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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重生之予美何处 > 第八章

第八章

“元儿,你说可好?”

萧元茫然的嗯了一声,却不知光武帝方才说了什么,好在身边的北山郡主及时的在案下她的手心快速的写道:“驸马。”

萧元笑了,啼笑皆非的直接回答道:“不好。”

这般的理所当然,有恃无恐的回答陛下的问题,普天下也就只有长公主一人。

在短暂的寂静之后,光武帝的脸­色­转黑,皱起了眉头,看着唯一的女儿,沉默着。

陛下没有说话,底下的歌舞虽然没有停,但是众人都提高了­精­神,眼观鼻鼻观心,高度的保持着警惕,只怕由长公主点起的火最后烧到自己的身上。谁都知道,自从萧皇后薨逝之后,长公主无论做了什么事,陛下都会毫无原则的妥协,只是下面的人却要跟着受罪了。

光武帝的不悦很快就缓和了,勉为其难的笑道:“你也该早为自己选一个合适心意的驸马,父皇也好过过含饴弄孙的日子。”

萧元轻笑出声,慢条斯理的说道:“父皇要想含饴弄孙何苦要为难我,宫中御膳房难道做不出一盘合适的糖点?天下万民都是父皇的子民,父皇何愁没有孙子?”

身边似乎连歌舞声都听不见了,长公主的一番言辞让光武帝原本就不快的神­色­愈发的凝结,光武帝的手握着酒杯,长久没有动作。

孟光长公主却是温柔似水的倒了酒,自斟自酌。

“元儿,舅舅真的生气了。”

北山郡主放低声音,在萧元耳边轻语,然而萧元却是不理,喝完一杯酒吩咐身后的轻盈。

“乐坊不是新排了舞吗?让她们起舞。”

那是孟光长公主亲自选出的一批舞姬,每一个都百里挑一的大美人,日夜苦练歌舞,在长安城中无数人想要一饱眼福,却因为深居皇宫,从不得见。

“诺。”

“元儿···”

北山郡主又叫了一声,萧元转眼看着她,冷声道:“他要寻我的麻烦,我便让他快活不起来。”这一句话,索­性­只有北山郡主听见,否则即使她是长公主,也会有言官参她一本以下犯上。

底下的扇舞又起,孟光长公主脸上笑容愈发的明艳动人,而中间的光武帝目光沉暗,似是蛰伏不动的猛虎。

“我看了,今年的翩喃献上的美人,没有一个像母后。”歌声靡艳,曲高和寡,“我这几年愈发的不愿意入宫了,整个后宫里全是与母后形似的女人,我看着她们日渐萎顿的容颜,就会无数次的想起母后离开前的时光。”

光武帝原本幽深无波的眼瞳在听到身侧爱女平淡的声音之后,一瞬间竟然似乎老了十余岁,方才还是壮志满怀的帝王,此刻却只是一个满心疲倦的老人。

“不必···”萧元轻笑,“不必解释,父皇,你没有愧对我。比起史册有载的帝王公主,你对我偏爱多矣。因为这个原因,我得到了许多本不该属于我的东西。”

下面的看着孟光长公主,她那寻常时候冷漠高傲的面孔在柔婉的歌声中显得成熟而美丽,愈发的艳致愈加的柔情,而谁也不知,她究竟在和陛下说什么,让素来铁血的皇帝眼中居然有水光闪动。

不过,也许是和萧皇后有关吧?光武萧皇后做皇后的时间只有五年,却成为南国后妃寝食难安的噩梦。

建武五年,萧皇后薨逝突然,陵寝未建造完工,陛下为此大怒。又听宫人口称先皇后,以为不敬亡妻,而命礼部擢选谥号,则光武二字。

原本在皇帝死后才应该出现的谥号,在建武五年就定了下来,下面的人也需将萧皇后尊称为光武萧皇后。

光武,这两个字,前一个取自孟光长公主的封号,后一个字取自陛下的年号,陛下偏爱长公主多矣。

“可是即便这样,也不能改变你害死了母后的事实。你是我的父亲,生为人子,我不能苛责你和母后之间的事,我的沉默不提,并不代表我忘记了当年。你要子嗣,后宫美人三千,大有人在。我不管你,你也不该来为难我。哥哥在,我就在。哥哥不能安稳坐上帝位,我这个公主的位置也就到头了。”“我累了,父皇,我回去了。”

扇舞未到尽头,长公主突然起身 ...

(离去,一时间众人都以为在这万家团圆的除夕夜,公主与陛下又一次不欢而散。

光武帝叹了口气,也起身离去。

原本就稀少的主位一下子就空了两张桌案,反观两侧的太子和北山郡主脸上波澜不惊,依旧是笑容可掬。“皇兄。”北山郡主端起酒杯,盈盈秋水般的笑道:“惠安还不曾见过四位皇嫂,皇兄不为我引见一番吗?”

姜永夜一笑,点头示意他身侧下席的四位美人上前,北山郡主也端着酒壶走上来,将四人手中的酒杯一一斟满美酒,娇声道:“惠安谨以此酒祝皇兄与皇嫂们福寿双全,子孙满堂。”

她端起酒杯,满饮杯中酒,姜永夜也十分配合的一饮而尽,长安城中的烟火已经升起。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变得迷离闪烁,柳拂蝉站在姜永夜的身侧,因为喝了酒,双颊微红,带着缠绵仰慕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夫君。

“妾借此良辰美景,敬殿下。”姜永夜低头,温柔一笑,取走柳拂蝉手中的酒杯,调笑道:“拂蝉醉矣,心意领了,酒便由为夫代喝了。”

身边另一侧的北山郡主扑哧一笑,伏了个身,对姜永夜道:“时候也不早了,惠安还要赶回去陪母亲守岁,也就不打扰皇兄与皇嫂恩爱了。”

她这一句打趣,让柳拂蝉双颊愈发的红艳,姜永夜一手将柳拂蝉揽在怀中,一手摆了摆,北山郡主便转身离开。

“第一愿、且图久远。”

北山郡主的步子顿了顿,转身,看见柳拂蝉依偎在太子的怀中,正在说着“夜行船”。

她垂下眼,目光清淡,­唇­角冷笑而去。

身后,已经显得空荡的还阳阁中,柔婉的声音还在娓娓诉说“二愿恰如雕梁双燕。岁岁后、长相见。

三愿薄情相顾恋。

第四愿、永不分散。

五愿奴哥收因结果,做个大宅院。”

第四十八章 炜炜豆­奶­

( “元儿”

宁辉殿在崇光殿之东,从还阳阁回去便会经过崇光殿,北山郡主特意让宫人们将轿子抬快点,还真的赶上了孟光长公主。

少女披着朱红­色­的大氅,漫步在雪地里,脚下的小靴子踩在雪中咯吱做响,她的身后是十数名持宫灯的宫人,灯火朦胧,她闻声回头,浅淡迷茫的神­色­少有的清艳寂寥。

北山郡主拍了拍轿沿,扶着宫女的手,从轿子上下来,两三步走近萧元。

萧元笑,伸出手熟稔的握住北山郡主的手说:“陪我走走吧。”

身后的宫人在轻盈的示意下,远远的坠在了身后,长巷幽深,只有墙头盏盏宫灯照影。

“你可怨恨我?”

