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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话 宇宙中最大的发光体

『响1秒。挂断。』

“那么他曾经打过吗?”

“打过。7秒微弱的呼吸声,7秒后突然的挂断。什么也没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什么?”

“意味着一定还再会打来。”

“你就不能打给他?”

“无人接听。是公用电话。”

程樊一直在想,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等待,多久才是极限。

却没有意识到除了顾旻对来电的等待之外,自己对顾旻的等待是另一种形式的实践。

“把那么沉重的期望寄托在一个不爱你的人身上有意义吗?”记得自己曾经这样问过顾旻。

回答是:“并不是不爱我,而是愧于面对我。”

女生的坚定让程樊觉得自己像得到了一句嘲讽。

也许同样的问题反问自己更合适。

因为共享了同一个秘密,两人逐渐成为朋友。但仅仅局限在众人的视线之外。

所有人的眼里,程樊依旧是那个开朗活跃、颇有人气的男生,而顾旻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形单影只的女生。一个单恋着另一个,只是箭头的指向和大家想象的相反。这种局面从高一到高三都没有改变。

程樊期待某个答案,却又害怕那个答案。因此高三那年的愚人节,当同伴们提出“不如给顾旻写封情书耍耍她”的时候,没有断然拒绝。

把情书递给她的瞬间,男生看见了她眼底的欣喜。仅仅就那么一秒,程樊觉得也许一切都会变好。然而愚人节的次日,在走廊上碰见顾旻的时候,女生躲闪又犹豫的欲言又止的表情,让程樊觉得一切美好的想象都化成了梦境。顾旻有什么理由不拒绝自己呢?一直在等待着最爱的人的电话,也坚信自己是对方最爱的人。

想到这里,内心的妒意又翻天覆地灭顶而起。等他意识到自己说出的“你不会当真了吧?昨天是愚人节啊哈哈。”对自己而言是退路而对对方而言却是伤害时,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事件的最后,七班的林森——大概和顾旻有些交情,谁知道呢?程樊没注意过——拨开周围嘈杂的围观人群从程樊身后出现在顾旻面前,用一句“程樊,无聊得够可以啊”结束了一场闹剧,牵起那时候震惊之后被删除了表情、不知所措发着呆的顾旻往楼梯转弯处走去。

女生回过神,像拉线木偶一样被领走了。

完全没有听见那句微弱得近乎无声的“对不起”。

那封情书里唯一的一句话——

顾旻:其实我是喜欢你。

为什么顾旻你没有觉得不太通顺呢?

为什么顾旻你没有发现“我是”和“喜欢”之间异常的字间距呢?

这样宽的距离,足够凭你的感觉和想象塞进我不敢写下的“真的”二字,也足够因你的自卑和忽略拓出鸿沟让两个人从此天各一方。

记得高二时同级有个女生因背靠在已经松动的窗框上失去重心而坠楼身亡。这件事成为全校唯一的话题有两个月之久。那时,程樊和顾旻关于这件事的议论仅有寥寥数语,却让男生一直印象深刻。

“我亲眼看见了。”顾旻平静地说,“她掉下来的时候,我就站在下面的­操­场上。另一个女生为了拉她也掉了下来。”

“真是……很害怕吧?”程樊不知该说什么好。

女生的脸上却还是没有出现不寻常的神­色­,只是淡淡地说下去:“从那以后,我就知道每个人的生命都有固定的轨迹,不会因为什么而轻易改变,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即使有人伸出援手,也最多是个陪葬。”

许多年后再回忆,程樊觉得这是个很不祥的夜晚,女生说出的话像隐喻。不清楚为什么当时的她会有这样的想法,但也许她说得没错,就连她的命运,也许早在那一刻——或者更早——就已经注定了。

那么,自己和她演变成这样的结局,也是一开始就注定的么?她坐在便利店前的台阶上抬起头来的一瞬就开始了一场沿固定轨迹游弋的梦境。

骄傲的自己从一开始就被固定在比自卑的她更高的地位上,不知该怎么降低自己的轨道来求得与她的同行。

如果非要把顾旻比作某颗星星,程樊觉得是冥王星。孤单的,自卑的,缺乏存在感的,生活在没有光没有温暖空间里的那颗星。

那么自己呢?

应该是卡戎吧。不是她公转的中心,却是她唯一的卫星。不敢给她任何承诺,更不敢向她要任何承诺,只能日复一日,静静地守着她,绕着她公转。

可为什么后来,连这卑微的“唯一”都被打上了问号?

『响1秒。挂断。』

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个傍晚,程樊一直在楼下东游西逛地等到自己所在的四班教室的灯光灭掉,看着女生锁了门最后一个离开,距离她二十米左右走在她身后,跟着她一路到车站。

仅仅是想跟她道个歉,却总是犹豫着找不到合适的时机,不是公交车来得太快,就是站台上已经拥挤了太多人说不成话。

这天一如既往。下午上课时下过阵雨,虽然很快就停了,但却满地水洼。程樊惊讶于顾旻都不挑路走,完全是踩着水沿着直线一路向外。

女生最终在站台上停下来,车还没来,车站上也只有零星的几个人。程樊也在距离站台五六米开外停了数秒,等到终于鼓起勇气迈步往前走去时,他和女生同时听见了旁边传来的男声“呐,是你啊。”

没有称呼。是林森。

程樊在重新停下脚步的同时有那么一瞬间的错愕,林森和顾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亲近的?

“唔。你们班也刚放?”

