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离别一年半后,在这天晚上,单影第一次梦见了顾鸢
单影站在公交站牌边,看着那少年从马路对面穿过斑马线跑向自己。他笑着的神态像雨后温润的晴空,带着耀眼的本质却散发出平和温暖的光,让人心旷神怡却感觉不到真实,就像是幻象
这幻象不时被呼啸而过的车辆截断,又在瞬间闪回复现
消失,又重现
消失,又重现
好像某个年代久远的电影片段,镜头漫长,单色画面从起点缓慢地推向终点。他站在自己身边,牵起了自己冰冷的手。暖意从指尖洇开,流满全身,扩张了每根毛细血管。彼此相顾一笑时,连真正的阳光都为之一滞
幸福得让人落下泪来。醒来后依旧心痛,却不是因为离别的感伤,而是因为那份温暖的幸福感淤在胸口,久久无法褪散。甚至想告诉身边的每个人,我梦见他了
如果没有遇见顾鸢,如今就不会有这份心痛,但也同样无法感受那对自己而言显得奢侈的温暖
但应唯一没有后悔过的事就是和顾鸢在一起
最后会分手,现在想来,也不得不承认是因为单影自己的自卑,顾鸢从没有做过任何伤害她的事
零点的钟声敲响后,顾鸢就变成了所谓“最熟悉的陌生人”,回到了预想中那道华丽的轨迹上运行。从此以后,单影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他被所有人宠爱着、尊敬着、期待着,站上不同凡人的高度,看见旖旎绚丽的风景,怀着珍贵的理想去向幸福的国度。而单影已经什么都不能为他做
当初在除夕的璀璨烟花下口口声声许诺“我想要给你一切”,最终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什么都不能为他做
唯有在心里藏匿“请你一定一定一定要幸福”的愿望
临近毕业的那些日子,单影有几次在走廊上碰见顾鸢,也终于因情急之下无法组织语言而在最后关头闪进离自己最近的教室。避而不见,也许是最合适自己的出路。几乎已经忘记,过去的自己是用怎样的表情面对他,站在离他多近距离的位置上,对他说过怎样的话。唯一能深刻感受到的是拉开距离后的寂寞
在放飞气球之前,说过那样的话——
我已经不想和顾鸢停留在怜悯与被怜悯、依赖与被依赖的关系上止步不前了。这不是爱情
可是,那是事实么?
在后来越来越心痛的孤单的日子里,例证不断累积,终于也越来越接近隐藏在决绝之下的真相
等你学会在漫天尘埃中微笑起来
我多想亲手指给你看,在那悲伤的彼岸有幸福存在
暮春之后最美的季节已经站上起跑线
原谅我没有与你一同走向未来
——《再见,冥王星》BYLuna
虽然,对待男生的方式,单影属于无师自通的类型
但是,除了顾鸢之外,单影已经学不会和任何男生相处了
周日下午,话剧的全体演员正好都能抽出时间排练。天气愈发接近夏季,狭小的排练室因拥挤显得更加闷热,中间休息时,纪光咲拍拍单影的肩,“和我一起去搬水吧”
单影乖乖跟在后面下了楼,在楼梯转弯处犹豫着稍微放慢脚步,“呐,光咲,你是不是喜欢‘经院的6号’?”
“欸?6号?”女生停在下一层楼梯上,往斜侧方仰起头,很快明白过来,“噢,他啊!当然啦,因为是我男朋友嘛!”
“啊?男朋友?!”单影吓了一跳
“嗯,怎么了?”纪光咲继续往台阶下走去
“男朋友么?可是他……”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爆冷门的答案
“我知道。他一直否认,这点真拿他没办法”女生无可奈何地摊摊手,“不过我们从小就一直在一起,这是不争的事实”
“从小?青梅竹马么?”
单影更加惊讶了
“唔,说得矫情点就是那么回事啦”纪光咲一边下楼一边不时回头冲单影笑笑
但那笑容看起来,怎么说都不能归为“发自内心的幸福笑容”那一类
原来他们是青梅竹马的男女朋友关系呢,可为什么他会对别的女生流露出那种暧昧的表情那种深情的眼神?单影百思不得其解。唯一庆幸的就是,自己没有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踩进雷区,沦为遭人憎的第三者
股光咲和6号的关系究竟是怎样的,已经毫无头绪了
然而,毕竟自己还是欠她的,甚至差一点就会做出伤害她的事
“呐,光咲”单影右手拉住对方的手腕,左手伸进自己裤子口袋里
“嗯?”女生略显迷茫地转过头
单影将两张电影票塞进对方手里,“和男朋友去看吧”
自己亏欠了纪光咲,良心有点不安。原本想着像6号那么温柔的男生在被女生邀请的情况下,即使已经看过一次,也绝对不忍心拒绝。而现在却变成了悬而未决的问题,听上去有点像表里不一的花花公子,究竟会拒绝还是接受呢?只能听天由命。单影想为纪光咲做的、能为纪光咲做的,都只能到这一步了
“怎么……突然……”无端受了馈赠的女生有点手足无措
单影避过对方的目光,“啊,因为觉得这电影很不错。挺感人的,所以推荐你们去看啦”
过了半响,没听见动静,单影纳闷地抬起头,却看见对方扁着嘴满眼泪花的激动样。“喂喂,你太夸张了吧。只不过是两张电影票而已啊”
“唔——我从小到大还没遇到过这么善良的好朋友呢”说着不顾两人的身高差距,努力贴了贴单影的脸颊
完全败给她了!