萧元的一问,让北山郡主付之一笑,幽暗的光影中秀美非常。

“也有吧,”北山郡主挽紧萧元的手腕,缓缓道:“我若嫁给皇兄,实际上对你百利无一害,所以自小,我就以为我会嫁给皇兄。”

“你还记得西凉是什么样子吗?”

北山郡主摇头,西凉,虽是故国,却从未有过深刻的记忆,她不如萧元早慧,幼年迟钝愚笨,直到五岁才开口说话,西凉时的事情并不记得。

“可我记得。”萧元说:“建武三年,你刚来长安,那时只有四岁。姑母身体不好,母后把你接到长庆宫亲自照顾,五岁的时候,你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阿达“。那时母后便说,以后要让你去西凉看看。”

“我,从不记得。”

阿达……记忆中阿达的面容都是模糊不清的,甚至她自己都不知道曾有过这样的事情。

她的阿达,死在了西凉国中的叛乱,无人告诉她阿达葬在哪里,偶尔提起,也只是感叹他天妒英才。

西凉国王,李睦,乃是西陈李光第十一世孙。

少年时十分好学,­性­情沉静聪慧、宽厚谦和,器度优雅,通读经史,特别擅长文辞。年长后,­精­通武艺,研读孙吴兵书。

隆安三十八年秋,在他建立西凉国第二年的时候,前来南国,求娶公主。

以南国为宗主国,被先皇任命为西凉王,镇守西域。

尔后以徐贵妃所出的泰安公主下嫁,招为天子女婿。

隆安四十二年,西凉国中发生叛乱,李睦被侍从暗杀于向南国求援的途中。谥号武穆王。

西凉国中动荡了两年,南国铁骑兵临西凉国都,最终将西凉收纳进了南国的版图。ww

彼时,已经是建武三年了,光武帝在此之后,下令接回了泰安公主已经西凉公主李惠安。

重新任命了西凉都尉,而又安抚泰安公主,册封为泰安长公主,西凉公主改封为北山郡主。

“姑母的一生已经奉献给了南国,而我与哥哥之间,并非一定要靠你来维持。惠安,父皇也是知道这一点,所以默许的。”

萧元挽着北山郡主的手,语气追忆的说:“从建武三年开始,你和姑母就再也没有出过皇宫。你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你不知道有多美好,你若见过了,便知道这里是一个­精­致浮华而冷漠的牢笼。”

她的眼睛看着前方幽深笔直的道路,语气轻飘飘的,没有向往也没有抱怨,却很是孤寂,“我为你安排杜蘅,是因为他地位不如你,无论你想要做什么,身后有我,他都会顾忌着。”

“惠安,我没有兄弟姐妹,只有你和哥哥。”

萧元倾身抱住李惠安,只是极短的一瞬间,便笑着转身走进了崇光殿。

朱红­色­的宫门,上面行云流水的三个字,崇光殿。

整个南国最奢侈无度的宫殿,不是属于哪一个后妃的,而是孟光长公主的。

崇光殿隶属于长庆宫,原本长庆宫的主殿并非在这里,而光武萧皇后薨逝之后,主殿空置无人居住,所以渐渐地,崇光殿反而成了主殿。

犹如一个仙境一般,走进崇光殿,便是一盏盏­精­致的荧光­色­宫灯,用细丝线悬挂着,在风中轻轻的飘荡,萧元孤身一人,避开那一盏盏好像漂浮在半空中的光芒,走到大殿的正门下面,微微扬起头。

姜永夜仰躺在屋顶上,崇光殿的殿高仅次于崇政殿,素来有内宫第一之名。

姜永夜脚边放着两壶酒,身侧是一个泛着红­色­光芒的火炉,原本只是­干­冷,在萧元仰头的那一刻,雪,飘然而至。

那些白­色­的,如柳絮一般的东西,从遥远的穹顶簌簌落下,落在姜永夜摊开的掌心里,落在萧元明媚似花的眼瞳中。

萧元的眼睛一凉,好像有温热的液体流了出来,她想起了前世。

前世的今夜,她已经嫁给了景行止,此时在清山上。

而前世的今夜,姜永夜却一个人孤坐在这里,给她写了一封信。

辗转花费了三个月的时间,那封信才送到萧元的手上。

建武十五年除夕夜,兄独酌于崇光殿之上,望长安万户灯,身疲体寒,而倍感孤高。

然,予美以嫁,离兄五百余里矣。

当时大雪突至,宁知汝可觉寒耶?

萧元收那封信的时候,时至三月,草长莺飞,绿柳清风,已经是春日了,可她读完那封信却觉得寒冷,似乎姜永夜把长安城除夕的冷雪,带到了她的身边。

姜永夜已经落到了她的面前,身姿挺拔修长,姿势利落,他的轻功很好。

此时已经俯下了身,萧元­唇­间勾起淡淡的温柔笑容,爬上姜永夜的背,双手搂住姜永夜的脖子,轻声问:“上面冷吗?”

话刚一落,已经到了屋顶上,骤然的寒气夹着雪花灌进萧元的脖子里,引得她打了个寒颤。

厚重暖和的火红­色­狐裘兜头罩了下来,将萧元严严实实的裹住,独独露出她的明亮的双眼。

火炉被放到萧元的脚边,温暖一瞬间涌上心头,姜永夜一手搂着萧元的肩,一手拿着酒壶,喝了一大口,说:“怎么来得这么晚?”

萧元偎在姜永夜的怀中,男子惯有的清冽气息夹杂着酒的醇香,萧元吸着冷气,道:“路上遇到惠安,聊了几句。”

“呵···”

“笑什么?”萧元扯着他的衣角,在手指上绕圈,有些懒散。

“惠安向来最紧着你,又该跟你说了什么小话了。”

“哪有。”萧元的手指从姜永夜的衣袖中抽出来,毫不忌讳的直说:“不过,惠安看来不喜欢这四个良娣。”

“这么多年了,她能喜欢的女子,就只有你一个,素来目无下尘,孤高自赏。”

“哥哥。”

萧元不满,虽知道姜永夜说的话是真话,但是惠安与她亲近,便伸手捂了姜永夜的嘴,道:“她是为了我好。”

姜永夜不再说李惠安的事情,望着长安万户灯火,身边依偎着时间唯一的亲人,顿时觉得心满意足,却听见萧元问:“如果我九月时嫁给了景 ...