并且顾旻也没有对这种亲近感到不适,很自然地把话接着说下去,同样的没有称呼。

彼此直接以“你”相称。

程樊曾以为这是只有在自己和顾旻之间才会出现的对话方式。

以为自己是她的唯一。

其实她没有自己也许会更加幸福。

那个晚上,程樊一直站在人行道的边缘,与交谈着一起等车的林森和顾旻相隔不远不近的距离,目光始终没有从女生脸上移开。短短十来分钟,可能比那还短,在程樊感觉却比几个世纪还要漫长。女生的脸有时被车灯打亮,被描上愉悦的­色­泽。

听不清他们的对话内容,而动作本来就不多,只看见最后林森借了她一张公交预售票。

原来除了自己,还有别人能够让她快乐给她关怀。

程樊心凉到底,觉得自己世界的某些东西开始瓦解了。

而真正到支离破碎的地步,是在高考完毕业旅行的那天清晨。

全班都已经集合,除了顾旻。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她还没出现,班里的几个男生不停地催促司机开车,清点人数的班委也好像把顾旻的缺席当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再等一下吧。”当程樊发出这样不和谐的声音时,所有同学都回过头差异地看过来。男生摆出一贯的狡猾笑容,指指身后其他班级的大巴:“如果我们到得太早的话,可能会在集合地站很久等别的班哦。”

暂时说服了大家。但雀跃的心情是无法仅凭这种程度的劝说就平息下来的。过了不到五分钟,又开始有男生嚷嚷着“快开车吧”。

其实顾旻并没有迟到,只是其他同学都太激动,比规定的时间早到了很久。

拖延了一会儿,等到男生终于无法再说服大家的时候,只能抢在大巴启动之前下了车:“不好意思,家里突然有点事,去不了了。”

“搞什么啊?出了什么事?”季向葵从窗口伸出手拽住男生肩部的衣服,“快点上来啦。”

“真的有事不能去了。”

“你不去的话一点都不好玩啦!快上来嘛!”如果是在平时,女生这样发嗲的语气是绝对叫人吃不消要屈服的。

可这次绝对不行,男生陪着笑脸往后退了半步,从女生的手里挣脱出来。“好了好了,你好好玩啊。”

“过分!太过分了!”女生好像真生了气,旁座的几个女生也吵吵嚷嚷地出来帮腔,但依然改变不了巴士以加速度前行而男生笑着留在原地挥手的现实。

直到终于连汽车的尾气都看不见了,男生收起笑容,才突然听见越来越近的声音在不停叫着“顾旻”。

转过头,很快就捕捉到顾旻拖着旅行箱背对自己的身影,以及一边挥手一边朝她的方向走近的林森。

程樊愣住了,突然觉得自己无处遁形,下意识地退回到教学楼的走廊里。

又变成了远远的观望。

两个人把搁在中间的行李箱拉扯了半天,最后林森放了手,走回他们班的车边,却没有上车,只站在车窗边像自己刚才那样朝上面说了几句话,就又走回顾旻身边,这次是不由分说地提过了女生的行李,朝身后的教学楼方向指了指,这时七班的大巴驶过两人身边,学生突然哄闹起来,整个车厢像个噪音桶,车上还伸下几只手。

等到汽车和人朝两个方向分开,程樊才明白,林森也为了顾旻没有参加毕业旅行。

距离太远,程樊看不清顾旻的表情。

但是能够想象,她是笑着的吧。

不知为什么,对方在自己眼里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明明还没有走出视线范围,却已经看不清了。

完全看不清了。

『响1秒。挂断。』

一个人要积累多少幸运才能与另一个人相遇呢?

这同样是个无解的问题。

选择命运的那个时候,由于程樊不是独生子,父母对高考志愿比一般家长看得淡一些,说着“挑你自己喜欢的学校就行了”把决定权完全交给了男生自己。但男生偏偏没有考虑过自己。

阳明中学所有人的高考志愿是保密的,除非学生本人说出来。

因为“愚人节事件”,程樊找不到理由再去和顾旻交谈,更别提询问高考志愿,只能凭借老师们的态度揣测。

四次。班导找她谈了四次话。可以猜到她一定填了个一类本科危险系数过高的志愿,而且不肯更改。

第五次时,程樊佯装不经意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只听到“天文系”这个关键词。

报这种冷门专业?着实让人意外,可这事发生在顾旻身上就另当别论了。

男生回家反复翻看当年的《高考志愿填报指南》,开设天文系专业的一类本科大学只有北京大学和南京大学。

但究竟是哪一个,再没有其他线索,只能猜,概率对半。

其实概率也并非对半。

当看到班导第八次找顾旻谈话时,程樊几乎是毫不怀疑毫不犹豫地在自己志愿表的第一行写下了“北京大学”四个字。

连自己都不禁想笑。

如果自己能考上北大就是奇迹了。

如果顾旻能考上北大就更是奇迹了。

双重奇迹发生的概率又是多少呢?如果这样都能再次相遇的话,程樊也许就会相信命运这种东西可以通过努力改变。

但程樊从没有考虑过,连自己和顾旻最初的相遇其实都是奇迹。

奇迹连续发生三次的概率是零。

领毕业照的那天,程樊从老师办公室走出来,一眼就看见顾旻一个人站在空荡的中庭对着手里的毕业照发呆。

男生不免疑惑,仔细在照片里寻找顾旻,好半天才发现。原来是正在苦恼自己拍照时侧过头了没留下正面相。果然她还是会被这种程度的苦恼左右情绪。程樊忍不住,笑出声来。

谁知引起了女生的注意。顾旻的目光转向自己,男生突然不知所措到想逃。

程樊脊梁上甚至渗出了冷汗,直到女生满脸沮丧又迷惘的表情转化成一个毫无保留的微笑。就这么轻易地被原谅了?那一刻,男生非常想哭,又想上前紧紧抱住她,但终究还是什么也没做,只是带着歉疚回以一个相似的笑。

“我听老师们说了。恭喜你啊。考上那么出­色­的学校,好厉害。”

“唔——”程樊不知该怎么回答,知道对方肯定没考上北大,又不敢直接问“掉到哪一档去了”。

正踌躇着,还是女生把话题接了下去。

“我也已经拿到通知书了。虽然没有你那么强,但是我的第一志愿。”

“诶?第一志愿?”

“南京大学。”

男生感到突然间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原来从一开始,自己的选择就完全错了。

无数次和她一起走向车站,唯有这一次是走在她的身旁。可是程樊却很长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直到快到达目的地了,才想起开口。

“我说,你等的那个电话最后接到了么?”

女生微怔,转而露出一种无奈又疲惫似的神情。

程樊在听见她说“其实他经常打来”时惊讶得停在斑马线中间,忘了前行。

“不过我一次也没接到。”女生一边继续走,一边缓缓地说道。

“怎么可能?”

几乎是二十四小时高度戒备状态,一直把手放在口袋里感受手机的震动,至少在程樊的观察中没见她和任何人通话。这么可能接不到呢?

