隐秘,外人根本无从得知。人们只知道,无论你想知道什么,只要银子足够,就能得到满意的答案,数十年间,没有一次倒过招牌。

没有人知道天机阁主是谁,虽然有很多人向天机阁求讯,但他们只是到天机阁各地分号将问题投入一个青铜大鼎,有机括自动收取,片刻后鼎中有回信,说明消息所需银两时间等等。问讯人只需交齐银两,待到规定日期来取即可,连仆人都不得一见,更别论神秘莫测的天机阁主了。

没有人知道天机阁建在什么地方。就如同天机不可得一样,众人遥想应该在仙山缥缈,云海苍茫处。历代都有许多好奇的人试图揭开天机阁神秘的面纱,但大都无功而返,少数知道的也只是一些小的分支机构而已,根本没有触及其真正核心。

我摇头苦笑,“这个问题天机阁一定拒绝作答。”求讯之人鱼龙混杂,天机阁对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有的回红函据答,有的开出天价让求讯人望而却步。

我又问道,“江湖中最厉害之人是谁?”

一张纸简轻轻飘然落于桌上,带出的却是名声赫赫的人物:天机阁评出的天下十大高手排名。

天下第一高手又是一个虚无飘渺之人,扫雪叟。据说二十年前众门派雪山峰顶混战,一执帚老叟技压群雄,逼退众人,避免了一场血战。自此再无人得见,但二十年仍然榜上有名,想来还是逍遥散仙。

位居第二的是少林慧冲大师。第三名却有两个,十二年前秋林泉与昆仑章门苍梧子决战嵩山,三天三夜也未分胜负,两人惺惺相惜,结为至交,并列第三。第五名才是我的乞丐师傅齐远。

记得有一次我打趣乞丐师傅才名列第五,他一瞪眼,“还不是你给老乞丐找了这么多徒子徒孙,要不管他们吃喝,老乞丐早就武功一日千里了。”没想到当年我一句戏言成就了丐帮。他这边弟子满天下,莲花落唱四方,罪过却是我的了。

我摇摇这张纸,轻叹道,“可惜没有十大帮派排名,十大美女排名,十大公子排名,十大儒家排名……应该有人给天机阁建议一下。”

卓雅嗤一声轻笑,掩面说道,“如果有十大美女排名,小姐一定榜上有名。”

我摆摆手,懒洋洋地说,“各花入各眼,繁花扰人眼。况且对于美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判别标准,不排也好。”殊不知千百年后金发碧眼是美,单眼皮丹凤眼也是美。而且在这女子不能决定命运的年代,红颜也是祸水,美貌亦是灾祸。

卓雅点点头,梨涡慢慢盈上。我只觉得她容­色­娇美如丁香凝露,宝石流霞。如此佳人,奈何为婢。

我从怀里掏出两张泛黄的纸张,只见纸上纸上写有工工整整的毛笔字,还盖有官印、摁有手印。卓雅和阿风赫然一惊,微微抬首,认出这是他们当年卖身入府的卖身契。

纸张靠近烛火,火苗小了一下,而后乍然暴涨,那幽蓝的火焰舔着吞没了泛黄的卖身契。一切在空中化作灰烬,被一阵风卷走了。

阿风双目紧瞪,双手紧握,激动难抑。

“我把你们的卖身契都烧了,现在你们是自由之身。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等到要走的时候,告诉我一声就行。”说到最后,也有些伤感。

只是觉得他们心中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江南之行或许将会解答这一切疑问。人生长行寂寥,相伴一生却少。人和人如果相遇,就已经意味着将要错过。能同行一段,那已是最大的缘分了。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都要面对,我只是替他们提前解心中忧,免得他们到时束手束脚。

一颗泪珠自卓雅眼角划过,轻轻坠落,“但是我根本无家可归,一个没有家的人怎么会有将来呢?”

怕她伤感,我笑着打趣,“那我们便四海为家,怕就怕你找到如意郎居,抛下我一人形单影只?”

她抬起头,一双碧清妙目泪光盈然,却破涕为笑,“说不准小姐早成佳偶呢。”接着目光一转说到,“怎么形单影只了,不是还有阿风吗?”

身边有人微微一颤,我心中一沉,脸上发烧,故意打了个寒颤,文不对题地说,“冰块夏天还好,现在春天太冷了。”

身边有人冷冷哼了一声,我低头只作不觉。

相知与相思之间只差一步,而相思与相爱之间又差一步,一步咫尺,亦是天涯。感情如尘埃,就是这样的细致入微。人生有太多的不可预期,不可回转。我的爱在哪里沉了舟,烟波浩淼看不到尽头。

卓雅嗫嚅还要再说,我瞥了她一眼暗暗摇头,她于是缄默不语。只剩下一盏烛火照耀这浆声灯影里的运河。

第二日船行顺风顺水,一日已经走了近百里水路。轻舟飘过,两边船行不绝。山水自是山水,水声自是水声,只不过整日里在船上,舟中日子仍是寂寥,我对着船尾的艄公说,“艄公唱首船歌吧。”

艄公一声吆喝,一声朗笑,赤臂挥篙,唱起了山歌:

艄公我有三件宝,

黄酒山歌和竹篙。

黄酒提神又壮胆,

龙王宴客常相邀;

漂滩闯荡下四海,

一支竹篱逞英豪;

山歌唱得千窗开,

多情妹子仔细瞧。

寂静的河面上,歌声飘得很远很远。前后船上纷纷传来“好哎,好哎,再来一首”的吆喝,四处回荡,仿佛青山也相邀。

前面一舟有两人踱出船舱,向后眺望。一人鹤发童颜,仙风道骨,衣袂翩翩,真似一个架鹤的老神仙。另一个身材瘦削,岁月的波涛涤蚀成满脸的皱纹,唯有那双眼睛,被风雨洗得雪亮,却又象碧悠悠的潭水,深不可测。

老神仙朗声大笑,声音随着风声传来,“好歌,虽然没有多情妹子,也要和一曲。”

喝一杯竹叶青 唱一声水花红

道什么古来今 沉醉嘛付东风

烟波里一扁舟 人世恍如梦

老渔翁伴沙鸥 叹零丁万重波

扬风帆 千里任漂流 海天真辽阔

问扁舟何处归 叹什么忧和愁

山中日月容易过 醉卧那清山坡

来来来 随我高歌 开怀且高歌

青山相应,涛声相和,显得遒劲,雄浑,似乎有山的粗犷,河的豪迈,惬意舒怀尽是歌。我情不自禁微笑起来,一路的疲惫一扫而光。身材瘦削之人隔着苍茫的江面远远望了我一眼,似有深意。虽然面貌未曾见过,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古人提倡少年游侠,中年游宦,老年游仙,所以江中船上多是佩剑少年,中年商人,这两位估计就是游仙一类,所以能山中日月容易过,千里任漂流,令人心生羡慕。

没想到,这是我第一次遇见当世两大高手,一个是世外之人,一个是未列高手榜。若­干­年后,我总是想着,若那一次与他们相识了,或许我的人生是另一番景象。但是人生的不可预测也在于此,没有两段路是可以相重的。走出去,就永远回不到原来了。

过了一弯,江面顿宽。一片白帆疾速破开那江面,那船加速扬帆飞掠而去,不一会就在碧空远影中只剩下一白点,唯见天际长河,滚滚东逝。

洛阳码头

舟行绿水前,这一日,已到。

这个时间是码头最繁忙的时候,一眼望去,只见一只只满载的货船粮船正在装运,黄|­色­的缆绳、堆积的装着粮食的大麻袋赫然在目。另一面到岸的客船也舳舻蔽水,盛况空前。

湖内是商船蔽水,岸上是车水马龙。离码头镇不远的路上,有白­色­的牌坊和飞檐耸立的亭阁,商铺鳞次栉比,人群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何时何地,水是命脉。古时陆行乘车,水行乘船,泥行乘橇,山行乘轿,没有飞机和铁轨的时代,有河流,人在船上如鸟在风中,穿越荆棘高山,才能千里江陵一日还。如果马可波罗早生千年,是否会赞叹这洛阳码头盛况不逊于元大都积水潭的盛景呢。

舟楫船橹声 、人群喧闹声,艄公吆喝声汇成一片,热闹非常。一条条客船排队等着泊进码头,码头拥挤,因此船舷靠着船舷,窗户挨着窗户。隐隐约约听到右面的船舱内传来孩童的哭泣声,我暗暗吃惊,怕不真切,又回首问卓雅与阿风。

他们凝神细听,一怔之后三人对望,脑中都如电光火石一般闪过孩童时被拐的经历。阿风肃然起身,想去对面船上看个究竟。

我摇了摇头示意,然后用竹竿支起船窗,迎面就是右船的窗子,黑蒙蒙的不可见内。阿风一推那窗户,纹丝不动。难道真是贩卖儿童?

旧时遇到灾荒或是家里儿女太多,穷人不得已卖儿卖女,讨个活路。人贩子穿针引线将孩童卖到大户人家或是青楼商铺,这是当时律法所容。但欺骗诱拐儿童则是律法不容,大隋律规定,将他人拐骗为奴婢,或将他人卖给别家做奴婢的,处绞刑;为部曲(1) 的,处流刑三千里;为妻妾子孙的,处徒刑三年。

这船上如果是贩卖的儿童,我们自然无法Сhā手,但如果是拐卖儿童,那可是大罪。该如何确定?

三人仔细思忖,决定分头行事。卓雅去到船尾与艄公低声交待,然后船身忽然一个倾斜,与右船相撞发出一声巨响。右船船尾有人起身大声喝骂,没看到自己船上前舱却闪过一条青­色­人影。

阿风刚轻启右船舱门,忽然之间,虎虎生风的一拳袭来,阿风迅速躲闪,拳风便擦颈而过,落空了。

偷袭不成,只有明刀明枪地对上了。不过右船如此严密,看来不是简单的人贩子,而是拐卖儿童的。

右船船尾一黑衣大汉,身材彪悍,目露凶光。舱中跃出一人,灰­色­短打衣服,眼中­精­光四­射­,看来武功不弱。

那灰衣汉子先不言语,只是仔细打量我们。见我们衣饰华贵,不想徒生是非,只是说道,“船快靠岸撞了也是小事,这位小哥不要走错船了。”

阿风哼了一声,我忙目示他安静下来,不动声­色­地说,“没有走错船,只是听到孩童的哭声,想看看。”

那汉子此刻也不由变­色­,冷冷一哼,“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奉劝各位不要多管闲事。”

想来直问是问不出来了,并非官府,我们又不好强行登船搜查,看来要用言语套一下。我闻言侧首,故作不经意地说,“怎么会事不关己,我家初到洛阳,想买个奴仆,不知你这有没有合适的。”

船尾黑衣汉子面露喜­色­,刚想言语。灰衣汉子回首瞪了他一眼,他眼神忽的一跳,不再说话。

灰衣汉子拱拱手说到,“我们落脚迎宾客栈,如果要谈生意,不如上岸后到客栈再谈。”

看来这两人中穿灰衣的汉子是为首之人。这人言谈间滴水不漏,既不承认做人贩子生意,更不会让人有可乘之机见到孩童。软的不行,只有来硬的了。

我似笑非笑地说,“如果我想现在就看看,怎么办?”

船尾黑衣汉子怒喝一声,“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灰衣汉子冷冷说到,“尊驾这就强人所难了吧。”

我眼中凌厉,却笑着说,“你们这么遮遮掩掩,莫非是拐卖孩童?”

那两人闻言身子陡地一震,互视一眼,船头之人握紧拳头,船尾之人已经抄起兵器,看来已经无法善了了。

我冲着卓雅和阿风打了个眼­色­, 然后抢先动手。白绫仿若一束穿破云空的白光,夹着无可比拟的凌厉击向黑衣汉子。那边阿风剑如闪电,灰衣汉子虽然拳法厉害,但双拳难敌利剑,已经左右支绌。卓雅见机飞快跳上右船,趁着阿风缠住灰衣汉子的功夫,进入船舱内。

灰衣汉子见状大惊失­色­,右手掏出靴内匕首,使出“寒星过月”迫退阿风一步,迅速翻身劈击抱着一名孩子出舱的卓雅。

我急怒,白绫化为一道白虹,“砰”一声,击断那大刀,另一头白绫击向那灰衣汉子。阿风也马上追击,一招“回风拂柳”刺中他左肩。卓雅得以有惊无险地带着一个孩子回到船上。

双方暂时停手,黑衣汉子丢下断刀,奔过来处理灰衣汉子的伤口。这边卓雅低声抚慰那哭泣不休的孩子,从他含糊不清的话语中可以肯定他们是被拐卖的。此时,船“嘭”地一声,已经靠岸。

一头戴幞头纱帽身穿青­色­圆领袍衫的人过来检查客船。隋朝戎服五品以上紫­色­、六品以下绯与绿­色­、小吏青­色­,这个管理码头的小吏很是神气,看来也是油水肥差。

小吏看到我们船上情景,面­色­微变,也不问缘由,对着双方呵斥道,“闹什么闹,持械械斗,都要见官。”

我看着他目光在那两个汉子之间游移,不由暗暗冷笑。怪不是光天化日之下敢明目张胆拐卖儿童,原来地盘上有人关照。我淡淡接口道:“有人拐卖儿童,大人你管不管?”大人两个字重重强调。

小吏声音在瞬间变得尖锐:“拐卖儿童,有证据吗?”

不问人犯,不问事由,先问证据。我怒极反笑,指了指孩子说道,“人证在此,有没有契纸也一查就明,你预备怎么处理?”

四周杂声渐少,不少人立于船上岸上隔岸观火,无人多置一词。那灰衣汉子闪烁的眼神掠过小吏,面容愈发冰冷。

小吏眼神一转,伸着脖子尖声道:“那就请几位把人犯和证人交给我,我自然会押解回去”。

交给他,怕就怕他们相互勾结,一转身就放走犯人,岂不是白忙一场。我冷笑道:“这两个犯人凶神恶煞,怕你制不住。还是我们一起过去吧。”

他闻言大怒,立刻摆起官架子,怒斥我们,“让你交你就交,民不与官斗,你想怎样?”

摆官架子的人至少也得个七品吧,这“吏”说是个官官不大,不是官又却是个官的状况。不知是真怕人看不起眼,要时时提醒别人自己的重要呢,还是真以为自己是人中之龙呢?我这八品小官估计也压不住他,于是从怀里掏出一片琉璃徽章在他面前慢条斯理地晃晃,“你知道这是什么?”

年前,琉璃终于重见天日,京师轰动,举国耳闻。在古代,琉璃作为一种特殊的材质,和杏黄|­色­、龙纹一样,同属王族专用。所以琉璃一经成功就被定为王族专用。皇上年节间已经传谕各地亲王,专门将黄金打造的九旒九章的亲王徽章换成琉璃质地,因琉璃一物一制,虽然模型相同,却颜­色­各异,各不相同。驻守洛阳的洛阳王手里也有一块琉璃徽章。

我的身上却有两块九旒九章的琉璃徽章,不是亲王的,而是皇子的。一块绿­色­的是杨昊的,一块琥珀­色­的是杨韬的。临别相赠,是表示思念牵挂,更是想着此物对我出游有益。此时,这代表身份的琉璃徽章此时派上用场了。

小吏面­色­惊疑不定,我又大声得足以让岸上众人听到,“我是洛阳王的客人,说不准会无意间在王爷面前提到洛阳的治安……”

小吏悚然一惊,倏地抬头,咬了咬牙说道,“王爷治下洛阳自然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这些犯人当然要依法严办。”

灰衣汉子捂着伤口,尖锐锋利的目光似一把薄薄的刀片,一下一下刮在我脸颊上。我冷冷望着他不再言语。之后,阿风押着他们随小吏而去,我和卓雅护送孩子去府衙。

一日忙碌,在洛阳顺心斋安顿下。初春的晚上,天气有些­阴­霾,风吹过脸庞,没觉得凉,夜­色­中似有淡淡的芬芳。

卓雅一边收拾一边笑盈盈地说:“今天可算出了一口恶气,终于把这两个害群之马绳之于法了。”

我皱着眉头,轻叹一声,“还早呢,即使进了府衙,他们也未必被绳之于法。”

她听到最后一句,倏然抬头盯着我道:“怎么会?”

思绪纷飞,六岁被绑在长安郊外的那一夜历历在目。印象中匪徒那句惊心动魄的话依然令人疑惑不安。“你这几个月都没进什么好货,和洛阳的老六他们没法比,让老大知道有你好看的。”当年劫案涉及元家,长安府尹自然下大力气追查,却没料到那两名犯人当夜却不明不白的死在狱中,结果顺水推舟,最后案子以人贩认罪自杀结案。

我问道,“你还记得当初绑匪说过的话吗?他曾说过洛阳也有个老六,他们还有个老大。”

她脸­色­刷白,“小姐的意思,他们是一伙的,这么多年一直在做案。”

我凝神想一想,“是啊,一伙在长安天子脚下,一伙在东都洛阳,说不好别的地方还有,这些人不知­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却能逍遥法外,想来不外乎有两个原因。”

“哪两个原因?”

“一是有人替他们遮掩,二是他们的团伙非常严密。”

卓雅迟疑片刻问道,“那今天我们抓到的两个人会被怎么处理?”

我不由自主叹了一声,“看看这件事情的处理结果,就大概知道是什么原因了。”

暮­色­中,细雨来得突然,跟着一阵阵湿润的风,跟着一缕缕轻盈的云雾。春雨霏霏,雨雾弥漫,千万条银丝,荡漾在半空中,恰似穿成的珠帘,如烟如云地笼罩着一切。

随风潜入夜的好雨润了谁的梦,别后不知人远近,是杏花烟雨的江南,还是天阶如水的长安。小楼一夜听春雨,不知明日雨后洛阳的深巷是否有人卖杏花。

春眠不觉晓,正想睡个懒觉,却被一声叫破春晓:“花儿真好, 价儿真巧, 春光贱卖凭人要!” 声音柔媚婉转,似起于青萍之末的微风,清新醉人。

起身开窗,就感到一股凉爽湿润的空气破窗而入,清晨还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纱。巷子里真有一小姑娘在卖花。 担子里是普通的杏花,梨花,迎春花,栀子花,玉兰花,白如雪,黄似金,都带着晶莹的露珠。让人想起了小时候经常挂在嘴边的歌谣:“小小姑娘,清早起床,提着花篮上市场……”。

想到这小小卖花担上,也有机会买得一枝春欲放。我从二楼遥遥唤她,“小姑娘,我要买花。”她仰头看来,欢快的应了一声,踩着清晨的露珠与雾霭,摇着清脆的铜铃而来。

小姑娘扎着两支麻花辫,大眼睛,瘦瘦的瓜子脸,笑吟吟地站在我面前,担中的花淡香袅袅。我选了几只从树上采摘下还沾着露水,含苞待放的栀子花,问道,“不知洛阳城何时可看牡丹?”

她面露喜­色­,目光灵动,“洛阳牡丹甲天下,小姐您也是闻名而来吧,而且来的真巧,牡丹这几日已经陆续开放了,所以各地赏花的客人都来了。”

听着她语气中流露出身为洛阳人的骄傲,我笑问,“何处看牡丹最好?”

她不假思索地答道,“自然是白马寺。城内也有几处,但是品种不如白马寺多。”

白马寺在洛阳城东九公里处,建于东汉明帝时期,这是佛教传入中国后最早建立的一座寺院,被尊为中国的“释源”或“祖庭”。据史书记载,佛教在西汉时已传入中国。东汉明帝遣人去天竺(今印度)取经,后从从天竺带回佛像及举世闻名的四十二章佛经。汉明帝为了贮藏这些珍贵的经典,特地按照印度佛教寺院的式样,修建了这座白马寺。抿《洛阳伽蓝记》说,因“白马负经而来,因以为名”。

名花古寺共辉,那更值得一游了。我小心翼翼地将栀子花泡到水里,看着它那洁白的花瓣在水中自由绽放。随意问道,“你一个人小小年纪出来卖花,不怕遇到坏人吗?”

“坏人?”小姑娘涉世未深的眼里露出疑惑。

“我一到洛阳就听说这里总有小孩失踪?”我半真正半假地说。

她惊奇,眼睛圆溜溜地瞪着我,“小姐连这都知道。我是听家里人说洛阳这些年每逢庙会,花会,或是灯会等人多时候,总会丢失几个孩子。”

“那都找到了吗?”

“没有,上哪能找到呢!人多的时候,好些父母现在都不带孩子出来了。”

“你不怕吗?”

她得意地摇摇铜铃,“我有这个,还有脚铃。”她拉起裙脚,纤细的脚踝上还戴着一串小铃铛,怪不是走起来,铃声悦耳,

“哦,”我不由失笑,又多拿出几个五铢”铜钱给她,“谢谢你,小姑娘,听了你一番话,我一定要去白马寺看看。”

于是四月春早,换了装,三个玉树临风,潇洒倜傥的少年郎骑马看花,看这人世繁华去了。

白马寺宏伟肃穆,布局严整。山门外,一对石狮和一对石马,分立左右,山门内五重大殿由南向北依次为天王殿、大佛殿、大雄殿、接引殿和毗卢殿。天王殿,正中置木雕佛龛,龛顶和四周有50多条姿态各异的贴金雕龙。龛内供置弥勒佛,他笑口大开,赤脚打坐,形象生动有趣,令人忍俊不禁。殿内两侧,坐着威风凛凛的四大王,是佛门的守护神。弥勒佛像之后是韦驮天将,佛教的护法神,昂然伫立,显示着佛法的威严。

寺院各殿前后、两侧皆有用砖石砌起的花台,内植许多牡丹,枝­干­高大如树,春日枝头皆花,株数过千,姚黄、魏紫、洛阳红等名贵品种应有尽有,花开时节,人流不绝。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徜徉于花海之中。除了惊叹花的娇艳,还欲知道她的芳名。单瓣类的“黄花魁” 金光灿灿,“泼墨紫”华彩灼灼。重瓣类的更是姿丰典雅,花香袭人。“豆绿”美如碧玉,“二乔”红白相间,“冠世墨玉” 墨里含金,“蓝田玉”粉里透蓝,……粉白黛绿,姹紫嫣红。其中的“姚黄”是牡丹花中的极品,出自洛阳邙山脚下的姚崇家,­色­泽金黄,犹如皇气煌煌,所以称姚黄,也是牡丹之王。“魏紫”花瓣最多,也叫千瓣牡丹,紫气东来,冠绝群芳,称后也是名至实归。

洛阳人爱牡丹,从古至今都如此。家家习为俗,人人迷不悟。据载,春时,城中无论贵贱皆Сhā花簪花,即使是挑担的担夫,行商的商人也是如此。牡丹花开时,不分士庶一同遨游。洛阳城中花王“姚黄”每年不过开三数朵,都人士女,必倾城往观,乡人扶老携幼,不远千里,齐来观赏。

盛景从今日白马寺可见一斑。车水马龙,络绎不绝,观者如堵,游人如织。其中自然美人如花,君子如玉。隋唐民风开放,有少年采塔前杏花相送佳人,佳人如果有意,就簪于发上,如果无意,则佩于衣襟。更有大胆的女子,遇到风度翩翩的少年郎,送君一枝花,盼君取次花丛频回顾,在春花软柳中结一段良缘。我和卓雅换了装也是­唇­红齿白,风神秀异的翩翩少年郎,不少佳人秋波暗送,只是见到阿风寒冷的目光,没有勇气尝试。

牡丹,一直以来被人们看作富贵的象征。也正因此,有人认为她俗艳。但我回到此时不由觉得爱牡丹爱的就是她那肆意的美!她不像别的粉黛,遮遮掩掩,垂首含羞,故作姿态。她有的只是大朵大朵绽开的惊艳!牡丹之从容,还在于绽放时的完美,绽放时好似无限的生命,无尽的繁华,让人嫉妒。

唐爱牡丹,宋爱梅。民众审美情趣的变化,折­射­的是历史的变化——唐的辉煌与宋的贫弱。唐国力昌盛,以胖为美,自然只有雍容华贵的牡丹能显出那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唐人视野开阔,心中只有挫折而无伤痕,自然只有国­色­天香的牡丹方能描述豪杰英气大千锦亮,唐代的对外交流达到巅峰,自然只有国倾城的牡丹能昭显那四海诚服,万国来朝。这样的国度自然爱那牡丹,爱之如狂,称为国花。宋爱梅,蔚然成风源于一个积弱积贫的王朝,宋开国伊始就列强环伺,不比大唐国富民强,从骨子里就渗出富贵的风韵来。

我正拈花微笑,一锦衣翩迁的窈窕女子无视阿风的冰冷目光,送我一枝­嫩­红桃花,香气四溢。佳人红颜,神情期盼,人面桃花相映红。于是我被青春撞了一下腰,微笑着簪于帽上,佳人神情立刻像映在花瓣上的温柔晨光,明亮起来,充满着细碎的喜悦。

英雄迟暮

佳人微微一笑,明眸柔波一漾,正想说话,旁边一英挺男子拉住她,在她耳边低语,两人说话间不住打量我,目光又在颈间转了转,奈何被衣领遮了。

自小就不爱红妆爱武装,经常装扮成男孩出去游荡。因此神态间一言一行皆是男儿的英姿飒爽,很少有女儿家的旖旎娇俏。

回到古时,虽然生活也多姿多彩,但也曾恨不生为男儿身。男儿真好,放荡时可以落魄江湖载酒行,醉看那楚腰纤细掌中轻。豪迈时可以豪言壮语男儿何不带吴钩,了却君王天下事,收取关山五十州。求名时男儿当有凌云志,寂寞与热血中儿须成名酒须醉。男儿重义气,薄情时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句气壮山河英雄泪,最难消受美人恩。

古代身为女子太累,爱也不能肆意,恨也不能决裂。身为女子束缚太多,行为需中规,处事须中矩。我多想做一个豪气冲天,率­性­而为的女子,为自己好好活一回,潇潇洒洒走四方。

身边卓雅偷偷拽住我,努嘴示意那帽上桃花,怪我徒惹风流。我哑然失笑,有花堪折直需折,但不能惹出一场假凤虚凰来。

我向那女子一揖到底,“美人赠之以桃,怎能不报之以李。只是礼尚往来,无关风月。”

佳人闻言一愣,粉面微寒,美目瞪了我一眼,一甩手一跺脚去了。那男子剑眉星目,身材笔挺修长,深邃的目光在我们三人身上转了一转,略一思忖,也转身追去了。

我苦笑一声,阿风却递过来半是冰冷半是责难的眼神,怪我招蜂引蝶。正在此时,卓雅惊讶说道,“快看,蜜蜂,蝴蝶!”

几只花丛中翩翩飞舞的蝴蝶竟然纷纷飞到我身边,蜜蜂也嗡嗡围绕,春日里牡丹盛开,蜂儿不采,却对我蜂舞蝶阵,赏花的众人惊诧不已。

太令人惊奇了,我没有如此闭月羞花吧,我低头轻嗅衣服,有股馥郁的清香。卓雅又指了指帽上桃花,我取下深深吸了一口气,也是香气四溢。不知是早上的栀子花还是桃花香气把蜜蜂蝴蝶吸引来了。也罢,桃李不言,我就做个招蜂引蝶的人吧。

风光处处好,景­色­步步新。白马寺众殿从前到后依自然地势,渐次升高。不知不觉走到最后的毗卢殿。殿在清凉台上,本为天竺高僧摄摩腾、竺法兰翻译佛经之处。现在也是遍植牡丹,春意融融芳菲处处,花团锦簇香雾萦绕。

钟声常鸣,呈现出佛门静土特有的清幽、肃穆和神圣气象。极目远眺,见寺庙北依邙山,山峰起伏重叠如碧青屏障。高耸处直Сhā云霄,低缓处逶迤秀美。

远远见山脚下有一大块平地,有刀甲鲜明的两军骑兵对垒,战鼓声声,惊破山中飞鸟,看似一场恶斗箭在弦上。山­色­苍茫,树木葱郁中却看不太清楚。

我惊诧莫名,唤来一个小沙弥,指着山下问道,“朗朗乾坤,太平盛世,怎么还有人打仗?”

小沙弥垫起脚尖看了一眼,未言先笑。然后指着山下说,“施主有所不知,这是洛阳王在演兵。”

洛阳王是先帝第二子,因生母地位卑下,少年即投身军营,与当今皇上一样从军中一刀一枪博得功名。虽然身为皇亲贵胄,却身先士卒,曾率军千里追击,击溃东突厥大军,也曾北上雪原,平定高句丽,戎马半生,战功赫赫,成就“南韩(韩原山)北王战无不胜”的军中神话。洛阳王与皇上从军生死与共,情谊自然与众兄弟不同,年老还乡就被厚封为洛阳王,镇守东都。

我奇怪道,“边疆有事时才冬季演兵,怎么春初就练兵,难道边疆有事?”

此时隋朝和历史上的初唐,都实行的府兵制。该制度源于西魏鲜卑拓跋部的八部制度,最重要的特点是兵农合一,清朝时满州八旗也是如此。府兵平时为耕种土地的农民,农隙训练,战时从军打仗。府兵参战武器和马匹自备。全国都有负责府兵选拔训练的折冲府。除外出执行任务时期外,府兵不脱离自己的乡土和农业生产,只有冬季集中进行军事训练,实行所谓兵农合一制。现在既无出征,也无戍防,怎么在邙山脚下练兵。

小沙弥却是见怪不怪,笑道,“洛阳王戎马几十年,现在虽已荣休在家,却是壮心不已,经常带领王府家将来此演兵,怀念军中时光。这也成了洛阳一大景观,施主不见周边还有很多人围观呢!”

一细看,周围确实远远站了一些人束手围观,与沙场烟尘很不协调。牡丹也赏得差不多了,兴致顿起,去看沙场春点兵。

下到山脚,不少也是和我们一样赏完牡丹再看演兵的男女老幼,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真把这当成赏花的余兴节目。几个年轻人直说,王爷演兵也是洛阳一大盛景,不看遗憾啊。

找到一个视野佳的半坡位置,俯瞰战场。那风中猎猎作响的战旗,最为触目的便是战阵中间的松黄|­色­黄牙旗,上面绣着一只五爪飞龙,正展翅翱翔于云端,意态间带着一种王者睨视群伦的傲然!四方则有不同的旗子指示方向,青旗表示东方,赤旗表示南方,白旗表示西方,黑旗表示北方。

洛阳王长得虎背熊腰,身着银­色­铠甲,头戴银盔,一双眸子散发着鹰隼般锐利的光芒。在阳光的映­射­下,此时的他全身闪耀银芒,仿若从天而降的远古战神,不可逼视!身后是一对银甲骑兵,静然默立,蓄势待发,等待命令。

只见中军挥动黄牙旗,那静默的骑士立刻变为锐阵,如一把尖刀一样Сhā向对方的青­色­战阵,气势凌厉。对方也反应迅速,马上变成弧形战阵。

我旁边一布衣战靴,身材魁梧的中年大汉见到此情景,长吸一口气道,“却月阵。”

却月阵是南朝宋武帝刘裕始创,步兵,战车,骑兵协同作战,对抗重甲骑兵的名阵,有很大杀伤力。场中“却月阵”是弧形,从物理学的角度来讲,弧形可以分散受力点的力,有着良好的抗冲击能力。青­色­阵内士兵又因有杖、弩、槊等武器,因此杀伤力才强。

看来旁边这位是懂行的,于是我虚心求教。原来他是镇守洛阳城门的林偏将,视演兵为见识战场的好机会,每年必来。

见我询问,他如同遇到知音,滔滔不绝地介绍,“洛阳王的骑兵都是当年的亲兵,现在王府的家将家丁。王爷不喜欢美女金帛,整日里醉心沙场,每日还是­操­练他们,把他们弄得叫苦不迭。”

“王爷的亲兵,岂不是跟随王爷几十年了,年龄也不小了吧。”

“那当然,听说最大的五十多了,最小的也快四十了。不过还是老当益壮啊。”

确实骑兵虽然队伍齐整,动作娴熟,但是速度方面就有些逊­色­了。骑兵的作战要的就是快速冲击,形式多样,如果速度不够,战场上反而容易被对方骑兵冲垮。

我指着对面青­色­战阵问道,“这队骑兵是谁领兵?”

他接着说,“那是靖远侯宇文擎的骑兵,他和王爷是战场上的老搭档,情谊深厚,荣休后也就跟着王爷把家安到洛阳了,两人时常演练兵阵,也算有个对手。”

青­色­战阵已经豁开一个口子,战阵内的兵士用兵器砍中银­色­骑兵,留下一个碳黑痕迹,就算做杀死一个敌人。渐渐地将银骑陷在阵内,双方胶着不下。

我不由赞叹道,“这靖远侯宇文擎布阵很有章法呢!”

他伸头看了几眼,不以为意地说,“你是初来乍到不知道,宇文擎去年布的也是却月阵,今年还是。一点新意都没有。依我看,王爷不到一盏茶就能破阵。”

我半信半疑,看场中情形,果然前面的银甲骑兵反复穿Сhā分割青­色­战阵,不多时已经冲破所有布置,接着反戈一击,从背面袭击青­色­步兵和骑兵,而后续队伍则迂回包抄两侧,两军合围,场中战局已定。

我佩服地看着林偏将,“真是慧眼,说的果然不差。”

他刚开始颇为自得,后来皱起眉头,叹道,“这演兵越来越没有看头了,靖远侯功成名就,日益发福。最近又新娶了一名小妾,心思哪放在演兵上,哪像王爷一直如此。”

我问道,“你如此­精­通战阵,可以去沙场上真刀真枪大战一场啊!”

他望着那猎猎军旗,长叹一口气,说道,“自从建和四年平定高句丽后,大隋已经十几年没有大战,都已经马放南山,刀枪入库了。我们这些府兵只是负责守卫皇城,哪有机会上战场。”

我遽然一惊,历史偶然中有必然。虽然没有了唐玄宗和杨贵妃,安史之乱未必会出现。但如此军队战斗力锐减,军备空虚,一旦发生内乱或外祸,岂不会让铁骑一样长驱南下,势如破竹。那时候事到临头,仓促应战,难道还要派这些功勋故旧上沙场吗?

回望场中,银甲骑兵已经完胜,举刀欢呼,声震长空。战阵中的洛阳王举刀相应,却隐隐流露出一种英雄迟暮的悲哀与无奈。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因为他们辉煌过,荣耀过,活在千万人的梦里,像是传奇;而一旦沦落或者容颜消逝,就愈发显得残忍凄清。英雄末路悲怆,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可怜却在晨曦的瞬间见到鬓成霜,白发生,只有谈笑中过残年。美人迟暮则是悲哀,­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芙蓉花和断根草、红颜与白发之间,原不过一墙之隔。

如今的洛阳王难道只能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没有仗打的将军只有闲居在家,岁晚田园了吗?

辞别林偏将,回到客栈,我让阿风去打探消息。官府那边的消息是昨天那些被拐的孩子已经被家里陆续领回去了,而那两名犯人却一直押在牢里未审,据说是案子较多,还没排过来。看来洛阳官府真是深谙“拖字诀”,拖到无人关注,拖到原告疲惫不堪,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卓雅看着我沉思,担心地问道,“从此可以看出洛阳官府和此案有牵连吗?”

我颔首道:“大致能确定了。”

阿风大怒道,“那一定是洛阳府尹。”

我摇摇头道,“也未必是洛阳府尹。要知道阎王好斗,小鬼难缠,有的时候下面办事的人欺上瞒下也有可能。”

他们有些难以置信。我解释,“据我所知,这十几年间,已经前后换过四个府尹了,没换的只是衙门里这些人。”

卓雅接着说,“这伙人贩子在洛阳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些衙门中人不可能不知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答道,“静观其变吧。”

傍晚的微风拂帘,风里有隐隐的香气,水中的栀子花开得亭亭袅袅,香气馥郁,令人心旷神怡。

卓雅问道,“明天如何安排?”

我胸有成竹,脱口而出,“龙门石窟”。洛阳三绝之一的牡丹花会看了,另一绝龙门石窟一定要看,不知道洛阳水席何时才有口服。

洛阳龙门山象一条奔腾跳跃的莽莽苍龙,东西走向横亘在伊洛平原上,经龙门山南来的河流从这里破门而出,这条伴随山脉千年的悠悠长河,有一个很多情柔美的名字"伊水"。伊水两岸,断崖如削,挺拨隽秀的东西两峰,隔水对峙,放眼望去,恰似一座天然门阙。那气势磅礴的伊阙,当是造化的鬼斧神工,将龙门山拦腰截断。

整个龙门山上,上千个石洞佛龛,错落有致地镶嵌在伊水两岸长约一千米的峭壁上,分布在东西两山十万余尊佛雕,为这亘古不废的龙门之地描绘出了永不凋谢的春天。

龙门石窟始凿于北魏孝文帝时,历经东魏、西魏、北齐、隋、唐、北宋诸朝,历时400余年雕凿不绝。古代匠师在这两座山上凿窟建寺,使这里成了举世闻名的石雕艺术的宝库。龙门石窟与大同的云岗石窟,敦煌的莫高窟并称为我国古代佛教艺术的三大宝库。

北魏开凿的石窟全部集中在西山,约占龙门窟龛造像的三分之一。古阳洞和宾阳洞、石窟寺、莲花洞等,都是魏窟的代表作。宾阳洞是北魏宣武帝为孝文帝做“功德”而营建的,连续营造二十四年之久,用工八十万零两千多个。洞中的释迦牟尼大佛像,嘴角微翘,两耳下垂,用慈祥的目光注视着人间千年的风雨变迁。“帝后礼佛图”构图谨严,雕刻生动,栩栩如生。

和风煦煦、无限明媚的春日里,我徘徊驻足于一座座­精­雕细刻的石佛像前,回想古人用他们虔诚的心和一把锤子、一根錾子,成年累月的在­祼­露的岩石上雕刻下自己的寄托与希望。

耳边蜜蜂嗡嗡,蝴蝶翩飞,奇怪,香妃是玉容未近,芳香袭人,有一种奇芳异馥。我又没有天赋奇香,蜂蝶怎么一直围绕我,难道从牡丹花会一路追寻我至此。

忽然之间有破空风声,正要回头去看,阿风却一把推开我。

只听“叮!”的一声响,原来立足之地已­射­下一支长箭,深深嵌入地中,尾端犹自微颤,足见刚才这一箭来势之快,力道之猛!

洛阳水席

还未回神,第二阵剑雨又至。我和阿风互为犄角,把卓雅挡在内侧的石窟一面。他运剑如飞,雨打飞花,舞起朵朵剑花,我袖中白绫飞出,气贯绫带,在周身织起一道坚实的雪墙。所有飞­射­而来的长箭,不是坠落于地,便是被剑光一击为二!

剑雨渐缓,我们稍微缓了一口气。隐隐约约见对面山上有数人张弓待发,有箭簇一晃而过的刺目光芒。电光火石之中,我当机立断,对阿风说到,“去对面山上,要不等到没力气,就束手待毙了。”

他在舞剑的空档中迟疑地看了我一下,有些担心我一人能否支撑下去。我回他一个放心的眼神,他方腾空而起,迎着剑雨向对面山上奔去。

又抵挡一会,剑雨停下。我松了一口气,手中挥舞的白绫也缓了下来。刚才的一阵疾风剑雨,把蝴蝶都惊走了,这一回,又有几只从缝隙中翩翩飞来,绕而不走。我心中一凛,难道被人下了跟踪香。这香如此厉害,何时下的,谁下的,我们一直在追查别人,没想到也被人跟踪。

正思忖中,阿风拿了一张弓和几枝箭回来。原来对面­射­箭之人见袭击落空,又怕对上阿风,借着熟悉地势之便,早就逃得无影无踪了,只留下一地的残弓箭矢。

细看这弓,好像是普通的猎弓,但箭矢就有些名堂了。这几支箭规格一致,而且箭杆上有些模糊字迹却被人用利器刮去了。看来这伙人计划很是周详,懂得隐藏痕迹,没留把柄,不过还是留下些蛛丝马迹。

野旷河岸净,虽然佛门石窟建于净土之上,但是想偷得浮生半日闲都不行。其实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有争斗,看来我们已经不知不觉中踏入了江湖这个旋涡。

远目随天去,斜阳着树明。长天,深蓝的底­色­,傍晚的云霞仿若丝滑的缎绫上温润渲恣的一抹抹颜­色­,偶尔的亮丽却又若隐若现。

路过城门,我专门去见了林偏将林宇。避开众人,找了处没人的偏厅,拿出弓箭,说了龙门石窟遇袭的来龙去脉。

林宇仔细辨认弓箭,凝神说道,“这弓是稍弓,是军队狩猎用弓。这箭也是军队所用。”

心头一震,何时得罪了军中人士,自入洛阳后,惹得好像只有拐卖儿童一件是非。我不解地问道,“我一向与军中无涉,怎么会惹上麻烦?”

他摩挲了一会箭杆,说道,“弓箭虽然是军中,但袭击你的人却不一定是。你看这箭杆分明被磨掉了打造时间,这个好像是建和元年呢。”

“建和元年?”

“刀枪入库这么多年,兵器弓箭累积,有些守仓库的人也会偷偷拿出去卖。”

不相信堂堂大隋,东都洛阳守备如此空虚,惊讶道,“私卖兵器,那可是大罪!”

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又没人仔细查点,折冲府和兵部多少年没有开库了,谁会知道。”

“那会卖给什么人呢?”

他给我倒了杯茶,“现在江湖也不太平,一般卖给江湖门派。”

“洛阳有哪些江湖门派?”我手捧着他的茶,看着杯中一圈一圈的涟漪。

“洛阳漕帮游走洛阳到长安水上一段,陆上的事很少Сhā手。龙门帮和金刀门忙于争地盘,有时会接些外面生意。其他的都是些小门派,没有什么实力。”

低头沉吟,想着该如何接近龙门帮和金刀门这两个帮派,查探情况。林宇转着手中的茶杯,说道,“小兄弟,我比你大,就托大的说声大哥,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看着他诚恳的目光,想着不过萍水相逢,只是话语投机而已,他却处处为我着想。于是说道,“林大哥但讲无妨。”

“小兄弟一看就是世家子弟,闯荡江湖也就是游戏人间。一来凡事不要太认真,二来用的着官场关系的话,还是用些,江湖再怎么说也是不能与官府对抗的。”

只道是年少,有点心高气傲,想着仗剑江湖,以为凭着胸口的一股热气,一定可以捭阖天下。其实自己只是比普通人高明一点点,总有些或多或少的种种不能,我脑中雪亮,其实不光为己,也是为人,偶尔走走捷径也未尝不可!

我笑道,“谢谢林大哥指教,在下茅塞顿开。如果不嫌弃,我想请林大哥去喝一杯!”

林宇也是爽快人,大笑着说,“好,酒逢知己千杯少,今天要不醉不归。”

风吹柳花满店香,金樽美酒斗十千。酒真是好东西,高兴的时候,拿酒来,与君共饮三百杯;郁闷的时候,拿酒来,与尔同销万古愁。无论有没有遇到知己,酒都成了唯一的知己。酒过三巡以后,我们就称兄道弟,大谈心事了。

林宇对军备器械很熟,随手拈来,“现在军中弓分为长弓、角弓、稍弓和格弓四种。长弓用作步战,角弓用于骑战,稍弓和格弓是狩猎用弓和皇朝禁卫军用弓。”

我举杯赞道,“大哥对军备如此娴熟,小弟佩服佩服。”

他长叹一声,“你大哥我是怀才不遇,半生坎坷,一事无成。”他举杯畅饮,“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我随声附和,“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洛阳杜康确实不错,清澈透明、柔润芳香、醇正甘美、回味悠长。常言道:"名酒产地,必有佳泉"。据说酿酒的虎泉就在伊川,泉水碧透、质纯味甜、冬温夏凉、四季喷涌。

喝到尽兴,他一拍桌子,借酒消愁,“但使龙城飞将在, 不教胡马度­阴­山。飞将军五击匈奴,遗憾没有封侯,我却连沙场都没去过。”

我只好温言劝导,“大哥,你想想没有仗打,天下太平对老百姓也是好事。”

他又饮一杯,“是好事,但是太平时日久了,人的志气都消磨光了。就像刘备刘皇叔一样髀里­肉­生 ,慨然流涕。”

借酒消愁愁更愁,他醉倒,喃喃自语,“即使跟着王爷练练兵,也是好的。”

无言以对,但是心中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愈来愈清醒了,虽然还没有仗打,找个地方厉兵秣马,练练兵也不错。

送林宇回去后,回到客栈,卓雅面­色­沉静,迎上来说到,“傍晚时分,我拿桃花和栀子花分别都试了,是栀子花。但是还不知道是什么?”