单影感到心有点累
纪光咲这孩子看起来挺泼辣张扬,但内心却完全是小女生,单纯得不谙世事,也根本不了解人心险恶,也就更别提会揣测出突如其来的好意背后有过怎样的心理铺垫
正因为是如此单纯的人,才让单影稍微松了口气,又转而背负起更沉重的内疚
[贰]
很快,单影就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唯一一个应该内疚的人
为了静下心背话剧台词,单影特地找了学校河畔的僻静一角,却没想到看见不该看见的情景
坐在长椅上相拥亲吻的两人,男生是自己所熟悉的,女生却不是纪光咲
那一刻,单影的愤怒程度不亚于震惊
事后回想起来,似乎“长着一张和顾鸢这么像的脸,你居然好意思干这种道德败坏的事”这样孩子气的想法占了愤怒原因中的大半
剩下的一小半,则完全转化为对纪光咲的同情
所以虽然犹豫了很久,觉得这样的现实太残忍,但还是决定找机会告诉纪光咲,毕竟,在单影看来,比起知道残忍的真相,被蒙在鼓里是更可怜的处境
话出口后,单影就屏着呼吸察言观色,大气不敢出
窗前的纪光咲低着头看不见表情,让她的心悬的更高。时间一秒一秒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女生才抬起头来
出乎单影意料的是,她居然在笑。虽然那笑怎么看来都是苦笑,却还是令单影在心里打出一个大大的惊叹号
“我知道的”
“欸?”思维停了一拍
纪光咲笑着望向远方说道:“这种事,我早就知道。这也不是他背着我偷偷交往的第一个女生,从上高中起,这类事就没有中断过”
“高、高中?”
“唔”犹豫只有一瞬间,很快纪光咲的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熠熠神采,“可是我依然相信这样的他并不是真正的他,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真正应该是什么样子我最清楚。一定是哪里出了错,我所不了解的时间和空间的齿轮错位了,让他不幸福,他才会变成现在这样。我理解不了他,帮助不了他,守护不了他,就是我的错,所以为自己犯的错付出心痛的代价也是理所应当。所以不管他变成什么样,我都绝对不会抛下他。我要相信他”
单影被纪光咲的话怔住了,半响做不出反应,只是呆呆地盯着她的脸。从没有想过这个开朗泼辣又略显幼稚的女生,会勇敢地说出“守护不了他就是我的错”这种话
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情侣,他们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相处,创造出各种各样温暖中掺杂淡淡忧伤的爱情,像点点萤火盛开在世界的每个角落
单影虽然无法理解纪光咲的鉴定,却在听到对方那句“我要相信他”之后感到暖意从胸口扩散
即使会受到伤害,即使会遭到背叛,也要毫不犹豫地跟着他去向不可预知的未来
为什么当初的自己做不到呢?
和你分手这件事,虽然表面上看起来牺牲得很【伟大】,可实际上却不过是遮掩祛懦的【幌子】
其实从很久以前我就一直在怀疑,这决定究竟是不是正确
有时候伸出手比放开手需要更多【勇气】
又一个周末,单影陪纪光咲去采购演出服装,两个女生在空荡荡的公交车上恹恹欲睡,单影坐在纪光咲身后,瞌睡打得过了头,稍一刹车额头就撞上前面的椅背
纪光咲立刻“哈哈”笑出来,“又是个和我一样喜欢在公交车上睡觉的家伙”
单影被笑得不好意思,抬手揉揉眼睛
突然就想起曾经和顾鸢一起去海边的事了。当初还并没有和顾鸢交往,就很丢脸地睡倒在男生肩上。事后为“我的脑袋是不是很重”这种问题紧张了很久,甚至躺下来把脑袋放在体重秤上称过,得到6kg的结果后又开始为没有轻重的衡量标准而继续烦恼。总之,现在想来,完全是笨蛋行径
然而不那么笨蛋的美好细节也还是存在的。醒来后男生的侧脸,打着暖暖高光的瞳孔,以及映在那里面的自己的娃娃脸
其实,那应该是自己最有勇气的一次提问
可惜绕了一大圈弯,在问“夏秋在你心里是怎样的存在”、“那么,韩迦绫呢”之后,终于问出那句关键的“那我呢”时,汽车很不给面子地到站了
纪光咲说:“为了防止睡过站,我们来聊天好了”
单影于是挺直了脊背
“单影的男朋友究竟是什么学校啊?传说那么多都不知道哪种才是真的了”
“全都不是真的。我没有男朋友”
“啊?怎么可能!”
“的确”单影抬手撑着头,目光落在很远很远的马路尽头,“曾经有”
“欸——是个怎样的人?”
“是个……”非要找出什么形容词来给顾鸢定位的话,但应不希望是“帅气”之类留于表象的。因此想了好一会儿才抛出三个最接近本质又最含糊不清的形容词:“善良的温柔的可靠的人”
“听上去像是还没有忘记啊!”纪光咲直言快语
“嗯”单影轻轻点了下头,“永远无法忘记了”
拍摄毕业照的那天,全年级被赶进闷热的体育馆,一排排站上铁架。单影因为身高的缘故被安排在第一排蹲着的女生中,视野所及只有装着腔把照相机当精密仪器调试的摄像师傅
在等待拍照的短短几分钟里,单影突然意识到这恐怕是一生中最后一次能见到顾鸢的机会了。惶恐盖过兴奋,把女生怔在原地数十秒。脑海里一片空白,皮肤上针刺般的燥热感迅速蔓延
一定要再看最后一眼,单影回过头在身后的七百多人群中海底捞针一样寻找自己熟悉的那个少年面孔。急切得快要哭出来,可就在泪水在眼眶里打起转的瞬间,一个画面突然刺穿了脑际
看过无数遍的那张属于别人的毕业照上,有一个女生没有注视镜头,只留下含混的侧脸。看不清容貌,带着无比虚无的雾气,存在着
单影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为什么毕业照里的顾旻看向了镜头之外的其他方向
是因为爱吧
顾旻她一定也有过梦想,也有过深深爱着的人
不管她最后怎样放弃生存的希望,她也有爱过的人,仅仅这样就足够幸福了
因为这一刻的单影,也真真切切体会到了幸福
在成百上千亿分之一的概率下遇见顾鸢,和他牵着手走过了一段不算长却珍贵的路,没有在最孤单的时候把一切抛在身后从天台上跳下去,学会了用感激的眼光重新打量这个世界,一直一直小心翼翼地懵懵懂懂地爱着他活到了今天,已经是世界上最美最好的事
终于站在了真相面前——
不是怜悯,不是依赖,而是爱
当相机缓慢地旋转,红色的射线扫过凝滞的人群,单影终于不再任性,也没有扭过头去寻找谁的身影,而是微笑着朝向前方,决心直面未来的一切
我不能随心所欲,为了我爱的人,我必须【微笑】
寂静的世界里回荡起幸福的回音——
单影你笑起来最漂亮,我想看到经常笑着的你
如果你感到难过我也无法独自开心……
即使不能每天见面,可我希望每次见面时单影都是快乐的
——这是顾鸢的心愿
【永远】无法忘记你
[叁]
话剧的正式演出在期末考试后的周末举行,临上场前单影突然紧张得忘了所有台词,一群在后台帮忙的同学吓得又是端茶又是送水又是扇风
“怎么会紧张呢?”纪光咲在旁边无奈地撑着头,“之前不都已经准备的那么充分了么?”