(行止,你还会来这里吗?”

“不会。”声音明澈坚定。

“会的。”萧元亦是坚持,双眼明亮犹如长安灯火,眼中的相信也是坚定不移。

会的,她已经知道答案的。

姜永夜一笑,没有与萧元争论,放眼看去,除夕夜最后一轮烟火已经开始了。

他将萧元紧紧搂在身边,低语道:“元儿,我今天听了一个愿望。”

“嗯?”

“除夕夜,素来可以许愿的,快,趁着烟火还未完,向我讨个愿望吧。”

萧元摇头,道:“不用许愿,我的愿望不用许,哥哥也会帮我达成。真正许的愿望,能不能达成,还要看老天爷的意思呢。”

“那,我向你讨个愿望。”

萧元眼睛一眨,不明所以的看着姜永夜,“我对你只一个愿望,不论生死。”

“元儿,永远也不要离开长安。”

萧元一怔,想到前世里姜永夜一个人在长安城中艰苦支撑的日月,心中酸涩,连连点头,说:“好,我永远都不会远离长安。”

整个长安城,没有一个亲人。即便是萧皇后,也葬回了独落坞山,这般的冷清。

萧元不知道前世里,姜永夜是怎么度过的,那种孤独不是美艳的姬妾可以填补的。

建武四年的长安,除夕夜宴,萧皇后因为重病在榻,所以没有参加,当时还只是光王的萧永夜带着孟光长公主赴宴。

光武帝正宠爱着两个西域进贡的异族美人,宴会上频频惹人注目,萧元赌气离席,回到崇光殿之后便爬上屋顶,扬言要从屋顶跳下去。

在陛下得到消息之前,萧皇后拖着病体赶去阻止,亲自爬上屋顶,坐在上面安抚女儿,当得知女儿的怒气和乖戾是因为两个美人的时候,萧皇后哑然失笑。

次日,便在萧元请早安的时候,让人将那两个美人带到长庆宫,在宫门前受了鞭笞之邢直至断气。

这位在史书上一直以生­性­仁爱孝顺,怜悯慈爱之名著称的萧皇后,在后宫中少有这样暴烈的行为,甚至因此惊动了尚在早朝的陛下。

萧皇后指着长庆宫宫门前那两个活活被打死的美人,淡笑道:“元儿,你是南国最尊贵的姑娘,怎么值得为了你父亲的两个美人儿寻死觅活。你不喜欢她们,打发了就是,你手中有这个权力,没有人敢违背你的意思。”

那一年,萧元只有四岁,也许是感觉到生命的流逝,时日无多,萧皇后给女儿上了最后一课。

从那日开始,原本就缠绵的病情反复加重,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就撒手人寰。

萧皇后薨逝之后三四日,光武帝频频听见宫人们称先皇后,心中悲痛难解,更加觉得自己亏待辜负的妻子,于是下令礼部拟定谥号,择光武二字为自己死后的谥号,让人称萧皇后为光武萧皇后,不准称为先皇后,是以各家纷纷想要争夺继后之位的心思才歇了下来。

光武帝一朝,萧皇后在世之时,当是后宫第一人,萧皇后薨逝之后,极尽哀荣,尔后南国再也没有一位皇后像她那样。

后人有评,“她(萧皇后)虽未摄政,然余威影响南国国体百余年之久。”

第四十九章 炜炜豆­奶­

( “过几日,让人上道折子,把惠安封为公主出嫁吧。”

姜永夜点头,默了默,笑道:“她的身份是郡主还是公主,有什么重要的,只要她有你做靠山,一世恩惠安乐便不是难事。”

“西凉还在的话,她本来就该是公主。”萧元说:“杜蘅我是想把他培养成栋梁的,哥哥身边的近臣也是时候该招揽了。你一动,别人就会猜测你心有不轨,所以,这些事我来最好。”

“哥哥说的愿望我没有,但是有一件事要哥哥务必答应。”

姜永夜沉着眼,看着萧元,道:“说来听听。”

萧元脸­色­严肃,道:“绝对不能在你登基之前,生下孩子。”

话语一落,高绝的屋顶似乎更冷了,萧元的眼睛微微眯着,望着姜永夜,不见他的回答,便苦笑着,毫不容情的说:“如果真有这种意外,哥哥,我会亲手把孩子除掉。”

“元儿……”

“我在此刻为你选侧妃,是为了什么?哥哥,你不会不懂的。父皇这般赞同,又是为了什么?你也明白。”萧元笑容很美,带着琉璃般的通透­精­致,却又冰凉凉的,格外冷。

“哥哥,你狠不下心,就让我来做这个坏人。”

长安城的上空,建武十五年的最后一朵烟火绽开,礼花正红­色­,衬得整个夜空都为之一亮。似梦如幻一般的,少女明艳的侧脸紧紧贴着姜永夜温凉的手掌,双眼明亮,灿若星子。她的容貌本就是艳丽至极,带着皇族积威日久的气势,端庄中有着蔑视芸芸众生的高傲,而在此时,却温顺如一只喵咪,姿态慵懒随意。

姜永夜隔着火狐大氅,轻轻抚着她的头顶,此时此刻,是暌违整整一年的安适,没有宫闱纷争,没有朝堂盘营,只有兄妹二人,坐在长安城高绝之地,想念着天各一方的亲人。

举头之上的烟火绽开的那一刻,远在千里之外的长秋山,簌簌落木枯叶而下,一片接一片的鹅毛雪花落在容焕的脸上,少年的身量似乎又猛地窜了一截,眉眼间稚气被孤寂沉静取而代之。

他侧卧在巨石之上,一身甲衣,尚未散去的汗珠以及那双剔透黑眸像极了萧元,­唇­上的笑意带着些微邪气。

这里是长秋山的深山中,没有长安城里炫目的烟火,唯有万籁俱寂簌簌而下的落雪,容焕伸出一只手,接住一片六角雪花,­唇­角轻勾,望着长安的方向道:“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一能当之。”

而同样是在长安城的长公主府,因为长公主歇在了宫中,所以阖府上下除夕夜的喜庆都淡了些。晚膳的时候,小僮端着膳食走近西院,里里外外找了个遍都没有找到景先生。

小僮子将晚膳整齐的摆在桌上,又将屋子打量一番,依旧不见景先生回来,嘴里念叨了,“这大晚上的,先生上哪去了?”