栀子花,我眼前闪过扎着两支麻花辫的小姑娘,明朝深巷卖杏花,原来我们一住店就被人盯上了,这几日的路线看来都在别人眼中,有人张网以待。真的是洛阳的帮派吗,他们和拐卖孩童又有什么联系呢。

我沉思不语,卓雅静静陪着,伸手挑了挑灯花。灯光摇曳中,我寻思良久,想起林宇说过的话,在洛阳人生地不熟,看来还是需要用到些关系了。

我轩一轩眉,对卓雅说到,“明天去拜见洛阳王。”

此时洛阳与后世的洛阳大不相同,历史上繁华一时的东都洛阳毁于安史之乱,今天的洛阳旧城是宋代修筑的。隋朝洛阳城根据地理位置,没有采取和长安一样的设计,如并不是南北轴线,左右对称,皇城和宫城的位置不是居于中间,而是在北部偏西的地方。洛河由西向东横穿市区,把洛阳城一分为二,河上有四座桥梁连接洛阳南北两部分。同时把伊水引人城内,并开了几道漕渠,使洛阳的水上交通非常发达。

城西达官贵人们的聚居处,一路而来,尽是朱瓦红墙,高门大院。古时建筑皆有规制,亲王、郡王,国公的门有多高,几品官的台阶几重,所以有“门当户对”的成语。“门当”,原来就是大户人家门前­精­雕细刻的两面石鼓门枕,而在大门框上方凸出的四尊木头雕刻的漆金“寿”字门簪,就是“户对”。旧时大户人家财不外露,很难打听家庭情况,两家儿女定亲之前,一般都暗暗派人到对方家的门前看一看,通过“门当”上雕刻的纹饰来了解对方家庭所从事的行当,如果石鼓镌刻花卉图案,表明该宅第为经商世家;如果石鼓为素面无花卉图案,则为官宦府第。

王府门前的玉石阶两旁,立着两个石头狮子,以壮威势。大门厚重,丹漆铜环,上有金碧辉煌的门钉九行七列共63个。王府的大门后面还立有影壁一座,隐隐辍辍看不见里面。

递上门帖,门房倒挺有军人做派,立马回话,“王爷今日出去狩猎了,明日再来。”算了,春天到了,王爷也得有个余兴节目,明日再来。

第二日再去,还是如此回话。难道是怪我不懂官场规矩,宰相家人七品,于是使个眼­色­,卓雅立刻笑盈盈地递上一锭银子,说到,“请您喝茶。”

那门房似笑非笑,“王爷有交代,不敢收元小姐的。”

一阵愕然,王爷有交代,他怎么知道我来了洛阳。难道长安有人送信,还是我在码头应急所说的话传到他耳朵里去了。还没见面,就避而不见,给我个下马威,只是不知道这下马威要拿到何时。只好先转回客栈。

第三日一早,就叫阿风出去打听王爷动向。最后听说洛阳王今日在洛水边设宴款待原鸿胪寺胪的袁融安,宾客满座,声势浩大。

江水滔滔,北风猎猎。由洛水很自然就想到了洛神。“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淥波。”惊鸿翩翩,游龙婉婉,体态轻盈,若隐若现。光彩照人的洛神,让人心神激荡,不能自已!多方着墨,极力描绘,辞采华茂,曲折哀伤。生动传神的《洛神赋》,每读一遍,都沁人心脾,动人魂魄。“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凄馨哀艳之气,缭绕于洛水之上。乱世中一篇断肠梦,离影似痛未痛。也正因为如此,才让人心旌摇曳,扼腕长叹。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但是命运伸出手来,尘世的人们往往无能为力。烟花散尽空余痕,有些爱要用一生去忘记。昊,真的爱过,我心已足!爱过走过,写在记忆的痕迹也渐渐淡去淡去。我们错过了结局,错过了婚姻,不能再错过幸福,唯望今后各自人生,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沿洛江而行,放眼四顾,只觉得天下之大,山水无穷,自有无限天地可容我浪迹江湖,悠游自在。

洛阳地势西高东低,有“四面环山六水并流、八关都邑、十省通衢”之称。且洛阳地处中原,山川纵横,西依秦岭,出函谷是关中秦川;东临嵩岳;北靠太行且有黄河之险;南望伏牛,有宛叶之饶,“河山拱戴,形势甲于天下”。

初春三月,煦风吹处,草木萌生,万物复苏,到处是“草­色­遥看近却无”的一层浅绿。洛水河畔,浓荫匝地,草坪茵茵,如梦如烟。

河边有多席,众人皆席地而坐,清谈阔论,极其风雅。但是周围却有甲兵鲜明,列阵在外,有些大煞风景。

我不请自来,刚走近筵席,众多士兵忽然以戟顿地,如平地一声雷,声势惊人,胆小的估计都要两股站站,几欲先走。本小姐自然是见过世面的,不慌不乱,神态自然地穿过刀枪剑阵,犹如春初踏青,分花拂柳款款而来。

来到主人席位,见到洛阳王虎背熊腰,虽然双鬓染白,但是英气逼人。左侧首席袁融安仍然童颜鹤发,飘然有出世之姿。”

我一鞠到底,“元氏后生小辈,见过洛阳王与袁公。”

袁融安红润的面容上浮起一个微笑:“好久未见,元二小姐也学我老头子四海遨游了。”

洛阳王手中的酒杯往桌上一搁,大是不以为然,“后生小辈,来了不来拜见,却在码头大言不惭!”

我面上一红,只装作不见,垂首道:“尘世往来皆是客,来到洛阳,自然都是洛阳王的客人。”

洛阳王冷哼一声,不置可否,挥手让我做到右边次席,让我受宠若惊。

席上传菜奉果的仆人丫鬟川流不息。仔细一看,上的正是全套洛阳水席,不禁大喜过望。

洛阳水席集南北风味于一体,兼收并蓄,独树一帜。所谓“水席”有两个含义:一是全部热菜皆有汤——汤汤水水;二是热菜吃完一道,撤后再上一道,像流水一样不断地更新。洛阳水席名声在外,与洛阳牡丹、龙门石窟被合称“洛阳三绝”。

洛阳水席共设24道菜,其中八个凉菜,四镇桌,八大件,四扫尾。孔老夫子几千年前就说过,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此时的洛阳水席又将此发挥到了极致,而且更上层楼,将饮食与儒家文化结合起来,如八个凉菜就分别以“服、礼、韬、欲、艺、文、禅、政”为主题。

仆人端过来一份汤,一朵­色­泽明艳的牡丹花,浮于汤面之上,菜香花鲜。细品用料,居然是萝卜粉条,可是经厨师妙手烹制后,便脱胎换骨,口味酸辣香郁,如奇花绽放,让人叫绝。

其实顶级厨师,若要真正一展厨艺,必不会选鱼翅鲍鱼,反而会用萝卜白菜这样的“大路货”化腐朽为神奇,做出美味佳肴。这是不是可以算作武学上的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

袁公也不遵守孔老夫子“食不言寝不语”的教诲,吃饭的空隙还不忘考校我,“元二小姐,知道这是什么菜吗?”

想来这就是洛阳水席中的名菜“牡丹燕菜”,我笑着回答,“诗音原来听说牡丹燕菜清新别致,没想到今日能有机会品尝到这道菜。”

袁公很是高兴,捋着胡子说,“忘了元小姐也是女易牙,熟谙烹饪之术,要不然怎么调配出­鸡­尾酒,做出不少美食。”

心下大为惭愧,我是好吃大于好动手,作为现代老饕,见多吃广,指点一二还可以,真要下厨,估计也赶不上黄蓉的妙手。

洛阳王撇了撇嘴,“水席就是太费周章,吃个饭要几个时辰,想当初我们打仗的时候,可是啃几口­干­粮就行了。”真是三句话不离打仗,忆苦不思甜。

袁公大笑说到,“此一时彼一时也,如今四海升平,天下太平,饮食上自然多花些功夫了。”

我不参加这口舌之争,继续对着下一道“葱扒虎头鲤”奋战。吃饱了,才好动动三寸不烂之舌,达成此行目的。

件件不拉,道道动筷,等到最后一道送客汤(也叫滚蛋汤),已经有些吃不下了。但是还有一项艰巨的任务等着我呢。

壮心不已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送客汤之后该送客了。陆陆续续有客人上前来向主人告辞,只有我还稳坐钓鱼台。

等到人走得差不多了,我对着洛阳王恭敬行礼道,“我就听说王爷戎马半生,战无不胜,自小就心生向往,今日看到王爷老骥伏枥,壮心不已,更是佩服。”

洛阳王刚毅的面容上笑纹舒展,不住点头。我接着说道,“如此良辰美景,诗音斗胆,想和王爷比试一下。”

他一愣之下,狂放大笑,“小丫头,敢和我比试,比什么?”

袁公有些诧异,打圆场道,“王爷­精­通武艺行军,你耽于琴棋诗画,互不重叠,还是不要比了。”

我瞧了瞧洛阳王有些犹豫的神­色­,方含笑道:“听说王爷­精­通马术,曾万里追击突厥,今天就比绕洛阳地界一周如何?”

他心情不错,却面露轻视神­色­,“好久没赛马了,今天难得有人挑战,一定要跑个痛快!”袁公刚想Сhā嘴,他斜瞪眼道,“老袁你不要罗罗嗦嗦的。”

话里藏深意,只是说比绕洛阳地界一周,可没说比骑马绕城。洛阳王忽视了这个陷阱,不过这也正是我想要的效果。

士兵牵来一匹纯黑­色­,四蹄俱白的马,骨腾神骏,鬃鬣迎风,想来就是洛阳王的座骑“白蹄乌”。他亲热地抚着马儿,回首说道,“我不能以大欺小,你也挑一匹好马吧。”

我的玉花骢和独孤凌的马车都从陆路缓缓而来,还没到达洛阳。如果要挑的话,这一群马中确实有不少骏马。不过我意不在此,随便挑了一匹。

洛阳王看了看我挑的马,眼中不满之意更浓,似乎怪我太过于轻忽。袁公忍不住,在旁边小声嘱咐我,“王爷的马千里追风,你选的太随便,待会别输的太难看。”

我胸有成竹的一笑,对着阿风点头示意。洛阳王挥鞭上马,大声说,“老袁你不要走开,待会给我们做个见证。”

两马都前蹄奋奋,蓄势待发,士兵一声呼喝,白蹄乌去势凌厉,激得尘土飞扬,一眨眼就不见了。我却紧勒马儿,一动不动。剩下的人都傻眼了,认输也不能从一开始就放弃,那还比什么。

我一跃下马,拍拍垂头丧气的马儿说到,“马儿,今天委屈你了,不过我今天可不是要赛马。”

袁公惊得目瞪口呆,我走到河边,笑笑指着河中对他说,“今天我比的可是这个。”

河中水流湍急,不知何时浮起一个羊皮筏子,悠闲漂荡。远远望去,就象一叶扁舟。

羊皮筏子俗称"排子",是一种古老的水运工具。由十几个气鼓鼓的山羊皮"完整脱下并排捆扎在细木架上制成。制作简单、­操­纵灵活、搬运轻便,而且吃水线仅十几厘米,不怕搁浅,随时可以靠岸。还有一样,羊皮筏子比竹排小船都要轻,依水势而下,快如飞羽。

我跳上筏子,大笑道,“洛水滚滚波浪翻,羊皮筏子当作船,九曲黄河十八湾,看我千里一日还。”

人筏混为一体,随波逐流,轻盈的仿似游弋于天地间的一片白羽,又疾速如一道白箭飞过江面。波涛起伏,颠簸而行,令人心惊­肉­跳。

阿风掌着舵,这羊皮筏子极轻,不用费什么力,只要把准方向就行了。我坐在筏子上,看天空中风起云涌,随意变幻;听水流湍急,浪花拍岸。

洛阳境内河渠密布,有黄河、洛河、伊河、清河、磁河、铁滦河、涧河、廛河等10余条河流蜿蜒其间,基本相通,一路随波,自由自在。顺着滔滔东流的河水,行到洛阳北面河岸时,看见洛阳王在岸上策马急驰,其实彼此离得很远,身形模糊面貌更是看不清,我情不自禁地大喊一声,他停马遥望这边,我们却已经飞掠而过,山沉默,水流过,只剩下我欢快的笑声。

傍晚时分的洛水南岸,夕阳西下映在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再看伏牛山,一带深碧,肃然静立。

洛阳王人疲马乏地回到起点,连昔日神俊异常的骏马也气喘吁吁。却看见江边席位上,一老一少举杯畅饮,对酒当歌,好不快活。心下又气又累,滚下马鞍,走到主人席位,也不说话,举杯狂饮。

我汗不流,气不喘地微笑行礼,“王爷承让了。”

他面有怒­色­,努力平复急促的呼吸,但是言语中还带着喘息,“小小年纪,投机取巧,说了赛马居然偷偷用船。”

我刚想回答,袁公Сhā道,“王爷被­阴­了,原来说的就是比绕洛阳地界一周,你可没注意。”

他一愣之下,仔细回想后恍然大悟,气鼓鼓地将酒杯掷在桌上。

抛砖引玉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就不要再刺激这洛阳的地头龙了。我于是说道,“今天真是班门弄斧了,只是想和王爷说几件事。”

他瓮声瓮气地说,“什么事?”

我含笑问道,“王爷是否知道洛阳与扬州相隔多远,骑马多少天能到,水路多少天能到?”

他略一思忖,说到,“两千多里吧,骑马最快也要一个半月。”

袁公右手抵在颌下,疑惑道,“ 水路,无河无渠,如何行船?”

拿出­精­心绘制的地图,其中有些凭着前生印象,有些根据今世地图整理,这张可以说是当世最符合比例的地图。顺着我手指的方向,他们的目光穿过洛阳,经今开封市及杞县、睢县、宁陵、商丘、夏邑、永城等县,再东南,穿过今安徽宿县、灵壁、泗县,以及江苏的泗洪县,至盱眙〔xū yī〕县注入淮水。

”此条路线开渠,行船最多三十天,时间约少一半。而且车马劳顿,怎比得上舟楫行船。”我的呼吸微微急促,仿佛透过地图又看到了千里通波的大运河。

站起身,我豪气万千地说,“再扩展开去,长安—洛阳—淮安—扬州—杭州,从此南北通途,半天下之财赋,悉由此路而进!”

洛阳位于中原大平原的西缘,海拔较高,工程可以利用这一东低西高、自然河道自西向东流向的特点,开凿时既可以节省人力和物力,航行时又便于船只顺利通过。

洛阳王微眯了眼,凝神看了看我。袁公皱了皱眉头,“知易行难,睿帝朝曾有人提议,但是耗费太大,议而未决。武帝朝,也曾有人提议,但是先帝连年东征西讨,国库空虚,最后也不了了之。”

我慢慢思量,“既是国事,也是商事,为何不能让商人出些费用呢?”

洛阳王嗤之以鼻,“商人蝇头小利能有多少钱?”

古代商人地位很低,士农工商,商人排在末位,比工匠还不如。而且儒家认为商人只获不劳,投机取巧,因此朝政重农抑商。岂不知自古无商不活,无工不富,如今的长安洛阳也是因商而富。

我抿嘴一笑,“春秋时管子说过万乘之国必有万金之贾,千乘之国必有千金之贾。大隋的有钱人还是不少,听闻朝廷前些时候修缮安国寺而缺乏财力,曾下令能舍钱千贯者撞钟一下,有个在长安西市发财的商人王胡,连打百下,运钱十万贯入寺。”

袁公喟叹道,“商人重利,如何肯出?”

我用心思谋,“一来朝廷向商贾大户借钱修河,朝廷借钱,自然不会不还,想来商人低息或无息都会借。二来运河修成后,在重要城市设河监,过往商船收费还贷,五到十年,本息即可还清。”

这就和现代高速路“贷款修路、收费还贷”异曲同工,但是古人估计从来没有想过朝廷向商人借贷。

我继续说到,“三来可以让有钱人捐赠,捐钱达到一定数目的,朝廷允诺运河开通后免三年运河往来费用。”

袁公眼中闪过灼热的光芒,喜道,“有这三条,朝廷不花一文,困扰几朝的修河费用今朝唾手可得啊。”

洛阳王摆手苦笑道,“如此浩大的工程,需要用多少人力。”

心中刹那思绪有些混乱,尽道隋亡为此河,一个不慎,就是亡国之祸啊。片刻转念后,说道,“一看时间,最好冬季农闲时征民夫。二要免除民夫当年徭役赋税,或是贴补民夫部分粮食。第三,最好将河道分成几段,每段只征当地民夫,争取一年内修完一段。而且分段开挖,既加快速度,也不会集中民怨。”

我继续说到,“如此三到五年,运河可以修成。”

洛阳王着意沉思,“此乃国之大事,各方面都要考虑周详,徐徐图之。”

我点头附和,“不错,王爷可以上书先请皇上派人勘察,合适的时候再来实行。”

袁公望着地图,胸怀激荡,“没想到有生之年,居然有希望扬帆下扬州,欣甚幸甚!”他笑着回首目视洛阳王,“王爷能成此事,是不世奇功啊,不逊于为朝廷开疆辟土。”

这正和我下一个话题不谋而合,我赞同道,“正是如此,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他闻言一震,微有吃惊之­色­,喃喃重复,“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片刻后,抬头凝望我,“但是千百年来,没有人能超越始皇的功绩。”

我静默片刻,叹息道,“秦始皇的功绩不在开疆拓土,而在于立万世制度。”他哦了一声,眉毛纠结,凝神目视于我,示意我继续说。

“秦始皇灭六国,一统天下,其版图东至海暨朝鲜,西至临洮、羌中,南至北向户,北据河为塞,并­阴­山至辽东。”我俯下身抓起一把土,细碎的沙土从指缝中簌簌而下, 蓦然就想起了“时间太瘦,指缝太宽”这句话。滔滔逝水,急急流年,去日不可留,来日不可知。 感伤道,“可是秦二世而亡,如今这土是秦土、汉土,还是隋土,千百年后谁又说的清呢。”

洛阳王微眯着眼凝视我,目中波澜起伏。袁融安右手托腮,细细思量。我继续说道,“始皇命蒙恬北击匈奴,收河套,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秦亡后,匈奴复收河套,百年后卫青霍去病马踏匈奴,才又再度把匈奴驱出河套。”

袁公“笃”敲了一下桌面,叹道:“今古河山无定据,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

我淡定道:“始皇最大的功绩废除分封制,代以郡县制,汉随此例,从此各朝各代都是如此。”

洛阳王面上微微变­色­,口气里隐藏着隐约的失意,“如此说来,黄沙百战,边关万里都是镜花水月一场了吗。”

我郑重地说,“说这些,只不过想让王爷不要在乎一时一地的得失,大丈夫处世当为万世计。”

夕阳西下,河水映红。月光初升,天­色­渐晚,暮­色­渐渐升起。江面上,波光凌凌,波涛涤荡,初升的月亮似被水波摇碎了,叠在一起,影影绰绰,若浮华那般灿烂。

洛阳王眉头不自觉地蹙起来,“你还为劝我修运河?”

我不假思索地说,“此为其一,还有一项就是希望王爷设立讲武堂。”

“讲武堂?”这回不光洛阳王惊异出口,袁公也不禁问道。

“大隋数十年太平,已经马放南山,刀枪入库。”我盯着洛阳王,无惧他灼灼目光,予以重重一击,“将军老矣。”

他怒发冲冠,眼中越过一道灼热的怒火,几欲拍案而起。袁公也是一愣,深深地看我一眼,伸手拉住洛阳王的衣袖,劝道,“王爷且听她一言。”

我定住心神, “在洛阳几日,各处城门都去过,只见士兵闲逸,军备松弛。长安如此,洛阳如此,天下各处城池岂不是更如此。”

“如果此时北方突厥引兵南下,迅雷不及掩耳,王爷觉得何处是战场呢?” 我每说一句,洛阳王的面容就­阴­沉一分,此刻不禁面容突变。

“如果王爷行兵布阵,除了南韩北王,王爷还能派何人出战呢?”他默然不语,仿佛一盆冰冷雪水兜头而下,眼中有些怔仲。

袁公旁观者清,问道,“说这些话,都为要设讲武堂。”

“不错,建和十年朝廷才开始设立武举,测试的不过是长垛马­射­、步­射­、平­射­、筒­射­,马枪、翘关、举重、身材之类。我认为这些科目是选良兵,而非良将。”

“哦”,洛阳王回过神来,甚是关心这个论点。我接着说道,“设讲武堂,广招天下英才,这就类似儒家的太学,将成为武士的最高学府。”

古时将军的出身,一来是从军中一刀一枪地累积军功升上来的,最有名的就是北宋的狄青;第二种就是军功世家的子弟,如汉武帝时的李广之孙李陵;第三种就是皇亲国戚中有胆有识的直接担任较高的职位,卫青,霍去病如此。

讲武堂直至清末民初才出现,影响较大的有云南陆军讲武堂和北洋陆军讲武堂等,最后演变成大革命中的黄埔军校。讲武堂的军事课分学科和术科。学科包括战术 、地形、兵器、筑城和军制学等课程,术课包括制式教练、战斗教练、­射­击、劈刺、拳术等课程。此外,还设文、数、史、地等文化课。

我娓娓道来,“讲武堂内可以聘请本朝荣休的将军和各方面专家讲课,不仅习武马术,还要学战术 、地形、筑城。而且要学各国历史,包括突厥,吐蕃,吐谷浑甚至天竺、波斯。不但要学,最好派­精­明强­干­之人去这些国家收集情报,如此一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洛阳王眼中一亮,脸上浮现出惊奇,诧异,欣喜,狂喜等多种神情。袁公也微微点头,颇为赞许。

看他们的表情,我大受鼓舞,“讲武堂不仅要讲课,更重要的是练兵。学员一半时间讲课,一半练习战阵,当然不能纸上谈兵,要结合不同地形,最好能到各处险关要隘实地演练。”

洛阳王举杯开怀大笑,笑声中满是喜悦轻松,“有了讲武堂,天下将才皆出此堂了。”他兴致颇高,“晚间本王就写奏章,明天一早就快马送去长安,想来批复不是难事。朝廷如果没钱,本王倾家荡产也要办起来。”

我高兴之余,还是顿一顿小心提点道,“王爷还是请兵部一起­操­办此事,即使讲武堂设在洛阳,也要请皇上正式开堂,兵部勤来查检。”

人说天家无骨­肉­亲情,那只是因为在位者常常考虑太多,而当事人往往考虑太少。形势使然,在位者不得不牺牲掉最最珍贵的亲情。最好的办法就是“凡事势不可用尽,福不可享尽”。

洛阳王听完这话,脸­色­微微一变,然后无声无息的微笑着看我。我后背凉意顿起,同时想起林偏将的报国之心,急忙转移话题,“至于学员,王爷可张榜公告,讲武堂可推举学员参加武举,一定应者云集。而且现役的军官应该每年轮训一批,这样军队面貌也会大为改观。”

他抚掌大笑,“大隋的女儿家是越来越出­色­了,韩家的小丫头虽是巾帼不让须眉,却不如你这样知微见著,评今瞻远。”

袁公笑道,“胸中有丘壑,虽是弱质女子,可当得国士无双 的评语。”

暮­色­已深,月­色­如钩,千江有水千江月,一样的夜­色­里有着不一样的悲欢离合。松脂篝火明暗里,东风吹舞桃李花。国士早已成为了历史车轮碾压过后抛却的尘埃,第一个被赞为国士无双的人是韩信,最后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死于吕后手里。人世间,自古英雄皆寂寞,红颜皆薄命,所以聪明不可使尽。国士无双又如何,倾国倾城又如何,且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我低声笑道,“怎么敢当国士,大事自有大人物去做,我只是一个懒惰女子,况且今天有事来求王爷。”

洛阳王朗声问道,“何事,今天你给我出了这两个主意,都是万世制度,有什么事但讲无妨。”

我抿嘴不语,只是目视周围士卒奴婢,他会意,让众人都远远退开去,只我们三人围篝火而坐。

我拿出那箭矢,将洛阳码头到龙门石窟的事情一一道来,两人听了都面­色­凝重,洛阳王细看那箭矢,面­色­凝重。

他沉吟片刻,说到,“洛阳官府的事我会派人去催,军备也要仔细查验。还有我府中有几人熟悉江湖,明天让他们帮你参谋一下。”接着抬头看我,面带笑意,“你这小丫头很合我意,不像你祖父是只老狐狸,肠子弯弯绕绕。这样吧,客栈不安全,你就暂住王府。”

当世敢当面说祖父右相是只老狐狸的,也就只有洛阳王了,真是快人快语,一针见血。心中偷着乐,但是身为晚辈不能失礼,我咳了一声,强忍着笑意开口,“多谢王爷,不过我觉得还是不要打草惊蛇,最好引蛇出洞。”

袁公问到,“引蛇出洞,你有什么妙招?”

山人自有妙计,附耳过来吧……

今晚的月­色­如流水一般,轻轻的泻在这碧水中。天上有一层薄薄的云,半遮住了月娘面容,恰倒好处的糅合了光与影。

少林古刹

一直觉得,某些词汇是有颜­色­和温度的。比如清风是淡绿的,三月是鹅黄的,那四月就是桃红­色­的。“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桃花一般热闹而不舍得收敛,但是开在嵩山深处,这份热闹中就带着一份难言的收敛和沉静。

迎着柔和的山风,穿梭在桃花烂漫、野草匆匆的山道,天下第一古刹的巍然雄姿渐渐的映入了眼帘,一种向往已久的古佛禅韵伴随着浑厚悠扬的钟声扑面而来。

日出嵩山坳,晨钟惊飞鸟,幽幽的飘渺而来如天籁之音,如无声无息的春风,思绪恣意的在想象的空间游走,那种绚丽缤纷的意境,打开了尘封的往事,与记忆深处的《少林寺》慢慢重叠。

《少林寺》是暴风雨过后荡来的一股清新空气,顺畅了恒久的压抑,释放了死寂的激|情。那­精­彩绝伦的武功,柔美轻盈的Сhā曲,将激|情和理­性­混搅在一起,在八十年代的群体记忆中涂上了无法磨灭的明艳­色­彩。

儿时的记忆最美,总是那么简单纯净。那个没有杂念的时代如今就像桃花源,只能在幻想和梦境中存在。当时在观看那些现在看来还很稚­嫩­的电影情节时,感动的不能自制,激动的泪流满面。现实的生活太快,快到来不及去细细品味那些大片中惊心动魄的情节,只留下浮光掠影的苍白。

嵩山位于河南中部,西起洛阳龙门东山,中经堰师、登封境内,向东延伸到密县,由太室、少室等山组成。历史上根据其坐落方位形状、名人遗迹等,分为太阳、少阳、明月、玉柱、凤凰、卧龙、王镜、狮子等七十二峰。隋时嵩山是一片莽莽森林,郁郁葱葱!而不象现代处处是游人、旅店、武术学校,旅游车排队排了几十里地。

千百年后的少林太过热闹而不知收敛,隋时的少林仍然寂静藏于深山。心依六禅静,寺据万山深。沿台阶徐徐而上,山门的正门是一座面阔三间的单檐歇山顶建筑,坐落在2米高的砖台上,左右配以硬山式侧门和八字墙,整体配置高低相衬,气势非凡。

一进山门,弥勒佛供于佛龛之中,大腹便便,笑口常开。神龛后面立有韦驮的木雕像,神­棒­在握,是少林寺的护院神。过了山门,便是秘道,两旁碑石如林,故称碑林。

穿过天王殿,其后是大雄宝殿。殿内供奉着佛教释迦牟尼、阿弥陀佛、药师的神像,屏墙后面悬塑观音像,两侧有十八罗汉侍立。大雄宝殿之后,又有藏阁,这是寺僧藏经说法的场所。该阁的东南面是禅房,是僧人参禅打坐的地方,对面的西禅房,则是负责接待宾客的堂室。

时近中午,阳光明媚。我微微眯眸,抬头仰望,不过是一片眩目的白光。抬手,玉扇遮上一角,便看清一片澄透的蓝空。回顾庭院,却看见知客僧引着一男一女进到西禅房。虽是惊鸿一瞥,却看出是那日牡丹花会上的男女。

知客僧持着拜帖,去到方丈室。不一会走了去来,请两人去方丈室。能得方丈亲自接见,看来来头不小。那位佳人今日着一身淡粉衣裙,修眉秀目灵蕴一身,风姿天成。与男装的我擦肩而过时,似乎还记着牡丹花会的事,轻哼了一声。身边的蓝衣俊朗男子,英姿勃发,当下对我歉意一笑。

我顿了顿,接着和卓雅,阿风向后走去。千佛殿是少林寺的最后一座建筑,也是最高最大的佛殿,殿内神龛中供奉的是毗卢佛(即释迦牟尼佛的法身),又名毗卢阁。殿内东、西、北三面墙壁上是绘制的五百罗汉朝毗卢大型彩画,画意­精­美,气势恢宏。

再往地上看,殿内青砖铺就的地面上有4排48个站桩坑,深深浅浅七寸许,仿佛是一幅巨大的浮雕,不是用刀,乃是用人的脚踩踏而成,他们是历年少林寺僧练拳习武的脚坑遗址,从这些脚坑依稀感受着少林功夫的风骨。

少林禅宗六祖惠能提出顿悟的主张,认为顿悟并不要求离开现实生活,“举足下足,长在道场,是心是情,同归­性­海”,在日常劳动生活中都可以顿悟成佛。少林功夫的许多招式都是僧人们受日常劳作,如挑水、扫地、打柴、烧火动作的启发加工提炼而成的。最高深的功夫其实也是最普通的功夫,就如同越是平平无奇的剑招,对方越难抗御。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少林武功是否天下第一。我转身兴趣十足地问阿风,“少林功夫是否最厉害?”

阿风眉头跳动,在别人地盘品评别人武功,很是失礼。不过他皱皱眉,压低声音,凝神答道,“听人说武学一途与佛教的道理是相通的。一般阶段如同佛家的身如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其中又分几路,有至刚、至柔、至巧、至轻等。少林的功夫则是至刚一路,传言有七十二项绝技,自达摩祖师以来俱执武林牛耳。”

我摇摇玉扇,激动不已,问到,“那是最厉害的了。”

阿风冷星似的眸子中掠过一丝光芒,灼灼望着千佛殿的最高檐阁,仿佛在追忆什么,“那也未必,武学更高一层次,是取百家之长,卓然自成一家。此等人物多是开派鼻祖。”

我眼睛顿时亮了,Сhā道,“那最高境界是无招胜有招,如同佛家的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身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阿风收回灼热的眼神,恢复了冷利静默,同意地点点头,“这种人物百年难得一见,当世不知谁能达到。”

从寺院出来,沿河岸向上走不多远,就是著名的少林寺塔林。塔林是历代少林高僧的墓茔,共有两百多座石塔组成。穿行在塔林中,仿佛穿行在时光隧道,聆听先哲的教诲,纷扰之心,莹然澄澈。

这一座座形态各异的塔,造型典雅,石雕­精­美,些石塔下面长眠的高僧,或许他们并不为世人所知。他们中的一些人可能已有所“悟”,涅磐成佛,是真正的世外高人。就如同《天龙八部》中身穿青袍的扫地僧,住在藏经阁里,虽然­精­通少林七十二项绝技,功夫远超主持,打败了萧远山和慕容博,却一直默默无闻。

少林寺是北魏孝文帝元宏为安顿印度僧人跋陀落迹传教而兴建的。但少林寺的名扬天下,却缘于另一位印度高僧菩提达摩。少林寺落成三十多年后,菩提达摩不辞艰辛,从南天竺国渡海来到东土,最后落脚嵩山少林寺,终日面壁,最终悟得佛道,修成正果,成禅宗祖庭。

历史上的唐初,少林寺已拥有一支勇猛善战的僧兵队伍,少林十三武僧助秦王李世民平定王世充。后来唐太宗特别允许少林寺和尚练僧兵,开杀戒,吃酒­肉­。以后各朝代相沿成习。元朝初年,少林寺方丈富裕曾被武功盖世的元世祖忽必烈封为晋国公。在明朝,少林寺到达鼎盛时期,从清朝开始衰落。

回望少林寺的香烟缭绕,虔诚的信徒顶礼膜拜。自古以来,寺院被称为佛门净地,似乎独立于红尘之外。后世一直对少林的过度商业化颇有微词,其实净土难净,空门不空,佛家的入世与出世一尘不染之境何处寻求。少林一直是入世的,历史上亦如此。退而避世清修,进能匡扶国难。进退之间,取舍之中,少林寺如同一位看透世事的僧人,不仅有佛家的顿悟,还有俗家的大智慧。

从塔林北行不远,就到达初祖庵。它三面临壑,背连五|­乳­峰,景­色­幽雅秀丽。通向山峰的小路曲径通幽,掩映在花丛中。霍然回头一瞥,远远见有一抹背影一闪而逝,消失在郁郁葱葱的花树之后。

心中冷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今天我是那在明的蝉,螳螂在侧,岂不知还有洛阳王府的黄雀隐藏在后,要是有人敢出手,正好顺藤摸瓜,找到背后之人。

信步走过小径,沿山路登上五|­乳­峰,即可到达摩洞。洞内,有达摩和他的弟子的石像四尊。传说达摩曾在此面壁十年,由于功夫深厚,他的身影形状被印在山石上,留下了极富传奇­色­彩的“达摩影石”。

在游览佛教名山时,人们一般都会关注金碧辉煌的大殿,香火缭绕的佛堂,形态各异的罗汉,镇守寺庙的宝塔,很少有人去光顾那僧人修练的石洞,­阴­冷潮湿,没有什么景­色­,最多是一尊佛象,无法想象这种地方可以居住生活,更别说十年了,三千六百多天,没有­阴­晴雨雪,没有日月星辰,没有朋友交流,没有莺歌燕语,也没有外界的风光,只有一堵堵的石壁,一滴滴的水声,一声声的虫呜,几句经文,虚无不可见的佛,就能安抚那寂寞的灵魂吗?面壁十年图破壁,人最大的心魔还是自己,面我,悟我,而后忘我,谁能做到。

此时,蜿蜒曲折的山路上,却隐约传来轻盈的声音!是飞禽走兽,或是山中的­精­灵,还是人?

阿风眉毛一拧,立刻警觉,利剑欲出未出的瞬间,我飞快出手阻止,按住剑鞘。然后咳了一声,缓缓回头看去。

弯弯曲曲的小路中,一蓝一粉两道人影时隐时现,分花拂柳迤逦而来。人生何处不相逢,又是他们。

行到山前,两人抬眸看见我们,也是颇为惊讶。那男子当下微微一笑,落落大方,从容一礼道:“短短几日数次遇见,看来相逢是缘。” 拱手行礼一瞬间,身后卓雅身子似乎微微一震。

我依礼见过,淡淡一笑:“在下元朗。”接着转身介绍阿风和卓雅。阿风今天的灰­色­便服丝毫不掩潇洒,长身玉立,丰神朗朗,和蓝衣男子倒也是一时瑜亮。

而卓雅碧绿衣裙似日光下袅袅凌波的一叶新荷翠­色­,“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却有一种清新而淡雅的自然之美。粉衣佳人罗衣娇艳,如骄阳边最绮艳的一带彤云,而卓雅则像春柳上那最温柔的一抹春­色­。

那男子目光在两人身上稍转一转,目光落在卓雅皎皎如玉的额上。卓雅低垂螓首,悄悄抬手,好像用罗绢轻拭额角。只有我知道,她那轻盈细碎的刘海掩住了额间一道浅浅的疤痕,如过往的历史一样深埋心底,不露人前。

蓝衣男子温文有礼,也向我们介绍,“在下秋尽梧,这是舍妹秋心韵。”在他抬手之间,我忽地瞥见他手背上有块疤痕清晰可见,疤痕的颜­色­暗淡,表面皮肤微微凸起。

许是我的目光太过执着,他似有所觉,淡淡地收回手负在身后。我尴尬之余,正视他的目光,问道,“兄台也是来少林寺参禅拜佛的?”

他俊美的脸庞上微蕴笑意,温和道:“来少林是专门拜见主持慧冲大师,只是顺道来瞻仰瞻仰达摩大师的遗迹。”

我侧身让过路口,指着洞口,“达摩大师面壁之处在此”。他们两人不再停留,步入洞观瞻,身影随即消失在­阴­沉沉的洞内。不一会,秋心韵罗裙轻摆,步出达摩洞,如粉蝶从­阴­暗处翩纤飞舞而出,想来达摩洞对佳人缺乏吸引力。

在一片落英缤纷的桃花林中,她七尺长的秀发披在肩头盛放如花。我为牡丹花会唐突佳人感到抱歉,绝对优雅温柔地问道,“不知秋姑娘仙乡何处?”

她目光淡淡扫在我面孔上,冷冷道,“杭州。”

养在深闺人未识,她似乎在某些方面被保护的太好,变得不知人间疾苦,不懂人情世故,不能受一丝挫折。世间险恶都离之甚远,温室里的暖花纵然带着一丝傲气也是没有娇纵到让人生厌。

我攒起清亮的目光,目光中有向往,“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

秋心韵欲言又止,转而温软道:“你去过杭州?”

“没有,却对杭州西湖心仪已久,早想一游。”

说话间长眸微睐,姓秋,杭州,是否和秋林泉,林泉山庄有关。我与阿风对视一眼,微笑略略加深,阿风看来也想到此处,明亮的眸子闪过一丝寒光。

我笑问,“不知林泉山庄和秋姑娘有何联系?”

“林泉山庄庄主正是家父””。秋心韵傲然一笑。

我漫声道:“久仰久仰。”

“呵呵”两声轻笑,未见其人,声音却先贯入耳中,“你又出门露家声了。”

秋尽梧声音温雅清亮,步态优雅从容,林中顿时有春风轻拂之感。秋心韵忸怩地轻扯他袖子,一下又一下,眸光如水,暗中之意委实令人动心。

秋尽梧无可奈何,轻笑一声,转而问道,“不知元兄弟一行从何而来?”

“来自长安,近期离家出门四处远游,想长点见识。”

他目光中露出睿智成熟,“初见时看几位眉目清秀,倒像是江南人士,是世居长安吗?”他的目光一晃而过卓雅身上,微不可觉地流连,如水面涟漪。

我扇一摇,遗憾地说,“江南美如水,我也想生与斯,不过却是生于长安,长于长安,没办法。”

他略有失望,过了片刻,复又温雅如常,“长安是京都,天子脚下,物华天宝,人才出众。”

只是见过几面,难道他认定我和卓雅,阿风之中有人来自江南,我似笑非笑地说,“那也比不上江南好,扬州二十四桥,杭州湖光山­色­,苏州吴侬软语,处处美不胜收。”

他眼眸幽深中分明藏着什么,­唇­边一丝浅笑,“其实我们原来家居苏州,后来才迁到杭州去的。”我微侧身子,看见卓雅纤手扯着手中的绢子,已揉成一团。

我言笑晏晏,“苏州自然也是好地方,不知秋兄对哪儿最赞赏,我一定去游览一番。”

他叹道,“处处有美景,各人观感不同。我觉得儿时住的偏僻的小山村最美,元兄弟可能未必喜欢。”

我脑中突然闪过八个字,不禁脱口而出,“因为最初,所以最美。”

他左手轻抚右手背,有些黯然与落寞,喃喃自语道:“因为最初,所以最美。”半晌,才缓缓回神道,“元兄弟的话一语道破此中真谛。”

秋心韵觉得被忽视已久,此时忍不住说,“小时住的村子很好吗,我都没有印象了。”

他容­色­微漾起波澜,淡淡说道:“你那时还小,自然不记得了。”接着转向我们,“秋某与各位一见如故,但是我们兄妹不日就要返回杭州,希望各位去杭州的时候能去林泉山庄一晤。”

秋心韵接道,“最好是金秋十月来,可以参加难得一见的武林大会。”声音虽然轻,可那喜悦自豪却是藏不住的。

武林大会太激动人心了,一定盛况空前。江湖英豪群英荟萃,众多高手济济一堂,想想就令人兴奋。不用青梅煮酒,江湖儿女以武论英雄,君不见­射­雕中华山论剑排定五大高手。我正心中遥想,忽略了几人微变的脸­色­。

秋尽梧言语中有些责怪之意,“元兄弟一行又不是江湖人,你这不是让他们沾惹上江湖是非吗?”

秋心韵颇不服气,争辩道,“让他们去看看热闹也不行吗?“

我连忙说到,“元朗虽非江湖人,但武林大会如此盛事,也想去长长见识。”

秋尽梧看着我微微一笑,彬彬有礼说道,“元兄弟不管何时去,我们都欢迎。”

此时日过正午偏西,双方寒暄告别。四月的暖风熏醉了芬芳,花开花落几千年。卓雅一言不发,默默遥望他们离去,有刹那恍惚。仿佛忆起一个芳菲烟雨的年代,一个叫崔护的男子,经年之后,在长安城外一个桃花相抱的农户门扉上失落的写着: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密室杀人

傍晚还未到掌灯时分,黄昏的余晖隔着帘子斜斜­射­进来,满屋子的光影疏离,晦暗不明,像在迷梦的幻境里。临近薄暮,走出房门,却见长廊前卓雅正倚坐栏前,沐着绯红的夕辉。

洛阳王府少见奢华装饰,一砖一瓦、一墙一壁、一楼一院皆不越亲王礼制,但却古朴大气。我看着廊外斜阳脉脉,想着近日的安排。客栈里毕竟不方便,因此我们也不客气地搬入洛阳王府。王府里资源手腕自然非我们可比,不过几日,消息一一传来。

我所中的跟踪香名叫“百花醉。”名字风雅,取其香气馥郁,百花闻之皆醉,香逾十里而蝶闻。虽是当世数一数二的跟踪之物,因为出自蜀中唐门,很少人听闻,更别说见过。王府甄大夫年轻时游历蜀中,曾得罪过唐门,被四处追杀,幸得王府庇护才逃过一劫,所以知道唐门“百花醉”的来历。

蜀中唐门是一个家族式的江湖门派,饮誉武林的暗器家族,以暗器和毒药雄踞蜀中。唐门人善于设计、发明和使用各种暗器与毒药,威力惊人。唐门弟子很少在江湖上走动,遇事不按常理出牌。而且唐家堡四周机关重重,布满暗器,进入十分困难,所以唐门虽然名声远播,但是始终罩着一层神秘的面纱。

唐门弟子行事诡秘,行为飘忽,给人一种亦正亦邪、琢磨不透的感觉。什么人有唐门奇香,为什么用在我身上?难道一个简单的拐卖儿童案越来越不简单。而且唐门暗器,防不胜防,不知还会有什么后招接踵而至。

王府雷霆手段,几日就从偷卖箭矢的官府小吏身上顺藤摸瓜找到了龙门帮。经过查证,在龙门石窟跟踪并袭击我们的也是他们。经过盘问,龙门帮帮主滕厉天承认最近接了一笔五百两银子的大生意。下单人说中“百花醉”之人就是袭击对象,又透露了我们游玩路线。在牡丹花会人多难以下手,他们就选在龙门石窟动手。

洛阳王软硬兼施之下,龙门帮不得不屈服,同意按我们的计划守株待兔等那人再来接头。这两日,官府衙役和王府中人严密监视龙门帮,正张网以待。风云变幻,就是不知道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或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用过晚膳已是天黑,乌云遮住玉兔,只留微弱光芒。晚风阵阵,湖边植满茂盛的柳树,迎风飒飒,风中有些尘土的气息。窗户的紧闭并没有隔绝风的喧闹,侧耳倾听,似乎有万千声音喧华,月黑风高之夜啊。

忽然有脚步声骤起,我正皱眉,门被一把推开,风立刻似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带来了王府李总管有些惊慌的声音,“滕厉天死了!”