“话虽如此……但是我完全没有舞台经验啊”
“欸?从小学到大学总归会有几次上台机会啊,至少参加过合唱吧,那肯定不会紧张吧?其实在舞台上人多人少不都一样吗?只要按计划把台词说完动作做对就完全没有问题嘛……你这是什么表情?”
“一次也没有哦”
“啊?”
“连合唱什么的也没参加过”
“……说笑的吧?”
“一个班有四十多人,但为了方阵整齐通常只需要三十六人,我每次都主动要求退出”
“……”纪光咲瞪圆眼睛无话可说
“所以说,当初邀我参加根本就是错误的决定啊”
“不是的!”
“欸?”
“绝对不是错误的决定!我纪光咲从小到大都担任着学校干部,从没在选角儿方面出过错,这次也不会有错!”
“欸?”单影被对方的自信吓呆了
礼堂的灯光暗下来,其他几个主要演员已经从后台走出去摆好了开场的造型。纪光咲朝外张望一眼,回头拍拍女生的肩,“单影,如果你没法相信自己,请相信我。随你怎么表演,不管最后成败我都接受那结果”说着顺势在女生背后用力推了一把
单影有些踟蹰地回过头,纪光咲在几步外朝自己握紧拳头,“加油”
朝舞台中央迈开步伐,把脑海里所有的想法全部删除,随着沉重的红色幕布被缓缓拉开,所有的光线聚焦在自己身上,那一刻,单影有种恍惚的错觉,这也许不仅仅是场话剧演出,成败也不足挂齿,重要的是这是一场告别仪式
借着朋友在身后推出的支援之力
学会在光芒聚焦点泰然自处
与过去那个胆小祛弱、闷闷不乐、瞻前顾后、小心翼翼、生怕丢脸出丑、压抑心情避开一切风险的自己,彻底说“再见”
你能相信么?
在这个小小的舞台上,我第一次感到自己开始【闪耀】了
演出没有想象得那么糟糕,相反,除了灯光方面出了点瑕疵,其余都堪称完美,大获全胜
纪光咲谢幕回来后在后台拥抱了单影,“就知道一定能成功的!”
单影激动得一时说不出话,眼泪在睫毛上闪着光,但泪水这种东西,在喜悦时流总是好过在悲伤时流
有一大半的功劳是光咲的
那个女生,从来没有承认过失败,也不惧怕任何挫折,当初也是如此
在水房洗衣服的那个晚上,被单影问道“经常被她们那么中伤,你难道不会感到烦恼么”之后,她露出那个“纪光咲式”的倔强笑容,认真坚定地说:“不烦恼。我觉得我应该时刻高兴着,做自己想做的事,让那些中伤我的人去烦恼”
单影觉得她像自己熟悉并崇拜的一个女生,甚至比那人还要勇敢坚强。这么想着,突然听站在后台门口的同学喊“单影,有人找”,单影走出门去,在看见夏秋的一瞬完全坚决地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真为你高兴”夏秋伸出双臂环住单影,在觉察到身高差距后立刻惊呼出来,“又长高了啊!”
“嗯”单影乐呵呵地点头,“一米六五”
“啊啊啊啊!一定是单影妈妈包的包子太强劲了!”
“你想吃就来我家吃呀”
“这可是你邀请的哦!到时不准抵赖!上次吃过就完全忘不掉了呀”
“怎么可能抵赖?我妈可是每个星期都在唠叨‘你那叫夏秋的好朋友怎么不来了啊’,要知道,可是从来没哪个女同学肯那么给她面子,一口气生吞6个包子”
“喂喂,那种对女生来说略显丢脸的实际数目就不要总挂在嘴边了”
两个女生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噢,对了,你怎么会突然跑来看我演出啦?”
“你要相信我的人脉嘛,我可是对你的动向了如指掌哦”
“……为什么听起来那么毛骨悚然”
“说起来也是我们学校距离太远了,几乎横跨整个城市,否则应该经常能玩在一起的说。倒是你啊!完——全——没有‘良心’可言,话剧演出这么大件事也不主动通知我”
“很丢脸啦”
“太过分了!”
夏秋佯装生气,单影只好笑嘻嘻地转移话题,“对了,最近看了大热的夏季档电影么?”
“《旋转至梦境终》?”
“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我看到那个‘顾旻’后也很震惊,所以回高中去问知情者,真人真事哦”
“真人真事?……果然是真的啊”因为确认了悲剧结局,单影的情绪一下子有些回落
“嗯,那个片子的导演程樊,就是顾旻姐姐的同班同学,后来我联系上一个与她们同班的学姐,反正在教室发生的那些事都基本属实,真让人唏嘘啊”
“亏你花那么多精力在这种事上”
“没办法,好奇心无敌嘛”夏秋摊摊手,“总觉得好可惜……就像你和顾鸢一样可惜”
“怎、怎么又扯到我身上来了”
“怎么不能扯到你身上去?我现在可郑重通知你了啊,顾鸢回国了”
“欸?那……那很正常吧。放假了吧?”
“完全不正常吧。顾鸢在国内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你不想想他回来究竟是为了谁?”
“没有亲人不是还有你们这些朋友么?”
