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车上传出来一声毫无情绪波动的笑声,少女隐入车厢内的缰绳驱策着苍山狼向薛静方逃跑的方向飞奔而去。“呸,中原来的傻子这是死定了吧?”
“那是?”
“六使中的青女···”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再多言。
雪匪的鞭子又落下,领着余下的奴隶向着别的方向继续前进,平静只是短暂的,宿命的齿轮依旧向前滚动,不止无休。
——身后,狼车的声音越来越近。
前面,竖着一块冰岩做的石碑,刻着的是雪冷教三个字,就在他要跨过去那一刻,一颗瓜子破空而来,打中他的茓道,身体便直直的僵倒,后仰在雪地。
“青衣使回来了,鄯善国此行可还顺利?”
隐隐有陌生男子的声音传来,薛静方想动,却发现身体完全僵硬,便是舌头也不能活动。
“尚好。”
女子的声音在薛静方的一旁响起,薛静方一怔,难道此时他在狼车里。
“属下刚才隐隐见到有人影,不知青衣使可看见了。”
“不曾。”
巡山人有些迷惑,却不敢质疑青衣使。
“那···属下先四处巡山。”
没有得到青衣使的回应,巡山人就提剑向着更远的方向走开。
那一刻,薛静方身体的力量忽然就回来了。
他忽然就觉得口干舌燥,像是回到温暖至极的地方。他一抬起头,女子穿着单薄的青衫,车厢顶悬着的十几颗深海夜明珠发出柔和的光芒,落在女子的脸上,像是皎洁的月辉。
她应该比他想象的年纪还要小一些,五官还在未完全张开,一双眼睛隐隐泛 ...
(着琉璃珠的绚丽色彩,肌肤洁白如上好的宫瓷。薛静方有些惊愕,那是……竟然是一个中原女子。
在这雪域的深处,传说中驱策雪域三十二国的雪冷教境内,竟然会再遇见中原人。
少女抬了抬纤细的胳膊,掀开一角窗帘任寒风吹进来。
“真臭。”
他有些局促,但少女却没有再说什么,声音清冷如玉。
一个年纪比自己还要小的少女却已经是雪冷教的青衣使,实在让薛静方无地自容。
他移了移身子,坐得离少女远了些。
他在车厢里四处探寻一遍,华丽的车厢里连一件兵器也没有,真不知她方才是用什么来杀了匪首的。
薛静方却注意到,她的手边竖立着一把古琴,样式古朴,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
少女注意到薛静方的目光,也侧眼去看那把古琴,隔了一瞬,转过头去看薛静方。
“你在看什么?”
薛静方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说话。
他无法从少女没有表情的脸上揣测少女的心思,只怕说错一句少女就要他的命。
“咕咚···”
他的胃却出卖了他的想法,三天以来,没有吃过一口食物,只是靠着雪域里随处可得的雪维持生命,竟然也坚持到了如今,少年的心志,可谓是世间少有的坚毅。
少女此时,却笑了笑。
她这一笑,脸上的冷漠疏离尽数消散,好像是四月里,靖河开得烂漫无暇的美人樱,整个车厢都被她的艳光所染,明媚得让人如同身处春深时节。
少女挽着袖从狼车的暗格里抓出一把瓜子,放到小桌上。
“只有这个。”
薛静方有些犹豫,却还是抵不过饿意,小小的瓜仁虽然太少但是聊甚于无。
等他狼吞虎咽的把桌上的瓜子都吃完,少女将拇指和中指放在口中,发出尖锐的哨音。
过了快半刻钟的时间,少女挑开狼车的门一个食盒突然出现在狼车的车辕上。
薛静方已经闻到了食盒里的香味,是藕粉桂花糖糕和金丝肚羹。
少女双腿叠坐在榻上,姿势优雅的踢了薛静方一脚,呵斥:“还不去提进来,傻子!”
薛静方连忙将食盒提进车厢,狼车外不知何时来了许多彩雀,尽是他平素未见过的品种。
他母亲喜欢养鸟,家中专门辟了一片林子,着专门的人来喂养,里面的鸟儿几乎包含了整个大启国中所有的种类,何以没有这样好看的彩雀呢?
