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主小说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版主小说网 > 萍踪霞客 > 第三卷 巴蜀

第三卷 巴蜀

仆人哆哆嗦嗦半天才回过神来,指了指一个方向。沿着草木绿荫、燕莺啁啾走过来,是一个简单的小院子。

出来迎门的嬷嬷颇有些年纪,头上勒着翠蓝销金箍儿髻,眉目间很是­精­明强­干­的样子。我还未开口,她看到我们脸­色­大变,已经大声道,“元小姐来了!”

她的声音大得有些过分,引得院内房间好像有人伸头来看,正房的茶­色­螺纹门帘也是一动。

我问道,“不知周妈妈在吗?”

她一怔之后,回过头瞥了正房一眼,立刻反应过来,“我就是,不知元小姐什么事?”

卓雅笑眯眯道:“听说嬷嬷懂医术,我想来请教请教。”

她客客气气道,“姑娘听谁说的,这哪有的事。”

我看她一直堵在门口,丝毫没有让我们进的意思,笑道,“嬷嬷莫非不请我们进去谈吗,总堵在门口也不是事。”

她面­色­一变,一时间无话可说,勉强福了一福,让我们进去。

这座小院几乎全被树叶的疏影掩映,园中种着的花草长得茂盛,却丝毫不见蜂鸟徘徊其间。檐下极­阴­湿之地,爬着一些野菌,外表看上去十分鲜艳。

我和卓雅交换了一个眼神,不露声­色­来到房间。我开口道,“一看嬷嬷院子就是懂些药理的人。”

她慌忙道:“只是懂些皮毛而已,怎么敢张扬。”

我单刀直入,“我早上看卢夫人好像有孕了,怎么这么明显的事嬷嬷也没看出来?”

她不觉大大一怔,竟像是不知是的,低低道:“是么?”

我更加怀疑,“嬷嬷不知道吗?”

她吞吞吐吐道,“我不知道,可能是弄错了,或许是疏忽了……”

卓雅Сhā道,“嬷嬷也是老人,这点怎么可能弄错。”

她翻来覆去地说,“弄错也有可能,我又没嫁过人生过孩子。”

我见她越说越不像话,打断道,“嬷嬷是老人,不知是哪里人?什么时候入了卢府。”

她答道,“家是荆州,入卢府好多年了,我都记不清了。”

荆州我们刚刚去过,我微微一笑,“荆州的关公庙和安华寺香火很盛呢。”

她低头思忖片刻,皱眉道,“关公庙是有,安华寺不对吧,我记得好像是章华寺,小时候我还去上过香。”

我微微一窘,刚才故意说错的,没想到她记得分毫不差,看来真是荆州人。我又漫不经心地问道,“看院里种着野菌,莫非嬷嬷去过云贵一带。”

她摇了摇头,“院里有好几房人住着,有人喜欢摆弄,我平时碰都不敢碰的。”

我和卓雅借着闲聊,旁敲侧击,她也­精­明,答得滴水不漏,有的时候就搪塞老了,记不清了,让我们拿她也没办法。因此,最后只能空手而回。

次日便是刺史寿宴,杜刺史为官方正,不喜奢侈,因此设宴讲求的是清新脱俗。

夜宴设在水阁,撤下了四面雕花窗格,代之以半透明的月白绡纱。桌上全套秋叶隐纹青瓷碗盘配錾银杯盅,墙上嵌着八角水晶壁灯。这一切,都是为了取得和月­色­水光交相辉映的效果。碧檐雕梁和池中的倒影相互辉映,恍如瑶池琼筵。

客人不多,但都是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每处都有一个管事丫鬟和一位执事照应,忙而不乱,井然有序。我和一些女眷坐在偏厅,杜兰欣陪着杜夫人前后张罗着,十几名秀丽的妙龄丫鬟着七彩罗裙在席间穿梭。

周妈妈整晚陪着杜兰欣前前后后,我眼睛一直盯着她不放,但也没发现什么异常。最后,就询问身旁侍女,“周妈妈是小姐房里得力的人呢,一刻也离不了。”

侍女微微一愣,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然后笑道,“元小姐弄错了,这是王妈妈,周妈妈这两天生病,一直没出来。”

我一惊之下,仿佛有闪电划过心口一般突兀地照耀清明。一开始我们就被人引入误区,周妈妈的院子,开门的人自称周妈妈,我和卓雅就下意识地认定了。没想到如此措手不及的情况下,她们竟然还能想出移花接木的法子,生生地掩饰了过去。

而这周妈妈如此避而不见,莫非她是我见过的,或是隐藏着什么秘密。我低头和卓雅交待了几句,问到周妈妈还在自己院子里养病,找个机会离席而去。

夜幕掩饰了白日的喧嚣,一切都静静的,静静的,让人真正地体会到了那万籁寂静的含义。 便鞋踏在小路上,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这声音,在静夜中带起回音,每一步象踏在我的心上,我知道每一步踏下就离真相更进了一步,或者离血淋淋的事实更进一步。

来到小院,我并不敲门,翻墙而入,隐身在一处茂密的树丛中。一阵异香扑鼻,我这才发现身边开的绚烂夺目的是黄花夹竹桃、花叶万年青、青紫木、黄蝉等有毒的花木,难怪蚊虫不沾。

正房里亮着一盏灯光,那个窗棂里,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我小心翼翼地不碰触到花木,扔出了一颗石子,打破了夜的静寂。

茶­色­螺纹门帘卷起,房中人露出半个身子察看院中情形,借着微弱的星光,我看到那中年女子,秀眉美目依稀可见当年风采。

她略看了看,就回屋去了。只划过一道声音,夜又恢复了宁静。我整个人却像瞬间有冰水劈面湃下,犹如身在冰窖,整个人连纤微的发丝都冻住了一般。

模糊的轮廓渐渐凝聚,一切的一切开始不断的交织重复,变得清晰异常,在我脑中闪现——这个周妈妈原来是旧识,是济度庵的静安师太,也曾是琳妃的宫女,杨韬口中的莲姨。

人心无常

回去的路并不长,但我脚下凝滞,一股疲惫之感涌上心头。益州城内,刺史府里的波澜汹涌,则是方兴未艾,仿佛要席卷推毁一切般,让人感觉无力抗拒甚至躲避。

收回眼光,望向那水榭楼台的点点灯火。世事无常,前一刻还是歌舞升平,全家和睦,下一刻就要面对真相,反目成仇。就像川剧中的变脸一样看似直白中透着诡异,夸张中隐藏着真实。

这张网织的太大太密太久,到现在我也没有看清全部经纬。也许一开始我与卢晋清的巧遇就埋下了伏笔,从头到尾就被人象棋子一样拨弄。他们的­阴­谋是什么还不得而知,我一人是独木难支,独孤凌要在就好了。

现在当务之急只有告诉刺史大人,看他如何应对。我没有回筵席,直接让人立刻去请刺史到书房,说有要事相商。

杜刺史长髯飘拂,席间饮了些酒有些红光满面,一派欣喜。他见我等在书房,有些奇怪道,“元小姐,怎么不入席,有事吗?”

短暂的静默之后,我沉沉道,“有件事必须要告诉您。”

他满腹狐疑,“什么事,这么急?”

我微微有些局促,“您的女婿卢晋清有问题!他和蜀王旧部有勾连。”

他一脸震惊,难以置信,“怎么可能!?”

我声音低沉,“他身边周嬷嬷和当年琳妃旧案有关,在长安曾和西突厥乙毗­射­匮合谋绑架过我。”

他微微一怔,旋即道,“这只是你与一个嬷嬷的旧怨,如何能说到卢晋清和蜀王旧部有关联。”

我听他如是说,不觉忧­色­大显,刚想说清详情,忽听见书房外一声,“岳父大人在吗?”如珠玉轻击,那声音润朗,来人正是卢晋清。

杜刺史犹豫了一下,说道,“进来吧。”我心口怦怦跳着,大觉不祥,脸上却不肯露出分毫。

卢晋清推门缓步而入,今天他一袭青蓝­色­长衫,织锦的料子舒雅,蓝似静湖明波。面上含笑,如春风拂面,温文尔雅。

他宁和一笑,口气亦温和恭敬,“席间几位大人一直催着找您,管事说您来书房了,我所以过来请您。”

杜刺史沉吟片刻说到,“那好,还是先入席吧。”然后目视与我,“等到筵席结束后再说吧。”

他当先出去,卢晋清在后面相随,临出门的时候却朝我一笑,温朗的眼中掠过极微淡的­精­光,似冷月照水一晃。

我在他温和的微笑中却嗅出一股危险的气息,他似乎并不怕我揭穿整件事,也不打算再隐藏自己锋利的齿爪了。

席间仍然是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菜肴别致可口,酒香馥郁芬芳。古琴和琵琶叮咚错落,珠玉相溅,座上的各位大人们陶陶然醺醺然,恍如身在凌霄殿里,广寒宫中。

我却心神不定,坐卧不宁,卓雅低声问道,“怎么了?”

我垂着眼睑思量片刻,缓缓道,“事情太过蹊跷,现在没法细说,宴会后见过刺史,我们明天就走。”

卓雅知道这个场合多说无益,缓和了神气,静默不语。

我偷偷看去,主桌上还有一人坐立不宁,杜刺史执杯良久,召来府里的郑都尉,低声交待着什么。卢晋清冷冷注视着这一切,神情掩在淡淡的暮­色­中,眉间眼底流露出一种若有若无的伤感。片刻后,郑都尉离席而去,没有惊动席间客人。

风清月朗,灯影交幻,隔着夜­色­沉沉情景多少会有些不真实,可能只是我的一种错觉,却又那么实在,不知灯影深处有着怎样的红尘人间。

几经艰难候至曲终人散,华堂烛暗送客。彼时客人已经陆续告辞,卢晋清和杜兰欣夫­妇­站在大门口微笑代为送客。夜­色­缥缈,杜兰欣粉衣娇­嫩­,衬着卢晋清蓝衫倜傥,好似自碧叶荷­色­,清逸风流,叫人几疑画境。

刺史夫­妇­站在堂中送别客人,郑都尉匆匆而来,附在他耳边低语几句。杜刺史脸上苍白如雪,望了卢晋清一眼,眼底厉厉寒芒。

恍惚间,清风夜­色­下,月­色­孤寂,客人陆续走完了,刺史让仆人们都下去,水阁楼台间就只剩下我们几人。曾经羽觞醉月,群季在坐,如今也只剩这一园寂寥了。一阵斜风撞上窗棱,“哐”地将雕花窗格吹开,风扬轻帷。

杜刺史指着卢晋清问道,“晋清,你知道城中守备哪去了?”

他仍然温文尔雅,“岳父大人想听什么样的解释?”

杜刺史追问道,“守备不在,副守和你很熟,为什么夜间突然四门换防,而我竟然不知道。”

他熟悉的声音依然温雅,此时却似风中雪冷,“岳父大人只要知道该知道的就行了!”

杜刺史眼梢一挑,面若寒霜,“你究竟瞒着我做了什么?”

杜兰欣看着两人针锋相对,有些花容失­色­,轻轻拉了卢晋清的衣袖,悄悄地问,“出了什么事?”

卢晋清冷冷一眼,激得她透骨生冷,清澈的眼中掠过些许茫然,停口不语。立时场中有一片空茫的安寂,无声无息,渐渐令人坠入其中。

我的叹息无声无息如漫过山巅的浮云,原来他温文尔雅的背后是如此的冷冽无情。古往今来,为什么受伤的总是女子,全心全意地付出,等来的也许是彻头彻尾的欺骗。红颜未曾老去,柔软的心扉是否能承载起太多的无奈和沧桑。

“爹爹为什么训斥姐夫,你不是一向最喜欢他的吗?”忽然一个带着一丝童稚的声音响起,只见杜元澈不解地问。

卢晋清五味杂陈地看了他一眼,停顿片刻,说道,“我在等一个人,等到他来一切就知道了。”

杜刺史刚问一句,“谁?”就隐约间听到了门外成队的马蹄奔行的声音。片刻后,传来剧烈的敲门声。园中人都面面相觑。

杜刺史目光紧逼着卢晋清,冷然喝道,“开门!”

大门开启后,门外突然出现一片耀眼的火光,无数的甲士蜂拥而出!他们手中的利刃经过火光的倒映,折­射­着一道道冷冷的寒光!

领头一人,身着一席黑衣,软甲护身,袍角还带着殷殷血迹。卓雅和我一直不发一言地站着,忽然惊呼一声,我凝神看去,竟是秋尽梧。

我心里一凛,卢晋清反应如此之快,当机立断出动人马,奇险快狠,一招绝棋断死我们翻盘之路。看来,益州城已在他掌控之中,即使现在当场翻脸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秋尽梧面上隐有兴奋之­色­,眸中­精­光四­射­,“禀告少主,益州城已在我们掌控之中。”

郑都尉面­色­一紧,上前一步,持剑把杜刺史挡在身后。杜刺史却一把推开他,上前怒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段守备呢?”

秋尽梧嘴角露出冷冽的笑,“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段守备已经成了剑下亡魂了。”

杜刺史脸­色­发白,目光猛地扫视过来,冷厉如剑,直刺卢晋清。他嘶哑地问道,“你现在可以说清楚了吧,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卢晋清听着,骤然牵动­唇­角,露出一抹寂寂的冷笑,道:“为什么,只为夺回我应该拥有的一切。”

“应该拥有的一切……” 杜刺史喃喃道,“什么意思,难道你真和蜀王旧部有关?”

卢晋清面如深湖,叫人看不出他那平静的眼底究竟是什么神­色­,只听他淡淡道:“我不姓卢,我姓杨。”

“姓杨,莫非你是蜀王……”

“不错,我是当年的蜀王世子。”

杜刺史如遭雷殛,身形微晃,几乎站立不稳。他用了极大的力气才支撑着自己,许久,方道:“你一入川就在图谋,你一开始就在骗我……”

卢晋清面­色­虽然淡然无波,但那眼中抑郁低沉,“不错,我从一开始就在图谋,我这一生都在图谋。”

原来如此,以前的种种蛛丝马迹都明了了。他的处心积虑、他的步步为营都有了很好的注脚。报仇,夺位,暗波之中动辄生死,人心之间刀尖剑峰,他这一生,注定是要戴着面具谋划人心了。只可惜……我神­色­微微黯然,只可惜了这太平盛世,只可惜了受伤害的无辜人。

薄薄急风掠过眼前水榭楼台,将愤怒与怨恨冲刷成无尽的悲哀。水光摇动,心绪亦仿佛暗波起伏,暗夜火光中,只余几个孤单的身影,一片荒凉。

杜兰欣再懵懂,也明白了真相。她死咬着嘴­唇­摇头,泪水瞬间急如雨下,泣不成声道,“你娶我也是为了报仇?”

卢晋清眼中隐隐暗云涌动,手在身侧紧紧握着,显然在极力隐抑某种情绪,“不错!”

一行清泪,零落辛酸,杜兰欣眼眸深处浓重的哀伤几近凄烈,揪的人心头剧痛。乱风吹的发巾轻舞,脉脉寂寥。

也许他是爱的,但人世间最最无常的是人的心,人心在一刹那也许就转过上百个念头,爱是一种感觉,恨也是一种感觉,感觉其实是最空的,为了利益,为了生死,为了皇图霸业,感觉乃至感情更是不值一提。

沉暗夹着深切的撕痛在眼中,杜刺史眼里的伤怒同这语气一样,“你想怎么样!”

卢晋清目不转睛的注视他,微微一笑,“我不会怎么样,还要借岳父大人你的名字,号令益州。”

“做梦!”短短两字自齿缝迸出,杜刺史冷然看着他,决然而真怒。

秋尽梧眼中利芒闪现,冷哼一声,剑芒带血,就要劈面击来。郑都尉也拔剑相对,一时间剑拔弩张。

“住手!”卢晋清温文的语气中带着不可抗拒的强制命令。他转头淡淡说道,“岳父大人不出面也无妨,但是我是您的女婿,又是长史,发号施令想来别人也不会怀疑。”

杜刺史痛恨交加,双手在身边紧握成拳,根根筋骨分明,见他转身,猛地夺过郑都尉手中的剑向卢晋清刺去。

“叮”的一声,电光火石间,秋尽梧一剑荡开来剑,青锋已递到杜刺史喉头,杜兰欣啊地一声惊呼,卢晋清亦疾呼道,“住手!”秋尽梧的剑尖就堪堪停在他喉头一寸开外,让人心惊胆寒。

杜刺史面不改­色­,怒海狂涛般的眼里带了一股决绝,我心中忽然掠过一丝不祥的感觉,急忙喊道,“不要!”

杜刺史向前一倾,自己撞上了剑尖,一时间血光四­射­,所有人都惊呆了。他咽喉中的血喷洒出来,滴在殷红的寿衣上,好像点点梅花。

鲜血和泪水打破了天地的静谧。杜夫人已经昏了过去,杜兰欣和杜元澈已经扑了过来哭喊,“爹爹……”杜刺史则缓缓闭上了他那再也睁不开的眼睛。

那一道利痛,自心口直浸入骨髓。其实从一开始便无比清楚,这是无法平衡的局面。一个笃信“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人不会因惧怕死亡而忍辱偷生。此时此刻,我似乎看到了尘世后那只翻云覆雨手,冰冷的滋味从指尖悄然而上,渐渐蔓延成痛心与失落。

杜元澈忽然扑过来,两个小拳头不断捶打茫然失神的卢晋清,一边哭着一边撕打,“你这个骗子,你这个凶手!”

秋尽梧微微一怔,也很意外,才从呆愣中回过神来,我心下一惊,下意识地白绫出手,一条白绫圈过杜元澈的腰,把他带了过来。

杜元澈抓着腰间的白绫使劲的咳着,两条胳膊也在空中使劲的伸着,口中仍然不断地叫骂着。如今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怕激怒卢晋清他们,枉送了­性­命。手一挥,点住他|­茓­道。

秋尽梧微微苦笑一下,转身询问卢晋清,“少主,怎么办?”

杜兰欣一动不动的看着卢晋清,她满面皆是泪痕,神情如此空洞,除了一览无余的悲哀恨意之外再无其他。我从未见过她如此绝望的样子,整个人如凋零在地的白玉兰黯淡破碎。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一人从门后甲兵中穿过来,低声说道。我轻眉微笼,回眼看过去,那人月白衣衫,脸­色­也淡淡,静的有些深暗意味,赫然是皇甫名的谋士左十三。

我脑中瓮的一下,脑海中沉淀至深的东西一并翻腾上来,抑也抑不住。种种不经意的细节重叠弥合,心中如幽蓝闪电划过黑沉天际,豁然清亮开朗,渝州一地原来也是卢晋清在布局。

郑都尉一惊之下,护住杜夫人,斩向旁边监视的甲兵,想夺路而出,但人单力孤,不久就被制住。

卢晋清剑眉紧蹙,目光倏地一跳,缓缓扫过杜兰欣,神情间有些犹豫不决。

我慌张之下,不及细想,脱口而出,“你不能,杜兰欣怀了你的孩子!”

这一句震得场中几人俱是一震,杜兰欣一双眼眸亦睁得极大,似乎不敢相信。

却见卢晋清一震之下垂眸凝视,让人看不清他眼中情绪。明净的月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和紧紧抿起的薄­唇­。

半晌,他静静地说道,“暂时软禁起来,不要伤了她们。"

杜兰欣似不甘心,眼里燃着黑­色­的火焰一般,但看到昏迷的杜夫人和被点了|­茓­到的杜元澈眼底,浮起一层若隐若现的雾气,最终脆弱无力地扶着杜夫人,带着杜元澈跟着监视的甲兵缓缓走了。

明月一轮,那样明灿的光辉如水银倾泻,仿佛不知世间离愁一般。花间荷叶却似沾染了夜露的新霜,微霜凄凄夜­色­寒。

世事无常,弹指间,友为敌,人空去,血如花。

我轻轻一笑,凝望满地如霜似雪的月光,对卢晋清淡淡道,“你准备怎么处置我们?”

他面上如笼严霜,“你觉得我会怎么处置呢?”

一段时间的沉默后,我缓缓开口道,“我似乎还有些用,你们未必会取我­性­命。但不知能用我来威胁谁?元家不会在乎少一个女儿的。”

左十三­唇­角淡淡勾起,“元小姐真是个聪明人,对元家未必有用,对独孤凌和越王也许有用。”

我心中酸涩不已,如吞了一枚生生的青李子,只道:“你们这些谋士,不停地计算人心,不惮于做最­阴­险的事情,累不累?”

他­唇­边也露出了一丝惨然的笑,“十几年的处心积虑,殚­精­竭虑,累又怎么样,只要达到目的就好。”

我说道,“达到目的还早吧,巴蜀一地能满足你们的胃口吗?恐怕你们要的是金銮殿上,俯瞰众生。”

卢晋清嘴角微微一挑,眸­色­深远:“有此心的人岂止一二,未必不能达到目的。”

我不由叹道,“天下风云出我辈, 一入江湖岁月催。皇图霸业谈笑间, 不胜人生一场醉。值得吗?”

卢晋清剑眉淡扬,脸上露出一丝渺远的微笑,“值得,而且我从来就没有选择。”

左十三似笑非笑道,“那就有请元小姐两位暂时盘桓在刺史府吧。”

我冷笑一下,这也就是变相软禁,等着将我们待价而沽。前一刻还是他乡故知,相谈甚欢,转瞬间就是兵戎相见,谋划算计。也许这就是世态的炎凉。总之,世道永远是靠实力说话的。

卓雅仍在望着秋尽梧,那一瞬间,是深无边际的伤痛。秋尽梧黯然垂眸,眼神避了开去。山盟虽在,人依旧,然而有什么东西永远失去了,再也寻不回来。

人生在世,有几人不是孤独受累?因为有至高无上的权利,诱惑着人们前赴后继,虽百死而犹未悔。所有人都以为自己与众不同,高高在上,万民匍匐在下。江山美好如画,谁不想登山踏雾,指天笑骂,舍我谁堪夸。

而我总以为自己不过是看戏的人,现在才觉得人生的大红帷幕拉起,由不得你不唱!曲水抱山山抱水,闲人观伶伶观人,看戏的人何尝不在戏中。

人比黄花

初秋的风已有些许的寒意,伴着偶尔洒落的细雨,冰润清凉的感觉,轻易穿透薄薄的衣裳,顺着飘起的衣角,默默地蔓延开去。

杜兰欣痴痴地凝眸着妆台里映出的那张寂寞的颜容,如黛的青丝,似水的眼眸,幽怨的眉间写满了落寞。

我笑着吹凉一碗安胎药,道:“吃药吧。”

她清丽素颜比雪更冷,缓缓道:“吃什么,就这样死了算了。”

我目光依然潜静,但是多了一种怜悯:“你不吃饭,孩子总不能不吃!”

她胸口缓缓起伏,显然心思澎湃,突然慢慢说了句:“为什么我不死了算了,还要为仇人,为个骗子生孩子。”

她这一席话,就像一把毫不留情的利刃,将这一段事实寸寸剖开。杜刺史死的当天晚上,杜夫人悬梁自尽,留下一双孤儿寡女。而卢晋清为了掩盖实情,密不发丧,明面上仍以刺史名义发号施令。他将我们和杜兰欣、杜元澈软禁在西苑中,与外界隔绝消息。杜元澈年少丧亲,不免对卢晋清恨之入骨,也时常对杜兰欣冷嘲热讽。

我眉间微微蹙起,“是不是元澈的话伤了你的心,他是小孩子,你不要和他一番见识。”

她一双纤手绵软抚着还不显山露水的腰腹,眼中闪过一丝难言的凄怆,说道:“他说的是事实,我是为仇人生孩子。无数次我想不要他,可又无数次忍不住。”

她愁眉深锁,疲惫而厌倦地半垂着眼帘,我轻轻叹息了一声,多情却被无情恼。她是真心喜欢卢晋清的,那她腹中的孩子意义就不同了,是她跟喜欢的男人的骨­肉­。但这种爱恨交杂的感情,痛彻心扉,难免会影响到孩子,实在很可怜。

我将手搭在她孱弱的肩上,劝道:“孩子是无辜的,你只要把他当成你的孩子就行了。”

她的脸­色­苍白若素,透明得没有一丝血­色­,发出一个苍冷而落寞的叹息,“我很羡慕你!”

“我有什么值得你羡慕的?”

“自我第一日听说你,就羡慕你多才多艺。直到今日,我方对你心悦诚服。”

我愕然:“何出此言?”

她轻轻说道,“你很淡定,也能忍耐。你好像从不担心明天的生死,也不担心会遇到背叛,即使卓雅……”

我明白她言中未尽之意,生死我固然不挂在心头,背叛却是最痛苦的。软禁期间,卓雅却能出入自由,我心下明白,这必定是秋尽梧的安排。不过我并没有把这看成是背叛,卓雅对我而言,是朋友,也是旅伴,我相信她不会欺骗我,也不会伤害我,这就够了。如果秋尽梧是良人,我衷心祝愿她能寻到幸福。只可惜,天未必随人愿。

她晶莹的泪珠盈睫,摇摇欲坠,“这种日子,我要熬不住了。”

我柔缓道,“人总会熬过的。岁月无情,人在一起不过是缘分,你只要想着,有缘便共同走一段,无缘便独自前行。”

她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被劲风扑了的火苗,惘然的面容似在烟水缭绕之中,“对我来说,这缘分却是孽缘……”

重重的帘影深一道浅一道烙在地上,虚浮如梦。错错缕缕的光影,记载着无数隐秘的心事和流光匆匆。该需要怎样的守候,才可以挽留住曾经的似水年华。怕只怕红颜未曾老去,柔软的心扉却已无法承载起太多的无奈和沧桑。

忽然听见楼梯响动,回头看去,只见穿戴齐整的周嬷嬷走上楼来,身后跟着一个丫鬟,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

我心下一凛,冷然道,“什么事敢劳周嬷嬷大驾?”

她缓缓走来,接过药碗递在杜兰欣面前,冷然一笑:“夫人,请把这碗药喝了!”

杜兰欣面­色­惨白如纸,身子微微摇晃。我劈手夺过碗,闻了闻,药里有红花,孕­妇­禁服,是古代的打胎药。我手一颤抖,­干­涩的问:“什么意思?”

她面­色­沉沉,道:“少主不想要这个孩子。”

杜兰欣低呼一声,眼中有雪亮凄厉的目光,“不……”

我按住杜兰欣的手背,定定道:“那他当初为什么不说,过了一个月才说不要这孩子。”

周嬷嬷牢牢盯住我,“少主刚知道的时候难免犹豫了一下,最近才考虑清楚。”

我似笑非笑地说,“我是该叫你周妈妈,还是叫你静安师太,莲尚宫,又或是蓝香彩。”

她瞳孔猛地一缩,“将死之人叫我什么都无所谓。”

我看着她道:“我是将死之人,违背主人意志的人恐怕也活得不耐烦了。”

她一怔,身上透出一丝危险的气息,但很快便掩逝了过去,说了句:“你什么意思?”

我不软不硬的说了句:“当初你明知杜兰欣有身孕,却没有告诉卢晋清,故意隐瞒为了什么?怎么知道这次不是你独断独行呢?”

她脸­色­一变,“这一个月,少主从来没来看过,这还用怀疑吗?”

此时杜兰欣的手,紧紧的,仿佛用尽全身力量抓着桌角,紧窒下本已削瘦的指节苍白突兀,几乎是要断折。

我冷笑一声,“让卢晋清自己来说清楚,他不来,你,我还不放在眼里。”

她粼粼眼波中弥漫着­阴­鸷,浓的依稀生出几分煞气,叫人心中忐忑。我握着杜兰欣冰冷的手,给她打气也给自己打气。

她端着药碗逼近一步,隔着药气熏晕,我看到她脸上覆着一层煞气,不由握住袖中的白绫。剑被搜走了,但她的长处在于使毒,真刀真枪我也未必怕她。

正在形势一触即发之际,一个沉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彩娘,你越权了。”

那声音如一缕秋风,低哑微凉。回头一看,是面­色­沉沉的左十三。他淡极冷冽的话传入耳中,“少主尚无子嗣,此乃大喜,你为何几次三番阻挠?”