“说实话,你就完全不想再见他了么?”
“……让我想想”
“果然是这样!”
“什么?”
“顾鸢说:‘如果是单影的话,一定会说让我考虑考虑之类的话’”
“欸?”
“没关系哦,他说在8月3日回美国前一直会空出时间的”
“……”
在我已经忘了与你相处的方式时,你却依然熟悉着我的思维方式
给我一个【根据】,证明这不是【奇迹】
[肆]
单影被夏秋拉去一同吃饭,并担任了对方游览校园的向导
隔了几天,单影在寝室收拾东西准备离校回家,纪光咲跑来问:“那天怎么连招呼也没打就不见了,庆功宴也没参加?”
“忘了,”女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高中同学来看我,所以去陪她了”
“高中同学?让她也一起加入我们的狂欢多好啊”
“嗯。没想到”女生一边叠衣服一边淡淡说道
“说起来,单影是什么高中毕业的啊”
单影手上的动作略一停顿,隔过几秒才说:“阳明”
“噢——和我猜的一样”
“欸?”
“都说阳明是出帅哥美女的学校”
“光咲呢?哪个学校的?”
“莘高。不过我有个初中同学在你们学校,说不定你认识”
“叫什么名字?”
“叫顾鸢”纪光咲注意到对方瞬间石化的表情,忐忑地问,“认识么?人很帅,长得有点像我男朋友”
单影彻底败倒在纪光咲的描述中,可不是么,在自己眼里,6号是长得有点像顾鸢,换成纪光咲的角度,就变成了“顾鸢长得像6号”
何止认识。但单影没打算将话题深入下去
“嗯,怎么可能不认识。是我同班同学”
“欸?那么巧啊!喂,见过他女朋友么?”
“唔,不知道你指哪个”这是实话
“还有很多么?唉,又是个坏孩子。就是传说中那个小小呆呆的,我也不太清楚,只在同学聚会时听男生们提起过”
无论夏秋和韩迦绫都不可能与“小小呆呆”这种形容词沾上边,看来说的就是自己。单影有点无语,想把话题悄悄扯去别的方向,却又受好奇心支配,只好不动声色地顺着对方讲
“是顾鸢那么描述的?”
“不是的,我们班有个家伙有一次在马路上看到,聚会时就说起‘顾鸢那家伙看女人的眼光完全异变了’什么的”
“异、异变?”
“嗯。顾鸢在初中时和别班的一些女生交往过”
一些!果然,高中时交往过三个还算有所收敛啊。单影郁闷地撑着额角继续听纪光咲说下去
“都是同一类型的。身材高、漂亮、胸大、成绩烂得一塌糊涂,脑子里只有恋爱的那种”
单影数了半天,好像其中只有“成绩烂得一塌糊涂”这条自己是符合的
“所以后来听说他在高中交往的女生是‘小小呆呆、一本正经、表情僵硬、不过还蛮可爱的’,感觉很惊奇,也很好奇,是真的么?”
原来自己在他的朋友们心中是这样的存在,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单影垂下眼帘,忽然有点想哭。为什么原本有着那般喜好的顾鸢会喜欢这样的自己呢?到现在也不明白
小小的。呆呆的。一本正经的。表情僵硬的。不过还蛮可爱的那个女生……
单影抬起头对纪光咲淡淡笑着说,“嗯,真的。她就是我”
在家里电脑的QQ上看见顾鸢的头像亮了,看IP也是上海的。有那么一刻,单影很想把状态从“隐身”调至“上线”,在对话框里打出“什么时候见面吧”这样的话,可到最后还是犹豫了
站在镜子前面打量自己,虽然已经比高中时好看很多了,却并不是自己的最佳状态,尤其是近两天额头上冒了个痘痘,让人看着相当别扭。于是单影想,还是等痘痘消退了再约顾鸢见面吧
也许要等个三四天
在这三四天后,又不断出现新的问题。其实都不是根本问题,单影就是缺乏勇气。就像当年,无论多么想知道“顾鸢喜欢的是自己哪点”,却到最终也没能问出口
曾经一起去过的地方,单影倒是利用暑假的前几天统统去了一遍
高中母校操场边观礼台后的草坡、一起打扫过的艺术楼和演播厅、代替别人打过工的咖啡屋天台上的小座位、无论秋季还是夏季都一如既往萧瑟着的海边、游乐园里转得晃晃悠悠的摩天轮、商店街里充满甜蜜女生气的大头贴店、傍晚时风筝会飘满整片天空的广场……以及,曾经一起读书的教室
原先的“二年4班”已经换成了“一年17班”,让人不禁怀疑“扩招成这个地步学校真的不会被撑爆么?”
尽管有被撑爆的可能性,但教室里的一切似乎都未曾改变,最后一排的桌椅,属于自己的那套旁边是属于顾鸢的,深青色的黑板上,并排写过“单影”和“顾鸢”这两个名字
都是曾经,都不是幻觉
当时站在走廊里凝视着一切的单影想过:如果能碰巧遇见顾鸢该有多好
但是也必须接受那个现实——
在同一个场景里发生的奇迹,注定只能有一次
[伍]
年少时的很多想法是会改变的
暑假做家教打工的单影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在某个空中有铅灰色的厚重的云的下着雨的傍晚,也曾有过非常恶毒的念头——
“自己成绩虽烂,但考个二类本科的师范学校还是绰绰有余,若将来真成了老师,也难保不把今天的怨恨发泄到学生头上”
——单影已经不记得了。当下占据整个脑海的想法是:因为高中时的自己一点也不快乐,所以不想让更多人重复自己的不快乐。如果有能力帮她点什么,就应该竭尽全力
“我的问题大概不是学做几道题能解决的”女生终于在一道百思不得其解的完形填空题前搁下笔来
单影看看时间,刚好上了两小时课,也该休息了,于是接着女生的话问下去:“嗯?那为什么?”
“我总觉得自卑啊”
“为什么自卑呢?”
“我在班级第15名,年级第151名。而且我考试的时候会很紧张,平时做得很好的题全都不会了。学习压力好大”
“还比我高二时成绩好一点呢”
“而且……”
“而且?”