我和李总管快马疾驰,一阵阵的刺眼的光打在街道上、树枝上和房檐上,让人毛骨悚然,腿边的裙摆随着风不停地在飞摆,我裹紧外衣,抱紧双臂,似乎这样才能温暖一点。

不到一刻钟,已经到了距离不远的龙门帮总部,一个三进的宽敞院落。滕厉天的房间在最后一进,灯火通明。负责监视的官府衙役和王府侍卫都在,闲杂人等都已被清理出去。

房间中部的青砖地面上躺着死去的滕厉天,只着寝衣,嘴角有殷殷血迹,左胸受创,鲜血流了一地。看来我没有做医生的天赋,有些怕血,退了几步。

室内布置很简单,仅有的一扇窗户下面,是一张沉重的桌子,上面摊着几本账本,左角是一盏青铜灯座上还燃着蜡烛,烛泪滴红。一张腰圆凳翻倒在地,一个青花茶盏打得粉碎,磁片飞溅。房间后面是衣架和大床,被褥未动。

驻守龙门帮有十人。六个衙役和四个侍卫。见到李总管,江侍卫过来禀报。

滕厉天夫人早逝,一人独居。平时生活很规律,都是晚膳后稍微活动活动筋骨,就早早休息。今天狂风大作,因为有些下雨征兆,他没有练武,晚饭后就入房休息了。晚间大家都守在各处,看见他坐在桌前的影子一直印在窗上,中间只有仆人送过一次茶,其余没有人进出房间。大概戌时(19:00-21:00)有人听见茶杯破裂声音,看见房内烛火未熄,却没有人影,唤了几声,没人答应,于是就拍门,也没人答应,怕出什么事情,就撞门而入,发现他被刺身亡。

所有人都一头雾水,等着洛阳总捕头和仵作来。此时一束明亮刺眼的光划过苍穹,直­射­在窗棂上,映出众人惨白的脸。风使门发出“绑绑绑”的声音,像是有人在不停地拍打着屋门。虽然屋内又放了许多灯笼,灯光明亮,但窗上的树影婆娑,看着覆上白布的尸体,众人都是一阵凉意袭身而来。

我压抑住烦乱的心情,问道,“谁是第一个发现的?”

一穿皂青­色­长袍的衙役越众而出,答道,“是我。”

我问道,“撞开门之前门窗有什么异样?”

他想了想回答,“没有,门关着,窗户也是。”

门窗紧闭,室内除了死者没人,没有凶手进出,正是推理小说中经典的密室。不过凶手也够大胆的,没有影子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而且从茶杯破裂到撞门而入,不过片刻,如何能像空气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不是在嘲弄我们就是手法极其隐秘。

古代没有­精­确计时工具,更夫也是一晚只敲五更,一更是两个小时的范围。最重要的还是先确定凶杀的时间,我问最先发现的方捕头,“你听见茶杯破裂的确切时间?”

他不确定,犹豫了一下,说,“刚敲完一更没多久,戌时一刻(19:15)左右吧,我们一发现,就派一名王府侍卫和一名衙役就分别通报去了。”

从这到王府一刻的车程,来回加耽搁应该在两到三刻钟以内,所以我们在衙门的洛阳总捕头和仵作前到达。也是因为如此,现场没有一个管事的,大家都怔怔的等着。

心里把古今中外的断案大师,推理大家的小说飞快温习了一遍,我也来上演一场推理秀吧。其实总结密室杀人的手法,不外乎凶手在密室外作案、凶手在密室内作案以及凶手根本没在密室里作案这几大类。先检查一下门闩吧,最常见的是鱼线,先把它挂在门闩上,然后关门,拉动鱼线使门闩Сhā上,之后向里面送一段鱼线,使鱼线脱离门闩,然后拉出来。

我仔细检查门闩,没有钓鱼线之类的东西,只是从中间断裂,裂口并不平整。床后,房顶也没有什么透气小窗,以供莫名的飞刀,少年包青天中的大剪子之类进出。茶杯底部也没有什么定时装置,可以延迟落地。窗棂也是紧闭,窗纱没有被刺破往里吹迷香的痕迹,但是转轴处好像连着一根细线。

看到一丝曙光,是不是凶手跳窗而出,然后用机关关上窗户。我不由大呼,“找到了!”众人一拥而上。

一点点拽住那线,很细,短短寸余。“这东西是什么?”众人七嘴八舌地问。

我也疑惑,这东西太短,只到窗下,如果在窗下使用机关不怕被人看到吗?而且线明显太细,根本带不动古时厚重的木质窗棂。难道《柯南》之类纸上谈兵,误导我?

“什么东西?”一个沉稳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原来是洛阳总捕头陶捕头,众人纷纷侧身让开。他看清后扬眉问道,“这线有何用?”

我看看手中的短线,舔了舔­唇­,方才犹豫地说,“我想凶手会不会用线作机关,从窗子出去后再用机关关上,给人制造屋内没有人的假象。”

他看着那短线,目光中有不解和不屑,淡淡道,“元小姐的推理陶某是闻所未闻,更没有见过。”言下之意这东西有什么用,推断更是痴人说梦,无稽之谈。

他转身对衙役们吼道,“­干­什么围作一团,还不赶紧去院子各处寻找凶器。”

我不由面红耳赤,第一次推理就铩羽而回,而陶捕头一出场,就掌控住了局面,还是老将出马一个顶两,一开始就让人寻找最重要的凶器,不像我只盯着那些推理中的诡计去了。看来推理也不能照葫芦画瓢,还得结合实际。

此时压抑了半天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雨点落在瓦片上的声音,噗噗之声,厚重而沉闷。众人不断出出进进,风中夹杂着雨气扑面而来。

衙役们冒着大雨地毯式搜查半天,还没有发现任何凶器。陶捕头看着外面的风雨交加,电闪雷鸣,有些焦灼不安,指着一个衙役说到,“房侧有一个水池,一般凶手都会扔到水里,你去看看!”

不错,凶器藏埋都太复杂,扔到水利即可以洗净,最容易隐藏痕迹。或是不用隐藏,堂而皇之地放在大庭广众之下。我眼光四处搜寻房内尖锐器具,没有发现任何可以充当凶器的东西,却看到衙役们腰挎佩刀,侍卫们佩剑。

那个衙役有些畏惧地看看外面,还是一咬牙又冲出去,跳到水池里扑腾乱摸。如此半天,还是没有任何发现。衙役们都垂头丧气,陶捕头有些想打退堂鼓,刚要张口说收队,却被我打断了,“陶捕头我想问几个问题?”

他无奈道,“你问吧。”

我问道,“今晚最先发现尸体的和最后进来的人是谁?”最先发现尸体的方捕快站了出来,最后一人大家左看右看,半晌有一个瘦小衙役走了出来,叫左良。陶捕头的脸­色­有些­阴­沉,出了案子应该人人争先,唯恐落后,这个左捕快恐怕回去要挨批评了。

我面对着两人,仔细观察他们的神情,“方捕快你撞门进来有人看到吗?”

他立即答道,“有,老二,老刘都看到了。”身后有两人连连点头。

我又问点头两人,“你们在哪看到,当时就在他身边还是远远看见。”

两人一怔,凝神回忆,然后对视一眼,说道,“我们那时在院墙上守卫,看到小方呼喊撞门,跳下来时他已经撞开了,奔过来也就一眨眼的功夫。”

“那也就是说只有方捕快一人进到屋里,身旁没有一个人,是这样吗?”

他们有些犹豫回答,“是。”

我转身问最左捕快,“你来的时候,驻守院子的人都在吗?”

他有些目光闪烁,“应该都在吧。”

我咄咄逼人,继续追问“那有人看到你进来了吗?”

他神­色­微微慌乱,“我来得晚,不知道有没人看到。”

陶捕头有些不耐得打断我,“你想问些什么?”

我看他一眼,慢慢道,“茶杯落地到破门而入,外来人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逃脱。所以……”

“所以你就怀疑凶手就在驻守的衙役和侍卫之中。”陶捕头的面­色­­阴­沉。身后的衙役和侍卫闻言大声喧哗,愤愤不平。

我等到声音渐渐平息后说,“发现现场的第一个人和最后一个嫌疑最大。”

几人异口同声问道,“为什么?”

“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室内腾掌门当时还没死,但要给人感觉已经死在密室的假象。这种情况凶手一定要是第一个发现者,进入室内马上刺死他,当然开门的时候还要再找几个目击人。”

众捕快听得张口结舌,方捕快不满地挥舞着手臂,晃手间看见手腕处带了一铁护环,“不可能,我怎么知道茶杯何时落地?”

茶杯是所有事件开始的线头,仆人送茶他没有马上喝,放在一边也许等凉,他怎么会打破茶盏,看到什么还是听到什么?

陶捕头顿了顿,皱着眉头指着尸体问道,“腾掌门会这样躺着吗,被一下刺中心口的人会这样倒地吗?他会仰卧在地上,任人刺一刀,不伸手自卫吗?真荒唐!”

我虽然没有和腾厉天打过照面,但是听说他是少林俗家弟子,虎爪功很是厉害。他怎么会身体如此平静地躺着,只有面容稍稍有些扭曲。而且刚才看了室内也没有迷香的痕迹。

我暂时放下第一种情况,转向左捕快,“第二种情况是室内杀人后,凶手­干­脆不出去,栓好门躲到一边,打碎茶盏,等着别人发现尸体。等到所有人都到齐了,他再出来,就和大家一起发现现场了。”

他哆哆嗦嗦地答道,“腾掌门武功那么高,我怎么能打倒他。”

是啊,腾厉天为什么会摔倒在地,这是一个结,谜团犹如一团乱麻纠结其中,刚隐约发现一个模糊的线头,却怎么也打不开这个死结。或者换一个线头试一试,也许会有发现。

我对着陶捕头郑重地说,“陶捕头,请你让他们两两互相检查兵器,搜一下身,说不准能有意外发现?”

他目光灼灼直瞪着我,气势惊人,我背脊顿时生出一股寒意。不过我坚持住,毫不动摇地看着他,半晌,他才冷冷出声,“不光他们俩,所有人两两搜身。”

解刀去剑,刀剑齐鸣,所有的腰刀寒光逼人,佩剑刃如霜雪,却没有一丝血迹。搜身后,左捕快,另两个捕快,江侍卫都随身携带了防身匕首,但是也没有发现血迹。

陶捕头冷哼一声,“如何?”我正低头思忖,血迹是被擦拭掉了吗?这么短的时间众人聚集在一起,很难找到机会。是不是还要看何种伤口,是刀伤,剑伤,还是匕首伤痕?

夜已过半,天更暗更黑,雨未停,开始放肆的拍打地面,瓦砾,啪啪啪的雨落水中的声音,声声阵阵。

一直低头检查尸体的仵作,忽然低呼一声。看过去,只见尸体突然七窍流血,在被风吹乱的灯光下无比凄惨恐怖。

有人惊慌大叫,“尸变!”所有人都吓得立刻后退,靠墙而立。还有人声音颤抖地说,“有鬼!七窍流血是不是有冤情啊!”

虽然我也战战兢兢后退一步,但是毕竟看过鬼吹灯,听过鬼故事,以读破案小说为乐的现代人,心里不断给自己打气。人死后肌­肉­先行松弛,短时间后逐渐变得坚实强硬、称为尸僵。死后1~3小时内可见­唇­口发暗,皱缩、稍变硬。腹腔压力上升,肺因受压可将积聚在支气管和气管中的腐败液体自口鼻流出,常被误认为“七窍流血”。

虽然有些哆嗦,我还是故作镇定地说,“那是死后呕吐现象,人死后几个时辰就会出现的。”

众人听了都半信半疑,仵作忽然抬头看我,面上虽然罩得严严实实,但是有些混浊的眼中­精­光一闪而过,如箭般刺透人心。隔着布罩,他的声音有些混沌不清,“不光是死后呕吐,他还中了毒!”

中毒?不是被刺身亡吗?陶捕头急忙问道,“什么毒?”

“可能是砒霜,还要等到回衙门仔细检查。”

“砒霜?”陶捕头沉吟一下,“立刻将厨房所有人控制起来,一一审问。”

此案一发生,有捕快已经通知管家,命令管住所有仆人等候消息。不一会,已经摸清了大致情况。晚膳是腾厉天和驻守十人一起用的,有清蒸鲂鱼、云罩腐|­乳­­肉­、五彩蛋羹,油爆大小、菠菜丸子、海米白菜、胡辣汤和浆面条。管家说这些日子帮主对饮食很小心,每次上菜前都用银针试毒。

菜众人都吃了,又试过毒,看来应该没有事。那就是茶了。茶盏虽破,但其中一块瓷片中还有一些茶水。只见仵作拿出一支细小的银针,慢慢Сhā入其中,众人都屏息以待。不过须臾,他拔出银针来,对着烛光凝神看了半晌道:“茶中没有砒霜,但好象有些别的东西,我要收回去看看。”

不是茶水,又是一场空,忙碌了半夜的人们泄了一口气,困倦顿生。陶捕头交代了一下,说道,“今天晚上就到此吧,你们轮流看着这房间,尸体带回去检验。”

趁着忙乱,我偷偷撇断桌上蜡烛,藏于袖中,回身一看,仵作幽幽的眼神注视着我,好象看到了一切却没有捅破。

长夜未央,暴雨如注,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看来今晚是个不眠之夜。

暴雨铺天盖地,十分潋滟金尊凸, 千杖敲铿羯鼓催。雨中独坐,整理思绪,试图将一团团乱麻理清。如果是凶杀,何时摔杯,为何摔杯,凶手如何逃遁,凶器在哪?如果是毒杀,怎么下毒?是毒发前被刺死还是毒发后被刺?砒霜之毒,不是很快就七窍流血吗,当时初看之下,只有口角流血,为何一个时辰后才七窍流血?

九连环,九曲回肠,环环相扣,该从哪一环下手?翻转离合处,是非进退间。谁妙手、能解连环?

水落石出

一夜风雨总算停了,檐边滴水如帘,群竹青叶垂然而下,落地雨水未­干­,形成了大大小小无数水坑。不知何时,朝霞悄然而现,染红了半边天地与浮云间。一夜未眠,辗转反侧,还是有几个结解不开,一早漫步去寻甄大夫。

青砖小院内,红日初升漫­射­金黄之光,染透一白衣葛巾,负手而立的人影。我笑着说到,“甄大夫,又感叹世间红尘了。”

他转身,矍铄的眼光在我脸上转了一转,笑道,“昨夜的事一夜未睡?”

一夜未睡肯定有黑眼圈了,我叹道,“你消息倒挺灵通。”

他拂着三缕长须微微颔首,“今天来找我解什么疑团?”

我掏出怀中的半截蜡烛,说道,“帮我看看这蜡烛有什么东西?会不会有迷|药,七星海棠之类的?”

他仔细研究,又燃了一点,嗅了嗅,抬头看我,“虚张声势,这只是普通蜡烛。”然后又问,“你说的七星海棠是什么东西?”

“七星海棠叶与寻常海棠无异,花瓣紧贴枝­干­而生,花枝如铁,花瓣上有七个小小的黄点。其花的根茎花叶均剧毒无比,制成毒物后无­色­无臭,无影无踪,令人防不胜防,死者脸上还带着怡然的微笑。堪称天下毒物之王。”

他颇感兴趣,“世间真有此物,但好像还没人见过。”接着一顿,问道,“这和昨晚的案子有关?”

我把昨晚情况简单说了。他沉吟片刻,“如果是凶杀,结就在于为何昏迷?”

我颔首,继续说道,“如果是毒杀,结就在于如何下毒?”

两人回到屋里,相对而坐,慢慢思忖。蜡烛中没有毒,我有些不甘心地问,“会不会有毒蜘蛛,比如红斑蛛,黑寡­妇­之类的?”

他脸上泛过一丝疑惑的神情,“你那脑袋里装了多少奇怪的东西,冷峰说了类似砒霜,他从事仵作几十年,应该没什么差错?”

冷锋,那仵作,看来这姓比较适合。他好像知道我心中所想,失笑道,“冷峰是我们大师兄,医术­精­通,但他家世代仵作,出师门就一直做仵作至今。”

他们竟然同出一师门,仵作,法医也是个令人尊敬的行业,但岂不是有些浪费了。我问道,“那他的医术一定是你们师兄弟中最高的?”

他长叹一口气,“那倒不是。我们师兄弟三人,小师弟的医术最高,年纪轻轻就承了师傅他老人家衣钵,但是他凡心太重,一心想靠医术求个功名,结果反被功名误。”

靠医术求个功名,难道是御医,我心里一颤,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难道是史上最年轻的太医院院判蒋卓然。”

他一愣,目光冷峻,“你怎么知道?”

“我在长安,自然对宫中事情有所了解。名老中医,皓首穷经,蒋卓然三十九岁就任太医院院判,当年传为美谈。却不料牵涉琳妃案子被赐死。”

他皱了皱眉头,有些怅然,“富贵浮云,如过眼云烟。其实象冷师兄那样,一辈子专心一件事,也未尝不好。”

当年牵涉琳妃案子的一共有七名御医,我查过但没有一个籍贯在苏州的。太医院记载的蒋卓然籍贯湖州。我半真半假问道,“听说蒋太医祖籍苏州?”

“他祖籍湖州,不过夫人好像是苏州人,当年还请我们去喝过喜酒。”

御医,院判,蒋卓然,夫人,苏州,卓雅,秋尽梧……脑中轰然乱着,蒋卓然夫人早逝,没有人知道他有儿女,卓雅的苏州俚曲,幼通医术,她关注琳妃案子……那些蛛丝马迹在我蓄意思索下,如此鲜明而贯穿一线:卓雅和蒋卓然是何种关系?秋尽梧又在其中何种角­色­?

我思绪纷乱,默然不语,甄大夫以为我还为案子发愁,说道,“你去问问冷师兄,他应该会有发现。”

离后衙很远的地方有几间简陋平房,就是官府的敛尸房。虽然四月春光明媚,桃红流露,但是我还是觉得这里寒气阵阵,心里不免还是毛毛的。

还好冷锋在偏厅见我,他身穿青布长袍,面貌清瘦,面­色­冷漠。他也不寒暄,问道,“找我什么事?”

我先扯点关系,说道,“听甄大夫说您经验丰富,一定有所发现。”

他面无表情地问,“你说哪方面?”

这个案子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是腾厉天究竟是被毒死还是被刺死,是毒死就要找毒药,是刺死就要找凶器。我直接问最关心的问题,“他是先被毒死后再刺的,还是毒发前被刺的?”

他淡漠回答,“这有什么关系?”

我不满他的态度,说道,“这两者当然很有关系,被毒死的话,刺一刀就是刺一个死人,自然没有罪,而毒发前……”话说道此处,我突然顿住,脑中一道电光闪过,凶手为什么既下毒又刺杀,一惊之下站起来,怔怔望着冷锋不语。

他面­色­稍微和缓,“你发现其中关窍了?”

我缓缓道,“杀一个人不用如此复杂,除非这是……两个人作案。”

他颔首,“不错。你觉得他最死于毒杀还是刺杀?”

我迟疑片刻说,“如果刺死,血迹应该是喷溅,如果是毒杀后再刺一刀,虽有血迹,但不是喷溅状的。”

他不由惊讶,枯瘦的脸上也绽出一线微笑:“你很懂行!”

不由苦笑一下,总不能说是看《大宋提刑官》和《鉴证实录》看的吧,随口说道,“小时候看过一个叫宋慈的仵作写过《洗冤集录》,有些印象。”

“哦”,他很感兴趣,“宋慈是哪个朝代人,这书可否一观?”

我赶紧敷衍道,“那时候太小,不记得了,书可能也找不见了。您技术高超,闲暇时自己可以写一本。”然后转移话题,问道,“毒杀,刺杀两者究竟哪个在先?”

“死者当时只是昏迷,毒还没有完全发作,又被刺了一刀。”

“所以过了一个时辰,才开始七窍流血?”

也不完全如此,他中的既是砒霜,又不是砒霜。

有是如此模棱两可的答案,他就不能一下子说清楚,我有些怒气,他似乎察觉到,认真说,“他的胃里虽然发现砒霜类的东西,但不是普通颗粒状砒霜,而且普通中了砒霜应该立刻发作,而不应该如此滞后?”

“所以”,我满怀期盼地望着他,希望能有一个清楚答案。他却缓缓答道,“所以,我也不清楚什么东西。”

我大失所望,不由站起身,在厅里踱来踱去,脑中不断盘旋各种杀人诡计。张口问道,“会不会死者手指上抹上什么东西,看账本时舔到手指,所以中毒身亡?”

他目光一凛,说道,“这我倒没有注意,我去看看。”然后起身去敛尸房再作检查。

我没有跟去,只是在厅里转来转去,古人七步成诗,我能不能找到谜底。不错,如果凶手是两个人,互不通气才导致腾厉天两次被杀。这纠结成麻的线头就已经大致理开了,刺杀只要找到那消失的凶器,凶手就无所遁形了。而毒杀,毒药还是关键……

半晌后,冷锋踱出来,微微摇头说道,“死者手指上什么也没有?”

我略微失望,忽然想起那打碎的茶杯,问道,“茶水检验出什么了?”

“有曼陀罗,还有一些不明物质。”

曼陀罗是江湖中常见的迷|药,至于不明物质?我沉吟片刻问道,“有没有可能两种东西混在一起,生成剧毒。据我所知,有些食物不能混吃。”

他手指轻叩桌面,“食物混吃有可能中毒,但是生成如此剧毒的比较少。”

我想了想说,“我去龙门帮厨房再看一下,要有什么发现再来和你商量。”

他微微点头,我刚要走出门口,忽然想起刺杀的伤口问题,转身问道,“死者身上伤口是什么兵器导致的?”

“长不过一寸,但极薄极锋利,似乎比匕首还薄。”

“比匕首还薄,那是什么东西?”我又带着一个疑团,一路思索到了龙门帮的厨房。

按照风水讲究,厨房建在东院,是个双间,外面是一个大厨房,大灶上面架着一口直径有一米的大锅!这是给帮中百名弟子做饭用的外厨房,自然灶大锅大。经过大厨房,进入小厨房,小灶小锅,负责帮主和管事的膳食。靠墙放着一些架子,放置锅碗瓢勺,架子对面有一扇窗户。

管家大致说了情况,厨房外面只有一扇门,进入小厨房必须经过大厨房,过了晚饭时间,厨房门就会锁上,钥匙只有他和厨房管事身上有。

我沉吟片刻,看来做饭时候不可能下毒,只有晚上通过窗户。仔细检查里间的窗户,这次毫不意外地发现窗拴上有薄刃滑动的痕迹。

这就解决了一个问题,还有昨晚小厨房的菜单,我又详细抄录下来:清蒸鲂鱼、云罩腐|­乳­­肉­、五彩蛋羹,油爆大虾、菠菜丸子、海米白菜、胡辣汤和浆面条等。

我只知道海鲜和柿子不能同食,绿豆和狗­肉­不能同吃,剩下的看来只有问冷峰了。随口问了一句,“昨晚吃饭那十个驻守的衙役侍卫有没有什么异常?”

管家挠了挠头,想了半天说,“我晚上出恭好像碰到了左捕快,他好像吃坏了肚子。”左良,昨晚最后进房的人,吃坏了肚子?

我回到衙门和冷峰讨论了一下午,问了几个衙役,又去查阅了衙门一些案卷,凶手是谁已经呼之欲出了。

雨令昼短,风使夜长。今晚微风清新,宁静自然。大地和天空仿佛被清洗了一遍,夜空繁星点点,璀璨明亮,今夜又将漫长。依然龙门帮的那个房间,依然原班人马。只是地上少了一具尸体。

陶捕头率先发话,言语中丝毫不客气,“元小姐,你今晚又把我们招来­干­什么?我们还忙着查案呢,没空陪你纸上谈兵。”

我也不动怒,轻笑一声,“查案,我看不必了,案子已经破了。”

破了?众人大惊失­色­,脱口问道,“凶手是谁?”

我笑得高深莫测,“让大家看一出好戏,看完之后凶手是谁就水落石出了。”

我一拍手,侍卫熄灯,只留下一盏蜡烛,烛火幽暗。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窗外漱漱的风声都清晰入耳。

一名侍卫在桌前看帐,看了一会,有些困倦,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脱下外衣挂上衣架,随手拿起一杯茶,抿了一口。接着突然茶杯脱手,他摇摇晃晃倒在了地上。

所有人好像回到了昨晚的情景,头皮一阵阵麻。这时,门口依稀有人拍门叫着,“腾帮主,腾帮主。”桌前的摇曳不定的烛火立刻“噗”的熄灭了,无法言说的恐怖迅疾弥漫在整个房间里。

“碰”一声巨响,门外之人破门而入,口中叫着,“腾帮主你怎么了?”手中却拿出一把匕首,反­射­着冷冽的暗光,直刺向地下的人。

“够了!”有人大喝一声,惊醒了众人,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回过神才发现还身在人间。都感觉身上涔涔的冒起冷汗,后背凉凉的。

方捕快脸­色­铁青,“你指我是凶手,拿出证据来,不要装神弄鬼的。”

我语气略略发沉,“第一个证据,你们昨晚各自守护一块,按理说,正南方的刘捕快距离最近,在西北角的你为何能第一个赶到?”

他呆了一下,立刻反驳道,“我觉得老呆在院墙上有点烦,正好下来溜达溜达就听到茶杯破裂。这也能算作证据?”

我似笑非笑,“茶中有曼陀罗,腾厉天被人下了迷|药。恰巧衙门最近收缴了一批,你手里也有。”我不等他反驳,接道,“你肯定说别人手里也有,这也不算证据。其实最重要的证据就在你手上。”

他小指微微颤了一颤,伸出双手,仰头问道,“证据在哪?”

我微微一笑:“不在手上,而在腕上。”他一惊之下,左手握住右手腕间的铁环。

我继续道,“方捕快,你去年曾一力对抗秦岭三大寇,战况惨烈,兵器俱断,最后你却能杀死三人,据仵作检验,伤口都是薄刃所致,类似滕厉天身上伤口。但是没有人知道你暗中的兵器在哪。”

他面­色­­阴­沉,别人脸上却是疑惑的神情,还是大惑不解。我说道,“我有一个朋友,他的软剑可以环成腰带,方捕快腕上的铁环应该也是利刃。”

他一动手臂,阿风忙闪在我身前怕他伤了我。他两眼满是骇人的光芒,喊道,“你说,我为什么杀他?”

我叹了一口气,“听说你和龙门帮大弟子陆长空来往密切最近却交恶,我仔细盘问过他,原来腾厉天开始对你亲热,赠你不少金银,后来却暗中以此威胁你,让你为龙门帮大开方便之门。”

陶捕头面­色­凌厉,对他喝道,“是吗?”

他失魂落魄,眼中的光芒像是熄灭了的烛火,渐渐黯淡下来,苦笑道,“龙门帮在地界上暗里也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总是要找人遮掩的。腾厉天瞄上了我,通过陆长空对我百般示好,厚赠金帛只说朋友之间的礼物。后来却以此屡屡威胁我,而且昨天让我偷偷放他和人接头,所以我一不作二不休……”

腾厉天原来是阳奉­阴­违,私底下和那些人还有接触。他在重重监视下,如何和人接头?他是不是胸有成竹,只是没想到,接头的人恐怕也要他的­性­命。

陶捕头面­色­沉痛,直直的注视着方捕快,“所以你就一不作二不休把他杀了”。他不由地垂下头,哽咽地叫了声,“师傅。”

昨天月黑风高夜,今天潇湘夜语时。人生不同于游戏,不能重来,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回不了头了,没有回旋的余地。

又是一夜春波绿,花落水流红。结案后第二日,洛阳王在别苑设宴,招待众人。夜方初更,天际云遮雾掩一弯朦胧月牙,月光在郁郁的樱花林中行走。别苑中花香肆溢,浓光淡影,稠密地交织着重叠着,笼罩在一片银­色­的光晕中。

樱花总要大片种植,才可以见出它不顾生死开放的繁华与美好。这别苑中的一片樱花林,满园满树满枝丫,都是花朵!粉红中带了一点浅浅的灰,仿佛一抹宿命的忧伤。一阵风过,树上的花瓣扑簌簌飘落一身衣裳,落英缤纷如雨,芳尘锦绣匝地。

宴中觥筹交错,笙歌入云,洛阳府尹陆万通很是灵光,对王爷大献殷勤,且妙语如珠,滔滔不绝,引得席中气氛融洽。只是官府里几名衙役因昨晚之事,今天有些兴趣索然。

席上玉盘珍馐,但见那红虾如龙,蟹­肉­若金,龙门鲤鱼,鱼翅Сhā花,道道出手不凡,­色­香味俱全,真是一席海鲜全宴。酒过三巡后,洛阳王说道,“今天酒喝得痛快,有些醉意了,叫人上些瓜果解酒吧。”

仆人捧上各­色­鲜果,几个玉瓷大盘里分盛着香瓜玉白,西瓜鲜红,刺梨微黄,枇杷艳黄。仆人将水果分送到各席,各人不同。众人边聊边用水果,言语宴宴,欢声笑语。

我拿起面前的刺梨,对着侍卫席中的一人盈盈浅笑道:“江侍卫,你怎么不用水果啊?”

众人回首一看,他面前是一盘刺梨,水灵脆亮却一个未动。他站起来笑道,“最近肠胃不太好,不敢用这些瓜果。”

“哦”,我作释然状,却紧接着问到,“邻座的王侍卫想拿个刺梨,你怎么这么吝啬。”

众人哄堂大笑,王爷宴客,白吃白喝,又不是自家请客要吝啬,身为王府侍卫,水果不吃且不给别人就有些说不过去了,也太小家子气,丢了王府面子。

他尴尬一笑,“不是吝啬,我是怕他晚上海鲜吃多了,再吃水果坏肚子。”

我“恩”一声,道:“吃完海鲜再吃水果会坏肚子吗,那我们今天不都吃了?”

他皱了皱眉毛,苦笑着解释,“我也不清楚,小时候听大人说的。”

我叹息着一字一句说道,“恐怕不是不清楚吧。”

他不由一愣,嘴角扯开一丝笑纹,“属下愚钝,真的不清楚。”

“那你知不知道,海鲜中的虾和刺梨一起吃,就会产生类似砒霜的剧毒,让人七窍流血而死 (1)。”

席中酒杯落地,惊呼连连,众人都忙看自己面前的水果是不是刺梨。他罔顾席间混乱,只是顿了顿,“属下真不知道,只是凑巧肠胃不好。”

洛阳王如利剑般的目光在他脸上微微一转,“也太巧了吧。”他面上微微­色­变,恭敬地低头垂手不语。

我微微一笑,“今天晚上的海鲜全席,等的就是这一幕。你果然露出马脚来了。”

他一惊抬头,眼光飞快扫过个人面前瓜果,继而镇定道,“席中不下五人面前是刺梨,王爷和元小姐怎么就断定是我。”

我笃定道,“你没有注意吗,一盘在我面前,一盘在王爷面前,另两人想吃的时候,刚拿到嘴边,被身后的仆人阻止了。只有你一直未动,还阻止别人动。”

他冷笑道,“这一个理由太牵强了吧,如果我真是肠胃不好,岂不是今天就被冤枉了。”

洛阳王缓缓道:“为了还自己清白,你就吃一个。你敢还是不敢?”

他脸上渐渐浮起慌乱的神情,继而面­色­狰狞,咬牙切齿道:“你们怎么知道两者混吃会砒霜中毒?”

我微微叹息,目光转向别处,“你的毒下得是巧妙无比,但是混合毒发作得比砒霜慢了不少,而恰巧我知道一些食物相克,又有冷仵作帮忙,自然知道。腾厉天茶杯里除了曼陀罗,还有的就是刺梨粉吧。”

他看着我幽冷地笑,“那你怎么确定是我?”

“当日侍卫只有四个,其中三个包括你,来历有些问题。所以今晚你们面前上的就是刺梨,但只有你没动。”

他低头半晌,连声低笑,“好好好”。此时二更的更声响起,邦邦作响,一声声苍凉悠远,将宁静敲破,他忽然拍手狂笑道:“此刻抓到我也没用,看看府衙牢房吧……”

所有人大惊失­色­,抬头看向府衙方向,只见西北方向火光冲天,映得夜空一片红亮。浓烟滚滚冲破了夜的宁静,遮住了皎洁的月­色­。

春深路长

锣声当当,这夜风大,大牢又是用易燃的乾草木材所建,不一会熊熊大火已经包围了大牢。只见空地前聚集了一大堆犯人,因为烧伤和害怕,哭叫声此起彼落。大批衙役忙着救火,不断打水浇向出口,以防火势把出口封住,余人手忙脚乱递水,看管犯人,一片混乱。快马赶来的众人看到就是这样一幅情景。

陶捕头抓着其中一个衙役问道:“里面怎麽样了?怎么会烧起来的?”

那人灰头土脸,头发也烧得卷了起来,边擦汗边道:“半个时辰前一辆着火的马车冲向牢门引起大火,现在犯人们基本上都出来了。”

洛阳王追问,“有没有人劫狱?”

“劫狱”,他有些茫然,摇了摇头,“没有。”

洛阳府尹陆万通悄悄走近洛阳王,指着人群中的两个犯人极力压低声音说:“王爷,布置的人还在。”

洛阳王低头冷哼了一声,“看来这伙人也很聪明。”

大火夹着浓烟,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我下意识举高袖子一挡。烈焰警醒,这不平常的深夜里隐伏下了伺机而动的危险。今晚王爷故意请府衙中人赴宴,在牢里埋伏下两个人假扮犯人,暗地设伏,原本打算引蛇出洞,没想到这伙人却如此狡猾,没有中计。

摇曳的柳树脱去了日光下的妩媚风姿,在夜­色­中仿佛化为了­阴­森的魔怪,狰狞的咆哮。这事前后牵连甚广,大动­干­戈,背后这伙人不惜暗杀龙门帮腾厉天,放火烧大牢,看来不只拐卖儿童这么简单。我们算计着他们,他们也在我们身边蠢蠢欲动,虎视眈眈,夹杂着层出不穷的­阴­谋。今晚放火而未劫狱,引我们来此,目的何在?

此时,一人飞马而来,近前看出是王府侍卫。他跳下马来,气喘吁吁地说,“别苑两个犯人被劫走了。”

王爷脸­色­铁青,陆万通大惊失­色­,我也惊讶不已。又一招踏空,李代桃僵之事知道的人不多,而将犯人藏在别苑更是隐秘,所有有嫌疑的人都被排除在外。我深刻的认识到,还有人隐藏在深处,没有被挖出,这张暗处的网仍隐隐看不到边界。

火势渐渐小了,局面被控制住。洛阳王转身面带苦笑地对我说,“本来还说你的想法多此一举,看来只有如此了。”

深夜寂静,长巷空旷。一队人左牵黄,右擎苍,百骑卷平冈。马蹄裹布踏著细细清风, 却没有发出声响惊破宁静,只有“梆梆”更声响起,夜已三更。

猎犬到了一处后院,喘息低吠。高高的院墙旁是排列整齐的樱桃树,红红的樱桃一簇簇在树上,不时会有几颗不甘寂寞的樱桃掉下来,滴溜溜的在地上打转。门上有一串红红的灯笼,一阵风吹过,便在风中摇曳,看清楚是两个红灯笼,上面用黑字写着“四时客栈”。

四时客栈是洛阳最大客栈之一,菜好酒好,客栈酿制的四时杜康酒,隔壁三家醉,开坛十里香。洛阳城中达官贵人经常来光顾,为何猎犬一直追到这里。

洛阳王右手一挥,一队骑士散开包围住整个客栈。陶捕头和几个衙役去拍门,大喊道,“开门,开门!”

片刻门里有人应了一声,“谁啊,深更半夜的。”嘟嘟囔囔间,迟疑不开门。

衙役只是大喊,“开门,衙门办事,再不开门就撞了。”

咯吱,门被打开了,众人一拥而入。猎犬放出后立即一冲向前,转眼间便在院子里失去踪迹。大家追着穿过院子,经过走廊,来到一处地窖。猎犬等在一边都已经兴奋起来,每一只都紧盯着窖口,舌头伸在外面咻咻地喘着。

地窖口覆着一个大木板,上面有把锁。陶捕头走到酒窖口,大声喊道:“这里谁管事儿,快拿钥匙来!”

掌柜一路小跑过来,面上有些慌乱,看到这个势头,强笑道,“官爷要酒我亲自送去就是了,何必……”

“少废话,快开锁。”

他慌慌张张地摸了摸身上,忽然“哎哟”一声,“钥匙忘在房里了,我去拿。”

陶捕头冷笑一声,“不用了。”接着力运右臂,刀锋锐利,挥刀断锁。

掌柜的瞥眼看他挥刀割锁,立时脸­色­骤变,急急叫道:“不能动……”呼叫之间,人也跃了过去。

木板掀开的猝然之间,洞内暗处冷箭突至,一支比平常箭支粗大很多的箭歪歪斜斜向陶捕头的面门­射­来,他下意识的挥刀去格。 当意识到那其实是一支火箭的时候已经晚了,那支箭就在刀上轰然炸响,箭头上热油四溅,溅得四周一片痛呼声。

王爷一声怒喝,“拿下掌柜的,持盾下去。”几名侍卫团团护住王爷和我,两名挥刀攻击掌柜的,其余的照料被烫伤的人。

瘦小的掌柜武功不弱,真是人不可貌相,用­肉­掌以一敌二也不落下风。这四时客栈原来藏龙卧虎,处处诡异。几人持盾下去,尽管再有火箭­射­来,但没了杀伤力,一番打斗后,躲藏之人已被生擒上来。掌柜的见着有些慌乱,一个错手也被擒。

我对着灯光仔细一看,地窖藏身之人是洛阳码头所见的黑衣汉子,那穿灰衣的人却不在。我转头对着王爷说,“还有一个。”

王爷挑眉喝道,“还有一人在哪?”

掌柜仰着头,面带得意,幽冷地笑,“你们找不到他的,他早已出了洛阳城了。”

王爷急怒交加,呵斥道:“这小小客栈还能藏到哪去,搜!”

暮春夜深,真是好眠的时候,客人们却衣衫不整地被赶出房间,个个牢­骚­满腹,有几个大声喧哗,等看到衙役明火执仗的阵势,也只好噤口。其中两个身影看着熟悉,一个修长儒雅,一个娇美明艳,居然是秋尽梧,秋心韵兄妹,他们怎么还在洛阳,正好住在四时客栈。

秋尽梧犀利的目光扫过衙役和骑士,我悄悄往后一退,隐在身边高大骑士背后,风帽深深地遮住面庞。

一宿忙碌,从地窖库房等处只搜到些违禁武器,往来帐目,掘地三尺也没有发现当日的灰衣汉子。天已渐亮,晨曦透过漂浮的薄云,驱散氤氲的雾气,渗出丝丝缕缕的光明,一­干­人等只好先收队回去。

之后官府的锁拿审问已经不是我的事了,回去补眠,拥被高枕却觉得头疼欲裂,睡不安宁。正半梦半醒的迟钝间,听见有小小的声音唤我:“小姐,小姐。”

睁眼一看,是卓雅。懒懒问道,“什么事?”

她轻巧的笑,“王妃想找小姐游园。”

游园,我蒙住被子呻吟一声。洛阳王妃和蔼可亲,就是热心得过了头,经常约些名门之后,办些游园花会,其实就是变相相亲。我被抓去过一两次,成了众矢之的,自然如坐针毡。

我掀开被子,长长吸一口气说道,“就说我昨天饮宴受了寒,找个借口推了吧。”

她抿嘴一笑,会意地说,“知道了。”刚走到门口,我又叫住她,“卓雅,我们是不是在洛阳待得时间太长了。”

她回头看我,目光有些疑惑道,“小姐,什么意思?”

我叹息,“本来是游山玩水的,没想到惹上了这桩是非,纷纷扰扰也有不少日子了。”

她问,“小姐是想要离开吗?”

我紧紧拥住柔软的绣花薄被,微微出神,“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风乍起, 吹皱一池春水。等到这事差不多完结,我们就去江南吧。”

她愣一愣,缓缓说道,“好”。

春已深,这件案子也渐渐尘埃落定了。四时客栈多年来以开客栈为幌子,拐卖儿童,非法走私军械,牵连了洛阳大大小小十几个官员。洛阳府尹查封了客栈,抓了十几个拐卖儿童的贩子,依律判绞刑或徒刑,只有灰衣汉子一人漏网,看来他确实是当晚就逃出洛阳了。

我向洛阳王辞行,他和王妃依依不舍,送了一大堆东西使得我们本来很大的马车也显得有些拥挤了,又亲自送到城外。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我不是一个脆弱的人,却一直非常害怕送别,少年不识愁滋味,有着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飞扬心情,总觉得执手相看泪眼多么的伤感和多余。

古道长亭、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我向洛阳王及王妃行礼告别,“诗音是晚辈,怎敢劳王爷王妃大驾相送。”

王爷微笑道,“我可没把你成当晚辈。”

王妃眤眼带笑看他说,“那当成什么?”

“忘年交。”

“忘年交也不见关心人家终身大事。”王妃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唉呀,可惜我那几个傻小子没一个合适的,否则我一定要让你做我们杨家的媳­妇­。”

我哭笑不得,洛阳王笑道,“我的王妃,长安那么多凤子龙孙,你洛阳……”

王妃一瞪眼,“洛阳怎么了,洛阳难道就比不上长安?”

洛阳王摇头苦笑,只好转向我,“皇上已经同意在洛阳建讲武堂,等到建好后你要来看看。”

我喜出望外,“王爷终于得偿心愿,也要桃李满天下了。”

长亭外辛夷花已开尽,只余杏花飘飞。一花开尽又一花,他略微有些惆怅,“你说得对,现在的战场该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我笑着劝慰,“王爷还是老将出马,以一敌万。”

他连声大笑,须眉皆动,“皇上犯了个错误,不该把你放出长安。好了,天不早了,再拍马屁,说得我高兴真要把你抓回家当儿媳了。”

见好就收,那我赶紧走吧。马车缓缓向前移动,越来越快,越来越远,直到他们古道送别的身影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

人生苦短,缘分更短。人与人之间,相遇便是缘份,一旦相遇就意味着分离,聚散苦匆匆,岂不知再相遇需要更大的缘份。知交难再,知音难得,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其实在每个人的生命中值得珍藏的这份情谊并不多见,能留下的真诚的情愫在经年的咀嚼中变得更醇美。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也许是灵魂异世界漂泊的缘故吧,从懂事起,我心中就有了一种很重的流浪情结,总渴望着远行,渴望着行走四方,浪迹天涯,渴望着人生就是那永不停歇的远行的脚步。

两匹珍稀无比的飒露紫拉着一辆豪华无比的马车在官道上疾驰。这马车的防震措施很好,加上垫得东西比较柔软,和普通马车相比差别很大,两匹马拉车,可以保证长时间的行进,马和马车分离,靠的是套在马身上的带子来带动马车行进的,比那种一部分车身重量压在马上的要好得多,那种车跑起来随着马的奔跑,会使得车子上下的颠簸,特别是在快速行进的时候。

随着这车来的,还有一份详细的说明书。看了这说明书,我对独孤凌身份的疑惑更深。轻敲木质车板,后面是铁板,刀枪不入。除了下陷式中凹的车厢可以藏人,车顶也另有乾坤。车厢顶上有一个夹层,可以并排躺下两人,把洞口闭上,在外面看不出一丝痕迹。车厢座位下面左右两边有大抽屉,内有机关,可连发三十弩,用完还可以补充。看来这车不仅是超级房车,也是临时战车。

这一日到了徐州。古徐州,大禹治水时的九洲之一,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南北必经之路、五省通衢之所。秦末楚汉相争的两人都来自古徐州地区(霸王项羽宿迁人,刘邦沛县人),项羽曾建都徐州(时称彭城),因此此地民风彪悍,人多尚武。

街上的人来人往,很似热闹。但是酒家、客栈、街道经常能碰到些所谓的江湖人,虽然都把兵器藏得好好的,可那神情凶神恶煞,明摆着写着“我是不好惹的”!

我们停在一家客栈打尖休息,随口问店家,“徐州一向都是这么多江湖人吗?”

小二看我们车马华贵,存了巴结之心,打了个千儿满面堆笑:“本地人一向尚武,江湖门派也多,不过最近江湖人尤其多。”

哦,我颇感兴趣,问道,“为什么?”

我和卓雅为行走方便,都着男装。小二对着我们滔滔不绝地介绍,“公子你不知道,十月杭州要开武林大会,有头有脸的门派都要去。”

卓雅轻笑一声,“现在离十月还早呢?”

“但是规矩是一个地方门派再多,也只请一两个大门派参加,因此各个门派之间互相看不顺眼,经常有械斗。”

阿风一直不言不语,忽然Сhā道,“武林大会这么有名?”

“是啊,听说十多年前开过一次,这么多年都没开过,所以江湖人都很兴奋。”

我瞧了阿风两眼,方含笑问小二:“那你们这最大的门派?”

“鹰扬派,彭梁会这两家最大,如果只能去一个,就有得打了。”

此时,一队车马经过街道,大约有二三十个骑士身穿藏青长袍,整齐彪悍。一般来说,北人骑马,南人乘舟,南方的马匹因为天气的原因大都瘦弱矮小,虽然颇有耐力可是速度和冲击力差。这队车马中北马居多,在此地很是难得了。

探头看了看,我问道,“这队人马也是当地的?”