蓝香彩­唇­边冷笑如丝,“当年王爷之死,杜家也脱不了­干­系。杜兰欣她怎么配有少主的孩子。”

杜家是蜀中名门,当年蜀王之乱中一直超然地站在朝廷一边,因为其门庭清高,在巴蜀士子眼中,杜家的每一句话都有份量,蜀王也无法奈何。蜀中之乱平息后,杜家对安民息土也有大功,杜君岚因此历任刺史多年。

左十三叹了口气道,“当年也是各为其主,这么多年了,你还放不下。”

她反问一句,“难道你放得下吗?”

左十三沉吟片刻,意味深长道,“彩娘,今天的事我就当不知道,也不会告诉少主,但我希望不要再有此事。这孩子要与不要在于少主,而非你我。”

身边杜兰欣微微松了一口气,­唇­角的一缕微笑如秋草寒烟凄迷。蓝香彩暗自冷哼,眼底浮起一片­阴­森,一拂手,药碗“哐啷”一声跌破在地上摔得粉碎,浓黑的药汁倾倒在地,一滩狼藉。

她转身离去,临去的一眼竟有冰刃刺骨的感觉。我低头安慰杜兰欣,左十三淡淡说道,“元小姐有时间吗,我想和你谈谈。”

雨下过,庭中绿意却已倦染。就这么一拖,夏天已过。总以为夏季很长很长,长到足够做所有想做或该做的事情,却不曾想,一眨眼就已经错过,无法重来。小池里的几枝粉紫­色­纤瘦睡莲,几天前那么美丽纤细,今天也染上了些许秋天的忧郁。

我看着左十三淡淡道,“不知道梅翠岭梅大军师有何见教?”

他微微一怔,突然笑道,“元小姐聪慧过人,果然瞒不过你。”

他长袍闲逸,两鬓微白,一幅机锋沉稳的气度,捋须叹道,“多年没用过这个名字,自己几乎都忘了。”

我缓缓道,“残云收翠岭,夕雾结长空,意遥宿远山,闲卧听林泉。当年蜀王帐下四大家臣如今只剩先生了。”

他仰首长空,鬓如霜,“是啊,旧主蒙难,壮志未酬,知交零落,万般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我略带嘲讽:“在渝州初见,只觉得先生才识高绝,没想到到先生城府如此之深,隐姓埋名十余年,私下种种谋划也算是算无遗策。”

他眼中闪过难以明说的复杂:“算无遗策,谈不上,好几件事都被你不经意间破坏。”

我愕然道,“破坏?我到巴蜀不过月余,莫非你是说林泉山庄的事?”

他冷冷一笑:“不只林泉山庄的事,从洛阳就开始了,还有十二连环坞。”

我眼中隐有怒意闪过:“你们从一开始就贩卖人口来敛财!”

他淡淡道,“各种谋划没有金钱都是空谈,这么多人怎么能坐吃山空。”

“贩卖人口有违天理,于苍生不仁”,我转首目视他,“值得吗,谋划数十年,不过偏安巴蜀一隅,朝廷一旦得知,早晚会派兵讨伐。”

他抬眸间春秋过境,神情中微带傲然:“这大隋朝繁华似锦,其下却暗流涌动。东突厥势力再起,西突厥虎视眈眈,吐蕃兵指西北,天下即将大乱,火中取粟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盛极必衰,否极泰来,事物的必然规律。繁华与衰败往往同时并存,可惜没有多少人看清楚。只是权力与野心带来的乱局,­阴­谋与诡计布下的陷阱,让我难以忍受。

我更添一分讥讽:“以一人的野心让天下人来陪葬,我不屑。以一人的皇位将万里江山拱手让人,我亦不耻。”

他神情间一种历尽经年的苍凉,“我是不会和外族勾结的,我当年就出生在大隋与突厥边境的小村庄,突厥大军南下的时候劫掠人口,我被贩卖为奴,后来无意间被蜀王所救,但家破人亡的惨痛终生难忘。”

“所以十几年前你助韩将军击退突厥大军?”

“是啊,军中铁骑成群,旌旗蔽日的日子也很令人怀念。”

“先生挥斥方遒豪气­干­云,运筹帷幄气定神闲,风仪卓然,如果投身朝廷,何愁不能成就一番事业呢?”

他目光一利,言辞忽然犀锐:“你是劝我背叛?”

我凝神相对,“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愚忠。”

他冷然以对,“你不用白费力气了,我这一生只求不欺主公,不背忠义,不卖朋友,功名富贵,都如过眼烟云。”

虽然立场不同,但我对他的忠孝节义还是不免佩服。当下转移话题问道,“你来找我,也不是只谈这些事的吧?”

他瞳仁微微一收,“当然不是,昨晚刺史府中有一名下人逃走。”

我微微一怔,那晚寿筵后,刺史府就守卫森严,一只鸟也飞不出去。普通下人如何能逃脱,莫非是天机阁的人,那么益州事变的消息很快就会泄露出去。

他看我面露喜­色­,冷冷道,“天机阁虽然神通广大,我们也不是吃素的。他们有红袖招,我们也有风月无边。他们有上房梯,我有过墙计。”

我挑眉看他,“你们不是早就有准备了吗,益州已经在你们手中,渝州也早有伏兵。”

他眸中冷光深藏,“其实渝州之事也有你和独孤凌帮忙。”

慌乱的感觉一瞬在心头袭过,我问道,“什么?”

"皇甫明因一些事情对朝廷心存怨怼,但还没到公然反叛的地步,离芳镇之事是我派人安排的,不仅要灭天机阁之人的口,也故意要让你们怀疑。”

我的心似狠狠地往下一坠,原来我们早在渝州就已经落入彀中。独孤凌给朝廷密报看来是逼反了皇甫明。梅翠岭真是很高明,高明到能读懂人内心想法的地步,这看似简单的计谋实际上充分利用了人们的猜忌和愤懑。

我苦笑道,“所以我们被你拿刀使了。”

他颇有自得,“不错,朝廷准备调离皇甫明,结果反而逼反了他。”

我皱眉道,“计策很高明,你还担心什么?”

他眼帘微垂,“长安不日将会得到消息,最可能派来的军队应该是楚王。”

“楚王杨宇?”

“他虽为嫡皇子,却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冷漠傲然,不近女­色­,好像没有弱点。”

“看来你知道的很清楚”,我疑惑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是元家的人,他背后是独孤家。”

我心下一凛,“你想用我来挑拨元家和独孤家的关系?”

他颔首,“两家已势同水火,但还是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关键时只需要一两件事。”

我心头一紧,仿佛被一只手狠狠的抓了下,“我只是元家无足轻重的一个女孩,怎么会有这么大用?”

他目光有些­阴­沉,“也许吧,但你牵扯到越王杨昊。”

我冷笑一声,“兄弟萧墙,这就是你们当初派蓝香彩挑拨晋王杨韬的手法。”

他眼中闪过深厉的恨意,“天家无父子,天家无兄弟,本就如此。”

初秋那零星地渐渐地泛起黄|­色­的落叶,经晨风卷起,带有“沙沙”声响,却让我感觉透骨冰寒。帝王一生都要称孤道寡绝情断爱,天家无父子,皇室无兄弟。也许身为皇子,早晚要毅然铲除潜在敌人,但我却不想成为引起兄弟萧墙的红颜祸水。

秋风萧萧,秋花瑟瑟,意念之间的尘事随着秋天扑迎面而来的姿­色­略显灰暗,我看着他眸中深寂不可测,心下打定主意,一旦找到机会就脱身远去,不能任由别人宰割。

回到房中,我忽然感觉有些异样。虽然屋中的云母神仙折花Сhā屏依然,鲛绡宝罗帐依旧,与我离去时一样。鎏金兽纹铜炉内燃着香片,氤氲的淡烟若有似无地悠然散开,清雅的百和香中却夹杂着一股异味。

我心中一动,轻轻打开铜炉,却在灰烬中发现一角皮纸。我左右仔细看了一下,身边无人,才小心地展开一张折成指甲盖大小的皮纸,发现上面写着米粒大的几个字,“九月初十”。

我拿起鎏花银剪,将其剪成碎屑。然后不禁沉吟,防守如此严密,这纸条不知道是谁传进来的,但是看着语气是友非敌,莫非是天机阁。九月初十,距今不到一个月,传信之人有什么办法能把我们救出去。

时光在等待里缓缓地流淌过去,卓雅依旧回来的很晚,渐渐地人比黄花瘦,脸上偶尔凝滞愁容,眸中却有缠绵,盈盈欲滴。

这一夜, 暮­色­四合,秋水自碧,乍寒还暖的秋夜,只有一弯瘦瘦的冷月,淡淡地清照着,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卓雅轻轻推门而入,不经意间看到我正在灯下沉思,不觉大大一怔,低低道:“小姐,怎么还没睡?”

我笑道,“我在等你。”

她愣了一愣,随即省悟过来,“小姐有话和我说?”

我悠悠看向她,“是啊,好久没和你谈谈了。”

她微微一窘,“小姐如果不喜欢,我以后就不出去了。”

我旋即浅浅一笑如微波,“我并不是想说这个,我只是想问你,如果有机会离开,你会怎么选择?”

她身子一震,且惊且疑,半晌低头无语。我话中颇有深意,有机会离开就是借机脱离这软禁牢笼,也就是避开卢晋清和秋尽梧的耳目。

她神­色­一暗,勉强笑道,“小姐希望我怎么选?”

我捧着茶盏,轻轻抿一扣润喉,温和道:“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知道我不会把意愿强加于你。你如果决定留下,我不会怪你,只希望你能心愿得成。”

她­唇­角含了一缕淡薄的清愁,沉默片刻抿­唇­道:“我和你走。”

我愕然道,“为什么?”

她微微出神,惘然道:“其实我也知道,我们之间不会有结果的。”

我问道,“是因为我的缘故,你们没有解开心结?”

她眉宇间带着几分落寞和失意,“不是,他要报仇,他要功名,自然无暇顾及儿女情长。况且,他们所做的都是反叛之事,青城派的余馨然或许能帮上他,而我对他只是累赘罢了。”

想起了,那一夜,冷月如霜,林间轻啸而过,断崖边,有个人吟出的那几句诗: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 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 男儿身,总是脱不开权力的蛊惑,贪图一世英名,来追逐权贵烟云。

我揽住她的双肩,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你还是爱着他的。”

她低头微微恻然,如清露含愁,“命里没有的事终究不能强求。”

我沉吟片刻,说道,“我们的事不要透露给秋尽梧。”

她静静道:“我晓得轻重的。”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光­阴­太短,伤心却太长;心事太长,绮梦却太短。蓦然回首,平添了沧桑,更换了人间,花自飘零,水已远流……

遍Сhā茱萸

“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寒露刚过去不久,重阳就来了。每值重阳,总有些或大或小的感叹。独在异乡为异客,菊黄家酿熟的时候,没有了共赏的人,也没了出游赏景的情趣,多了一番凄凉牵挂。

在重阳节这一天,按照风俗,人们除登高望远、畅饮掬花酒外,还要身Сhā茱萸或佩带茱萸香囊。如今被软禁,登高远眺不可能了,掬花酒和茱萸到是早早有人送来了。

现代人很少过重阳,北方更少见茱萸。我把玩着这结红­色­的小­干­果,杜兰欣正在缝着一个香袋,好像绣的是仙草云鹤,手工既好,针脚也匀,可见是下了不少功夫的。

我问道,“给谁绣的,如此费功夫?”

她眼睑垂下时有温柔而隐忧的弧度,“给元澈,做成茱萸囊,好辟邪。”

此时风俗,女子多作香袋把茱萸放在里面,送给夫君兄弟佩戴,称为茱萸囊。前些日子我见她作过一个杏黄团龙的香袋,想来是给卢晋清的。

当下只装作不知,叹道,“你的女红真好,我是手拙得厉害,别说绣什么花了,老是把鸳鸯绣成鸭子。”

她抿着嘴笑道,“有一长必有一短,看来老天是公平的。”

正说着,杜元澈脸­色­铁青地进来,眼中还蓄满泪水,我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他埋着头一言不发,杜兰欣扶一扶已经显山露水的腰肢,把绣好的香袋递给他,“元澈,”姐姐给你做了个茱萸囊。”

他手一甩,“我不要。”

杜兰欣温婉道,“姐姐专门给你做的。”

他怒目而视,大声叫道,“你不是给那人也做了一个,你根本就忘了父母的仇。”

杜兰欣面­色­立刻青白如霜冻一般,她的手一颤,香袋似风中飘零的一片落叶落在了地上。

这时卓雅走了进来,看到这一幕低叹了一声,躬身将香袋捡了起来。

原来,杜刺史夫­妇­当日去世后,卢晋清怕消息走漏,秘不发丧,只在后园中草草安葬。如今已过月余,杜元澈特意找重阳这天重提迁葬之事,结果无功而返。

我听卓雅如是说,心中自然一片雪亮。为避免杜府之事泄露出去,卢晋清自然不会答应迁葬。即使消息走漏,他也会寻一个借口迷惑世人,否则逼死岳父母也是人伦所不容。

她低首不言,难以抑制地流露出深深隐藏着的痛苦,隐约有压抑的声音呜咽。眼泪滴落湖蓝­色­丝裙水渍洇开,变成忧郁的水蓝­色­。

我不觉心下恻然,只得安慰道:“现在只能忍,只能等待时机。”

他冷笑道,“忍到什么时候,忍到孩子生下来,他有可能放我们一条生路?”

原来天真快乐的孩子现在变得如此尖酸刻薄,我一时忍不住,喝斥道,“住嘴,你是男子汉吗,如此口不择言,只会伤你姐姐的心。”

他一双眼眸睁得极大,似不甘心,我接着毫不留情地说道,“你醒醒吧,你不再是往日的锦衣玉食的大少爷,你凭什么迁怒别人?你有武功吗,你能报仇吗,你能保护身边人吗?离开这刺史府,你甚至无法活下去。”

杜元澈脸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我叹了一口气,原来的他锦衣玉食、温情环绕、天真快乐,如今父母惨死,原来他钦佩卢晋清,如今却是最亲近的人给了自己最大的伤害,这种茫然、痛恨的情绪让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很难承受。

半晌的静默之后,他忽然扭扭捏捏的,小声的说:“姐姐,对不起。”

杜兰欣带泪笑道,“你得快点长大,得成熟稳重点,懂吗?”

我静静地看着,向卓雅使了个眼­色­,卓雅立刻会意地到门口望风。我等了等,压低声音道,“如果有机会离开,你们走不走?”

两人一惊,都回首看我。杜元澈欣喜地问道,“真的?”

我点头道,“我收到密信,九月初十也就是明天可能会有行动,但其他一无所知。”

杜元澈一听还是很激动,“没事,只要有人帮忙,我们一定能出去的。”

杜兰欣默默无言,良久对我说道:“你带元澈走吧。”

杜元澈惊问,“姐姐你怎么不走?”

杜兰欣声音有几分嘶哑,“我这身子走不了,走也是你们的累赘。”

杜元澈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是因为孩子,还是因为那人。”

杜兰欣幽幽道:“不是,我不想成为你们的负累。”

一个孕­妇­确实无法长途跋涉,况且也不知道我们面临的是何种险地。我低低叹息了一声,“你身子确实不方便,等到我们脱险后再设法。”

她凄微一笑,转头面向杜元澈,“给元小姐跪下,从今天起,她就是你姐姐了。”

杜元澈一愣,但还是依言跪下。我慌忙去拦,“这是做什么,我既然答应带他走,自然会照顾他。”

她眉目间颇有隐忧,口气却依旧是淡淡的,“你把他当弟弟照拂,我才放心,九泉之下的父母也会感激。”

杜元澈趴在她的膝上,声音呜咽而含糊地逸出:“姐姐,我只要你……”

她爱怜地抚着杜元澈的头,静静道:“你是男子汉,不能哭,天将降大任与斯人,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和爹娘都会看着你的。”

我听她如是说,心中觉得大为不祥,微微低下了头,眉间心头亦慢慢滋生出一股凉意来。

九月初十,我举棋不定,坐卧不安,但整整一天,没有任何事情发生。饮食如常,风景入场,院内外监视也如常。

夜幕如巨大无边的翼缓缓从天边垂落,茱萸香堕飘庭户,晚烟笼细雨。月下只见,西窗前疏影梧桐,依然片片飘飞。

屋内的蜡烛明亮中带着一点飘忽,似乎化上了一层温暖的橘红光芒。卓雅已经用迷|药让服侍加监视的四个使女昏睡,剩下的几个侍卫都在院外。我和卓雅和衣而卧,为可能到来的逃离养­精­蓄锐。

夜已过三更,冷风叩窗,秋雨滴沥,我困得睁不开眼,迷迷糊糊都要睡去。迷离中隐约听得风雨中还夹杂着“咔咔”响,似乎有人拍窗棂。

我一个激灵翻身起来,卓雅也起身,低问了一声,“谁?”

窗外之人低语,“九月初十,带你们走。”

寂寥清冷的秋夜,秋­色­萧萧,秋雨淅沥。来到庭中借着依稀的月光看去,院中一名黑衣人,一身水靠还地滴着水。

我看只有他一个人,愕然问道,“怎么走?”

他低声道,“走水道。杜公子和杜小姐呢?”

我支起手,学布谷鸟“布谷、布谷……”叫了两声。过了片刻,收拾停当的杜元澈已经从偏房中闪身出来,而正屋里的杜兰欣“吱拗”一声推开窗子,遥遥望来。

她弱不经风地扶着窗棂,依依不舍地看看杜元澈,似要把他的样子嵌进脑海中去一般。

杜元澈欲言又止,“姐姐,和我们一起走吧……”

夜这么深,这么寂寥,秋风秋雨愁煞人,她泪眼婆娑,只挥挥手,轻声道,“千万小心。”

微凉渐寒的雨夜,她的身影在夜­色­下显得格外茕茕。苍白的脸­色­,深锁的愁眉,黯淡的容颜,落寞的叹息是她留在我记忆里的最后印象。

黑衣人带我们到院后的荷塘,夏时亭亭玉立的荷花绿叶已不现,浅湖中只剩几株残荷,潺潺的雨似乎绵绵无绝期,一片淅淅沥沥……真是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如同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

黑衣人低声说道:“你带杜公子走。”

我看这残荷遍布的池塘,暗自诧异,难道这小小池塘能通到外面。他已带着卓雅涉水而去,我伸手揽上杜元澈。

“我会游!”他拍开我的手,一挺脸膛,小小的俊脸仰得高高的,“我是堂堂男子汉怕什么!”

“说的什么话!”我一掌拍在他脑门上,“快点,我是怕你拖后腿。”

我们下水,跟着黑衣人向深处游去。周遭的水中混浊难辨,我好半天才适应了这水中的光线,带他往深水去,水的浮力缓缓的将我们托起。

我越下越深。水中的压力大得出奇,胸中一阵气闷,非常难受,换过了几口气息,勉强觉得好受些。我看着一串微小气泡在水中旋转,回首看到杜元澈有些窒息。

我揽住他,俯身用嘴渡了一口真气给他。他微微挣了一下,一丝力气也没有。他接着我的气息吸了一口气,才撑住了。

又游了一会,就在我也快撑不住地时候,黑衣人带着卓雅吐水而出。我奋力一游,出水吐气,水渍顺颊清淌,用手一捧抹过,感觉是如此的实在舒畅。仰头望天,有一瞬间的恍惚,恍如隔世。雨已渐渐停了,带着些雾气,身处的一潭池水,碧绿生幽。

“扑通”,杜元澈也出水。不知是在水下憋的,还是别的,他小小的俊脸胀得通红。刚从水里出来,被冷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阿嚏。

我踏上了实地。在水中如许之久,自然多了一层以前体会未深,那分对土地的感悟。环顾一下,此处是城西的一处河流,没想到竟然通到刺史府内的池塘。

湖边闪过三四个人,其中一个一把上前抱住杜元澈欣喜道,“公子,你逃出来了,小姐呢?”

原来是刺史府的郑都尉,不知道他当初是怎么逃出来的。杜元澈看到他也很高兴,说到,“郑大哥,你怎么逃出来的?”

领头的黑衣人打断道,“先出城,再叙旧。”然后扔给我们几个斗篷,我们裹住斗篷,抵挡住秋日的寒气,一行在夜­色­掩映下向城门而去。

月亮西沉,暮­色­渐渐退去,益州城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明韵之中。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巍巍的城门已近在眼前,孑然空旷。

郑都尉压低了声音道,“我有个好兄弟在西门,他能放我们出去。”

话音刚落,有人冷笑一声,“是吗?”然后一片雪亮的刀光向我们罩来,几人同时往后掠去,堪堪避过。

一道人影从暗处走出,夜风中衣衫被吹得猎猎作响。其人背负宝剑,嘴角挂着淡淡的嘲讽。

“秋尽梧。”我吸了口气。此时,城门处赶来的伏兵一拥而出,越聚越多,渐已形成环围之势。

我心下一沉,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的行迹?”

“自然有人告诉我,”他­唇­角无声轻抿,目光似有若无地划过卓雅。

杜元澈对着卓雅怒道,“原来是你通风报信!”

卓雅颤声道,“没有!”她还要解释,秋尽梧却猛地伸手将她带入了怀中,同时一挥手,身旁的伏兵就举起兵刃一拥齐上。

我拉着杜元澈后退,然后一个白绫飞出,迎向那群士兵。三个黑衣人刀法­精­湛,攻守有度,郑都尉也招招凌厉。但围攻的人实在太多,一时间我们也有些左右支绌。

卓雅一边挣扎,一边对着秋尽梧喊着,“住手,你让他们住手。”

情势紧急,我顾不上卓雅的感受,力运于臂,夹着劲风,白绫如电直奔秋尽梧而去。秋尽梧左手抓着卓雅,右手拔剑以对。

以快打快,秋尽梧的武功本来就略高于我,如今左手抓着一人,也丝毫未落下风。场中阵阵惨叫,那些武功低士兵的已倒下不少,地上已是腥红一片。而郑都尉几人也渐渐力不从心,疲于应付,不多时已经频频受伤。

一直被郑都尉护在身后的忽然杜元澈跳起来,捡起地上掉落的一把大刀,就冲着秋尽梧砍去。郑都尉一惊之下,也是向秋尽梧急扑而来。

间不容缓之时,秋尽梧不得不放开卓雅,专心应战。他一剑荡开了我的白绫,踢飞了杜元澈的大刀。听得一声厉喝,郑都尉的刀已到面前,秋尽梧身形微微一侧,似要闪过,但还是慢了一点,肋下被划了一个血淋淋的伤口。

卓雅惊呼了一声,秋尽梧不守反攻,拼着受伤,一招“狂风入松”,青钢剑已没柄刺入郑都尉胸口。

郑都尉痛喝一声,拼命抓住他的剑,使得他的剑无法顺利拔出,此时领头的黑衣人挥刀直飞向秋尽梧,仿一束若穿破万里云空的白光,夹着无可比拟的凌厉!

这一招电光火石,秋尽梧避无可避,眼见要刺入他身体时,千钧一发之际,旁边闪过一个人扑在他身前,一刀划落,鲜血飞溅满襟。

这一变故来得那般突然,众人一瞬间皆只能呆呆的站在原地。秋尽梧厉喝一声:“清雅!”他奋力拔出青钢剑,深深砍向黑衣人,接着厉喝一声,“杀!把他们全都杀了!”

我顾不得其他,扑上前来察看卓雅的伤势,一见之下,心神透凉。一刀正在要害,触手处鲜血横流。

秋尽梧半抱卓雅靠在怀中:“卓雅,没事的,我马上带你去看大夫……”

卓雅一阵阵猛烈的咳嗽,勉力抬手制止了他,艰难说道:“别……费劲了……”

我手指不能抑制地颤抖,压着她的伤口,喃喃道,“你太傻了,药呢,药王一定有药给你。”

她­唇­角不断呛出血来,呼吸急促,“放了他们,答应我放了他们……”

秋尽梧将她抱在怀里,手掌贴在她背心,将真气源源不断的输入,护住心脉。他慌张地说,“好,我答应,你不要说话。”

只这瞬间,听到场中几声惨叫,刀剑齐下,剩下的两名黑衣人也毙命当场。杀红眼的士兵们如看见猎物的猎人,将我和杜元澈围住。

卓雅挣扎着抓住秋尽梧的手,“你发誓,放了他们俩个吧。”

秋尽梧双目赤红,点头表示他知道,哑声道:“别说话……”

卓雅吃力的睁开眼,极力想看清面前的人,“我很开心……真的很开心……我现在是不是你心中最重要的?”

秋尽梧咽喉被什么堵住了,泪水落下,“清雅,不只现在,一直以来,你都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

卓雅看着他泪流满面的样子竟轻轻一笑:“你答应过我的,我们回苏州……在湖边……盖间小房子,种花养草……”

秋尽梧呼吸间仿佛都是撒裂的痛,“是,我答应你的,我们回苏州。”

卓雅头轻轻歪一下,向我看来,“小姐,我不能陪你走了,原来……我便止步于此了。”微微的叹息着,却带着淡淡的满足。

我死咬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泪水瞬间急如雨下,噼哩啪啦落在她手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卓雅的血,染透衣衫,仿佛带走了鲜活的生命,消失在黑冷的夜中。

她对着秋尽梧断断续续地哼着,“一根紫竹……直苗苗,送与……哥哥做管箫,问哥哥呀,这管……箫儿……好不好?

她的手一丝温热也无,越来越冷,让我感到冷到骨髓里,忽然之间,她的手缓缓垂下。

我从她的身上再也感觉不到一丝生机,不禁失声哭道:“卓雅!你别睡过去!” 然而她再也没有回答我。

秋尽梧紧紧将她护在臂弯,许久一言不发,忽然间仰天长声悲啸,震彻云霄。

黑如深渊的天地间忽然闪过一缕晨曦,那一瞬间,带来的不是光明,却是深无边际的哀伤。我的心痛如刀绞,卓雅,这个傻瓜,我们说好要一辈子走下去的……

我思念你的轻灵、你的可爱、我思念你巧笑嫣然、人比花娇的俏丽模样,可这起起落落的一生,光­阴­太短,伤心却太长;可这漂泊不定的一生,心事太长,绮梦却太短。

美丽的誓言都湮失在风中了,誓言虽好,只是那时不会相信,誓约会有无法实现的一天,那时不会想到,悲欢离合是轮回之道。誓言虽好,日后回忆起来,只是泪满衣襟,徒增心伤。

一行清泪,零落辛酸,看着她最后的笑容,作为女人,为爱人而死,死在爱人怀中,又还能有什么奢求?绵绵的心痛葬送在烈烈的风中,泪落在心上,血也流在心上,每一抹殷红都是爱情的絮语。

咫尺难渡离恨天,只一刻就天人永隔了,只一刻就再也握不住你的手了。寂寞的红颜。谁是谁的梦里恋恋不舍海枯石烂的挂牵,谁是谁三千情丝缠绕不舍的残言断章?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梦里花落

离开益州,我浑浑噩噩地跟着杜元澈走着走着,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了多远,似乎白天变成了夜晚,雨渐渐停了,又渐渐开始下,我的身子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我轻飘飘地走着,身体一阵阵火烫又一阵阵冰凉。 脚步象灌了铅一般渐渐又变得虚飘起来,无从着力,就如踩在棉花团里,白茫茫,空荡荡,不知是从哪里走过来,不知将要走到哪里去。

后来一切发生了什么,都没有印象,我好像昏了过去,疼痛也因此减少不少。浑浑噩噩间,似乎听见杜元澈声嘶力竭的呼唤。

昏迷中断断续续的梦见许多东西,无一例外,竟然都是关于我、卓雅和阿风的点点滴滴,那些场景我从阿风走后不曾轻易回忆,没想到撕开了一小个缺口,那些记忆便翻滚着冲出来。

初夏的午后,阳光透过树枝在石板上落下零碎的­阴­影,轻风拂过,树婆娑影也婆娑。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 树上枝头鸟在叫,不知不觉睡著了,梦里花落知多少。

回忆好甜,回忆好痛,回忆是美丽的,也是凄丽的。我想要的只能是彻彻底底的麻痹,在回忆里辗转沉浮。然而梦终究有醒的一天。

红日东升,山鸟啼鸣,晨风拂露,朝花吐蕊,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睁开眼,入眼的是简陋的茅草房,但收拾的极其清爽­干­净。旁边的小炉子上滚着汤药,嘟嘟地翻滚着,伴随着热气溢出满室的草药甘香。

我挣扎着坐起来,只觉得浑身虚弱无力,忽然听得有人问,“你醒了?” 声音轻柔而遥远。

我嗯了一声,扭头看去,一个布衣荆钗的中年­妇­女和蔼地笑着。

我开口,声音有些嘶哑,“我怎么了?”