“我爸我妈我哥,没有一个是真正爱我的,甚至,都从骨子里憎恨我。所有的朋友也都不是真心的。有时真的很沮丧,很郁闷,也有想过自杀”
“呐,曾宓。这种情况其实我并不知该怎么做。但我也曾经遇到过,也不知不觉就从那样的处境中走了出来。我想关键是,只有你相信他们是爱你的,相信她们是真心的,才能得到真爱与真心。你,能明白么?”
叫曾宓的高二女生脸上浮现出一晃而过的恍然,片刻后又恢复了与实际年龄极不协调的冷笑,“什么啊!你根本不可能理解我的处境”
“但是……如果……”单影被对方脸上的表情怔住了,连自己都觉得再说下去底气不足,“算了,你说得对,我不理解,所以我也给不了什么具体建议。但是,抱着好希望相信一切都会过去总是没错的。我现在想起过去的事,那些原以为一生中最伤心最绝望最不能忍受的事,都已经变得又轻又淡,一点都不重要了”
“可是我不一样。不可能好起来了”
单影没打算继续开导她,自己不是纪光咲,也许不怎么擅长做这类工作。更何况,每个遭遇挫折的女生都会坚信自己是全世界最不幸的人,并不是你空口说两句不疼不痒的话她们就能想象出存在比自己更悲惨的他人
家人适时地敲了敲门,宣告课程结束。单影为终于从与这倔强小女生的对话中脱身而庆幸,低下头收拾书本。听见房门被推开,远远传来一个熟悉的冷漠声音:“下课了吧?爸妈让你带老师出去吃点水果”
而身边的女生索性一直没有作出任何回答
单影好奇地转过头看向那不被理睬的人,脑海中顿时冒出一个充满愤恨的念头——呵!和这种人品有问题的哥哥住在同一屋檐下,说不定曾宓真的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呐!
虽然顾鸢也有过不计其数的女友,但至少和单影相处时是专一的。“经院的6号”不一样。单影大学阶段认识的两个关系较近的女生都被他伤害了。旦不论纪光咲是怎样委曲求全地维持着和他的感情,就连自己的亲妹妹都说出“我哥甚至从骨子里憎恨我”那样的话
所以,即使男生主动提出送自己到车站,单影也还是气不打一处出
“喂喂。以前没发现你这么热爱竞走运动”
男生一边说一边拉住单影的胳膊,被女生想都没想一把甩开。但看到他脸上一瞬间的委屈表情,单影又硬不下心,真的稍微放慢了步行速度
“我还是想不通自己到底哪里做得不好惹你不高兴了”
“不说哪里做得不好,你自己说,你哪件事做得好了?”
“嗳——听起来像积怨数年了一样”男生顿了片刻,说道,“我知道,一定是小光跟你说了什么”
突然听到“小光”这个称呼,单影反应了好几秒才明白过来,“你还知道自己对人家不好啊”
男生受到质问,倒反而毫不介意地笑起来,“你和她是朋友?”
“那当然”
“你人挺好”
“……”
“小光平时就拜托你照顾了”
“哈?你在外面拈花惹草,女朋友拜托给我照顾?这、这算什么?”
“如果你能说服她恨我离开我就更好了”
“啊?”单影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抬脚就往男生小腿骨踢过去,“人渣!不用我说,她也总有一天会恨你的!连你亲妹妹都恨你!”
不知是不是自己下脚过重,总之单影清楚地看见自己在说到“你亲妹妹”的时候对方的脸色陡然一变
好像做了涵养不足的举动。为了掩饰慌张,单影迅速转身朝向前迈出几大步,却没想到须臾后身后又响起男生那种满不在乎的声音
“不知道我们家事情的人可没有资格对我们兄妹关系评头论足哦”
兄妹俩完全一副德行啊!
单影是真的生了气,转身几步跨回男生面前,把包里的参考书掏出来一股脑砸他身上,“你自己的妹妹自己教吧!你也该学会承担些责任!”
“喂喂,至于这样么?”男生捡起掉在地上的书跟上来赔着笑脸,“我怎么说也是被你甩掉的可怜男人啊”
不提倒忘记了。单影突然停住,男生刹车不及差点撞上
“欸?怎么?”
男生还一头雾水,只看见女生抬起头朝向自己,孩子气十足地、一字一顿、冷冷地说道——
“我喜欢的人,比你强一百倍”
[陆]
事后回想起来还是会脸发烫。不管在何种情况下,对别的男生说出“我喜欢的人,比你强一百倍”都是万分厚脸皮的举动,难怪当时男生“哈”了一声就愣在原地做不出反应了。
后来单影也没勇气辞那份家教工作,只好每次都偷偷摸摸尽量避免与“6号”见面。好在男生似乎也有躲着不见自己的觉悟。没再发生正面冲突,但是从曾宓那里又不断听说了一些她哥的劣迹。
这天从曾宓家回自己家,刚走到楼下,一辆红色轿车突然朝自己冲过来,单影被吓了一跳,连忙跳上单元台阶躲闪开。却没想到车窗放下,里面开车的竟是夏秋。
“唉?什么时候学会开车?”单影松了口气笑起来。
夏秋表情严肃地一边挥着手一边俯下身去开另一边的车门,“傻笑什么?快上车。”
“唉?”单影有点茫然,但看在对方“生死时速”般的语气的分上,也没来得及多问就上了车,“出什么事了?”
夏秋回过头倒车上了车行道,把车开得差点飞起来,“出什么事?你还好意思问?你到头来还是没去见顾鸢吧?”
“……是还没见面。”
“他今天回美国。”
“啊?这么快么?”
“这还叫快么?小姐,你已经浪费了将近三个月的时间!”
“不过,也不是非要见面吧。”
“……”夏秋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单影一眼,“我不好怎么说你了!”