笭雪十九年,八月十三。
在几乎两三个月的亡命奔逃之后,薛静方终于吃上了一顿香甜的热食,青衫的少女坐在他身旁,静静的看着车窗外茫茫的原野,似有所思,似有所念。
——《遇妖》
话说南国,至孝章帝继位已历一百五十余载,承平日久,物富人杰。
熟料孝章帝末年,废黜已经做了十余年太子之位的太子显,更立六岁稚子姜或为太子,孝章帝驾崩之前托孤于东南二王,一曰摄政、一曰辅政。
要说平头百姓并不关心是何人掌权何人当政,南国政权伫立在六州之上,已有近百年之久,国富民足,安居乐业,老百姓茶余饭后,便只缺谈资。
而孝安帝一朝,最为让人浮想联翩,想入非非的人物并非是这两个王,而是两王的后代。
士族之子白术,能够跻身成为摄政之王,皆因他迎娶了孝章帝最爱的铭大公主,才得以在朝堂之上崭露头角,风生水起。
若说孝章帝最喜欢的女人是谁,南国小儿都知道是风华绝代、倾国倾城的沈夫人,可是遑论如此,要把沈夫人放来与铭大公主相比较,还是稍逊风骚的。
铭大公主是孝章帝元配太子妃所生,据传孝章帝是亲自教养她的,等到铭大公主十五岁的时候,孝章帝要为她选驸马,铭大公主在崇光殿里自己缴了头发,要去做姑子。
这一举吓坏了孝章帝,他虽是南国史上子嗣最多的皇帝,有三个皇子,三位公主,可是最爱的却只有这一个,即便后来爱妃沈夫人所生的三皇子姜或也没有能比得上。
当即就收回了选驸马的圣旨,铭大公主的心意却不见回转,依旧带着她的一头青丝,去了女寺悟禅去了,等到二十岁的时候,也不见有回宫的想法,孝章帝也不急,南国的公主多贵重,天子的女儿也不愁嫁。
直到铭大公主二十七岁,已经是南国最有名的老公主了,她才突然想起来,要嫁人了。
自己跑去长安城里逛了一圈,马车停在当时只是清贵之家的白府前不走了,说,选中了他家的二公子,要招为驸马,天子贵婿。
这在当时被传为奇谈,可是真正的奇谈,在这里才刚刚开始。
铭大公主突然给自己选了一个驸马,惊坏了孝章帝,毫不含糊的立刻同意了,也不管白家的二公子比公主整整小了八岁。
这在当时还引出了一句话,曰:姜女半老,夫未及冠。
然而不管外界如何议论,成婚之后的第二年,铭大公主便为白驸马生下一女,名曰白残。
这位姑娘可谓是南国的一个奇葩,她刚刚一出生就是睡着的,这一睡就是整整十五年。
期间铭大公主广求名医,术士,道师,白残的睡功可谓身后,愣是睡了十五年,睡就睡吧,反正没病没痛。
尔后,南国两百年间最为传奇的事情便开始了。
孝安帝永初十五年,原本以为一生就这样沉睡过去的蔷靡郡主白残突然在深夜里失去了她活着的唯一象征,气息。
白残并非是摄政王唯一的孩子,却是铭大公主的唯一,这位在孝章帝一朝一直表现得超凡脱俗的公主第一次和所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母亲一样,大肆陪葬,为蔷靡郡主极尽哀荣,甚至向她的三弟弟,求来了公主的名号,史称寿康公主。
更玄的是,她在梦中见到自己的女儿,这个活了十五年都没有睁开眼睛的白残,给铭大公主说,她想要个陪伴她的夫君。
再说得俗一点,那就是下面太无聊了,想要个男人陪着。
铭大公主立刻四处甄选可以冥婚的驸马,可不是人家瞧不上白残是个死人,就是铭大公主觉得人家配不上她的宝贝女儿。
一时间,长安周围的二郎们都赶紧的成亲,订过亲事的,也不管人家姑娘成年没有,立刻就娶了过来,没订婚的,也不挑了,看着合适,立刻就办个盛大的婚礼。
这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南国的子嗣繁衍,更加拉动了南国的经济发展。
可是铭大公主不满意了,每到这种时候,就总是有一个英雄一样的人物出场。
这个人就是我们千呼万唤始出来的传奇故事的男主角——姜涉归。
他生于孝章帝永元十五年,比白残大了整整十岁,可是这不妨碍他站出迎娶一个死人。
他站出来的时候,南国上至八 ...