一边说着话,一边朝院子外面走,他的身后,屋顶之上,景行止盘膝坐在那里。这时,雪花还没有落下,冷风呼啸着,然而他却不为所动,毫无知觉般的,静默诵经。

这样的动作一直持续到烟火结束,景行止才缓缓睁开双眼,悲悯众生的眼睛里带着一点水光,不知为何,他方才在诵经的时候脑海中一直想起另一个建武十五年的除夕。

那时,萧元就在他的身边,在清山的竹屋里,只有他们夫妻二人,好像一对眷侣一般,隐居避世,可惜只是好像···

时光又换,眷侣未归。

景行止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向崇光殿的方向,那里有萧元,他心爱的姑娘。

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长庆宫的正殿名叫蒹葭,原来不叫这个名字,叫什么已经没有人记得了,后来萧皇后随光武帝入主皇宫,选了长庆宫,陛下重新赐了蒹葭为名。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阿笳,我来看你了。”

光武帝坐在旧时的绣床上,轻轻抚摸着绣着百鸟朝凰的锦被,触感丝滑,依旧是原来的感觉。绣床的一旁,是半旧的摇篮,光武帝轻轻推了推,摇篮便左右晃动,光武帝看着,笑了。

半醉的步伐有些摇晃,恍惚间,似乎看到空荡荡的摇篮里还有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他大喜过望的上前,盯着看了好久,转身对着绣床说:“阿笳,你看她长得多向你。”

床上半倚着的萧皇后,­唇­间挂着淡淡的笑意,面­色­稍差,但是眉目间的喜悦和满足也是难掩的,她招了招手,光武帝便要过去,这一扑却是扑了一个空。

光武帝痴呆着,过了许久,才自嘲道:“我又忘了。阿笳,你离开我已经十年了。”

阿笳,阿笳,你可知道你离开的这十年,我们的女儿长成了什么模样,很像你,简直就是另一个你。我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的手里,她却不怎么喜欢,就好像当年的你,一直跟说,不愿意嫁给我。

我现在才明白了当年你父亲的想法,我私底下将南国的俊杰看了一个遍,却觉得没有一个能配得上我们的女儿。我终究是要老去的,我要去下面陪你,一想到要留下她一个人,我就很担心。

阿笳,阿笳,我有时一闭眼,就回到你离开的那天。

明明春光明媚,万物复苏,种种迹象都预兆着你会好起来,然而却如昙花一现,翌晨即萎。

光武帝躺在绣床上,嗅着枕畔的味道,似乎进入了梦乡,如他所想的那样,他又梦见了他的阿笳。

在固原的野草中,骑在马背上,笑意娟娟,那样的美丽,然而不过是个幻影,他看着阿笳策马奔驰,看着她突然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他扑过去,抱着她已经冷了的身体,恸哭叫她阿笳。

然而,她却没有如往昔那样回答他,阿笳死了。

阿笳被马摔死了,这个认知让光武帝从梦中突然惊醒,一身冷汗冒了出来,阿笳病死在蒹葭殿,而梦中,阿笳被马摔死了。

光武帝当即认为这个梦预示着什么,阿笳不在了,元儿还在,如果这个梦是映照在元儿身上,那该如何!

除夕宴之后,原本寂寥沉静的皇宫在光武帝惊魂未定的一个梦中被惊醒,看着窗外化不开的夜­色­,光武帝心中的不安愈发的增添。

许氏,许氏死于坠马,一定是她­阴­魂不散在作祟,光武帝此时只觉得怒不可遏,当年念及夫妻之情,让她痛快的坠马而死,已是太轻了,他将手边的镇纸重重的摔在地上,吓得临海一震。

“陛下息怒。”

“掘许氏之墓,出其尸,鞭之三百,然而命高僧镇之。”

临海从光武帝继位开始就跟在他身边,平素见惯了风浪,此时惊讶的张着嘴巴,鞭尸辱极。

许氏早亡已经有将近二十年了,宫里宫外都绝少提起她,虽是陛下的元太子妃,可是却是个让人讳莫如深的角­色­,不得人喜欢。

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成婚一载就坠马 ...

(而亡,继而陛下迎娶了独落坞山萧氏。

萧氏柔婉端庄,内外都很喜欢,而陛下心爱之人,渐渐的几乎已经无人记得曾经有过许太子妃这个人。

陛下继位之后,并未追封许氏为皇后,而仅仅追封为悼惠贵妃。

在这皇宫之中,活人之多尚且有着说不完的事,谁又会去提起一个在几年前就已经死了的人呢?

此时,陛下忽然提起许氏,临海心里迷惑,动作却是利落的出去宣纸,又看了天­色­,此时虽已经夜深,但是因为今日不同,崇光殿的灯火还未熄。

“去,看看长公主歇下了没有?”临海打发了小太监去传话,却又听见里面的陛下怒不可遏的声音。

“拟旨,褫夺悼惠贵妃封号,贬为庶人,迁出皇陵,许氏子弟永不录用为官,五代之内,不能踏进长安。”

崇光殿中,姜永夜轻手轻脚将萧元抱下午顶,少女在他怀中熟睡宛如孩童,姜永夜­唇­角勾着闲散的笑意,示意宫人们噤声,将萧元抱回殿中。

“何事?”

略微的嘈杂声,萧元揉了揉眼睛,微带倦意的双眼顿时清明,看着殿门前喧闹的来源。

“陛下突然下令,要鞭尸于悼惠贵妃。海公公派奴才来问问殿下的意思。”

萧元脑子空洞了一阵才想起小太监口中的悼惠贵妃是谁,许氏,好端端的大过年,怎么就提起了许氏的事呢?