“因为每次都只震动一下就挂断了,没有给我接起来的时间。”

“……这、这算什么啊!”男生忍不住惊呼。

“那个人,虽然愧于面对我,却经常想念我,会忍不住打电话给我,可是却又总是慌乱地马上挂断。”

“你是不是理解不了?”女生在表情错愕的男生面前抬起手背不断拼命擦去突然像泉涌一样不断流满脸颊的泪水,“其实我觉得已经足够了。”

“因为这样我已经知道世界上有一个人,有唯一的一个人是爱我的,是最爱我的,永远都是最爱我的。只有唯一的这个人永远都不会改变,永远是我的世界里唯一的光线。已经足够了。”

“不是的!顾旻,我也……”

程樊的话梗在喉咙里,而130车在此时晃晃悠悠地靠站了。男生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帮女生擦­干­泪水,让她上车回家。车门关上后,程樊朝从上往下望着自己的女生笑着挥挥手:“再见。”

“再见。”女生吸了一下鼻子,也很努力地挥挥手,竭尽全力地挤出一个微笑,说道:“谢谢你。”

130路公交车缓慢加速,最终驶离了站台。

再见。

如果当初程樊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机会和顾旻再见了,一定会不计任何后果地在站台上把那句话说完整。

那是程樊最后一次见到顾旻。

『响1秒。挂断。』

校庆日这天,程樊也没能见到顾旻,甚至没听到任何关于她的消息。好像全世界都遗忘了这个人的存在似的。

可是程樊无法忘记,得知冥王星被开除出九大行星的那天、得知七班的林森也考进南大的那天、得知同班的季向葵在大学交往的对象竟然是林森的那天,以及十年校庆返回高中母校的这天,都没有办法不想起那个女生。

那个在站台上止不住哭、说着“世界上只有唯一的一个人是爱我的”的女生,那个总是把左手放在校服口袋里感受手机震动的女生,那个在电梯里尽管惊慌却任由自己过分折腾的女生,那个深夜在彩­色­“FAMILY”招牌前一个人吃关东煮的女生,那个被伤害后还轻易地原谅对方、最后仍对他说出“谢谢你”的女生。

所有关于你的一切,都有一个人永远地历历在目。

你是否如他希望的那样,尽管不为人知,却在他看不见听不见的地方幸福地生活着呢?

你是否幸福?

从一如当年嘈杂的班级中逃脱出来的程樊在校园的一角莫名地被个戴口罩和墨镜的人拖住,等对方取下眼镜才认出是高中时关系很好的学姐。“我知道你现在是偶像歌手,不过不用打扮得这么夸张吧?学校里又没有狗仔。”

“不是狗仔,是路源。”指的是程樊也认识一个当年的学长,“拒绝他以后觉得非常不好意思,见面也很尴尬,但是他好像没这种觉悟,还在找我,拜托你帮忙给他指个反方向。”

程樊无奈地笑着摇摇头,走出去把这个棘手问题顺利解决再折回来:“真是够麻烦的。喜欢一个人就非要告诉对方么?”

“诶?”

“我觉得真喜欢一个人能够看着对方幸福自己也会感到幸福的。他连这点都想不到么?”程樊在台阶上学姐身边坐下,“就算是喜欢的女生,知道是不会有结果的也就算了……就在能够帮助她的时候尽全力好了。”

说完这话,足有三四秒,身边一点动静没有,转头去看,正迎上对方瞪得浑圆的眼睛,被吓了一跳。

男生没来由地心虚起来:“怎,怎么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学姐认真得把口罩都摘了下来,“上帝之所以把人分男女就是因为希望一半人能比另一半人更勇敢更有担当。连当面告白的勇气都没有的男生超级差劲!还没付出就患得患失的男生特别差劲!因为害怕失败就畏首畏尾的男生差劲得不能再差劲!比努力后最终失败更差劲!程樊,你居然连这点都想不到么?”

被反问得哑口无言。

其实早就知道自己的结症在哪里,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对方的幸福什么的,根本就是借口。

只要不遇到变态狂,世界上没有一个女生会因为多一个人爱自己而感到困扰。

那些言不由衷的托词,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全是为自己准备的。

始终没有自信、始终在踌躇犹豫、始终没有勇气去索取一个答案的人,一直都是自己。

一直在怀疑——

单向的一见钟情,究竟有什么意义?

永远悬浮在半空没有落点的爱恋,是不是一开始就根本不要存在比较好?

夕阳逐渐褪去,天空转变成透露微薄亮光的蓝­色­,程樊把手Сhā在风衣的口袋里拐了个弯,把高中校园美丽的建筑群遗留在身后。可是一切都已经映在了脑海里,他不可能不在空旷的夜­色­中看见她恬淡的容颜。每一次都会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重复又重复地将她记起。

时间的刻度在夜­色­中模糊不清。

女生抬头看向自己,夏末初秋的阳光穿梭进教室里,深绿­色­的树影晃过女生平静冷淡的脸。即使假装平静冷淡,瞳仁里迅速弥漫起的大雾般的悲伤波澜却怎么也掩饰不了。

直到今天,程樊才真正明白,爱一个人,绝不会没有意义。

没有边际的宇宙空间,一个人与另一个人像两颗星一样相遇。

即使最后是分离的结局,也无法抹杀相聚时所有共同经历的记忆。即使两颗星的运行轨迹从一开始就注定背离,也无法无视轨迹相交时的那段距离。

『响1秒。断4秒。响1秒。断4秒,响1秒。接通。』

程樊在压抑沉重的夜幕中掏出手机找到顾旻的名字,第一次拨出她的号码。

响0.35秒,断0.35秒,响0.35秒……

以为拨错了,确认后重新拨出。

响0.35秒,断0.35秒,响0.35秒……

挂断,再拨一次。

响0.35秒,断0.35秒,响0.35秒……

——我知道世界上有一个人,有唯一的一个人

——是爱我的,

——是最爱我的,

——永远都是最爱我的。

——只有唯一的这个人永远都不会改变,

——永远是我的世界里唯一的光线。

已经足够了。

原来你已经等到属于你的幸福了吗?

