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16岁的朵朵农转非了。
这年的9月2日,初秋的雨丝缠绵缱绻。朵朵穿着妈妈特地给自己做的一身新衣服背着一个从大集上新买的灰格子布书包,搭上了一辆一位乡亲的远房亲戚的红色松花江。雨中,车子开出村子,很快又开出她熟悉的小镇,朝着一个她完全陌生的城市开去。
事隔多年朵朵只要一想起这天心里总感觉很潮湿,是那场雨把她从农村送到了城市,在这条路上,雨是她唯一的伙伴。
在那所学校里,朵朵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总算辨清了东南西北,在此之前,她总是小心地从宿舍走到食堂,再原路返回宿舍,或者和同学一起到操场参加军训。她从不乱走,她害怕自己会迷失方向。那是多恐怖多丢人的一件事呀。
朵朵的聪明是无法掩盖的,在她刚刚辩清方向之后,迅速就有了一个伟大的发现。她发现自己找到了梦。儿时和少年时的梦。
小四年级,朵朵去邻村上学,要经过一条田间小路,风中的寒意退去之后,不等草绿,路边就会稀稀哩哩地开出一朵朵紫色的小花,仿佛是在一夜间全冒出来,仰着紫色的小脸等在朵朵上学的路旁。朵朵的心里就高兴地不行,总是蹦蹦跳跳地走完那条路。秋天,朵朵和妈妈、姐姐在院子里剥玉米棒子的时候,看到天空碧蓝碧蓝,她更高兴,随口说爸爸是那蔚蓝的天空,妈妈是那碧蓝的大海,我是天海之间飞翔的小鸟,蓝天大海和小鸟组成一幅美丽的图画,爸爸妈妈和我组成一个幸福的家。妈妈惊讶于一个十岁的孩子竟能如此出口成章,口中连连叫着“这孩子,这孩子”,常常到吃饭时才发现朵朵根本就没剥几个棒子。上初中的时候,朵朵凭着自己优异的成绩,学习不拖拉也不怎么刻苦,她开始在几何课上画长发女子的的侧身曲线和眼睛。从额头到鼻子到唇到颈到胸,很认真的勾,认真地描,还单独练习画眼睛。课下,在施工的乱七八糟的操场上,朵朵想象着眼前的黄沙应该是一片地毯一样的绿绿的草坪,自己就是那个有着一袭黑色长发的身着白色边衣裙走在坪间小径上的清纯少女,而且她还期待着能在夜晚看到一盏有着桔红色光芒的路灯。事实上,朵朵从来都没有见过草坪和路灯,她不知道它们的线条是什么形状的,她见过的草是在密不透风的庄稼地里,杂乱无章地,妈*着她去拔掉,否则就抢了庄稼肥料的令人讨厌的东西,不论是跪是卧都很不舒服,汗水爬在脸上像是一千条小虫子咬你的脸。当然,她也没有白色的连衣裙。
花园、草坪、路灯和诗几乎代表了朵朵对于世界的全部想象,一个农家孩子第一次做梦,梦想这样的“四大件”,有些奇特?还是很普通?是注定了苍桑还是注定了平静?16岁的朵朵不会去想。她只是兴奋,在极其短暂的时间里,她不只看到了真实的四大件,还看到了假山流水、亭台楼榭、丁香梧桐还有一样浪漫优雅的高年级男生,而在16岁以前这些还全部是她语文课本里的一个词语。她蓄起长长的发,穿上了白色的连衣裙,楚楚动人起来,做宣传委员、学生会干部、播音员、文学社社长,这个身高只有152厘米,体重不足45公斤的朵朵凭着一脸蓝天白云式的灿烂笑容轻易就折服了整个校园。17岁,暗恋的高年级男生认她做了妹妹,18岁,帅气中空的男生骗走了她的初吻,36岁的光棍校工爱上了她,19岁,她走上了医院的实习岗位,开始目睹生命的开始和终结,婴儿的啼哭,死者的平静让朵朵对生命有了一种抽象却又真实的理解。
总之,她农转非了。母亲所言极是,“你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不念书怎么行,庄稼地里你吃啥喝啥?”书包 网 想看书来
二一见钟情(上)
马铃爱上了朵朵。
26岁那年的夏天,第一次,他的心敞开了。
朵朵白色的连衣裙裹着她娇柔的身躯,更裹着她光洁灿烂的年龄。年龄的美妙就在于它偷藏了生命的所有秘密,像朵朵,20岁,她的年龄带着十足的动感和清雅的香气,只要你肯把视线给它,那么就一定会被它迷惑。马铃就把视线给了她,随后,他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花园,这园没有墙也没有边际,开满红、黄、粉的花,枝枝串串,团团簇簇,枝摇花摆,花香清雅,恍若云里梦中,他又看到了水塘,清澈见底,水草浮游,柔柔地颤抖,眼前又浮出一个女孩清清甜甜的微笑。他的心门不知何时就大敞大开,情不自禁地、忘乎所以地、丝毫不能反抗地也似乎无比贪婪地融化在这满园的春色里。
一丝风携着一缕清香吹过,他忽然惊醒,心如撞鹿般跳个不停。朵朵正他的视线里,她伸一个懒腰,时而坐下,时而起立,从柜台里拿出一个本子记上几笔,又放回去。又从书架上取过一本书,照着上边的说法,迈步,转圈。哦,看得出她在练习华尔兹的舞步。马铃笑了,他点着了一支烟。
不得不描绘一下这个小店,因为朵朵和马铃在这里相遇。不得不说明一下这个小店有一个小小的后窗,因为马铃从这里看到了朵朵,并且每次都奇妙地感觉自己置身那个美丽的花园,被那种清雅的香气包围。
马铃环顾了一下这个小店,如果下一次他不想再在这扇窗下驻足,默默地向她注目,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他趿着拖鞋,摇摇晃晃地走到朵朵的柜台前,很放松地咧开嘴笑,问:“有没有笛子方面的书?”