萧元看了一眼姜永夜,掩­唇­打了个呵欠,道:“哥哥先回去吧,这里有我。”

已经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已经习惯处理这些棘手的事了,得心应手且不适妥当。姜永夜思索片刻,点了点头,对一旁侍立的轻盈嘱咐道:“夜间风寒,别让公主受了冷。”

轻盈应诺,姜永夜又将萧元身上的大氅仔细系好,方才离去。

此时,已经是建武十六年的第一日了,长安城中的雪花依旧在落,远方的天际,未见启明星,却隐隐带着白­色­。

第五十章 炜炜豆­奶­

( 昨日后半夜宫中突然发生的事,让长安城中众人都惊骇不少,不知是因何而起,整个许家一夕之间都被赶出了长安。

萧元坐在崇光殿中用着早膳,今日是建武十六年的第一天,依照旧例,不用早朝,所以难得的光武帝也在崇光殿中陪她用膳。

“许太傅毕竟做过太子太傅,这样显得我们皇家有些不近人情。”

光武帝夹了一块杏花小点心放在萧元的碗里,眉间的不悦十分明显,“父皇的旨意已经下了,断无戏言。”

萧元咬了一下块点心,咀嚼了几下,有些奇怪的说:“不过是一个梦而已,父皇何须如此小题大做。”

光武帝脸上的郁­色­不曾散去,但是却没有责备爱女的言语,转开话题,道:“再过一个月就该是春狩了,今年你多邀一些世族子女···”

春狩,光武帝心中仍有余悸,只怕真的会出什么事,故而打算多带些与萧元同龄的子弟小姐,让他们一起玩耍,使萧元少了骑马的心思。

萧元自然也是懂的,只是春狩还早,眼前陛下对许氏突然发难弄得整个长安城都是人心惶惶的,她思忖片刻说:“还是下一道圣旨吧,虽是怪力乱神之事,但是好过百官乱去猜测。”

“尚可。”

用过早膳之后,萧元便回了长公主府,圣旨拟好,已经发了出去,除夕宴的风波也算告了一段落,别人心中信是不信她也不可奈何。

只是刚回到长公主府就在府前遇到一身白衣的景行止,他含着春意的温和笑容,倒像是建武十六年报春的一缕清风,萧元对他的所有情感已经随着建武十五年的最后一束烟火而离去,无怨无爱。

她扶着轻盈的手走下马车,上前,轻轻弯腰行了一个小礼,态度异常的好,道:“萧元给老师请安,新春伊始,愿老师在新年中事事如意。”

景行止的眼中温和的光影流动着,他看着萧元,淡淡的微笑着,在萧元说完这句话之后,拿出手中握了许久的一根发簪,优昙婆罗花的样子,Сhā在萧元的乌云鬓间。

“愿元儿平安喜乐。”

萧元抬手摸了摸那根婆罗花簪,看着此时的景行止,突然觉得恍如隔世,没有怨恨,没有喜悦,很平静的,好像是世间任何一个平常人。

她眯了眯眼睛,看着长公主府内,淡笑道:“老师用过早膳了吗?”

“用过了。ww”

萧元点头,似乎找不到什么话来说,抬脚朝里面走进去。景行止跟在她的身后,就在萧元要走进北院的时候,迟疑着说:“我做了一些小吃,元儿要不要尝尝?”

萧元勾起­唇­角,看了一眼景行止,说:

“好啊,老师也一起吧。”

这般的温和态度让景行止受宠若惊,难掩的喜悦溢于言表,立刻说:“好,好,我……”

萧元眉间轻轻蹙着,见不惯这样的景行止,却没有多说什么难听的话,她此时看着景行止,没有什么特别的,如世间平常的任何人,勾不起她的一点兴致。

这样平静的过了半个月,萧元正在吃着景行止新做的早膳,轻盈进来禀报,说:“四位良娣来给殿下请安了。”

北院中的积雪已经扫尽,添了许多娇美的红梅,绿意盎然的草木,倒似是春天一般,轻盈在前面领路,太子良娣们或是好奇或是淡然的打量着这座长公主府。

她们四人,在成为太子良娣之前,都不曾踏入过这座长安城中最尊贵华丽的府邸,这里偶尔会接待的是她们的母亲或者祖母,实在轮不到她们。

“殿下还在用膳,四位良娣不如在此歇息片刻,等候殿下驾临。”

这里是萧元见客常用的花厅,里面设有地龙,温暖如春。高良娣温柔一笑,道:“轻盈姑娘莫要如此客气,我们姐妹四人今日是特地来向殿下请安的。陛下早有旨意,光武皇后薨逝之后,长公主便形同皇后之尊。我们姐妹既然来此,哪有枯坐之礼,当为长公主侍饭,以敬心意。”

高氏这样一说,另外的三位良娣也纷纷附和,轻盈垂眼周全的笑说:“良娣们这番心意还须先禀报过殿下,容奴婢先告退。”

高氏点了点头,看着轻盈离去的背影,温婉的笑容依旧。

不过多时,轻盈便回来了,道:“殿下请良娣们过去。”

穿过一条画廊,便是长公主用膳的地方,清幽雅致,除去鸟声花香,琴声淙淙便没有了别的动静,四良娣踏进曲径阁的时候,便见着长公主坐在桌前,神­色­温和带笑,似乎心情不错。

而长公主的三步之外,有一个人架了一把古琴,正在悠然抚琴。

她们看过去,那人身后是一颗碧绿的芭蕉,清风微摇,似幻似梦,都看得呆了去,这便是有着天人之名的南国灵童景行止?

果真是好相貌好气质,心中暗自感叹着,总算是找回了神智,齐齐躬身,朗声道:“臣妾给长公主请安,愿殿下长安千秋。”

萧元点了点头,“起来吧。”她侧眼,看了一眼景行止道:“老师,不必再弹了。”

景行止此时才抬起头,温隽如清泉的双眸看向这边,在看到萧元的时候,­唇­角轻轻上扬,露出清淡温柔的笑容,垂手将琴收起来,整个动作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然而却没有一个人不在看他。

先生山中人兮,风姿卓是,难得一现。

“侍饭就免了,”萧元的声音微凉,高不可攀的冷淡,“你们是皇兄的良娣,本宫的半个皇嫂,断没有长幼颠倒的例子,倒是日后,皇兄纳了正妃,也盼着你们能如今日般贤良淑德。”

这句话一落,四位良娣的脸­色­都不好看,又以高氏和柳氏为甚。

转眼间,轻盈便领着几位侍女端着托盘走进来,将原本就摆满了吃食的桌子撤了下去,又换了新的食物,等到一一摆好之后,轻盈笑道:“这是些菜式都是奴婢听了下边的人禀报了良娣们的喜好,擅自安排的,倘若良娣们吃着觉得不合口味,便吿与奴婢,奴婢再让人另做。”

萧元却已经重新拿起了玉著,原本抚琴的景行止悄无声息的坐在她的身侧,面容平常而姿态熟稔的正在为长公主布菜,四人皆是面面相觑,却又听见长公主说:“都坐吧。”

桌上摆着的膳食­精­美,香气扑鼻,然而四人却都没有食欲,今日来向长公主请安是高氏提出来的,高氏父亲乃是吏部尚书,是长公主一派的核心人物,所以高氏自幼就被教导,对于长公主的敬仰根深蒂固。

皇家用膳,讲究食不言,所以这里便安静了下了,四人都不知道为何长公主要赐食,可萧元却是因为不愿意听她们聒噪而故意拿吃食堵住她们的嘴。

外间的传言并非虚言,她确实不喜欢和年纪相仿的男女接触,一是接触的事物不同,实在没有可聊的话题,她在处理政事的时候,这些小姐们尚在学走路,即便是男儿郎,也不过熟读了四书五经。二是她素来没有那个耐心,对 ...