“见了又能怎样?”单影把脸别向车窗外,有点情绪低落地喃喃道。
夏秋沉默半响,“如果要这么说的话,我们这些人都太不值得了。”听语气像是动怒了。
“唉?”单影没明白对方话的意义。
“你话剧演出的那天顾鸢也去看了,本来想给你个惊喜,可是顾鸢他拿不准你的想法,最后还是希望即使要见面也应该由单影来决定。”
单影目瞪口呆。
“和单影分手后,顾鸢就没有再和别的任何女生交往过,不是他身边没有更优秀的人,你想过么?即使今天通话时,顾鸢还是说‘让单影自己选择吧’,可是我听得出他语气很失落。他的失落你明白么?如果当初就知道单影会伤他这么深,我绝对不会把他让给你!”
用了“让”这个字眼。
单影一句话也说不出,头脑中空空如也,盯着夏秋的侧脸,甚至忘了呼吸。
“不是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也好,不是他全部感情的归属也好,至少我不会再让顾鸢有被人抛弃的感觉。单影你实在太差劲了!我根本不是输给你,而是……输给了……”
两年前那个月光弥漫的夜晚,单影被尹铭翔送回家,并不知道发生在几公里以外自己喜欢的人与夏秋的对话内容。
转弯后,道路突然因重修被封锁了。
连绵几十米的蓝色路障横贯在视野里,再往前,有黄黑相间的警示牌。白色月光描摹着它们模糊的轮廓。男生感到意外,站了两秒,转过头朝向夏秋。
“非要经过这里吗?”
女生没把男生的问话听进去,自顾自地小声嘟囔着:“……怎么会封了呢?上周经过时还好好的呀。”有点不知所措。
男生无奈地把书包往肩上拢了拢,单手轻轻一撑翻了过去,回过身朝女生伸出手说“过来”的瞬间,连自己也愣住了。
如出一辙。
隔着栏杆,男生朝女生做了个招手的动作。
夏秋微怔,并没有去拉男生的手,翻身敏捷地从路障上自己跳了下去。落地后拍拍手,笑着看向出神的男生。
“其实,并没有话要对我说吧?”
“唉?”回过神来,“对了,你和尹铭翔没在交往吧。”
“……没。只是想让尹铭翔送……”在男生提醒道“她叫单影”后继续说下去,“单影回家么?”
“嗯。你们没交往就好办多了。”
“哈啊?”无法理解对方的逻辑。有什么关系?
“尹铭翔是单影初中起就喜欢的人。”
“……是么?她告诉你的?”
单影当时不知道,自己听见的回答是超越了自然而真实存在的。顾鸢的声音,弥散在月光映照下的空旷街道中央,“她不说,不代表我不知道。”
夏秋沉默着超过男生往前走出一段距离,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没有回头,“你喜欢单影?”
“喜欢。”
“为什么?”夏秋不甘心地回过头,“喜欢她哪方面?”
“全部。”
“唉?”
那个晚上,男生的回答整个静谧宇宙都能作证,它真实地存在过,只是单影一直没勇气问所以一直被蒙在鼓里罢了。
顾鸢望向黑沉沉的天幕说:“夏秋你理科不错,应该记得吧……200多年前天文学家普拉斯根据牛顿引力理论预言了黑洞的存在。”
“唉?记、记得倒是……记得。”女生完全一头雾水。
“他说过‘一个密度和地球一样而直径为太阳的250倍的发光恒星,由于引力的作用,它将不允许任何光线离开它。由于这个原因,宇宙中最大的发光体也不能被我们看见。”
男生望向依旧满脸茫然的女生缓慢而清晰地说道:“黑洞这类物质,没有人看得见它,所以他们说它不存在。可是如果你坚信它的存在,它就是宇宙中最大的发光体。”
“我没有高尚到主动把喜欢的人让给你,但是那个晚上我突然明白,除了单影,已经没有任何人能接近顾鸢内心世界的核心了。”
夏秋强忍着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而一旁的单影已掩住嘴泣不成声。
“呐,单影。前面出交通事故堵车了。你怎么办?”夏秋踩下刹车,迅速拭去眼泪,扭头看向小孩子模样不停揉眼睛的单影,“还有五分钟左右车程,不过……”
单影抬头望着前面长长的车队眨眨眼睛,才意识到怎么回事,拉开车门什么也不顾地穿过车辆间隙往前跑。
“嗳!单影等一下!鞋!”
夏秋一边指着对方的高跟鞋一边脱下自己的帆布鞋示意调换。单影在原地顿了半秒,微笑着摇摇头,就穿着高跟鞋朝前跑去。
汽车鸣笛声从四面八方喧哗而来,将整个人彻底地淹没。
鞋跟敲击在快被夏季烈日烤化的路面上,发出坚定的脆响,疼痛感延及心脏。
眼泪烫过皮肤往下滚,停不下来,一直持续不断地砸向地面。
视线清晰了又模糊清晰了又模糊,温热的液体毫无章法地顺着手背,再流向手腕,没有止境地向各处扩散。
已经不需要依赖任何人的帮助了。这是只属于自己的幸福。
过去只是一味地想着要好好喜欢他,却从没有好好珍惜过他的喜欢。只留恋淡淡的感伤,却无法傻傻地快乐。
竟然错得这么离谱。
头脑中的一切曾经都虚化至空白,唯一清晰存在于寂静空间的声音,好像来自很远很远的未来。笑声与哭泣的回音弱下去,又响起来,弱下去,再响起来……
“如果你从没碰到过什么好事的话……就努力活下去,试着去求证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幸福……”原来这道关于幸福的证明题,是要用反证法才能解开。假设它存在,相信它存在,才能感知它的存在。
没有人看得见它,所以他们说它不存在。
可是如果你坚信它的存在,它就是宇宙中最大的发光体。
全世界最浪漫的告白,要亲自听他再说一遍。
一定要见到他。
一定要对他说,三年后……
请一定一定,一定要回来。
世界上存在这样一小撮人,他们可以努力变【勇敢】,变【坚强】,变【自信】,但到底还是【另类】。
他们告别【冥王星】,辗转于整个宇宙,最终来到这里,是为了寻觅自己的【同类】。
一旦找到那【有且只有】的【唯一】,他们就该宁静安好地,永远【相爱】。
『THEEND』
番外 旋转至梦境终
响1秒,断4秒。回铃音。
响0.35秒,断0.35秒。忙音。
响0.4秒,间隔4秒,再响0.4秒。呼叫等待音。
响0.2秒,断0.2秒,响0.2秒,断0.6秒。长途通知音。
重复三次响0.1秒,断0.1秒后,响0.4秒,断0.4秒。空号音。
7秒微弱的呼吸声,7秒后突然的挂断。
你始终坚信,那个人一定还会再打来。
——我爱的那个女生,谁是她一直等待的最爱?