(十岁老叟,下至三岁黄口小儿都松了一口气,恍然大悟的骂道:这人为何不早站出来,南国中让他来娶白残是在合适不过的。
一个死人,一个不祥之人,可谓是天赐良缘,再也找不到比他们更配的人了。
若论血统关系,姜涉归应当是白残的表舅,白残则是他的外甥女,可是,本来就是一场形式上的婚礼,也不求他和一个死人洞房花烛夜,生儿育女时,这种在权势中已经有些单薄的血缘亲情便先搁开不谈。
铭大公主看了这么多女婿的人选,就这个还算满意。
原因有三:
其一是,姜涉归的身份是辅政王的三子,皇亲国戚,地位尊贵,与她家白残门当户对,让他来娶白残,也算合乎当时高绝的门户制度。
其二是,姜涉归虽然自幼因为生来主七杀,为辅政王所弃,但是人才如珠,夜不可蔽其辉,比他的两个兄长更加不凡,盛名愈加,人品贵重。
其三则是出于一个母亲的私心,因为主七杀,乃是非常凶恶残暴、不吉利的孤星,所以姜涉归至今独居一府,无妻无妾,无姬无童,这种情况让她很是满意。
即便白残死了,她还是希望白残的夫君只有白残一个妻子。
这场声势浩大的征婚行动,最终以一场更加声势浩大的冥婚结束。
明珠公子迎娶了南国的睡公主,搅碎了无数少女的芳心,又安慰了无数的父母与儿郎。
大约是因为出于对姜涉归迎娶了自家死掉的女儿的弥补,在铭大公主的授意之下,摄政王渐渐的明里暗里将姜涉归是为几出。
而姜涉归这个人,南国上下除了那些个春心萌动的小姑娘不知道他的身份,少女怀春,但是一旦知道了他是七杀之星的姜涉归,便要躲得远远的。而其他的人,更是打心眼里把他当成了一个孤星,不能亲近。
可是这个人偏偏又能在这种环境中顽强的活了下来,这一切都源于,老天爷给了你一个坏到不能再坏的命格,一定还会给你一份好到不能再好的头脑。想来整个南国,再也找不到一个比姜涉归更加聪明的人。
朝中的美差都交给他来办,好名声也让他挣,可是这就让摄政王的几个庶出儿子不满了,不仅如此,就连姜涉归的两个亲哥哥,辅政王的长子次子也表现出了强烈的不高兴。
这个不满,在寻常人家也就是几兄弟打一架,可是到了钟鸣鼎食的权贵之家,那就是不见人命不罢手了。
大约是他孤寂了许多年,一下子生活好了一点点,所以立刻招来了嫉妒。他与白残成婚之后的第三个月,有人告发他深夜鞭笞公主遗体。
这里不得不提到传奇中最不合常理的一点,白残在永初十五年失去气息之后,居然尸身没有腐烂。
当时大婚,就是由经验多的嬷嬷背着白残的尸身进行的。而大婚之后,铭大公主本想将女儿的尸身带回去,可是姜涉归却不应。不应也就不应吧,总归姜涉归已经娶了白残。
告发寿康公主的驸马鞭尸的,是府中伺候的老仆了,那一夜,老仆夜起出恭,路过主院,见隐隐灯火,声声鞭响,吓得尿了裤子。
铭大公主大怒,一得了消息,便可立刻调动了摄政王手中的兵马,将府院围住。辅政王得了消息,也是大怒,不过他再怎么怒,姜涉归再怎么不详,也还是他的儿子,也立刻派了兵马,护着府院,两王僵持住,下面的几位公子们又欢喜又忧惧。
全天下都在赌这一把究竟是那个王会赢,甚至有人在长安城的酒坊里设了赌局,赌这场拖了许多年的刀剑相向到底谁会是赢家。
据说,那一次赌场里最大的赢家,是一个约莫十五岁的小姑娘,她压下了头上的一对簪子,赌平局。
次日正午,闷热不堪,铭大公主正要下令硬攻府门的时候,公主府的门从里面被人打开了。
那些在朝堂上侃侃而谈,那些沙场上茹毛饮血,那些帷幄之后借刀杀人,那些人都吓呆了,这里的情节,足以被收录到志怪小说中。
都说那时,姜涉归牵着一个白衣少女的手,步履缓缓,悠然而至。
这是南国两百年中,最为悬而未断的故事,在那一日,死了整整一年的白残由姜涉归牵着手,走到了众人的眼前。
铭大公主甚至来不及辨别这是人假装的,还是真的诈尸就昏了过去,听说,那大概约莫真的是白残。
这后来的事情,便有些模糊不清了,铭大公主昏迷之后,据说摄政王认为那是妖孽与孤星所化,伏诛之;又有说,那只不过是白残晚来的回魂,为了表明姜涉归的清白,也有说,那是花妖所致。
那一日,姜涉归将白残牵到众人眼前,看着明眸善睐的少女,握着她的手淡淡道:
“东临瑶山,维蔷与薇。居之青庭,维予与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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