他这一笑,朵朵也就笑了,她仰着脸,抿着好看的小嘴唇,一脸的纯真相。就像她小时候在路边看到的早早来报春的小野花,“有啦,这本和这本。”
马铃象征性地翻翻,“我能不能借着看看?”
“借?”
“是的,借。”
“那,那,那你得打个借条!”朵朵犹豫了一下,竟想出了这么个主意。
“没问题”他一口答应。便抓过一支笔,又扯了张便笺纸,郑重其事地写上:
今借笛子书一本。
某区某局 马铃
然后像立了大功似的,卷起书扬长而去。
看他就这么走了,朵朵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抓起那张欠条一看,心里就没了底:这不是打白条吗?也没按个手印啥的,能算了数?他要不来还,我上哪找他去?就算还了,给我看个脏兮兮的,我还卖给谁去,弄不好赔书不说,再丢了工作我可就赔大发啦。
她欲哭无泪,恨不得打自己嘴巴,寻思着要不要先告诉老板,还是偷偷地把书款补上,要不再等等那人,没准不是骗子呢。
一天的时间在坐立难安中过去了。
那个家伙突然出现在朵朵面前:
“后悔了吧,小鬼。那书我买了。给钱。”
朵朵接过他手中的钱,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你不但后悔了,还把人家想成骗子。”
朵朵不吭声。
“看来我都没说错,可你也不想想,一本破书值得我骗一回么?”
“那啥值得你骗啊?”
“你呗!”
朵朵又羞又恼,满脸通红。马铃却笑得颤抖了半天。
这一来,朵朵的芳名、年龄、毕业学校、老家、现住址就被马铃知道个底掉。
之后的一天中午,朵朵去买菜,她仰着脸,车骑得飞快,就听有人喊一句“朵朵,我请你吃西瓜---”,抬头一看,不远处,马铃肩上扛一袋子正向这边晃悠呢。“玄乎套!”朵朵很不屑地斜了他一眼,飞似的骑过去了。
下午,马铃依旧趿着拖鞋,摇晃着进了店门,却神色黯然,“我问你个事,我想了一中午也没明白。”
“啥事,你说吧。”
“你为什么说我玄乎套呢?”
这一刻,朵朵愣住了。一句玩笑,是谁让眼前的这个人认真了?朵朵看他黯然的脸上满是不解和期待,因为没有答案,那期待又瞬间变成失望,他低着头出去了。
朵朵坐下来,不知为什么胡乱地想起了那个骗走她初吻的男生和36岁校工那张充满暧昧笑容的脸。这个马铃,足有一米七八的个头,弯腰、驼背、罗圈腿,像一株从未被修整过的刺槐。笑起来很放松,露出发灰的牙齿,像春天的土壤一样。
朵朵拿起笔,在纸上写道:
你问
真诚在哪里
嘘
它在我的心窝里睡着了
期待
一个声音 将它唤醒
接下来的
又是一个花鲜草媚的黎明
傍晚的时候,朵朵把这张字条给了马铃。
马铃要带朵朵去游泳。
他在前面晃晃地走,朵朵兴冲冲地跟在他身后,像孩子一样眨着好奇的眼睛,她多想像只小青蛙一样在水里畅快地游来游去呀。而马铃的想法却实在得多,他必须在今晚完成一件事,因为进修的课程已经结束,他必须离开这里回单位上班。
夜幕低垂,天空和水都是黑色的。一定是水凉的缘故,这个精灵一样的女孩子在赤肩祼背的他面前突然沉默了。夜色中,他们是如此地靠近。他又闻到了那种清雅的香气,似乎看见无数水草柔柔地颤抖。他一手将朵朵揽到自己的怀里,情不自禁地亲吻起来。当他意识到自己该说些什么的时候却一个字也想不起来了。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他说。
朵朵仿佛走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她疲惫地伏在马铃的怀里,虚弱地说:“说你爱我!”