他摇摇头,“不是,好象是浙南凤尾帮,前几日来的。”

“浙南凤尾帮,他们怎么会有这么多北马?”

“这也不稀奇,凤尾帮是南北很大一帮派,听说水路陆路生意都做得很大。”

看来江湖处处风波处处愁,武林大会搅得整个江湖越来越热闹了。

天很蓝,暮春时节带着一份无法说清的慵懒,让人沉醉。蒲公英在阳光下、在空气中,悄悄地飞行,有些不真实的感觉。我们离开徐州一路向南,风越暖,树越绿,水越清。今日离扬州不过就几日的路程了。

碧空万里,一只白­色­的大鸟自由展翅,沐浴着金光。我仰视蓝天,心生向往。

卓雅侧一侧头,抿嘴儿笑道:“小姐,你很喜欢雕儿,每次看它都心胸欢畅的样子。”

我叹道,“雕是自由飞翔在天上的­精­灵,不论什么东西,都是生活在它们脚下的,所以蔑视着世间的一切。”

她粲然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说道:“真羡慕小姐和阿风,可以坐着雕儿在天上飞,那感觉一定象神仙一样。”

神仙一样,是啊,金雕它代表我年少时代的一个梦。

神雕,神仙,神雕侠侣,让人叹一句神仙眷侣,仗剑风雨行,多少江湖儿女的梦啊。一见杨过误终生,无论多少红颜如花,他只取一瓢饮。十六年生死两茫茫,也不愿饮一杯忘情水。

世上情花万种,有一种叫生死相随。你以命殉我,我便拿命还你。一偿一报,随心唯安。如此至情至信,感天动地,太过于美好是否真的存在,是否正是因为太过美好,他们不该属于,或者说不曾属于这个尘世。因而,神雕侠侣,绝迹江湖。

罢了,这样美好的爱情,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看着车前驾车的阿风,车中依窗而坐的卓雅,一路上有你们,真好!走在一起是缘分,一起在走是幸福。春风拂面,一起踏遍万水千山,闲看云起云落,阅尽人间风景,真希望一直这样下去。

橘红­色­的太阳,悬在山峦顶端,西边的天染成一层层霞光,如血般地灿烂。

走了一段山路,便接上一条古道,走不到多久,便到一处断崖,也许是濒临河崖,山石松软,常被激流冲蚀,因此形成断崖;一边是峭壁,高不可攀,一边是悬崖,深不见底,巉岩突兀,流砾崩石,惊险万分。

瞬间,雕儿在在天上一转,开始低空盘旋,几度飞下悬崖,地面随着狂起一阵狂风,靠近一些的树都左右剧烈摇动。一声声雕鸣,声传千里。

阿风停下缓缓走着的马车,抬头看着盘旋的雕儿,我们互相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难道悬崖下有什么?

武林旧事

我们走下马车,立在崖边探头一望令人心悸,下面云雾缭绕,深不见底。扔出一块石头,半天才听见回音,可见下临百丈。

凡武侠探险,悬崖下面必有秘室,奇洞,遗骸,古代财宝之类的东西,等待夺宝奇兵。我皱着眉头,看着深不见底的山谷,下去还是不下去,是个难题。

阿风对着雕儿清啸一声,转身对我说,“我下去看看。”

我顿了顿,“你小心!”

他乘着金雕,盘旋而下,谷底山风吹来,衣衫猎猎。

此时,落日余辉残照晚,云霞夕霏,再壮美的夕阳只剩一点剪影。暮­色­渐浓,薄雾升腾,凉意侵来,这深不见底的悬崖深壑,半晌没有动静。

卓雅担心地问道,“小姐,阿风没事吧?”

我也忐忑不安,心头顿时纷乱迭杂,看着夜­色­袭来,对着谷底大喊,“先上来吧!”声音被谷风吹散,也不知道谷底能否听到。

片刻后,一声雕鸣,阿风乘着雕儿飞上悬崖,心神方定,吊在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只觉掌心腻腻的一层潮又是一层湿。

卓雅抢先问道,“下面有什么,半天不上来,吓死人了。”

阿风稍稍平复喘息,拿出一块三尺长二尺宽的蓝­色­旗子,旗子破损染血,但还能看出金线绣着的一只下山猛虎,针法秀奇,栩栩如生。旁侧用银线绣着四个字:虎威镖局。

虎威镖局是扬州的一家有名镖局,总镖头骆威,赫赫有名。人称“狂刀”,位列高手榜第七。 此人身手高超,交游天下,招揽了数名一流高手为镖头,镖师数百人。凭着一把狂刀,十年内将“虎威镖局”发展成了江湖第一镖局,威镇大江南北。

我心中一凛,问道,“下面发现的?下面还有什么?”

阿风面­色­凝重,说了四个字,“人间地狱。”

原来下面深谷真成了人间地狱。断臂、头颅、鲜血、残肢惨烈地铺成一地,那情景令人作呕。镖车被人从上面抛下,摔得四分五裂。马也被抛下深谷,镖货不见踪影。

感觉中谷底的风变得­阴­冷,凄惨地呼啸穿过山脉,好似鬼魂的哭喊,在夜里越发孤凄清冷,告诉人世间这段被隐藏了痕迹的惨况。

我皱眉问道,“他们是死后被扔到悬崖底下的,还是摔死的?”

“应该是死后抛尸的。”

那是为了毁灭证据,看来行凶之人不想让人知道。我问道,“死者有没有“狂刀”骆威?”

“没有,他的刀很奇特。”

此时,大运河未通,很多货物要走陆路,因此镖局主要走陆路镖。镖局走镖,七分靠交情,三分靠本领,镖头手面宽,交情广,大家买他面子,这镖走出去就顺顺利利。虎威镖局的镖一向是金字招牌,想动的人都要先掂量掂量。行凶之人敢捋虎须,而且手段狠辣,抛尸灭迹,已经抹去所有痕迹。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却被我们无意间发现了。

想到此处,心下渐渐有些微凉意,只隐隐觉得有些奇怪。我们今天抄近路到扬州,走的这条道并非官道,但也不是人迹罕至。一般来说,走陆路镖的规矩多而繁杂,睡觉时也三不离,武器不离身,身不离衣,车马不离院,虎威镖局怎么会轻易着了道。

惊疑之下心中陡地一动,“能看出他们是怎么着了道的?”

“可能是仓促受袭,有的兵器还没有来的及拔出来。”

那行凶之人如此费力掩藏种种痕迹肯定还有不为人知的隐情。俗话说的好:路逢险处须当避,事到临头不自由。原来觉得仗剑江湖、匡扶正义、斩­奸­除恶、替天行道,就是侠义之道!一入江湖才知道风波险恶,你不找事,事却来找你,一不留神就栽进去脱不了身,而且不知道是非从何处来,接触之人孰正孰邪?仅凭着一腔热血往往容易坏事。

沉吟片刻,思量着。既然发现了,就不能袖手旁观。只不过怎么管还要费些斟酌。既然行凶之人想要掩人耳目,我就偏偏让它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你有张良计来,我有过墙梯,最好出其不意地打破行凶之人的计划,猝不及防的情况下才容易发现蛛丝马迹。

看着崖边的古树,计上心来。我对着阿风说,“把这镖旗挂牢在树上,等着别人发现。”

阿风有些不解,“为什么?”

“这条道虽非官道,却是到扬州的近路,也有不少人会经过。镖车和人都在悬崖之下,自然发现不了。但是一旦有人发现这镖旗,宣扬出去,虎威镖局会来查探。”

卓雅想了想问道:“小姐是怕我们又象洛阳的事情一样陷在里面。”

我叹道,“经过洛阳,我才发现江湖事不象表面那么简单。有时深陷局中反而会看不清真相,这一回我们就旁观一局,说不准能有更大的发现。”

峡谷中天空半开并掩,暮­色­如黑雾笼罩而来,乌沉沉的­阴­暗。等到阿风将镖旗布置成飞鸟叼上悬崖,不小心坠在树上的样子,我们就赶紧离开了这­阴­森之地。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三月,就这样因着李白的一句吟哦,让一座城市占尽了一个季节的先机。我们没有赶上三月,终在暮春五月时节抵达扬州,正是满城垂柳如丝,杨花似雪。

隋朝扬州的繁华天下闻名,扬州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销金窟,是“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明月在扬州”的锦绣地,是“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的温柔乡。

现世的人们总叹美景不再,没有了当时的旖旎。其实美只在当时,千百年后再咀嚼,要不城市徒留其形,失其神,要不根本就形神俱灭,古迹早已灰飞烟灭。还有就是看景的人心境也变了,古人与自然亲,今人与物质亲,距离的缩短带来的是渴望的丢失,如水的月­色­怎比得过霓虹闪耀。

此时扬州既有繁华喧闹,也有悠闲与宁静。清风、细雨、斜柳不同于北方古城那种气势恢宏、大气磅礴,它是一种犹如江南少女般温婉可人、甜美清丽的纯美。

瘦西湖湖面虽不大,但水面狭长曲折,显得清雅幽深富于变化。一泓纤瘦袅娜的春水,湖上垂柳摇曳生姿,如青烟,似绿雾,舒卷飘忽,妩媚至极。柳是阿娜多姿之物,碧碧青青的水再有柳娇娇柔柔的低垂,还有那烟雨蒙蒙,二十四桥曲曲弯弯的搂着半江明月,那景致看了怎能舍得把目光移开呢?

到扬州不能不好好品尝这里的美食,我们在扬州流连几日,今天一早就来富春茶社吃早茶。

一入茶社,早有机伶的小二迎了上来,大堂里早坐满了客人,小二想把我们三人迎上清静点的二楼,我却摇摇头,选了张靠窗的桌,点了菜,品着小二奉上的香茶。不一会,小二端上来­精­致的糕点,卖相已经非常好。油糕细腻柔润,烧卖翠绿的菜叶透在雪白的皮子上,三丁包子粉­嫩­可爱,还未动嘴,先饱了眼福。

大厅里人声鼎沸,邻桌是一帮江湖汉子,有人正唾沫飞溅地说着刚听来的小道消息。“听说,虎威镖局在自己家门口栽了一个大跟头。”

“怎么可能,虎威镖局可是天下第一镖局。” 大厅里有不少人立刻注意起他们的对话来,虎威镖局可是扬州的一大骄傲。

“你不知道,前几天在离扬州几日路程的半月峡有人发现了虎威镖局残破的镖旗挂在悬崖边的树枝上。”

“怎样?”旁边有几个伸着耳朵听的人也忍不住Сhā话。

说话之人感觉到注视的目光,更加得意了。“虎威镖局前一阵有一批镖下落不明,听说后立刻派人去查探。”

“结果如何?”

“结果是惨不忍睹,镖局的二把手霸刀高大海和二十几个镖师惨死在悬崖下,镖货却不见了。”

“霸刀高大海也是数一数二的好手,听说当年走镖十招之内击杀长白山匪首胡三多,让劫镖的看见他就不敢动手。”

旁边有人嗤之以鼻,“那他现在肯定是廉颇老矣,武功不行了呗。”

“胡说!”大厅角落里有人怒喝,“谁要这么说,我绝不放过他!”说着他一掌拍碎了面前的桌子,大厅里立刻静悄无声。

右面一桌是三个蓝衣短巾的汉子,袍角都绣了八卦图形。他们窃窃私语,“这个是虎威镖局的镖师,听了自然忍不住发怒。”

那一开始发布消息的人立刻打圆场,“听说高大海和镖师们有中毒迹象,否则不可能如此轻易被害。”

那镖局之人陪给掌柜一些银两,耳不听为净,大步离开茶馆。大厅里重新开始沸沸扬扬继续刚才的话题。

那人继续卖弄,“听说骆威怒火中烧,说是不报此仇,誓不为人。他现在联络各大门派,准备声讨唐门。”

有人忙问,“难道他们中毒和唐门有关?”

“哪回江湖中厉害的毒能跑得掉唐门?”

“听说林泉山庄秋林泉大力安抚骆威,还派人去请唐门中人出来解释清楚。”

大厅子中立刻有人附和,“秋林泉声名卓著,已经隐隐是南武林的盟主了,有他出面说不准事态能和平解决。”

“听说十月要在林泉山庄开武林大会,他会不会是盟主。”

闻言,大厅里马上炸开了锅,“那可不一定,少林是武林泰山北斗,少林慧冲大师武功当世第二。”

“都说第二了,依我看,武功第一的扫雪叟才配当武林盟主。”

“扫雪叟多少年未见踪影,怎么能选他。昆仑章门苍梧子不错。”

“我觉得应该选……”

大厅里如火如荼地讨论起来,右面那三个汉子也低声讨论起来。其中五大三粗的汉子问到,“大师兄,你看秋林泉能当上武林盟主吗?”

那大师兄双目炯炯有神,太阳|­茓­微微鼓起,内功造诣颇深。他凝神想了想,“不好说,十多年前解剑山庄钟远山可以说是武学奇才,也积累了不少声势,最后还不是大费周章才坐上武林盟主的宝座。

忽然听见“嗤啦”的声音,回头一看阿风无意中刻划着梨花木的桌面,留下淡淡的白­色­迹子。他深深地吸气,面­色­隐隐暗藏惊涛。

另一个短衣打扮的瘦削汉子叹道,“可惜,解剑山庄一夜之间被赤夜宫所灭。十多年间再无武林盟主之说了。”

五大三粗汉子问到,“那岂不是赤夜宫主武功更高?”

三人中的大师兄不以为然,“赤夜宫专司暗杀,又不是堂堂正正地比武,这怎么比。”

五大三粗汉子诺诺低头不语。须臾,他们又谈起别的事来。我偷偷留意阿风紧咬嘴­唇­,紧握手指,眼中尽是雪亮的恨­色­。

“听说大盐商卢显和人比有钱,在金箔上刻上自己的名字,和几个盐商跑到镇江金山的宝塔上,把金箔往外扔,看谁家的金箔第一个飘到扬州。”

五大三粗汉子拍了拍桌子,纷纷不平,“妈的,这帮子盐商凭什么有那么多钱?”

“就是太有钱了招人眼红,最近卢显几次遭人暗杀,但都没死。”

“他家财万贯又霸道,仗着有两淮盐运史撑腰,把同行盐商挤兑得不行了,想要他命的不知有多少人。”

此时两淮一带是全国重要的盐业基地,扬州是盐运和漕运的重镇、东南第一大都会。盐铁转运使都设在扬州,尽斡利权,判官多至数十人,商贾云集,高贾如织,故谚称‘扬(扬州)一益(成都)二’,谓天下之盛,扬州第一而成都第二,杭州此时远远不如。

那瘦削汉子说,“来的杀手一次比一次厉害,听说都被他请的一个叫顾平的高手识破了。”

“高手,”大师兄沉吟,“是不是怪侠顾平,他一般踪迹不定,怎么也会趟这趟混水。”

五大三粗汉子好像还放不下刚才的话题,问道,“再来杀手,会不会有赤夜宫的杀手。”

阿风听得此话脸­色­微微一变,那师兄想了想说到,“赤夜宫的杀手从未失手,如果雇主敢下血本,找到赤夜宫,怪侠顾平就该头疼了。”

那瘦削汉子接着道,“扬州最近可热闹了,又传出地图的事……”

大师兄咳了一声,瞪了他一眼,那瘦削汉子转瞬领悟,顿觉失言,赶紧低头喝茶掩饰尴尬神­色­。

听了半天,再没什么有用内容,我们于是结帐出去游荡,我和卓雅兴趣盎然,就是阿风有些心神不定。

风中有奇香送至,一问之下,现时正是琼花飘落时。我的心瞬间有微痛。花开如梦,风过有痕,千年万年不回头。

“明月三分扬州有其二,琼花一树世无双”。琼花观中的琼花花型奇异,如冰盘,如圆月。中间花蕊拥簇,聚如联珠,四周八朵小花,疏松潇洒,散如飞蝶。朝露半染,叶舞乱间,我听见坠落的声音,花开瞬间泛出刹那潋滟,无数的喝彩,却不能挽救漫天落飞花。无可奈何地看着满地的琼花,蝶花疏影,白漫漫地从枝丫间飘落,飞蛾扑火般张扬在谰觞处,虽如云裳却经不住风刀霜剑,蓠蓠凄凄,倒影与风共舞。

刹那间,想起了姑姑和师傅。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她再也不属于你,你也不能随她而去。即使劳燕分飞也无法逃脱自己的责任。最悲哀莫过于这样空洞还要若无其事的活下去,活给别人看。我和杨昊呢,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就面对现实。不能相濡以沫,那就相忘于江湖吧。

我在千年的过往中仰望,再回首,琼花乱舞依旧。这一刻,无言在曾经的繁华尘埃中。

这几日,阿风白天游园心不在焉,一到晚上就踪影全无,行踪诡秘。我有些忐忑,隐隐约约知道他有心事,又不知道这心事能否告知,想显示关心,又怕是我多心,真是想问无从问。

这一日睡梦迷蒙中,有萧声轻微缥缈,款款而来,丝丝萦绕,袅袅展开。我不觉起身,坐着听了一会,那萧声咽咽隐隐,如破冰暖流, 江畔何人初见月,如此月夜,谁在吹箫?

我披衣,循着萧声走去。二十四桥明月夜,月­色­一直洒到小桥流水间。我踏着一地的浅浅清辉,出了客栈,来到湖边。四周如轻烟绿雾的垂杨,笼住江南的柔婉与多情。只见不远处的青园桥上有人吹箫,月光倾泻在他的脸上,构成一幅出尘的画,那支绿竹萧在月光中亦显得清清曼曼。

我认得那箫,是我在长安西市买下送给阿风的,是他在月下吹箫。此时,杨柳青青江水平,不想破坏这幅无尘的画面,只是静静地看着,默默地听着。

惭愧,我从来没有听过他的箫声,每次说要听曲他都顾左右而言它,总以为他是怕技艺不好被我笑,原来他吹箫的功力与技巧如此高超。只是清幽的曲子为何被他吹成这样哀怨和迷惘。幽幽缕缕,情丝绵长。他仰望月­色­的眼神有些迷离,萧声呜咽的时候,甚至微熏地醉着。

读曲听心声,听着听着好像听出不一般的韵味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他的箫声如诉,他只能站在水边远望,讷讷地像青涩少年。

我的心下如月下碧波,被谁的手用力一拨,微微荡漾开来。月光凄美而明净,沿着我细柔的发丝,一根一根地渗进我温暖的皮肤。谁将切切思量,种在仟陌途上?一缕一缕,缠绕我的指尖。

湖上碧波荡漾,拙朴的小船缓缓而过,舟上人听到有人吹箫,兰棹停船不发,一个窈窕身影久久驻足在船头,细细倾听。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个曲子,有莫名的忧伤,触动了心里那最柔软的地方,那种轻柔的穿透力,轻轻巧巧,不费周折,就被俘虏了。夜的柔情,温柔的滑过脸颊,然后,悄无声息的钻入心扉,此刻,心是毫不设防的,孤独的,软弱的。……

心有烦乱,眼看着那些飘扬的烟柳,被春风吹散在梦里。不可否认有动心,但那是动情吗?一瞬间的感动能否承受一生的相知相守?爱情,在没有过去与未来的牵绊时,才真正公平。我真的放下浩,放下杨昊了吗?浮生如梦,佳期几何?那真爱、那痴情,是否能和柳絮一样,漫城翻卷,经得住流年?没有答案,只有烦乱,拊过掌,我悄然的隐退。

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箫到天明。

卢园惊梦

这一晚,吃完饭回到房间,我看到阿风从他屋子翻窗而出,施展轻功向南而去。 犹豫了一下,我提气追去。

在夜­色­的笼罩下,扬州城亭台楼阁林立。 转眼间我们已经在扬州奔行了小半个时辰,已经记不清经过了多少个庭院屋舍,跨过了多少条街道径巷,出现在眼前是一座院墙高高的庭院。

阿风穿越高墙,熟门熟路地来到一处园子,园中一大池,池北有楼七楹,屋角微翘,状如蝴蝶。阿风一个“鹞子翻身”,附身长廊的房檐下。池畔有假山,以黄石作壁,湖石作磴道,有自然浑成之妙。我也施展“|­乳­燕穿林”,选择园中的假山暂时落脚。

这一家一定是大富之家,一草一木、一亭一景的布置都很有层次。建筑物上的图案雕刻,无论画功技法都是名家手笔,­精­彩非凡。山水楼阁,绝妙地构成了一个整体。

池东建有环水的水亭一座。远视亭阁,波光粼粼,飞阁流丹,如置身于蓬莱仙境。这种水心方亭,在扬州园林中称作“小方壶”。所谓“方壶”,就是“海中仙山”。此时亭中有人奏乐,有美艳舞。

音波漾漾,清音靡靡,娇柔绮丽,冶艳靡媚,若美人娇吟婉唱,缠绵入骨。亭中的红衣舞者一个旋身,眼波轻送,藕臂轻勾,指间好像牵着丝线,一挥手间便将所有人的目光缚住。那玉足轻点、那玉腿轻抬,便是勾魂,那柳眉轻挑、那眼波流转,便是摄魄,柳腰一握旋转扭动,一双玉腿在红­色­的纱裙里若隐若现……

水边船厅四周以鹅卵石与瓦片铺成水波纹的地坪,设计可谓巧妙。里面满座宾朋,衣饰华美,非富即贵。主人首座上是一名年约五十的男子,颔下一把山羊胡,旁边坐着一中年文士模样的人。

主人侧身吩咐仆人几句,接着就有人把红衣美人请入大厅。美人轻裹红罗,飘然而来,随风带来一股浓郁的花粉香。

美人来到厅中盈盈下拜,厅中男子均­色­授魂予,只有那中年文士似笑非笑地看着。美人沥沥莺啼,娇媚得让人骨酥,“卢爷万福,奴家有礼了。”

卢爷,难道是扬州巨富盐商卢显,怪不是有如此庭院,那中年文士看来就是怪侠顾平了。听说他屡遭暗杀,这会还有闲情逸致观赏艳舞,真是­色­心不改。

“美人免礼,不知芳名?”卢显不由自主的扶起美人,口里喃喃念着。

美人儿娇笑一声,趁着卢显相扶的手,“哎哟”轻喃,好像崴着脚了,身子一歪向他怀中依偎而去。堂中宾朋对此都心领神会,笑得暧昧。

忽然之间,美人右手寒光如铁,秋水之锋刺向卢显的咽喉。间不容发的生死之际,卢显身子恰到好处地闪过匕首,一掌拍向红衣美人。然而他背后那一直垂手而立的青衣仆人瞬间出手,无声无息袭向卢显后背。这绝对就是杀人的一击,在卢显完全不能闪避的情况下出手了。

电光火石之间,卢显身边的中年文士出手,剑气利闪,如附骨之蚁,紧紧逼向那青衣仆人。

短短眨眼的功夫,兔起鹄落,连环攻杀,相关之人已经历经几番生死。再看过去,几人刹那分开,青衣仆人站直身子,仿佛受了伤,终于忍不住吐出一口血。

红衣美人柳眉一竖,莺嘀燕语立刻变成冰冷无比,对着卢显说到,“你不是卢显!”

那人冷冷一笑,“我不是卢显,是要你命的人。”

那中年文士顾平微微笑道,“赤夜宫杀手出马,例无虚发,我们不得不谨慎一些。”

青衣仆人装扮的刺客慢慢平复气息,回视堂中,傲慢说道,“就凭你们两个。”

假卢显回头一看,堂中之人都手足瘫软,躺在地上,不由有些惊慌,看了顾平一眼。顾平淡淡轻弹剑尖,“赤夜宫神藏香鼎鼎大名,我们怎能不有所准备呢!”接着用力一弹,剑锋鸣唳,园中四处顿时出现不少弓箭手,张弓以待。

他胸有成竹地一笑,“不知是你们的剑快,还是我的箭快!”

红衣美人那娇脆软甜的嗓音轻轻柔柔的响起,“顾平你本是江湖一散仙,为什么管卢显的闲事呢?”

不用别人回答,青衣刺客直接接到,“其实他是仙都老怪的大弟子,本来很有机会接仙都派掌门之位,却因为和师妹私通,被逐出师门。”

红衣美人很是惊奇,“那和卢显有什么关系?”

顾平双眼怒视,凌厉而­阴­狠,似要在青衣人身上刺出两个窟窿。青衣人视若无睹,漫不经心地继续说,“那是因为他的师妹被逐出师门后不久,就嫁给卢显做了三姨太。”

红衣美人恍然大悟道,“原来是旧情难忘啊……”

顾平握剑的手青筋暴起,面目扭曲,情绪失控之下欲挥手示意弓箭齐发。此时后院huran传来一声清啸,红衣美人和青衣人对视一眼,青衣人闪电出手,刺向顾平。 天下无招不有破绽,惟速度无破绽,如果速度够快,就是绝对无敌的高手。顾平大意之下,急速退去,方险险地躲过这雷霆一击。

红衣美人身影忽动,抓住一个昏倒之人,施展轻功飞向院外,弓箭手对准她欲­射­,却担心伤到客人,犹豫中错失机会。青衣人一击不中,立刻转身,也抓住一个客人,飞身院外。顾平和假卢显回过神来,立刻双双提步追上。刚追到院墙,忽然听到头顶风声传来,两个被当作挡箭牌的客人被抛下来,两人不得不停下步伐,伸手去接。

院外春风丝丝缕缕传来红衣美人的声音,“狡兔三窟,我们可是三个都摸了一遍,建议你还是回去看看七姨太处的卢显。”

顾平大惊失­色­,也顾不上追踪两个刺客,急忙向后院奔去。假卢显犹豫了一下,也跟随而去。阿风趁着院子里兵慌马乱,掠身翻墙去跟踪刺客,我也随之而去。

青衣人和红衣美人一出院子就分头离开,青衣人早已不见踪影,前面那道红影在夜­色­衬托下更显得飘忽不定。

她的轻功也许不比我们强,但也绝不会比我们差。我们始终不能拉近跟踪的距离,追着追着我甚至有了想放弃的念头,但是阿风却一直紧追不放。

她在一座桥上突然停下来了,阿风急忙隐藏身形,我也伏身藏住。

她所停的地方竟然是客栈附近的青园桥,汉白玉桥栏杆,桥身如垂虹,人行其上,有凌空欲飞之感。但因为周围绿柳荫荫,湖水碧波潋滟,如水月­色­下,桥也被映成青­色­,故称青园桥。

红衣女子清笑一声,回首道,“后面的两位朋友出来吧!”

原来她早发现我们了,枉费我们还一路躲躲藏藏。阿风直起身,回头望来。我也只好起身,缓步走了过去。

我先开口,“不知姑娘何时发现我们的?”

红衣女子已拂去刚才那股风尘媚态,此刻如临风的红莲,濯清涟而不妖。她淡淡说道,“两位身手不错,但在隐藏形迹方面还不够老江湖。我刚才隐而不发,只是没弄清你们是敌是友。”

我含笑道,“现在呢?”

红衣女子峨眉淡颦,“你们刚才对卢显一方袖手旁观,又对我紧跟不舍,看来目标是我了?”

阿风冷冷接口,“我的目标是赤夜宫。”

“口气不小,一般找赤夜宫的除了雇主就是死人。”

阿风横眉怒目,“我想知道当年解剑山庄的案子是不是赤夜宫做的?”

她微微一愣,很­干­脆地答道,“不是”。

我有些疑惑,Сhā话问道,“你如此年轻,怎么可能知道十几年前的旧事?”

她目光清亮而又深邃,“我确实知道,但是如何知道就没必要告诉你们了吧!”

阿风说道,“我要问赤夜宫主。”

她嗤笑一声,“赤夜宫主岂是你们说见就能见到的……”

阿风打断她的话,剑已离鞘,一剑飘然,“那我手中的剑能不能见到。”

她轻轻一纵身,翻身一跃,已翩翩落在桥下的小船上,兰舟催发,驶向了湖中,她俏立船头,曼声说道,“你们已经惹上了一个天大的麻烦,还是回到客栈去看看同伴吧。”

船在水上行,衣袂飞扬,二十四桥的明月斜穿在她身上,渐行渐远渐无穷,身影似曾相识,难道她就是昨晚船上听萧之人?

急奔回到客栈,却发现客栈已经乱成一团。掌柜的正惶惶踱步,看到我们急忙上前,“两位客官,你们同行的那位被人劫持了?”

“谁劫的?”

“不知道,都黑衣蒙面,还给你们留下一封信。”

我心急火燎地打开一看,上面写着,“明夜子时,茱萸湾。”

掌柜的着急问道,“要不要报官。”

我心烦意乱的摆摆手说,“我们自己解决。”

回到房间,阿风黯然说道,“我不该晚上出去。”

我摇摇头叹口气道,“听赤夜宫的口气,好像我们有麻烦上身,这些人早晚会找到我们的。”

阿风担心道,“不知道是些什么人?”

是啊,是些什么人,卓雅又不会武功,希望他们只是用她来危胁我们,不会伤害到她。否则,我心头涌起强烈的恨意,如果她受到什么伤害,我一定让那些绑架者付出惨痛代价。

从当初的相遇到现在已经整整十年了,这十年我们三人朝夕相对,风雨同舟,那样一份友情在心底里日积月累,慢慢沉淀下来,已经融入了血液、融入了心灵深处,渐渐地孵化成了似亲情一般的感情,不可替代。

我沉吟片刻,难道再去找官府,江湖纷争总是依靠官府解决也不好。而且赤夜宫说我们惹上了天大的麻烦,究竟是什么,不弄清楚,恐怕以后还会麻烦不断,明天应该找谁探听消息。

我叹了口气,“稍微歇会吧,明天一早去打听消息。”

一大清早,刚走出客栈时,就有七八个黑衣大汉走上前来,将我们团团围住。

领头一人抱拳,“我们清江派想和两位谈笔生意。”

我冷笑一声,“大清早的堵在门口,谈生意有这么谈的吗?”

领头之人身材魁伟,三十来岁年纪,冷眉煞目,“那我们就换一个地方谈。”

心头有火,正烦闷着急去找卓雅,偏偏这帮人纠缠不清,我怒气冲冲道,“不必了,我们还有事,赶紧说!”

“那好,我们就直话直说,你们二位拿着那东西也是惹麻烦,不如交给我们兄弟,保你们在扬州平安。”

“什么东西?”

他横眉以对,“不要装傻,元诗音,这不是长安,而是扬州,这里是江湖,按江湖规矩办。你最好还是不要硬碰硬!”

他怎么知道我的身份,自到扬州,我和卓雅一直乔扮男装。我冷冷道,“我是不知道你们说的东西是什么,不过既然是我的东西,凭什么给你们?”

他怒喝一声,“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怒极反笑,“笑话,要抢东西还说是敬酒,既然是江湖,那就按江湖规矩来吧。”

其中四人作势拔出腰际的大刀时,阿风出手迅雷不及掩耳,一招“迎风拂柳”,唰唰的几下便在那四人手腕上划下一道伤痕,叮当的几声,那四人手腕一痛,刚拔出的大刀顿时落地。

领头之人大怒,挥舞大刀,出招狠辣,阿风眼见大刀迎面而来,即将砍至肩上,忽然一躬身躲过那一刀,然后使出“灵蛇摆尾”,利剑直向那人握刀的右手刺去,那人手腕一痛,大刀落地。

我这边也白绫出手,一团白光卷着三名黑衣人,黑衣人手中大刀刀光闪烁,招招凌厉,但我的白领越收越紧,他们的招式已无法施展开来,不到片刻,三人已是气喘吁吁。白光一收,他们刚松了一口气,白绫一招“群莺纷飞,”那三名黑衣人被纷纷重击在地。

那领头黑衣人捂着流血的手腕,咬牙切齿道,“好,今天我们认栽,但你们一日在扬州地界上,我们就不会善罢甘休。咱们走着瞧!”接着几人恨恨而去,周围围观的人也一哄而散。

我们一路慢慢走着,好像在慢慢地看街上的人群店铺,而街上的人则在明里暗里看我们。我低声问阿风,“有多少人跟着我们?”

阿风头也不回,“有三拨,十来个吧!”

我边走边寻思,到底什么东西,我们只带了些日常需要,金银珠宝也没带什么。而且普通金银对这些江湖人没有意义。而且前几日也没有麻烦,为什么这两日忽然这么多人找上门来?

一边走路,一边思索。走到一家酒店门口,正碰上店小二驱赶一老一小两名乞丐。

“大爷,施舍点吧,孩子都三天没吃了。”那老乞丐一手端着一只破碗,一手牵着那矮小得可怜的小乞丐低声哀求着。

“滚开!别弄脏了地!”小二叱道,怕弄脏了手,只是抬脚用鞋底连连踢着老小两人,踢得那骨瘦如柴的两人几个踉跄跌倒在地。

我勃然大怒,手里一颗珠子出手,便听得“啪!”的一身,那小二伸出去踹人的脚还没收回,就单腿独立,一动不动地站在当地。

“谁……”小二没法动弹,只是张大嘴呆喊。

我冷若冰霜地说,“狗眼看人低,乞丐也是人,你就好好在这呆两个时辰吧。”

阿风扶起那一老一少,从袖中摸出一快银子递给老乞丐,“多谢公子,多谢公子……”老人流着泪连连叩谢。

阿风侧身躲过礼,说道,“老人家,向你打听一下丐帮!”

当我们随着老乞丐的指引,走进一间有些­阴­暗的大房当中,鼻中冲入一阵潮湿的灰尘气息。朝周围看看,却见这破屋甚大,横宽都在十五丈左右,正前方一张供桌,一个破损的碟子放置其上,似乎还有几个­干­瘪之极的水果,破损不堪的桌布直垂至地。供桌后的神龛却是积满了灰尘,空无一物。周围地上也有许多尘土,还有几张破烂不堪的凳子斜倒于地上。看这样子,似乎是某户大户人家废弃的祠堂一般。

老乞丐敲响了门口的破钟,不一会,陆陆续续有乞丐从四面八方朝祠堂走来。然后听得祠堂外有人低喊,“老雷,出了什么事?”那十来个乞丐低声齐道:“恭迎舵主驾到。”

丐帮扬州分舵舵主江小天,年纪轻轻,蓬头散发,衣衫褴褛,面目满是灰黑看不清楚,眼睛转动间流露出­精­灵古怪的神情。

他听叫老雷的老乞丐介绍我们后,还没等我们拿出乞丐师傅给的信物,就站定身来,笑道:“两位师兄师姐来到扬州,师弟没去拜访真是失礼。”

师弟,原来他是乞丐师傅的关门弟子,自然自称师弟了。不过他颇为油滑,“不是小弟不想去,而是师傅有交待,师姐是贵人,没有必要的话不要烦扰你们。”

乞丐师傅是老滑头,关门弟子是小滑头,找我们很简单,却让我们费半天劲找他们。也没有功夫寒暄,我简单地把昨日和今晨的情况说了一下,探听有关的消息。

他在祠堂中来回踱步,使个眼­色­让乞丐们都出去,方才说道,“丐帮得到的消息是说《西蜀地形图》重现于世,在师姐身上。”

我惊讶莫名,“《西蜀地形图》又有什么关系?”

他忙抬头看我,眼中有疑虑,“江湖这几个月一直传闻《西蜀地形图》藏着当年蜀王的财宝线索?”

虽说五月了,我身上却是凉浸浸的漫上一层薄薄的寒意,《西蜀地形图》在我身上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有什么线索我怎么会没发现。知道我有《西蜀地形图》的人不少也不算多,谁传出这个消息,让我成为众矢之的,目的为何?

我沉吟片刻,“能查出是谁传出来的吗?”

他摇摇头,“这消息传了有些日子了,想查到确切来源很难。”

我缓缓的吁出气道:“那能查出昨晚绑架卓雅的人是哪的吗?”

他点头道,“我马上派人去查。”

满楼红袖

茱萸湾在扬州城东北郊,盛长茱萸树,故名茱萸村、茱萸湾。有诗描绘了这里的水­色­风光:“半逻鸢满树,新年人独还。落花逐流水,共到茱萸湾。”“有地唯栽竹,无家不养鹅。春风荡城郭,满耳是笙歌。”

下午的茱萸湾千顷绿,树木郁郁葱葱,浓荫如翠生生的水倾泻而下,只余下斑斑驳驳的光影,其间但闻鸟啼婉啭,呖呖如珠落叮咚。

我和阿风,江小天在林中查看,绑架者选的茱萸湾,地形看来对隐藏的一方很有利,对我们则不太有利。我沉吟,转头问江小天,“八卦门总共有多少人?”

“八卦门也算扬州大门派,有二三百号人吧。”

“他们该不会全部出动吧?”

江小天摇摇头,“应该不会,那样的话目标太大。但是门中高手应该会来。”

我又问道,“我们和八卦门今晚在茱萸湾会面的消息传播的如何?”

他抓了抓头发,结果蓬发显得更乱了,“这个你放心,传播小道消息可是丐帮的拿手好戏。”

阿风皱着眉头问我,“你晚上一个人,行吗?”

我微微一笑,“没事,让人担心的是你们这边,可不能让卓雅有任何闪失。”

江小天微微抬目偷瞧我的神­色­,一不小心被我发觉了,他有些尴尬地说,“师姐就那么轻易地把图给他们了。”

我一愣,立刻笑道,“一来图我比谁都清楚,没有什么所谓的线索,二来所有人只是看到我们给了地图,也没看到内容。”

他一拍腿,惊呼,“好唉,这下让他们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我微一点头,“所以,你们晚上把水搅得越浑越好。”

三更的扬州城沉寂在寂静之中,已经不在如傍晚时分那灯火通明,那么绚亮,只有大户人家和一些客栈的房间内还发着淡淡的灯光。

而各个街道上更是空荡之极,当然估计茱萸湾那会很热闹。我悄无声息地潜入一处庭院,微微开启的窗户,悄悄渗入一缕白烟,瞬间飘忽不见,却令周遭的空气都不安地浮动起来……

燕子般落在一处房顶上。揭开瓦缝观察屋里,是江湖常用的手段。但此时我却万分谨慎,毕竟八卦门掌门章东海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房中有两个人,蒙胧摇曳的烛光映得他们脸上忽明忽暗,看不真切。

一个身材中等的人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显得有些焦躁不安。另一个身材高大些的,低头问道,“章门是在担心晚上茱萸湾的事?”

那人定下脚步,抬起头来,是八卦门掌门章东海。他答道,“是啊,不知道他们是否得手了?”

身材高大者趋前一步,“掌门,二师兄和三师兄去了,应该万无一失。”

章东海问道,“但愿如此。元诗音她们没和官府联系吗?”

听他们提到我的名字,心中一凛,想置身事外,结果想避不能避,不知被谁陷害,成了众矢之地,不知道他们会不会透露一些线索。

“没有,我一直让人盯住她们,她们只是下午和几个乞丐去了茱萸湾察看地形。”

章东海看了看烛火说道,“奇怪,她在洛阳可是直接去找官府。”

“掌门,那么怕她­干­吗?她也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千金大小姐,稍微懂一些皮毛武功,就不知天高地厚地想闯江湖,还经常仗着官府势力作威作福。”

心里可笑,原来我在江湖上的印象就是仗势欺人,不知天高地厚的官家小姐。洛阳的事何时流传到扬州了?不过他们怎么想不要紧,早晚要让他们知道我的厉害。

听了片刻,看月已西斜,估计时间差不多了,我大摇大摆地跳下屋顶,落地的声响惊动了房中之人,喝问,“是谁?”

我笑着敲敲门,然后自己推门而入,“是我。”

屋内两人面上都浮现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你怎么会在这?”

我找了个椅子自己坐下来,慢里斯条道:“不在这,那你说在哪?”

那高大汉子心直口快地说道,“你不是在茱萸湾吗?”

我淡淡一笑,“茱萸湾太热闹了,我觉得这里清静一些。”

那大汉张口还要说什么,章东海抬手止住他,“老三,住口,”然后看向我,“元小姐原来是声东击西,但你一个人来我八卦门,也太胆大了吧。”

我似笑非笑,“你今天只留了五十人吧,他们估计睡得香呢。

章东海面­色­微变,“你使了什么手段?”

我轻笑一声,“软骨迷魂香”

“元小姐也会使江湖手腕了。”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省的到时候你们总说我借助官府势力。”

他稍一凝神,已经明白刚才言语已被听去,面­色­更加­阴­沉,犹如罩了寒霜。他冷冷道,“但是有我们两个,你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章掌门怎么只会打打杀杀,不如我们坐下来谈笔生意?”

“元小姐要什么?”章东海不愧是老江湖,很快从惊讶中镇定下来,也坐下来。

我说道“我只想问几个问题,章掌门没有任何损失。“

他略一思索,答道,“好。”

“我想知道是谁透露《西蜀地形图》有蜀王财宝的消息?”

他想了想说到,“在红袖招喝花酒听说的,江湖人都在传。”

我“恩”一声,问:“谁透露我们一行来到扬州的消息?”

“是在眠月楼听几个北方来的江湖客说的。”

又是和青楼有关,看来江湖和青楼真是密不可分。除了这两个问题,别的方面我也不感兴趣。于是我起身说到,“好,那就此别过,希望后会无期。”

章东海没想到我如此­干­脆利落,既不提绑架的事情,也不提茱萸湾的事,有些迟疑。但他看我走到门口,终于忍不住问道,“究竟茱萸湾那边如何?”

我头也不回,淡淡说,“你们会得到你们想要的东西。”当然还有一句并没有出口,你们也会得到随之而来的麻烦。

今夜月华澹澹,风露凝香,极静好的一个晚上。回到客栈,看到卓雅,虽然一早料定茱萸湾之事有惊无险,但还是喜上心来,紧紧抓住她的手,左看右看,“你有没有受委屈?”

卓雅笑着看我,眼中有雾气氤氲,渐渐浮起点点泪光,“没事,他们只想拿我换地图,没对我怎么样。”

我咬一咬嘴­唇­,想着八卦门,恨恨道,“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

她回过神,担忧地问,“那地图就这么简单地给他们了?”

我拉着她在床边坐下,细细解释,“《西蜀地形图》在我手里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有没有什么财宝我能不知道。”

“他们掳了我换地图,就这么给他们我心里总是不舒服。”

我笑道,“你还不了解我,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况且劫了你,哪那么容易放过他们!我给他们现画了一个《西蜀地形图》。”

她一怔,不由失笑,“好,让他们和今晚跟踪的那些人狗咬狗,一嘴毛。”

我沉吟片刻,“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们一入江湖就有这传言,看来有人想让我们为成为众矢之地。”

她想了想也有所迟疑,“我们没有牵涉到什么江湖纷争啊,洛阳是Сhā手那件案子,但这次并没有……”

我摇摇头,浅浅微笑,“算了,你好好休息一下,我们明天再去查。”

她亦微笑,眸光坦然,“没事,我知道你和阿风一定会救我的,一点也不担心,昨晚也睡得不错。”

我回身,抱住她,徐徐道,“我们三个谁也不会不理谁的,这是我们的约定。”

几滴泪倏然落在我背上,温湿的触觉。她低低道,“好,我们约定。”

扬州是一个销金窟,由于秦楼楚馆勾栏院而名扬天下。自古都是富人、商人和名人定居扬州,因为扬州有小桥流水,有淮扬美食,有暖玉温香,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一旦来了,想走就很困难。

江南青楼的名字雅致,红袖招,临水人家红袖招,眠月楼,云醉月微眠,旖旎中透着微醺,滥觞中流露暗香,看名字就比百花楼,群芳楼之类高上几个档次了。

逛妓院我们是熟门熟路了,但是这次是三人一块逛,以免别人再有可乘之机。卓雅换上男装,虽然身子太单薄了些,皮肤也太白腻了点。可清雅中透出灵气逼人,让人屏息。

一入红袖招,又大吃了一惊。原来长安来客到了这里也算是下里巴人。江南庭院,画廊水榭,假山奇石,曲苑流觞,没有一处象青楼的青楼。即使那些粗犷豪放的江湖人进到这来也心生雅逸,犹置仙园,只觉如这般,当庭对佳­色­,畅饮中谈论江湖人物,真是人生美事。

红袖招不但突出一个“雅”字,而且装修的一点不像青楼。楼中布置的名人字画随处可见,珍贵的古董到处都是,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进了博物馆了。迎宾之人也大方得体,不象平常门宾的卑躬屈膝,“这几位客官是第一次来吧,不知有什么要求?”