『响1秒。挂断。』
2007年八月二十四日。母校建校十周年纪念庆典。
当在校的小学妹将签到本递到程樊面前时,他突然被别的事物吸引了注意。
数不清的校友从门口涌进来,却只有一个穿校服的女生在逆人潮而动。身材又矮又小,棕色头发又软又长,作为一股微弱的、不随大流的反向力,背着书包低着头艰难地缓慢地朝校外走去,好像整个世界的喧嚣都事不关己。
是她!
程樊突然感到难以控制自己的脉搏与呼吸,不顾学妹的惊异扔下笔和本子,转身朝校门那个女生跑去。“顾……”
由于自己力度不明的拖拽而强行被转过来的女生的脸,却与自己的想象截然不同,程樊怔在原地。
认错了人,却找不回该有的从容,道不出该说的话。
女生在惊诧中愣了两秒,反倒比程樊更快地恢复平静,垂过眼睑,什么也没说,转过身继续往校门外离开了。
仔细想想,怎么可能是她?
顾旻现在应该和自己一样是大学生了,怎么可能还穿着高中时的校服?
不是她,但这女孩实在太像她,即使是最后那个半垂眼睑的小动作也能让人立刻就联想到她。
那些梦一样的、好像快要彻底消失的日子,全都因这条意外出现的线索,显露出前所未有的清晰、鲜明的色彩,苏醒了过来。
即使已经过去整整四年,也依然记得当时的每个细节。
十六岁的程樊长着不同于现在的稚气的脸,但却已经英气得足够成为高中女生追捧的对象,与年轻相应的,好奇心也比现在强许多。对于奇怪事物的探询简直可以用“穷追猛打”来形容。
那个女生,从没有人见过她始终Сhā在校服口袋里的左手,更奇怪的是,从没有人听过她的声音。
程樊在她的面前坐下:“喂,你该不会是哑巴吧?”
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那时的女生仰起脸看向他。男生被对方眼睛里的绝望神色镇住了。
夏末初秋的阳光穿梭进教室里,深绿色的树影晃过女生平静冷淡的脸。即使假装平静冷淡,瞳仁里迅速弥漫起的大雾般的悲伤波澜却怎么也掩饰不了。男生微怔。
她还是一句话没说。
高一进校后,顾旻三个月没有说一句话,后来慢慢好起来,却总让人觉得自闭。那个少言寡语、经常穿运动装校服、眼神清冷的少女形象,雕刻在男生的心室壁上,无论多少时光流逝,随着呼吸和血液的脉动,依然清晰得毫末毕现。
第一次在校外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相遇,女生穿着白色长袖外套和很旧的牛仔裤,一个人坐在店前的水泥台阶上吃关东煮。程樊和弟弟程司一起到便利店买零食,远远看见坐在台阶上自己熟悉的女生。瘦小的身材缩在松松垮垮的衣服里,远看是小小的一团,身后背景里有商店巨大又明亮的彩色招牌——
Family全家。
显得特别孤单。
程樊有点落寞地在马路对面站定,从此像在血管里埋下一根荆棘,不时挑痛着自己的神经。
弟弟发现了程樊神色中的不对劲,挠挠头:“同班同学?”
程樊点头。
两个男生直到高中还仗着一模一样的长相热衷一种无聊的游戏。虽然只是十一点多,但社区内的马路上已经没有了车辆,等到信号灯由红变绿,程樊和程司过了马路走到台阶前。
程司笑着打招呼:“嗨!你家也住这附近么?这么晚一个人在外面呀?”
女生抬起头,一如既往的清冷眼神,看了看程司,然后转向程樊。男生第一次认真看清她的长相,并不是传说中“典型的智商低”、“典型的神经病”的模样。
眼睛很大,眉毛没有修过,嘴唇薄,头发是天然的棕色,如果脸色不那么苍白简直就能用“漂亮”来形容。她的很特别的淡然目光,落定在自己脸上,程樊有点惊讶。
像担心什么真相的暴露,明明是无关紧要的游戏,明明已经是百试不爽的老套路,自己却第一次紧张得连呼吸都不太自然了。
果然,女生放下关东煮抬头看向自己,夜幕中所有的光线聚焦在她素雅的脸上。她没有什么多余的夸张表情,指着摆出招牌性笑容的程司问站在后面的程樊:“这是……你家亲戚?”
两个男生同时目瞪口呆。
从小到大连最亲近的父母也总是搞错。因为小学初中在同一个班级给老师同学造成很大困扰所以高中被勒令分上两所学校。从来没有失败过的“双胞胎骗术”,居然失灵?
为什么你抬起头,一眼就毫不犹豫地认出了我?
这个疑问,即使后来一直想问,却终于因为各种原因没有问出来。
奇迹一般的相遇,却没有一个完美的结局。
我一直想知道,单向的一见钟情,究竟有什么意义?永远悬浮在半空没有落点的爱恋,是不是一开始就根本不要存在比较好?