三一见钟情 (下)
朵朵当时的要求多少有些矫情,因为爱根本就不是她当时所追求的“大件”,20岁的年龄带给她的快乐已经满满当当,而不是因为相遇或没有相遇爱情。爱是什么?是电影,是电视剧,是图书馆里的小说。
想想从前的风花雪月,娇愁嗔喜,不过是青春懵懂,无病呻吟。随着毕业便一笔勾销,在青春的白板上只是浅浅留痕。
而马铃带给她的又是什么呢?梦一样的邂逅?最完美的一次追逐?
很长时间,朵朵总以为这是一场梦。是每个女孩子都会梦很多次的爱情童话。梦中是山灵水秀,是日月光华,是男女主人公的不期而遇,是深情地注视,是狂热的心跳,当然都少不了那句“我爱你”!哈哈,她随即自嘲地大笑,觉得只有白痴才做这样的梦。
可她想起了马铃,那个一早拎着简单的行李和她简单地道别的人。朵朵踱到距店门二步远的地方,想他当时就是站在这里说,“朵朵,我走了”。
朵朵只“嗯”一声,没有抬头。
“留下我的呼号吧”
“我不要。”
见他贮立,又说“你要来,随你;你不来,就权当做了一场梦。”
她的声音极轻、极细,马铃听来却像一把锥子剜在了心的最软处。他急转身,将步子迈得不能再大。
她忽然忘记了他的模样,尽管她一再努力地在大脑中搜寻关于他的信息。就像从一场梦里突然醒来,故事还在,情节还在,感觉还在,只是再也记不起他细致的容貌。
傍晚,摩托车声在店门外停止。
马铃满面笑容地跨进来:“媳妇儿,想我了吗?”伸手将朵朵搂在怀里。
“讨厌啦,让人见了难堪!”朵朵羞涩灵巧地躲闪,“怎么今儿刚走就来啦?”
“我敢肯定,我要不来,你根本不记得人家长啥模样,白眼狼!”
“那又怎样?我确实忘了,想了老半天呢,没用。”
朵朵倒好两杯水,正想喝。
“朵朵,你过来!”
马铃把她拉到里屋,用自己的嘴唇找到朵朵的嘴唇,她微微开口,水便由马铃的口中直流到她口中。她本能地抗拒,马铃分明是要她继续。
最终朵朵幸福地依偎着他的胸膛,“也许我们现在拥有的,有些人一辈子也不会拥有吧。”
这对甜蜜的恋人陶醉在每一个拥抱和亲吻里,痴迷在每个有关爱情的故事里,中国的、西方的、古典的、现代的、名著、电视剧、电影,只要和爱情有关,他们讲故事的能力都远远地超出了实际的水平,并坚信他们自己不逊色于其中任何一对主人公。
每天傍晚,总有一辆摩托车风驰电掣般朝小店驶来,又总在第二天凌晨才风驰电掣般离去。没有人问为什么?马铃不问,朵朵不问,夜不问,风也不问。
这个小伙子的浪漫、狂热、聪明和谨慎感染着朵朵,朵朵觉得他很丑,可他又丑得如此完美。她的心她的思想无时无刻不在飞翔,她在日记里只写了一句话:妈妈,我要随他飞了!
恋爱的第7天,中心广场的甬路上铺满朵朵钟爱的桔红色的路灯光,第一次,朵朵羞怯又勇敢地告诉马铃:“你很聪明,我爱你!”
仿佛一声天籁,马铃受宠若惊般地转身如此激动地亲吻她。而后把她抱在怀里,坐在广场的竹椅上。他怕她凉,怕她冷,怕这夜匆匆就过去,怕天明朵朵就要飞。他像一个在节日的街头拎着红彤彤的大汽球的孩子,飞了会哭,破了也会哭。
“朵朵,你是什么呀?你是精灵,还是太阳?”
朵朵蜷在他的怀里,抚摸他的脸,“你傻呀!”
“亲爱的,跟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