我挥了挥扇子,说道,“要最好的房间,要见最美的姑娘。”

他微一欠身,“几位公子,对不起,我家主人说各花入各眼,红袖招每位姑娘都有自己特­色­,没有最美之说。”

听这说法,主人是妙人,也是聪明人,而且深谙男人心态。我微微一笑,有些刁难,“那我就见那似远又近的姑娘。”

房间之内也很雅致,轻纱装点,唯美梦幻,窗前雕花小案上的名贵香炉燃香袅袅。茶几窗下都搁着君子兰,骨格清奇,只觉清幽无比。

当然这一切最令我震撼的还是墙上的画,笔法流畅,纵横交错间跃然而出。竹林七贤,抚琴吟啸,服散纵酒,魏晋风度,个个醉态可掬,却又神采飞扬。

画技如神来之笔,尤其是画中的那几双眼睛,仿佛有一种洞彻天地间一切玄机的成熟与睿智。无论星辰变易,四时交替,几分傲气,几许看破情事的沧桑,都从这画里的眼睛看入我的灵魂深处。似笑非笑的,我看的竟有些着魔。

忽闻一阵轻盈的脚步声,接着一股清淡的幽香袅袅传来,“公子雅士,能看出这幅画的­精­妙。”一个清脆如珠的声音响起。

回头一看,确实美女,不仅姿容绝世,而且有种让人产生近在咫尺而又远在天涯感觉的气质。

我若有所思的道:“请问姑娘,墙上之画何人所做?”

“我家主人语东流。”那紫衣女子娓娓的道。

我对这主人又增添了几分好奇,如果有可能我倒真想见见这位主人究竟是何许人物。“不知能否见到你家主人?”

她浅笑怡然,“公子来红袖招不是喝酒谈心的吗,怎么一进门就要见主人。是否我资质难入公子青眼?”

强将手下无弱兵,说话之间已经婉言拒绝,又似嗔似怨,寻常男子听了还不骨头酥软。我笑道,“那是我们的不是了,还没问姑娘芳名?”

“小女子荼靡。”

我眼皮不由一跳,缓缓说道,“荼靡不争春,寂寞开最晚,确实是似近还远,只是有些凄凉了。”

她眼神一亮,启­唇­说道,“公子真是知心人,我敬一杯酒。”

卓雅担心酒水有问题,Сhā过来说,“荼靡姑娘也不敬我们,这一杯我就饮了吧。”饮酒后趁着几人说话空档间一转脸偷偷将酒吐在花盆里,忽然似看到什么身子微微一颤。

荼靡转首间好像看到了这一幕,面­色­微变,但笑不语。我说道,“听说红袖招的姑娘琴棋诗画样样­精­通,不如姑娘给我们唱一曲吧。”

“不知公子想听什么?”

“姑娘拣拿手的唱吧。”

她说道,“那就唱首烟花三月,请公子点评。”接着琵琶声起,若珠玉落盘,若花底莺语,若冰下凝泉。

牵住你的手相别在黄鹤楼

波涛万里长江水送你下扬州

真情伴你走春­色­为你留

二十四桥明月夜牵挂在扬州

扬州城有没有我这样的好朋友

扬州城有没有人为你分担忧和愁

扬州城有没有我这样的知心人

扬州城有没有人和你风雨同舟

烟花三月是折不断的柳

梦里江南是喝不完的酒

等到那孤帆远影碧空尽

才知道思念总比那西湖瘦

一缕清音,袅袅轻如烟,绵绵缠耳骨。歌声中卓雅偷偷牵我衣服,示意那茶几上的君子兰。我趁着品茶,目光巡视,发现盈盈叶脉间似有什么东西莹然生光。

曲罢,我不由拍案叫道,“好歌好曲。”

“谢谢公子。”她声音若风吹玉鸣,微笑若风拂水莲。

我起身在画前欣赏,笑着说,“一见此画欣喜若狂,冒昧求见贵主人,想见识一下何等人物能画出那生机玄妙眼神呢。”

她微笑着,目光轻飘飘的落在我身上,“可惜楼主经常行踪不定,这月余姐妹们也无缘得见。”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我淡淡一笑,用指轻叩那画的眼睛,竟然发出怦怦之声,似乎中空。她面­色­突变,双眼仿佛有一个黑­色­的漩涡,却又慢慢平静下来。

我转身缓缓坐下,端起待客的清茶,虽已不烫,还有余温。一言不发,却忽然右手一歪,一杯茶都倾泻在君子兰那青花瓷盆中,隐隐有流水声和一高一低的惊呼声。高的是荼靡掩­唇­轻呼的惊讶,低的就不知从何而来了。

我目光微垂,似研究着手中已空的白瓷杯,淡淡吐出,“现在能见到贵楼主了吧。”

她目光微闪,然后起身,浅浅一礼,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卓雅问道,“小姐你知道那管子是做什么的?”

“当然是窃听用的,要知道男人在青楼里戒心是最低的。”

阿风闻言轻轻哼了一声,刚才似乎把他也包括进去了。不过对男人而言,美人计其实是最明显的一计,但是这一计往往最令人无法抵抗,收效最为显著。往往最弱小的,是最强大的,最娇媚的,也是最险恶的。

他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有窃听的。”

我轻笑出声,“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想想现代冷战时期,装扮成建筑工人的苏联克格勃特工在莫斯科新建的美国大使馆馆舍墙里塞满了各种窃听装置,而美国人学鼹鼠在苏联大使馆下面开挖地道。相比而言,这青楼里的花盆中的铜管和画中的窟窿都算是小儿科。

片刻,一个白衣女子和一个捧酒的侍女走进房间。看过去,白衣女子她的眼角虽然有细细纹路,嘴­唇­有些太大了,额头有些偏高了,但她那绝代的风华,却令人自惭形秽,不敢平视。

她进到房间,神情自若地坐下,飘向我的目光带着一抹浅浅的、莫名的笑。侍女放下酒具就出去了。

她捧出的四套白瓷酒具,每套中有温酒的套杯和一个­精­致小巧的酒杯,­色­白如玉,杯薄如纸。只见她拿起茶壶在套杯中注入六成满沸水,然后再放入内胆,再向内胆中倒入黄酒,片刻后,室内酒气蒸腾,芬芳浓郁,浑然不知身在何方。

香气久久缭绕,愈久愈让人沉醉。美人煮酒,当垆红袖,想起来就备感温馨旖旎,更别说如此风华绝代的美女,在此酒边花下,任晚风习习,顿时感觉人生足以。

她斟出四杯酒到­精­致小巧的酒杯中,玉手芊指送过来,卓雅刚想说话,我目视她一眼,然后神­色­淡定地端起酒杯,看着白­色­杯中的玉液黄金脂,清亮透明,轻轻摇晃,酒荡起一丝水纹,香气更加馥郁。当那一口黄酒下去,味感醇厚,满口生香,从­唇­舌到胃部这一条线,立刻就热了。饮后余味香爽,回味悠长。

我微微一笑,心中想着她一出场已艳惊四座,这美人、美酒,任你百炼刚,也要化为绕指柔了。不过这喝法确实风雅,比之我们以前炉上加热黄酒,放入话梅,姜丝的味道不知高明多少倍。

我淡淡回味,问道,“这酒是什么名字?”

“香雪酒。”

“十里缤纷香雪海,万枝烂漫雨花城。”

她举起酒杯,凑近鼻端,微微眯眼,细闻酒香,赞道,“好诗”。不过她显然已经掌控了房内气氛,先声夺人地问道,“两位小姐一位公子如此大费周章,有什么事?”

好厉害的眼睛,片刻间已经看出我们的身份,我也将她一军,“你是语东流?我相信你是红袖招的主人,但是你绝不是语东流!”

“噢”,闻言的那一刹那,她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但瞬间平熄,“为什么?”

“这画虽然线条流畅,形神具备,但是有些地方铁画银钩,作画之人应该是有武功的人,而且武功不弱。”

“如何能看出作画之人武功不弱?”

“人生在世,哪一方面想做到极致,都需要付出无比的智慧和才情。拿武功来说,境界的理解是成为绝世高手的根本。没有底蕴的高手,都不会是无敌的。而这画的意境,深藏底蕴。”

“高论”, 她雍雅的笑忽带一丝慧黠,“小姐想知道一些事情,只要有您要的答案,是不是语东流很重要吗?”

我微一点头,说到,“也是,在下有些疑问,不知楼主能否解答呢?”

她脸上挂着轻松的浅笑,“请讲。”

“红袖招中如何传出《西蜀地形图》中有蜀王财宝的线索?”

她略一沉吟,“大概一二月份吧,就陆续有江湖豪客在红袖招中提起此事。”

“谁最先提的?”

“应该是浙南凤尾帮的人,据说消息来自天机阁。”

天机阁,天下第一情报机构,看来事情更加复杂了。我又追问,“谁传出元诗音一行来到扬州的?”

“洛阳龙门帮前帮主滕厉天死了,大徒弟陆长空六月接掌掌门之位,上月派了弟子来请江南一些门派到洛阳观礼,喝酒的时候无意间透露的。这些,元小姐可满意?”

我心中一凛,微微一顿,不答却反问道:“楼主何以知道?”

她目视我,淡淡的道,“龙门帮的人曾描述过三位的风采,扬州的江湖人都从中猜出来了,我再看不出来,岂非太眼拙了吗。”

洛阳龙门帮,扬州八卦门,清江派,浙南凤尾帮,红袖招,天机阁……脑中的线索纷繁地乱着,始终找不到一根明线串起来。我脑中掠过种种疑问,两眼却灼灼地盯着她。

而她也就任我看着,自顾自的品酒,神情轻松而潇洒。须臾,她放下酒杯,笑道,“红袖招对各位并无一丝恶意,这点我可以保证。至于谁传出来的,我有个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洗耳恭听。”

“费心去查传闻犹如大海捞针,其实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

一道闪电划过脑海,忽而各种交织重叠的幻象片刻间化为空明一片,豁然间柳暗花明又一村,脑中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我举杯,诚心诚意意说到,“谢谢指点!”

她淡笑,举杯一饮而尽。

取道金陵

次日,一个五月的早晨,遍地都洒满了阳光,我们悄悄离开扬州,(1) 。

五月正是山花烂漫时,迎风摇曳着的绿叶,怒放的映山红,火红的石榴,还有各种叫不出名的小花……到处展示着春的生机,洋溢着春夏之交的篷勃热情。红的、绿的、黄的、白的缤纷绚丽,交辉相映。

车厢内,我倚窗而坐,卓雅问道,“小姐怎么昨日从红袖招回来就急着离开扬州?”

我摆弄着一条柳枝,说道,“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西蜀地形图》一日在我们身上,就是怀璧之罪,要想个办法解决。”

她双眉微蹙,蜷曲如翻叠的波浪,“那去金陵就能解决?”

我抿一抿­唇­道,“蜀王事涉宗室,金陵有吴王镇守,把画交给吴王,有没有线索就是他们担心的事情了。”

她领悟地一笑,“这是祸水东引。”

我瞪她一眼,“别乱用好不好,别人借刀杀人,我这是完璧归赵。”

她问,“我们预备在金陵呆多久?”

“半月吧,之后去苏州,卓雅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她眼波微微一颤,已然含笑道:“没有。”

于是别处闲话,又去赏花看景。

想象中的金陵,总是婉约幽柔,低眉凝情地立在细雨烟丝中。秦淮河千层涟漪,抚过金陵沧桑历史中残破的书页,那六朝金粉,桃花绢扇,那河房歌榭,酽酽王气,才能摇荡开那一叠隐隐约约的桃花香……

金陵自古是江南地区的文化和政治中心,吴韵汉风沟通南北。东依宁镇山脉,地势险固,风景秀丽。诸葛亮曾对南京一带的山川形势评价说:“钟阜龙蟠,石城虎踞”。三国鼎立时是群雄角逐争战;六代兴替时阅尽王朝的曲终幕落。历史上先后称为冶城、越城、金陵、秣陵、石头城、建业、建康、白下、上元、升州、江宁、集庆、应天等。秦淮河畔,六朝金粉,金陵似乎总是短命王朝的首都。显得­精­致有余,而刚强不足。历史和现实,浮华和厚重,追思和畅想相结合而产生的美感在这里交错。

这一日,已近金陵。天气很好,阳光明媚,这样的好天气就该把心情好好的晾晒晾晒,晒的暖洋洋的,晒的懒洋洋的。前方有一座山,并不高峻,但清幽怡静,一问原来是金陵城东北的栖霞山。

栖霞山驰名江南,因为不仅有一座栖霞寺,更有南朝石刻千佛岩和隋朝名构舍利塔,还因为它山深林茂,泉清石峻,景­色­令人陶醉,被誉为“金陵第一明秀山”,民间素有“春牛首、秋栖霞”之说。

阿风停下马车,问道,“游山吗?”

我跳下马车,活动活动筋骨,抬头望山,说道,“天还早,去转转。”

拾级而上,幽径蜿蜒,大树参天,碧草清新包围着山道。心旷神怡的享受,扑面袭卷而来。过了明镜湖,向前就来到栖霞寺大门。南齐年间,隐士明僧绍舍宅为寺,称"栖霞­精­舍",后成为江南佛教三论宗的发祥地。

烟雾袅袅的寺院,和尚们在诵经,嘴里念着些什么,虔诚的,谦恭的,深奥的,玄妙的……上一炷香后,我们转到后面的千佛岩。

岩岩石壁下,有不少人铺席而坐,高谈阔论。布垫上摆放着水果和佳酿。席中之人都是青长衫,纸折扇,书生装扮,风度翩翩,举止悠闲。众人清谈,从佛法到名利,从美食到美女,原来是学魏晋贤人,畅谈清议。

一个面貌冷傲者,讲到佛法的素食篇,正大谈自己的素食心得,说自己断忌­肉­食荤腥。他正讲得得意,座中一人体态微胖满面带笑,开口道:“高嵩,素食有什么好吃的,我可是一天也离不开酒­肉­。”

座中有人问道,“那你最爱是什么?”

他滔滔不绝地说到,“当然是盐水鸭,它皮白­肉­­嫩­、肥而不腻、香鲜美味,久食不厌,是下酒佳品。每年中秋前后的盐水鸭­色­味最佳,是因在桂花飘香时制作的,故美名曰:桂花鸭。人人以为­肉­内有桂花香也。”

看他说得头头是道,想来是个美食爱好者。江南体态偏瘦者居多,他一日不可无酒­肉­,难怪身材如此发福。

那个面貌冷傲的高嵩嘲讽道,“左传曰­肉­食者鄙,不知令尊多少担盐换你一只盐水鸭?”

陈元的脸­色­青一阵又白一阵,众人看他尴尬无比的模样,心里很想笑,却一个个强憋着。陈元忍不住反击,“圣人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高嵩你每日靠着府学月廪,自然不能体会了。”

高嵩面­色­发青,反­唇­相击,“总比有人整日游乐,考了三次才入府学好!”

陈元面露讥­色­,“有人头悬梁,锥刺股,也比不上人家随随便便就考个府试第一名。”

听到这话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旁边一人身上,那人正微低头似带沉思,听到此话后忽然抬起头来,顿时如星月明辉般闪耀。其人面如冠玉,眉目雅逸,年龄不大,远远望去整个人就似白玉雕的塑像。

他­唇­边一丝苦笑,“乡试在即,我等头悬梁锥刺股还来不及,诸位就不要在口舌上多费时间了吧。”

我低头悄声对卓雅说,“现在我才相信《晋书》里的看杀卫玠(2)之说。”

卓雅点一点头,目光又在那人面上转了几下,疑惑道,“明明没有见过,我怎么觉得他眉目间很是熟悉呢?”

我打趣她道,“看到美男子就觉得熟悉了?”

她笑着不依,来挠我,我们都忘了身穿男装,正打闹间,一个衣饰华贵的书生笑道,“君悦是君心如铁,不问红尘,我们专门选了千佛岩清谈,想不到还有人追来掷果盈车!”众人望了我们一眼,目中都有暧昧的笑。

我和卓雅不由失笑,看来有人看出我们女扮男装,把我们当作追星族了。既然如此,不能白落个名声,我也就大大方方地对他们拱手说道,“各位,我们从长安来金陵,还没入城就遇到各位才俊,很想结交一番,不知可否?”

此时民风开放,但是估计他们也没有碰到如此大胆的女子,不由都有些呆愣,还是那锦衣男子最先回过神来,笑道,“欢迎之至。”接着热情地安排座位,还好意地把我们安排在那璧人身边。

他脸上淡淡笑容,微有羞涩,人人见之心恬。我刚坐定,陈元就抢先问到,“你从长安来,听说过元稹的莺莺传 吗?

莺莺传自然听过,不过是历史上的唐代元稹写的传奇。我离开长安时元稹还未扬名,难道历史中有必然,隋时的元稹在这几月间声名鹊起。我笑着摇摇头,说到,“我三月初离开长安时,还未听闻元稹大名。”

那锦衣男子叹道,“元稹写下《莺莺传》,上月扬名长安,这个月洛阳纸贵,大家都忙着传抄呢。”接着摇头晃脑地念道,“年间有张生者,­性­温茂,美风容,内秉坚孤,非礼不可入……”听他通篇念下来,文笔优美,词藻华丽确实是流传于世的《莺莺传》(3)。

整篇念完,有人叹道,“待月西厢下,近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陈元侧头看我身边男子,“我们只是羡慕张生,不过君悦可不用子逾东墙寻佳人,自有佳人来。”

众人哈哈大笑,他面­色­一红,板着脸道,“此文开篇不错,就是篇末 文过饰非﹐遂堕恶趣。”

《莺莺传》篇末张生说自己抛弃莺莺的原因:莺莺是罕见的美女——“尤物”。这种“尤物”,“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余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所以“忍情”弃舍。可见张生是个始乱终弃的无义之徒。元稹却在为他的行为找寻理由辩解。还说,许多人都赞张生是个“善补过者”,令人气愤。

那锦衣男子问道,“天生尤物,不妖其身,必妖于人。崔莺莺是红颜祸水有何不对?”

他摇头道,“明达,张生此人始乱终弃,非大丈夫之行也。”

陈元大笑道,“今日有酒今朝醉,有如此佳人投怀送抱,哪管这么多?谁有你那么柳下惠!”众人也随之哄堂大笑。

隋唐民风开放,女子自由开朗、豪爽大度。可以四处出游,甚至观赏昆仑奴的表演、跳胡舞、去酒肆高歌饮酒。但是封建礼教对女子仍有束缚,奉行一夫多妻制,且聘者为妻,奔者为妾。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明媒正娶的才是正妻,假如小儿女们自由恋爱受阻,相约私奔的话,则女方没有资格为妻,双方家族都只认为她不过是一个妾而已。所以此文中的张生引诱莺莺,但最后没有求婚,绝对可恶。而莺莺不敢私奔,遭到遗弃以后﹐就只能自怨自艾﹐听从命运的摆布。

卓雅冷冷评价道,“一个堂堂男子汉,始乱终弃,还推诿己过,令人不齿。”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她,接着一晒置之,都把这当作女子气愤之言。那锦衣男子笑道,“如果不是张生,崔氏一家早就陷身贼人之手?”

我接过来说到,“虽有前恩,也不能掩盖他之后的无情无义,不负责任。”

陈元抬头盯着我问道:“怎么是张生的责任?”

“薄情年少如飞絮,怎么不是张生的责任。崔莺莺也是大家闺秀,他为什么不向崔母求婚,去长安后却另娶豪门。他弃而不娶,非不能也,实不愿也。怎么怪罪崔莺莺,没人责问张生另娶名门,只为了趋炎附势……”

高嵩打断我的话,切切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男子怎能置功名不顾?”

联想到明末清初的桃花扇,在民族沦落、社稷倾圮的时代,身为妓汝的李香君尚有高尚的人格,而享有盛名的才子侯方域只有一个孱弱的灵魂。

我叹道,“修身是否修德,一个品德高尚的人不会做出始乱终弃的事情的。一室不扫,何以扫天下。连男女之间的情爱责任都不承担,怎能治国平天下,国破家亡时怎能指望他为国尽忠,杀身取义呢?

这一下所有人都大受震动,低头沉思良久,接着窃窃私语,互相辩论不休。半晌,高嵩无奈道:“红颜祸水,吴王尚且亡国,更别说普通人了。”

我不赞同,反驳道:“家国兴亡自有时,吴人何苦怨西施?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

清谈误国,而且很多时候,即使舌粲莲花,却也于大事无补,这男女间的情感与责任,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解决的。而且今人古人观念不同,我们认为理所应当的事在他们看来简直是天方夜谭。况且,千百年后的现代,男女平等也没有真正完全实现。

高嵩还要说,我抬头看见山崖上阿风已经寻来,不想在这继续高谈阔论,就简单告辞而去。那叫君悦的男子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灼灼地盯着我,问道,“不知小姐芳名?”

我随意地挥挥手,“相逢何必曾相识。”

山西侧有成片的枫树,青青翠翠,随风轻摆,可惜此时是夏天,遥想深秋的栖霞一定红叶如火,甚为壮观。

卓雅的心情沉落,有些郁郁寡欢,我问道,“怎么了?”

她长叹一声,“世间的男子都是如此趋炎附势吗?”

阿风脸一板,冷冷一哼,甚是不满。我心中偷笑,但想着卓雅如此问,肯定有心结。想到她的身世,心中一凛,如果卓雅真和当年赐死的蒋太医有关,也算是罪臣之后,今后除非男方不在乎她的身世,否则想成美满婚姻也不容易。

我小心翼翼地劝慰道,“象这种姻缘不成,有时是不愿有时是不能。如果是不愿,那人就象张生一样不值得托付。如果是不能,总会想到办法解决的。”

卓雅的手微微一顿,怅然不语。我突然想起了“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这句话。如果《莺莺传》的张生是不愿,而《西厢记》中的张生则是不能。

爱别离,求不得,空有相怜意,却无相怜计。有很多事,不是我们不去尽力争取,而是根本,无能为力。所以诗歌戏剧来做演绎,让你悲,让你喜。酸甜苦辣咸况人生百味,生旦净末丑展世间百态。

进到城内,已近黄昏,安置好了以后,夜­色­阑珊中,本想去逛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结果竟下起雨来,只好作罢。

夜雨敲着窗棂,一声接着一声,象一个经久不曾联系的朋友在轻唤你。无法入睡,情绪也变得潮湿,弥漫在屋里的每个角落。一些往事纷沓而至。雨夜,适合回忆,却又不敢回忆。人不能总生活在回忆里,就象这雨,偶尔是滋润,经常便会成涝。

雷声雨声之中,隐隐听得那一缕萧声悠悠不绝如缕。隐藏在雨夜里的一颗心,躲来躲去,还是被淋得湿透。

第二天一早,打听了吴王府邸,等到他大宴宾客,正式上门拜访。

吴王是先帝第六子,乃是太后堂妹云妃所生,和当今皇上一起长大,感情甚是厚密,所以封在吴地。平时闲云野鹤,­精­于六艺,却独独不爱政事,整日与诗书为伴,器乐为伍,人称“自在王爷。”

城东一处富贵之极的宅子,门前车水马龙。进到院子,占地数十亩的宽阔庭园里,无数雕栏玉砌,几道回廊蜿蜒如带,无数的奇花异草,簇簇拥拥远望如云。数处楼阁亭立于花树间,疏朗舒旷。

庭院正中摆金龙大宴桌,面北朝南,一个富态的中年人悠然而坐。地平下自北而南,东西相对分别放宾客的宴桌。

大厅之内丝竹悠悠,有人唱曲。歌声轻柔婉转,宛若塘中碧莲,郁郁青青,又似起于青萍之末的微风,清新醉人。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中有双鲤鱼,相戏碧波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南。莲叶深处谁家女,隔水笑抛一枝莲……江南可采莲,莲叶空田田,莫言共采莲,莫言独采莲,莲塘西风吹香散,一宵客梦如水寒。

美人歌喉如珠玉,飘飘袅袅,道是多情,似是无情,仿佛杨柳风吹面不寒,轻轻抚摸,杏花雨沾衣欲湿,微微的暖,丝丝的渴盼。令人顿起相思之情,萦绕于心。

仆人一路领我至主桌间,我恭恭敬敬地行礼,说到,“晚辈元诗音拜见吴王。”

吴王眼睛微微眯着,仿佛半睡半醒,“早就听说元小姐江南采风,怎么才到金陵?”

我笑道,“江南处处是美景,诗音流连忘返,所以在路上耽搁了。一到吴地,我们就来拜访了。”

他笑了笑,“吴地多乡间俚曲,你可以多呆些日子采风,一定会有大收获。”

吴王吩咐仆人给我们看座,我微微一笑,说道,“不忙,今天冒昧前来,有一份礼物送给王爷。”

“哦”,他颇感兴趣,抬眼看我。我说到,“路途中无意得到《西蜀地形图》,想献给王爷。”

他浓眉下的那双眸子,一闪而过令人难以忽视的威慑的光芒,“献图相当于献土,应该献给鸿胪寺和兵部。”说话间,有个管家似的人物悄悄凑上前去低语,吴王听后低垂的眼帘下似乎掩藏着一些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但脸上的表情却一直很稳。

看来皇家都是聪明人,关键方面一点都不含糊。我只好应对道,“我只是一点心意,王爷如果不喜欢,可以献给朝廷。”

他片刻后又恢复了那慵懒悠闲的神态,笑容如弥勒般和蔼,仿佛刚才鹰隼般锐利的光芒都是我的错觉。他说道,“听说你­精­通音律,觉得我府中歌姬如何?”

这话题和上一个话题相差十万八千里,我赶紧客套道,“人是绝­色­佳人,曲是绕梁三日,只有有昆山玉碎、香兰泣露才勉强可以比拟。”

他眉毛微一颤动,“可惜曲子都是些陈词滥调,没有新意。”

我不敢轻易接口,只好说道,“王爷过谦了。”

“听说你几场歌舞,场场新曲,不如请你这乐府高手,指点一下府中歌舞。”

我一时发愣,回过神后说到,“吴地富庶繁华,我是想多留些日子和王爷切磋,但乐府安排还要去江浙一带。”

吴王雍容地一笑,眼中却有狡黠,“无功不受禄,你送我如此大礼,我总要留你多住些日子。”接着脸故意一绷,“你要不留,礼就不收了。”

满堂宾客都以为吴王热情好客,于是也都随声附和,诚意挽留。只有我从吴王侍从略带深意的笑和吴王偶尔闪过­精­光的眼中看出他们好像已经知道《西蜀地形图》涉及的风波了,如果我不留下,他们是不会平白接这个烫手山芋的。

我骑虎难下,只有答应道,“王爷盛情,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夜泊秦淮

吴王真是老­奸­巨滑,献给他一幅《西蜀地形图》,反到要给他充当王府乐班教习,不过他热情招待,把我们三个人安置在宽敞的绿熏楼。其间有百年古木藤萝,花木扶疏,假山嶙峋,浓荫翠华欲滴,凉风习习,清芬满殿,比别处多了几分凉爽之意。

王府管家又亲自跑前跑后,布置了整套团窠宝花水鸟印花绢幔帘,轻纱叶中有花,花中有叶,虚实结合、正侧相叠,看上去华美异常。捧来了金八宝双凰纹盆,金制宝冠瓶,换上了一套白玉盖杯,白玉三羊执壶,显得金碧辉煌。

管家打了个千儿满面堆笑,“元小姐不同常人,王爷特别交待一定要安排最好的地方,最好的物品,不知小姐还满意吗?”

王爷皇亲贵胄,如此费心安排,不由微微感动也微微惶恐,虽然心有不满也不能说了。

管家奉承道:“小姐从长安来,我们生怕东西粗鄙入不了您的眼。王爷专门让人送来奇香。”

光洁璀璨的银盘上放置几个琥珀青­色­香料,如蝉蚕形。这是最珍贵的交趾(现在越南)贡龙脑,波斯言老龙脑树节方有,禁中称呼为瑞龙脑。我不动声­色­地笑道,“这瑞龙脑在皇宫里也很珍惜,王爷真真费心了。你去回话,说我等下亲自过去致谢。”

管家道:“王爷说让您今天先稍作休息,明天带您去看看歌舞。王爷最喜欢曲艺,刚才还说呢,见到小姐就象伯牙鼓琴遇知音。”

天下大概没有白吃的午餐,我微笑道:“这怎么敢当,王爷有何差遣,诗音自当全力以赴。管家也辛苦了,卓雅拿些银子吧,请管家喝茶。”

管家慌忙道:“元小姐这话怎么敢当。能尽心那是福分,断断不敢再受赏了。”说着忙打千躬着身子退下去了。

有其主必有其仆,办事滴水不漏,话说的让你心花怒放,行为举止又没有一丝一毫越矩,看来吴王府里也是个个深藏不露啊。

第二天一早,王爷约见云湖轩。四畔雕镂阑槛,玲珑莹徹。因为临湖不远,还能清楚听见丝竹管弦乐声从湖中水阁上传来,声音清亮悠远又少了嘈杂之声。轩中站了一排丽人,个个天生丽质,明眸善睐。

我依礼见过吴王,微笑道:“王爷太客气了,如此周到安排,让晚辈实在愧不敢当。”

他呵呵一笑:“不用客套了,来看看我这些歌女如何?”

我眼光微微流连,说道,“王爷府中自然是百里挑一的,还用说吗。”

吴王侧首吩咐领班,“让孩儿们唱一曲吧。”

有人抚琴,音­色­清澈如大珠小珠玎玲落入玉盘之中。歌声流美圆转,清婉奇丽,轻吟低咏,恍临其境。叫人消魂蚀骨,只愿溺在歌声里不想再起。

微月透帘栊,萤光度碧空。遥天初缥缈,低树渐葱胧。龙吹过庭竹,鸾歌拂井桐。罗绡垂薄雾,环佩响轻风……这曲子怎么又是《莺莺传》?

一曲终了,吴王抚掌道:“这莺莺传最近风靡,我这府中乐师配的曲子不是很好,你觉得如何?”

我笑道,“曲子不错,但是这传奇如果唱的话篇幅有些过长了,让人听了也记不住的。”

吴王叹道,“我也为此头痛,你觉得一个月能有所改进吗?”

“一个月,王爷是不是有什么安排?”

吴王取盏饮了一口茶,目光有些闪烁,“每年六月都要和几个老朋友聚聚,几家都有曲班子,总想一同欣赏一下。”

我不由失笑,原来吴王要和人斗乐,难怪紧抓住我不放,让我当教习。我嘴角凝着浅薄的笑意,“好吧,不过让我来排,由我作主。”

吴王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没问题。”

唐代元稹的传奇小说《莺莺传》,叙述书生张珙与同时寓居在普救寺的已故相国之女崔莺莺相爱,在婢女红娘的帮助下,两人在西厢约会,莺莺终于以身相许。后来张珙赴京应试,得了高官,却抛弃了莺莺,酿成爱情悲剧。这个故事到宋金时代流传更广,一些文人、民间艺人纷纷改编成说唱和戏剧,王实甫编写的多本杂剧《西厢记》就是在此基础上创作而成的。

实在不喜《莺莺传》中莺莺的悲剧结局,想起以前看过的《西厢记》,张生和莺莺在爱情上坚贞不渝, 颇有感慨。所以趁着闲暇时改编《西厢记》,唯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

五月已过,六月的枝头绽放一段新枝,吐露一片新绿。夏日,绿荫蝉鸣,炎炎夏阳洒下丝丝金线,但是云湖轩临湖开阔,潺潺水流,倒也清凉。

这一日,花腔一唱三叹,节奏顿挫疾徐,配器柔丽妩媚,舞姿写意抒情。一招一式,水袖流转情思缱绻,一腔一调之中,诗琴舞乐融成一体。

领班一边指点,一边击节赞叹,“真没想到唱曲能这样唱!”

我仍然埋头改着手里的本子,说道,“这叫戏曲,不是歌曲。”

他激动地说,“这次凤凰台斗乐一定让人震惊,万人空巷。这几日就有人天天等在墙外听得流连忘返。”

我抬头好奇地问到,“吴王府中的乐师技艺高超,不逊于宫廷乐府,难道还赢不了斗乐?”

领班有些尴尬地说,“吴地喜乐,乐坊歌楼也是百家争鸣。王公方面,王府和靖国公府一直不相上下,不过去年是秦淮的柳香阁赢了。”

“秦淮歌姬也能参加?”

“可以,这斗乐参与人成千上万,最后优胜者由官府,文人,百姓共同评定。”

看来此时风气开明,这方法倒挺公平,正说话间,有人惊呼,“有人翻墙。”

仰头一看,两边粉墙黛瓦,爬满绿叶长春藤,看来幽静宜人。上面几个人头晃动,有人半探出身子张望,忽然一个不稳,一头载下墙来。而墙头余下的几人吓得立刻缩头不见了。

众人急忙奔过去,那人青­色­长衫,划破了几道,如玉的脸上还有瘀青,别提多狼狈了。他右手抚着左肘,痛苦地呻吟着。歌姬中有人受惊喊道,“去叫侍卫。”他一惊抬头,竟然是那日千佛岩的少年书生,眉目间皎皎然如明月升。

他看见人群中的我,眼中闪过惊喜和诧异之­色­,呐呐地说,“我是听曲听得入迷,没有恶意。”

有歌姬好像认出他了,欣喜道,“这不是玉郎冯君悦吗?”接着周围的歌姬都笑靥如花,莺莺燕燕地围过来,他俊脸微微泛红,眉宇间却添了一抹恼­色­。

原来不是只有美貌的女子,才有着令人为之倾倒的魅力。美男子一样具备这种令人着迷的魅力。我皱皱眉头,对领班说道,“都散了吧,去找位大夫帮他看看。”

领班虽然满腹疑问,却不敢违拗我的话,派人去叫大夫,围观的人依依不舍地散了,几个歌姬还屡屡回头凝望。

我问道,“你不是府学学生,怎么也学这翻墙之事,你不知道这是吴王府邸?”

他脸一红,有些尴尬,“府学离这不远,听说最近有新词美不胜收,所以我们就过来听听。”

“翻墙来听?”

他脸更红,低下头去,声音低低地说,“陈元说里面舞者很美,撺掇着我们几个在墙头看看。”

“你怎么会掉下来的?”

“我也不知道,好像有人推了我一下。”

就他一个掉下来,真是个书呆子,看来招人嫉恨,关键时刻有人把他推出来当替罪羊了,因为私闯吴王府邸要追究起来也不是小罪。我叹道,“友有直友、益友、谅友、损友,你交的都是何种朋友!”

他脸上微红已褪,眉宇间添了三分凝重,半响才勉强开口:“多谢教诲”。

此时,王府大夫匆匆赶来,仔细看了看,说是左手骨折,幸好不重,要用夹板固定患处,休息月余差不多才能好。

他谢过大夫,又对我说道,“谢谢姑娘,两次碰面还不知道姑娘芳名。”

古代女子的闺名只有家人能叫,作为熟读儒家经典的书生,他一再问及我的名字,实在有些失礼。我有些不耐,定定地看他一眼,“姓名何足挂齿。”

他俊美的脸上有怜惜之­色­,眼神有些飘忽,“你是吴王府中人?”

我一怔,低头看了看身上,因排演戏曲,和歌姬们一样装扮,眉黛夺得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他把我当作吴王歌姬而心生怜惜,倒是很怜香惜玉。我抬眼见他斜倚在亭柱上,如新剥荔枝一般的脸上能看见细细的­唇­毛,猜想他也就是十五六岁的年纪,端正羞涩,既美且善,不错的少年。

领班唤人过来扶了他回去,他谢过,眸光轻扫,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这次凤凰台斗乐,吴王府中一定夺魁,倒时还要为姑娘喝彩。”

我并未把这段小Сhā曲放在心上,笑着点了点头。

月已下弦,被纤柔的云丝们拥上了一碧的遥天。冉冉地行来,淡淡地照着十里秦淮。秦淮河粉墙朱阁,画舫凌波,华灯映水,灯月交辉。来燕桥边,莺燕之声不绝于耳,空气里带着胭脂水粉的香气。

杨枝绿影下有数条华灯璀璨的彩舫在那边停泊,我们的船也在那待月,薄雾烟霭中水波微漪,听着那悠然的间歇的桨声,真是浆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悠扬着的笛韵,夹着那吱吱的胡琴声,听也听不过来,看也看不过来,但是不觉得喧嚣,只觉得幽甜。

夜­色­更深了,一个豪华的大船划开水面,荡过我们的船。大船上一点风灯似明似暗。船头隐隐地站着几个人影,显得模模糊糊的,比起其它灯火辉映的游船更显得神秘。

我扭头问艄公,“这是谁家的船,怎么灯也不点?”

艄公看了一眼,说道,“这是江南的大盐商陈福的船,他喜欢在船上请些官府的人,据说船上各种奢侈的东西应有尽有。”

一个歌女的艇子,慢慢靠近大船,大船上有人点灯铺上船板,扶着一个苗条女子过船。晕黄的灯光一晃那女子的面容,光芒与雾气腾腾的晕着,我却看清了那人面容曲线,竟然是芸香。

本应在长安青楼的她,怎么会出现在金陵,她身上隐藏的秘密如同秦淮的水一样碧­阴­­阴­的。每次她踪迹出现的地方,总会发生些什么事,这次会是什么?她和独孤凌又有什么关系?

大船的灯仍然是渺渺茫茫的,不一会传来丝竹之声,一曲清歌曼然: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玉树后庭花》音­色­靡靡,经了夏夜微风的吹漾和水波的摇拂,袅娜着到我们耳边的时候,已经是岁月的沉浮了。在这样迷离的夜­色­中,歌女的弹唱,任哪般凄凉的调子,衬了如此华丽的背景,也只是平添了几许绮丽的颜­色­。

月沉沉,已渐斜, 本来打算看完秦淮河,就打桨徐归了。但是忽如其来地见到芸香,引起我的疑惑,于是让艄公摇到岸边,留连在秦淮河上不去。在这朦胧和波光里,聆听桨声划破水面的悠然,怎能不叹浮生若梦?

天­色­渐白,晨曦初露,随着天亮前的帷幕的拉开,秦淮河散去了夜间的奢靡,朦朦胧胧地露出白昼的妩媚。彻夜笙歌也慢慢淡了,只留下些余波。

正迷迷糊糊,阿风低唤一声,“出来了。”只见那大船上有人引着芸香出来,六月的清晨不凉,她却裹了一件深­色­披风,缓缓地移步到艇子上,渐渐向来燕桥方向划去。我们远远地跟了过去。

来燕桥两边楼阁因水而筑,雕梁画栋的临河水阁比比皆是。河水、小桥、楼台,无不氤氲着秦淮的风韵。芸香裹着披风上了岸,她在桥头蓦然回首,悄然地回望河中,眼光略过我们的小船,然后翩迁而去,进入柳香阁。

我吩咐艄公停船靠岸,三人也随之进了柳香阁。

我随着老鸨进了一间厢房,也不见她怎么招呼,片刻间,莺莺燕燕、柳柳红红的已挤满了半个房间。

“这三位公子,我们这里的姑娘们可还不错吧?”花枝招展、群芳乱舞中的老鸨热忱招待,给人以宾至如归的感觉。

“不错!不错!”我好不容易才从百花丛中挤出来,“我要找刚才进来的那位姑娘。”

老鸨得拿捏好分寸,留下几个人陪着,其余的也就回去补眠了。过了半晌,老鸨回来说道,“菱香姑娘刚回来累了,已经歇了,说给您样东西作为赔礼。”

我接过那方素帕,飘着有淡淡幽香,上面写着八个字“金陵有事,与君无关,江南虽好,莫忘长安。”那字龙飞凤舞,潇洒不羁,赫然是独孤凌的字迹。

我带着满腹疑惑走出柳香阁,三人一路向北走回吴王府。路过一处院落,垂花门,影壁,隔断都十分讲究。“何府”两个金灿灿大字挂在深红­色­的匾额上。正走着,忽然听到有人呼唤,“三位……”

随便张望张望,赫然发现有人正骑坐在粉墙黛瓦上,左手还裹着夹板,右手一个劲冲我招手,居然是冯君悦。

我不由失笑,笑着道,“怎么每次见你都在墙上?”

他有些气喘吁吁的,“能帮我下来吗?”

这是园中有人大喊道,“唉呀,不好了,冯姑爷跑了,冯姑爷跑了……”

冯君悦听到叫喊声,回头望去,身子不由打晃,差点从墙上栽下来。我看他前伤未愈,摇摇欲坠,出手白绫一闪,圈住他腰间,旋华轻轻带下地。

他落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我打趣道,“几日未见,何时成亲了?”

他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刚想说话,听见院子里大声喧哗,慌忙说,“一言难尽,边走边说。”

一行人赶紧离开这处院落,边走边聊,原来这是金陵富商何家府邸,何家幼女正值豆蔻年华,暗中爱慕冯君悦,何父爱女心切,昨日趁他外出,强抢入府准备成婚。冯君悦行动不便,今早才找到机会翻墙而出,没料到院墙太高,他正上下不得的时候恰巧碰上了我们。

只听说有抢美女的,结果还有抢美男作女婿的,我笑着,“冯公子在金陵真是抢手。”

他面红耳赤地瞪我,脸上的汗水浸湿了几缕头发。

我问道,“你要去哪,要送你回家吗?”

他呐呐道,“家里爷爷治家严谨,回去肯定会被训,不如留在府学准备功课。”

“你的伤不耽误下月乡试吧?”

他露出笑颜,明亮的眼睛发散出光芒,“谢谢关心,每次有事都会遇见你。”

“遇见我就有事,也不是好事。”

正说话间,已到府学,进到院里,好像府学还没有开课,三三两两的书生在院子里游荡。一个体态微胖者正无­精­打采地打着哈欠,是陈元。他看到我们大为惊喜,“君悦,你去哪了,昨晚都没回来!”

冯君悦淡淡一笑,“出了点事,回不来了。”

高嵩也在院中,他瞥着冯君悦说道,“恐怕昨晚已经做了何府的乘龙快婿了。”

陈元问道,“昨天你们一起出去的,你什么意思?”

“金陵不知有多少千金小姐想嫁玉郎。何府昨天抢婚也不过是赶在乡试前抢先下注罢了。”

陈元微微一哂,“有人是妒嫉吧。”

高嵩看着他冷冷道:“你不嫉妒,不过仗着有个盐商老爹铺路,天天不务正业。”

陈元反­唇­相讥,“有些人天天用功也入不了三甲,嫉妒得不得了,那天不知是谁推了君悦一把。”

高嵩立刻面­色­发青,怒火中烧。见情势尴尬,冯君悦忙出来道:“今天张夫子的课不能缺,两位还是去吧,顺便帮我请个假。”

高嵩平复了一下怒气,维持着淡而疏离的笑,点点头走了。

陈元微显诧异之­色­,“君悦你可从来没请过假”,回过神后看了看我们,笑道,“哦,我知道了,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接着笑嘻嘻地也走了。

这是我们排的《西厢记》中的一句,表达了莺莺送张生上朝取应时的离愁别绪。儿女情长时却不得不别离,正是离恨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冯君悦他听过可能知道,陈元怎么知道的?

我不想牵扯,刚想告辞,冯君悦问道,“凤凰台斗乐不知定在何时?”

“六月十五。”

“到时我一定去捧场。”

凤凰台上

清晨,一场雨将金陵洗成薄雾氤氲。湖边,垂柳婆娑,水榭中无人排练,曲声也无。

我缓步过去,只听见管事对着一排站立的伶人大声呵斥,“逃奴被抓回来一定会仗毙,谁要再敢逃走一块仗毙,知情不报的让我知道了也要打死。”

他瞧见我时,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元小姐来了,演莺莺和张生的伶人犯了错被打出去了,您看是不是再换人演。”

《西厢记》我只排了几折,初定的是《拷红》与《长亭送别》。一个角­色­几个人唱,定下来伶人的都是唱作俱佳的。莺莺和张生临时换角,虽然不至于空场,也是一大损失。但看管家满面怒气却强颜欢笑,领班的则是满脸愁容,伶人们则是战战兢兢,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点了点头,“从备选中选两人就行了,这事领班定吧。”

管事转身交待领班,厉声厉­色­。领班的躬身答应着,哆哆嗦嗦。伶人们面上表情很奇怪,有喜有忧,有羡慕有担心。演红娘的柳姬站在湖边侧首看着垂柳,双颊胭红,­唇­际泛起若有似无的笑。

管家走后,定下了人选,尽管领班严厉呵斥,众人还是兴致不高,只排练了大半天就散了。我私下问了问,原来班子里的两个伶人,柳娴和柳生昨晚偷偷私奔了。他们都是吴王府里买来的,跟着领班姓柳。两人倒是男的俊美,女的娇俏,只可惜身在奴籍,爱情不由己,自由不由己,万事不由己。

翻月湖中,鸳鸯浴水游乐,满眼望去一个个羽毛丰艳、文彩炫耀,只觉眩目缤纷,十分好看。柳姬一人留在湖边,自顾自地揪着柳枝,片片柳叶落在水面,荡起阵阵涟漪,锦鲤上来吐了个泡泡,又摇尾沉了下去。

我注目于她,问道,“在想什么?”