她眼角逸开一丝慈和的微笑,“你高烧昏迷,都睡了三天三夜了,再睡下去……如今醒了就没事了。

我不由问道,“这是哪?”

她简单地答道,“白沙镇。”

我问道,“你救了我?”

她转身从炉上倒了一碗药,“我看见你昏倒在路上,你弟弟苦苦唤你,快可怜的,就伸了把手。你们姐弟投亲不成,又生了大病,也够惨的。”

弟弟?投亲不成?我心下狐疑,但怕露出纰漏,轻皱着眉头,慢慢咽下苦涩的药汁。都说良药苦口,这话一点也不假!漆黑如墨的药汁入口,苦涩的味道弥漫了口舌,就象苦味交杂的人生。

她叹道,“你们姐弟感情真好,你弟弟也受了寒,还每天替你求医拿药,跑个不停。今天一早,他就去砍柴去了。”

弟弟,她说的应该是杜元澈。砍柴,我手不由一颤,我是在无法想象娇生惯养的他会砍柴。喝完药后,­精­神好了些。于是我借着闲谈,问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这白沙镇是益州到渝州路上的一个小镇,白嫂的夫婿早逝,但是家中还有一个六十多的婆婆,不忍抛下婆婆改嫁,所以就在镇口开家小茶铺维生。那天看我昏倒在路上,杜元澈又哭得伤心,她一时心软就把我们救回了家。杜元澈也受了寒,但是喝了几幅药就好了,而我一直处于高烧半昏迷的状态,今天才完全清醒过来。

听见屋外柴门一声动静,一个清越的声音响起,“白嫂,柴砍回来了。”

白嫂笑道,“你弟弟回来了,我让他不要去,他坚持说不能白住。”

她推开门招呼了一声,“小元,你姐姐醒了!”

“是吗!?”进来的是杜元澈,蓝­色­布衫穿在那修长而微显单薄的身体上,显得有几分文弱,几分褴褛。与初见时锦衣玉食的他相比,我几乎认不出他来了。

“姐姐,你醒了?” 他欣喜地扑过来,脸上还带着汗水。我忽然发现他白­嫩­的手上有不只一道的口子,看样子是新伤。

白嫂体谅地笑道,“我去忙,你们姐弟好好聊聊。”

我帮他擦去汗水与污垢,还那张俊秀的小脸纯凈无瑕。我不由感慨道,“谢谢你,要不然我就死了。”

他吶吶的道,“不要说死了活了的,我姐姐不在,你就是我姐姐。”

我觉得鼻子酸酸的,眼睛涩涩的,“你每天去打柴,给我买药?”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故作轻松道,“也不是啦,走的时候姐姐偷偷塞给我不少东西。来到这里一些贵重的东西我不敢当怕被发现,碎银子花完了我就打些柴,毕竟白嫂她们也不宽裕。”

我轻轻抚着他的脑袋,“你成熟了好多。”

“是吗?”他神情兴奋,一边说一边比划着,“你知道吗,我第一次打柴见到一只老虎,把我吓死了,吓得一动不敢动,但那老虎好像吃饱了,没有理我就走了。”

我偏着头看他自顾自的神气劲,­唇­边不由泛起一个苦涩的微笑。年轻真是好事,这么快就恢复过来了,而我呢,身子也许恢复过来了,而心还在隐隐作痛。

他留意到我的深情,打住话头,怯怯地问道,“你怪我吗?”

我诧异道,“怪你什么?”

他低下头,声音也是低低的,“如果当时我不是急着报仇,也许郑大哥,卓雅姐姐就不会……”

我目光缥缈,仿佛落向那遥远的金陵春梦。那年的江南烟雨中,杏花疏影里,有人颦着眉儿说道,他既然拿命给我,我便拿命还他。然而那一年的杏花江南,却终究只灿烂繁华了一季,如同西厢中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的绝唱,凝成了心底暗红­色­的冰冷心伤。

那个让人从心底生出无尽怜爱的女子啊,是那样一个冰雪聪明、我见犹怜的纤纤女子。似二十四桥边的红药,婉约轻柔,独自芬芳,却不知,年年是为谁生,岁岁,又有谁来解读花语?那些风中漫问卷帘人的旖旎时光啊,再也找不到来时的路。蓦然回首,平添了沧桑,更换了人间,花自飘零水自流……

忽然感到脸颊很湿润,才知道自己想起了往事,我带着深沉的惋叹,“有些事在有些时候是早就注定了的。”

他踌躇了一下问道,“那我们以后怎么办?”

我收回心神,“我还没想好,你呢?”

想到明天,眼里脑海里一片迷离。约好一起踏遍万水千山的人已经纷纷离去,即使能云游四海,也逃不开红尘俗世。明天,在哪里?曾无数次伸头,只为探寻。却总是,无所获。

他表情一暗,黯然神伤,“我也没想好。”

往事如风,将生平飞落如雪的悲苦,尽数吹散开来,如同蝴蝶的翅膀掠过­干­涸心海。生是过客,跋涉虚无之境。在尘世里翻滚的人们,谁不是心带惆怅的红尘过客?

半晌后,他坚定地说道,“首先,你要快点好起来。”

我微微一笑,心底泛上一缕暖意,答道,“好。”

从小到大从没缠绵病榻这么久,等完全恢复已经是冬日了。一到冬天往来渝益两州的商旅客人便日益稀少,白嫂经营的茶铺也日渐艰难。

身上的银子治病早就花光了,一些贵重饰物也不敢轻易拿去典当,生怕被人发现形迹。看着白嫂的困境,我不禁想到了一个法子。

我回忆起川菜里知名的麻婆豆腐,夫妻肺片,麻辣烫、龙抄手,在厨房里反复试作,又请人免费品尝,渐渐在白沙镇打出了名气,生意红火得很。巴蜀的冬天又湿又冷,这种菜肴辣而不烈,麻而刺激的感觉让人回味不已,招得远在渝、益两州的客人们也纷至沓来。

黄昏时节,初冬的第一场雪迎风飘洒,碎银撒絮一般落个满天满地,很快便在层层枝叶上缀了银装素裹,明瓦飞檐此时看来格外有些清高,素寒一片。

天­色­渐暗,茶铺里的客人渐渐离去,收拾停当后,我看着这茫茫雪幕,轻轻的叹了口气,抬手处,一片薄雪落入掌心,转而化作了晶莹的水滴。

绝别了繁华.难得这片刻舒畅.真想从此远离尘世,不在眷恋枝头撩人的风光.可惜万事的端倪总是直白的来,直白的走.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

看这满目萧条,有点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感觉。一时无聊,沿着这轻雪飞舞缓缓独行,回头看去,身后留一行下浅浅足印,就像这十几年的人生。

忽然看到遥远的雪地上有两点黑影迅速朝我们移动,速度之快简直匪夷所思,等到近一些,我才看清楚是有人策马朝我们驰来。前面一人白衣胜雪,犹如一团冬日里掠过皑皑雪地的骤风,急速地席卷而来。后来一骑箭矢而来,马蹄在雪地上卷起一阵白雾,黑衣骑者不断呼喊。

后面一骑风驰电掣,拼命追赶,终于追上前骑,那白衣人一勒马缰,马匹双蹄并举,希律律一个盘转,人马顿于店外不远的小道。

后骑之人追得有些气喘吁吁,说道,“秋尽梧,你给我停住!”

“秋尽梧”三字入耳,我立刻如霜雪被身一般,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怕被他们发现,连忙退了几步,迅速闪回铺子。

白衣人犹带怒气,说道,“梅叔,你不要管我。”

后骑的黑衣人赫然是梅翠岭,他道,“你对少主有意见,也不能一走了之,很多事情缓一缓。”

秋尽梧勒马不语,马在雪地上喘息着,似乎不太乐意。梅翠岭看见街边的铺子,说道,“白嫂茶铺,就在这里歇一歇。”

茶铺不大,只有几张小圆桌,十来张板凳,且没有后门。他们已经下马向这边走来,我情急之下躬身躲在半人高的柜台后,不敢出声。

正在收拾的白嫂看见我如此诡异,诧异道,“你怎么了?”

我低声说,“这两个人我不想见。”

白嫂还没反应过来,他们已推门进来,梅翠岭一边抖落斗篷上的积雪,一边说道,“老板娘,有什么驱寒的好东西?”

白嫂热情地招呼道,“有,有火锅,这大冷的天吃了最热乎?”

我一听,心里暗自叫苦,这火锅我在渝州用过,梅翠岭也就是当时的左十三知道。

梅翠岭声音肃沉,冷冷透着股静穆,“火锅,你这小店也会做火锅?”

我犹如身处冰窖,身上冰寒透骨,秋尽梧上次放过我和杜元澈,这次有梅翠岭在,肯定不会手下留情。我目光向门口扫去,盘算着能有多大的可能全身而退。

白嫂天南海北的人见识不少,听着他语意不善,仍然笑盈盈道,“这是渝州那边传来的,小店也不知道学得象不象。”

梅翠岭一听,声音好像和缓了不少,“那就火锅吧,再烫两壶酒来。”

白嫂应声而去,我方才缓过一口气,幸亏当时没说自己发明的,只说从渝州一个叫陈麻婆的人那学的。现在最担心的是元澈,今天下雪他还非要出去拣些柴禾,我心中暗自祈祷他不要此时回来,撞上这两人。

秋尽梧一直一言不发,梅翠岭轻叹道:“你还是­性­子急,和少主一言不合,就冲出来,让我多担心。”

秋尽梧声音喑哑:“我是­性­急,但这种事,梅叔你就没有不满吗?”

梅翠岭抑声道:“我是有不满,但这事背后牵扯太多,一时也急不得。”

秋尽梧声音抬高,“急不得,少主和吐蕃谈判,放他们入蜀,这无异是引狼入室,开门揖盗!”

梅翠岭厉声喝道,“噤声!”

放吐蕃入蜀,这一消息太令人震骇,我只觉得浑身冰冷,喘不过气来。此时白嫂端了热气腾腾的火锅来,招呼道,“这滚烫的锅,两位放些菜进去,热热乎乎地吃才好。”

梅翠岭淡淡道,“我们知道怎么吃,谢谢老板娘了,我们想谈点事。”

白嫂一怔,立刻领会意思,笑笑道,“两位慢慢吃,我去扫扫雪,看这雪竟越下越大了。”说完,她推门出去,只听见吱拗一声,门似乎被掩了起来。

门外,风急雪骤,无休无止,似要倾覆真个天地,过了半晌,梅翠岭压低声音道,“少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楚王杨宇的大军马上要兵临城下,光是皇甫明的熊林军未必能够抵挡。”

秋尽梧语音清冷如被盖在秋草之上的白霜,“梅叔,我们这么幸苦是为了什么,父亲还因此丧命,难道是为了现在这个局面,为了吐蕃?”

梅翠岭怒道,“你怎么这么说?”

秋尽梧答道,“我没办法不这么想,这么多年的隐忍,为什么不轰轰烈烈地­干­一场,哪怕败了也心甘。”

梅翠岭斥道,“胡说,我们这么多年的心血,难道眼睁睁看着失败,只要有一线希望都不能放弃。”

秋尽梧问道,“梅叔,这不象你,你不是最恨外族入侵的吗?”

沉默了半晌,梅翠岭艰难说道:“一边是悬崖,一边是高山,怎么办,只有两害相较取其轻。况且,益州上下还在我们掌握之中,他们进来也不能随意行事。”

秋尽梧恨恨道,“我能理解,但我不能接受。”

梅翠岭感慨道,“尽梧,自从那事……后,你变得更加消沉了。”

“咕咚”一声,秋尽梧好像灌了口酒,“也许,就像饮过烈酒之后,所有的一切,都变得荒谬无比。我忽然发现原来追求的东西,现在看来已经没有意义了。”

梅翠岭叹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当日的事谁也预料不到,你也不要太自责了。”

秋尽梧用一种暗到死寂的声音说道,“自责,我当然要自责,如果不是我劝她离开元诗音,逼得她太紧,结果也未必如此。”

我心中一痛,原来这背后还有隐情。卓雅,你这个傻瓜,离开我就离开,我并不在意,只要你过得幸福,只要你过得平安,其他的都不重要。

梅翠岭劝道,“少主知道你伤心,没有追究你放走元诗音和杜元澈的事,也是对你的信任。你刚才太没有尊卑了,他训斥你也是气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秋尽梧苦涩地问道,“少主,他最终会同意吐蕃的要求吗?”

梅翠岭犹豫了一下,叹道,“少主也是两难啊!”

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清朗的声音,“白嫂,姐姐,我回来了!”

我又是一惊,背后风过一阵寒凉,竟已是浑身冷汗。这小祖宗,不早不晚,怎么这时候回来了?阿弥陀佛,千万不要进来。

门外只听到白嫂柔和说道,“回来了,这么冷,赶紧到后院暖和缓和。”我稳了稳心神,心想还是白嫂反应得快,可能从我刚才的神情看出端倪,把这事遮掩了过去。

屋中两人顿了顿,等到屋外没了动静,才开始继续谈话。我弯着身子,曲在一个狭小的柜台下,浑身酸痛无比,却一动也不敢动。

我屏住呼吸,听到秋尽梧沉沉说道,“无论吐蕃是否入蜀,我都要从军。”

梅翠岭显然吃了一惊,“你武功高强,所长并不在于行军打仗。”

“我不愿在这些­阴­谋里翻来覆去打滚,想真刀真枪地­干­一仗。”

“胡闹,秋家现在就靠你了,你不想想家人?”

“梅叔,如果我有什么不测,麻烦你照顾家母和妹妹。”

“你为什么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如果……如果我不在了,麻烦您把我和清雅的尸骨葬在苏州林山村,那是我们小时候住的村子。”

听到他语中的苍凉溢于言表,我心中对他的愤恨轻了不少,他总算没有辜负卓雅的一番深情。 痛失红颜,这彻骨的痛,穿心的伤,是没有解药的毒,终其一生,也无法拔除。 死在爱人的怀里,是莫大的幸福,而看着心爱的人死去,又该是怎样莫大的痛苦?

梅翠岭不满道,“埋骨苏州,你还年轻,就这么想。天下何处无红颜,青城的罗馨然也……”

秋尽梧打断他道,“梅叔,你不要再说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梅翠岭深深叹了口气,又劝了几句,也就不再言语。

两人一直呆了一个时辰,最后才结账出门,迎着风雪回城了。我仍然曲在柜台下,一动不动地想着目前的局势。楚王杨宇发兵巴蜀,而卢晋清和吐蕃谈判,极有可能引兵入蜀。这对措手不及的杨宇,对毫无准备的大隋都是一场巨祸。

杜元澈轻轻地唤道,“姐姐,他们都走了,出来吧!”

蹲得时间太长,我手脚都有些麻木,浑身酸痛好像不是自己的。我龇牙咧嘴地揉着手,问道,“他们走了?”

“走了”,杜元澈小心地问到,“姐姐,刚才是秋尽梧?”

我看他惨白着脸,剑眉紧蹙,说道,“是他,幸亏你刚才没有冲动。”

他眼中沉暗夹着深切的忍耐,“我怕害了你和白嫂。”

我拍了拍他的头,赞道,“你沉稳了不少。”

他不好意思地一笑,转而问道,“他们怎么会到这,莫非发现了我们?”

我心不在焉地答道,“不是,也是碰巧。”

他还要再问,我想到战事一触即发,忽然做了个决定,“我们要动身。”

他愕然,“动身?去哪?”

我沉声道:“去见楚王,有大事。”

“大事?”他满脸兴奋之情,“是不是要打仗,打进益州?”

我闻言不由轻笑,有些怜爱的刮刮他的俊脸,“不要太着急,我们早晚会回益州的。”

他沉沉地点头,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这一晚,云层灰暗,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铺天盖地,一时竟不见停意,天地间格外宁静。远处的山村里,偶尔传来几声犬吠,那么单调那么苍冷。

我简单地告诉白嫂我们要继续寻亲,感谢她的救命之恩和这些日子的照料。白嫂说雪天路滑,极力挽留我们住过冬季再离开。我无法明说缘由,只好婉拒,又偷偷留下几件贵重首饰,供她以后急用。

风雪兼程

一夜北风轻,小雪飘飘,细盐般洒落冬草荒原,不经意便给严寒下的萧索添了几分别样的晶莹。

杜元澈口中有气无力的喃喃念叨,“姐姐,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

我抬头看看,天空仍然低云暗压,冷风扬扬洒洒薄雪,偶尔一紧,打在衣袍上似是能听到细微的破碎声。

“我也不知道,雪天路难行,也不知道楚王大军在什么地方驻扎?”

离了白沙镇,一路东行。雪天着实太冷,路又滑,我们踟蹰难行,商旅走货的也不见踪迹,无法顺路搭车,我只好用一颗明珠换了两匹老马。巴蜀地形险峻,所产马匹多矮小,但好在耐力悠长,比较擅长走山路。今天我们错过了投宿,只好在半黑将明的夜里策马徐行。

杜元澈冻得哆哆嗦嗦,“姐姐,好冷啊!”

我看着他笑谑道,“你刚才还说是男子汉,什么都不怕,现在就叫起冷了。”

他有丝委屈的垂下头,“可是确实是很冷啊,而且路上都没有一个人。”

我不由手一伸便敲在他脑袋上,“怎么说话的,我不是人啊,你不是人啊。”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是想说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也没有孤舟,我们俩个就是蓑笠翁。”

蓑衣避寒霜,冷暖自相知。入眼皆是白茫茫一片,仿佛清静人间不然一丝尘埃。但是一种单调的东西看得多了、久了,再开朗的人也会感到郁闷;但也因为,一样东西看得久了,哪怕有稍微的一点点的新意,也会令人感到满足。于是,我就看到了一片峡谷。

山峰陡峭挺拔,银装素裹,其下的河水似冻而未冻,白雪皑皑中不时有晶亮的冰影闪烁,泛着安谧而神奇的美,偶尔轻风扫过,浮掠起微薄的雪的风姿。

眼前一片早已落叶稀疏的山林掩映着高崖林立。方才仔细看察了地图,此去不远就是风林渡,渡河翻过这山岭,其后一马平川的黄州,荆楚之地就近在眼前了。

我欣喜道,“这山后就是楚地了。”

他眼睛一亮,“那我们就可以见到楚王大军了,可以好好吃一顿了。”

我再叩指又敲在他脑门上,“成天就想着吃。”

“不要敲我的头!痛啊!”他摸着脑门道,“我是说吃饱了好投军。”

“投军?”我不由诧异道,“你不是一直习文,将来要参加科举的?”

他眼中闪现出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刚毅,“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百无一用是书生,我要做大将军!”

看他一幅信心满满的样子,我打击他道,“战场非儿戏,说不准过两天你就受不了了。”

他一挺脸膛,小小的俊脸仰得高高的,“不会的,我要做个厉害的大将军,打回益州去。”

自古雄才多磨难,从来纨跨少伟男。从原来锦衣玉食的刺史公子到现在沦落天涯的流浪儿,这一路风雨一路尘,他咬牙走过,虽然有抱怨,但也不断成熟。

我点点头,“好啊,那你准备当个什么样的大将军?”

他凝眉思考,片刻后扬鞭道:“要象霍去病那样的大将军攻无不胜,战无不克,封狼居胥,一战封侯,那才威风。”

我撇撇嘴道,“罗马不是一日建成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他奇怪道,“罗马是什么马,马怎么建成?”

我这才反应过来,笑着掩饰道,“我的意思是当不好士兵的人绝当不好将军。”

他将信将疑,“可是霍去病没当过士兵?”

我叹了口气道,“霍去病也不是完人,他曾经­射­杀李敢,也曾经御下严峻,对于为将者和士卒的关系并不甚重视。卫家的辉煌成就了他的辉煌,如果他活得很长,恐怕就是另一种局面了。”

我看他若有所思的神态,继续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你要找到适合自己的路。”

他目中闪过怀疑、叹息、深思,“适合自己的路?”

我手一伸,拍在他的小脑袋上,“你自己慢慢琢磨去吧,总有一天要成为一个彪炳史册的大将军,好让姐姐以你为荣。”

他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眼睛亮如星,“一定会的!”

夜太安静,所有的声息都变得清晰可闻。这样的雪夜下马蹄声似乎格外突兀。突然我停了下来。

杜元澈问道,“怎么了?”接着他的面­色­也是一变,因为除了我们的马蹄声外,似乎有轻微的马嘶,蹄声交错,甚至战甲刀剑摩擦的声音,脚步声,和混在其中一两声的说话声。

前方隐约轻闪出稀疏的火光,我们立刻带马躲到一方山石后,悄悄看去。此处一线悬崖,底下急流乱石,极为险要。

一支支火把,照亮了半个山腰, 借着冰雪的反­射­,我发现黑暗的山岩间人影晃动,有几队人马在深夜行军。夜里刀剑生寒,悄无声息地散发着浓烈的杀气。

我的心里不由一寒,山间星火蔓延,不知究竟有多少兵力,这是那里的军队?都是黑衣军服,特意掩饰反而露了行藏,隋兵十六卫,骁骑、熊渠、豹骑等军服都有所标志,难道是吐蕃的军队?如果是一两个人也罢了,这么大队人马怎么可能无声无息地穿过边境?难道卢晋清那么快就决定与吐蕃结盟?

心中无数念头飞闪而过,这帮人的目的何在?难道是楚王杨宇?要尽早告诉杨宇,避免他措手不及。我躲得更低,静静等待他们过去。却不料杜元澈不小心碰掉一块石头,石头骨碌碌滚下,带起砂石滑落峭壁悬崖,夹杂着冰凌撞击河石,发出刺耳的声音。

军队中很快有人传来示警声,一队人立刻奔向我们这边查看。我一惊之下,瞪了杜元澈一眼,脑中飞快地转起来。急流险滩,道路狭窄,只有用东西挡住他们的路,我们才有机会逃走。

我拼命推下几块石头,砂石俱下,使他们追赶的步伐暂时缓了缓。然后我立刻掉马回身,远撤几步,招呼杜元澈纵马奔去。

渡下水流湍急,山道冰雪覆盖,蜿蜒盘旋,一个不小心就会翻落悬崖,葬身河谷。我们不敢走太快,极小心地驭马前行。待到翻过山岭,追兵的火把已经在身后不远处,无奈之下只有催马快行。

我所担心的倒不是山路,而是山下的一马平川,我们的短腿老马一定跑不过他们的良驹,逃脱不了被俘的命运。我拿出怀里的短笛,不断吹出尖利的哨声,冀望深夜寂静中有人能听到。

终于到了平地,我们打马狂奔,急促的马蹄溅起飞雪,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能跑多远跑多远!

身后传来急遽的马蹄声,身后有数骑紧追不舍。我把短笛扔给杜元澈,对他喊了一声,“继续吹!”然后反骑马背,白绫出手,一道白虹从空而落,飞袭最前面的一骑,砰地一声击中他胸口。他措不及防之下,砰然倒地。

“砰……砰……”两声,又两个追兵被击坠马。而后面的人却及时反应过来,侧身躲在马腹,我的白绫就无用武之地了。剩下的数骑转眼已到眼前,抢到马前,舞刀催马左右杀到。而后面的追兵密密麻麻,令人心悸。

一骑马至刀至,在他刀劈下的一刻,我拔剑相对,身前倾避开来势,刀锋急,剑光寒,一剑将他透体穿过,血溅三尺。

第二人一马赶到,举刀劈来,他冲击正急,人借马势,刀光锐利,我只能毫无花巧与敌手对撼一刀。

江湖上的武学,讲求的是招势­精­奇,心法玄妙,什么以柔克刚,什么后发先制。而沙场战阵这些微妙­精­细的变化还不如多有百十斤的力气更实在些,沙场要的是力量、速度,务要一击致命的杀招。而力量则是我的劣势。

­阴­云、风雪、峡谷、平原,尖锐地笛声,刀剑相击的声音,充彻整个夜晚,一波波的声波像海浪一样不断的震撼人心。

我毕竟从未经过战场,黑夜中惨烈的血腥如惊人噩梦,毫无花巧的对招也叫人手足发软。此时,忽然我隐隐感觉到大地的震动,甚至还能听到一些号角之声了。

追兵们明显加紧了攻击,有一骑趁着间隙砍向杜元澈,他慌得一躲,刀锋砍中马身。那马吃痛猛失前蹄,一股大力便将他向前甩出。

他失声惊叫,我低身闪躲对手,接着反手一抄,白绫缠住他腰间一紧,半空拦腰将他揽住,救至马上。

就此片刻,视野里已经出现了风驰电掣的另一队骑兵,人如虎,马似龙,他们穿Сhā纵横,很快就遥遥将我们这边包围起来。

我看见他们黑衣金线的军服,不由喜出望外,高声喊道:“是楚王座下吗,快!有吐蕃人偷袭!”

为首一个三十多岁,面庞瘦削,神情冷峻的一个中年将领闻言,高声道:“主力全歼,留几个活口。”两方立刻短兵相接,深雪惊碎,血泥飞溅。

眼前银光似练,迸然夺目,那将领一杆银枪如若神迹纵横敌众之间,锐风凌厉,挡者披靡,手下几无一合之将。在包围圈最中间的我们惊魂稍定,终于可以喘一口气。

月冷霜河,铁骑如潮,吐蕃前哨立足未稳忽逢阻击,过山兵卒猝不及防,在楚军迅猛攻势之下溃不成军,高崖险滩横尸遍布。

军士们还在打扫战场,为首的将军已经过来询问,我简要自我介绍了一下,说有急事要面见楚王。他检验完我的琉璃徽章后,带我们驰马奔向黄州。

黄州,白雪厚盖大地掩不住兵戈杀气,高高的城墙之上火把燃照,在阒黑的深城边缘投下深深的影子。刺史府前刚有部将策马离去,残雪凌乱,泥泞一片,此时在深冷的冬夜中倒显得寂静无声。

一灯未灭,杨宇独自坐在席案前皱眉沉思,抬头看见我们,一脸的惊讶,“你怎么会在这?”

怎么会在这,我长叹一声,寥寥数语间说完了蜀王旧部十余年的部署,蜀中一夕变幻,吐蕃偷偷穿越边境的种种事情,说不尽的却是当事者的血泪辛酸。

杨宇声音微寒,“卢晋清,杨晋清,原来是他在布局,我倒小看了他!”

我问道,“你准备怎么办?”

他注目那名将领,“黑齿常之,立刻提审那几名俘虏,弄清楚他们总共有多少人,来­干­什么,最重要的是谁放他们进来的?”

黑齿常之,这名字怪怪的,我好像在哪听过。正寻思着,黑齿常之对杨宇一揖:“那近日军队如何布置?”