可是忙音结束后,我还是想要一个答案,哪怕不是我等的那个答案。

即使只是一场虚幻的梦境,我也想陪你旋转到梦境终。

其实,在那个庞大骇人的声音不出现的时候,周围还是有无数琐碎得像小刀片一样飞来的其他声响。"神经兮兮"、"吓得要命"、"晦气"、"可怜"的自己全都听得清晰。从最初肌肤龟裂似的锥心刺痛到现在麻木的钝痛。人像被吸进了不见光的黑洞。这些不怀好意的声响在那次"愚人节事件"中涨到Gao潮,搅得整个世界都旋转了起来。

"十七岁都没有被男生喜欢过啊,太搞笑了吧?"

"这一次还是假的,很失望吧?"

"太可笑了。"

"太可怜了。"

……

原来三月底全班都神神秘秘地策划着"毕业前的愚人节一定要搞个大行动否则太遗憾",结果竟是这样,一向对班级活动置身事外的顾旻彻底傻了。不能怪别人,只怪自己忘记愚人节这个饱含恶毒的日子了。

昨天收到情书的时候还误以为自己变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居然被那样的人喜欢着,现在想想果然是不现实的。太忘形了不会有好下场啊。

"喂,你从来没收到过情书吧?"眼前晃起了同班最受欢迎的男生程樊戏虐的表情。

顾旻心里一堵,张了张嘴想反驳,却找不到说辞。

女生搜肠刮肚的心理活动立刻被男生丢过来的一封信一样的东西打断了,"拿去啦。"

沉重的鼓槌敲响心脏,被拆开的信中赫然写着:

顾旻:

其实我是喜欢你。

程樊

这样寥寥数语倒是和男生凶巴巴的语气很成正比,但顾旻用手指触上去却似乎探到截然相反的温度,暖得毛孔都撑开。已经搞不清这时候是应该笑还是哭,欣喜还是难过。

仿佛是溺水已久的人好不容易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十七年来第一次,被那样优秀的人喜欢。

所以,才会在这最后一根稻草被夺走时也被夺走了最后一点气力与希望。

"你不会当真了吧?昨天是愚人节啊哈哈。"

眼前突然腾起的雾气像微缩的云阻挡了视线。连呼吸也把胸腔压抑得胀痛。然后那声音就像潮汐一样浩瀚地从头顶漫了过来——

顾旻,你也很孤单吧?

【贰】发卡

周一早晨四肢无力地站在­操­场上听国旗下的讲话,身后一小堆女生不安分地讨论起明星的八卦,被巡查的老师低声训斥了两次,依然没有收敛的意思。

顾旻的右肩被人点了点,侧头去看,是一张称不上熟悉或陌生的脸。虽然从来没打过交道,但站在自己边上三年也知道在心里暗下定义"哦,是你啊"。女生扬了扬眉毛,"你,有事么?"

隔壁班的女生往后望,确定了一下巡查老师的方位,然后朝顾旻所在的四班挪近了一些,先一笑,而后低声问道:"头上的发卡是哪里买的呀?"

"欸?我吗?"反应了两秒才意识到今天的确换了新的发卡,"是在海运学院对面的小店里买的。"

"真好看,我想起《斗鱼》里的安以轩也戴过一个一样的。"

顾旻微怔,刚想友好地笑笑,却听见后面季向葵发出的一声:"嘁——"

回过头,季向葵的脸­色­难看,目光已经抛远向别处,却还分明敛着不屑。顾旻有点尴尬,没做声。

随着人流往教室走时,照例跟在季向葵的侧后方。白驹过隙的时间,就听见她忍不住说:"你头发又细又少,扎那种发型难看死了。"

"……哦。"

"而且那发卡又那么俗,你是不是不知道品味为何物啊?"嘲讽似的停下来转身面向没反应的顾旻,下巴往上扬一点,"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顾旻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发卡摘下来放进口袋里,柔软的棕­色­长发泻下来,恢复到披肩的状态。

季向葵满意地转回去继续往前走,再没有别的话。

顾旻咬了下嘴­唇­,又无声地跟了上去。

不管怎么说,那还是自己唯一的朋友。即使那友谊既轻又薄,在对方心里更是毫无分量。

从一开始,对季向葵来说,顾旻就只是用来"陪衬自己、显示自己有同情心"的最佳道具而已。从一开始,顾旻就心知肚明。但这明显带有利用­性­质的友谊还是因贴上"唯一"的标签而变得可贵起来。

班里最漂亮开朗的女生,和最傻气内向的女生,这种很奇特的朋友组合本身就有利于让受欢迎者更受欢迎,受排挤者更受排挤。

那么,季向葵你何苦要多此一举地处处打压呢?

顾旻跟随的脚步渐渐慢了下去,与此同时,脚下的地面再一次颤抖起来,脑海里混沌一片,那个声音从极其遥远的地方涌来,充斥进模糊的意识里——

顾旻,你也很想摆脱她吧?

顾旻停下步子目送着季向葵毫无察觉地走远。手伸进校服口袋里,缓缓地用力下去,发卡的尖锐硌痛了食指。

是。很想很想摆脱她。却不得不和她有交集,因为这是我仅有的出路。

【叁】车票

下午眼保健­操­音乐响起时,半空滚过几声雷,到放学,噼里啪啦地砸下雨来。顾旻一个人"呱叽呱叽"踩着水往车站走。

光线因为雨天的缘故又散去几分,只有水面上漫漫地散­射­着明黄|­色­的车灯。车站上仅有的几个人变得鬼影幢幢。走近点,能分辨出靠在潮湿护栏上的那个"鬼影"是自己认识的人。正迟疑着要不要打招呼,年轻男生的脸在黯淡的光线中突然转向这边,目光浮游了一会儿定格在自己脸上,女生慌张起来,有种无处遁形的感觉。

定定地维持了一秒。随后,被湿气渲染得毛了边的轮廓上,脸部的位置逐渐改变了一点。下巴上紧绷的线条松了下来,好像在笑。

"呐,是你啊。"

"唔。你们班也刚放?"

一辆庞大的卡车呼啸而过,恰巧打亮了男生变作饱受苦难的委屈面孔,"是啊,老师拖课,可真没人­性­啊。"

"可不是……上次,谢谢你。"

"哎,还提那个­干­嘛?"