她闻声唬了一跳,忙抬起头来,见是我才淡淡笑道,“没想什么。”

“在想柳娴和柳生?”

“是啊,两个怨家,不知他俩是笨还是聪明。”

“逃奴抓到后要被处死的,他们即使逃了也不会什么营生。”

她耐不住­性­子,嘟囔了一声,“是金丝雀,在笼里会被困死,出去会被饿死,同样是死,不如寻个痛快!”

“困死?”

她看了我一眼,随手抛下了柳枝,冷笑一声,“小姐是豪门千金,又怎么会知道我们这些下人们心里想些什么呢?”

此时律例规定,主人可以任意殴打奴隶,只要报请官府,就可以杀死奴婢。如此不堪的情形,如果有爱情的支撑,为爱奋不顾身,死到并不是可怕的事了。私奔是要勇气的,至少他们比《莺莺传》中的张生和莺莺勇敢,不能同生便共死,不愿等待命运的安排。

我轻叹一口气,“如果凤凰台斗乐赢了,你们有可能成名,或许事情会有转机。”

她­唇­角轻扬,淡漠地说,“都一样,镇国公一把年纪了,曾经要讨柳娴,因为斗乐之事,吴王才没有答应。如果出名了,只会有更多人来讨。而柳生更惨,何大人也要过他……”

戏如人生,人生却不能如戏。斗乐不能一直斗下去,戏中的张生和莺莺是才子佳人,而在现实中柳娴和柳生只是无法决定自己命运的可怜人。

她脸­色­微微一沉,接着说道,“离斗乐的日子越近,柳娴越惶惶不安,晚上除了见柳生就一个人躲在房中流泪,估计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我要是她……”

我惊讶地看她,“你要是她,会走吗?”

她一双杏仁眼儿瞪得滚圆,十分清亮坚定,“会走,”转瞬目光又染上了­阴­霾,“可惜没人会为我逃走,我永远只能为奴为婢。”

“为什么?”

“因为我是新罗姬。”

隋朝朝鲜半岛的高丽、新罗、百济都向隋纳贡,但是日本贵族常越海掠夺和买卖人口作奴隶,其中昆仑奴与新罗姬最受欢迎。来自东南亚的昆仑奴听话能­干­而且忠心,而新罗姬以善舞著称。隋唐蓄养歌姬是很平常的事,有条件的人家里都会养上几个,数量越多,质量越高,说明主人越有本事。同样,家里有个昆仑奴作奴仆,也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

我怜惜地看着她,单眼皮,尖下巴,白皮肤,确实有几分“异国风味”,“还记得家乡吗?”

她感觉到我的怜意,赌气扭了脸有些生硬地答道,“不记得了。”

我问道,“想回去看看吗?”

她脸上露了几分惆怅,“恐怕此生无望了。”

古代府中豢养的歌姬是奴隶,戏子更是下九流的行业,而现代的演员则是万众瞩目的明星,不可同日而语。

我微微叹道,“好好演吧,斗乐成功,我会劝吴王给你们自由,你们可以成立戏班专门演戏,还能去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国度演出。”

“能去新罗?”

“当然可以,还会有无数人为你喝彩,为你着迷!”

她并不兴奋,只是低首涩涩一笑,“喝彩着迷无所谓,我只要自由,就象戏中所唱的: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我凝望她道,“写《西厢记》本就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

六月榴花红似火。夏日夕阳的余晖漫过来,橘红­色­的光芒将榴花染得更加如火似荼。

夕阳西下,我在湖边低吟,“怨不能,恨不成,坐不安,睡不宁。有一日柳遮花映,雾帐云屏,夜阑人静,海誓山盟。”

什么是真实的人生?什么又是虚假的故事?真情是否依旧?真我是否如故?上一段爱已经远去,人生看淡了就是一出戏。或跌拓、或平淡、或绵长、或瞬息,你方唱罢我登场,见多了那些无常宿命,无论是别人的故事,还是自己的人生,都不可捉摸。此生如梦,此生如戏,不由得长嘘短叹,心生感叹。

卓雅和阿风来寻我,见我一人独立发呆,不由得面面相觑,问道,“怎么了?”

我回首看到是他们俩人,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笑着说,“没什么,听到些事有些感慨。”

卓雅笑眯眯地说,“小姐就是喜欢感春悲秋,什么事,不如说来听听。”

大致说了柳娴和柳姬的事,我转头问卓雅,“如果是你,你会义无反顾地逃走吗?”

卓雅拧一拧眉毛,目光中有一丝决然,半晌轻声道,“如果是我,应该会的。他既然拿命给我,我便拿命还他。”

我心中一动,却只能无言以对。世上情花万种,谁不曾希望拥有一份恋情,盼望着地久天长,生死相随。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我不会”,阿风伫立在夕阳中,淡淡答道。

我诧异地看过去,他凝眸于我,目光似漫天满地洒落的阳光,叫人笼罩其间无处可逃。“还没有能力保护她时,我不会带她走。如果有什么事,我会拿命给她,不求她还我。”

内心怔忡不已,仿佛有浪潮一重又一重地冲刷上来。世上的爱有千万种, 不求回报的爱到底存不存在?然而他如此说,我全然相信。

他这样盯着我,目光清澈如一潭清泉。此时无声胜有声,虽然不语,然而那神情,已经昭然若揭。我几乎连心跳都偷偷的漏了一拍,不能回避也不想回避,只是静静的回望着他。

多年后回想起来我才发觉,悲剧的开始往往毫无征兆。命运伸出手来,把种子埋下,幽秘地笑着,等待开花结果的一天。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游。不知道有多少人曾立于凤凰台上看风景:凤凰山上梧桐树棵棵挺拔,千年银杏枝繁叶茂。站在凤凰台上,碧水环山,渔帆点点,江鸥白鹭,亭台水榭,林木葳蕤,远水近景俱收眼底。

平台上静立着一座汉阙风格的建筑,这就是凤凰台。环绕周围的是楼台水榭,红花绿草,假山异石。此时绿树掩映中车流如梭,人流如潮。此刻台前广场上已有千人,互相招呼寒喧,热闹非凡,这凤凰台斗乐真是金陵的一大盛事。

凤凰台前宽阔的遮顶长廊中整齐的摆放着数十张大椅,不少人已经就坐,这些人多是老者,甚至还有花发齿摇的,只是那居中的几张桌子上,却依然悬空。

“吴王到!镇国公到!府尹大人到!”廊前管事一声唱名,惊起了厅中的诸位名士,他们纷纷起身来到台阶处迎接这三位大人。

往日最注重身份的金陵府尹此时却是略低了身子,满脸堆笑的陪侯着吴王和一位高身量老者,这两位入了正厅,对名士们拱拱手后,便在府尹的引领下直往正坐。等大人和这些名士们坐定后,又有一些本城大商贾陆续据位而坐。

乱纷纷都坐定了,就听云锣三声轻击,顿时广场内外一片寂静,凤凰台斗乐正式开场。

先是媚香楼的江南歌舞。悠扬的乐曲声中,只见舞女们柳腰摇摆,媚颜如花。惹得台上台下的看客们不住地唏嘘。

接着是清音坊的歌,牙板三声轻击,随后就是琵琶声起,音柔而不断,绵绵不绝。

有青衣歌者启声婉转唱道:莫愁湖边走。春光满枝头。花儿含笑,碧水也温柔,莫愁已去过千年,江山秀美人风流,啊莫愁啊莫愁,劝君莫忧愁! 莫愁湖边走,秋月歌当头。欢歌短暂比翼,笑语满枝头。自古人生多纷扰,何时愁白少年头。啊莫愁,啊莫愁,劝君摸忧愁!

歌声清越曼妙,带着江南特有的婉转多情,动人心魄,闻者无不拊掌,无不动情。

霏雨楼的舞蹈伴着清雅空灵的筝音叮叮咚咚地响起,我听后微微一笑,没想到不过年余,古筝也从长安流传到江南了。持着茉莉花伞的舞者婷婷袅袅出场,看来要舞一场江南春雨了。

提到江南,人们总会联想到水乡门庭,一口吴侬软语的江南女子手持­精­致茉莉花伞下回眸一笑。此舞充分利用茉莉花伞和古筝,调度观者想象,勾勒出了一个充满江南女儿情的江南印象。

我和卓雅特别被安排在厅中后排,位置虽后,视野不错。又看了几场歌舞,卓雅悄悄凑到我耳边说到,“这斗乐也不过如此,只是比京中歌舞多了些江南韵味,技艺方面还是比不上。”

我笑着回她一眼,“你以为呢,京中宫中是全国拔尖的人才,技艺方面自然数一数二。不过你也别小瞧了这斗乐,去年夺魁的柳香阁还有镇国公府的节目都还没有出来呢。”

“还有我们的西厢记,一定轰动全场。”

“你就这么有把握?”

“那是自然。”她轻松地点点头,接着又想起什么,说到“阿风呢,这几天都没见到他。”

我瞥了瞥四周,低声说道,“我让他去找找私奔的柳娴和柳生,如果能找到,帮他们躲远点。”

卓雅会意地笑着,“小姐和阿风刚捅破窗户纸,情浓意蜜,自然盼着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了。”

我瞪了她一眼,伸手挠她,她最是怕痒,边躲边笑得乐不可支,连连求饶,“小姐,绕了我吧,唉呀,看柳香阁出场了。”

回首一看,一身材窈窕女子身着白纱羽衣,腰系青­色­丝绦,青丝束着同­色­发带,在台上翩然起舞。

台后一缕清越的笛声昂扬而起,婉转流亮如碧波荡漾、轻云出岫。吹笛者功力不凡,竟是在这夏日的凤凰台上,让听者感受到了春风拂柳,绿意初融。琴声琳琅,让人仿佛置身于清晨,春雨下得不长,刚刚润湿尘土就停了……

舞者婀娜的身姿,轻轻地摆动,像云一样轻柔,如风一样飘逸。一抹娇羞,醉了柳枝,醉了春风。舞者边舞边唱,“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这是王维流传已久的诗句,柳香阁的凤舞此曲神韵自然,而且边歌边舞气息不乱,舞步不散,这舞者舞随心动,不愧江南第一,比起宫中名家也丝毫不逊­色­。

此时一声低沉的长萧声起,这本重低音的长萧散发出的别是一番大漠塞外空旷辽远的苍茫。是她轻柔的衣裙在舞动?还是青丝在风中轻舞?还是她明亮的泪波在流转?转身后,纤细的手指托住风月,似水一般流动,流动……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萧声一变前边的苍茫,在这两句过后,突然变的极为短促,笛声也变得苦涩,风起,一曲销魂。

送别的人在细雨中翩然起舞,长歌当哭。长裙飞扬起来,勉强遮住哀愁。自此两忘。却终不能忘。每一声箫上都透着孤独,歌声重复而来,“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青丝飞舞里,停落在最真的注视间,定格成永不褪­色­的记忆。挥挥手,君去也。脑海里?还是眼眸里?转身,萧萧,已是别情满襟。“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这两句第三次,方才曲终收音。真真舞势随风散复收,歌声似磬韵还幽。

笛箫相和,琴音袅袅,歌喉曼曼,渐渐都低缓了下去,若有似无。等那唱完许久,满场中依然是一片寂静,良久之后,人群中爆出一句“好”,随即引得和声如潮。

正是这步步走高的三叠之音,将凤凰台上的气氛撩拨到了极处,掌声彩声雷动,一歌一舞能有如斯威力,前面所有节目立刻相形逊­色­。

我在众人欢呼声中低头对卓雅说到,“立刻通知领班改演《琴心》一折,《长亭送别》一折不能演了。”

卓雅错愕不已,“可是《琴心》演得不如《长亭送别》熟啊!会不会出错!”

场中凤舞向众人含笑致谢,欢声更加高涨。我看着轻轻慨叹道:“送别一幕没人能超越她了。”

卓雅深深看了我一眼,离座急忙向后台走去。

管事一声高唱,镇国公府的节目,30多位身着­色­彩艳丽的服装、斜挎女子长鼓的少女从远方走来,只见队形纵横变幻,如行云流水。

原本闹哄哄的广场,自这些女子出现后,竟是瞬间由喧闹走向极静,不,应该说是由喧闹而变为集体发呆。

我也不由一愣,镇国公如此成竹在胸,原来独出机杼,出奇制胜。高丽舞蹈在这个时代中原人士没有多少人知晓,更别说江南一地了,想来场中众人没有几个见识过的。

镇国公也是军中元老,曾和洛阳王出征高丽,自然见过朝鲜的"农乐舞"。这舞主要在新年伊始和欢庆丰收时表演,舞蹈以"舞手鼓"和"甩象帽"为其主要特­色­。

鼓声欢悦,将刚才的悲伤一扫而光。舞手鼓者动作丰富,舞姿似骑马­射­箭,生气勃勃;甩象帽者以颈部为轴,转动头戴的象帽顶上的飘带轴,长达十米的飘带在舞者周身如车轮般飞舞,令人眼花缭乱。

场下观众从呆愣中回过劲来,不由鼓起掌来,尤其来的孩童更是欢呼雀跃,兴奋不已,一时气氛活跃。此时,有华服舞者举着 "农者天下之大本"字样的农旗,表明了农业舞以农为本、以农为乐的宗旨,场中更是欢呼雷动。

吴王一边鼓掌,脸­色­有些郁郁,旁边的华服老者长脸,本当很有威严,可是他的眼睛太小,一笑便变成一条缝子,于是人们只看见的高大的身躯,而觉不出特别可敬畏的地方来。

这两个节目都是不俗,阳关送别的歌、舞、乐三者都很出­色­,单论技艺而言,台上已无人能及。而农业舞则是出奇不意,落在了一个新奇上,而且雅俗共赏,士大夫们看到了以农为本的宗旨,观众们则看到了热闹欢快。

看来这金陵城中卧虎藏龙!这场斗乐也强手如林!本来满怀信心的我也不由有些忐忑了……

待月西厢

“下一个吴王府曲目!”廊前管事一声唱名,众人立刻注目,翘首期待。

“且慢!”我大声叫道,无数道目光投注到身上,目光灼灼地看谁这么大胆。我倏地站起身,疾步奔到管事身边,对他低声说了两句,他有些迟疑地望了望我,再扭头看向吴王。

吴王不知我葫芦里卖得什么药,目光中带了犹疑的询问,我只是冲他点了点头。他扬声吩咐道,“吴王府曲目由元小姐全权安排。”

管事于是再次高声唱名,“下一个芳华园曲目。”

后台厢房中,换装完毕准备演出的伶人都望着走过来的我,满脸迟疑之­色­,“不是该我们演了吗?怎么不演了?”

我微微一笑,扭头对领班说道,“演,不仅要演,还要演全套。”

“全套?”领班大瞪了眼睛,良久换不过一口气来。

“不错,立刻去吴王府把所有人都叫过来,最后一个压轴,我们就演全套西厢。”

斗乐从早晨开始现在已过午,不少人开始饥肠辘辘,不过都有所准备。台上的贵客自然有茶水点心,台下的观众也自备点心暂时果腹。

镇国公打着哈欠,转首对吴王笑道,“王爷的曲目何时才上演,午睡时间要到了,人老了,­精­神就不济了。”

吴王崩着脸,神情有些­阴­郁,“最好的自然要压轴。”镇国公笑笑,眼角腮旁全皱出含笑的纹溜,小眼深深的藏在笑纹与白眉中。

此时听到管事一声唱名,“最后一个是吴王府的曲目。”两人立刻打起­精­神,正襟危坐等着节目上演。有人持竿作幕,台下众人不解,难道要耍杂耍竿戏,不由得交头接耳,大声喧哗。

丝竹声起,初上台的是一个富态老夫人,叹气说道,“老身姓郑,夫主姓崔,官拜前朝相国,不幸因病告殂。只生得个小女,小字莺莺, 年一十九岁,针指女工,诗词书算,无不能者……”边说边唱,“夫主京师禄命终,子母孤孀途路穷;因此上旅榇在梵王宫。盼不到博陵旧家,血泪洒杜鹃红。”

歌舞天天看,但此时的曲目非歌即舞,阳关送别有歌有舞一起演出已经令人惊艳了,而此剧唱念夹杂,有词曲有白话更是令人大开眼界了。听到崔莺莺三个字,有不少人已经猜出《会真记》,但是上台的怎么不是才子佳人,居然是个老­妇­,实在令人惊奇。

镇国公不以为意地说,“原来这非歌非舞的曲子是改自会真记,不过换个花样罢了。”

吴王成竹在胸地一笑,“不是那么简单,看下去就知道了。”

又一幕上演,《惊艳》中白衣书生张生漫游普救寺,偶遇相国千金崔莺莺,于是一段一见钟情的爱情故事就此展开。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爱情的发生往往在于一个偶然的眼神,莺莺的临去秋波那一转令张生明白了爱情发生的可能­性­。

《联吟》中,张生躲在花园的墙角偷看莺莺烧夜香,云很薄,风很静,夜很冷。张生即景作诗,委婉表达爱慕之心: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者;如何临白告魂?不见月中人?莺莺当场唱和: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两人由眉目传情上升到才华的交流,爱情由表及里,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听到此处,台上的名士们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叹,台下的书生也反复咏唱。古时教坊青楼之中所唱的都是诗人词客之佳作,这也是为什么有诗人一曲新作方出,月间便能哄传天下的原因所在。此时绝句字数有限,律诗长不过千。而这三幕下来,词曲早已过千,且绝妙好词俯拾皆是,竟远远超出《会真记》,真是美不胜收。

台下人群中冯君悦喃喃道,“词句华美、余香满口,不知出自哪位大家之手?”

旁边锦衣的徐明达转首看他,“写词的人就是元诗音,你不但认识,而且很熟!”

冯君悦摇摇头,“不可能,没见过。”

徐明达注视着他,疑惑不已,“就是在吴王府让大夫给你包扎,那天又送你回书院的那位小姐。”

陈元一听之下,大惊失­色­地问道,“元诗音,我一直以为她是吴王府歌姬。”

徐冯撇撇嘴说,“什么歌姬,人家是豪门千金,祖父是右相,姑姑是贵妃,满门权贵。她从小就­精­通音律,听说举办过盛大的赈灾演出和太后寿筵,现在是本朝第一个女官,乐府八品采风。”

高嵩漫不经心的说道,“女人怎么能当官,采风也只是拨弄拨弄琴弦。”

冯君悦的呼吸急促着,渐渐沉重起来,脸上有些许的心意灰凉。

接下来的《寺警》中,崔莺莺的美貌引来觊觎,匪人孙飞虎起兵奔普救寺来夺莺莺作压寨夫人。这时刀兵相加,情况紧急。老夫人仓皇的脸­色­,莺莺惊慌失措,红娘焦灼不安,张生灵机一动,修书义兄白马将军杜确,解了普救寺之围。满心欢喜地等着老夫人实现“谁能退兵谁就能娶莺莺”的承诺。

但在《赖婚》中,老夫人令张崔二人兄妹相称。红墙内外,热泪如注,张生没有作多余的坚持,先前退却千万贼兵的气势早被浇灭了,父母之命无情地阻隔了爱情之路。

原本一直安静的台下有人喧哗,“人无信不立”,全神贯注看戏的人们有些忿忿不平,“这老夫人太不象话了。”台上演老夫人的伶人听到后有些惊慌,唱错了一个调。我在后台冲她一个劲打手势,她才渐渐回复过来。

领班有些担心地问道,“观众怎么批评,这没事吧!”

我看着台下众人激愤的表情,“没事,这说明他们已经入戏了。”

《听琴》中,张生遭老夫人赖婚后,心灰意冷。红娘指示他在花园边轻吟一曲《凤求凰》,莺莺隔窗聆听,心碎神伤。莺莺命红娘告知张生不要绝望,约张生见面。

《赖简》中,张生满心欢喜来到后花园,却遭到了莺莺一反旧约,严辞训斥张生逾墙而来,令张生措不及防。莺莺明明有相思之苦,迫于压力不敢逾越,却让张生相思病害得更重。

但剧情总爱峰回路转,在《佳期》中,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花前月下,张生与莺莺终于冲破了禁锢,私订终身。金风玉露一相逢,此时佳期如梦。书房外,月光如雪,两人柔情似水,与心上人同守一片月光,淡然却依旧甜美。春宵苦短,晨钟响起时,回首不忍归。

《拷红》莺莺与张生之事自然瞒不过­精­明的老夫人眼睛,她拷问红娘严加追究。红娘先是假装糊涂,后来承认了下来,直指崔张两人已经一双心意两相投,生米煮成了熟饭。老夫人恼羞成怒,要拿红娘出气。红娘急中生智,非但拒不认罪,反而理直气壮地历数老夫人过错,使其不得不承认既成事实。但她又以“三辈儿不招白衣女婿”为由,强令张生“明日上朝应考去”。

《长亭》中莺莺一开腔,“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莺莺眼中含情,柔柔的将水袖缠绕了,舞起来,抛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美妙的弧线,满堂生辉,顿时响起了潮水般的掌声。

后台听曲的凤舞反复咏唱,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喃喃地有些痴了,对身边的乐师叹道,这一幕长亭送别单就诗词方面已经技高一筹。”

那吹笛的乐师边听边记曲,也叹道,“她究竟做了多少曲子,场场不同,幕幕­精­彩,每首都是绝唱。”

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张生欲上京赶考,带着考取状元回的坚定,更确切地说是迎娶莺莺的条件。萧瑟凄冷的暮秋,离愁别恨浮上心头。普救寺的山梯很长,二人亦走亦留。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送别总令人伤感,张生走了,归期遥遥。

莺莺在诗情画意的焦躁期盼中等待着爱情的结果,踏进梨花院内,身后“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对着寂寞无话可说,想起那时冲破许多的艰难险阻才到达今日。等待,是唯一的答案。从此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莺莺沉醉在柔波似的月光里,拂晓时,她似乎听到了《报捷》的马蹄声。

《西厢记》的结尾拒绝悲剧。风声云起之中,《团圆》中张生高中状元与相国小姐崔莺莺终于在一团喜气中缔结良缘。他们是冲出礼教的一个范例,但古时更多的人穷极一生也得不到挚爱,有时连追求的机会都没有。最后张生与莺莺唱出“今日里花红月圆,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

虽然剧本经过压缩,但也历经整整一个时辰,两个小时。台上的贵客还好,台下站着看了一天的观众已疲累不堪,有人已经席地而坐,但没有一人离开。台下的青年男女口中喃喃念诵着这样句话语,再看看台上才子佳人,依稀就是自己的梦中幻影。每次念诵都能引来更多的人高声相合,人群轰轰地唱着“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滚滚的和声直持续了约半柱香的功夫才渐渐止歇。

台上所有人上台谢幕时,人群稍稍一静,随即“西厢,西厢……”的呼喊声复又暴响而起,至此,不等那些官府和名士们品评,大家已遍知凤凰台斗乐的结果。

台上贵客们也在品评,镇国公初时还是脸­色­难看,等到看到所有人上台谢幕,他扭头气鼓鼓地对旁边的吴王说道,“原来你从长安找来元诗音,未免胜之不武。”

吴王心花怒放地回了一句,“彼此彼此,你还不是万里迢迢地找来这些高丽人。”

镇国公眼睛一眯,“过些日子让这些伶人到我府里演一场,如何?”吴王自然笑着答应。

致仕的两朝翰林,金陵第一名士储光羲赞道,“西厢一出,不仅凤凰台夺魁,天下夺魁。”至此无人异议,于是管事高声宣布,“此届凤凰台斗乐,吴王府《西厢记》夺魁。”

场中立刻欢声雷动,气氛热烈之极,各种喝彩此起彼伏,好声如潮。所有人一再谢幕也无法止歇。

我们已经等到人潮散去的时候才离去,但还是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看来古人的追星热情不逊于现代人。推推攘攘中有人塞给我一个纸条,我也来不及细看。

用过晚膳已是天黑,晚风阵阵,星斗满天,荷香宜人。六月的荷塘,满塘的荷叶,层层叠叠,仿佛满塘的盈盈满满的绿­色­,就要溢出池塘了。夜风徐徐吹过,有清淡的凉意。

我和卓雅言笑晏晏回到绿熏楼,远远看到院中有人负手而立,身形俊逸,仰首微微看月,平时有些冷峻的面容上添了几分温润宁和。

看着他,心中一股暖流涌过,无论欢喜或是忧伤,总是有人默默陪伴;无论风光或是萧瑟,总是有人默默等候。辗转浮沉,爱情不过寻得一份朝朝暮暮,要得不过是相爱相守。

他看见我们面有喜­色­,但瞥见我们脸上的红晕,马上皱了皱眉头,“你们喝酒了?”

卓雅笑嘻嘻道,“是啊,吴王大摆庆功宴,每个人都来敬我们。”

他转身端来一杯醒酒茶,我接过白玉茶杯,杯壁很薄,手指间感受到那茶水温度不冷不热,恰到好处,其间包含的心思如同他炽热温暖的心,不由得甜甜一笑。

卓雅在旁边凉凉的一句,“我的呢,差别太大了吧。”

他听到后,不由一愣,千年的冷面上竟然微微一红,转身也替卓雅倒了一杯醒酒茶。

我不由失笑,连忙叉开话题,问道,“找到柳娴和柳生了吗?”

“他们被人抓走了。”

我和卓雅都是一惊,异口同声问到,“被人抓走了,官府还是吴王府?”

阿风摇摇头,“都不是,是来历不明的一群黑衣人,而且武功很高。”

我有些疑惑不解,“他俩只是一般的伶人,一直呆在吴王府,会惹上什么是非?”

“而且……”阿风有些迟疑地说,“柳娴好像认识他们。”

这下更令人惊讶了,我诧异的望着他。他想了想,说道,“柳娴最后挣扎的时候,说抓她就好了,事情和柳生无关,让他们放了柳生。”

“结果呢?”

“都抓走了,我本想出手,但他们人多势众,我自己能全身而退,却救不下他们。”

夜空中残月半弯,我望着它,往昔偌大的圆月只剩下了一点点。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轻轻叹口气,“如果是吴王府抓到他们,还能求求情,现在只能看他们的造化了。”

第二天睡到很晚才醒,醒了就听说有人求见。出来一看,原来是上次见过的徐明达。

他仍是锦衣华服,但是有些坐立不安,见我进来,连忙起身寒暄,“元小姐,今天冒昧前来拜访,打扰了。”

我和他只在栖霞山见过一面,没什么交情,对他的到访心里有些奇怪,但还是客气地寒暄。

他坐着喝茶,对昨天的演出赞不绝口,但吞吞吐吐又好像有别的话说,我放下茶盏,客气地笑了笑说,“徐公子有何事,不妨直言。”

他吃吃艾艾地问,“元小姐昨天是不是收到一个纸条?”

我坦然答道,“是啊”。昨晚凤凰台散场时收到一个纸条,上面写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今晚一更待月莫愁湖。” 字里行间情意缱绻漫长,但是没有署名落款。不过不管是谁,我大概也不会去赴这莫名其妙的邀约。

他硬着头皮说,“我知道元小姐豪门贵胄,君悦是痴心妄想了,但他……”

我有些不解,问道:“你是说纸条是冯君悦送的?”

他一震,抬头惊讶地问,“你不知道?”

“昨晚人山人海,有人塞给我,上面也没落款。”

他苦笑不已,“这个君悦,说亲手给你了,高兴地不得了,昨晚在莫愁湖整整等了一夜。”

“等了一夜?”

他愁眉苦脸地点点头,“是,傻等了一夜,结果受凉了,今天正发烧呢。”

我的心上突然泛起一阵说不出的担心,和冯君悦只见过几面,却有些无法言语的亲切感。和他在一起心情很放松,这种情况只有熟人间才会如此,有时自己想起来都有些惊讶。

徐明达望着我,有些踌躇地说,“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元小姐能答应。”

“什么事?”

“不知元小姐能否去看看君悦,一则探病,二来也好让他死心。”

我侧首想了想,向他道:“好吧!”

六月的中午,被如火的骄阳炽烤的大地散发出灼热的气息。府学后院种着一株杨梅树,枝繁叶茂,映得树下有些­阴­凉。此时正是杨梅熟红枝头的季节,枝上凝翠流碧、闪红烁紫。院中花却不多,只有石榴花开到极盛,却也渐渐有颓唐之势。

骄阳隔着帘子斜斜­射­进屋来,不再炙热,满屋子的光影疏离,像在迷梦的幻境里。屋里疏疏朗朗,只摆着几件家具,除了书还是书。

冯君悦躺在床上兀自昏睡着,原本白玉般的脸上满脸潮红。徐明达上前把他叫醒,他双眼睁开的一刹那,有些许的迷茫,看到我有种不敢置信的惊喜,挣扎着起身,“你怎么会来看我?”

我淡淡一笑,“你还没好,还是躺下好好休息。”

徐明达在他背后垫上枕头,让他半躺半靠,然后悄悄出去,掩上了房门。

他半枕半靠着,目光中分明有着无尽的依恋缱绻,近乎痴怔的凝望着我。我隐约猜到他的情意,不觉有些担心,转而说道,“乡试马上到了,你为什么不好好准备。”

他笑容漫漫洋洋泛起,片刻后有些怯怯地问,“如果明年我春闺夺魁,会不会有机会……”

微微心惊,我以为他昨晚久等未到,已经想清楚了,没想到他还报有一丝希望。我故作轻松地笑道,“什么机会,我比你大三岁呢!”

他倏然坐起身,猛地拉住我的手,切切地说,“我不在乎!”

我不露声­色­地缩回手,“你还小,我只是把你当弟弟,况且我已经有了心上人。”

他的热情像烛火一般一分一分的消减下去,神­色­微微恍惚,喃喃道,“不怪造物偏弄人,悔不相逢更早时。”

今天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看他因病而黯淡的脸,让他多多休息,也就起身告辞了。

也不知怎的,出得房来,眼里是风姿绰约的榴花,感觉却恰似正嚼着没成熟的石榴籽般,有点酸,有点涩,还有点微苦。我只不过是这金陵的过客,终将离开,他的人生和我只是短暂的交集。以他的聪明才智,明年赴京会试,“功名富贵”指日可待,何苦陷在这样一段无望的单相思中呢。

夏日渐长,凤凰台斗乐后,我找了个机会说了戏班的事,吴王到也大度,将这些人由奴籍转为乐籍,虽然仍在自己名下,但也算作官府教坊伶人。

想想在南京停留的时间已经够长,我们正准备这几日向吴王辞别。这一日正在街上闲逛,却听见有报喜的人一路高呼“此次乡试,冯君悦高中头名解元,徐明达中亚元,陈元中第三名,共取一百二十一位举人。”

街上立刻轰动,众人互相奔走相告。“玉郎冯君悦高中解元,考前我就打赌他肯定是头名。”

“没错,来年会试、殿试他一定三元及第,高中状元。”

“他才十五岁就中解元,是金陵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解元了。”

“哎呀,冯老爷真有福气,儿子媳­妇­虽不在了,但孙子这么争气。”

“冯解元年轻英俊,前途光明,我要有女儿就好了。”

“有女儿也轮不到你,你没看全城有女儿的大户人家今天都派媒婆挤到冯府去了。”

听了街坊的闲言闲语,我不禁会心的笑了笑,今天他锦衣玉马,高中解元,明年也有可能高中状元,那时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况且他如此年轻俊秀,玉树临风,皇上说不准一见龙颜大悦,挑他作东床快婿呢。

不料第二日却形势急转直下。昨日看榜后,士子大哗。盐商巨富子弟中有些目不识丁的都中了,陈元不学无术也中第三名。而很多学优但家贫的士子落第,集体到文庙去哭庙,殴打帘官。甚至有人还写了《万金记传奇》,主考管不是姓方吗?方字去了那一点不就是万吗,副主考官姓钱,钱字去了右半拉不就是金吗,《万金记传奇》就是隐­射­考官徇私舞弊。正主考官和副主考官撤帘之后坐了船走,士子在秦淮河边沿着船追,一边追,一边唾骂,往船上扔砖头,可见气愤之极。

秦淮桥下水,旧是六朝月。繁华不止,风雨不断,是不是山雨欲来,又要变天了!

江南科场

清早起来却是下雨了,起先只是淅淅沥沥的如牛毛一般,后来竟是愈下愈大,渐成倾盆之势,哗哗如柱,无数水流顺着殿檐的瓦铛急急的飞溅下来。

早晨,士子们出于义愤,把考场匾额上的“贡院”两个字涂写成了“卖完”,还有一群考生不畏风雨,竟将财神庙里的财神泥像抬到了夫子庙里,讽刺科举以后可以不拜孔老夫子改拜财神爷了。金陵城内万人空巷,冒雨观看考生们抬着财神爷游街。其中一副揭帖对联:“左丘明双目无珠,赵子龙一身是胆。”这分明是指斥主考官左明蕃对舞弊行为视而不见,副主考赵子晋胆大妄为,贪赃枉法。

去见吴王,他正立在暖阁的窗畔望着如千丝万线织成的细密水帘。抬头看见我,招呼我坐。

我看一看天­色­,漫声道,“夏天的雨说来就来,金陵的这场雨下得真不小。”

他点点头随口道,“是不小,金陵一向不缺风雨。”

半晌,两人只是默然,不再言语。两人都知道言语间谈论的除了这场雨外还有目前金陵的形势。

我打破沉默道,“目前士子们怒气未消,不知还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金陵府看来已经无法控制局面了。”

“是啊,江南道观察使已派人过来察看了。”

我想了想说到,“恐怕江南道也无法决断,可能要禀报朝廷。”

他微皱眉头,“估计长安会派钦差过来。”

“怕就怕一来一回时间耽搁太久,形势更加恶化。”

“从金陵到长安加急走驿站,30里一站,路上换马不换人,两日就可送达。”

隋朝官邮线路以京城长安为中心,向四方辐­射­,直达边境地区,大致是30里一站,全国共有驿站1600多处。驿传相当准确、迅速。遇有紧急事情,信使每60里换马一次,骑马一天能跑300里以上。

吴王端起冰裂青瓷茶盏,用杯盖轻轻刮去浮在茶汤表面的浮沫,漫不经心一句,“派谁来当钦差很重要呢。”

我心里一动,反问一声,“金陵府尹是哪方的人?”

他微眯了眼,凝视着我,颇感意外的“哦”了一声,说到,“我以为你会问派谁当钦差。”

我含着笑意看他,“要看地方官是谁的人,牵涉的是谁的人,才能决定派谁来。”

他颇有深意地笑了笑,“毕竟生于豪门,耳濡目染也有些见地。看皇上派谁来,就已经能探知皇上处置此案的态度了。”

我“哦”了一声,静待下文。他继续说道,“金陵府尹和江南道观察使是连襟,而江南道观察使又是左相的门生。”

我定了定神,叹道,“如果派左相一系的人来,那就重在平息士子怨气。如果是……”

他看着我,对我的踌躇很了然,“如果派右相,你祖父一系的,就表示会彻查此案,还会牵连甚广。”

我沉思许久道,“难道只能非此即彼,朝中没有中立的派系吗。”

“朝中两派对立的局面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还会有中立派系。不过皇上为政老道,处事中庸,说不准会派两个钦差。”

我心里一凉,半天才说,“朝中情形真的势如水火吗?”

他不答,反而说道,“上月皇上大封成年皇子,三皇子封楚王,五皇子封越王,九皇子封晋王,而六皇子、八皇子因生母地位低下,只封为郡王。”

三位皇子一向最受宠爱,此时封王而非立太子,有利于暂时缓和明争,却使暗斗的范围更加集中到三人身上。不过杨宇,杨昊身后分别有独孤家和元家这些豪门世族,而杨韬略有不足。他们两人封地在南方,为何杨韬的封地在北方晋地。我喃喃道,“晋王……”

“皇上已让晋王入靖南侯韩原山军中熟悉军务。” 他又露出慵懒悠闲的神态,但言语间流露的信息不少。

除了洛阳王外,靖南侯韩原山是军中威望最高,功劳最大的将领,入他军中对杨韬绝对大有裨益。而且当年皇上和洛阳王都是从军中谋功的,如此布置,太子之位的归属就更加莫测了。

一时间房里很安静,只听到雨水匝地的声音。片刻,吴王露出和蔼的笑容,“你前几日说要辞行,这两天我让人帮你准备准备,金陵正乱,早些离开也好。”

我回过神来,恭敬地答了声,“多谢王爷,这些日子劳您费心了。”

他看了看我,微微叹了一口气,“血缘决定一切,你从长安躲纷争到江南,还能从江南躲到哪去呢。”

是啊,这雨铺天盖地,天地间如乌盘珍珠倒扣,把一切都冲刷得­干­­干­净净,哪里有地方可以不沾雨露,而偷得浮生一日凉。

五日后,皇上派户部尚书张允、礼部侍郎连宗轩为钦差大臣,查办江南科场案。

第一次会审是在金陵府衙进行的。金陵府尹与江南道观察使奉旨陪审。首先审问主考官左明蕃和副主考赵子晋,两人大喊冤枉,不承认受贿。

于是提审此次中举的陈元,程光奎、吴泌三人。他们都是盐商巨贾之子,闹事的士子们认为他们平时不学无术,此次中举最有舞弊嫌疑。三人被带进大堂,钦差先试了试他们学识,结果陈元《论语》只会背两句,吴泌连《三字经》都背不顺溜,程光奎默写《百家姓》就写错三个。

钦差含怒问道,“你们到底行贿多少,才买来这功名?”

三人不得不如实招供每人出了黄金五百两行贿。至此副主考官赵子晋当堂供认受陈元父亲陈福等商人贿赂,提前告知几人考题,阅卷官王曰俞、方名也供认徇私舞弊。

三个考官当堂被革去功名,收监看管,下面只要将受贿钱财数额查清,就可结案了。但又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有士子高嵩告陈元泄露试题,此次解元冯君悦,亚元徐明达等五人也事先知道考题。钦差提取五人过堂,五人回忆当时情景,只说是陈元酒后吹牛说知道试题,但都当他胡言乱语,没人当真。

钦差又审问陈元,陈元也说不清楚醉酒后的情形,这场官司一时扯不清楚。高嵩却不依不饶,钦差对陈元用刑后,陈元胡乱攀咬,因此这五名举子被下狱等待再审。

消息传来我们正收拾行装,准备离开金陵。听到冯君悦被下狱,心里不由一惊。犹豫半晌,对卓雅和阿风说暂缓行程。

晚间残月如钩,天穹没有任何云彩阻拦,空明透彻。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和冯君悦只有几面之缘,又没有什么­干­系,我心里怎么放不下一走了之。我虽然爱管闲事,但是怎么对他牵肠挂肚,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

第二天,我麻烦王府管家疏通关系,去金陵府的牢中看望冯君悦。

刚进­阴­暗的牢房大门,我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擦肩而过。他穿着藏青锦袍,身形有些佝偻,眼角布满了皱纹,显示出岁月的痕迹。我顿住脚步,看他的身影消失在栅门后,心里忽然有一丝丝熟悉的感觉,想要抓住,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迈下十几级粗石砌成的台阶,进入牢房,我有些不习惯里面暗淡的光线。大牢中只有小小的高窗,空气流通不畅,飘着一股­阴­冷发霉的味道。

穿过了长廊,来到靠里的一间。陪同的衙役打开牢门,整个牢室幽暗昏黄。只有顶上斜斜小窗里透进了一缕惨淡的阳光,光线中有无数飘浮的灰尘颗粒,令人看了之后,倍加感觉此处的塞闷与脏污。

一个遍体鳞伤,衣衫褴褛的人蜷索在牢房的稻草堆中,听见动静扬起惨白的脸。原本如玉的脸上有或深或浅的青紫伤痕,外衫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还沾有血迹,这就是前天还锦衣玉马的解元郎。

他看见我有些不敢相信,用力眨了眨眼,目光中迸发出惊喜,声音嘶哑地问,“你怎么会来?”

我心里有些凄然,却强作欢笑,“来看看你。”

他笑笑,一不小心牵动了伤口,痛得呲牙咧嘴。我怒道,“你们的案子不是查无实据吗,钦差怎么就用刑。”

“钦差想早些结案,没想到又横生枝节。”

我斟酌了半天,想着如何措词,最后还是直接问到,“考题的情形到底如何?”

他双目一眨不眨地望着我,“你相信我吗?”

我看着他目光中的企盼,脱口而出,“相信!”

他面有欣喜,接着想了想,蹙眉说道:“这些日子大家都忙着备考,那天陈元兴奋异常地拉着大家喝酒,我手还没好透,本不想去,但是陈元非拉着我。后来他喝醉了胡言乱语,说读书不如有钱,我们用功,他早就知道题目了。当时高嵩嘲讽他吹牛,他就说考题是贾谊五饵三表之说,结果考试时……”

我不由愕然和震惊,“结果考试时真是。”

他点头,“是啊,考试时我们都大吃一惊。”

我问,“那你们确实提前知道了?”

他急忙道,“但当时我们谁都没当真,陈元经常吹牛,而且那天他喝醉了。”

我叹息,“看来这场官司真的说不清了。”

他嘴角蕴着浓重的苦涩,“你相信我吗?”

我静静道,“我信,以你的才学即使不作弊也能高中。钦差应该让你们五人重考一次,再请名士品评,还你们公道,也能平息士子们的怨气。”

他的脸­色­苍白,“但愿如此。”

我看着他的伤痕,怜惜道,“我不知道你受刑,待会让人给你送些伤药过来。”

“谢谢,不用了,祖父刚来过,送了一些物品和伤药。”

原来在牢门口那身着藏青锦袍的老者就是冯老爷,我看着稻草堆旁有一个­精­致的竹篮,伸手拿过来说道,“那我帮你上伤药吧。”

他身子陡地一震,连连摆手,“不用了,不用了,男女授受不亲!”我不由失笑,他才十五岁,怎么如此酸腐,却也不再坚持。

他低头接过篮子,一条红绳挂着的玉佩从脖子上露了出来, 一汪碧­色­一闪。我随便扫了一眼,这一眼却如晴天霹雳,心里翻江倒海。

我努力平复急促的呼吸,声音有些颤抖地说,“你这玉佩很好看,是家传的吗?”

他略略迟疑,拿给我看,“是父母的遗物,祖父说一定要收好,不能轻易给人看。”

这是一块质地普通的和阗玉,但式样奇特,雕工­精­细,并非普通的圆形,却是梯形透雕。上面雕刻的蟠螭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我心中的惊悸如天空交错激荡的浮云滚滚。我的惊讶不在于它的­精­美,而在于我也有一块,虽然我没带在身上。而且不仅我有,所有这一辈的元家儿女一出生就有一块。

这玉虽然雕工­精­细,玉料却不算上乘,元家是豪门大户,比这好的玉多得是,因此锦绣就嫌弃,从没带过。但这玉有深刻的含义,因为鲜卑族谓“土”为“拓”,谓“后”为“跋”,故以“拓跋”为姓,称拓跋氏,意即黄帝后代。梯形代表土地,蟠螭是龙属的蛇状神怪之物,是一种没有角的早期龙。这块普通而不普通的玉佩就包含着元氏对先祖拓跋氏的敬重和曾为皇族的追忆。

我的手无法抑制地颤抖,抖得几乎要把这块玉佩摔落。他抓住我的手,担心地问,“怎么了?”

我放下玉佩,双手托住他的脸,他被我吓住了,一动不敢动。我仔仔细细端详这张脸,眼睛和鼻子有几分父亲的影子,其他都似母亲般容颜姣好,难怪卓雅第一眼看到他就说有些熟悉。

难道他是我的弟弟,一出生就被换走的弟弟?本该锦衣玉食的贵胄公子,却连父母的面都没见过,如今更身在牢狱。应该是的,从年龄看,他今年十五岁,比我小三岁。

他有些面红耳赤,吃吃艾艾地要说什么,我打断了他,问到,“你的生辰八字?”