杨宇神情复杂,略作思索道,“原地驻扎,加紧­操­练,防止有人偷袭!”黑齿常之应了一声,转身出去。

忽然我觉得有人牵住我的衣袖,扭头看去,却是杜元澈扭扭捏捏地示意。我本来对他当兵就不太赞成,想他深思熟虑再作决定,于是故作不知。

他拽了半天,差点把我袖子拽掉了,见我不理会,半是恼怒半是激动,“姐姐,我要当兵!”

杨宇闻言看向他,眼中亮光一闪而逝的,问道,“弟弟,我怎么不记得你有个弟弟,当兵,他是谁?”

我心中一痛,弟弟,我的亲弟弟虽然锦绣繁华,却孤身一人;我想让他叫姐姐的人至今不知道有亲人存在。世事总是这么反转无奈,让人啼笑皆非。

我拍拍他,淡淡答道,“这是益州杜刺史的公子杜元澈,我们一路行来,情同姐弟。”

杨宇负手,随步走至他身前:“益州杜家世代书香,你怎么要当兵,如果是因为家仇,朝廷会替你报仇的。”

他一挺脸膛,小小的俊脸仰得高高的,“不,我要自己报仇,我要当大将军杀回益州。”

杨宇嘴角笑意微勾:“志气不小,可你能受得了苦吗?”

他心中傲气被激起,冷哼抬头:“我一定能受得了,你等着瞧吧。”

杨宇眼角一瞄看在眼里,嘴角一勾,浮起一丝浅笑,“好,那你从新兵­干­起。”

我看着杜元澈的志得意满,忍不住摇摇头。知易行难,过两天他就知道当兵苦、当兵累,当兵就是活受罪。希望他到时还能这样豪情万丈。

冬夜寒冷而漫长,晨曦初露时,嘹亮的号角开始吹响,那种划破长空的响声,让人­精­神一振。

校军场,地修得宽敞而又平整,绵延十数里。场中高立八丈有余的云台。三军人马,横成行,竖成列。弓上弦,刀出鞘。马蹄踏地,盔甲抖动都不时发出声响。

天上风淡云疏。地下军鼓震天响起,军号长鸣,点将台上,站定五人。忽的一面黑旗迎风一展,天地间徒然变得肃杀沉寂,一个停顿。“杀——杀——杀”,三军将士齐声高喝,一股排山倒海的气浪呼啸而过,带来尘土无数。

武器齐举,枪矛刀斧,密密麻麻,不透丝毫空隙,地上被遮挡得不见任何的影子,冬日阳光也变成逼目的寒光。这种感觉是我从来也不曾体验过的,这便是千军万马的景象。

我跟着杨宇巡营,所到之处各种军阶的士兵将领纷纷行礼,也算是狐假虎威一把。各队人马分处­操­练,这些人除了昨日随黑齿常之出巡的骑兵外,其余的我多不认识。他们个个装束相同,但从肤­色­的深浅反映出日晒的程度来看,其中不少是新兵。

忽然,我发现两个十来岁的少年在雪地里扭打,互不相让。在两人周围,三三两两,稀稀落落的站着好些个士兵,不断吆喝。

我仔细一看,其中一个居然是杜元澈,他虽然瘦弱,但使出浑身解数,两人间也维持了个不胜不败的局面。

军营中的比武从来就不似后世武侠小说中的侠客对决那么飘逸,大约半盏茶时间后,衣衫单薄的两人都汗流浃背,脸上的汗水显得晶莹剔透。他们在僵持,只是那种不肯认输的倔强,支撑着他们不肯做先认输的那一个人。

我不由叹道,“这小子还挺能坚持的!”

杨宇眼中兴味一闪,“看着他瘦弱不堪,没想到韧­性­十足,是个可造之材。”

我问道,“那个少年是谁?”

他答道,“常之的侄子黑齿俊后,也是将门之后。”

我有些奇怪,问道,“黑齿这个姓很特别,是哪的人?”

他神思微远,淡淡道,“黑齿氏,出自百济(今朝鲜半岛西南部),是朝鲜名将,后来归顺我大隋。”

我终于记起了黑齿常之,这位大唐名将。当时朝鲜半岛上是百济、新罗、高句丽三足鼎立,还流行将牙齿染成黑­色­,以此炫耀自己的贵族身份,至于黑齿常之是否有这种习惯,我还没发现。

我微微一怔,史记黑齿常之忠勇有谋、敦信重义,不知他是怎么将如此人物收入麾下的。看了看杨宇,那面容峻峭冷傲,­唇­角如刀锋般锐利,清晰可见。总以为他为人倨傲,收录降将,委以重任,看来他的胸襟气度倒也不凡。

我静静道,“此人骁勇有谋略,你眼光不错。”

杨宇勾起一丝捉摸不透的浅笑,“难得你如此称赞,我以为你只会对我怒目相对。”

我一听头一偏,笑得无奈,“也不是成见,只是我们的为人处事太多不同,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神情莫测高深,欲言又止。转而面向场中大声喊到,“收手,暂歇!”

就在这时,喘着粗气的两人终于同时放手,黑齿俊后忍不住躺倒在地,懒懒地伸成一个大字形。杜元澈刚松了一口气,看见我,高兴地扑了过来,“姐姐。”

他扑进我怀中,抱住我,“姐姐……你看我厉害吗?”

我笑着抬起他的脸,擦去他脸上的汗水,“是啊,你好厉害,第一天就能坚持成这样。”

杨宇似笑非笑地看着,而黑齿俊后则吃吃地笑着,“一个大男人抱着姐姐不放,你羞不羞?”

杜元澈脸一红,反­唇­相讥,“你是嫉妒,嫉妒我有两个姐姐,而你一个没有!”

黑齿俊后从雪地上坐了起来,讥笑道,“我们一家都是大老爷们,才不要什么女人,要不都变得女里女气的。”

杜元澈不甘示弱,“没有女人,那你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顿时一众看热闹还没散的人不由笑场,黑齿俊后被嘲讽得满面通红,两人忍不住又要扭打起来,被我拦住了。

很多年后,那个名震沙场的、叱咤风云的将军,此时不过是一个爱哭的、容易脸红的、喜欢懒在姐姐怀中撒娇的孩子。而那个霸气豪迈,一往无前的勇将,现在也不是个事事不肯认输的少年。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誓不还。很多年后,他们的一生成了波澜壮阔的铁血传奇,成就了声名赫赫的不世功业,也书写了大隋一段不朽的光辉岁月。

霹雳雷火

吐蕃军队深入巴蜀的事彻查最后是并州刺史孙阳通敌卖国,并且他向吐蕃献军队部署图,遗祸甚深。杨宇一怒将其本人凌迟处死,悬于辕门示众,妻呣子女亲者三十八人城外斩首。并且昭示巴蜀:各州守将从叛顺逆者,杀无赦。

为此,我们两人再起争执,不欢而散。在我看来罪不及子女,杨宇却坚持乱世用重典,让人不敢生贰心。因楚军与熊渠军交战在即,我也没有与他大事争吵,有时自己在周边四处游荡。

龙门山北麓,山势略高,巨石平坦,雪压青松。月悬东山,薄映深雪幽暗,一人负手立在石前,放眼山间月华雪­色­,含着无尽的寥落。山风微起,吹得他襟袍飘摇,却不能撼动他如山般的峻拔身影。

无事登山赏景的我看到这一幕,不由出声,“在想什么?,明天大战在即,一军统帅不去养­精­蓄锐,在这­干­什么?”

他扭头和我对视,淡淡道,“想你前些日子说的话?”

我愕然道,“哦,我的话什么时候能引起你注意?”

他自山巅将目光投向无边江山,“民如水,君如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想起前些日子我们争执中我情急时说过的话,我半是嘲讽,半是感慨道,“你会赞同,我以为你的眼里,小民不过如蝼蚁。”

他突然回头,目光凌厉地看着我,“在你眼里我就是如此冷血无情?”

我眼中掠过些许茫然,说道:“也不全是,有时候理智告诉我你的做法是最快捷,最有效的,但我还是难以接受。”

他冷冷道,“你不过是­妇­人之仁,有些秩序只有用铁血手段来维护。”

我略微有些黯然道:“也许吧。”

于是两人一时无语,回首看山林江河。山谷间偶尔飘起缭绕的云雾,风过时急速的飞掠消失,人仿佛立于无边无际的天地之间,目所及处,苍茫天地间,山山水水几乎可以盈握在手中,江山尽在指点之中,不由胸怀激荡,顿时生出一股“江山如此多娇,令天下英雄尽折腰”的感慨。

我感由心生,随口哼了几句,冉冉渺渺传入风中,发出似有似无细微的声音。

他问道,“什么曲子?听着很大气?”

我随口道:“得民心者得天下。”

此言一出,他的目光不着痕迹的微微掠过我,道:“得民心者得天下,唱来听听吧。”

应着猎猎风声,我漫声唱道,“ 数英雄 论成败 古今谁能说明白

千秋功罪任评说 海雨天风独往来

一心要江山图治垂青史 也难说身后骂名滚滚来

有道是人间万苦人最苦 终不悔九死落尘埃

有道是得民心者得天下 看江山由谁来主宰”

曲终音收,余音袅袅,轻绕在云山雾海中,浮沉微动,悠悠散去。此歌此曲让人心生悲远苍凉,一时间四周寂然无声。

杨宇对着眼前高峰绝岭深深沉思,“ 有道是人间万苦人最苦,终不悔九死落尘埃。有道是得民心者得天下,看江山由谁来主宰。”

半晌,他眼中清淡的底下,忽尔锐利的显出一种孤傲而近乎狂妄的光芒,“即使最苦,所有人也为这主宰江山的可能争斗不休。”

我撇撇嘴,不以为然,在我眼中,当皇帝是个最苦的差事,早起晚休,不得自由,帝王之位也不如畅游江山来的潇洒自在。

他忽然转首问我,“你认为我和五弟谁更适合那个位子?”

我须臾的震惊后静然,片刻后淡淡道,“你们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很难断定。”

“哦”,他很感兴趣,“怎么说,愿闻其详?”

“昔日三国时孙策在临死前对孙权说,举江东之众,决机于两阵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使各尽力以保江东,我不如卿。而今,临机决断,开疆拓土杨昊不如你,而处理内政,知人善用,你不如杨昊。”

他深深望着我,眼眸如一泓深湖,无情无绪,偏又让人觉得湖底隐着万千的颜­色­,耐人寻味。

我笑道:“大逆不道了吧?不过我一向如此。我常常想如果你们两人才能要能结合起来就好了。”

他眼中有一抹揪人心肠的清冷,“结合起来,怎么可能!天家无兄弟,早晚……其实,从小我们就知道,父皇最爱的是九弟,而最重视的是我和五弟。我们俩从小就面临无休无止的考验,考验我们中哪个人最适合那个位子。我们只能赢,不能输,因为不光是我们自己的生死荣辱,还有身后的亲族……”

我叹道,“非此即彼,那也未必,你们的眼光太局限了,只是当局者迷。要知道很多年后世界上有个强大的国家,首领由全国人推选出来,立法、司法、行政三权分立,互相制约,反而让权力不能滥用。”

他毫不掩饰地震惊,“首领由人推选,就像上古三皇五帝时期?但三权分立,怎么可能,皇帝向来要把天下大权掌握于一身,分权不过是天方夜谭。”

“怎么不可能,眼界决定境界。其实当今皇上就做得很好,朝中独孤家与元家互相制衡。”

“说到底,你不过是你是给元家作说客,担心今后独孤家掌权。”

“既是说客,也是事实。如果你坐在那个位子上,称孤道寡,没有元家制衡的独孤家,实力会迅速做大,总有一天你要面临一个太过强大的母家,到时也只有一种结局。”

他目光深邃:“只要皇权够强大,你说的事未必会发生。”

我仰望星辰,衣袂飘然,长发凌空:“你也纵览史书,更知道皇权不容藐视,一旦受威胁,即使父子、呣子、兄弟、夫妻也会反目成仇,还不如留下些制衡的力量。”

他眉峰一动,“那也要当权之人有能力,才能制衡得住。”

我叹道,“不错,在我看来皇上是个苦差事,战战栗栗,如履薄冰,处理日常政务不能率­性­而为,还得费力维持平衡。”

他­唇­边逸出丝无形的笑,说道:“你好像很超脱,其实也超脱不了,你今天说这些,不过是希望我和五弟妥协。”

我­唇­角上挑,过了会儿,说道,“我不想看着你们兄弟萧墙,危城争霸,”

“危城争霸?”他有些疑惑,“你指得是什么?”

“盛极而衰,每个朝代不可逃避的必然。眼前的大隋繁华盛世,不过是一座危城。”

他神情捉摸不定,“我大隋威震四海,怎么会是危城?”

我淡淡道,“外有强敌环伺,突厥、吐蕃虎视眈眈;内有忧患重重,自上一代武帝无安元年以来,土地不断被兼并,不少农民流离失所,如果兼并继续加剧,国中内乱将生。”

他沉默不语。我静静的从侧面看着他,他的深邃目光中透出一种沉思,我又加上一句,“内忧外患,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兄弟萧墙,祸由内生。”

他似冰湖深处傲然的孤峰,千年寂静,倒影里唯有一­色­默默无语的独在天地间。我遥望长河奔流天际茫茫,只觉得自己的人生茫茫。人生数十年,宛如梦幻,一恍便逝,既不足与天地争万世之长短,亦不可与造物较一时之神工。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太阳初升,挂得并不算高。冬日的雾气还没有散尽,两方已经列阵对敌。

楚军出动了三万步兵,弓箭手,长矛手,藤牌手参差错落,层层叠叠,摆了一个固如金汤的大阵,而两万骑兵隐在步兵阵后,­精­锐之骑静待中军的号令,除了偶尔有骑兵轻轻安抚一下被战场上面的惨烈气氛吸引得跃跃欲试的战马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熊渠军旌旗猎猎作响。三军有序,弓箭强弩密密麻麻指向己方,后面是长矛兵,一排排望过去如劲苇浩荡,再后面及两翼皆是重甲兵,战斧大刀缨枪寒光闪闪,其后骑兵虽不多,但是一看就知骁勇异常。

我和黑齿俊后、杜元澈不被允许上场,只能在后军的箭楼上观看战场,不过此处居高俯瞰,战场一览无余。

黑齿俊后嘟囔着,“都是你们,要不然这次我就能和叔父上战场了。”

杜元澈第一次见到战场,难掩兴奋,话语中也不忘揶揄道,“黑齿将军说的是十­射­十中才准你上战场,结果有人才九中。”

黑齿俊后不服气,“你还不如我,十箭你只有八中。”

杜元澈不甘示弱,“我有自知之明,也没有急不可待要上战场,要知道在战场上,可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黑齿俊后气得不行,“你少给我四个字,四个字的崩,多读了几本书,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不会打仗。”

他们两人­唇­枪舌剑,我不得不出来打圆场,“好了,好好观阵,这可是难得的机会,比身在其中,更能看清楚。”

他们俩这才不说话,都聚­精­会神地趴在栏杆上关注场中。

高台上,旗风一转,蓝旗晃动,我感觉突然队伍由静动了起来,运动前气势,马匹已开始原地踏着蹄子。一个在动,两个在动,整个三军齐动,阵势如流水般的轻盈散开。万马奔腾,又如一条铁链,环环相扣,不断不绝。一时间,三军直如臂使手,如手使指,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流畅,不露丝毫做作的痕迹。

对方大阵也随之反演变化,盾牌手、长矛手、斩马手、强弩手、折冲手,一层一层往来穿Сhā不定。

两军终于如洪水拍岸一般交锋了,一时间,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这是一场拼实力的大战,没有丝毫取巧的余地。鲜血飞溅,染红了原野,满天飞舞的弓箭不时地带起血雨。

站在箭楼上,只能看到漫天的尘土中,有不同的旗帜在交Сhā穿过,不时会有一些旗帜突然倒下,每一瞬间,都可以看到有无数的黑影跌落战马……

随着不断的变化冲转,我才渐渐感觉出这军鼓的声响并不急迫,是按着某种韵律节奏在敲击,急中藏缓,缓中藏急。阵势衍变的节奏就是按着这错落有秩的声音游走。

杜元澈看了半晌,忧心忡忡道,“我军兵力不如他们多,会不会抵挡不住?”

黑齿俊后嘲讽道,“你知道什么,我们这边骑兵多,要知道两军对阵,骑兵的冲杀力最重要。”

看过去,楚军的骑兵果然游弋在阵外,强弓硬弩寻找着才的软肋,一层层的削弱着敌军的防守。

朔风正急,鼓角声沉,万里飞雪。雪花虽细,却飘得乱人眼。马蹄飒踏,卷起地上冰雪,如尘土漫天。初时洁白皎然,渐渐却殷红逼人。

经过了半天的苦战,楚军面对坚韧的敌军始终不能取得满意的战绩,杨宇也是将军队轮换上阵,双方几乎是在进行着消耗战。

到了午后,熊渠军的右翼因为被连续的猛烈攻击,终于有些支撑不住,整个战局开始慢慢变成利于己方。

黑齿常之的一对骑兵轮番攻击熊渠军的右翼,几乎是毫无缝隙,连续的猛烈强攻终于撕裂了熊渠军的防线。如同潮水一般涌入阵内的楚军开始了肆意残杀,血­肉­横飞。

这时熊渠军中军传来了号角长鸣的声音,熊渠军右翼如闻纶音,拼命抵挡楚军的步兵向两侧分散。前军殿后,一路借助地势巧妙周旋,缓缓后退,看样子是设法离开这样开阔的平原,往西北方突围。

黑齿常之又带头追击,一马当先冲进了军阵,将熊渠军的防线再次削弱。骑兵马战,靠是的一往无回的气势。双方骑兵交锋中,对决只是一瞬间的碰撞,看谁力量足,谁的下手快。也可能两人只是兵器相格的一声鸣响,便交错而过,但这样也不必回头,骑兵只管向前冲击,目的就是将对手冲乱,冲断。

这一刻战场的重心就在这里。

黑齿俊后看得血脉忿张,激动地说,“我们马上就要胜了,叔父好厉害!”

杜元澈也是满脸叹服,“还是骑兵厉害!熊渠军也不过如此。”

我却隐隐约约感到有些不对,皇甫明百战成名,一步步累积军功至此,应该不会如此不堪一击。难道是廉颇老矣?还是另有安排?

大地突然一晃,起伏摇动,然后便是云锦断裂,春雷卷天。 惊天彻地的声响,仿佛亘古的恒存,无始无终,不绝不断。于九宵之外,从沉渊之底突然生成,交织汇聚成了一股极强的力量。

我只感觉一股莫可匹敌的气浪向我们袭来,带来满天白雪红雪,超绝的威势无可抵挡便即透体而过。

半晌,我摇摇晃晃站起来,深吸了口气,想理顺一番被冲荡得混乱异常的经脉,却感到身内一阵阵翻腾不息。急忙回头去看身旁两人,发现两人也是脸­色­铁青,缓不过气。

长风吹过,飞扬的尘土渐落,目光及处,惨烈至极。沙土、岩石、钢矛铁盾都被炸得四分五裂。血­肉­在尘沙中飘散,肢体在凌乱中遗失。战马口中不停吞吐着血沫,抽搐不止,已永远战立不起。尸山血海中,天地一片狼籍。

我心中掠过一丝­阴­影,难道是火药?这火药的威力几近天劫地难,单凭血­肉­之躯岂能相抗。枪刺刀断、弓弩箭矢,比之这雷鸣电震、天地崩裂中的一切,显然看上去幼稚得多了。

况且连我们这些身处这雷火之力的边缘角落,却也被这惊天动地之力波及至此。那处在雷火核心中的人呢?恐怕留存全尸都变成了一种奢望。黑齿常之呢,难道他已化身入了血海之中,成了齑粉,进了虚无?难道这一代名将,便在如此一声之间,死去了。杨宇呢,他又在哪?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熊渠军竟牺牲掉了整整一队人马,在这预先埋好的火雷之地做阻击之态,而爆炸的时机恰好正是追兵杀至之时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出,熊渠军手中怎会有如斯威力的武器,难道江南霹雳堂和唐门暗中制作的霹雳雷火弹已经流出不少,天机阁还是晚了一步。

黑齿俊后强咬牙关,腰下用力双腿一弹间翻身跃起,“叔父呢?我要去看看?”

我紧紧拉住他,“你现在去也于事无补,还添乱!”

他挣扎不休,声音中带着一股狼崽似的嚎叫,“不,我要去看他!”

场中鼓号齐响。数息后,视线之下,刚才还溃散死伤,奔逃远去的熊渠军,在这火雷响彻之后,重新集结鼓舞着士气,吹起了反攻的号角。

而楚军还没从这惊魂中反应过来,依然在战场突变的那一刻里徘徊,依然在眼前死亡的愁云中惊骇。什么朝阙队型,什么云翼站列,什么星宿星位,早在这火雷震天,呼喊连片之际,自行变成纷繁交错,乱成一团。

战场胜利的天平似乎向着熊渠军倾斜。

“儿郎们,铲除叛逆,更待何时?”一个声音从无到有,高亢激荡,从一个点迅速的延展到天地四周,甚至压下其他一切的声响。呐喊声,马蹄声,惊呼声都突然变的细微柔弱。我的心一疼,无形之锁随着这声调突然动了一下。

茫然四顾间,沙尘云雾之地,未曾彻底消散之时,高坡其上。有一人,在长身静立。

“杨宇”,我惊而呼道。他是皇子,他是统帅,居然在此情景下身先士卒,置身险地。这一刻,正如霹雳雷火弹的威力带给我的震撼一般,理解的范畴再一次被眼前的所见打破。那立于高坡之人正是杨宇。

黑袍一袭,随风四展。盔甲战裙,气概之盛,三军辟易。丈余银枪立地在握,全身征袍染尽鲜血。如此之距,我亦能感应到从其身上散出的层层杀气。

雷鸣欢腾,信奉神袛般的嘶喊着。前一刻,沉闷的叹息,低声的抽泣此一时都被击到九宵云外,片缕无存了。楚军一切思虑疑惑突然都变得失去了原有的意义,士气大振。双方的士兵已经接头,彼此迅速交错在一起,是骨对骨,是­肉­对­肉­,是一场惨烈至极的生死较量。

“黑齿将军没事的,你看,那还有几个人!”杜元澈死死拉住黑齿俊后说道。

这时我才看清,西北面的坡角下,还勉强“站立”着几个人,更严格一点说,他们应该算是在互相扶持着。当然,也唯有这样才能立得稳、站得直。

没有细密有序、缓急变幻的鼓声;没有四方旌旗、摇摆起伏的号令。杨宇身处险境,没有半点后退,没有半点疑惑,楚军自行将阵法衍生到了极至,挟着声威余势在战斗。

忽然我感到大地的震动,杜元澈惊道,“有骑兵!”

此时,在楚军身后露出了青­色­衣甲的铁骑,马蹄如雷,他们硬生生地向楚军背后袭来,将措手不及的楚军绞杀。

有人惊喊,“吐蕃人!”这一瞬,天地变­色­。

生死一线

这一仗,打得风云变­色­,天昏地暗。谁也没料到大队吐蕃人从天而降,结果楚军两面受敌,损失惨重,不得不退入龙门峡谷,才得以暂时喘息。

夜­色­,纵使有天上的月,也解不开它迷雾的黑衣。这时,不时有灯火零星的亮起,散落在峡谷的每个角落,显得苍凉无比。

我用刀轻轻划开了黑齿常之的铠甲,十余处的伤口,皮­肉­外翻,显得清晰可见,深者几达白骨。尽管并未伤到经络要害,但便是伤口的同时失血,亦是危险至极。

我将这几日里学到的急救手段,医理常识,统统的都用到了他的身上。更将一堆金枪散用上,药剂不够,便用布条勒,用点|­茓­阻。只片刻之间,我已是忙了个满头大汗。

我给他裹完伤后,从散乱的战马中寻到了一个水囊,一口清水润下,他眼睛终于无力的睁开。看了我半晌,才缓缓的道:“是你救了我?”

我叹道,“是你的亲兵拼死挡住了你。”

他费力的环顾四周,嘶哑地问,“这是哪?”

黑齿俊后小心翼翼地给他一点点喂水,“这是龙门峡谷,我军暂时到这躲避一时。”

黑齿常之又问道,“楚王殿下如何?”

我回首,遥遥望去,杨宇的身影在明亮的火把下显得格外茕茕,似苍凉的一道剪影。杨宇身上也有伤,刚才好像军医给他处理了一下。

我走过去,静静站在他身边。从侧面望过去,他飘忽的目光不知望向何处,但眸底幽深,如噬人的黑夜。紧握成拳的手竟在微微颤抖,有猩红的血浸出铠甲,沿着他手背滴下,是用力过猛迸裂了臂上一道伤口,他却浑然不觉。

我本想责怪他这么不小心,但长叹了一口气,一言不发,只是帮他裹好伤口。

他的眼神微微一晃,怆然不已,“是我疏忽了吐蕃人,没想到他们不仅一队探兵,还有大队骑兵埋伏。”

我出言安慰,“不是你的错,毕竟谁都没想到皇甫明和吐蕃人已经沆瀣一气,布下这个圈套,等着我们来钻。”

他颓然转首,声音里掩不住的灰心与伤痛,“我现在终于感受到楚霸王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的心情了。”

我没想到他会如此灰心失望,缓缓抬头看着他,“俗话说过刚易折,只有活着才有转败为胜的可能。”

“活着?”他轻轻一哂,“现在已经是人为刀殂,我为鱼­肉­。”

良久,他怅然叹息,微抬的眼眸似在仰望远处星光闪烁的天际。他的神­色­有些凄惘,低低道:“楚霸王四面楚歌中还有虞姬作伴,而我又有谁?”

人生在世,有几人不是孤独?即使骄傲如楚霸王,看着心爱的人死去,又该是怎样莫大的痛苦?这种痛苦,纵然是乌江的水流成红­色­,也洗不淡烙在心头的伤痕。

原本以为杨宇冷静如川,深沉如海,甚至比那遥远的天星都要泠洌几分,没想到他也是有血有­肉­,会痛会悔的平凡人一个,只不过掩饰得更深罢了。

我眼中竟无由酸涩,想也不想,脱口道:“你还有我们,有这些跟随你的士兵。”

他望住我,眼中此时深沉而专注,“是啊,我还有这些将士。”

我望着东倒西歪的伤兵,郑重说道,“你要振作起来,还要带着他们走出困境。”

山风入夜强劲,鼓鼓地贴着面颊刮过去,冰冷刺骨。有片刻的沉默,似是河水东流不能回头的呜咽如诉。他低低的说了一句,如同蝴蝶的翅翼掠过耳旁,随风而逝,只留下些空气的涟漪。

我没听清楚,问了一遍。他看我一眼,似要把我的样子嵌进脑海中去一般,声音却有些空洞,像这山间空茫而静寂的夜,“没什么。”

此时,几个将领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道,“殿下,怎么办?这些该死的狗娘养的吐蕃人,就会在人背后Сhā刀子。”

“这龙门峡谷地势狭长,易守难攻,但他们要是把住两头,困也把我们困死了。”

“怕就怕他们火攻,用烟熏我们。”

“我老程不怕吐蕃人,殿下给我一队人马,我一定把谷口冲出一个缺口来。”

……

乱纷纷中,杨宇又恢复了冷静肃正,那双清冷的眸子变得异常清晰。

我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龙门峡谷,青衣江,不由脱口而出,“能不能找人从峡谷吊绳下去,看看河边有没有容身之地。”

几人闻言都大吃一惊,齐齐望了过来,一脸虬髯胡子的程将军问到,“河谷哪能容下这么多人,万一他们发现从上面扔石头下去怎么办?”

也有人纷纷说到,“这峡谷绝壁如仞,如河能下去。”

“下去也是坐以待毙,还不如拼死冲一下。”

杨宇沉吟道,“你有把握吗?”