"你乘几路车回家?"

"775。你咧?"

"130。"

"那也很快就来了。最悲惨的就是乘794的人哪,好像要二十分钟才一辆……对了,整天和你粘在一起的那位呢?"

"你说……季向葵?"

看不见,但能感觉到对方点了点头。

"她啊,就住在桃林一区。出门左拐就到,不用乘车的。"

"哦。那你路上一个人注意安全啊。"

"嗯。呵呵,也才两站。"这回换女生的脸被缓慢驶来的130的车灯打亮,"呀。我车来了。"说完低下头掏出钱包翻找起来。不幸疏忽了,早上出门时没备齐零钱,乘无人售票车会挺麻烦。一股紧张的燥热涌上来。

"哈,没零钱了?……给!"

什么伸到眼前,恍惚间没有看清就下意识地抬手去接了。

等辨别出是公交预售票,想还回去已经没机会了。女生颇有悔­色­地说:"我、我下次还给你。"

"算了。"男生在湿漉漉的灯光中摆了摆手,笑着,"你还真是个有趣的人。"

还想说什么,但车门已经哗啦一声在面前打开,忙不迭地跳上去,还想回过头道谢,见男生已经往车后走去,775也停在了后面距离两个车位的地方。

伸向投票口的左手突然僵在半空,转而攥紧了那张预售票收回来,右手拿出五元钱在司机面前扬了扬,"我没带零钱。"扔了进去。

"那你在这边等四个人上车吧。"司机师傅也不太在意地答了句,将车子启动了。

跟着上车的几个人往里面挤了挤。顾旻费劲地抓住栏杆把自己固定在门口没动。

林森。顾旻知道他叫林森。可是不确定对方也同样知道自己。

年级里几个稀有的成绩好又拉风的男生之一。是这一届的学生会主席。在上面一层楼的七班。从高一起就和自己成为点头之交。没说过几句话,但在校外偶尔碰见时不需要依靠校服来辨认是与自己一个学校的。

可就是这样的"点头之交",在半个月前,从走廊的尽头逆着光走过来为自己拨开喧嚣的人群,用一句"程樊,无聊得够可以啊"结束了一场闹剧,手被牵起那时候因为听见奇怪声音而发愣的顾旻往楼梯转弯处走去。顾旻从茫然中缓过神,被触碰过的手腕忽地灼热起来。

少年凛冽的眉眼渐渐地淡漠含糊了。阳光下的转弯处,两人的影子斜斜地摊在地上。哪里来的一点笑意,不偏不倚降落在明暗分明的男生的脸上,微妙地改变了神情。

好像熟识许久似的,没有称呼,他说:"没事了。"又指指身后人群散尽的地方,"你别那么好,让他们欺负。"

因为站在树边,男生的校服衬衫被染上好看的深绿­色­树影,一晃一晃地摇曳。比起他背后晃眼的白­色­日光,自己这边是灰­色­的­阴­影。换个合适的视角,应该是相当鲜明的反差。就这样,顾旻的情绪从受惊后的茫然变成难过,沉重的酸楚在胸腔里翻腾起来。

环绕在四周的声音并没有散去,脑袋里重新响起的悲伤字句,不再是"你也很孤单吧",而是……——

顾旻,你也很想被人喜欢吧?

【肆】电话

十五岁以前的顾旻,有着和所有少女无异的天真面孔。迷糊爱笑,放学时和同班同学——男孩和女孩们——举着关东煮在车站等二十分钟来一辆的那路公交车。因为其他同学的车都是几分钟来一辆,大家都自愿陪她直到上车,同时也以此来延长聊天的时间。

之后顺顺利利考进市重点高中。父亲在那年夏天还晋升了一级。家里搬到离高中的学校更近的地方。可谓三喜临门。但是接下去的记忆便暗陈模糊起来。

父亲升了官,整天在外面应酬,每日醉醺醺回家,对顾旻和母亲又打又骂。在外他是有身份有地位的领导,在家则换成暴君的嘴脸。醉酒时发酒疯,醒酒时耍威风。不止一次地随手抡起身边的物件就朝人砸来。一个新家也变得千疮百孔。

母亲走的那天,顾旻毫无意识,见母亲欲言又止的神­色­倒有些奇怪,没有太过在意地挥手告别了。

那天晚上父亲照样喝了酒,顾旻躲在自己房间不敢出去。房门差点被捶烂,顾旻这才意识到,妈妈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二天上学前,顾旻战战兢兢地打开门,父亲烂醉如泥地睡着,发出很大的鼾声。

鼻子不争气地酸起来。地板上被水杯砸出的大坑咧着嘴像是在嘲笑。女生缓慢地蹲下去摸了摸锯齿般凹陷的锋利边缘,终于把头埋在臂弯里哭了。

心里像火车碾过一样绝望。

从那以后三个月,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没有语言,没有表情,就像小时候玩的"我们都是木头人"的游戏。起初同学们还好心地追问着顾旻怎么了,在反复确认"家人没有过世"之后终于失去了耐心,"神经病神经病"地叫起来。顾旻的世界至此四分五裂,破碎得再也无法缝合。

顾旻所在的四班并没有老师拖课,只是她自己不愿那么早回家。

到家时已经七点半。父亲还没回家。屋里弥漫的一股令人作呕的酒气让顾旻不得不先放下课本起身开窗通风。穿过父亲房间时踩到异物一个趔趄,手撑在床头柜边才没有摔倒,低头看原来是电视遥控器里滚出的电池,而被摔坏的遥控器和电池盖正散落在更远一点的地方。木地板上有一道不算长的深痕,可以判断昨天遥控器在这里落地。

但顾旻在捡起遥控器的同时发觉这判断很不准确。因为地上有太多相似的痕迹争先恐后地认领着遥控器的落地点。顾旻伸手去摸凹凸不平的地面,一点微小的刺痛,手猛地缩回来,在自己漠然的注视下,过了半天,一颗小血珠战战兢兢地冒出来。地板里镶着很久前摔破的杯子的碎玻璃渣。

一个可怕的假设突然在脑海中清晰起来:如果哪次摔的东西不是向地板而是向自己砸来,结果会怎样?