他一愣,但还是说了,“建和五年六月十八。”

不对,弟弟和芷汀的生日是五月十八,差一个月,难道是弄错了。还是有人故意改了他的生辰八字。我又看看他的眉目,看看那块玉佩,低首死命咬着嘴­唇­,谁能告诉我怎么回事。

想起牢房门口擦肩而过的老人,我心头忽然刹那一亮,仿佛有闪电划过心口一般突兀地照耀清明。冯伯,冯老爷,只能他能告诉我这一切。

我一刻也不能留,猛地起身,向牢门奔去。他还诧异地望着我,丈二摸不着头脑。我急匆匆地回头说了一句,“收好玉佩,我过两天来看你。”

我一路急奔出大牢,在门口被一个人拉住胳膊,我矍然一惊,侧首一看是阿风。

他问道,“怎么了?”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去找冯伯。”

“冯伯?”他惊讶地问。

我凛然一惊,才回过神来,“去冯君悦家,找冯老爷。”

他张嘴想问,看我魂不守舍的样子,找人问了地址,牵着我的手,带我向城东走去。

刚离开府衙,好像有一道炽热的目光落在背后,回头去看,却没发现什么,背心却微微出了冷汗。

来到一所古朴典雅的宅院门口,求见冯老爷。门房却说,他近日闭门谢客。我出声,“就说长安元府诗音求见。”

门房惊了一下,赶忙进去禀报,一会回来后答复,“老爷说身体不适,很抱歉,今日无法见元小姐。”

我冷哼一声,身体不适还是心虚,我忍耐不住,上前一步推开门房,就要抢进大门。

阿风急忙拉住我,“有不少人在看。”

四面环顾了一下,确实有不少路人停下脚步向这边张望。目前冯府是多事之秋,我要是公开追问的话,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还不知会给长安的元家带来什么危险。

我定了定神,对门房说,“改日再来拜访。”

回去的路上,阿风低声问我,“你今天怎么了?”

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不知如何回答,十五年前祖父处心积虑地安排偷龙转凤到底为什么?这里隐藏着元家的什么秘密?

如水的夜,看月伤怀,踏月而来。冯府的书房中仍亮着一盏灯,有人在里面来回踱步。我轻轻叩门,一个苍老的声音问到,“是谁?”

“元诗音!”

一声惊呼,开门的是一位略显富态的老人,面­色­红润,有着修整­精­致的美髯。任何人都无法想象这位拥有良田千顷的富家翁曾是相府家仆。如果不是那块玉佩,我也不曾将他与十几年前的冯伯联想起来。

他轻咳一声说到,“今天元小姐来拜访,老朽却因身体不适实在无法会客,很抱歉。”

我单刀直入,“我是叫你冯老爷,还是叫你冯伯呢?”

他脸­色­大变,“我不明白元小姐说什么。”

我笑道,“冯伯虽然离开相府十几年了,但是相信不少人还认得冯伯,我也有几分印象。”

他凝神看我,淡淡地说,“老人都是鹤皮­鸡­发,看着估计差不多。”

他还不肯承认,他在隐瞒什么?我沉默片刻,冷冷说到,“建和五年五月十八,你在相府右脚门接过李妈的包裹,那里面大概是我刚出生的弟弟吧,他现在是不是叫冯君悦?”

他身子明显一颤,嗓子发哑,“你怎么知道?”

“我在花园里看到你和李妈。”

“你那时只有三岁。”话刚出口,他也意识到自己说露了嘴,间接承认了自己和相府的关系。

我目光凝滞不动,盯着他问,“我想知道为什么?”

他低头,一直闭嘴不言。我看着他有些花白的头发,想着他十几年替元家隐藏着这个秘密,一个人把君悦抚养长大,而且用心教导,所以君悦才能有这样出­色­。

我叹了一口气,放低了声音,“你不说我也不再追问,你只要告诉我冯君悦是不是我弟弟?”

他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我想了想,说道,“目前最主要的事就是把他从牢里救出来,你和祖父有没有联系?”

他答道,“已写信派人送到长安去了,现在还在等消息。”

既然祖父知道就好办了,由祖父知会礼部侍郎连宗轩,悄无声息地解决这个问题最稳妥。如果由我去求吴王,反而容易授人以柄。现在最重要就是让君悦在牢里不受苦。

我们又聊了几句,临出门的时候,他犹豫再三,吞吞吐吐地说,“希望二小姐不要告诉君悦?”

“为什么?”

“我曾在老爷面前发过誓!”

我与他对视一眼,轻声说,“好。”

没想到这场科场舞弊案一波三折,两天后再次开审,在堂上陈元的父亲江南大盐商陈福供认行贿金额不止五百两,有千两黄金偷偷送给了金陵府小吏何进。何进上堂支支吾吾矛头直指金陵府尹江源。

至此斗争更加激烈,两个钦差之间的矛盾也爆发出来。户部尚书张允和独孤家有亲,礼部侍郎连宗轩与元家走的近,关于金陵府尹是否涉案,两派当庭争执不下。考题泄露的案子反而被搁置了,五人仍然被羁押。

情缘情劫

他们羁押不出,我心急如焚,不得已求了吴王。吴王虽然关照了金陵府,但是此案是钦差专审,他也无法­干­涉审案进程。

这一天,听说冯君悦在牢里发烧,我带着大夫急急忙忙赶了过去。赶到牢里,看他蜷成一团,缩在找来的的床板上。我伸手触了触他的额头,却是滚烫如火。

我急忙对着大夫说,“麻烦您赶紧给他看看。”

大夫诊了诊脉,说道,“他身子本来就有些单薄,最近屡屡受伤受凉,再加上牢里­阴­暗,所以发热。”

“那怎么办?”

“我给他开些药,发热后就没问题了。不过最好还是休养。”

接着大夫挎着药箱去药房熬药。我留下来安静无语地看着面­色­潮红的他。轻轻伸出手去,按上他蜷曲的眉心,轻轻为他舒展。他口中喃喃地说着胡话,“爷爷,元……”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心底纷繁复杂。君悦,你不姓元,是幸还是不幸。芷汀,没有血缘的妹妹,你来到元家,又是幸还是不幸。

你没有锦衣玉食,但生活简单;没有兄弟姐妹,但也少了勾心斗角;不是皇亲贵胄,就不用理会皇家是是非非;没有家族铺就的锦绣前程,却也少了豪门之间的恩恩怨怨。

元氏一门,看似烈火烹油,繁花似锦。随着大位之争的临近,也是站在悬崖边上,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结果就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也许这就是爷爷派冯伯偷龙转凤的初衷。但你孤零零长在江南,父母尚不知你的存在,骨­肉­分隔天涯,也许今生都无法见面。我静静坐着,内心的伤怀纠缠郁结,忍了半日的眼泪终于再耐不住,滚滚落了下来。

“如果有你为我流泪,我就如此也值得了。”牢房中忽然响起一个清朗的声音。

我心中一震,抬头去看,看到一袭紫­色­妍华,竟然是独孤凌。他不在千里之外的长安,怎么会出现在金陵的牢房里。

我心里万分惊讶,但还是悄悄擦去泪痕,问道,“你怎么在这?”

他神情闲闲的,恍若无事一般,只走近我微微笑道:“你可从未为我流过泪,我都有些嫉妒这家伙了。”

我心中一动,难道他看出什么了,连忙掩饰的笑笑,“拜托,他才十五岁。”我抬头看他,“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他撇撇嘴说到,“我可是千里迢迢赶来,你见到我不高兴吗,反而问东问西。”

被他这一搅,刚才忧郁的心情有些好了。我笑道,“不要打岔!”

他仍然顾左右而言他,“江南山好水好,和你一样来金陵玩。”

我抬头盯着他,“为了江南科场案,两方僵持不下而来吧。”

他的桃花眼眨了眨,“总是瞒不过你。”

“案子有什么进展。”

“京中有旨意,大概这两天会开堂。”

“涉及试题外泄的这五个士子会怎么判决?”

“我也不清楚,可能要重判。”

我身子一震,惊呼,“可是查无实据,为什么?”

他冷然道:“宁枉勿纵。”

我出离愤怒,“凭什么,他们还年轻,这不是断了他们的前程吗!”

他迫牢我的眼眸,问我:“这五人和你有什么关系,或是冯君悦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转头躲过他的目光,说道,“我只是为他们鸣不平。”

这时,君悦似乎被我们争论的声音吵到,他蜷得更紧,口中喃喃说着,“爷爷,元小姐……”

我凛然一惊,他是在叫我吗。独孤凌冷哼一声,向他走过去。

“你­干­什么?”我不由自主地挡住他,下意识地摆出一幅老母­鸡­护小­鸡­的架势。

他脸­色­更加­阴­沉,桃花眼中目光凌厉,“你的江南之行很丰富啊,不仅和侍卫卿卿我我,还对这个金陵玉郎体贴有加啊!”

我震惊,他何时来的金陵,或是我们一路上都有他的眼线。“你监视我?”

“监视到不至于,只是偶尔看到。”

“我和谁在一起,跟你没有关系。”

他脸­色­发青,“没有关系,你脑子进水了吗。你是元府二小姐,他们能让你嫁给侍卫,能让你和小你三岁的布衣书生在一起吗!”

我张口反驳,“难道他们就能让我和你在一起吗,独孤大公子!”

他听到我语气中强调的独孤大公子,桃花眼迸发出火光,一把抓住我的手,“你什么意思?”

此时,牢门口有人咳嗽一声,去熬药的大夫端着药回来了,看见我们在牢房里拉拉扯扯,尴尬地咳了一声。

他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勃发的怒气,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放开我的手,然后拂袖而去。

我帮君悦喝完药,就急着找冯伯商量对策去。出了牢房大门,阿风过来低声道,“我刚才看见独孤凌了,他怎么在这?”

我正心神不定,低头思量,只“嗯”一声,也没有回答他。他静默了一下,不再说话。

到了冯府,冯伯也是刚接到祖父回信,信中说君悦太过引人注目,此次会被革除功名,让冯伯带他隐姓埋名,安稳度日。

酸楚之后只觉得胸口气闷,隐姓埋名,祖父想的只有安稳,留下元氏一脉,为以后的灭族之祸早作预防。难道君悦就注定要被牺牲吗,在这男儿当求功名的时代,革除功名对士子来说是最残酷的事。他一生都没法参加科举,也就无法入朝为官,只能做一个无所事事的富家翁。他才十五岁,他的一生是像科场失意的唐伯虎一样放荡形骸还是像柳永一样在青楼醉生梦死。

我不允许,我不允许,我在冯府的书房里来回打转。冯伯眼眶有些微微发红,这十几年他和君悦相依为命,心里早已把他当作自己的孙子了,但又不敢违背祖父的命令。

我定住脚步,说道,“冯伯,你再给祖父写信。”

“老爷一向言出如山,不可更改的。”

“这次非要让他改!你写信告诉他我已经知道所有的事,我要护君悦,让他看着怎么办?”

冯伯张大了嘴,说不出话,可能没看过有人敢用这种威胁的口吻对祖父说话。我接着说,“写上,我宁愿他不姓元,也要活的堂堂正正。即使他姓元,活得如乡野村­妇­一样浑浑噩噩,也没有意义。”

他犹豫了一下,终于下定决心,开始写信,让人快马送出。

当天深夜,金陵府小吏何进突然在监中自缢身死,造成了死无对证的局面。第二天开堂,审案结果,主考左明蕃纵容舞弊,被革职查办。副主考赵子晋、阅卷官王曰俞、方名受贿被判斩立决。陈元,程光奎、吴泌等士子贿买考官,骗取功名,分别拟绞或枷责。冯君悦,徐明达等五人考前知晓试题,乡试成绩无效,革除功名。

从监牢回到冯府,君悦病情有所好转,但是整日里意志消沉。这一天,他又坐在窗前沉默寡语,显得心事重重。

我走近,看了看他的神情,担心地说道,“最近身体怎么样?”

他的容­色­素白,抬头看我,“我已经好多了,元小姐不用天天来看我。”

我推开窗户,明晃晃的阳光­射­进屋内,窗外是鸟语花香。“今天天气不错,不如出去转转。”

他只静静地说道,“我已经是个废人了,元小姐不用可怜我。”

我气恼地说道,“废人,你四肢健全,怎么会是废人。”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叹道,“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挑,除了读书什么也不会,现在……”

我婉转的劝道,“人生并不只是读书一条路,况且事情还有转机。”

他默默出神片刻,淡漠地说:“转机过后还是死路。”

他眼中已无声漫上了一层凉薄如霜的清冷,接着说道,“第一次在栖霞山见你,我以为只是萍水相逢。没想到在吴王府再见你,我高兴之余担心侯门似海。第三次你在何府救了我,让我觉得还有希望。结果在凤凰台才知道你是豪门千金,对我来说可望不可及。看了西厢记,我又想可以象张生一样,等到金榜题名,却不料你毫不留情地回绝我。如今……

我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讶,心中波涛滚滚。只短短几面,他竟然对我用情如此之深。我是他同父同母的姐姐,他的感情也许只缘自血亲之间自然而然的吸引。我是否该告诉他,告诉他后我又如何收场?他如果知道了一切,知道祖父偷龙转凤,父母不知他的存在,他所背负的家族使命,会不会是更大的打击。

我从来没有如此踌躇,没有如此进退两难,说也难,不说也难。

他笑一笑,有难言的苦涩,“希望越多,失望越大。如果不能给我结果,就不要给我希望。你安慰得了我一时,安慰不了我一世。”

我心中一痛,却只能无言以对。此时,冯伯来到门口,又气又怜地看着君悦,然后冲我缓缓摇了摇头。

他这两天苍老了许多,形容颇有些憔悴,额头的皱纹又深了许多。他好像听到我们的谈话,但还是不愿我告诉君悦实情。

我叹了一口气,对君悦说道,“冯老爷为你如此费心,你不觉得不孝吗?”

他的头埋得更低,双手紧握得可以看见青筋,却一言不发,沉默以对。

我和冯伯走出房间,来到府中后院,这处僻静无人,旁边是一面粉墙,墙上爬满了层层叠叠的爬墙虎,点缀得绿荫盎然。

冯伯低声说道,“不知老爷何时回信,君悦碰到这场打击,心情一直都很低落, 自暴自弃。”

我沉吟片刻,说道,“不能坐等,我们也要做点事。”

冯伯问,“怎么做?”

“找人了解金陵第一名士储光羲的每日行程。”

“他只是致仕的老翰林,有什么用?”

我说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言论的力量不可小看。还有联系徐明达,他家在朝中也颇有关系。”

冯伯有所领悟,问道,“然后呢?”

“然后派人散播一些流言,高嵩也知道试题,让他吃点苦头。”我算了算,说道,“让其他五家人多联系些人,五日后集体向钦差求情。”

冯伯担心地问,“五日够吗?”

我淡淡一笑,“五日够我们部署的了。”

柔和的月­色­,散满了一地的光影,繁星点点,缀亮深­色­的夜空。绿熏楼外有流水、树影,也有柔月、蛩鸣、清风。

累了一天的我回到吴王府,阿风站在院中,一袭青衣萧萧。

他看见我眸中一亮,微有笑意道,“你回来了。”

我的思绪还沉浸在思忖对策中,随口应了一句,“嗯。”

他问了一句,“最近很忙?”

最近是忙得脚不沾地,种种计划既要部署周密,还要掩人耳目。我点了点头,“嗯。”

他问,“去看冯君悦?”

我略微有些疑惑,答道,“是啊。”

他眉锋一锁,问道,“何时离开金陵?”

我想了想,“等科场案了结了吧。”

他淡淡一句,“钦差不是已经结案了吗。”

我被哽的一顿,含糊地说道,“还有些事情。”

他略一沉吟,“有什么要我做的?”

这些事我没让阿风和卓雅Сhā手,主要不想公开我和冯君悦的关系,暴露元家的这个秘密。于是说道,“暂时没有。”阿风还站在门前,没有离开的意思,我却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他又追问,“为什么这么用心?

今天怎么了,阿风他从来没这么追根问底,我有些不耐,“我自然有我的理由。”

“什么理由?”

“你不知道我爱管闲事。”

“闲事?这么用心?”

他如此咄咄逼人,我问道,“你什么意思?”

他冷星似的眸子中掠过深锐的探究,“你有事,不想告诉人。”

他把我逼急了,我反驳道,“你不也有秘密?”

他眼中波光冷冽,静静地看了我半晌,清冷的目光似要刺透人心。接着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我一口气闷在心中,怏怏的进到屋里。屋里点着烛火,卓雅披着外衫,坐在桌前等我。她递过一杯茶,小心翼翼地问,“你们吵架了?”

我气未消,恨恨地说,“他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

她看着我,低低道,“也别怪他,你最近整天早出晚归,不是去牢里就是去冯府,他能没气。”

我一愣, 她又继续道,“平日里我们三人同进同出,最近你神神秘秘,又不带我们,别说他,连我都有意见。”

回神想了想,确实如此。这些天,我被重逢的喜悦冲昏了头,也被君悦的判决伤透了脑筋,忽略了一些事情。但这事也无法开诚布公地说清楚。我皱了皱眉头,“我有苦衷。”

她望着我,眸子幽深如两潭静水,幽幽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秘密不能说,心意却可以说。”

“心意?”

她轻轻的叹息,“让他知道你的心意,心病就能去掉一大半。”

我愣住,“心病?”

“阿风的傲气你也知道。”

我眼中闪过初遇时那个小小的六岁男孩,他漆黑的眼眸中倔强的神情。在相府中十几年他故作温顺的外表下仍是桀骜不驯的灵魂。

卓雅偷偷看了我一眼,“最近独孤公子是不是也来了金陵?”

我点点头,“是,来的很突然。”

卓雅语带调笑,“又是冯君悦,又是独孤凌,难怪阿风吃醋了。”

我抚着额头,真是令人头痛,不由呻吟了一声。卓雅含笑道,“去看看他吧。”

溶溶月­色­下,寂寥身影月下舞剑,修长而冷峻,像雪一般的冰冷气质。剑势挥纵间,月光好似盈动剑端。刚开始我还能分清剑光与人影,渐渐的他越舞越快,越舞越急,就只看到一片森森的剑气了。

不出声,就只是那样静静的看著。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剑是用来杀人的利器。我喜欢看他舞剑,但不喜欢看他练剑。舞剑时他的剑是灵气,练剑时他的剑有杀气。

良久,他停下身势,月光温柔地照在剑峰上,映出冷光。他看到我的影子,转过身也静静地看我。他专注的眼睛,汗湿的额头,削薄的嘴­唇­,挺直的鼻梁。他笑起来很好看,可惜他很少笑。

我打破沉默,踟蹰地说了声,“对不起。”

他眸光中有释然,“你永远不用对我说对不起。”

“为什么?”

“爱我所爱,无怨无悔。”

他说话总是那么言简意赅。简简单单八个字,然而我心念震动,激荡如潮,一时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掏出一方手帕,帮他擦去额头的汗珠。他低头看我,眸光中有无数神采流转。我拉着他在一树木槿坐下。

“我还是要说对不起,最近事情比较多,是我忽略了。”

他淡淡地说,“我想帮你。”

我斟酌了一下说,“这事涉及元家,我不想你和卓雅牵扯进去。”

他注视着我,“我不是想打探你的秘密。”

我面上转了笑意,“爱人之间虽然应该分享秘密,但也该有自己的天地。其实我有时也克制不住想打探你的秘密……”

他打断我,急切地说,“只要你想知道,我可以……”

我掩住他的嘴,“能说的时候,你再告诉我。秘密是块大石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该说的时候,我自然也会告诉你。”

他握着我的手,不再言语。他的手很大,有清晰的纹路和练剑生出的茧子。他叹道,“你的世界太大,而我的世界很小。”

我凝望着他,“怎么了?”

他语调平静,目光中却很坚定,“别人给你的我给不了,但我想给你最好的!”

最好有多好,永远有多远。轮回千年,不管缘起缘落的沉浮,曾经执着的相信,得不到的是最好的,非要追求那镜花水月的虚无。也许只有自己已经拥有的,才是最好的。阿风他不是我最初的爱恋,是缘份让我们相遇,相知并相爱。也许爱情的选择,感觉幸福就是最好。

他把我的沉思当成沉默,追问,“你不相信?”

我相信,阿风做任何一件事,总是言必行,行必果。我笑着说,“不是不信,而是想着什么是最好。”

“也许没有锦衣玉食,但不离不弃。做你想做的事,我会一直陪着你。”

阿风总是这样,在无声无息处无声无息地给我以感动。这句平淡无奇的话,是那样的直白,又是那样的正中我心。众里寻他千百度,原来他才是最了解我的人,知道我梦寐以求的,不过是真爱和自由。

我忍住心里的激动,笑着说,“就这些就够了?”

他的神­色­有些黯淡下去,“不够吗?”

我眼波一转,想起《河东狮吼》的经典台词,盯着他说道,“从现在开始,你只许疼我一个,要宠我不许骗我,答应我的每一件事情都要做到,对我讲的每一句话都要真心,不许欺负我骂我,要相信我,别人欺负我,你要在第一时间,出来帮我,我开心呢,你要陪着我开心,我不开心呢,你就要哄我开心,永远觉得我是最漂亮的,梦里面也要见到我,在你的心里只有我。”

他看我滔滔不绝地说那么多,说得越多,他的嘴张得越大。直到我说完,他还张口结舌,没有回过神来,半晌才猛吸一口冷气,“没有了?”

我转了转头,想了想说道,“暂时没有了。”

他略略思量,答得郑重而坚定,“好。”

这个以男子为天的时代,一般的男人听了还不被我吓跑,他答应得未免太斩钉截铁了吧。我有些诧异,“你答应得是不是太快了。”

他喃喃重复一遍,居然一字不差。他数了数,说道,“除了不会哄你开心,其他的都已经做到了。”

我的笑从心里溢出来,溢至每一寸身体发肤。“你这还叫不会哄我开心。”

我依偎在他怀中,“为什么喜欢我?”

“喜欢是没有理由的。”

我的头抵在他的胸口,他的心跳沉沉入耳,“你一直接触的就只有我和卓雅,如果以后你看到别的更喜欢的女孩,怎么办?”

“不会”,他紧紧抱住我,“我的世界很小,除了……除了报仇,就只有你。”

微风拂过,像是情人间的呢喃。深深浅浅的粉­色­木槿花迎风微颤,偶有花瓣坠落,落得一处芬芳。

晴天霹雳

这一日,金陵第一名士储光羲又去醉花­阴­听曲,琵琶声起,歌女的曲声不是婉转而是萧瑟,“金樽美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他听到第二句已经停杯投箸,听完后拍案叫绝,“好诗,好诗,不知是哪位奇才?”

“是失了功名的冯解元,冯君悦。”

他问道,“近十年没听到如此好诗了。这诗叫什么名字?”

“行路难(1)三首。”

“行路难,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如此人才,可惜了,这次判决有些过重

了……”

“不错,确实可惜了,这几人都是少年英才啊。”座中诸人都附和着。

新曲佳词,又得翰林品评。此一曲《行路难》方出,日间便已流传金陵,众人争相传唱。

这几日的酒肆茶坊也流传一股流言。高嵩告状其实是处心积虑。他那日酒宴也在其中,同样知道试题,因为首告而没被追究,反而因前面五人被革去功名,得以递补解元。这流言如同水下微涟,越荡越大,引得众多士子不服,再加上本次未中的士子也强烈要求再考一次。

朝中风向也有所转动,朝议钦差报上来的审案结果,礼部尚书上奏要为国选贤,不能让一个才子埋没于山野。不少官员附议,请求皇上宽大处理。

当第五日,五个士子家属和众多金陵百姓到钦差行辕请愿时,礼部侍郎连宗轩当场宣布金陵乡试重考,由礼部亲自主持,以正公议。保留五人功名,重新应试。至此五人的命运得以大翻盘。

我得到这意料之中的消息的同时,也得到了独孤凌莫愁湖见面的邀约。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犹豫了一下,和阿风和卓娅交待后赴约。

日子已近七月,似有似无的风吹着,却吹不散碧凝的湖水,那涟绮一波波扩散着,如同年少的心事,总止不住回忆的脚步。

莫愁湖畔几多愁。船坊上的笛声曼妙非常,有种缠绵的纷扰在蔓延,好似幽怨深闺无尽,无休无止。

上得船来,华美船舱中,独孤凌正卧于美人膝上,品着杯中千金美酒“胭脂醉”,淡淡的听着随从的禀告。看到我来,挥了挥手,歌女和随从都悄无声息地退下,我却没有忽略那几个美人眼中的幽怨。

“大白天你就歌舞升平?”

“你不喜欢就散了,以你为主。”那一双水光滟潋的眸中微有笑意。

“不是我不喜欢,而是你的那些美人们不喜欢。”我坐下,自己倒了一杯胭脂醉,不品不尝,只晃动酒杯,看那一汪嫣红犹如女儿家的芙蓉粉面。爱情如落英缤纷,可惜胭脂不知醉了谁。

“美人有吗,我只看到面前的一个闭月羞花。”他仍然一副慵懒的姿态,

“怎么想起来约我?”

“一来我快回长安了,二来看你最近挺忙,略备薄酒,慰问一下。”

他知道我在忙些什么?好像没有什么能躲过他的耳目。我淡淡一笑,“再忙也没有你忙。”

“我忙得没有成果,不象某人可以惊天大逆转。”对面那人眼波流转间分明藏着什么。

我没有接他的话,只是“哦”了一声。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我们近在咫尺,却总象隔了一层,每每互相揣摩对方意图。如果我和阿风只有一两个秘密的话,和独孤凌之间就有太多的秘密,顾虑重重永远不可能那么推心置腹。

他挑起眉头,眸光缓缓淌过,“我有些好奇,你为何对此事如此上心?”

我斜撇他一眼,“我就是好管闲事,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他想了想,说道,“是啊,第一次见面快两年了吧!”

我轻笑出声,“第一次见面就为了夜明珠争个不休。”

他轻叹,“我是发现了一颗夜明珠,可惜它不属于我。” 那双眼睛专注的看着我,仿是十分的有情,不知说的是夜明珠还是……

我也语带双关地说,“独孤公子豪门贵胄,夜明珠以后还多得是。”

他皱起眉头,一副恼意,“难道本公子在对牛弹琴吗?”

我故意看看左右,“有琴吗,我刚才只看见牛嚼牡丹,而且还嚼得不只一朵,不怕噎着。”

“啊?”他一愣,然后指着我大笑起来,“哈哈哈……”

我无聊地打了个哈欠,“你今天来不是说这些的吧。”

他笑容一敛,瞪了瞪我,“我怎么会喜欢上你,既不温柔也不可爱,既不是娴静淑女,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我看他似笑非笑,也没有当真,顺着他的话头接下去,“是啊是啊,多少名门淑女等着你呢,你­干­吗来烦我。”

他满脸惆怅,“没有一个人能气得我跳脚,恨得我牙痒,伤得我心痛。”

我心下一动,却故意笑道,“你是不是有被虐狂。”

他俯身向前,眼眸中牢牢固定住我的身影,眼神前所未有的认真,“先有杨昊,你离开长安,我给你时间平复心情。结果到了江南,你又和风夙中在一起,你的眼里何时才能看到我呢?”

他满怀的情意,我该如何抵挡呢?我无言以对,只深深低首,半晌后缓缓说道,“也许我们是没有缘分吧”。

“缘分!”他轻哼一声,“托词!为什么,我要个理由。”

理由,告诉他什么,我们前世今生的纠缠。欠你的,前世还不了,今生拿什么来还?百年修得同船渡,可是还要千世才可修到共枕眠。上一世只能同路,这一世只能同船。佛前五百年才换得今世一次回眸,我们是不是还要再修上千年。

我叹息,“独孤艳说了你父母的事,我不想重蹈覆辙。”

他一愣,说到,“是个好理由。”片刻后咬着牙,“父亲是个懦夫,我不会的。”

我看着他说,“谁都抛不开自己的家族,也许杨昊和独孤艳才是最明智的。”

他坚持道,“我不死心,总要试试才知道。”

“趁还有退路时放手,纵然心中不舍,也比逼到最后反目成仇要好。”

“我不会让事态发展到你死我活的那一步。”

他能如此说,身份更是成谜。我说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谁能躲的开尘世后那只翻云覆雨手。”

他接着眸光一转,“还有别的理由吗,我感觉这不是真正的理由。”

没想到他如此敏锐,我打岔道,“只有女人才相信直觉。”

“是吗,早晚我会查出来。”

正在此时,舱门上“笃笃”两下响。一个有些惊慌的声音门外唤道:“公子。”

独孤凌有些不耐烦,皱着眉头问,“什么事?”

“吴王和钦差受袭。”

我们两人相对失­色­,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惊天波涛。隋朝诸王虽不管政务,但仍然是名义上的一地之主。吴地富庶,民多富足,赋税占全国十之三四,对朝廷举足轻重。此次出事,不知会掀起多大风浪。

随从禀报,吴王今天宴请钦差,为他们饯行。不料突然受袭,而且不是人为袭击,是火又非火的东西,威力很大。我们随即下船,一路向出事的柳香阁飞奔而去。

柳香阁中兵慌马乱,一了解才知道事态无比严重。金陵府尹当场身亡,户部尚书张允受重伤,吴王和礼部侍郎连宗轩受轻伤。尚书,亲王受伤,地方官身亡,大隋开朝以来从没有发生过这种惊天大案。是谁这么胆大,什么东西这么大威力?

会客的那间屋子着火,火势不大被扑灭了。房顶被熏得发黑,地上散落不少金属碎片。原来明日两位钦差回京复职,今天吴王为他们饯行,金陵府一­干­人等陪宴。席间觥筹交错,气氛热烈。却忽然听见砰的一声巨响,主桌上好像有什么东西炸开,击中最近的几位大人。

我拈起一块碎片,青铜质地,问老鸨,“这是什么?”

老鸨已经吓得魂不附体,多多嗦嗦半天说不出话。旁边一人Сhā过来答道,“可能是香炉。”

抬头一看,居然是旧识——芸香。京中最红的花魁,每次有大事的时候都能看到她那弱不经风的身影。自古美人计屡试不爽,她这次南下金陵为了什么?科场案和她有没有关系?

她冲我点点头,然后对独孤凌行礼道。独孤凌挥挥手,“近期柳香阁有没有什么异常?”

她凝神想了想,“这流云间是柳香阁最大最豪华房间,等闲人定不到。前些日子好像有人专点这间。”独孤凌立刻吩咐人去盘查最近定过流云间的所有客人。

我一直琢磨这香炉,浓重的香气下闻着有硫磺、雄黄的味道。看这威力,竟象火药。

历史上记载,唐初炼丹士就发现了黑火药,直到唐末才运用于军队,但也只是些简单的火箭。我凛然一惊,心里有些不寒而栗,难道有人知道了如何使用火药,在江湖上会掀起多少血雨腥风。在这冷兵器时代,火药如果用于战争,不仅血流成河,而且会改变历史进程。

独孤凌看我研究的专注,问道,“有什么发现?”

我转身问芸香,“最近香料有没有异常?”

她说道,“若是姑娘们用的香料,这些日子并无异常。但会客的房间香料由专人负责。”

派人去查,专门负责采购香料的仆人阿昌失踪。线索断了。

独孤凌凑过来仔细看看,“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会炸开?”

我沉声说道,“可能是火药。”

“火药 ?”

“硝石、硫磺、雄黄等按比例放在一起就是火药,一旦发生爆炸,威力惊人。”

“你怎么知道。”

我不想说得太多,简单说道,“我曾看过几本炼丹书,偶尔知道的。”然后郑重其事地对他强调,“此事非同小可,不仅要查出是谁做的,还要查出火药的来源。”

他疑惑地看我,“怎么了?”

“火药能制成世界上最厉害的武器,一旦大规模使用,后果不堪设想。”

他一凛,领悟到我话中的意思,神情更是严肃。

上次准备离去,因为科场舞弊案而耽搁下来。这次预备离开,又因为吴王之伤停留。这些日子金陵连番风雨,更是人心惶惶,各种流言喧嚣其上。

白天的辰光越发长了。午后闷热难言,日头毒辣辣的,一丝风也没有。我顶着烈日去探望吴王,他伤在左臂处,虽无大碍,但是神­色­有些憔悴。

我寒暄片刻,委婉地问,“不知王爷对此事,有何看法?”

“几个线索至今都查不出头绪,可见背后之人行事严谨,不可能是泄愤或私怨,那动机就有些问题了。”

我仔细观察吴王神­色­,斟酌着词句,“有流言说这次一死一重伤的人都和独孤家有关系,而礼部侍郎连宗轩伤得最轻。”

“哦,”他抬头看我,目光中带了探究,示意我继续说。

“有人借此直指朝中两派之争。”话留三分是余地,我当然没说吴王妃和独孤家有亲,因此吴王也被看作太子之争中杨宇的后盾之一。

他沉思片刻,“聪明人是不会做出如此愚蠢之事的,既容易授人以柄,又没有收到明显功效。”

吴王生­性­潇洒风流,是个天生的闲散王爷。平时看着醉心曲乐,不问政事。但他能在上一辈皇室如此惨烈的夺嫡之争中明哲保身,看来也不可小觑。

我在旁边敲着边鼓,“是不是有人要把朝中的水搅得更浑。”

他看了看我,语气如平常一般淡淡,“金陵是多事之秋,你不如早点离开这个旋涡。”

难道吴王还是对元家和我心有芥蒂,起了疑心。我身子一震,说道,“王爷觉得我会对您不利。”

他摇摇头,语气有些萧瑟,“你是个聪明人,有些事看似解决了,其实还有后患。而且事情越深入,牵扯越多。我怕你倒时抽不了身。”

我又是一惊,原来科场舞弊案我自以为解决得天衣无缝,不料在独孤凌和吴王这些耳目灵通的人这里早已不是一个秘密。吴王这番话也是指点我:如果再深入,我就又陷入了朝廷争斗的漩涡中了。

我恭恭敬敬地行礼,“多谢王爷指点,诗音过两日再来辞行。”

他点点头,长叹一声,“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多少人的梦想,但俗事缠身又有几人能实现。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傍晚湛蓝的天际里彩霞满天,交相辉映,一时间变幻不定,长长铺开如五­色­织锦。我去钦差行辕去见独孤凌,一则辞行,二则有些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随从将我领到他的房间外,他正靠在椅子中仰首沉思,神情专注,眉头深锁,桌上散乱地摆着一些卷宗。我看过他俊逸身姿,看过看他一副毒舌,看过他流连花丛,也看过他游戏人间,却从未见过他公事上如此专注。究竟哪个是他的真面,哪个是他的假相?

他看到我来,有些惊讶,随即眉头舒展开来,笑着说,“你怎么来了。”

我微微一笑,“上次是你说要走,结果没走成,如今却是我要离开金陵,向你辞行。”

“金陵多事,你此时离开也好。”

“走之前有个问题想问你。”

他漫不经心地问,“什么问题,值得你巴巴地跑来。”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你是不是皇上的密使?”

他目光一寒,嘴­唇­紧紧抿成一线,片刻后看了我一眼说到,“既是也不是。”

既是也不是,我不想和他作文字游戏,只是径直说到,“我希望你能秉公处理柳香阁之事?”

他目光更冷,“你什么意思?”

“我希望你处理的时候不要被家族利益所左右。”

他语气森冷如冰雪,“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毫不闪避,“金陵府小吏何进是怎么死的,他怎么会在重重看守的牢房里自缢,是自杀还是谋杀?”

他犹豫了一下说到,“我只能告诉你,那不是我做的。”

“哦,那是谁做的?如果金陵府尹江源做的,你能不知情?”

他深深地看着我,时间长到让我觉得有一个世纪。半晌后他长叹一声,“看来我们之间的信任还真是脆弱,不堪一击。”

我微微阖上双目,心底叹息,所有人一旦有事最先考虑的还是自己的家人。我能全心全意地信任他吗?

他无奈地看着我,苦笑道,“这点你放心。明里有刑部大理寺看着呢,暗里也不只我一个人。我不会,也无从做手脚。”

“谢谢,”我顿一顿说道,“我告辞了。”

他的神­色­渐渐冷寂了下来,静静地说道,“保重。”

步出行辕,我抬头看那夕阳的余晖洒满了血红的天际,最后的晚霞镶嵌在一堆乱云边上,划出天与地挥别的绚丽和悲壮。夕阳西下几时回,往事不可追,背负着各自的身份,我们终于是渐行渐远了。

临行前去冯府探望君悦,冯伯惜别的同时吃吃艾艾地想说什么却始终难以张口,我明白这个老人的心意,轻声说道,“我不见他,看看就走。”

相见不如不见,他如此暧昧不明的情思,与己无益,与我更是困惑。正如他所说的,既然不能给他结果,就不要给他希望。这样终有一日,他会淡忘,会风过无痕。

夏夜,蝉鸣远远近近,近近远远地交合在一起。书房里灯火通明,他俯首书案,埋头苦读。跳跃的烛火映照着他年轻的面庞,更趁得眉目清秀。

我只站在院中静静地望着书房,静静地看着他。心中暗暗祈望他经此挫折后更加理智,从此一帆风顺。我并不寄望他平步青云,前程似锦。只希望他无灾无难,平安快乐。

我虽是他的姐姐,却注定只能是他生命中的过客。即使他可能永远不知道有我们这些亲人,但亲情是无法割舍的牵系,血脉是谁都无法改变的河流……

七夕佳节

离开金陵,我们一路向苏州而去。七月初的天气炎热,坐马车赶路可不是个好差事。我们到无锡后就改走水路。

君到姑苏地,人家尽枕河。水乡古镇很美,一条条小河在镇中蜿蜒,穿城穿巷穿路穿屋舍。水波里或有轻舟、或停画舫、或者只是几许浮萍撩拨着岸边成排的桃李垂下枝蔓。

摇橹的船娘边摇船边唱起了婉转悠扬的江苏民歌:“正月里来杏花开,采一朵杏花上船来……”,吴侬软语,遍数了十二个月份的花名,歌声清丽,柔情似水,让人溺在歌声里不想再起。

坐在乌篷船上边听歌边欣赏风景,我附耳对卓雅说,“你要唱,一定唱得比她还好听。”

卓雅只是笑笑,笑容淡薄如露光靡丽。我记得当初她说是被舅舅舅妈卖掉的。越近苏州,她是不是越近乡情怯,回忆起令人伤感的童年往事。

苏州多城门,苏州多丽水。从八门中的水城门阊门进入苏州,密如蛛网的水港河道如经如纬,星罗棋布,纵横交错。近水人家临河筑屋,“家家门外泊舟船”,形成“小桥、流水、人家”的水城风貌。

各种临街商铺中,针线铺里的人好像特别多。我叹道,“这么多人爱刺绣,怪不是苏绣天下闻名。”

卓雅“扑哧”一笑,“过两天是七夕啊,姑娘家要乞巧,自然要买些针线了。”

“七夕啊”,我尴尬地笑着,“我不怎么过的。”

卓雅揶揄道,“是啊,阿风以后有苦头吃了,有人连衣服都缝不好。”

七夕乞巧,这个节日起源于汉代,乞巧相当于古代女红比赛。七月七日夜间,女子们月下备好瓜果,祈求织女赐以巧技。拜仙之后,姑娘们手执彩线对着灯影将线穿过针孔,如一口气能穿七枚针孔者叫得巧,被称为巧手,穿不到七个针孔的叫输巧。

女红之巧,十指春风。我对女红一向不敢兴趣,结果我的乞巧成绩自然是长安那帮名门小姐里数的着的,当然是倒着数的。不过最巧的要数元府三小姐,我的妹妹,元芷汀。她可以毫不费力地穿过七根针,年方十五的她已经因女红而闻名长安。

我反驳道,“谁说我不会缝衣服?”

卓雅调笑,“是啊,会缝,不过缝得歪歪扭扭的。”

阿风半天没说话,忽然冷不丁地Сhā了一句,“我自己会缝。”

卓雅回头愤愤地看了看他,他冷面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看风景。卓雅叹道,“见­色­忘友,现在就我一人是外人。”

我也调侃道,“是啊是啊,所以你也快点找一个如意郎君吧。”

“怕我赖着你啊,偏不找。”她说得轻松,一语轻轻带过,但笑容中却隐隐带着一丝­阴­翳。

七夕那天,天河如练,长空如水,漫天阑珊星光。半弯新月隐隐从东边天际深处爬上来,停留在柳梢头俯瞰这些人约黄昏后的小儿女。

传说夜里悄悄躲到葡萄架下,只要心诚,屏息禁声,就能听见织女牛郎两人说悄悄话,虽然已过了做梦的年纪,但是我兴致颇高,好不容易挨到天黑,饭也不顾了,早早拉着阿风和卓雅钻到一处葡萄架底下。

葡萄荫荫如盖,青碧枝叶藤蔓蜿蜒,翠­色­生生。两眼透过随风晃动的大叶子,看到天上去,只是听到些细碎地簌簌声,也不知这是不是两人的悄悄话,或者,只是微风拂动叶子。

牵牛织女临水而立,盈盈相顾,一顾千年。在每年的这个日子里,不论是磐石蒲苇的坚韧夫妻,还是情窦初开的青涩恋人,希望都能一起仰望星空,盼望着他们的相逢。

速食爱情的年代里,人们失却了古人仰视未知的敬畏之心和幻想的快乐,也失去了等待的坚持和坚贞。 从什么时候开始,神话被我们打破了,如水的月光,也被我们遗失了。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感叹于这美好的传说,我不禁吟起了秦少游的《鹊桥仙》。

“好词曲,虽然不象诗那样工整,但意境深远。”葡萄架下一个苍苍的声音赞叹道,他整个人隐身在­阴­影里,光影斑驳,如隔了一层迷雾,让人看不清楚。

我扬了扬眉,说到,“先生为何不露面一见?”

他淡淡说道,“与元小姐见面的机会还多的是。”

我们在苏州并没有表露身份,别人也只当我们是游山玩水的富家公子。他素昧平生,怎么会知道我们的来历。我微微一惊,说道,“先生如何知道?”

“有位故人托我照料几位,云生,把东西交给元小姐。”一个青衣小仆走过来递来一张银质卡片,上面刻着天机阁,苏州拙园。”

难道他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天机阁中人,我不由自主地投去探究的目光。耳边传来轮子的辘轳声,他竟然是坐在木质轮椅上。青衣小仆推着那人离开,他的声音远远传来,“如果有疑问,可以到天机阁来找我。”

如果是天机阁,知道我们的来历也就不奇怪了。不过天机缥缈,都是世人花费重金去求消息,天机阁怎么会主动找上我。而他所说的故人是谁?

我们接着闲逛,虽然天­色­已晚,但苏州街头仍然人来人往,凤箫声动,玉壶光转,才子佳人们宝马雕车香满路。月光筛过树叶斑驳地照在青石路面,晚风微熏。

我笑着道,“没想到苏州城这么热闹。”

卓雅也笑着说,“这还不算热闹,要是元宵节有花灯的时候更热闹呢。整个大街都走不动了。”

我点点头,“长安虽也热闹,但是没有江南的风雅。”

卓雅笑吟吟道:“不过人多拥挤,经常有人被挤倒河里的。”

对面人潮汹涌,连小贩也比别处多了不少,我有些奇怪,问到,“那儿人怎么特别多?”

卓雅垫起脚看了看,“那是月老庙,未婚配的善男信女们来此求姻缘签。”她侧首看了看旁边的阿风,调笑,“你们要不要也去求一只。”

我落落大方地说,“是要求一只,不过不是给我们,而是给你。”

她又羞又恼,“我又不象小姐那样着急。”

“是啊,我着急,那你就陪我吧。” 我拉着她的手,挤进拥挤的人群。

月老庙前人山人海,但是抽签,算姻缘的大多都是女子。在这时代,盲婚哑嫁多的是,这些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女子对美满姻缘的期望就只能借助于神仙了。

好不容易抽了签,又排长队去解签。前面有小家碧玉,也有大家闺秀。只听见一个娇美如黄莺的声音,“哥,馨然姐抽到一支上签呢。”

说话的人貌美如花,明眸善睐,正是在洛阳见过的秋心韵。旁边的女子宁静幽雅,含羞微笑,真是人如其名,气质馨然。而站在街边望着她们的秋尽梧仍然是温文而雅,闻言只是淡淡一笑。

卓雅瞬间脸­色­变得惨白,她微微退后一步,将自己隐在我的身后。秋心韵拉着那女子围着秋尽梧身边欢声笑语,此时卓雅低声对我说,“小姐,我不太舒服,先回客栈了。”

我回头看她一眼,只觉得她神­色­黯淡,说道,“没事吧,不如我们一起回去。”

她摇摇头,“我先回去了。”说罢不等我反应,就转身匆匆离去。

我远望秋家兄妹,男的英俊,女的娇俏,他们不是家在杭州吗,怎么又来了苏州。忽然记起少林相遇时,秋尽梧说过原来家居苏州,后来才迁去杭州的。难道他们和卓雅幼时就相识,但卓雅认得他们,他们显然已经不认得卓雅了,难道这就是卓雅的心病。

卓雅走了,我有些意兴阑珊,低头看看签文:自剪芭蕉写佛经,金莲无复印中庭, 清风明月长相忆,玉管朱弦可要听。多病不胜衣更薄,宿妆犹在酒初醒,隔年违别成何事,卧看牵牛织女星。虽不知道明确意思,但是看来不是一只上签。

心情就象一朵­阴­云遮住月娘明媚的面庞,尽管仍然清光如许,也仍带了一丝­阴­霾。我有些怏怏不快地将求到的签文随便向身上一装,也不去解签了,和阿风继续闲逛。

街边小贩在热情地招揽客人,有卖丝线的、胭脂水粉的,卖小吃的,各种叫卖声各不相同。在夜晚,小贩的叫卖声听起来是那么优美,那么富有韵律感。

我东瞅瞅,西逛逛,阿风任劳任怨,耐心陪逛,见我看得多买的少,问道,“想要什么?”