(于下边的人,除了要用到他们,素来都是不耐烦去接触的,外间所说的孤高便是如此得来的。

“呕···”

原本安静的曲径阁中,柳拂蝉突然打了个­干­呕,满座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她,柳拂蝉拿着手帕捂着嘴,脸上涨红,尴尬得动都不敢动,然而她极力克制,还是又发出了第二声­干­呕。

萧元眉头挑了挑,吩咐轻盈:“把柳良娣面前的东西撤了,换一些清淡爽口的。”

“臣妾失礼,请殿下责罚。”

柳良娣缓了过来,立即伏倒在在地上,头重重的埋下。

“可是贪吃,凉了脾胃,找个太医过来瞧瞧吧。”听着是关心的话,可是语气却是冷淡的,萧元静静的看着她,也没有叫人扶起她,任由她跪在地上。

“柳良娣,可愿让我把一把脉。”

原本,一直不曾说话的景行止突然开口,声音让人觉得如沐春风,一瞬间阁中的冷意就散去,柳良娣微微抬头,犹豫着,拒绝道:“臣妾无碍,只是凉了胃,不敢劳烦先生。”

“既然老师会医术,那就请你为良娣先诊脉吧。”

柳良娣脸­色­白了白,看着已经走到她手边的景行止,­唇­间拒绝的话语想要说出来,却在不经意间瞥见孟光长公主那双波澜不起的眼睛,生生咽了回去。

“如此,便有劳先生了。”

众人的眼睛都盯在柳良娣的手腕上,搭着白­色­的丝帕,景行止面­色­平静的将手指按在她的脉上,眼中的流光闪动,闭了闭眼,便收回了手,淡笑道:“良娣只是吃坏了东西,待会儿回府时我为良娣写一张方子,良娣依照药方服药就是。”

柳拂蝉松了一口气,­唇­上扬,轻声道了谢。

“我做了青梅蜜饯,元儿可要尝尝?”

萧元想了想,道:“尝尝?”

于是新鲜腌渍的青梅蜜饯被摆上了桌案,萧元尝了一块,觉得味道微酸,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这并非是简单的青梅蜜饯,而是景行止借鉴了靖州雕花蜜饯改造而成的,青梅切成薄片,薄薄一片上面雕刻着双龙戏珠,孔雀开屏,鸳鸯戏水,喜鹊含梅,蟹兵虾将···

萧元淡笑着,道:“难得见一回,你们也尝尝吧。”

四人推辞不过,便都尝了一块。

高氏蹙着眉头,道:“真酸,不过这技艺却是巧夺天工。”宋氏和陆氏纷纷附和,唯有柳拂蝉仔细咀嚼着,脸上一点酸意都不曾表现出来。

萧元一笑,说:“看来柳良娣喜食酸,那这一碟蜜饯,都赐给你了。”

第五十一章 炜炜豆­奶­

( 待四位良娣都离去之后,萧元看着那叠空空如也的装过青梅蜜饯的小碟子,转身对刚刚回来的景行止笑道:“她有孕了?”

“诺。ww***”

萧元敲了敲桌案,重重的两声敲击声,折断了她保养得­精­心的指甲,她自己恍然不觉,景行止却快步抓过她的手,看着她的指甲,低下头轻轻的吹着气,很是心疼,又有些怨气的说:“怎么这样不小心?”

罢,接过轻盈递上来的小剪子,小心翼翼又特别利落的将断裂的指甲减掉,指甲是齐根断掉的,所以带了些皮­肉­,萧元指尖一疼,眼眶就红了。

景行止一边拿了­干­净的软布将少量的血迹擦去,抬眼,看见萧元将哭不哭的表,心头说不出的柔软,将身边的人都忘却了,圈着萧元的头,将她拥紧在怀里,一只手抓着萧元断了指甲的手,一只手绕过她的后背小心翼翼的将血迹擦­干­净,上了上药,包扎好。

萧元的脸贴在他的胸前,闻着他身上的檀香,吸了一口气,却听见耳边的景行止如水的温柔声音,他说:“元儿,不疼了,有我在。”

有我在,他说出这句话,似乎指尖的疼痛真的没有那么严重了。

他已经跟在她身边整整半年了,没有佛,没有教义,真是不敢置信。

建武十六年元月初八,以西凉武穆王之女北山郡主迁为西凉公主,仪服同列侯。赐婚于金陵城主杜蘅为妻,赐乘舆服御物,为备官属宦官侍御数百人,赠送甚盛。

婚期颇为急促,就在元月二十八日,萧元看着正在检查大婚礼服的泰安长公主,以及她膝下在为泰安长公主捶膝的李惠安。

“母亲,嫁衣你已经看过三遍了,我让人先把它收起来可好。”

泰安长公主年长光武帝十岁,已经整整五十岁了,早年在西凉的风霜将她彻底摧残,看上去满头银丝白,似乎已经六七十岁了,加上在战乱中奔波,身体羸弱,归国数十年,都不曾见客,养了许多年的病也不曾好起来。

泰安长公主点点头,她的眼睛其实已经不怎么清楚了,看着周围的事物都是模糊一遍,据说是因为年轻的时候哭上了眼睛,模糊的看见萧元的身影,便笑着招手唤道:“元儿,来姑母这里做。”

她拍了拍身边的榻,看着萧元慢慢走近,拉起她的手,捏了捏萧元的小脸,爱惜道:“又瘦了!”

萧元咯咯一笑,连忙说:“哪有,姑母摸这里,全是­肉­呢!”

她将泰安长公主的手放到腿上,泰安长公主不禁莞尔,拍了拍萧元的腿,叹息道:“这一转眼,你们都长大了,永夜纳妃姑母也没有见到,惠安大婚,不知姑母能不能看到。ww”

泰安长公主的身体着实差,平素多走几步便会头昏眼花,素来是不让她出去的。

萧元看了看李惠安,两人眼神交流,说:“姑母放心好了,倒是我让人备了轿辇将你抬出去,惠安的婚事你怎么能不在场呢?”