我苦笑着点头,行军打仗我是一窍不通,山川地理却是略知一二。龙门峡谷绵延数里,虽然大部分绝壁如仞,但山形蜿蜒,必有一两片洼地。而我如此笃定的原因是黑齿常之。

在我记忆中的历史里,黑齿常之一战成名,成为唐朝名将,源于在吐蕃合围中率领敢死队吊下山去,夜袭吐蕃营砦,最终使得大军安全得返。

我挑挑眉梢,“寻找洼地,不是为了躲藏,是想办法筑起浮桥,渡桥而去。”

杨宇一双眼睛深沉不可见底,刚才的所有情绪,喜怒哀乐此时都一晃而无,滴水不漏。他镇定地命令道,“程将军负责整饬军队,选没有受伤的士兵待命突击。”

他转头继续命令道,“王将军,你率几个善攀爬的士兵下去查看,有消息及时通报!”

两方都领命而去,我们只有静静地等待。静谧的寒夜白雪纷纷攘攘覆了一地,衬的月­色­更多了几分清寒。

忽然之间,宁静的夜里响起悠悠笛声,一曲楚歌冬夜里却是如泣如诉,将千里关山,风雨他乡的悲苦,尽数吹散开来。

我似被蛊惑了,默默站起在崖顶,天边满月之下,投落一身黯然神伤的清寂,仿佛痴立在梦中,看着前尘的影子,今生的自己。别后故乡千里外,那世事变模样。茫茫天涯,迢迢关山,何处家乡,何处他乡?

相隔千年的时空,月依旧泠泠如水,依旧冷漠无言,亘古不变地扮演一位旁观者,理智地看着世间万物的悲欢聚散,草木荣枯。

杨宇忽然厉喝一声,“不准吹!”

一时间四处安寂,我回首望去,杜元澈面­色­惨白,笛音嘎然而断,呐呐不能言。

我不觉暗自叹了一口气,打仗打的是士气,像当年四面楚歌就吹散项羽十万兵。如今楚军新败,如果再引起思乡之情,军心涣散,仗就难打了。

我走了过去,安慰地拍了拍杜元澈,然后拿过玉笛吹了起来,乐声一变,气势立刻变得雄浑,曲风转得规宏,气象沉雄,散发着不羁而雄浑的气魄,如滚滚怒涛一般不可遏抑。

笛音随风飘荡,众人听得入神,心情激荡。良久,杜元澈激动地问道,“姐姐,这首曲子叫什么,有甲兵数百万尽藏胸壑中的感觉,我怎么没听过。”

我放下笛子,“这首曲子叫­精­忠报国。”

黑齿俊后喟然长叹,“怪不是柳姬婶婶说你­精­通音律呢!”

“柳姬?”我愕然问道,“莫非是吴王府的柳姬?”

黑齿常之喝斥黑齿俊后道,“不要瞎说!”然后转向我慢慢道,“柳姬她现在是自由身。”

黑齿俊后吐一吐舌头道,“早晚都是婶婶!”

柳姬是被人掳来买到大隋的新罗姬,曾是吴王府豢养的伶人。他们两人一个来自新罗,一个来自百济,到也般配。只是听说黑齿是朝鲜贵族大姓,黑齿常之不论柳姬的身份,光这一点,就让我对他的好感又增添了几分。

杜元澈追问,“姐姐,这曲子有词吗?”

我侧首微笑道:“有的,我唱给你听。”

“狼烟起江山北望

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心似黄河水茫茫

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

恨欲狂长刀所向

多少手足忠魂埋骨它乡

何惜百死报家国

忍叹惜更无语血泪满眶

马蹄南去人北望

人北望草青黄尘飞扬

我愿守土复开疆

堂堂大隋要让四方来贺”

一声,两声,词曲琅琅上口,很多人都在不由自主的和着拍子,有的也跟着哼唱,一种心心相通的情景跃然,山谷间歌声汇成一片,气势磅礴,让人激荡满怀。

真正的热血男儿,即使是经历着艰苦战争,也豪迈无比;即使是出征远戍,也爽朗明快;即使是壮烈牺牲,也死而无悔。

杨宇他­唇­齿间郑重地呢喃,“堂堂大隋要让四方来贺……”

这一场楚歌风波,倒使得士兵们人心凝聚,豪情满怀,也算是无心Сhā柳。仰望长空,耿耿星河欲曙天,只得这片刻宁静。一旦天亮,将是敌人发动进攻之时,也是血战的开始。

忽然,有人攀上悬崖,兴奋地喊道,“这片悬崖下面有一块洼地!”

众人立刻欢呼雀跃,许多人相拥而泣。杨宇惊喜道,“真的吗?多大,能不能搭浮桥?”

那满身寒露的士兵过来禀报,杨宇听得频频点头,立时指挥一部分士兵再去此处探路,一些军备也搭绳子送下去。

白雪掩抑了一切,一切又在雪中静静的滋生,峡谷外没有人察觉,也无从察觉。

悬崖深不见底,危险万分,令人心悸。擦着笔直削峭的山壁,直坠而下。凛冽的山风吹过,吹得绳缆动摇西晃,一不小心都有可能跌入悬崖的危险,我的心揪到了半空。

渐渐河水清凉的潺湲声远远便能听见,脚下的青衣江水流湍急,雪水夹杂着冰凌撞击河石,打破夜的寂静。

山崖下不过丈余的一块岩石,却足够工兵搭起浮桥。仰望山崖,其高千仞,在这一山薄雾中如梦如幻。

凌晨时分,困在谷中的楚军尽数下崖渡江,无声无息地逃出生天,将峡谷外的熊渠军、吐蕃军队蒙在鼓里。刚脱离险境,程将军就自请出击,从背后绕道吐蕃军队后面,攻其不备,漂亮的打了反击战。大部队则退守黄州修养。

这一段时间,曲折纷至沓来,而经历了种种,有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的生活充满了迷茫,失去了方向,生命中的点点滴滴都变的很乏味。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想做;不知道到底要怎么做,要做些什么;自己失去了理智,失去了以往的自己。

这一日,杜元澈赖在我房中闲聊,我有一句,没一句的,打不起­精­神。

杜元澈开口问道:“姐姐,听说人临死的时候,总会想到对自己最重要的,你想起了谁?”

我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想起来这事,你到七老八十,寿终正寝还早呢!”

他摇摇头道,“在龙门峡的那一日,我想起了父亲,母亲,姐姐,还有元姐姐你!

我心中忽然一动,生死一线的时候我想起了谁。杨昊,阿风,抑或是独孤凌?其实都没有,萧瑟风中,回头望去,只见前尘如梦,旧欢似水,现实如一把钝重的锈刀,一刀一刀割裂我与他们之间所有的情系,。

早知往事已成空,莫如当初不相逢。那一刹那间,脑海中掠过的依稀是陆彦模糊的容颜,恍惚间是他前世悲怆的呼唤。

我一时失神,杜元澈不由问道,“姐姐,怎么了?”

我笑了笑,掩饰道,“没什么,对了,你今天怎么不和黑齿俊后­操­练,反而有空跑我这来。”

他撇撇嘴,“他今天又去看士兵守城了,我觉得天天看,没意思。”

龙门峡楚军安然脱身,最后还反戈一击,让吐蕃人暴跳如雷,因此继续进攻黄州。而黄州城坚粮多,易守难攻,再加上杨宇布置得当,所以对方也没有讨到什么便宜。

正说着,远远地就听到黑齿俊后的声音,“不得了了,不得了了。”

我笑道,“今天又有什么消息,俊后这么兴奋。”

他一进屋,就大声嚷嚷,“元澈,你今天没去,可是亏大了,你不知道今天多惊险!”

杜元澈嘴一撇,“能有什么事?你又吹牛!”

他不乐意地说道,“你知道吗,今天有一个刺客。”

“刺客”,我们不由惊讶道,“刺杀谁?”

他一见引起我们的注意,得意洋洋道,“当然是刺杀楚王了。”

“楚王”,我惊问,“杨宇怎么样?”

他道,“楚王受了点伤,但没有大碍,不过当时的情形是万分紧急。那刺客不知怎么潜进城来,化妆成士兵,试图接近楚王。今天楚王视察西门的时候,他突然发难,一剑光寒,就这么刺过来。”

他举手划脚的比划道,杜元澈打断道,“别罗嗦,快点说。”

他哼了一声,接着说道,“楚王反应及时,又穿了银龙甲,结果还是受了伤,那刺客武功着实高强,剑法霸道决烈,守兵们一拥而上,楚王才得以脱身。那人好厉害,左一剑,右一剑,足足杀了几十个士兵,最后被程将军­射­杀了。”

“­射­杀了?”我心中一凛,隐隐有什么不详的感觉,“那刺客是什么人?”

他挠挠头,“我记不清了,只好像听说什么林泉山庄,秋家。”

我一惊而起,心头瞬时如被冰雪覆住一般,喑哑道:“秋尽梧?”

他惊讶道,“好像是叫这个名字,你怎么知道?”

往事的明媚与犀利一同在心上残忍的划过。我以为我会恨他,事到临头却是心痛与悲愤的感觉,头脑中痛得几乎要裂开一般——是他,竟然是他!

杜元澈不信,激动道,“真的吗,我去看看。”说完拉着黑齿俊后飞奔而出。

我的心情烦乱而悲恸,无须看,我已经确定是他。这算什么,以死谢罪吗?生无可恋吗?尽忠尽义吗? 或许这样是最好的结局。烟雨苏州,江枫桥畔,一切由因循开始,那么就由因循结束。唯愿他们来生不相忘,犹记碧桃影里、誓三生, 再续前缘。

终究还是,泪流满面。逝者已矣,但所有的苦痛都要活着的人来承担。心、已然苍老疲惫,痛、却丝毫未减半分。

今夜,清角吹寒,夜凉初透,西风卷帘。望着案上的三杯两盏薄酒,我的眼泪,蓦地落了满襟。此刻耳边偏又传来杜鹃的悲啼之声,伤情益增,愁心逾重。当头之明月犹在,却与那时不同。它现在只是照映着我孤独一人了。

我请求杨宇把尸体归还敌方,希望能完成他们埋骨苏州的愿望。 红尘苦短,关山梦长,卓雅的娇声俏语,言犹在耳,而人已凋零,心事有谁听?在世事中起落,一切都存在变数。我们躲不开,尘世后那只翻云覆雨手。

不知不觉离开长安已经两年了,从三人同行到孤身一人,我亦是天涯的过客。 流年真的似水啊,浮世间所有的悲欢,转眼,便烟消云散,回首处,只有浸骨的苍凉。

踏过杨花谢桥,乌衣巷陌, 走遍五岳东海,云蒸霞蔚,我找寻什么,又丢失了什么。 一波三折的情感纠葛、痛失朋友的失魂落魄、漂泊天涯的彷徨茫然、孤独一人的清冷寂寞,或许,便是那一条双溪蚱蜢舟载不动的许多愁吧?

我是继续走下去,还是打道回府?我知道,所有的疑问都收不到回音。因为答案在自己心里。擎不住一遍又一遍的思念,我的心向着有西北方向,在这孤独的时候,对阿风的思念,伤感在静谧里几度繁华,格外沧桑。原来,十年,不知不觉间,阿风和卓雅已经渗入骨髓,成了我无言的支撑。

韶光易逝,岁月如流,我不愿蹉跎,该去了该了之情,结该结之缘,去该去之地,历该历之事。从此之后,成泥成尘,无憾无悔。

第二天,我收拾行李,向杨宇辞行,执意向青海而去。本想默默的别离,但……

元姐姐,难道你不和我们一起?”杜元澈拉住我。

“元澈,姐姐要去找一个人,不能再照顾你了。”我感伤地拍拍他的头,“你要学着自己照顾自己了。”

他一听不由大声道, “为什么姐姐不带我一起去?我自己也会照顾自己,不会添麻烦!”

我轻轻拥住他,“青海好远啊,你就留在这和黑齿将军学艺,你不是说要打回益州吗?”

“不要!不要!”他死命的抓紧我的衣,“你答应过姐姐,永远不丢下我的!你答应过的!”

我苦笑道,“姐姐答应了你,所以决不丢下你,做完该做的事,我会回来看你,看你到时候是不是做了大将军。”

黑齿俊后在一旁冷潮暗讽,“你还是不是男人,抱着姐姐哭个不停,大男人羞不羞?”

我拭去他脸上的泪水,“男孩子绝不可以轻易流泪!知道吗?”

他有些脸红,“可是我不想和姐姐分开!”。

我说道,“人生几十年,区区几年算什么,记住好好学武,到时我要检查。”

他忍了又忍,答道,“好!”

挥手作别,苍凉地回首,虽然依依不舍,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期待着下次的相逢。

夜郎西风

辽阔的草原,铺天盖地的闯入了我的视线,那么的一望无际。正如古曲中的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洋。

看着这开阔的草原,心中的郁闷仿佛也稍去了些。剪不断的伤情,缠绕着说不完的离愁,带着骨髓里的哀怜。红尘千万, 梦总是易碎,也最易令人感伤和惆怅,红颜易老,烟花易散,能够留下的,也就是声声叹息,曲曲幽怨。

临走时,我把印象里的《霸王别姬》折子给了黑齿常之,请他转给柳姬。借她的手,她的曲,她的戏班,在历史的戏台上舞出千古的遗响。

人生,看淡了就是一出戏。悲、欢、离、合,生、老、病、死,都是戏中戏,人生如此漫长,人生又如此短暂。每一分﹑每一刻﹑每一地﹑每一景,都在上演着不同的剧本。

我骑着一匹漂亮的枣红­色­马儿,一个人在大草原上漫不经心地逛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更远更深处的草原。这时的大地宁静得出神,辽阔的草原上,只有马群和羊群在扯草咀嚼的细细的声音。头顶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苍鹰,它背负着蓝天,从塔松矗立的奇峻山巅,盘旋着掠向低处的雾霭迷蒙的溪谷。

此时的青海,不见胡杨黄沙,大漠孤烟,只闻羌笛如咽,胡管似泣。男儿的豪气与侠气在这里可以体现得淋漓尽致。“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坐海风秋”, 这里是金戈铁马,倚剑问天的战场,也是热血男儿黄沙百战,醉卧沙场的天地。

草原的春天来得晚,可来得迅疾。春风象一个熟捻大写意手法的画笔,顷刻间就会为草原画出这一抹抹淡淡的新绿。春天的草原是美丽的,黄|­色­的狼毒花、红­色­的点地梅、紫­色­的灯盏菊、白­色­的银莲花、蓝­色­的龙胆……

远处有牧歌声声,忍不住拿出笛子附和一曲。晨曦中茸厚的草场湿漉漉的,看着看着就有一种采撷的欲望。

下马细看时才发现,鲜艳的狼毒花下,隐隐约约有散落的剑矢、铠甲,还有森森的白骨。想起“可怜无定河边骨,尤是深闺梦里人”之诗句,其间透露出几许英气,几许悲凉,几许苍茫。

不由慨然吟道:“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好一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草丛里一个白衣汉子翻身坐起,身边一匹雪白的青海骢亲热地拱着他。

我的枣红马“唏溜溜”一声,惊天马鸣,当初杨宇要把他的青骓送我,而我婉拒了。虽然青骓足轻电影,神发天机,因为一人出门,我可不想太引人注目,但是现在问题就出来了。

青海骢趾高气扬,神骏异常,“唏溜溜溜”仰天长嘶,直如狮吼。“扑通”枣红马在我身后跌倒在地。

“流星,不要胡闹。”白衣男子缓缓的走了过来,转身对我道:“惊到了朋友的马真是不好意思。”他似乎四十多的年纪,头发有些灰白,束于脑后。面目清俊,嘴角带了微微的笑意,满脸却萧索落寞。

“先生的马真乃神物,我这马就窝囊至极了。”说着俯身欲拉枣红马起身,它却赖着不动。直到白马得意洋洋的摇头晃脑,才慢慢爬起来,看得我暗暗称奇不已。

我从来没见过像他那样的人,感觉上,从他身上你看不到一丝不安,永远都是那么的洒脱,那么从容不迫,甚至说他有种临风若仙的感觉。俊秀的面容却配着灰白的发丝,突然,我竟然感觉到他的看我时的奇怪目光。

他呛声吟道:“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词襟怀天下,倒不像闺中女子的口吻。”

我不由一惊,因为孤身一人出门,我扮作男儿身,自以为各方面都能掩饰过去,没想到他眼光如此厉害。看他装束,明显是汉人,到像久试不第的落魄士子。

我驳道,“走出来就不是闺中女子了,女子的襟怀气度就未必比男子差了,先生莫非也看不起女子?”

他摆摆手,“我可没这么说,如果让我女儿听到,她又不依了。”

我爽朗地笑道,“这么看起来,先生的女儿也是个女中豪杰。”

他微叹道:“是女中豪杰,但就不知道能不能嫁出去。”

我不由失笑道,“那是那些男人没眼光。”

乍闻之下,他太过惊讶,不由咳嗽了两声,“真和小女口气一样。”

接着,他复杂难明的目光,似在看我又似不是,缓缓的道:“在下冒昧相问,如刚才姑娘那首词所说,岂不是兴亡百姓俱苦,那朝廷兴兵还有什么意义?”

我说道,“百姓是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古人云,自古知兵非好战,如果帝王不以怒兴师,将领不以万骨枯而换一将,天下就太平多了。”

他摇摇头,“话虽如此,但外敌入境怎么能不背水一战?”

我豪情万千地的道,“那就迎头痛击,狠狠地打,一仗打出几十年的和平来。”

“难得难得。”白衣男子仰天大笑:“小姑娘,年纪甚轻,却有如此见地!”

说话间,白马上来,轻蹭着白衣男子,我那老马还是远远躲在一旁。他转身而立,

我笑了笑,问道,“先生知道韩将军的大营在哪吗?”

他眉梢一动,目光一寒,问道,“你问大营作什么?”

我收敛心神,“我要找一个朋友,他在韩将军营中。”

“哦”,他淡淡道,指了个方向,“从这向西走,以你的马的脚力,大概两天能到。”

我心中划过一丝疑虑,他如何知道得这么清楚。他似乎也看出我的疑惑,毫不在意地微微一笑,转身上马,招招手顺着向西的方向跑去,交错的一瞬间我只是看到马蹄腾空而起。我知道那只是一种错觉,在这个世界还没有会飞的马。但这马的确与众不同,仿佛处处都透着一种骄傲。

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并非萍水相逢的那么简单。但我可以确定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因为他的样子是那么容易让人记得。

又走了一天,我骑的马就在开遍鲜花的草原上缓缓地走着。我看见前面有一位骑马的少年,马儿飞驰如风,他却双脚站在马鞍上,如履平地。

这份长在马背上的天赋非汉人能比,我热情地招呼。少年大约十一二岁,浓烈的长眉下有一双雪亮乌黑的眼睛,歪戴着皮帽,朝我好奇地愣着脑袋。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我的装束,冷冷道,“你是汉人?!”

我愣了一下,他懂汉语。我想方设法找话题,看着在草地上吃草的那匹马微微一笑,直夸马长得好。

少年脸­色­慢慢和缓下来,说道,“好马的个子长得高,身子长得长,脖子也长得长,胸部两边对称,蹄小而圆。

我就看着他的马,果然如他说的差不多。我惊问,“这是不是传说中的天马?”

他骄傲而肯定地说,“是呀,是的,这就是伊犁天马。”

我奇怪他怎么会有伊犁天马,这在当代可是千金难求的。当下没有多想,只是问他,“小兄弟,你知道隋军大营怎么走?”

他脸­色­立刻一变,眼中的冷­色­渐渐凝聚得浓重,“不知道”。他警惕地打量我半晌,忽然一声唿哨,骑马转身离去。

我正呆立当场,丈二摸不着头脑,他反应如此激烈,难道汉人、隋军在这不受欢迎。正思量着,他又打马回来,黑闪的眸子凝结着,“我带你去。”

引路的少年索朗旺堆走在前面,一会儿在草丛里弯腰捡拾着什么,一会儿蹦过来,黑红的手心里便盛满了一捧湿润的、水嘟嘟的野果,都一律拇指般大,我抓起一串举到眼前,那果结着黑黑的果刺,亮晶晶地粘连在藤萝上,仿佛一串熟睡的­精­灵一样乖巧。

摘下一个放在嘴里一咬,又酸又甜的滋味冰凉地直钻入上腭,“嗬,真酸,”我吧嗒着嘴,惊叹一声。

索朗旺堆很自得地一扬头,黑亮的眼睛里笑得很天真。

我问索朗旺堆,“从这里骑马一直往前去,前面还是草原吗?”

“是的,这里的草原很大。” 索朗旺堆一边吃着野草莓,一边头也不回地回答。他的汉语实在是不够流利,但语气很肯定。看他的样子还想多说几句,也许是因为他的汉语词汇还不够丰富,便只好打住了。

“那,翻过那座山呢?”我望向远处那一排皑皑雪峰问。

“草原,比这里还要漂亮的草原。”索朗旺堆又摘了一颗野果放进嘴里。

“草原,还是草原——全是草原吗?”我有一丝发困,也许是一种自言自语。

“嗯,我们的马和羊要靠草原生活。”少年盯了一眼他的马说。仿佛是给我解释某个道理一般,又回头看着我说,“我们都靠草原生活”。

我忽然想起要问问他,“长大后你要­干­什么?”

“我?”索朗旺堆回过头来微眯了双眼看着我,这时我才发现,太阳升高了,从身后远处碧绿的山顶照­射­过来,眼前的草原上一片金黄。

“我长大要做最好的骑手,最好的战士。” 索朗旺堆翘头望向远处,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青苍的草原尽头,有几匹骏马若隐若现的影子。一座座微茫的雪峰矗立在飘渺的云线上,宛如这个世界庄严恍惚的背景。

一路行来,夕阳西下的时分,草原上笼罩着金­色­的寂静,远处山峦披上晚霞的彩衣。十里之遥,已经能远远看见高高的哨楼和那随风摆动的韩字玄旗。

刚进入哨楼范围,哨兵就高喊道,“来者何人?”

我高声应道,“长安来人,要找风夙中!”

哨兵又高喊,“你身旁是什么人?”

“是个领路的少年。” 我正转身说道,索朗旺堆突然挥动马鞭,朝我马臀上一击,我感到了加速的突然拉动,还没定过神,我马已掠起“呼呼”的风声,马鬃高高地飘曳着,飞速地向辕门驰去……

哨兵一边高喊,“停住!”一边有箭飞­射­而来。

我飞快地击挡飞箭,无暇顾及索朗旺堆。这一路已经冲到辕门,才紧紧勒住枣红马。

军营立在高坡之旁,方木竹篾围出外侧,帐篷略成梅花散开。营边两侧布置着鹿角荆棘。观辕门之地,寨门坚厚,营前之地­精­致平整。一时望去,霸气尽显。

营门一声锣响,暗影处闪出士兵无数,一个个引弓上弦,刀出鞘,蓄势以待。那少年索朗旺堆已经骑着他的天马不见踪迹。我无奈地喊着,“我不是­奸­细,我认识韩非欢、杨韬、风夙中。”

报出了一串名字,但没人应声,冰冷的刀枪箭矢直直对着我,锋刃生寒,只要有人一声令下,我就会被­射­成马蜂窝。

在这一触即发之际,有人喝道,“住手!”对着我的刀箭缓缓放下,我才松了一口气。抬头一看,韩非欢,红衣铁甲,似是草地里赫然而出的一枝亮烈红梅,眉宇间顾盼生姿。

我柳眉一剔:“这就是豹骑军的待客之道?”

她反声质问,“你就伶牙俐齿,要知道可是你擅闯大营。”

我苦笑一下,把刚才的事大致说了一下。她目光冰冷濯然,双­唇­紧抿道,“你说的少年可能是个吐蕃斥侯”。

“吐蕃斥侯?”我惊问。

“就是吐蕃军中的负责侦察的人。最近经常有斥侯装扮成牧民在大营附近打转。”

我回想刚才的种种蛛丝马迹,忆起那少年黑亮的眸子,不由叹气道,“唉,真看不出来。”

她毫不留情地数落我,“你被人卖了也不知道。”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一边说话一边挥手扬鞭,寨门缓缓打开,带我策马进入大营。

旌旗飞扬,刀枪如林闯入我的眼帘,我立刻被震撼了。寒光闪闪的兵刃刀枪,红黑相间的战袍甲胄,高高飘扬的各­色­旗帜,宏阔雄浑,不动如山。

有人立在右军营帐不远处,好整以暇地看着前方。蓝­色­紧身窄袖武士服,腰间紫鞘长剑嵌了冰雪的寒凉安静地置于一侧,远远看去,人便像一把明锐的剑,英挺而犀利。

我乍见此人,柳眉一剔:“杨韬!”

杨韬猛地扫视过来,片刻后脸上又惊又喜,“元诗音,你怎么会来这?”

我笑道,“你能来,我就不能来?”

他面­色­一沉,“不要胡闹!你喜欢四处游历,也不能上战场游历来了,赶紧回长安去。”

我不满地反驳道,“我又不是弱不经风的千金大小姐,再说我来找韩非欢,又不是找你。”

他苦笑,“就你那点武功,要知道战场上可不是开玩笑的,刀箭无眼。”

身旁的韩非欢一直听着,不由Сhā嘴道,“杨韬,你平时不是挺爽快的吗,现在怎么婆婆妈妈的。”

“我婆婆妈妈?”他瞪了我和韩非欢一眼。

我在旁早笑不可抑,“就是婆婆妈妈的,像老太婆的裹脚布一样。”

他抬手点了点我:“我是担心你。”

韩非欢看着我们若有深意地一笑,“你们叙叙旧吧,我让人收拾营帐,军中不便混居,你就和我住一起吧。”

杨韬淡淡地看着韩非欢走远,懒洋洋地舒展了一下筋骨,“你为谁而来?”

我一愣,“什么?”

他皱眉道:“独孤凌已经回长安复命,风夙中今天去探营去了。"

我一怔之下,坦坦然:“都看,也来看你。”

他忽然朗声而笑:“荣幸之至,可惜我知道不是。”

记忆中那个清峻的身影现在已经成了银甲白缨身形挺拔的将军,面容黝黑,傲然马上。我眼中竟无由酸涩,于青峰翠云的雾气后生出一层异样的清亮。

我­唇­角带出若有若无的笑,“战场的感觉如何?”

“开阔”,十一微微眯着眼,抬头看向晚霞满步的天空,“从来没有的开阔。”

天­色­极好,晚霞流光溢彩,连着茫茫千山的雪,映的人眼底心底尽是­干­净的晴朗。山川间扑面而来的是一丝丝回暖的微风。

我感慨道,“你看起来和原来大为不同了。”

他叹道,“是啊,没有宫中的倾轧,没有簇拥的仆役,在这里一切都要凭实力说话,哪怕你是皇子。”

他扭头笑了笑:“原来这万里江山是一刀一枪打下来的,打马长安哪能体会到这些。”

我挑挑凤眸,轻轻一笑,“功名富贵莫过于天下,难道你就没想过一刀一枪打下这天下?”

他似是一愣,旋即露出个英气逼人的笑,挑了挑眉梢:“但凡是男人便有雄心壮志,更何况生为皇子,自小听的看的都非比寻常,心中岂会没有那般志向?”

扑面一阵风来,仿佛春寒料峭。想到从卢晋清处了解到的琳妃殒命之后的真相,犹如倒春寒般令人浑身一凛。

我忍了忍,终于没有说出口,只是叹道,“但你要比他们付出更多,你觉得值得吗?”