伴随着顾旻已经渐渐习惯的巨大动静,那个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却又像在耳畔低语——

顾旻,你也不想有一天这样默默无闻地死去吧。

深感过去的两年多时间自己能躲过每一次的飞来横祸是多么幸运的事。然而,也不知道未来能再躲过几次。

死去。默默无闻。

顾旻忽然很想找人说说话,掏出手机后把联系薄从头翻到尾,光标从一个名字移向另一个名字,却感觉没有一个人适合倾诉。

有病吧?都高三了不好好复习功课聊什么天?应该会这么想吧。

视线中的一点亮光在"季向葵"的名字上停了两秒,手一用力,向下的键被按出"嘀嗒"的声响,跳了过去。

"季"字以"J"开头,顾旻没有社交广到再认识一个姓"康"或者其他稀少的以"K"开头的人。所以在那之后,光标停在"林森"的名字上,动不了了。

在屏幕熄灭的瞬间,不知从哪里借来了勇气,又或者只是失手按错,等到反应过来,已经听见男生清晰的话语传出听筒,刺穿了安静的黑暗。

"喂?"

女生慌忙地把手机移到耳边。

短暂的迟疑使对方又追问了一句:"谁?"

"我是……我是季向葵的朋友。"

后悔得差点咬舌自尽。觉得说出自己的名字只会造成对方的困惑,但是明明还有别的表达方式,比如"我是四班的"或者"我是刚才和你在车站见过面的"。潜意识作祟,连自己也没有料到,最后脱口而出的竟是"我是季向葵的朋友"。

季向葵这种校花级的人物,应该是年级里任何人都认识的吧。恨自己不能摆脱她而存在。

那边沉默了两秒,才开口说:"哦,是顾旻吧?"

他说,是顾旻吧?

手突然吃不住力,手机掉了下去,翻盖在坠地的瞬间合上,"啪"的一声。电话挂断了。

就像顾旻在林森视野不及的时间和空间里得知了他的手机号一样,林森在顾旻同样不曾知晓的时间和地点记住了她的名字。

无尽的黑暗里,什么被种在了空气里,又像藤蔓一样迅速地生长起来,把自己安全地缠绕。

顾旻用手捂住脸,冰凉的什么从指缝里流出来,像突然挣脱了束缚似的肆虐。喉咙里再也压制不住哽咽:"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

【伍】名字

一半真实一半虚幻的梦境,顾旻费了好大劲才把那真与假的临界点找准。

男生站在三楼朝下面喊道:"柳溪川学姐,学姐!"

正在教学楼间的天井里准备往寝室走去的学姐朝上仰起头,神­色­迷茫地转了半圈,终于在男生挥手叫到"这里这里"的巨大动作幅度中准确定了位。

"拜托让新旬学长等下给我个电话,我是手机号是13817717xxx。"

"等一下,"学姐在包里翻了翻掏出手机,"再报一遍。"

"13817717xxx"

这些都是发生在两年前的现实。但接下去……

男生停了半天,等到学姐重复一遍挥手道别后,脸缓慢地转向远处同样拿着手机记下号码的顾旻。目光停在她脸上没有移开,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顾旻收回手机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张了张口。

现实中这样的距离应该是听不见的,可顾旻却清晰地捕捉到那响在耳畔的声音:"你会打给我的吧?"周身涌上一阵带着刺痛感的燥热,仿佛被揭穿了什么似的,于是,吓醒了。

那不是真的。

事后回忆起电话事件,太唐突。顾旻想,毕业前应该再见他一次解释解释。没想到再次的见面更加唐突更加意外地发生,比计划中更快。

周五放学,顾旻和往常一样在教室里复习到天黑,顺着学校临近篮球场的一排铁栏杆往车站走,远远望见黑暗中有什么拧成了不寻常的形状。大概是在黑暗中呆久习惯了,顾旻一点害怕的心理都没有,只是靠近了栏杆,贴着墙面走近。

近了才明白,是两个男生在打架。

从急促的呼吸和"噗嗤噗嗤"的拳脚声中,顾旻一下就悟了出来。这天没有月亮,借着十分微薄的星光,分辨出面朝这边的那个并不是自己学校的男生,穿的校服,虽然也是白衬衫,但看上去就是挺别扭。而背向自己的这个,应该才是阳明的学生。

"别打了。"本想喝一声,话到嘴边又退缩成好言相劝,没有任何力度,所以也不会有任何作用吧。听没听见都不一定,顾旻感到自己有点螳臂当车的可笑。

可是面向自己的男生却停下了动作,抬头看过来。一定是自己的脸因为方向的缘故驻留了更多的星光,男生突然后退两步,转身跑了,在民生路和灵山路交界的路口拐向一边消失了。"啪哒啪哒"的脚步声回荡在整条空旷的街道上。

莫名其妙啊。顾旻意识到那大概是什么认识自己的人。初中同学吗?怕自己看清他的样子所以逃走了?虽然打架不是什么光荣事,但对于男生来说也不至于羞愧到落荒而逃的地步啊?

还觉得有蹊跷,正琢磨着,却被一旁靠在栏杆上喘气的男生叫住:"顾旻?"

"哈?"吓了一跳,仔细看才认出,是林森。

在走廊,在­操­场,在教室门口,在办公室里,或者,在高考的考场。顾旻设想过无数与林森再见面的场合,却唯独没预料到这一种。

"还好你家近啊,要不然我还真得把你扔在马路上。"顾旻端来热水拧了把毛巾。

男生笑起来,"你忍心?"因为牵动了伤口,话说完抽了口冷气。

"被打成这样还贫嘴。别动了。"擦下的血迹在水里一圈圈淡去。

"我也打他了!"

女生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男生话语里何故冒出那么多愤慨,过了半晌才明白,想笑,嗔怪着:"打人是什么好事啊?学生会主席还打架,什么榜样?"

"是他先莫名其妙冲出来动手的。"

"欸?不知道原因?"

"认都不认识。"

"……你也真倒霉。"伤口处理得差不多,女生端着盛满淡红­色­液体的脸盆站起来,"一个人住?"