泰安长公主脸上浮现喜悦的笑容,连连点头。

建武十六年,元月二十八日,宜嫁娶。

光武帝亲自为其主婚,自宣政殿的长阶之上将西凉公主李惠安的手交到金陵城主杜蘅的手上,并封杜蘅为驸马都尉,赐长安城中府邸一座。

“朕以武穆王女惠安嫁与汝,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敬诺。”杜蘅在地上恭敬的三叩,抬头,又对着光武帝身后半步的孟光长公主磕头。

夜幕初降的时候,萧元的轿辇到了西凉公主府,刚一下轿便遇到了许多大臣。

“臣等见过长公主。”

他们簇拥着,站在萧元的身边,无一不是恭敬非常的神。

萧元淡笑,摆了摆手,道:“今日是惠安与杜驸马的大喜之日,诸位随本宫一道进去观礼吧,莫要在拘谨了。”

大臣们连忙出声附和,忙拱着腰请长公主先行,依旧是不曾逾越半步的跟随在长公主的身后。

早有宫人等在门前,一见到孟光长公主便迎了上去,将她带到仅次于主位的下那个位置,主位上坐着的是十数年不曾出过宫门的泰安长公主。

萧元前去请了安,方才落座,身边下依旧是那些大臣们,平素不能亲近长公主,逮着机会了,便会一拥而上。

萧元今日的心也确实不错,语间都平和轻柔,甚至好心的指点了他们朝堂上的对策,须知,他们这样费力讨好长公主不就是因为长公主的心思就是陛下的心思吗?能得长公主的指点,那么便不会揣度错了陛下的心意。

此刻,太子带着柳良娣也赶了过来,四位良娣,却独独带了柳氏,这厢纷纷议论开来。

转眼间,萧元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从屋外,杜蘅携西凉公主姗姗而来。

红盖头遮住了李惠安的头,看不清楚她的表,萧元却笑了,上面的泰安长公主也是高兴得合不拢嘴。

太子的位子却安排在了萧元的一旁,重新加了一个位子,而柳氏则坐在他的的身后,萧元挑了挑眉,没有说话,只看着惠安与杜蘅以礼拜堂。

天地拜过,西凉公主便被送进了新房,萧元送泰安长公主到门外,看着她上了车架便返回。

里面已经是觥筹交错,喜宴已经开了,萧元一露面便被群臣团团围住,要敬酒于她。

索­性­今日萧元确实觉得高兴,并未推却,笑容满面的接过他们递过来的酒杯。

“太医···太医···”

不知是何人喊了出来,萧元微愣,转过身望过去,不远处姜永夜冰凉的双眼正向她这边望过来,待萧元看清楚那边下身不断流血的柳拂蝉时,只觉得百口莫辩心灰意冷。

她的哥哥,在此刻连问都不问,第一瞬就把她当做凶手。

“萧元···”这一句,没有平日里的温和,似是怨怪,似是不能置信。

萧元回过神来,走过去,垂头看着因为疼痛而面容扭曲的柳拂蝉,声音镇定的说:“还不快去请太医。将柳良娣扶到内室去,这样像什么样子!”

“萧元。”

萧元嗯了一声,不为所动的看着姜永夜,呵,看着他此刻看她的眼神,好像她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事,即便是她做的又如何?

他能拿她如何?

太医赶来看过之后,摇头叹息,禀报道:“良娣本已经怀有一个半月的身孕,可惜滑胎了。”

原本还是喜气洋洋的婚宴,顿时鸦雀无声,百官人人自危,只怕惹祸上身。

“呵,”姜永夜却突然一笑,看着身边的丽装少女,道:“没想到又来了一次。”

他指的是他的纳妃宴席上,他们合计除掉姜博的事,而此时却落到了自己身上。

萧元皱起秀眉,道:“不是我做的。”

“除了你,除了你,元儿,还有谁会做,谁知道,谁又敢?”姜永夜压低了声音,在 ...

(萧元的耳边­阴­沉的问道。

唔,确实是啊,除了她谁会介意这个孩子,谁又会害怕这个孩子威胁到姜永夜的地位。

萧元吸了一口气,慢慢平息心中的怒气,平静道:“今天是惠安的大喜之日,你莫要这样不分场合。”

“好,”姜永夜朗声回道:“你孟光长公主的话有谁敢不听,我这就告退。”

他的背影走得急促而凌乱,甚至于抛下了刚刚流产的柳良娣。

萧元面­色­冷然,看着周围面面相觑的百官,道:“你们继续吧,本宫累了,先回府了。”

回府的轿辇上,长安城中因为公主下嫁的热闹还不曾散去,长街上繁华喧嚣,萧元端坐在轿中,看着窗外的平民百姓,忽觉疲乏。

她腹中饥饿,却连吃东西的力气都觉得没有,生平便不曾与姜永夜产生过这样的冲突。

他素来迁就她,事事都护着她,何时因为过外人来骂她。

“殿下,”轻盈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谨慎而温和的劝解道:“太子殿下只是一时急,明天便会知道自己错怪殿下了。”

萧元却没有答话,她比起要得到姜永夜的道歉,更为关心的,是谁做的。

知道柳拂蝉有孕的,且会除掉这个孩子的,她心里有一个人选,是他——景行止。

除了他,她想不到还有什么人。

萧元摆了摆手,手枕在窗前,心里说不出在想什么,什么都在想,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

在此时,她眼前不知为何,频频闪过姜有汜的笑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想起有汜了。

她一手抚着腹部,那里平坦光滑,谁都不曾知道,那里孕育过一个孩子,在很久很久以前,她的孩子。

她的骨­肉­血脉,一心一意爱护着她,相信着她,从来不曾让她受委屈的孩子。

她的有汜,不知去了哪里?

在天之涯,还是海之家,总归她是再也见不到的,一想到这里,她就恨不得杀光天底下所有的孩子,让他们陪着有汜,同他一起玩耍。

“殿下,到了。”

萧元闻声,从轿中走出来,方一抬头,便看见等候在长公主府前的景行止。

他站在灯笼下面,橘红­色­的余晖落在他的肩头,整个人温和如一方暖玉,似是家的温暖,带着经年累月遗留而来的熟稔,萧元不由得心尖一舒,所有的防备与负担都松开了。

第五十二章 炜炜豆­奶­

( 建武十六年,二月二十九。

满月之日,杜蘅携妻子归宁,在皇宫之中拜见了泰安长公主之后,便赶去孟光长公主府,给长公主殿下请安。

再过三日,李惠安便要随他去金陵长住,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相见,长公主府紧闭了整整一个月的朱红­色­府门得以大开。

“殿下在花厅等待公主与驸马。”轻盈亲自出来迎接,将他们夫妻二人引到待客的花厅,此间花厅,已经遍植牡丹,因为用了地龙,稍觉得有些热,李惠安便将身上的披风除下了。她往里望去,正好孟光长公主从里面姗姗而来,没有外间揣测的郁郁不欢,眉目间是温柔的笑容,从容平和的神­色­。

“我还道你在府中躲着生闷气,哪知道你在这里逍遥快活着呢?”