他一时出神地看着我,叹道:“没到眼前,谁也不知道值不值得。”

“鸲……鸲……”忽然几声高喝,“回营了……”

营门大开,一对衣甲鲜明的骑兵飞奔而入,能明显感觉到速度如风。骑兵身上的小旗在风中烈烈做响,一进门就腾身而下,动作­干­净利落。整齐的骑兵队伍一起前进的时候,虽然人很少,但是旌旗飞扬给人很强的视觉冲击。

眼前银光似练,迸然夺目,一骑白­色­战马裂阵而出,马上之人战甲佩剑,飞骑前驰,银袍胜雪,披风高扬肆虐风中,俊面锋棱英气摄人。

唯有沙场之上出生入死的战士,方有这样气势,唯有勇猛无畏的军人,方得如斯豪情。众里寻他千百度,正是阿风。

春来怅惘

那一瞬间,惊讶、喜悦,骄傲等等,如同泉涌一般汩汩而出,将自己淹没。我张口欲呼,却不由自主哽在喉头。

重逢的喜悦过后却是一丝惆怅,看惯了阿风冷峻沉稳的面容,他的张扬自信让我无所适从。他不再是隐在我身后的影子侍卫,而是傲然马上的铁血男儿,似乎离我的距离越来越远。这一切自我本就不甚轻松的心头沉沉压过,留下一道无法忽视的辙痕。

我怔怔的站在原地许久,只静静看阿风列队入了大营。有一点难过从心口生出,丝丝缕缕慢慢变成整片扩散开来。

杨韬清明的眼神并未放过我,“你怎么不叫他?”

我勉强一笑,掩饰道,“没什么,久别重逢,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真是女人心,海底针!”

我似是轻松笑道:“你什么时候对女人心事这么有研究了。”

他微微一哂,并不接招,只是说道,“风夙中他与原来也不同了,是不是?”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是啊!”

他若有深意地说道,“他不再个小侍卫,而是叱诧风云的将军,他窜起的速度令人惊讶,不过他

的努力也有目共睹。”

“我为他高兴。”我力图以疏离地笑显示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可惜杨韬仍然不肯罢休。

他的目光停了一刻,仍旧毫不留情地道:““你当初选他是不是因为他无条件陪伴你,顺从你。而这是五哥或是别人无法做到的?”

我仿佛心事一下子被揭穿,一直以来我和阿风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是不是真的如此?我无法反驳,因为连我自己都曾经这样认为。

我愣了片刻,若有所思地想理清所有头绪,推导出动情的原因,却很难一一尽数。十年岁月,人生有几个十年,既情且亲,我心安然足矣,既然如此,就听从心的指引吧。

我淡淡道,“不光如此,他能给我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他能陪我风雨同舟天涯同路,而这些是你们永远做不到的。”

杨韬眼里的神­色­微微一黯,“如今你还会选他吗?”

我不自觉地别过头,躲避他让人无可躲避的眼神。“有缘便共同走一段,无缘就独自前行。”

良久,他怅然叹息,神­色­有些凄惘的迷醉,低低道:“那一日我初见你,你在树边对着树洞说话,那般­精­灵古怪,如同白狐般狡黠。”

我苦笑道,“你还记得,我只记得我们一见面就斗嘴。”

他牢牢看着我,“你吸引我的在于你的聪明,你从不公开抗争,但总能巧妙地改变自己的命运,与我见过的多少贵族女子都不同。”

我心下一动,悄悄地转了转手腕上牵引我来此的神秘佛珠,淡淡道:“命虽天定,却亦由人,只看你和老天谁强些。”

他的神­色­间尽是焦灰­色­的苦楚,“话虽如此,可惜大多数时候都是命比人强。”

“就如三哥和五哥,原来也是情谊深重,小时候围猎时三哥为救五哥还受过伤,但如今兄弟虽还是兄弟,却毕竟和从前都不一样了。”

“而我自从懂事起,就因为母妃身为胡姬,备受排挤。”他怆然不已,然而这怆然之中更是对世事的怨与悲。

一时间我有种冲动,想将心中所知的那些秘密统统告诉他,如果可以解开他心底的那道结,如果可以留住他英气勃然的笑容,我愿意去尝试。

我脱口而出,“琳妃娘娘实际上是自杀而亡。”

“什么?”他满脸的震惊和惊疑,“你说什么?”

眼里的狂肆就像是沉静了数千年的湖水骤然迸裂,淹没一切,他一把抓住我:“我不准你胡说!”

我微微一滞,叹了口气,“蜀王当年特意选中三名美女,意图祸乱后宫,没料到最不看好的你母亲反而最受宠。”

杨韬眼底猛的波动,握住我的手一紧:“你有什么证据?”

我目光幽幽,“蜀王有本秘录记载着你母亲的名字,来历,和身上预种的蛊毒等等。”

他惊悸不已,“你是说母妃进宫前身上就被下了蛊?”

我点点头,“其实蜀王主要想以琳妃为媒介,通过蛊术控制皇上,但琳妃一直不忍心。”

夜空如幕,无声的靠近过来,逐渐笼罩了一切。过了许久,杨韬开口说道:“从我记事起,母妃就一直愁眉不展,我一直以为她因为后宫倾轧才哀愁无穷,从没想过这背后……” 说到这里,闭目仰面,长叹一声。

我在旁轻声说道:“后宫倾轧也是有的,她如此忍耐,想来对皇上有情,二来不想把你牵扯进来。”

他深深吸了口气:“何苦!她如果向父皇坦白,父皇未必不会原谅,她反而一切都埋在心里,忍耐这一切,最后……你说她是自杀?”

我蹙眉摇头,“女人很傻,女为悦己者容,又怎么会自揭其短。而且她是你的母亲,若有万一是脱不了­干­系的。我猜她可能借死来解脱。”

他神情­阴­沉,不发一言,嘴角冷冷的抿成一条直线。

我问道:“你不相信这一切?”

他嘴角露出冷冽的笑:“我会去分辨,去证实,去发现所有的真相。”

我说道:“我也不知道做得对不对,人有时候难得糊涂。”

他望着我的眼睛,眸中露出隐约疼痛:“多谢你,我宁愿清醒着痛苦,也不愿被蒙在鼓里。”

真相有时极为残酷,知道得越多很多时候就越痛苦,可是糊涂的人生谁愿意过,宁愿痛苦着清醒,不愿懵懂的活着,这是每个人自己选择的生存方式。

他转身离去,黑暗中已看不见他的身影。草原的风象磨过的尖刀,没有什么能挡,如同我们无法回避的人生。

暮­色­四合,草原像个大大的圆盘,远远的地平线四周已经是天地吻合,茫然一体。但是目力所及之处,仍然是看得比较清晰。大营的广场上已经响起了喧闹声,从那边飘过来,像一条河,向空旷的草原深处迤逦而去……

“诗音?!”背后有人迟疑地叫着,我转身看去,阿风站在身后不远处,目不转睛的注视我,战甲未脱,风中墨袍飞扬,恍若自电光中而来。内外两种景象强烈的反差,让我一时无所适从。

我的眼泪,在一瞬间灼热涌出眼眶。狂奔数步,扑到他怀里。

他似乎不相信一般,用力盯着我看了又看,紧紧抱着我说道:“韩非欢说你来了,我还不信,你怎么来了?卓雅呢?”

听到这话不由得悲从中来,心中涌起深无边际的哀伤,逼的眼中酸楚夺眶而出。清泪涕落,零落辛酸,那么多的泪,我那么久没有肆意纵容自己哭一场。

他一伸手摸到我满脸是泪,一惊之下问道,“怎么了?”

我哽咽道,“卓雅不在了。”

他浑身一震,几乎不能相信,喃喃道:“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我怆然不已,抬手拭过微湿的脸庞,将分别以来的一路纷扰,一路磨难缓缓道来。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世事纷扰,在一个战乱四起的时代,只可惜爱情并不是用来享受的。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心中有怨,有恨,但不知道说恨是谁,命运伸出手来,我们无能为力。

他眼中抑郁低沉,隐隐暗云涌动,比这天­色­更多了几分­阴­霾,“秋尽梧这家伙有什么好,卓雅竟然为他丢下我们俩!”

我唏嘘道,“也许在情人眼里,所有的都是好的。”

“他们埋骨苏州,卓雅也算得偿所愿了。”

“但愿他们来生能携子之手,与子同老,不再有这么多纷争仇恨。”

他叹息道,“现在只剩我们俩了。”

我凄怆道:“是啊,只剩我们俩了。”

他拥着我的肩,话语间略有一丝苍凉的意味,“解剑山庄,林泉山庄,当年旧怨,江湖风雨,如今都尘归尘、土归土了。”

往事不胜思,不胜思。我低低道,“其实,人生很多时候没办法决择,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他侧脸上露出冷峻和坚毅,“虽说命不由人,有时候与其埋怨挣扎,不如顺其出路奋而直上,或许峰回路转,说不准能捭阖天下。”

我不想他竟说出这样一席话,天下?何处不可以成为天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有如此雄心壮志,我本该高兴,却心里涩涩地不是滋味。

半晌,我缓缓问道:“你在军营过得如何?“

他眸光中有无数神采流转:“很好,韩将军不拘一格用人才,我因军功擢升为正五品定远将军,骑都尉。”

我轻轻道,“这都是你一刀一枪打出来的。”

他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轻笑道:“我只希望我的荣耀能与你分享,天地辽阔,并肩携手,笑看风云。”

我来不及细细品味话中深意,眼泪已经滚滚落了下来,心上有淡淡的喜悦轰然开放,就如春日里一树一树花树在我眼前勃然开放。好男儿立不世功名,博封妻荫子,这些虽非我所求,但此心此情亦为之动容。

“并肩携手,笑看风云?”我喃喃自语,几乎不敢置信。

他答得郑重而坚定,“在我心目之中,你便是我的天地人间,功名富贵只为你求。”

他的怀抱辽阔而温暖,像草原天空阔远,我被他拥在怀中,仿佛倦鸟归巢,只觉得重重心事都放了下来,重重喜悦如浮云海浪涌上身来,身心俱是松弛祥和,柔软了下来。

我低声道:“我留下来帮你。”

他一惊,正视我道,“不行,我派人送你回长安。”

我反问道:“怎么不行,我不习惯坐享其成,况且你并肩携手,我们当然要风雨同舟。”

他沉沉道,“我知道你志在四方,但是现在边境不宁,卓雅也不在了,我担心你……”

我说道,“所以我留在军营是最安全的。”

他断然拒绝道,“不行,女子留在军营诸多不便。”

我反驳,“韩非欢不也常驻军营,军中不也习惯了?”

他面带忧­色­,说道,“她从小在军中长大,和你不同!”

我据理力争,“我也马术纯熟,武功也不差,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的手掌是温暖的,紧紧覆盖在我的­唇­上堵住了我下面的话,他用力抱住我,“主要是你在军中,我的心整个都放在你身上了,心里七上八下不定。”

我抓住他的手嘟囔道,“你知道我一向最爱热闹,怎么肯走?”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那你答应我,自己多加小心。”

我点头,与他执手相看情深,他的目光这样温暖而坚定,只觉得总也看不够一般。原来心与心的距离,可以如此贴近。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北方的明月,北方的云海,北方的长风,北方的辽阔寂寥,北方男人的粗犷豪放和江南的羽扇纶巾相比,又别有一番风情吧!

营中岁月容易过,也许韩非欢和韩将军提过了,我每日里东游西逛,大家都颇多宽容,视若无睹。平日里看看工兵扎营,看看士兵­操­练,看看厨师做饭,发现这当中竟有这许多名堂。

扎营实在不象我们通常所想的那么简单,军营四周要围起一道临时的木墙。制作方法是先砍两排树­干­,一排长一排短,把树­干­底下烧焦以后埋二分之一入土,长树­干­排成紧密的一排在外,短树­干­排成一排在内,然后在两排树­干­之间架上木板,分为上下两层,这样长树­干­长出的部分就成为护墙,木板上层可以让士兵巡逻放哨,下层可以存放防御武器和让士兵休息。

军中分为前锋营、护军营、锐步营、健锐营等。前锋营是军中­精­锐,都是骑兵,负责冲杀。锐步营是步军中­精­锐,攻击力虽较前锋营有所不如,但更善防御。健锐营中包括斥侯、鹰奴等,负责打探消息,整理情报。我的金雕也养在健锐营,有专人饲养,整日里如君王般巡视领土,好不骄傲。

营中就我一个闲人,一些士兵原本觉得我高不可攀,后来混的熟了,就经常找我帮忙写写家书,当然也偶尔贿赂我一把。比如,我现在正在烤的兔子。

我面前燃着一堆薪火,上架着一支兔子,通体烤得金黄诱人,不时有油滴在火上,发出滋滋的响声。我目不转睛的盯着火势,不停的转动着摇把,撒着作料之后,一阵阵­肉­香扑面而来。

“你可真会享福!”听这声音,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杨韬。他自从发现了我开小灶后,就三天两头来蹭饭。

“啊,你倒真会赶时候,我哪会享福,我是丫鬟的命,哪有你坐享其成。”我小声嘀咕一丝不漏的飘进了他的耳朵。

他恍若未闻,说话间一步步走了过来:“你这兔子从哪来的?”

我头也不抬,撒着佐料,“是小郭送来的,他让我教他写字。”

他闻着诱人的香气,“那小子舞刀弄枪还行,大粗手还学字,我都能想到他写的都是蝌蚪文。”

我撕下一条兔腿给他,“俗话说朝闻道,夕死足矣。况且他学的很用心,现在会写自己的名字了。”

“谁夕死足矣?”一只芊芊玉手伸过来,却快如闪电地多过兔腿,还不忘说道,“自从吃了你煮的东西,军里的饭我真吃不下去了。”

“那是我的!”杨韬差点就怒发冲冠了,伸手去夺,竟然使上了白猿摘果的招数。

韩非欢岂是寻常之辈,飞快闪过,忙中偷闲还不忘啃两口,“入口香醇酥软,火候­精­妙,绝妙绝妙!”

我看他们为了一只兔腿你来我往,在场中如蝴蝶翩飞,不由失笑。自从揭出当年之事后,杨韬开朗不少,潇洒自若,倜傥自如的神态恢复不少。

我撕下另一只兔腿,刚抬起来扬了扬,就被杨韬劈手夺过,“这回可跑不掉了。”

他埋头大吃,这片刻已吃进去了小半支,问道,“这佐料很特别,有些什么东西?”

我掰着指头数道,“姜丝、茴香、胡椒、孜然,辣椒粉……”

旁边有人坐下,阿风笑道,“告诉他做什么,想偷独门秘方啊!”

我开心一笑,撕下半只兔子给他,杨韬立刻高声叫道,“你太偏心了。”

韩非欢拍了他脑袋一下,“当然要偏心了,难道还偏到你那去。”

香气围绕着篝火飘散,夜幕轻轻滑下,笑声依然连连。山一程,水一程,长风几万里,夜深千帐灯。这等欢聚的时刻还有多少,醉卧沙场中我们只求快意人生,不负此心。

这一天军号长鸣,全军­操­练,点将台上高高悬起四面青旗,上锈金光点点四方星位:东苍龙、北玄武、西白虎、南朱雀。

马上的骑兵手中分别持着两根飞枪,缓缓而出,弓弩手依次跟出,在身旁盾牌手,短刀手护持下,排好了箭阵的三叠之势。最后出来的是整阵步军,他们的步伐整齐,足音一致,起落间正是军鼓的节拍。

点将台上军旗忽变,鼓声突然暴豆急响,阵型如割裂般的分开两片,鼓戛然而止。只一个停顿,后排的弓弩兵向前Сhā上,梆子响起,万箭齐发,如暴雨泄地;再­射­,如洪荒奔流。两­射­后,队伍复又兜身向前,在弓箭兵之前呐喊一声:“杀。”万支投枪如雨掷出,“杀”又是一轮再出,旋又向两翼散开。

不得不佩服韩原峰,竟能将阵势摆出如此的变化,仿佛暗合着天地间的至理。莫说与之对敌,单看上一番阵仗,就已让人头晕目眩,暗自胆怯了。

台上白旗一闪,锣声连响,天地又起风云变幻。转瞬间,人回本队,马归阵前,转眼间演化成初状。我举目看去最远处是箭矢满地,然后是刺枪在地上参差不齐。影响的范围直可用铺天盖地来形容,同样是离手而出,不见得多准,也不见得力道有多强,唯余一个多字,即使是天地

至境的绝世杀法的威力也难及其千百分之一。

台上帅旗高竖,正是营前所见的“韩”字玄旗,看到这一幕我立刻意识到,韩原峰正在点将台上,那一手攻守聚合的阵式,定是由他亲自指挥的。果然——万人雷动,大声呼喊,远超过刚才那个杀字甚多。“大帅,大帅。”……

一人从旗后,转至台前,白袍白甲。迎长风而不动,凛然立于云天,摆手间,三军将士肃然而静,无一人妄语。浑然天成的气势。

“儿郎们。”这三字,字字有声,也不见如何费力,在空旷若此的三军­操­练之地,便显出了其中的不凡。

我的目光透过千重人浪,与韩原峰目光相交,我惊讶莫名,韩原峰竟然是那天遇见的落魄书生,但这气质却有天壤之别。

吹角连营

悬岩峭壁中的石堡城,古城墙永恒地沉默着,城墙上的野草在西风中左右摆动。每块石头上都沾染着斑斑血迹。这些印痕都证明着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恶战,那不知是谁的血还兀自触目惊心的鲜红着。

从青海湖至鄯州(今乐都)有三条路,一条从青海湖北岸沿湟水南下至鄯城,一条从青海湖南岸翻越日月山,顺着药水河西行至鄯城,另一条是过赤岭后,沿着今天的拉脊山南麓而下。石堡城仅扼守在湟水道上,位于药水河、日月山、拉脊山等交通要道的交汇处,而且又是通往贵德的咽喉处所,军事地位可见一斑。

由于石堡城三面临山,均为悬岩峭壁,无法攀登,隋军只有通过唯一的山路进攻,兵力无法展开。而吐蕃守军虽只有四百人,但在此却贮有大量粮饷凭险据守,以檑木、滚石牢牢封锁通往城中的唯一山道。隋军进攻数日,伤亡惨重,仍无法破城。

进攻的号角仍在紧吹,攻城的士兵只能前进不能后退。风中弥漫着杀戮的气息,战场之上从来不见迟疑或悲悯,血的炙热与铁的冰冷,在交错的瞬间翻覆生死,渲染大地。

士兵们举着高过人身的盾牌,簇着云梯,向着石堡城的城墙发起一次又一次的冲锋。每一架云梯车后面,都跟随着数以百计的战士。

此时石堡城的上空,恍如正下着一场狂暴的箭雨,密密麻麻­射­出来的羽箭,几乎让太阳都失去了光芒。城墙的脚下,到处都有未熄的烈火在飘摇着,吐蕃人泼下来的滚烫的开水,兀自在地面上冒着热气。

到处都是穿着黑­色­铠甲的隋军尸首,被石块砸烂的云车残体,还有遍地可见的血迹。惨叫声、吼叫声、战鼓声、弓弦振动声、羽箭穿过空气的声音、抛石机发­射­时的轧轧声、石弹砸在城墙上的轰隆声……所有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副人间地狱的景象。

杨韬和阿风都紧绷着脸,勒马在军中观战。要知道攻城之战,前锋营的骑兵是派不上用场的。韩原峰将部队成四部分,其中一部负责抄掠地方,保护牲口,实际就是护粮之兵;一部分负责阻击吐蕃的援军,其余两部分昼夜不停,轮流进攻,纵使不进攻,也要擂响大鼓,不使石堡城有一刻休息。

天边长河落日,残阳似血,朔风扑面,漠原如织。第三次的进攻仍然继续。惨叫声此起彼伏,从每座云梯上传来。不断有隋军的将士跌落,最惨不忍睹的有一架云梯被吐蕃人浇了滚油,又­射­中火箭,整座云梯上的人不是被烧死,就是被摔死,更有许多人是燃烧着从云梯上跌了下去。

忽然,军中传来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我下意识地向上瞥了一下,立刻,血液也沸腾起来——一名锐士爬上了城楼。但只是一瞬间,那名锐士的尸体便从城头上摔了下来,身上有几个透明的枪眼。 紧接着,又有两名隋兵被杀死在登上城头的那一刻。

“轰……”一架燃烧的云车从中间折断,塌了下来。接着,又是轰、轰数声巨响,隋军几架投石机被击中,被砸成了一堆木材。

将旗一变,后军鸣金收兵,缓缓后退。黄|­色­的土地都变成了深深的褐­色­,还有残破的笙旗,残破的人尸,零落而悲凉的被遗弃在暮风中。夕阳如血,大地如血,在这落日的余晖下,一片刺目的血红,连接了天地。

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最后一丝余晖也缓缓的退入了大地深处。大军沿河驻扎,数万军帐连绵起伏,长旗猎猎,尽在暮­色­下若隐若现。

远远的石堡城在夜­色­下笼罩了沉重的面纱,风雨飘摇中见证了多少古往今来,多少更迭变迁,如今等在眼前着的,又将是怎样一番岁月挣扎。

我驻足帐前放眼眺望,耳边飘来一阵辽远的笛声。笛声飞扬在北疆寥廓的大地上,醉卧沙场埋骨他乡的悲凉,于朔风长沙的高远处转折,飞起弹指千关,笑破强虏的挥洒,更带着号令三军,飞剑长歌的豪迈。

我侧首凝神听着,一时竟忘了天寒风冷,凭声去寻吹笛人,所凭的只是一缕清旷笛音,亦只是一丝一缕而已。

笛声渐行渐远,慢慢安寂下来,夜原深处,一位着素衣的男子手持一支紫笛,微微仰首看月,他眉心微蹇,­唇­角一抹锋冷半隐半现。白马闲在一侧,安静无声,我看着这白衣这白马还有眼前的这一幕,只是远远的看着却没有进前。

我一直相信,真正的音乐是能打动人的。那种情深意挚,那种英雄碧血满龙堆的豪情,那种西北望长安的思乡,那种将军白发生的忧伤,在笛声中似肆意流淌的河水,忧伤蜿蜒。

我在震惊之余不由感动,这世间竟有这样质朴的笛声,让人听到泪流——太真实的感觉经由淡淡的哀伤——往往更能温情脉脉击中心脏。

他听见声音,转头看见我,微微一笑道:“过来陪我说说话吧。”

我点点头,走近他,“韩将军的笛子吹得真好,使听者不敢击节,惟有点头。”

他双手后剪,抬头看着夜空,淡淡说道:“何处笛声吹又断,黄粱梦醒湿青衫。塞外苦寒,万般心事只是借着笛声倾诉一二。”

旷野无人,天地孤寂,雾中他的白衣更显得出尘无染。我不由叹道,“韩将军看似寂寞啊。”

“人生,真是寂寞。”他喃喃的道,“即使身在闹市,也会寂寞,寂寞来自于本心,而非是人生。”

我笑道,“所以一开始我还认为你是个落魄文人,没想到你是闻名天下的大将军。”

他转身而立,“文人也好,将军也罢,我还是我韩原峰,不过我当初是真想从文的。”

“从文?”我愕然,“韩家历来军功世家,名将辈出,怎么要从文?”

他叹道,“正是因为韩家军功世家,我从小身子弱,不想习武。后来家逢变故,不得已弃文从武,投身沙场。我听阿凤说了左十三的事,当年我们秉烛畅谈,共破匈奴,当真相见恨晚,知音难求,只可惜如今是各为其主。”

一段变故他说时平淡无奇,只是轻轻带过,但我好像听韩非欢说过母亲和兄长早年死于战火,可见也是心中旧伤。又联想到杜元澈的身世,我颇有感触,问道,“为了报仇?”

他微微仰头,月­色­洗出他轮廓坚冷,他淡淡道,“刚开始是,后来我才发现这世上弱­肉­强食,所有的边疆部族,本质上都是畏威而不怀德的。你惟有清楚地让他们知道,如若他们不服从,你的刀锋便会划破他们的脖子,你的战马便会踏平他们的帐篷,他们才会服服帖帖,从心眼里敬畏你为天朝上国。”

我轻叹了口气,“强弱盛衰,总有一天实力变化,所以不停地战争,何时才能天下太平?”

他浓眉深蹙,“只要这世上的人有野心,就永远不可能太平。就像你说的,维有以战求和。”

他低头在想着什么,我也默然无语。这场战事,这场征服的欲望好像一个巨大的旋涡,以无法抗拒的力量,将所有无辜的人席卷入内。北宋的范仲淹写到“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时,心情想必是苍凉的吧,这四面边声连角起,长河落日孤城闭,大雁的哀号,连营的号角,是如此的摧心肝!

我说道,“我曾听洛阳王赞您儒将,而南韩北王是军中神话,有您在,战无不胜,士兵们的士气明显高涨。”

“儒将”,他不由失笑,“我只是少说话,喜欢一个人呆着,他们就认为我是儒将?”

文武双全的将领,本就容易在普通兵士的心中塑造成一个无可匹敌的形象。而他常给人那种镇定自若,泰山崩于前不变­色­的神情,更为其凭添了一股与生俱来感染力。

我笑道,“小兵们一看您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管怎么样,就一心认定了主心骨。”

他苦笑道,“战无不胜,怎么可能?只不过战前作好最坏的打算罢了。这样战求全胜一战定局,败亦小败无关大局。”

我问道,“您在想今天的战事?伤亡几千人,还未攻下石堡城。”

急风狂肆,唯有石堡城城头的战旗猎猎作响。他凝视前方,神情清冷如霜,“既是也不是,石堡城只是个饵,我想钓的援军还未来。吐蕃军队近日动向不明,而去打探的斥侯无一生还,有些蹊跷。”

我看着断剑残矢,横尸遍地,沉默片刻道,“韩将军,我想求你件事!”

“求我”,他惊讶回首,“什么事?”

我握住手里的皮环,缓了口气又道:“今天攻城的一个士兵叫郭清,他刚学会写自己的名字,今天就死在城下,而且尸骨难寻……”

他­唇­角微不可察地一掠,“青山忠骨,马革裹尸,你是求我派人找到他的尸骨?”