"家太远了,高三跑来跑去不方便,所以在附近租了房子。"

女生想不到接什么话,停着愣了好一会儿,才说着"你也很不容易"转身去了厨房。

男生站起来靠在厨房门边,想找出什么论据来证明自己自立能力强,一个人一点问题也没有,但看看四下到处散落着衣物的客厅终觉得底气不足没话了。

女生把水倒了盆洗­干­净,再转过头来,"你饿不饿?"

"没什么吃的。"

打开冰箱,果然。

"要不然就下点面条吧。你该不会讨厌吃面吧?"

"啊。不会不会。我这种人最好打发。"男生连忙摆了摆手。

趁着女生忙着煮面,男生一瘸一拐缓慢地挪动,在客厅里转了两圈,把所有衣服卷起来塞进了衣橱里。看得见的地方都迅速整洁起来。等到女生端着面条出来,还愣了一下,"动作挺利索啊。"

男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拖开饭桌边的椅子把女生让过去。

"前几天是你打电话给我?"男生在她对面坐下,边吃着面条边问道。

"嗯。"

"有事吗?什么也没说就挂了?"

"……"女生不知该怎么回答,隔了五六秒才说,"也没什么事。想找人帮忙,后来觉得和你也不是很熟就算了。"

"­干­吗那么想?以后有事你尽管说啊。"男生咽了口汤急急地说。很孩子气。

"……好。"

林森没问顾旻是怎么知道他电话的,所以顾旻也没问林森是什么时候知道她名字的。

但两个人没什么交集,话题转来转去,好像很容易穷尽的样子。

林森问:"你是冥王星的'冥'?"

"啊?"女生用筷子夹起面条的手停住了。

"不是吗?我一直以为是啊。"

顾旻释怀地笑起来,"不是,是前鼻音,旻天的'旻'。"

见男生还是一副不明白的表情,料想他大概只是理科强。想用筷子蘸着面汤写,却突然又打消了这种念头。

女生摊开男生的手,在他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下。

竖。横折。横。横。点。横。撇。捺。

八画。

"旻。旻天的旻。"

【陆】行星

"哈,原来是这样。因为'冥'字很少用,所以我还猜是不是你的守护星是冥王星才这么叫。"

过去好多日子了,林森的话却总还在心里绕。顾旻忽然对那颗星星产生了一些好奇,决定中午吃完饭去图书馆查查看。

"公转轨道:离太阳平均距离5,913,520,000千米(39.5天文单位)。"

那么远。

"直径:2274千米。"

那么小。

怎么觉得和自己有点相像?

"这颗行星得到这个名字(而不采纳其他的建议)是由于他离太阳太远以致于一直沉默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无尽的黑暗。

"冥王星是一颗很特殊的行星。它与海王星的轨道有部分重叠。"

有部分重叠。

"九大行星中离太阳最远、质量最小的要算冥王星了。它在远离太阳59亿千米的寒冷­阴­暗的太空中蹒跚前行,这情形和罗马神话中住在­阴­森森的地下宫殿里的冥王普鲁托非常相似。"

在寒冷­阴­暗的太空中蹒跚前行。

顾旻突然感到连呼吸都急促起来,血液像是凝固,手脚冰凉。自从上次和林森见面就没有再听见过的可怕声音在脑海中一次次倒带——

顾旻,你也很孤单吧?

我也是这样孤单——

顾旻,你也很想被人喜欢吧?

我也从没有被人喜欢——

顾旻,你也很想摆脱她吧?

我也很想摆脱和海王星重叠的那段轨道——

顾旻,你也不想有一天这样默默无闻地死去吧?

我也同你一样,想快乐而坚定地活着,永远永远不要死去。

……——

顾旻,我是冥王星,我是和你命运相似的冥王星,我在对你说话啊。

觉察到接近了真相的顾旻艰难地抑制住悲伤挪向窗边,天空碧蓝无云。那颗星星,即使在晚上也看不见,白天又怎会有半分踪影?

但是,即使看不见。

顾旻仍可以用心感觉到,在广袤的太阳系中,有一颗很小很小的行星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一刻不停地悲伤旋转,它的命运和自己相连。

午后人烟稀少的图书馆里,管理员阿姨似乎听见了某些异样的声响,进到里间时才看见,有个规规矩矩穿着校服的女学生正蹲在地上掩面而泣。

无数小尘埃形成通路在书架边飞扬,阳光在她的周围画着圈。

她说着旁人无法理解的言语——

冥王星,我听见了。我听见了你的声音。

【柒】天文

高考完毕业旅行的清晨,顾旻急急忙忙地拖着行李奔进学校,却发现自己班级的大巴已经开走了。傻傻地在校门边呆立了一会儿,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抬起头,看到林森挥着手一路"顾旻顾旻"地喊过来。

"­干­吗站在这里?"

"他们已经走了,"顾旻苦笑着耸耸肩,"我在我们班就是这种不上车也没人发现的人。"

男生的表情却一下严肃起来,"别笑。"拉过女生的行李,"上我们班的车吧。"

"不用了。不用了。"这么一来,顾旻反而慌张了。

两个人执拗了半天,林森想想顾旻也不是开朗到可以和别班同学打成一片的女生,勉强不得。

他想了一会儿说:"你等我一下。"

顾旻站在原地茫然地目送他走到七班的车边说了些什么又走回来。

"走吧。"男生重新提过女生的行李。

"去哪儿?"

"到学生会办公室把行李放下再说。"

"欸?"

树荫下男生侧过头来冲顾旻笑了笑,"我跟他们说我也不去了。"

"那怎么行?"

"那怎么不行?"

正绕着,七班的大巴"突突突"地驶过身边,车上的男生女生们不整齐地"嘘"起来。某个看上去和林森关系很不错的男生探出头来叫道:"重­色­轻友啊你小子!"目光转向顾旻后又补充了一句,"眼光还不错啊。"

"要你管!"林森笑着反驳回去。站在一旁的女生却红了脸。等到所有的噪音都安静下来,看见他转过头对自己说:"走吧。"无限温柔的声音,快要沉溺其中爬不出来。

"林森。"

"嗯?"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吧?"