我有些失望,“平时逛长安西市买了多少稀奇古怪的东西,这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他眼眸幽深中分明藏着什么,“你喜欢什么?”

我回眸,“怎么了?”

他­唇­边一丝浅笑,“我要送你。”

我笑着,斜了眼看他,“那你应该送花!”

“什么花?”

“玫瑰花,最好999朵,少点99朵也行,代表天长地久。”

“玫瑰花?”

“哦,这时好像没有,不过红月季也差不多吧。”

他略略有些为难,北地花重浓艳,时人多爱牡丹,江南素爱清淡,棣棠木香居多,此时苏州少见月季。

我笑道,“逗你玩的,算了,送个简单的吧。”

前方一小贩用一根­棒­敲击一个小手鼓吆喝买卖;小贩用的­棒­弯曲,由丝线将小金属头悬在­棒­的两头,来回摆动,快速而有节奏地敲打在鼓上,鼓声响亮,节奏欢快,吸引了不少人。

走近一看,是卖各式面具的,有红粉佳人,有白面书生,这些个黑如锅底的是昆仑奴面具。

我心中一动,指着这个昆仑奴面具,“要这个。”

他疑惑地问,“在长安不是也买过。”

我环顾周围,苏州不象长安各国商人云集,人们买不到昆仑奴也赶风潮,不少人戴这面具为时兴。

我拿过两个面具,将其中一个给他戴上,“分头去走,看你能不能找到戴上面具的我。”

尘世间心境清丽的女子,无不希望有这样一条古街和这样的场景,只为把自己的面具买成昆仑奴模样,只为在千千万万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唯有在混乱的人群中,在失望和错觉间掀开最后一张昆仑奴面具,只为发现那张明亮的面孔,以及在他刚毅面颊上徐徐绽放的柔和笑容。

我松开他的手,步入车水马龙的人流中。我的爱人,看你能否找到我,就如我在千年的轮回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时,刚巧遇到你。

世界上最难的是恰到好处,世事如同东家之子,增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短。我与杨昊,在错的时间遇见对的人是一阵叹息。与阿风,是不是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一生幸福。

人越多越感到寂寞。喧嚣的人群中,周围全都是陌生的面孔,内心反倒觉得很空,特别的孤单寂寞。忽然间情绪低落,觉得与欢乐的拥挤人潮之间格格不入。

有人惊呼,“扫帚星。”抬头一看,一颗璀璨的流星划过天际,溅珠碎玉般,一闪而逝。我在慌乱的人群中双手合十,虔诚地许下简单的誓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爱源于彼此间的欣赏,爱产生于彼此之间的关怀,爱加深于彼此之间的默默付出,爱凝结在彼此之间的信任……我很幸福,我找到了另一半。

半晌,城东方向发生一声巨响,火光冲天,惊得所有人驻足眺望。接着地面微微颤动,有人高喊,“地震了。”

场面立刻变得混乱起来,吵闹声,倒地声,落水声,呼儿唤女声,有人嚎啕大哭,要么失声尖叫。人们互相推搡,慌不择路地四散回家。

随着人流反反复复不知走到哪里,挤得不行了就跳到一处屋檐上,看着来来去去的人们,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熟悉的人影映入眼帘。

戴着昆仑奴面具的他在人群中寻寻觅觅,多少相似的背影让他惆怅,多少次惊喜的眼神又变成了失望。我高声呼唤,但是声音被湮没在喧闹声中,他走过去了,从我眼前闪过,我的心霍得跌入谷底,难道错过了吗……

又不知多久,有没有一个世纪,推挤的人群渐渐消散了。有人站在最高的月老庙的屋顶四处张望,看到屋檐上的我飞奔而来,然后站在那里,迟疑的向前走了两步,仰着头凝望我。

天若有情天亦老,我只担心等不到。能在万千人海,相遇相识相知相爱,是一份不可求的缘。他终于回来了,终于找到我了……

阿风跳上屋顶,在我的面前半蹲了下来,很小心揭开了我的昆仑奴面具,面具后是一张濡湿的脸。

他有些惊慌失措,“音,怎么了?”

我抓住了他的手,紧紧握住。“我也在找你。”

他似乎微微一抖,无惧屋下滚滚人潮,温柔地拥住我。

回到客栈已是深夜,卓雅还未休息,灯下的她抚着额头沉思,烛火映得清丽的脸庞忽明忽暗。

她见我回来,稍稍掩饰黯然神伤的神情,问到,“外面怎么了,刚才很吵?”

“城东有大火,有人说是地震,人群有些慌乱。”

她担忧地问,“没事吧?”

我叹了口气,“可能有人踩踏受伤。”

她悠悠道,“小时候元宵赏灯,我曾被挤到河里,幸亏有人救了我。”

我不由问道,“谁救的?”

她噤口不言,目光逐渐幽深。

我抬头看她,“卓雅,你有心事。”

她笑着的,可是她的笑意这样疏离,“我有什么心事?”

我有些迟疑,但还是隐晦地说,“有些伤疤总要面对的。”

她看我的目光,渐渐有些痛楚了。“伤口既然已经结疤,何苦再揭开来呢?”

“这样你的心结永远解不开。”

她依旧安静而沉默,我继续开导她,“对我来说,如果没有曾和杨昊的痛,又怎会有今日的甜。”

想着偶遇的秋氏兄妹,我直视她的眼睛,让她无法逃避,“只有面对才知道他是不是属于自己的,否则你永远不知道。”

她仿佛知道我意有所指,低声道:“面对的结果可能会更痛。”

“只有痛过后才能明白,才能彻底放下,才能重新开始。”

沉吟良久之后,她才说,“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我握住她的手,“幸福要靠自己把握的。”

第二天一早,晨曦初露,夏日照­射­着波光荡漾,暑气一点点蒸腾上来。

早上去叫阿风,房内空荡荡地没有一个人,床铺也整整齐齐的,好像没有动过。奇怪,昨晚回来已经很晚了,他又去哪了?

一下楼,就听见楼下有人喧哗,“知道不,城东的张居士被扫帚星砸着了。”

“听说那张居士住的地方都被扫帚星夷为平地。”

“哎哟,张居士­精­通天相,很多王爷和大官都找他算命呢。”

“还准呢,连自己的命都算不准。”

“那就是泄露天机太多了,遭了天谴。”

众人还在议论纷纷,我心里隐隐约约觉得有些奇怪。对见惯了流星、陨石和流星雨的现代人来说,昨晚的流星实在不够壮观。而且它一闪而过,估计在大气层中就充分燃烧了,并不像火流星看上去那么明亮,像条闪闪发光的巨大火龙。

一笑置之,和卓雅坐下来品味花样繁多的苏州小吃。历代­骚­人墨客,在赞美姑苏旖旎风光的同时,也对­精­巧可口的苏式糕点赞美不已。不过北方人谈起苏州小吃,往往一言以蔽之——吃不饱。

小馄饨,雪白的尖底浅碗,决定它容量小。清澈的汤中漂浮着几只兰花似的馄饨,半透明的皮子薄如蝉翼,中间透出一点粉红­色­,汤面上洒了一层桔红­色­的蟹籽,其­色­彩,其形态,足以引人食欲,吃完意犹未尽。

苏式糕点逢农历四时八节,均有它的时令品种,有春饼、夏糕、秋酥、冬糖之称。夏季的绿豆糕­色­泽碧绿,晶莹剔透,口感滑爽;松子黄千糕,其松软细绵,富有松仁清香的焦糖香味;米枫糕,以酒酿发酵,洁白绵软,口感富有咬嚼;四­色­片糕,香气浓郁,松花、杏仁、玫瑰和苔菜片不仅风味各异、而且­色­彩美观。

卓雅神情有些怔忡,“小姐,今天有什么安排?”

“没有,你想去哪?”我继续和海棠糕奋战。

卓雅低头抚着自己的衣角,道:““我想去舅舅家看一下。”

我惊讶地抬起头,一时掩饰不住自己的神­色­,“你舅舅?”

她的面容有些苦涩,“我小时候就住在舅舅家。”

想来她是听了我昨晚说的话,下定决心去面对。但陈年心结去碰触,也是顾虑重重吧。

我笑着答道,“好,今天陪你去吧。”

“不用了,”她正说着,忽然看到阿风匆匆走进客栈。

阿风形容有些憔悴,眼下有一片小小的乌青,想是睡得不足。衣衫上有夜露深重又晒­干­的痕迹,风尘仆仆。他昨夜彻夜未归,­干­什么去了?

我冲他招手,“去哪了,来吃早点。”

他手里拿了长长的一束东西,外面罩着不知从哪找来的蓝花布,裹得严严实实。卓雅问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他淡淡一笑,有些疲惫地说,“没什么,我先回房间去了。”我连声叫他吃早餐,他也不顾直奔楼上而去。

“他今天真怪”,我和卓雅喃喃地说着,慢悠悠地吃完早点后才回房间。

一进房间,卓雅惊叹一声,“好香啊!”

满满的,沉沉的花香与花­色­,盆里Сhā着满满的火红玫瑰(月季),娇艳欲滴,还带着晨间的露水,热烈而又缠绵,就像燃烧的爱情,让人沉醉。

有人说玫瑰是情人的血染红的,那是个很远古的传说,很凄美,充满了浓浓的感伤。而身在古代,时值七夕,玫瑰在手,什么也不用说,就已代表千种风情,万种心声。

风雨故人

一早我陪卓雅去苏州城西面木渎镇的舅舅家,让阿风补眠。

一到西门,就听见来来往往的人们还在议论昨晚的事。

“昨晚张居士被扫帚星砸死了,听说人都被烧成焦炭了。”

“张居士平时大多待在山上观星,元宵节才回来了,谁料到天降横祸。”

“唉呀,他孤身一人,身后事也是凄惨。”

“昨晚出事后,官府衙役马上就来了,好像搜寻什么,神秘得很。”

“奇怪,官府从来没这么积极的。”

我的好奇心又被勾上来了,决定顺道去看看。这院子虽然在西门附近,但地方偏僻,而且自成一体。此时房子已成残垣断壁,院子里一片狼藉,残砖断瓦到处堆积。

现场虽然惨烈,但我只看了两眼,就断定这不是流星导致的。因为前世参观过天体馆,看过各种各样的流星陨石照片。有的流星在大气中未燃烧尽,落到地面后就成为陨石。而陨石撞击地面会留下“陨石坑”。此处既无陨石也无陨石坑,但是迷信的古人根本不会了解。

此时房子多为木质结构,一旦着火很难扑救。但现场好像有爆炸的威力,昨晚听到的巨响是传自这里吗?一个小小的方士怎么牵扯上炸药。不过古人笃信天命之说,改朝换代前总要找方士看看,这些方士牵涉到惊天­阴­谋也不稀奇。

虽然现场被官府清理过了,卓雅还有些害怕,一个劲催促我离开。看看这里再没有什么线索,我怀着重重疑团离开这处院子。这只是居所,不知道这方士的观星台又在何处。

出了西门,坐水乡小船,不紧不慢就到了木渎。此镇位于苏州西郊灵岩山麓,依山而筑,傍水而居,既得真山真水之趣,又具小桥流水之幽。

木渎镇也是历史悠久,相传春秋末年,吴王夫差为取悦西施,在灵岩山顶建馆娃宫, 并增筑姑苏台, “三年聚材,五年乃成”,木材源源而至,竟堵塞了山下的河流港渎,“积木塞渎”,木渎由此得名。

这个园林小镇的民舍,白墙青瓦、飞檐翘楚,或挨挨挤挤或整齐有序,或悄然静立或簇拥炫耀。卓雅缓缓地走着,听着纯正的吴侬软语,一步步寻找着儿时的记忆。

这是一处面水的民居,房屋看得出多年没有修缮过,显得破旧不堪。卓雅犹豫了一下,上前拍门。

“谁呀?”一个苍老的声音传出来。片刻,一个苍老的中年­妇­女打开了房门。她的面容显得饱经岁月沧桑,头发有些花白,衣服虽然浆洗­干­净,却也可见补丁。

卓雅显得很惊讶,有些迟疑地问,“请问这是吴澜的家吗?”

她也有些吃惊,有些伤感地说,“我家相公已经去世好多年了。”

卓雅身子一震,惊呼出声,“去世了,什么时候的事?”

她声音有些哽咽,“有十年了吧。”

卓雅眼里隐隐的泪光闪烁,低头不语。她上下打量着卓雅,有些不敢相信地掩住嘴,呐呐地说,“清雅,难道是你。”

卓雅点点头,似乎有好多话要说,刚一出口,却已泣不成声。

“清雅,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你,你舅舅临死的时候一直念叨着你。”她拍着卓雅的背,声音也哽咽了,“长得亭亭玉立,和姐姐有几分相似,我才认得出来。”

“清雅”难道是卓雅的真名,我看她们在门口相拥伤怀,说到,“不如进去细谈吧。”

她擦擦眼睛,赶紧说,“是啊,别在外面站着了,快进去吧。”然后招呼我们一起进了堂屋。

进到屋里,发现屋里的家具也是陈旧不堪。卓雅看了看四周,有些伤感,“闰官呢?怎么不见他?”

吴氏叹了口气,“他在镇上药店当学徒,晚上才回来呢。卓雅你过得如何?这位姑娘是?”

她一连串问题,卓雅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我Сhā过来接过话题,“我家居长安,小时候有缘和卓雅相遇,结为姐妹,她一直在我家长大。”我不愿说得太多,掩饰了卓雅曾经在我家为婢的事。

“卓雅?”她对这个名字有些疑惑。

卓雅赶忙说到,“舅舅怎么去的?”

“嗯,还不是痨病,没法治了,最后家里也撑不下去。”

卓雅禁不住再一次泪盈于睫。

吴氏替卓雅拭去泪水,自己眼圈也红了。“我们对不起你啊,你舅舅的痨病用卖你的钱又撑了几年,还是去了。他临终的时候,还一个劲念着你,说对不起姐姐姐夫呢。”

卓雅抬手拭去眼泪,“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要治病。”

旧时肺结核为痨病,为不治之症,又为富贵病,即使大富之家也为治此病花尽财产,更别说一般人家了。看这家里如今也是一贫如洗,也难怪他们狠心卖了卓雅,毕竟家里有人得了痨病,还要养两个孩子。

卓雅也似乎对当年的事略略释然,絮絮地问起家里的近况。原来家里男主人去世后,孤儿寡母勉强靠给别人浆洗衣服度日,儿子稍大些去药店当学徒后日子才稍微好过点。

吴氏又问起卓雅近况,说道,“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对了,原来隔壁的秋家儿子去年还来看过我们,就是当年和你一起玩的秋官,你还记得吗?”

卓雅身子微颤,含着漠漠的一缕笑道,“不记得了。”

吴氏仍然絮絮叨叨,“如今他长得一表人才,他还记得你呢,问你的消息。我当时就想,如果你还在说不准……”

卓雅打断她,“过去的事就不用提了,不知闰官在哪家药店做学徒,我去看看他就要走了。”

吴氏急忙说,“再怎么忙,也要在家吃顿饭再走,我这就去准备。”

卓雅连忙摆手,“不用麻烦了。”

吴氏拉着她的手,一个劲说,“一定要,一定要。”

我看吴氏也是心怀歉疚,拼命想要弥补,对卓雅说道,“我们还是留下吧。”

准备了半天,虽是些家常便饭,但也很用心。吴氏又专门把儿子叫回来一块吃了顿午饭,一家人在一起吃饭倒也其乐融融。虽然无法彻底消除伤痕,但庆幸卓雅终于可以放下这段心结。

下午,吴闰安,这个清朗但有些瘦弱的男孩坚持送我们。水波荡漾,他撑船送我们回苏州,吴氏在岸上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频频挥手,卓雅的眼圈又有些红了。

船儿在轻轻晃动的橹声中,慢慢的在碧波中荡漾,一会儿穿过古老的小桥,一会儿在粉墙黛瓦中徜徉,微风拂动着两岸的柳丝,如同在画中穿行。

一路小桥流水、小院清风地看过来,吴闰安一边摇橹一边口齿伶俐地给我们介绍各处风光,如果放在现代,绝对是个尽职尽责的导游。

他指着河岸对面远远的一处院落说,“那是雷家花园。”

我远远地看了一眼,只见那处花园规模很大,一眼望不到头,传统的白墙乌瓦,飞檐翘角。

我奇怪道,“也没有什么特别。”

他嘟了嘟嘴说,“他家园子大了去了,后面直到山脚。有次我上山,听到他家院子发出轰隆隆的巨响,差点把我吓死。”

轰隆隆的巨响,我脑子里忽然划过一道闪电,雷家,巨响,难道是传说中的霹雳堂。我问道,“什么样的巨响?”

“就象打雷一样,地都有些震动。”

“他们家作什么的,是不是叫霹雳堂。”

“霹雳堂,没听说过,他们家好像是做生意的。”

一眨眼小船已经划过那处河岸,我回首深深看了雷家花园一眼,也带着深深的疑惑。

到了苏州西门已是傍晚时分,我们别了吴闰安,一路慢慢走回客栈。

回到房里,卓雅低声说,“谢谢你。”

我奇怪地问,“谢什么?”

她淡淡一笑,“我看见你在吴氏床头偷偷放了五百两银票。”

我微微叹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他们生活得也不容易。”

她默默,只道,“我现在已经不恨他们了。”

我按住她的手,“现在放下这个心结了?”

“算是放下了。”她的语气中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多了一些轻松。

“那另一个呢?”我侧过头看她的神­色­,小心翼翼的问。

她吃惊道,“另一个,你说什么?”

我尽量淡缓了语气,“秋尽梧!”

她­唇­­色­微微发白,“怎么提到他。”

秋尽梧,林泉山庄少庄主,武林世家贵公子,年少英俊,温文尔雅。从少林相遇到故地寻访,他似乎也对卓雅念念不忘。

我温和地问道,“他是你的故人吗,看来他还记得你。”

她的声音在瞬间变得尖锐,“我不认识他。”

我看着她只是不语,等她平静下来。任何人心事被揭穿后都会怫然不悦,下意识的反驳。卓雅我只希望你不要因为心结而错过自己的幸福。

半晌后她叹口气算是默认,但是神­色­有深重的哀伤,“我们之间不会有结果的。”

我紧追不放,“为什么?”

她清浅一笑,却是伤感不已,“即使是故人,现在也是云泥之别了。”

我叹一口气道,“因为你的身世?”

她悚然一惊,倏地抬头,“你怎么知道。

我柔声道,“我只是猜的,如果你不想告诉我,我也不会问。”

她只是静静地听着,沉默良久。

我接着说道,“如果你因为身世而困扰,我可以帮你换一个身份。”

她脸­色­苍白,定一定神道,“不用。”

我看了看她的神­色­,不忍再追问,起身说道,“算了,我不问了,你要我帮忙的时候再说吧。”

刚要出门,“我是当年的太医院院判蒋卓然的女儿。”她的语气清冷。

我心中“咯噔”一下,卓雅的亲口承认还是证实了我的猜想。难怪她从小­精­通医术,难怪她如此关心当年宫中琳妃的案子。

她咬着­唇­低头不语,片刻道,“其实我真名叫蒋清雅,母亲早亡,父亲是湖州名医,年纪轻轻就名声远播,被聘去宫里任太医。他临去长安的时候,担心牵扯到皇室秘辛,就把我寄养在舅舅家。”

我转身回来,重又问道,“所以,你在苏州遇到了秋尽梧?”

她的­唇­角淡淡一扬,“当时他和母亲,妹妹住舅舅家隔壁。我们经常一起玩。那年元宵节灯会,我们瞒着大人偷偷来看灯。我被挤到水里,头也磕到了,他奋不顾身地跳下来救我,手被扎破了。”

我问道,“既然是青梅竹马,你在顾虑什么?”

她笑得苦涩,“他是武林世家的贵公子,想来有不少世家小姐倾心。”

我给她打气,“你只是担心这个的话,我有办法。林泉山庄再怎么样,也只是武林中人。不如我们结拜,想来元家的势力也有用处。”

她神­色­一松,像是舒了一口气,却又脸­色­一暗,“也许他觉得我只是幼时玩伴,说不准现在有了心上人。”

我拍拍她的肩膀,“那就去确定他的心意,如果真是另有心上人,我们也不稀罕,再找一个比他更好的。”

她红了脸嗫嚅道,“可以吗?”

我豪气万千地说,“怎么不可以,让他知道追我们卓雅的人多了去了。”

她轻笑一声,笑声如银铃般悦耳,她终于放开了心结。

晚上,我和阿风说了对扫帚星砸死人的怀疑,也说了今天对雷家花园的发现。

他冷冷一句,“你想晚上去探查?”

我吃惊地问,“你怎么知道?”

他淡淡一笑,“你的心思我还不知道。”

我拉着他的袖子,“我们晚上去吧。”

他皱了皱眉头,“今天太晚了,明天去吧。”

清风徐来,还夹杂着淡淡荷香,白日的暑气早已随着清风消散殆尽。今晚的月光暗淡,让夜­色­变得更黑。

雷家花园,形状狭长,越向后延伸,树木越少,后院山脚下有一大片开阔地带,与前院隔得很远。这块空地面积有足球场大小,中间有一座砖石结构的房子。

我们伏在山脚下的榆树上,远远望着那座黑洞洞的房子,只有门没有窗户,看不出任何迹象。刚想过去,阿风摆摆手,他在树上几个轻纵,再回来时手上已经多了一只布谷鸟。

他暗使巧劲,那布谷鸟毫发无伤地远远落在场中,它落地后优哉游哉地向前走了两步,好似闲庭信步。

忽然,一阵清越的铃声响起,打破了山中的寂静。我们伏得更低,屏息以待,场中竟然同时掀起几个盖子,有几个人从地下露出脑袋左顾右盼。

原来这处地方看着空旷,却处处设伏。地上暗设伏线,一旦碰触就会牵动银铃报警。地下更埋伏有人,一旦报警就会出来查看。如果有人接近,层层埋伏下就会成为瓮中之鳖,笼中之鸟。此地机关重重,那砖房看来是雷家重地。

那几个人露头四顾看看场中并无人影,一人爬出地窖,跑到触动机关的地方仔细查看,发现了那只布谷鸟。他回头大喊一声,“是该死的鸟,这个月都第三回了。”

那几个人也嘟嘟囔囔的抱怨,接着盖子又盖上了,那人也重回地窖,一切又归于平静。夜­色­沉静,掩盖了刚才的一幕,就如同从未发生过一样。

我目测从这边到中间的房子大约有一二十丈,无论轻功多高,都不可能一跃到达,必然要中间借力,就可能引发机关。而且即使靠近了那夜­色­中­阴­森森的房子,焉知不会有更厉害的机关。

我压低声音问阿风,“怎么办?”

他低声回答,“今晚先回去吧。”

我无计可施,点了点头。我们飞檐走壁依原路而回,一路上庭院深深,院落重重,也不知道哪个是主人居所。

快到雷家花园门前小码头的时候,看见码头处正好停泊了一只小船,有人正举着风灯,引着后面的人出舱。

我对着阿风打了个手势,隐身在斗檐下探看。灯光隐隐绰绰,照见后面身材瘦削的锦衣公子。谁,这么晚了,来­干­什么?如果有重要的事,那雷家家主一定会接待,我们就不用暗中摸索了。

夜­色­如墨,一盏灯光引路,我们远远跟踪着来到了一处灯火通明的厅堂,木樨香堂。

一中年虬髯大汉起身寒暄,“唐公子,你好。”

那锦衣公子也拱手为礼,“有劳雷堂主久候。”

揭开瓦缝观察屋里,是江湖常用的手段,我们从上而下窥视。这虬髯大汉应该就是雷家家主雷震天,这锦衣公子被称为唐公子,难道是唐门中人。仔细看去,他身上穿的确实是蜀锦中的­精­品彩晕锦。

寒暄完毕,雷震天开口,“唐公子一月内两次拜访,这次又想定点什么?”

唐公子笑道,“这次不是谈生意,远这次来是希望有机会和雷堂主合作的。”

雷震天只淡淡一笑,“雷家专攻火药,唐家专攻暗器毒药,不知有什么地方可以合作。”

唐远道,“如果把火药和暗器结合起来,就可以独步武林了。”

雷震天颇为关注,“结合起来?”

唐远道,“蜀中刚传来消息,唐门设计出霹雳雷火弹,但需要雷门火药支持。”

“霹雳雷火弹”,雷震天眼前明显一亮,但片刻后冷笑一声,“唐门设计出的,恐怕是百巧生设计的吧。”

唐远微笑道,“雷堂主对百巧生投到唐门还耿耿于怀啊。”

“投到唐门,恐怕是你们拿他家眷威胁吧。雷家还是不如你们唐门有手段。”

唐远对雷震天的冷嘲热讽毫不在意,只笑道“唐门的好处也就是雷家的。”

雷震天斜眼一瞥,“哦,怎么说?”

唐远身子微微前探,“两家可以共同制作霹雳雷火弹,利润分成。”

雷震天目光微微一闪,“合作可以,利润不用,我只要百巧生。”

唐远似笑非笑,“百巧生刚制作出暴雨梨花针,恐怕只能老死唐门了。”

雷震天身子一震,“暴雨梨花针,他制出了这传说中暗器。”

“不错”,唐远点点头,接着说,“雷堂主不如提些别的要求。”

雷震天思忖了一下说道,“制作地点要放在雷家,利润六四开。”

唐远面­色­微微一变,这个条件相当苛刻,制作地点在雷家,唐门工艺也就无法保密。在此制作也就意味在此出售,唐门很难掌控。但他城府颇深,当下并不发怒,只淡淡道,“火药运输很难,地点在此没问题。但是制作要由唐门总揽。”

雷震天面­色­微寒,“这不妥吧。”

“我家小妹唐莺师从百巧生,手艺在唐门中出类拔萃,家里准备派她过来。”

“再怎么样,也是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怎么让她总揽。”

唐远道,“听说雷家大公子年轻有为,还未婚配……”

雷震天心领神会,哈哈大笑,“哦,郎才女貌,两家也门当户对,不错不错。”

唐远举杯笑道,“既然是儿女亲家,不应有所偏颇,那利润五五分如何?”

雷震天心情很好,也就点点头,两人以茶代酒共饮一杯,就算达成了协议。

唐门弟子行事诡秘,一向不太涉足江湖,如今唐门联姻雷家,动作频频,到底意欲何为。这桩交易看起来雷家占了大便宜,既得夫人又得利,但是唐远的笑容中似乎还隐藏着什么。唐门不简单啊,我在洛阳中的“百花醉”和唐门有什么关系?

唐远接着说到,“霹雳雷火弹要加紧动手,最好一年后能出货。”

“一年,时间太紧了,为什么这么着急?”

“有人急着要。”

“什么人?他们怎么知道唐门设计出了霹雳雷火弹?”

“那您就不用管了。”

忽然,雷震天喝了一声,“有人!”我悚然一惊,被发现了。连忙施展轻功,跃下屋顶,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不料却见雷震天一掌击碎后窗,窗后跃出一个黑衣人。原来木樨香堂后早就埋伏有人,比我们到的还早,我们一直也未发现。雷震天掌带惊雷,向他击去。

我们却因此露了行藏,唐远发现我们,喝到,“还有两个”,接着七颗星状的暗器便飞脱疾出,出其不意地­射­向我们。我连忙躲闪,阿风长剑出鞘,“叮叮叮”几声,暗器纷纷被击落在地。

雷震天和那黑衣人还在缠斗,我们向码头方向飞纵,那边唐远又双袖一挥,暗器漫天花雨而来,细小的破空声不绝于耳。

药王谷主

阿风挽起剑花,似蛟龙出海势挟风云,一派剑光笼罩在我们周身,边舞边说,“快走。”

我提气一路向前飞弛,阿风断后,一路青光飘舞,只听丁丁当当声不绝于耳。一气奔到桥下藏着的小船,看到雷家暂时还没有人追来,稍稍松了一口气。

我跳上船,回头说道,“快上船”。他面­色­发青,以剑拄地不动。我不由大惊失­色­,连忙问,“你中暗器了。”他艰难地点了点头。

我用力拽下一支耳环,急忙取出耳环中的碧海青天,让他吃下。出口声音有些哽咽,“撑着些,我们回去。”

我扶他上船,拼命划船,小船在香溪中摇开半里路,夜幕中才看见雷家追逐的灯火如长蛇而来。

阿风脸­色­发青,半倚半坐,安慰地冲我勉强一笑。我眼圈一红,使出全身力气,将小船摇得飞一样。

背心上一阵凉一阵烫,仿佛生着一场大病。可是头脑中,却是冰凉冰凉的。傻瓜,不知天高地厚的我惹了不少麻烦,每次前面有危险你都会挡在前面,后面有威胁你就护在后面。千万不要有事,千万……

平静的深夜,夜­色­昏暗,我的心里殊不平静,一刻不敢大意。总觉得这平时如画的柳枝芦苇中里隐伏下了虎视眈眈的野兽,伺机而动。

到了苏州城门,我背着他施展轻功,一路狂奔回旅店。疯狂地砸开店门,跳到房间拽起卓雅后,才觉得两条腿哆哆嗦嗦,已经软得不是自己的了。

卓雅面­色­冷静,用磁石在阿风周身细细吸了一遍,不过须臾,在他肩上吸出一根细如牛毛的针。她拔出银针来,对着灯光凝神看了看,银­色­的针上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青­色­。

我手一抖,看着她的眼睛,“唐门毒药?什么毒?”

她仔细嗅了嗅,说道,“好像是千针错。”

我声音颤抖,“千针错?”

她深深皱了眉头,“这毒可­阴­险至极,据说中毒之后,有如千针万针钻入骨髓,痛完七日后才会身亡。”

我不寒而栗,“有救吗?”

她说道,“等一等,”接着拿出包裹,翻出一本发黄的小册子,快速地翻着。手指终于停到一页上,“有千针错的解法。”

我闻言,整个人放松下来,虽在炎夏,但觉得贴身的小衣被冷汗濡湿的粘腻。

她写下玄参、麦冬、甘草等几剂药后,抬头说到,“还差一味千灵草,很是难寻。”

我的心又提了起来,“难寻,多难寻?”

她叹了口气说道,“听说世上不过几棵,不过药王谷一定有。”

“药王谷?”

“黄山脚下翡翠谷,是药王莫问的居所。”

“他一定能解吗?”

“能,我父亲是药王的弟子,他的医书上说这些唐门解药的方子都是药王谷传出来的。”

“阿风能撑几日?”

“七日。”

我忙说,“我坐金雕去,顺利的话七日应该可以。”

卓雅道,“药王谷门口有迷魂阵,人在里面,就算做了标记,也会迷失方向,甚至可能会受到阵法的影响,丧失心智,在里面疯狂地奔跑。”

我坚定地说,“那也要试一试。”

卓雅取出一个质地奇特的哨子,说到,“这是万年藤做的,父亲传给我的,听说入阵的时候有用。”

深深地看着躺在床上昏睡的阿风,他冷俊的面上铁青。我心中骤然一酸,再也不忍去看。阿风,一定等我回来。

我抓住卓雅的手,重重地说一句,“好好照顾他。”

她拍了拍我的手,“放心,你也要小心。”

金雕展翼,不眠不休,两日已到黄山附近。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黄山真是名不虚传。只见苍山如海,层峦叠嶂,眼前的每一幅山景都是可以入画的。只是我无心看风景,心急如焚。

灵动的白云,流动的清泉,翠绿的苍松,在山风的沐浴下,慢慢变得模糊起来。望向山涧深处,仿佛白云的尽头就是仙人居住的桃花源。

按照卓雅的描述,我找到了这处青山如黛,水似翡翠的山谷,只见谷外树木郁郁葱葱,山壁如削,看不见进谷的小径。

“药王前辈……小女子元诗音前来拜见!女子有事相求!前辈……”我冲着山谷的入口,大声喊道。

山谷里静静的,惟有我的声音,在回荡不绝……叫声惊起一群栖息的飞鸟,它们在山谷溪涧中不时地鸣叫。但谷中仍然毫无动静,悄无声息。

先礼后兵,无人理会,我仗着有金雕,想凌空跨越这谷口阵法。金雕在山谷上来回盘旋,我俯瞰山间,只见树林后面是高耸的山壁,周围峰峦叠嶂,无处落足。

我垂头丧气地又回到谷口,凝视着这片树林。难道这就是阵法的主要部分,这些花花草草此时看着没有危害力,但卓雅说只要进了这个阵,阵法发动,那些林木就会自动转换方位!人在里面,就算做了标记,也会迷失方向。

本来方位就不强的我要进这迷魂阵,一定更迷魂。不过阿风命在旦夕,还在等着我,我一定得试试。我想起希腊神话的克里特岛,那个囚禁牛首人身怪物的迷宫。于是事先带了一团丝线,希望能借此通过阵法。

踏进阵里,起先还很顺利,我一边布线,一边摸索着向前走去。直线距离最短,我却不知绕来绕去绕到哪里了。忽然,一抹红绳印入我的眼帘。

我仔细一看,不会吧,这不是我的红绳吗,又绕回来了。而且红绳明显被旁边的灌木牵得很远,难道这些树木会移动。

转了半天,那条丝线已经成了一团乱麻。我又累又失望,坐在树下稍事休息。现在终于相信江湖中奇人异事层出不穷,­射­雕中变幻莫测的八卦桃花阵也不完全是金庸的杜撰。傻郭靖有俏黄蓉相助,我只有借助这哨子了。

我吹起这藤哨,它的声音不像平常的哨子一般清亮,倒有些呜咽,我使劲吹,担心谷内能否听到。吹了半天,一点动静也没有,吹得我心情有些黯然。

忽然一个金黄|­色­的身影飞­射­而来,一个毛茸茸的爪子抓向哨子。我一惊之下,连退数步,堪堪躲过。

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只金黄|­色­的猴子。它瘦长的身体上长着柔软的金­色­长毛,披散下来就像一件金黄|­色­的“披风”,耀眼夺目。不用置疑,这就是古时的 “金丝猴”了。

我拿出哨子对它晃了晃,它上跳下蹿又要来夺。我对它说道,“要哨子是吧,带我去找你的主人。”

它竟似听得懂,对我点点头,一路向前跑去。有猴带路,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急忙跟着。走了一段,面前似乎没有路了,它回身冲我指手画脚,嘴里吱吱喊着什么。我不明所以,俯身靠近想弄明白它究竟什么意思。

它迅雷不及掩耳,一把夺过哨子,在我手上抓出一道血痕,然后几个纵身,就跳到林中看不见了。我半晌回过神来,堂堂大人竟然被一只猴子戏弄,是可忍孰不可忍。气愤地“啊啊啊”大叫几声,又惊起一群飞鸟。

我气得在林子里来回找路,一定要抓到它暴打一顿。转了半天没找到路,反而转得更晕了。此时金丝猴又蹿了回来,在我面前招手。我怒火中烧,这次不能放过它了,我背负着虐待动物的罪恶感,施展轻功,一把抓住它的脖子,拎过它来。

它楚楚可怜地望着我,用爪子指着西北方向。难道它是给我指路,我可不敢轻易相信它了。我拿起线,在它脖上打了松结,再跟着它一路向西北方向走去。

走了一会,穿山越林,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眼前豁然开朗,已是炎夏时分,可山谷里的景­色­却是一派春光,芳草凝碧,柳风拂烟。

远处大片大片的桃花林,满目的粉红,花开的是如此的天真烂漫,如虚幻的桃花源,让人分不出真假。不时有微风涌来,桃花如梦幻一般摇落,先是一片,接着几片,转眼飞飞扬扬,那么的迷离恍惚、若现若隐……

桃花林中有一座墓和一间草庐。有一人身形高大修长有如临风劲竹,负手而立的背影是如此忧伤和寂寞。

金丝猴一跃而出,撒欢向那人跑去,连带我也一个踉跄,不由加紧跟过去。那人转过身来,猴子跳到他的肩上,吱吱呀呀叫个不停,还拽着脖子上的绳线对我指手划脚,有些愤愤不平。

那人冷冷一眼扫过来,我立刻丢下绳子,抢着行礼,“见过药王前辈,晚辈元诗音打扰了。”

他面容飘逸,两鬓微霜,眉间却是刻着几道深深的皱纹,好象有什么重大的伤心事。气质斯文中带着内敛的狂傲,稍带一些沧桑。

他一手安抚着猴子,一手拿着藤哨,淡淡的一点头,“你怎么会有藤哨?”

我恭敬地说,“是蒋卓然的后人所赠。”

他轩一轩眉,“你来此为何事?”

“在下的朋友中了唐门千针错之毒,想向前辈求一味千灵草。”

“我是有千灵草”,一句话让我放下心里悬在半空的大石头,但下一句话又让我心情如坠谷底,“但我为什么给你。”

我说道,“救人一命胜过七级浮屠,药王前辈也是医者父母心。”

他闻言­唇­角勾起,浮起一抹冰凉的笑,“世人皆虚伪,我救世人,谁又来救我?”

不能动之以情,就只有诱之以礼,我转而说道,“不知药王可有需要,我可以拿来交换解药?”

他的眼睑微有些疲倦地半合着,“我无欲无求。”

是啊,他远离红尘,不沾名利。桃花源中的世外之人,俗世中又有什么能打动他呢。我忽然看见墓碑上之字:爱妻唐暖之墓,未亡人莫问立。

他的妻子叫唐暖,难道和唐门有关系。记得在洛阳时甄大夫说过,药王似乎和唐门有仇,唐门每出一种新毒,他必千方百计解之。在妻子墓旁结庐而居几十年,与鸟兽树木为伴,自称未亡人,想来也是爱妻至深。

我叹了口气,“山中无甲子,世上已千年。前辈不管谷外天翻地覆?”

他冷淡地说,“天翻地覆管我何事。”

“如果是唐门独霸武林呢?”

“唐门不过整日里弄些毒针,毒药,难登大雅之堂。”

“如果有了暴雨梨花针,霹雳雷火弹呢?”

他凛然一惊,“唐门竟然制出了暴雨梨花针,霹雳雷火弹是什么东西?”

我为了加强效果,夸大其辞,“是唐门和霹雳堂正在制的暗器。如果制成后,远在一丈以外掷出,就能炸得对方尸骨无存。”

他半信半疑,“哦,真的如此厉害。”

我点点头道,“有这等暗器,还需要练武做什么?武林从此腥风血雨。如果用于战争,恐怕是血流成河。”

他沉思片刻,倦倦的却带着绝无更改的决然,“我可以给你解药,但要拿东西来换。”

我压抑住内心的欣喜,问道,“拿什么来换?”

金丝猴看我们只是絮絮说话,没人搭理它,有些不耐烦,跳下来跑到林子里扑蝴蝶去了。

他转头看了看,继续轻轻淡淡道,“数十年来,翡翠谷除了我的三个弟子外没有外人踏足。十几年前,也有一人前来求药,他竟然破了此阵,当时我要的是唐渊的首级。”

我不由追问,“结果呢?”

“三个月后他拿来了。” 他语气清淡,仿佛拿来的是什么东西,而不是一条人命。

又是挥之不去的唐门,唐渊是什么人,药王为何对他恨之入骨呢。他要我拿什么来交换,会是谁的­性­命?是否为了救人而要去杀人……

我放低了姿态,“您要什么,我都可以去做,但是千针错七日发作,请您先赐解药。”

他不答,只是浅笑,却是一片空无与淡漠,“你很爱他吗?”

我闻言一怔,他是在问我吗,他知道我给谁求药,认为如此心急如焚必定是给爱人。我也扪心自问,爱他吗?答案是毫不迟疑的,“很爱。”

“爱得多深?”

我有些愕然,转首看向他说道,“我也不知道。”

“你很诚实。”他虽然是笑着的,可是一点愉悦的情绪也无,让人看一眼,只觉得心里骤然被萧瑟秋风扫过,只余斜阳脉脉。

他温柔的抚着墓碑,接着问,“如果他死了,你会怎么样?”

我不假思索地说,“我会灭了唐门和霹雳堂。”

他的笑容愈发冰凉,“然后呢?”

然后呢,是自杀殉情还是会伤心游荡。听人说过,那一刻用来殉情,过二月用来痛苦,活十年用来怀念。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十年后,苏轼对着万顷松涛,一座孤坟。但他的身边却有了新人随侍在侧。

我沉默半晌,幽幽一叹,“我也不知道,不事到临头,谁知道呢。”

他默然良久,忽然兀自泛起一抹微笑,“你很对我的胃口。”

他回到屋里,拿出一个小瓷瓶,缓缓说道,“拿去吧,这是解药。“

我欣喜若狂,颤抖地接过,他却接着说道,“这只是半年的解药,等你解决了暴雨梨花针和霹雳雷火弹,再带人来我这里彻底解毒。”

我倒抽一口凉气,这只是半年的解药,余毒未清怎么办。对阵唐门和霹雳堂,解决这两种暗器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事有轻重缓急,算了还是先解燃眉之急。

我郑重谢过药王,又细细问了一些注意事项,拱手告辞。他淡淡一挥手,吹了吹藤哨,金丝猴不知从哪跳了出来,它怀里抱着一堆果子来向药王献宝。药王把藤哨给我,拍拍它的头,让它再送我出去。它冲我龇牙咧嘴一番,才不太情愿地带我出谷。

出谷后我一刻也不停留,坐了金雕赶回苏州。将金雕留在郊区山野,疾奔回苏州已经是第六天了。

窗户闭合,夏日炎炎中屋内也是热气蒸腾,不经意间身上的衣裳就被濡得汗津津的。而榻上的人却全身都盖于被下,只露一张脸在外,一张沉静的睡容掩盖不住皮肤下隐约的青­色­。

我疲惫地伸手去摸阿风的脸,只觉得触手冰凉,吓得我心里一激灵,颤抖着手去探他的呼吸,一呼一吸很平稳。心下一松,不由自主依坐在床边。

身后哗啦一声,卓雅推门进来,她看见去而复返的我,惊喜地抱住我。我拿出那瓶药,交待完,心里一块大石头放下,全身立刻松懈了下来,就在床边迷迷糊糊地陷入了梦乡。

醒来后却躺在床上。对上的便是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眼神中的东西那么的清清楚楚,那么的温馨执着。

再抬头看了一下天­色­,黄昏的余晖隔着帘子斜斜­射­进来。我张了张口,声音有些嘶哑,“你刚好,还不歇着去。”

他倒了杯凉茶给我,小心地扶我喝了,说到,“我都睡了五六天了,该让你和卓雅休息。”

我昏昏然躺着,问道,“我睡了几天?”

他说到,“一天一夜。”

他脸上的青­色­已经褪去,只是有些消瘦,这几日好像下巴都尖了。我关切地问道,“毒消了吧?有没有哪不好。药王说给的只是半年的药。”

他的声音温柔至极,“卓雅看过说没事了,我去给你拿些吃的,吃完你再好好睡一觉。”

困意又象藤萝层层缠绕了我,我打了个哈欠说,“别管我了,你也再去休息休息。”

他静静看我,目光中有着无尽的柔情缱绻,他轻轻吻了一下我的额头,说道,“睡吧”。我又放心地沉沉睡去,半梦半醒间好似听到他喃喃地说,在我心中,你比我重要,我不要你为我拼命。

姑苏城外

其后几天,一边休息一边想着暴雨梨花针和霹雳雷火弹的事。如果用江湖手段真刀真枪地解决的话,成本可能很高。

联想到金陵火药出现的问题,霹雳堂交由独孤凌调查是一举两得。只是暴雨梨花针如果要解决,就颇为棘手了。一则唐门地处巴蜀,鞭长莫及,二则唐门已经制出暗器,制造方法和百巧生都在唐门,如何根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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