“既是也不是”, 我拿出一个皮质手环,上面刻着郭清二字,“他曾说过不想做个无名之人,成为无名之尸,这是我答应给他做的,没想到还没给他,他就用不上了。”

我远眺石堡城的方向,沉沉道,“我恳请将军给每个将士发个手环,这样即使有一天尸骨难寻……也能凭着这个辨认他们的身份,好生安葬。”

他拿过手环,摩挲上面的我刻上去的字,神­色­悲戚,“是个好主意,我疏忽了。”

“恳请将军向朝廷上书,每次大战后为阵亡将士筑碑,刻上每个阵亡之人的名字,以供后人瞻仰。”我进一步道,“一将功成后的万骨,每个人都不该被忘记,每个人都应该在青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他身子一震,眸底深­色­更浓,半晌叹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不错,我自负爱兵如子也没有想到如此。”他又稍作沉吟,“就怕朝中有人说我市恩……”

“市恩”,我冷笑一声,“朝廷中这些人永远不明白没有这些小兵,他们如何能整日里风花雪月,醉生梦死。”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我不由随风唱道,“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他仰天长叹,“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可怜白发生。哪管生前身后名,我答应你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和那一瞬间眸底的寂寞,我知道其实他只是用那冷面去掩饰些什么,一些不能言表的疼痛无奈或是孤独。

黑蓝­色­的天空渐渐变成了灰蓝­色­,灰蓝­色­又慢慢变成淡淡的藕荷­色­。天­色­欲晓,一丝丝绯红又若有若无地现出来,并逐渐加深。

今夜无人可眠,大营中士气极为高涨,各处燃起火堆,饮酒吃­肉­,以示庆祝。有人唱,有人笑,有人喊,有人哭,浴血征战活着归来的将士们,借着庆胜的一刻发泄着生死交撞的情绪,中军亦没有下令约束。

战场上不知何时便会降临的死亡,使得每一次营火都格外明亮盛大,醉饮高歌君莫笑,明日何处埋身骨,人生在世便是一刻纵欢,此时一去再不返。

此战之后,朝廷可派兵在赤岭(今日月山)以西屯兵。从此,河西、陇右的防卫力量大为加强。至此,隋朝在河陇战场上已经占明显优势。

阿风是今晚的英雄,他带着锐步营第一个进入石堡城。大家都相继来到他面前,为他敬酒,只是由于他不善饮酒,所以基本上都只是意思意思,随便泯了一下,算是回敬了。

杨韬有些郁闷,考虑到他的身份,韩将军自然不会让他打前战,他只能在山下等着入城之人打开城门。他和阿风之间也争,也赌,也不服,也曾一起纵马引弓意气高,斗酒十千恣欢谑,那是男儿之间的惺惺相惜,英雄重英雄。

他忽然起身,来到阿凤面前,举起自己的酒杯,表示要与他敬酒。阿风虽然不饮酒,可是今天的场合,恐怕就由不得他了。他也举起酒杯,表示回敬,然后将酒一饮而尽。

“阿风,你是今天的英雄,所以,大家,来一起敬我们的英雄一杯!”杨韬忽然这样大声地说道,然后,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并举起自己的酒杯,表示敬意,而阿风,面对这种场面,他又有什么理由回绝呢?于是,他再次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接下来,便是大家相互敬酒了。此时的气氛,是十分地火热,大家都畅快地吃着菜,喝着酒,好不热闹。

但在今夜,在似水的晨光里,韩非欢十分安静,她只举杯轻叹道,“为逝去的人­干­杯,但愿最后的胜利属于我们”。

但在今夜,终于让人突感遗憾的是什么呢?——是为了那些永远消逝的生命,还是为了那些迫切追求的胜利?剑光与血气,英武与惨烈,真正的男儿,即使是壮烈牺牲,也死而无悔,只是这代价是否太大。

古戍饥乌集,荒城野雉飞。何年劫火剩残灰,试看英雄碧血,满龙堆。玉帐空分垒,金笳已罢吹。东风回首尽成非,不道兴亡命也,岂人为……

这一日闲来无事,我骑着金雕四处闲逛,不知不觉就飞得远了。苍穹之下,那一望无垠的草原,尽收眼底。蓝蓝的天,绿绿的地,碧水蜿蜒为大大小小的湖星布其间,流动的羊群组成一条如白云飘动的画卷。天连碧草,白动风静绿流苏,绿意无边,云淡水清碧流天,这样的景,世上游人不多见,今生也只有在画中去看。

湛蓝天际浮动着流云,金雕在天空中自由地翱翔。草原与蓝天像两个半圆合在一起,天边是一个美丽的弧形,几只展翅的雄鹰空中悠悠盘旋飞过……

鹰是高傲的,而且也有自己的领观念,我们一般躲过去就相安无事了。但当金雕飞过时,那些鹰却是高声鹰唳,接着便猛一振翅膀,迎了上来。我定睛一看,五只猎鹰唳叫着扑翅,排成队列,亮出利爪锐喙,原来这是有人驯养的猎鹰。

金雕见机得巧妙,在那三只猎鹰迎面而上之后,猛地拔高。升入上空的白云里,一停之后,却是落到了那些猎鹰后面,接着便俯冲直下。

一声悲鸣,猎鹰里一头体型最小的游隼被金雕一爪子抓在了脑袋上,立时被那比钢刀更坚硬锋锐的利爪敲破脑壳,坠向地面。猎杀游隼的金雕刚收回爪子,却是险些被另一只猎鹰给抓到,看得上我一阵紧张。

金雕会爪一击,抓得那猎鹰折翼,悬着的心方才落下。金雕却是收起双翼,便从空中俯冲而下,追向一只猎鹰,在半空里的时候,将另一只猎鹰给活活抓裂了。

这不过一会儿的功夫,那五只猎鹰只剩下了两只,见金雕凶猛,剩下的两只猎鹰却是回头就跑,不敢再多呆片刻。

金雕已是杀出了瘾,哪肯放走这两头逃跑的金雕,展开翅膀便凶狠追了上去。此时有人吹起了鹰笛,横里忽然闪出一队骑兵,纷纷弯弓搭箭,朝着天空里的金雕­射­了起来。

金雕拔高,我却向下望去,但见两面旌旗呼啦拉迎风展开,青­色­为底,金­色­为边。骏马高大雄壮,兵士威武沉肃。前十余骑身着明光铠,后面千骑皆是清一­色­的青­色­战袍,外披细鳞甲。唯独当中一名骑士头戴金­色­战盔,身穿金甲,明晃晃叫人睁不开眼。他挽缰立马,仰头望来。

目光一撞之下,电光火石间如同晴空闪过霹雳一般,两人俱是一惊。我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此人竟然是吐蕃赞普墀德祖赞。

苍鹰折翼

墀德祖赞一挥手,那些吐蕃人纷纷拔箭而­射­,一阵弦鸣声里,密集的箭纷飞而来。金雕俯冲向地面之后,扇得飓风四起,箭矢四散,忽一停,展翅贴着面滑行了一阵之后,再次振翅高飞,将这对吐蕃骑兵抛在身后。

我以为逃脱生天,回过头冲着墀德祖赞作了个鬼脸,他脸­色­一沉,拔出金箭,五星连珠,呼啸­射­来。金雕倒也了得,在掠起之时斜翼拍过,竟惊险地躲开了两箭,陡然冲上天空。而剩下三箭如蚁附骨,形成了一个上一中二下箭圈,­射­将过来。

电光火石间我拔剑磕飞三箭,不料最后一箭为呣子双箭,贴得紧紧的,看上去只是一枝箭,却在最后骤然分离,刹那间那黑­色­的金簇雕翎羽箭便­射­穿了金雕的翅膀,它哀鸣一声,缓缓坠落到了地上。

我被摔得头昏脑胀,刚缓过劲,就看见吐蕃人打马而来。草原如此辽阔,没有金雕,没有良驹,我的两条腿肯定跑不过快马,索­性­转过身来照看呼扇这翅膀的金雕。它的翅膀被洞穿,血­肉­淋漓,看得我心痛不已。

蹄声渐渐逼近,这时吐蕃人已是策马赶到了,那些骑士看着这头凶悍绝伦的金雕,露出了痴迷的神­色­,这驯鹰之中,金雕更是难寻。金雕的两只眼变得血红,它怒视向了一旁对它不怀好意的吐蕃猎手们。

墀德祖赞把目光转向我,“元小姐,没想到我们在战场上见面了。”

我冷冷道,“有赞普的地方能没有战事吗?”

他含笑听着,不置可否,只道,“元小姐一向喜欢热闹的地方啊。”

我愤恨不已,“你伤了我的雕,要你赔!”

他微笑不已,坚硬的轮廓因为这笑容而柔和许多,“赔什么,不如元小姐来大营挑吧。”

我刚要反驳,他挥手让侍卫前来一匹马,举手投足的霸气似乎不将任何事情放在眼中。我暗叹一口气,此次被俘是跑不掉的,虽然我将刚才的金箭和自己的头饰藏在草丛里,但苍茫大地,雄阔万里,没了雕儿,阿风也未必能发现。

徒争口舌之利也无益,我不发一言,合作地上马,任由吐蕃人带着我和金雕返回营地。

来到一处隐蔽的营地,我的心似狠狠地往下一坠,生出陡然踏落空谷的惊惧,连绵十数里的营帐无边无际一眼望不到头,各式战旗遮天蔽日,迎风飘荡!

简单目测一下,吐蕃军队不下十万人,他们竟然无声无息地掩到离隋军大营不过一日路程,见此情形我心中略微生起一丝不安的感觉。

他的眼睛灼灼如鹰隼一般,带着令人望而生畏的犀利,“元小姐,看我吐蕃大军如何?”

我不满他的志得意满,淡淡道,“打仗不外乎天时、地利、人和,胜败谁又能说得清呢。”

他闻言哈哈笑道:“如今可是天时、地利皆在我,人和你不久就会看到了!” 他浑身散发着一种刚硬而狂野的气质,仿佛江山在望,天下在手。

我不由心生疑窦,这时营地的将士迎了上来,他安排人领我到一处营帐休息,并且不顾我的反对强行将金雕隔开治伤。

他派了一个懂汉语的藏族姑娘德玛来照料我的起居,她高条挺拔,服侍得很周到,监视地也很严密。而门口有重兵把守,两队披甲佩剑的侍卫来回巡逻,看来我是Сhā翅难飞。

我躺在毡毯上望着帐顶,地毯顶上是个将近一人来高的帐蓬,那帐蓬也是羊毡的,染成含混的青­色­。听着帐外低呜的风声与杂沓的蹄响,抬起头不由出了会神,入了吐蕃大营,想逃脱就难上加难了,唯今之计只有按捺,等着金雕伤好,再找机会逃脱了。

毡房中荡漾出醇香烈酒的清香,草原上传来幽幽飘溢的炊烟,可惜我却没有心情欣赏这美丽的草原之夜!我被德玛领着穿过重重营帐,去到王帐。

入得帐内,只见地上铺着厚厚的兽皮,中间火盆中的柴火烧得正旺。迎面摆着两张巨大的案几,墀德祖赞正坐在右首的案后,两侧还有五六张案几,坐了些吐蕃将领。大概我们来时他们正在饮宴,每个案几上都放置着大盘的­肉­块和硕大的酒碗,几个士兵抱着酒坛子来回替他们斟酒。

帐中的­肉­味、酒味以及说不出来的腥膻味混杂在一起,让人恶心不已。我一脚踏进帐中,便被熏得呼吸一窒,差点吐了出来。我强自压了一下,不动声­色­,稍稍把呼吸调匀了一下,这才适应了。

德玛用吐蕃语禀报了一下,帐中的喧闹声立刻停了下来,十来霜眼睛打到了我身上,简直就像邪恶的鬃狼盯着羔羊般,表情充满赤­祼­­祼­的欲望。

墀德祖赞听了禀报,无视我的尴尬,似笑非笑并不言语,仿佛在看我的表现。我独立在帐中,对这十几个目光灼灼的吐蕃人,感觉像受审一般。

我­唇­角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想看我出丑,你们还差点道行。既然主不主,客也不用客气了。我斜撇了一眼右首下方空着一张案几,便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微撩衣角坐了下来。

帐中众人皆是一愣,墀德祖赞眯了眯眼,目光停留在我身上。我故作不知,神情自若地拿起桌上的陶碗,抿了一口。只觉酒味又酸又辣,口感极差,实在不是什么好酒。

看这面前一大块煮得半熟的羊­肉­,我实在没什么胃口,索­性­拿出随身带的银刀。银光一闪,坐得最近的吐蕃将领立刻拔刀相向,刀尖快指到我的鼻子尖了,嘴里还呼呀呀地喊着,大概担心我用这小小的银刀行刺他们的赞普吧。

我对面前的军刀视若无睹,慢慢地把那一大块­肉­切成小块,­肉­里头还有殷红的血丝。尽管胃里翻江倒海,我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吃了两块,又喝了一口酒,才慢悠悠地说道,“酒差,­肉­槽,这就是赞普的待客之道?”

墀德祖赞眼底­精­光微微一盛,用汉语说道:“元小姐到哪都是这么自得其乐吗?”

我微微一笑:“赞普还不知道,我苦中作乐的本事一向不小,况且子非鱼,焉知鱼知乐?”

他脸上笑容一滞,重重放下酒碗,喝了一句吐蕃话。我虽然不知道什么意思,但看两旁案几后的吐蕃将领纷纷站起来施礼然后步出大帐,几名斟酒的士卒也小心翼翼地放下酒罐退了出去。德玛临走时给了我一个怜悯的眼神,推出去的时候还小心地放下帐帘。

墀德祖赞站起身,缓缓走到我面前,慢慢踱了两步,然后站定,冷冷地俯视着我。温暖的帐中,仿佛低气压一般令人压抑,只余柴火燃烧时“噼噼嘶嘶”的声响。我虽故作镇定,身上每一个寒毛孔都有冷汗渗出,背上真如霜雪被身一般。

他带着压迫感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不怕我?”

我并不抬头看他,那样的话让人感觉我在仰视他。我只晃动手中的酒碗,懒洋洋道,“我又认识你,有什么好怕的,怕有用吗?怕你就会放我走吗?”

他一笑,紧张的气势顿时环节了不少,“这话说得到有些意思,好久没听到这么有趣的话了。”

我轻叹了口气:“赞普让我来,好像不是为了听笑话的吧?”

“本来让你来是……” 他顿了一下,“现在我改主意了!”他微微弯下腰,离我更近了,他的呼吸喷吐在我的发间,掌心仿佛要抚上我的肩头。

我握紧了拳,感觉指甲都嵌入了­肉­里。想占我的便宜,下辈子吧,恐怕吃亏的还是你。我冷哼一声,故意顿了一顿,右手碗一举,毫不留情地泼了过去。

间不容缓之际,他闪了过去,结果那碗酒泼到了兽皮上,白烟冉冉而起,嗤嗤作响,居然烧出了几个洞。要知道我抿了两口后酒里就偷偷放了硫酸类的东西,就等着时机发作呢,结果你自己撞上门了。而且我刚才明显给了他反应的时机,他如果还躲不过去,那可不要怪我了。

片刻的错愕后,他并不恼怒,反而冷笑。这一冷笑,­唇­缝间露出一道冷冷的白光,让人看了心中不由一寒。“你不怕我杀了你?”

我只笑了笑,“杀了我,你不会。你只是在试探我。”

他深情莫测,“试探,为什么?”

我淡淡道,“第一,你没有时间;第二,在没有衡量清楚我的价值前,你不会动手。”

他眼中利芒迸现:“何以见得,你自信过了头吧!”

我站起身,直视着他:“你的左首案几空着,说明你在等一位客人,而且是位尊贵的客人,值得你把他安排在左手。”

他眼神微微一变,“那又如何?”

我瞪了他一眼,“说明你没有时间做什么事,你只是借着这空隙消遣一下我。”

“消遣”,他呆了一下,突然大笑道,“这个词用得不错。”

我继续道,“你留我在这等那位客人,似乎也想让他看见我,所以好像我还有利用的价值。”

他笑容突然一敛,正­色­道,“那也不代表你可以冒犯我的权威。”

我刚刚平静一点的心又落到谷底,不得不打起­精­神道,“我知道世上最伟大的君主从来不会凭自己的喜怒去做事,只会遵从利益的原则。他会控制自己的欲望,只要有利于国的,即使心里万分厌恶也会去做,如果不利于国的,即使心里无比喜欢也不会去做。”

他听得出神,有些沉默,帐外却有人叫了一声,“好!”接着一人掀帘步入帐内。我回首一看,又是一震,此人棕发披肩,双眼碧亮,竟然是西突厥可汗乙毗咄陆之弟乙毗­射­匮汗。

那慌乱的感觉一瞬在心头袭过,吐蕃、突厥结盟了?如此一来,骠骑军是两面受敌,艰苦异常,形势不容乐观。

他穿着一具金灿灿的锁子甲,身材高大雄壮。他大踏步走近进帐内,目光炯炯地扫了我一眼,说道,“没想到听到如此有意思的一番话。”

我镇定心神,“没想到赞普的客人竟然是乙毗­射­匮可汗,早知道如此应该等到可汗来再说。”

“你很自在”,他冷笑一声,“你可知道自己是何种境地?隋军目前是何种境定?”

何种境地,隋军境地堪虞,身为阶下之囚的事实我心知肚明,自然不用他提醒。我不甘示弱,淡淡道,“有时难得糊涂,好像主人也没有意见。”

他浓眉略扬:“主人似乎太怜香惜玉,我的女人只在床上有用,哪能让她如此放肆,谈论国家大事。”

我突然想起当年长安时他也是这样自大自负、蛮不讲理,毫不顾忌别人的感受,当然身为大汗自然不用顾及别人,简直就是典型的沙文猪。相比较而言,墀德祖赞似乎还好一些。

其实这两年我也陆陆续续地听说突厥的情况:乙毗­射­匮并非久居人下之人,回突厥不久就联合几个部落弑杀兄长乙毗咄陆可汗,又经过一系列血腥的清洗后,终于坐稳了可汗宝座。其后扶持东突厥默啜可汗,重兴东突厥,短短的时间吞并仆骨、同罗、韦统(即回纥)、拔也古、覆罗等大部落,势力范围 “东自契丹、室韦,西尽吐谷浑、高昌诸国”,直接威胁隋朝北翼。

我忍不住嘲讽道,“可汗好像还清楚谁是主,谁是客。”

墀德祖赞没有预料到我和乙毗­射­匮认识,他只盯着我们,默默听着,目光莫测高深。他­唇­角缓缓牵起一个弧度,回到案几后面,斜靠着兽皮的软椅,拍了拍手。

接着,两个士卒忙小跑着地进帐,拿起酒罐给帐中人斟酒。乙毗­射­匮大咧咧地坐到左首的案几,我仍然坐在最下首。

乙毗­射­匮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面上含笑,眼中却有一抹嗜血的杀气逐渐升腾:“你看到我,是不是就该明白隋军的命运了。”

他贵为突厥可汗,却老是找我的茬,估计是那次长安劫掠的失败让他耿耿于怀,看来还是个小气的家伙。不过他这般咄咄逼人,也不能顺了他的意。

我“噗哧”一笑,轻嗤道:“隋军如果胜了,赞普和可汗岂不是要找我的麻烦,说不准把我绑到阵前叫阵,那我岂不是很惨。所以对我来说,隋军还是败了比较好。”

两人闻言都是一愣,墀德祖赞牢牢逼视着我,“你放心,吐蕃不会做如此下乘之事。”

我不置可否地轻哼一声,“赞普和可汗的结盟是建立在打败隋军的基础上的,不知道隋军败了后,两位如何分赃呢?”

乙毗­射­匮嘴角牵引算是笑了一笑,然而眼眸中殊无笑意,“赞普,在原来协议基础上,我以一州换元诗音如何?”

我心中大怒,暗自把他祖宗八代问候了一遍,但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有寄希望于墀德祖赞了。我拿出当初对付独孤凌的招数,侧着脸,眼中的秋波盈盈于睫,将落未落于墀德祖赞面上。红娟说我这样子最是妩媚的,我也练习过无数次,这样的脉脉的情态是最惹人心生怜爱的,谁知这一勾一转却把墀德祖赞吓了一跳。

他定一定心神,对乙毗­射­匮说道,“君子言而有信,何况帝王。元小姐好像并不在协约内,鄯州城破以后女子任可汗挑选。”

“砰”,乙毗­射­匮猛一拍桌子,冷笑道,“人人都说红颜祸水,我还不信,不料今日就见到了。盟约初定,赞普就为个女人不顾盟友,莫非赞普也被她迷住了?”

“也?”墀德祖赞一双黑沉沉眸子深沉如鹰,“这么说,可汗也是?”

乙毗­射­匮目光倏忽一跳,“只不过一个女人,我怎么会放在心上。”

墀德祖赞淡定一笑,道:“刚才可汗不是说女人最好不要涉及国家大事之列吗,况且打败隋军的利益岂不是大于一个区区女子?”

帐中无声,一时间剑拔弩张,斟酒的两个士卒也战战兢兢地屏息低头。乙毗­射­匮眉眼间那股霸气,犀利如剑光跃虹,分毫消减不去。墀德祖赞仿佛只看着对方眼睛,却叫人觉得浑身上下无一不在他眼中,清冷后是无从捉摸的深邃。他们相互间的试探,如一道无形之刃,锋芒于暗处,微亮。

我止不住格格而笑,举袖掩­唇­道:“说得好像小女子本事很大呢,其实两位都明白,隋军如果败了,这安西四镇就是两位争夺的战场。”

墀德祖赞目光一冷,“你在挑拨?”

我嗤笑一声,“还用得着我挑拨,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两人面容俱是一变,墀德祖赞脸上的肌­肉­微微一跳,很快又恢复了坚毅刚硬的线条,“我是不是太纵容你了?”

我笑容不改,只优雅地挽一挽手臂上的翠玉手钏。现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还是不刺激他们了。

乙毗­射­匮皱了皱眉,缓缓道,“赞普,我们不要在边边角角处争执了,就按当初的约定办。”

墀德祖赞笑道,“好,可汗豪爽,拿酒来!”

于是两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相谈甚欢,仿佛亲兄弟似的。我心中冷冷一笑,虎狼之师,早晚会起冲突,唯一忧虑的是这冲突却是在打败隋军之后。

酒过三巡,乙毗­射­匮剑眉横张,一道眼光扫到我这,笑道,“赞普,人是你心头爱换不了,欣赏一下歌舞应该是可以的吧,当年华清宫里的千手观音,我可是念念不忘。”

我忍不住心里骂了句粗话,这头沙文猪把我当歌女了。墀德祖赞倾神打量于我,淡淡道,“是吗,那我没有眼福,现在也借可汗的光,欣赏一下。”

他神­色­如常,目光似钢刀划过我的脸颊,犀利而寒冷,逼得人心里一颤。我皱了皱眉头,“两位既然有如此雅兴,那就献丑了。”

我略一思索,千手观音演给他们,岂不是亵渎了菩萨,还是换一首吧。我示意士卒拿来七个陶碗,分别注了不同的酒量,拿起筷子轻轻敲击,一串清脆的声音顿时流泻出来。

谁求谁 春秋都只听天地号令

天命 谁能扭转运程

谁无谁 乱局亦一样入定

谁在篡改剧情

别高兴 别以为叫始祖

万岁千岁都会依你意愿来营造

下一世 别理谁叫高祖

别要赌 天命最高

谁言谁 不需一兵半卒便命定

他年 轮回今世剧情

谁亡谁 亦在历史下效命

残酷过一夜

乙毗­射­匮神­色­微变,眸光犀利而寒冷。墀德祖赞的目光流连在我身上,许是我的错觉,竟仿佛有一点温柔与激赏在里头。

弹指诀别

这些日子,我心急如焚,表面却还得装得若无其事。每日里掐指算着金雕伤好的时间,暗地里摸清楚吐蕃军营的方位,偷偷准备潜逃的一切东西。

没想到在准备逃离的前一天,吐蕃军营战鼓频催,沙场点兵。我被困在帐中不能出去,只听着战鼓咚咚, 号角齐鸣,战马啾啾嘶,人人热血沸腾,但我的心却一分分凉下来。这如此大动­干­戈,恐怕是大战的开端。

旌旗猎猎出营去,顿时云腾万里,风卷狂沙,大营几乎倾巢而出,但我帐外的士兵却没减少,担心战事,我只能按原先的计划实行。

德玛来了一趟,拿了一些清水和食物过来,我随手一翻,盘子摔落在地,我皱眉大声道:“姑娘真是的,这些东西是给人吃的吗,我是你们赞普的贵客,你就这么怠慢我,真真是……”

我平时对她还算客气,今天这番厉声厉­色­,把她吓得脸­色­煞白,连连辩解道,“平日里都是这些东西……”

我大声喝道,“还敢顶嘴”,出手扇了她一个耳光。虽然力气不大,但故意把声音弄得很响,帐外也清晰可闻。

她捂着脸错愕地看着我,我心里暗自一句,对不起了,然后抬手在她后颈上重重敲了一下,她身子一震,软软的倒了下来。

我用最快的速度换好两人的服装,一边换还一边摔盘子砸碗,弄得动静十足。接着我穿着德玛的艳丽藏服,头发打得蓬乱,捂着半边脸,似于人赌气一样,怒气冲冲往外走。

我本与德玛身形相似,外头的守卫只道德玛受了委屈,自然不加阻拦。只一个守卫,用吐蕃话喊了一句,我只当没听见,捂着脸一路狂奔。

去猎鹰营的路我大致摸清了,一路还算顺利,但那喊了一声的侍卫,似与德玛熟识,颇为挂心,一路呼喊着紧追不舍。引得营中不少人纷纷侧目。我担心他揭穿我的身份,等到一个僻静的转弯处的时侯,低首顿下脚步。

他从身后跑来,口中似乎用吐蕃语喊着德玛的名字,看见我停下来,伸出右手欲拉住我。我猛一回身,一蓬迷|药撒了出去,一个身子忙向后暴退。退得相当快,只可惜已经太迟。脚一软,终于跌倒地上,人旋即倒地昏迷过去。

来到猎鹰营,大部分猎鹰随着大队出发,只余几只小鹰,因此守卫很松懈。我毫不费力地来到营门口,同样用迷|药迷晕了两个守卫,终于看到了金雕。

金雕看着我走来,激动地在上扑着翅膀,想要站起来,再次飞向天空,可是它的一只虬劲的鹰爪被铁链扣在地上,动弹不得。我找了把军刀开始砍,可惜铁链乃­精­钢所铸,粗逾鹅卵,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砍出一个缺口。

我找了匹马,拴上铁链,火烧马尾,马儿一惊,奋力一纵,断了个口子的铁链应声而断。忽然,营外传来呼喊声,我心中一震,莫非被发现了。

趁着马四处惊窜的时候,我和金雕冲营而出,看着地上纷纷围拢来的士兵,索­性­飞到草料库上空,扔下些火种,虽然春草水多,燃不起多大的火势,但也能给他们制造些麻烦。

战阵在日暮之时还在继续,晚霞初上,天边云朵红透,映着地上鲜血飞溅,染红了原野,满天飞舞的弓箭不时地带起血雨。

隋军与吐蕃、突厥大军抗衡至此,虽一路借助各方地势巧妙周旋,未呈败象,但面对漫山遍野的攻势已是人马疲惫,仅凭阵势­精­妙苦苦支撑,一边拼死血战,一边设法离开开阔的平原,往西北方突围。有零星部队,战乱中与中军被冲散,一点点的被蚕食,一片片的已倒下。

这不是我生平第一次见战阵厮杀,但这次更为惨烈,目光及处、尸横遍野。互相拼杀的人无暇注意到天上翱翔的金雕,我却清楚地看到一个个生命在消逝,在死亡面前,没有高低贵贱,不分骑兵马军,吐蕃、突厥、隋人都是同样一般。

寒风飒飒吹起我的斗篷,心跳得那么急,我迫不及待想见阿风,却不知他身在何处。

浓烟在很远便翻滚而动,到处都是燃烧未尽的火堆。远处看去一座乱石岗,并不很高,却显得石头突兀。一队隋军被困在乱石岗,烽烟中的旗帜旌旗猎猎作响,露出一角金边黑底的“杨”。

金雕向下掠过,一阵扑扇狂风里,两方的士兵都抬头看来。吐蕃人露出错愕的表情,隋军中有一人血染战袍,他黯淡的容颜在看见我的一刻骤然明亮起来,像灼灼的一树火焰,瞬间照亮了天际。

金雕缓缓落在地上,吐蕃人一时分不清敌我,暂停攻击。隋军退守乱石岗,其中有认得我的,让出了一个缺口。硝烟中,我狂奔过刀枪剑阵,扑到阿风怀里。他紧紧拥抱住我,那么紧,坚硬的盔甲铬得我连骨头也隐隐作痛。我恍若在梦境之中,唯有那痛,叫我觉得他的拥抱如此真实。

我的眼泪,在一瞬间灼热涌出眼眶。他怀抱着我,欣喜若狂:“你怎么来了?”

我紧紧揽住他,流泪笑道:“是我,我来了。”

他似乎不相信一般,用力盯着我看了又看,“这些天你在哪?我都要急疯了!”

我故作轻松道:“我被吐蕃人抓住了,不过又逃出来了。”

他瞪着我,气结道,“你疯了,逃出来还跑到战场上来,你不要命了?”

我的头抵在他的胸口,叹息着道:“你在这,我担心。”

他望着我,眼眸中牢牢固定住我的身影,“什么也不要说了,赶紧坐着雕儿走,太威险了。”

我定定望着他,“你在这,我不走。”

他脸­色­铁青,手紧紧攥得我生疼,“不要说傻话。”

我顿住,忽然石冈边的平地传来一声呻吟,我扭头看去,“有人受伤了?”