『响1秒。挂断。』
如果有人愿意仔细观察的话,肯定能发现顾旻并不是个麻木不仁的女生。
就像大多数班级一样,班里有一两个程樊这样的男生偶尔缠着老师耍嘴皮嚼舌根,活跃课堂气氛。每当大家笑得前仰后合的时候,顾旻其实也会跟着笑,但上课Сhā嘴对她来说是绝没有可能的。
课间闹出同学的八卦,顾旻也总是跟着捡点零碎的笑料。
顾旻有朋友,虽然那个叫季向葵的女生是全班最活跃最漂亮的,但在这份友谊中,程樊看到更多的是顾旻的迁就和包容。
一直很安静,仅仅是有点内向,但绝没有到孤僻的地步。
尽管她有些奇怪的习惯,比如总是把左手Сhā在口袋里之类,但程樊还是觉得她是个正常的、普通的、不时也会有可爱表情的女生,根本不符合女生间广泛流传的“她有神经病”的说法。
由于有如上观察结论,所以程樊比别的同学对她态度好那么一丁点。她于是就感激得不得了,十倍百倍地回报,总主动替他做值日、帮他抄作业、假如有人问起,她必然回答“程樊是好人”。几乎全班都想当然认为顾旻单恋程樊。她不计后果的态度让人心虚,同时也让人再也狠不下心用恶劣的态度对待她,像掉进了一个软绵绵的陷阱。
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女生。
真正意识到她的与众不同,是在发现她的秘密之后。
那个周五的傍晚,和往常一样,程樊结束了篮球队的社团活动,和同伴们道别,抱着一堆衣服跑进教学楼,一头扎进电梯,等到反应过来里面站着的那个女生是同班的顾旻时,这台老旧的电梯已经慢吞吞在身后阖上了门往上启动了。
“唷。是你。也刚结束社团么?”程樊不愧是连空气都能搭讪的角色,即使在如此狭窄的空间也丝毫没觉得尴尬。
女生摇摇头:“我没有参加社团。只是在这里写完作业再回去。”
男生刚想开口继续感慨些什么,电梯突然“哐——”的一声停止了运行,面前的女生慌忙地扶住轿箱壁才没有失去平衡跌倒。
“不会吧?”男生想都没想就转过身对着按钮一阵乱按,结果没有一个能亮,连紧急呼叫铃也毫无反应。最失策的是怕打篮球时丢失手机,没有把此刻必要的通讯工具带在身边。男生大喊了几声,篮球队是活动时间最长的社团之一,其余大部分社团已经在两小时前结束活动,也意味着教学楼此刻基本上是个空巢,大部分学生都回家了,根本没有能听见喊声的可能性。此路不通,男生又另辟蹊径,采取极端的办法进行“物理开门法”,企图强行扳开电梯门,努力了好一会儿不见起色后,才注意到女生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没发出任何声音。
好奇地回过头,对方既没有昏倒也没有精神失常的迹象,只是用惊恐的眼神盯着自己,原本就显得苍白的脸色此刻更加没有血色了。
“喂喂。”男生忍不住感到好笑,“你这什么表情啊!”
女生犹豫半晌,最后还是用颤抖的声音说道:“这、这样做,电梯会掉下去吧?”
“诶?不会吧……大概。”经女生这么一提醒,男生也不敢再过分折腾了。
“对不起。电梯好像是因为我的原因停掉的。”女生低着头一副沮丧神色。
“哈啊?”没反应过来。
“他们都说,我是很晦气的人。”
男生一愣,继而无奈地笑起来:“绝对不是的。电梯停掉是电梯自己的原因,跟你没有关系。这个电梯,早就超过检修期了。那上面写着的哦。”说着指指轿厢壁上比人稍高一点的位置处的一行日期。
女生眯着眼睛仰起头看清楚,感叹道:“果然啊,学校真恶劣。可是你知道怎么还乘电梯?”
“对自己的运气盲目自信呗。”男生彻底折腾够了,顺势往地上坐下,耸耸肩,“这下出不去了。”
“打电话求助吧。”
“虽然是好建议,但手机不在身边。”
“那么手机号呢?”
“啊?”
“可以求助的朋友的手机号,你背得出么?”
“啊……嗯,记得。”男生一脸疑惑仰头看着女生,“可是……”
“用我的打吧。”
这一瞬间,程樊的状态用震惊来形容都不够。
伸到自己眼前的握着手机的左手,没有烧伤也没有烫伤的痕迹,小小的白白的,与其说是正常的不如说是漂亮的,和想象中差异太大,以至于男生在久久的发呆后才在女生的催促下拨通了求救电话。
“你是全班我唯一没有手机号的人哪,还以为你根本没有手机。”男生顺势拨出自己的手机号,屏幕上却意外的出现了自己的名字,“诶?原来你有我的号码呀。”
女生怔住,半晌才反应过来对方在干什么,似乎是有点恼怒了,劈手夺过手机。男生由于吃惊把眼睛都瞪大了。
“请你保证……”
“啊?”
“请你保证,绝不打电话给我。”
“啊啊?”男生无法理解,“为什么啊?手机的作用不就是跟人通话么?”
女生满脸困扰地倚着轿厢壁坐下:“因为我在等一个人的电话,如果你打给我的时候那个人正好也打过来,就会占线。”
“什么人啊?”
女生没回答,但却又出现了悲伤的眼神。
程樊突然感到心里一紧。
“一直在等那个人的电话,所以从不打给任何人?”
“嗯。”
“一直在等那个人的电话,所以从不把号码告诉任何人让他们有机会打进来?”
“嗯。”
“一直在等那个人的电话,所以每时每刻都用左手在口袋里握着手机,生怕他打进来而自己错过了?”
“因为校服太大,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有时会感觉不到。”
这么一说,再回想起来,在校外碰到的那次,顾旻其实是用左手端着盛关东煮的杯子。
“是那么重要的人么?”
“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女生一字一顿坚定地说道。
男生一个字也再说不出。
心脏像被利器刺穿,酸胀的情绪从胸口迅速扩散,是嫉妒。
程樊从没想过,自己的爱恋竟会是因为嫉妒才变得明朗。
在日后漫长的年月中,这份嫉妒感并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消散,每当看见顾旻把左手Сhā在校服口袋里,脑中的某根神经就被挑断。
因为这次意外,分享了她的秘密,认识到她的与众不同。
明白了她的与众不同在于——
在任何人眼里都普通得不值一提,却唯独在自己眼里与众不同。
可悲的是,她认为世界上最重要的那个人,不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