"嗯,怎么会忘记哦。我那时候真傻啊,晚上做值日的时候错跑到楼下你们班的教室去拖地。"

"哪里是拖地,只不过胡乱弄了两下,连灯都懒得开。"

男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是嘛,我急着回寝室睡觉哩。倒是你,怎么坐在教室里连灯都不开,也不吭声。"

"我吭声啦。"

"是啊,等到我把地都拖完了才冷冷地来了句:'同学,这不是你们班教室。'可真吓得我魂飞魄散啊。"

顾旻笑着,肩膀剧烈地耸动,笑着笑着,眼睛里就湿了一片。

林森永远也不会知道的是,那个夜晚吓得自己魂飞魄散的女生已经整整三个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把自己默默地封闭在无尽的黑暗里,呆滞地坐着,什么也不要看见,什么也不想听见。却在男生冒冒失失冲进教室的瞬间,视野里拓出了一小块沾染着银­色­月光的空间。

那是顾旻的世界里,唯一的光线。

林森问:"你最后志愿填的是什么专业?"

"天文系。"

"天文?"任何一个正常的都市女生都不会做出的选择。有点让人大跌眼镜,"为什么啊?"

"不为什么,只想用望远镜去看看它。"

"谁?"

"一个总是和我说话的朋友。"

冥王星。

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默默运行的小行星,我想用望远镜看看它的模样。

尽管这决定被无数人嘲笑,甚至连老师都说"以你的成绩想考南大是很危险的啊",自己还是坚持了下来。

"呐,林森,你会记得我的吧?"

"嗯?­干­吗这么问?"

"我没有报上海的学校,以后可能见不到了。"

"咦?我也没有啊。我报的是南大。"

心猛然漏跳一拍,"是、是吗?"

仰起脸去看林森的顾旻,突然有种身在童话的错觉。男生墨­色­的头发有点挡眼睛,眉宇间一点少年独有的凛冽,轮廓分明的脸,再退后一些,颀长瘦削的身材。眼里快要盛不下。

是自己的世界里,唯一的光线。

那光线在耳边缠绕,轻柔地结成茧,声音贮藏心间成为永恒的化石:"即使离得远,也会记得。一直一直地,记得。"

【捌】再见

2007年8月24日。阳明中学建校十周年。

即将升入高二的男生顾鸢混在人群里忙着张罗校庆。数不清的校友从门口涌进来,大多还都是年轻稚气的脸。

"前辈,签个到吧。"

一本签到本送到林森面前,使他不得不松开季向葵的手拿起笔,写下工整的"06级林森南京大学"的字迹。把本子递给身边的季向葵后,转头恰遇上小学弟欲言又止的脸。

"怎么了?"

"学长是去年毕业的四班的学生吗?"

"不是啊,"好脾气的男生用手指指埋头签字的季向葵,"她才是。怎么,你见过我吗?"

"不不不,那大概是我搞错了。我是在堂姐那里见过这个名字,应该不是你啦。"

"在哪里?"

"堂姐写在一张公交预售票的背面。我还曾经嘲笑她'是不是暗恋的男生的名字'哩。"

"你的堂姐叫?"

"叫顾旻。那……是你吗?"

"哦。"男生沉吟半晌,"可能是我。顾旻最后考去哪里了?"

"考上了南京大学天文系。"

"呀,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应该的啦。她从去年……哦,就是去年的今天开始患上了奇怪的耳鸣病症,所以一直在休学中。"

"耳鸣?难怪也一直没和我联系啊。"签好名的季向葵将手中的纸笔还给顾鸢,脸上甚至还有几分不屑,"她这个人啊,以前是神经病,现在是耳鸣,反正是和怪病耗上了。"

两个男生的眉头同时蹙了一下。

"这样啊……待会儿结束后我和向葵去看看她吧。"林森接过话茬打破僵局。

"……不用了,"顾鸢脸­色­有些不快,"两个月前,她因为那个病,彻底听不见了。所以,伯父送她去美国医治了。"

在我们看不见听不见的地方,我宁愿相信你一个人幸福地生活着,不再是那个坐在黑暗中一声不吭的女生,那个被同班同学堵在走廊上欺负的女生,那个在自己家煮面告诉自己她的名字的女生。

而同样,我也祈祷你不要看见听见那些残忍的真相。这世界里的每个人都在幸福地生活着,没有一个需要你想念你,只有在偶尔的会面中提及你,叫顾旻的姐姐或者叫顾旻的昔日同窗,也就这样隔岸观火地谈论着你的病情一笑而过。

我宁可你永远不要回来。

可是其实,去年今日,去学校拿毕业照的顾旻已经触摸到这场残忍幻觉的落幕。

因为全年级站在一起拍照,大家在­操­场上站成半圆形,然后等待看上去技术含量很高的相机转上半圈,光线扫过自己的眼。顾旻正忙着在人群里寻找林森的身影,想急着告诉他自己已经拿到南大天文系的录取通知书了。因此错过了看向镜头的最佳时机。

而最终在那张全年级的毕业照上,顾旻失魂落魄地发现,自己看着林森那边的同时,林森在往季向葵所在的另一边张望,一样地错过了看向镜头的时机。真正的记忆像潮水般破了决口朝自己涌来,那个夜晚和林森扭打在一起的并不是顾旻的初中同学小学同学,而是与顾旻见过几面的季向葵在圣华中学的男朋友。真相原来是这样的啊。

也是在那天晚上,从新闻里得知了消息:根据2006年8月24日国际天文学联合会大会的决议,冥王星被视为是太阳系的"矮行星",不再被视为行星。从此它将失去名字,定义小行星,序列号为134340。

以为是自己在这个世界唯一的微薄的光线,却在朝自己奔来的途中突然折转了方向,朝着永远不再相遇的轨迹疾驰而去。

又或者,从一开始就不是朝自己而来,只是我会错了意。

你很快就会把我忘记。你很快就把我忘记了。

从那天起,顾旻就永远地被散不尽的耳鸣淹没了。那种近似绝望的声音贯穿在女生活着的每一天里,无论什么方法都不能治愈。只有自己知道,那是哪里传来的悲伤的声音——

【玖】冥王星——

你记起了吗?曾经有一颗行星因为弱小得看不见而被踢出了九大行星——

那颗灰­色­的小星球至今还在某个被人遗忘的角落默默地旋转着——

看不见呢。可是我却听得见——

宇宙中传来的哭泣经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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