阿风沉沉道,“是杨韬,他中埋伏了。”

我这才明白过来,刚才明明看到的是“杨”字大旗,为何见到的却是阿风。我赶忙奔过去,看见平躺着的杨韬面­色­惨白,嘴­唇­龟裂­干­涩。肋下的伤口尽管已经包扎了,但是血还在不断地渗出,危险至极。

我惊问,“怎么会这样?金枪药呢?”

阿风叹了口气道,“随军带的金枪散全部用上了,可药剂不够。”我把前世今生学到的急救手段,医理常识,统统的都用到了杨韬的身上。用布条勒住三角巾包扎法,用点|­茓­阻。只片刻之间,我已是忙了个满头大汗。

杨韬昏迷中似乎苏醒过来,眼睛终于无力的睁开。看了我半晌,才缓缓的道:“诗……音,是你吗?”

我掩藏起悲伤,笑道,“是我,是我。”

他费力地扯动嘴­唇­,露出一丝微笑,“我是不是……是不是要死了?没想到……临死前……还能见到你……”

他的亲兵闻言忍不住痛哭出声,我心颤了一颤,强笑道,“祸害遗千年,有我在你死不了。”

我要了一个水囊,轻轻地用清水润湿他的嘴­唇­,他嗫嚅了一会,眼睛终于无力的闭上。似乎在说什么,却听不清楚。我抬起头来,对着阿风说,“他失血太多太危险,必须马上送他走。”

阿风皱眉道,“我派人冲了几次,可惜吐蕃人太多,冲不出去。”

我默默片刻,道,“让金雕送他走。”

以金雕之力,本可勉力搭承两人,但也飞不了多高多远,反而可能被人­射­下来。如今它又是伤重初愈,只能带一人走。走就是生,留下的就是死。很简单的选择题,我给了杨韬。

杨韬的亲兵听到此话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断地向我叩头,“元小姐大恩大德,我们家王爷一定会报答的。”

我心中一晒,报答,死去原知万事空,命都没有了,报答还有什么用。况且我这么作,并没有指望别人的报答。此生良苦如斯,往事累累扎得我身心俱碎。只可惜世事纷扰,在一个战乱四起的时代,爱情并不是用来享受的。如果死亡是不可避免的,我不想独自离去,生死相许,争教一处销魂,不欲两处离伤。

阿风的一张脸在刹那间变得雪白没有人­色­,“金雕是你唯一的逃生机会,你要知道在我心里你的命比任何人都重要!”

心中有一股滚热的强力激荡汹涌,这是否算作最不是情话的情话。他的目光这样焦急不定,带着一直以来的真心,生死一线间,所有的山盟海誓都是空,只有这句话轻易的击中了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沉沉地温暖我的心。无月的战场,仗剑相对泪眼,功名和富贵,生死和爱情,他最后先选的还是我,原来心与心的距离,可以如此贴近。

我的心意在那一刹那坚定如岩间老松,一字一字道:“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他神情有瞬息的凝滞,脸上忽然露出那样温柔与惊喜的神­色­,在渐渐­阴­暗的天­色­下明亮得如同夏天最最明媚灿烂的阳光。他紧紧握住我的手,仿佛无尽欢悦和懂得的感激都被握在这双手心中了。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那样笑着看着我,笑得如此开怀,仿佛这漫天硝烟,满天箭雨都已不复存在。

千言万语他只一句话,“如果金雕回来的时候我们都还活着,答应我,先走!”

我只含笑点头,并不言语,只为了让他心无顾虑。

世间相爱到极处,也应有这样心花摇曳的默契。即使彼此曾经默契已属难得,因为曾经爱过你,所以感激。谢上天许我爱得到你。世上情花万种,有一种叫生死相随。你以命殉我,我便拿命还你。一偿一报,丝毫不勉强。

可惜人生苦短,握起铿锵的青锋,却握不住似水的流年。片刻的平静后,吐蕃大军稍做整顿,又一轮攻势接踵而来。

阿风转身,冷静地对着剩下来的百余名士兵说道,“我们没有救兵,杀一个够本,便是战死也不当俘虏。”危难之时的一言,却成了众人的心声。所有人轰然而应,散发出一种视死如归的士气。

我用布条将杨韬牢牢捆缚在金雕身上,问清楚中军的方向,朝金雕吹了一阵旁人难懂的鹰唳之声。它似乎也感觉到离别的悲伤,在原地踟蹰不肯离去。我轻轻抚着它的头,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吹响了鹰哨。

一阵扑扇狂风里,金雕猛地拔翅而起,渐渐在空中消逝成了一点黑点。长莫长过今宵,恨莫恨过斯别。杨韬,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愿你一路平安,一生平安。

乱石岗上杂草一片,却都高不膝,欲寻一木遮蔽而不可得。石岗也不甚高,唯一可以凭仗的便是怪石林立,乱石横生。这百余人居高临下,弓箭­射­去,抵挡敌军。

“放”一声令下,百余支箭矢几乎齐­射­而去,吐蕃人一瞬跌落马下近百人。这一­射­之间,吐蕃其实已经看到,乱石岗下不适合万马奔行。吐蕃人似也不出全力,只是佯攻试探了一阵,又退了下去,然后又换了三百生力军杀来。如此轮番几次,耗去了岗上众人大部份箭矢。

零星的箭矢,所起的作用已远不比刚才,而面对逐步逼近的吐蕃人,大块的石头倒显示出了一定的杀伤力,但一利一弊间,也使隋军暴露在了箭矢之下,死伤大增。渐渐能入目的石块变得寥寥无几,战斗进入了正式的­肉­搏。没有谋略,没有算计,一切都是枪来刀去的一瞬。一人倒下,一人补上空位。生生打退了敌众的冲击,敌寡悬殊中已无生望。

我­射­空了手中的最后一只箭,看见阿风身先士卒,跳了出去。剑气袭人,势如惊电,他手中长剑所到之处幻起层层光影,横空出世,碎金裂石,乱军之中似有急雨寒光纵横飞泻,吐蕃士兵无一人堪为一合之将,挡者披靡。

吐蕃完全依靠人数上的优势,不计代价的拼斗着,慢慢占到了上风。这不计死伤的狂攻猛打,将隋军不断的限制压缩。枪尖刺断刺出的是断掉的枪杆,长刀砍卷了砍落是钝卷的钢刃。

纵使被动,纵使死亡,隋军也会收割更多的敌人上路,在野兽的怒嚎没有一人会退惧畏缩。他们有做为大隋男儿的骄傲,他们有作为汉室民族的血­性­。

阿风眼睁睁看着一同征战多年的将士逐渐在身边倒下,刀剑飞寒,血染战袍,一道夺目的冷光之下,身前的吐蕃士兵喉间溅血,颓然倒地。剑如流星,斜掠偏锋,一篷血雨飞落,再斩一敌。

身在其中所面临只是无数的缨枪。当坚持仿佛成了一种惯­性­,死亡也不过是场游戏。拼斗变了一种无味的挣扎,希望变成了绝望,平凡的人所能余下只能是一种麻木的情绪。没有怜悯,不存同情,只有鼓声在无言的敲击。

隋军开始逐步的上高处退却,没有人受伤,因为受伤的人都已战死;战死并不凄凉,因为被擒的命运比死还惨,他们引着了岗上的杂草,拼着与敌人同归于尽。

在火焰面前,再凶悍的强人也不得不退却,火阻住了吐蕃人,火也逼得这群拼命之人,越行越高。杂草中,火越烧越旺,黑烟四起。

阿风用润湿布条罩住我的口鼻,他拥着我,火热的­唇­贴在我的额头上,“听说今生最后见到的人,是来生最先见到的人。今生我若已迟,不介意等来世,我会在来世早早醒来,等你。”

心里不由一震,脑海里掠过陆昊和独孤凌的影子。奈何桥上匆匆过,轻燃一柱心香,让上穷碧落的路散发幽香,为飘荡的幽魂指引归来的方向。前生伤了谁,今生又欠了谁?爱,怕拒绝怕难堪怕伤害;不爱,怕错过怕遗憾怕悲哀。

即便眼睛被熏得也看不真切,我努力想看清楚阿风的容颜,奈何桥上过,孟婆汤中忘川水,我要记得你的容颜。遥远的铃声轻颤,在天边渺茫地响起,再沉落,那是奈何桥上,亡魂不舍彻夜的歌声。

吐蕃人攻不上来,远远引弓而­射­,一时间箭如雨下。我看见身边最后的几人慢慢地倒下,风从发隙间飘过,我仿佛看见自己的背影,生命的脆弱。

一箭­射­中后心,“哇!” 我吐出一大口血来,痛得几乎要昏死过去,死死抓着阿风的指节拧得关节发白,心底有低微得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呼唤。昏迷中似乎感觉阿风用尽全身的力气抱着我,将我压在地上,整个人盖在我身上。

忠骨英魂,碎影漫舞,红绫飞扬,夜夜神殇。

仿佛还是长安的雨天,檐头的铁马叮铃叮铃的响个不停,顺着走廊一转,已经见着我的悠闲馆,那院子天井里,疏疏种着一树海棠,风姿掩映。走廊之下摆了许多花盆,月洞门的两侧一对­精­美的石鼓。我像是在梦里一样,恍惚的听着檐下的潺潺的雨声。阿风本来低头站在滴水檐下,慢慢抬起头来望着我,说道:“你回来了。”

夏日阳光如碎金,斑斑斓斓散下来,照在我的裙裾之上。墙上种的凌霄花爬满了青藤,一朵朵绽开,如同蜜蜡似的小盏。花开得这样好,原来春天早已经过去了。墙上一袭紫衫,广袖飘飘,长眉如墨,一双似笑非笑桃花眼,他说:“佳人兮在房,君子兮只好爬墙了。”

烟柳,永远都是株株伤心的柳,弥漫于灞桥的那种缠绵伤感的氤氲,自然而然,心河深处便有伤感一如柳絮迎风一样满空飘舞。依稀中杏花疏影里有不眠笛声相送,可惜留恋处,兰舟催发。相见争如不见!我知道,浩,与你必定会重逢;结局却是注定的,依然各自西东。

断送一生憔悴,知他几个黄昏!

穿越时空,回首来时路,踩碎满径的残红,停留在季节辗转的深处,聆听渐行渐远的脚步,默然轻叹:若我能死在你身旁,也不枉来人世走这趟。

悲欢离合

黑沉沉的夜­色­,黑得深得海一样,海一样的绝望。望不到底,没有尽头,一直一直地下坠,彻骨的冰冷……眼前似有一片空茫的安寂,无声无息,无忧无怖,渐渐令人坠入其中,不经此时,不知生离死别。

这是死亡的气息吗,我好想沉沉睡去,堕入这无声无息的静池,像只疲惫的蜗牛。忽然,胸口灼热地燃烧起来,像烈火焚烧着我的心,我只觉得自己像一尾鱼,离了水,放在火上慢慢烤,皮肤一寸一寸绷紧,呼吸一分一分急促,却挣不脱,逃不了。结束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我被烤得­干­涸,像是涸泽的鱼,似乎有无数的身影来来去去,耳边的声音如棉絮般断断续续,有香烛呛人的味道,一张模模糊糊的脸庞,如同天上的云朵一般在面前晃来晃去,无论自己如何努力的睁大双眼,始终看不清楚他的真实模样。挣扎着说了句,好渴。一句话未说完,又陷入黑暗之中。

就这样反反复复来往于黑暗清醒之间,不知过了多少时日。就像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我以为……会在那个漫长的噩梦里死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朦朦胧胧张开双眼,模模糊糊看不清楚眼前, 忽然听见有人惊喜地喊道,“元小姐醒了!元小姐醒了!”

我迷茫张口,声音粗嘎得连自己也不相信,只问:“我死了吗?”

女子声音有些低迷的潮湿,“没有,您睡了两个多月,让人担心死了。”

我费力得转过头去,“这是哪?”身边的女子好像是德玛,她怎么会在这。

“鄯州”,简简单单两个字却如钢锥一般狠狠Сhā进我的太阳|­茓­,找回我的意识。难道吐蕃已经拿下了鄯州了,大战,乱石岗,阿风……

我牢牢抓着她的手道,“我身边的人呢,他在哪,他在哪……”

她一张脸浑无人­色­,“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照顾您的。”

我挣扎着想起来,却不料自己已伤重得四肢都不听使唤,加上浑身的虚软,毫无著力之点,难看地跌下床去。德玛惊呼着过来扶我,“我这是怎么了?我不能倒下。”我一把推开她,咬紧牙,拖着瘫软的身体,向门口爬去,用尽全身力气坚持到门口,全身已被豆大的汗珠湿透了……

霍得,我的心一沉,一双青­色­金边的钩尖之革履出现在眼前,显示出主人的不同寻常。“你想怎样?”愤怒的声音就响在我头上。

墀德祖赞俯身抱起我:“你身子刚好……”

我虚弱得无法挣扎,也顾不上这些,急急地打断他,“是你救了我,阿风呢,在我身边的那个人呢?”

他眉头蹙起,眼中的冷­色­凝重,“死了!”

我的情绪激动到无法克制,只要稍稍一想阿风已不在人世……我惶然地激烈摇头,“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都活着,他不会死的!”

他把我放到床上,摁住我不让我挣扎,“中了两箭,又被火烧,如何不死。而你当时也是命悬一线,要不是国师……”

我泪流满面,全身的气力在得知阿风死讯的那一瞬间被骤然抽光,软弱而彷徨。他的话,我充耳不闻,只痴痴地流泪不已。他死了,为什么我还活着。 死在爱人的怀里,是莫大的幸福,而看着心爱的人死去,又该是怎样莫大的痛苦?这种痛苦,纵然是乌江的水流成红­色­,也洗不淡烙在心头的伤痕。

呼吸间有锥心的焦痛,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割裂般的痛楚。好烦,为什么求死还有人拦着,好累,好想逃离这彻骨的痛,穿心的伤。

有人拼命摇晃我的身子,“你想怎么样?你这半死不活的样子?”

我充耳不闻,恍惚地做着一个又一个梦。人似乎分成了两半,一半是清醒的,有简单而蒙昧的意识,另一半却依然沉沉睡着,睡得那样熟,好像永远不会醒过来一般。

夏日奔跑的马车中,不可预知的未来中,那倔强的男孩,印着嘴角的血迹,黑­色­的瞳孔里燃烧着仇恨的火焰。

漆黑的密林,咆哮的野狼前,伸着胳膊挡在我前头的小鬼,胳膊好像流血了。

清晨的悠闲馆中,他冷冷的剑声划破风织的绸缎,从他的剑中,我窥到了仇恨。究竟是怎样的仇恨才能让他如此执著?

金陵的夕阳中,他凝眸于我,目光似漫天满地洒落的阳光,叫人笼罩其间无处可逃。“我拿命给她,不求她还。”

七夕夜中,万千人海,戴着昆仑奴面具的他在人群中寻寻觅觅,相遇相识相知相爱,是一份不可求的缘。他终于回来了,终于找到我了……

有人说玫瑰是情人的血染红的,那是个很远古的传说,很凄美,充满了浓浓的感伤。采来的月季,娇艳欲滴,还带着晨间的露水,热烈而又缠绵,如同­性­命相知的爱,纯粹而极致。

记得当时年纪小,随风逐浪没烦恼,不懂风雨不知痛,伤痕累累闯一遭。悠悠岁月匆匆过,成败悲欢都尝透,人间浮沉漂泊,白了少年头。

原来,悲剧的开始往往毫无征兆。命运伸出手来,把种子埋下,幽秘地笑着,等待开花结果的一天。

有人撬开我的嘴,往里灌着热汤,我挣扎不过,被灌了一口。但周身冰冷颤抖,胸口开始“咯咯”作响,扭过脸去,张开嘴,“哗——”地一声,开始剧烈地呕吐!

我将方才喂下的那口汤呕了出来,俯身继续不停地呕着。大口大口地呕吐着,刮肠搜肚的呕吐似乎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整个人面如金纸,浑身虚汗。

就这样,任它星辰月落,水米不沾。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有人发怒的咆哮,有人低微的哭泣,不过,这些都和我没有关系。飘荡荡,我的魂灵似乎已经抽离了身体,立在空中,看床上薄成一片纸的自己,暴怒不已的墀德祖赞和恸哭不成声的德玛。

我去了,阿风在等我。生离死别,­阴­阳万重山,白骨成灰,此生难再,可我不愿,不能,不要!我们约好的,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突然腕上金光大盛,脖上一个符咒青光腾腾,两道彩亮的光芒在空中汇成一道,笼罩了整个房间。如撞上铜墙铁壁一般,一点切实的感觉牵着千番思绪万马奔腾般涌来,无法逃离。

就这样,欲逃不能,欲生不愿。昏昏沉沉地睡去,晕晕沉沉地醒转过来,半梦半醒的一个瞬间,身上出了一层又一层冷汗,黏腻地依附着身体。

忽然,有人横腰抱起虚弱的我,不停地走着走着,天摇地动,晕,我好想又要吐了。恍惚间,有风吹拂,卷起飘扬若水,空气中有渐渐暖热的夏日味道。

风愈发大了,鼓鼓地贴着面颊刮过去,仿佛很静,有很闹,似乎能听到无数人的呼吸声,隐约的呜咽抽泣似孤魂野鬼的哀叹,幽幽不绝如缕。

金属铁甲相击的声音“叮啷”地刺耳,一声狂放的声音响起,“鄯州的三万人和一万隋军俘虏都在城下,是否坑杀请赞普处置。”

坑杀,我身体不受控制地微颤了一下,抱着我身体的那人轻笑了一声,有温柔的呼吸就在我的耳边,与我厮磨,如此的温柔,如此的体贴。但说出的话却是刺骨的寒冷,“四万人呢,你死他们死,你生,他们生。”

我耳中轰地一响,直如打了个响雷一般,无数细小的虫子嗡嗡在耳边鸣叫着扑扇着翅膀——一股戾气因他的话语而从心底的某个深处汹涌喷出,热烈的风让我的神思愈加冰冷。

有瞬间的沉默,那样寂静,能清楚听到泪水缓缓滴落的声音,缓慢地一滴,良久,又一滴。仿佛在穿肠噬骨一般。

活着比死更痛苦,有时候坚持会是一种残忍。明知无力反抗,唯有生生承受。我茫然地就着德玛的手一口口吞下药汁,喝完,只倚着软垫默默出神。静静地坐着,从白天坐到黑夜,再从黑夜坐到天明,只是悄无声息地坐着。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不知道苏武写这首《留别妻》的时候是如何感伤,虽然也曾努力爱春华,但欢乐是如此短暂,短暂到,不能用手指写完,等——待。

回忆是每天支持我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卓雅、阿风这两个名字,记载着我曾经的欢乐年少的无忧时光,唤起歌舞升平、情爱迷离的那段胭脂岁月。那一度,是我生命里最好的华年。如今,这一切成了痛彻心扉的离觞。

这么多年,花了很漫长很漫长的时光,才学会结束,才学会重新开始爱上一个人。你一直等着我,而我,预备用这一生来还你。如今,这一切成了一个再也奢望不到的绮梦了!

瘦尽灯花又一宵,当时只道是寻常。原来,两个人的相爱,只能逢于千万年间,那么狭小的一块罅隙里。如果丢失了,错过了,就再也找不到。

风起的夜,凄清冷寂。惆然回首,蓦觉又是一季秋。第一片落叶,飘飘地下来了,辗转反复,多么留恋昔日的时光,却终于失落了,飘荡着,飘荡着,回到泥土。

长夜,就在这样的焦灼与无奈中度过。仿佛是只蜗牛,静静躲在并不坚硬的壳里,渐渐与外界隔离。长夜漫漫,耿耿秋灯。本就是秋花惨淡秋草黄的时节,秋夜漫漫无际,似乎永远都没有明亮起来的那一天,纵使等到天明,心中的黯淡又何曾被照亮片刻呢?

菱花镜中容颜瘦,我黯然想道,哪怕容­色­还如秋花般明媚,心的底处已经残破不堪,任由它年年岁岁,在那里伤痛、溃烂、无药可救。

德玛小心翼翼地进来,说道,“已是秋天,赞普决定回去过年,安排我来替姑娘收拾。又担心姑娘吐蕃住不习惯,特意从鄯州找了些女孩,让姑娘选几个贴身服侍之人。”

吐蕃、突厥联手之下终于击败隋军,夺得安西四镇。韩原峰退守关内,坚守不出。三方对峙良久不下,想来墀德祖赞觉得大势已定,与隋朝的攻守也非一两日间能彻底解决,便留下镇守的兵将,班师回吐蕃。

这一切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从今以后,我不过是笼中的金丝雀,从一个牢笼换到另一个牢笼,也许魂自茫茫雪域,今世的迢迢关山过后,还要归于雪域茫茫。

我一样的听若未闻,视若无睹。德玛对我的不言不语也习惯了,招手让人进来。十几个年轻的女孩子,都是容颜清秀,但却大多面容悲戚,有的低声啜泣,不敢出声。是啊,此时包括后世的吐蕃在中原人眼里,不过是西南的苦寒之地,谁又心甘情愿背井离乡呢。

其中一个女子双­唇­紧抿,清冷疏落,还有一个圆圆的脸,一脸的好奇。我的目光在她二人身上稍作停留,就转了过去。德玛很会察言观­色­,挥手让二人留下。清冷的女子名叫柳影,圆脸的女孩叫青青。

墀德祖赞再没来过,只派人送来一副古琴。琴木很明显的留著被焚烧的痕迹,從尾部延伸到大半个琴身,斑斑驳驳,甚至有細微的裂紋。

“焦尾琴?這难道是蔡邕的焦尾琴。”柳影眼光不俗,一眼之下不掩惊讶之情。

“焦尾”是东汉著名文学家、音乐家蔡邕亲手制作的一张琴。蔡邕在“亡命江海、远迹吴会”时,曾于烈火中抢救出一段尚未烧完、声音异常的梧桐木。他依据木头的长短、形状,制成一张七弦琴,果然声音不凡。因琴尾尚留有焦痕,就取名为“焦尾”。“焦尾”以它悦耳的音­色­和特有的制法闻名四海。

汉末,蔡邕惨遭杀害后,“焦尾”琴仍完好地保存在皇家内库之中。东晋末年之乱时,此琴流失不知所踪,没料到竟然落在吐蕃之手。

轻轻一拨琴弦,落下几点嘶哑之声。窗外雨声潺潺,风声萧萧,本就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又牵动离情别恨,人世凄凉。我在琴声中不觉泪洒,眼中的泪水已经戚然坠落,倾覆在泠泠七弦之上。

“一开始我只相信,伟大的是感情,最后我无力的看清,强悍的是命运。……想留不能留,才最寂寞,没说完温柔,只剩离歌。心碎前一秒,用力的相拥著沈默。用心跳送你,辛酸离歌。看不见永久,听见离歌……”

命运伸出手来,我们无能为力。有些爱要用一生去忘记,恨,一样会模糊时间。

琴声如诉,青青听得泪流满面,问道,“小姐,这首曲子这么悲伤,什么名字?”

我这么多天唯一一次开口,“离歌。”

我叹了一口气,又说了依据,“拿纸笔来。”德玛惊喜于我的反应,连忙招呼人拿来笔墨宣纸,是新墨,青青磨得不得法,沙沙刮着砚堂。

目光却只凝伫在那墨上,不言不语,似乎人亦像是那只徽墨,一分一分一毫一毫的销磨。浓黑乌亮的墨汁渐渐在砚堂中洇开。 终于执笔在手,却忍不住手腕微颤,一滴墨滴落雪白宣纸上,黑白分明,无可挽回。

柳影呐呐道,“再换一张吧。”

我摇摇头,沉沉地写下三个字“离歌集”。 突然一滴泪水掉在纸上,不动声­色­地扩散开来。

从此好像找到了一种寄托,这么多感伤的词曲诗句便如小溪般潺潺从笔尖流泻而出……仿佛只有这些才能驱散我心中的悲伤,我的心亦稍稍得到平息。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离开鄯州的时候,红叶舞山秋,如诗如画;红叶泣血,离人寂寞。境由心生,一切都只是心魔。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今宵别梦寒。

绵延几公里的车队,一眼望不到头。旌旗之后,是一辆装饰豪华无比的马车,马车上竖起一柄青­色­的大伞。周围有十多个骑士保护着, 气势森严无比,仿佛铜墙铁壁一般。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德玛从我的房间里扶出一个身着汉服行若扶柳,面若芙蓉的美人,郑重其事地扶上那辆豪华的马车。而我被打扮得普普通通,塞上一辆看似堆放杂物的马车。

进去后才发现马车竟然有着十米的恐怖长度以及超乎寻常的宽度。车顶檀木作梁,水晶玉璧为灯,珍珠为帘幕,范金为柱础,蓝田暖玉为榻,鲛绡宝罗为帐。车顶上悬着一颗巨大的明月珠,熠熠生光,似明月一般。

一刹那的惊讶后,我又恢复了漠然。哪怕看到锦衣玉袍的墀德祖赞端坐在马车里,也没有一丝惊讶。他笑吟吟道:“元小姐觉得这马车如何?”

我不言不语,冷冷相对,他也不以为忤,笑道,“长路寂寞,就请元小姐看出好戏吧。”

我在一旁安之若素,充耳不闻,李代桃僵,声东击西,这些故弄玄虚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或许是我多心,只觉得他有意无意把目光拂过我的脸庞。

长路漫漫,整个队列行进速度并不快。行到玉门关之时,眼前是一片平畴千顷的荒漠,地上除了沙土和石头什么都没有!晚秋的太阳并不炽热,恹恹地照在没有生命的石头上发出淡淡的白光。远方目力所及,隐隐地能看见起伏跳动的群山,浅黛­色­的山影犹如名家的泼墨写意画,气势恢弘,似奔马,似狂飙。

西边的沙漠里忽然传出一阵号角声,一队一千多人的玄甲黑骑,充满了霸气和杀气,高举着马刀,向车队的侧翼冲杀过来。车队立刻被来去如风的骑兵冲得阵势大乱,不少人惊叫着,“保护赞普,护驾……”

而真正的赞普正坐在我身旁,不动声­色­地看着,眸间一片深沉,久久不语。

令人惊讶的是,这千余名骑兵,竟是彼此呼应地斜斜冲锋,将队伍中的青­色­豪华马车与大部队分割出来。

领头的人身材如同草原上奔走的巨熊,蓄养着胡须,更添几分威猛。他一把撩开车帘,只听见一声尖叫,那个娇娇弱弱的美人被抓住,横放在马背上。接着他一吹口哨,在吐蕃骑兵还没有围上来之前,千余骑兵又风云卷去。

一个青甲骑兵飞马过来请示,“赞普,这帮贼人追还是不追?”

阳光微闪,在他眼中映下一道机锋凌厉,他看着窗外骑兵带起的漫天黄沙淡淡说道:“自然要追,戏还是要做足的。”

接着他转身抚额皱眉,对我说道,“元小姐这么聪明,应该知道怎么回事了吧!”

玄甲黑骑虽然稍作掩饰,类似隋军,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来自草原的骑兵,除了突厥外不做他想。看来乙毗­射­匮也没有费心遮掩,一旦把人掠到手,墀德祖赞基于同盟的关系也不能公开翻脸,只能吃个哑巴亏。不过乙毗­射­匮也没料到,墀德祖赞使了个李代桃僵之计,这回吃暗亏的该是他自己。

我扯了扯嘴角,冷冷道,“关我什么事?”

他眼波动了动,似笑非笑,“是不关你的事,不过我这回可是损失了一个美人,你怎么补偿我?”

我置之不理,脸转向一旁。却在下一刻被他捉住下颌强扭了回来,他清冷眸底洒下似明非明,似暗非暗,“人人都说红颜祸水,到底是不是呢?”

我忍痛转眼妩媚,挑衅道:“红颜之祸,倾国倾城,要不要试试呢?”

他目光在我脸上流连片刻,隐着丝微锐利锋芒,转瞬间眼底冷锐隐去,慢慢泛起柔和,闻言一笑:“如卿所愿。”

0 0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