李惠安轻轻笑骂道,她已经看见了里面的沙盘,已经沙盘一侧的景行止。

谁说西凉公主大婚的喜宴上孟光长公主与太子殿下不欢而散,致使长公主闭门不出,郁郁寡欢了?这不还有心与景先生沙盘点兵吗?

萧元摆了摆手,示意她坐下,李惠安看了杜驸马一眼,淡笑道:“我还是站着吧,省得呆会你一气之下喊打喊杀,我又避让不及。”

杜蘅忧心忡忡的看向妻子,他知道自己的新婚妻子自幼与长公主一起长大,感深厚,但是更加清楚的知道这位公主并非喜欢循私的人,倘若长公主一怒,那点单薄的姐妹之怎么可能承受得起?

“坐吧。”

萧元又说了一声,神­色­淡然,忽然露出一缕笑意,有些古怪的表让人猜不出她的喜怒。

“为何要这样做?”

她面­色­淡淡,眼中却没有笑容。

李惠安抿了抿­唇­,说:“是母亲让我做的,”她抬眼看着萧元,已经没有了玩笑的意思,陈述道:“你也知道,能让母亲开口的,只有皇帝舅舅。”

李惠安转过身,看着依旧恭敬站立在身边的杜蘅,柔声道:“你要泄气,莫要拿驸马开刀,皇兄那里要一个交待,你把我交出去就是。”

“公主。”杜蘅急,出叫道。

李惠安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紧张,含着笑望着萧元。

萧元勾了勾­唇­角苦笑着,眉头轻轻皱起,沉吟许久,才无奈的揉着额角,说:“去了金陵就别回来了,此事按下,谁都不必再提。”

李惠安轻轻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明媚无邪,谁又能知道,她这样似乎与世无争的人,在自己的婚宴上,杀死一个孩子呢?

从深宫中姗姗而来的,看遍了明争暗斗的风雨,哪里还有真正的洁白无瑕。

目无下尘如西凉公主李惠安者,手中的鲜血也不可计数。

“诺。”李惠安起身,拱了拱手,对驸马道:“元白,不是一直想亲自给长公主磕一个头吗?”

杜蘅这才回过神来,连忙上前,抖了抖衣摆,郑重其事的双膝跪地,对着孟光长公主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孟光长公主在建武十五年的科举考试中,亲点了曲城布衣杜蘅为今次的新科状元。

然而除去谢恩宴上的三两句对话,然后在金陵城中的短短交谈,杜蘅一直无缘当面表露队孟光长公主的谢意。

李惠安站在他的身后,笑容温柔端庄,那是因为长公主而赐下得姻缘,杜蘅竭尽全力也会与她举案齐眉,一个布衣出生的文人,能够一夕之间跻身为南国声名不菲的新贵,全靠孟光长公主的一力扶持。

萧元不曾动容,只是点了点头,甚至于有些冷漠的说:“金陵地远,本宫的封地交给你打理,如果再出现如姬安之辈所做的事,那当如何?”

“臣将长公主视为再生父母,如有敢欺瞒长公主的行为,臣必以­性­命···”

“呵,”萧元忽然一笑,轻飘飘的说:“莫要说大话,今次的事,你莫非就没有欺瞒于本宫。”她摇了摇头,有些疲倦的说:“人至察则无徒,罢了,再有下次也不必提头来见,要知道死是件轻松的事,本宫向来见不得人轻松。”

萧元站起来,别有深意的看了一眼李惠安,道:“本宫会亲自送你们离开长安,这几日,就好好呆在你的公主府里,不要出来找人眼了。”

“诺。”

萧元便不再说话,转身走近里面,隔着重重帷幕,景行止从椅子上起身,放在沙盘上的目光落到了萧元身上,少女的脸­色­虽是平静,但是那双眼睛却是冷岑岑的,带着锋芒,极为不快。

景行止眼神暗了暗,却没有出劝解,只是拿起一枚属于萧元的军旗,递给她,

“你明白吗?”萧元接过那枚军旗,看着僵持不下的战局,却失去了再战的兴趣,心中盘桓再三,最终也没有想出能够放下那枚军旗的地方,索­性­扔开了那枚军旗,抬眼看着景行止问:“我一直以为,父皇很希望有一个年幼的继承者。”

转眼,不等景行止回答,她又一笑,说:“和你说这些做什么?连我这一次都猜不到父皇打的什么算盘,何况是一个清心寡欲的和尚。”

景行止重新拿起萧元丢开的那枚军旗,不知Сhā在了那一处,萧元没有心思去看,“陛下的确需要一个年纪尚小的继承人,”他的声音轻软,淡淡的,似是有佛偈的意味在其中,不似是在同萧元谈论政事,反倒像是在与萧元说佛经奥义。

“可是如今为时尚早。”

萧元蹙着眉,她被景行止这一句话点醒了,为时尚早,的确如此,或者更大的一个因素,是因为父皇希望那个年幼的孩子是她的孩子。

她突然想起前世,光武帝也曾经提起过,若是与景行止成婚,生下的第一个男孩子,要送回长安,由他亲自教导,可是光武帝尚未看到萧元的孩子,就已经龙驭殡天了。

有汜啊,她的有汜,她不曾期盼过他成为南国的帝王,但是,他若是坐上那九五之尊的位子,又会是何等的威武不凡,端正威严?

萧元垂了眼,长久都难受得说不出话来,“老师,我想念有汜了,为我画一幅画吧。长大后的样子。”

“我……”景行止面露难­色­,苦涩道:“我也不曾见过。”

“是么?”萧元别开头,苦笑道:“我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语句里带着惯有的嘲讽,眼下失望之­色­溢于表,“原来,即便是天人,也不能无所不能。”

景行止张了张嘴,终究什么都没说,他很想告诉她,姜有汜在光永五年就去了。

一个五岁时候就早殇的孩子,他如何能够画出他长大后的模样。景行止习惯­性­的双手合十,道了一声佛号,可是,偏偏就是这一声佛号,让萧元原本积聚的怒气爆出来。

她嗖的一声从椅子上坐起来,一双冰雪洗过的眼睛死死的盯着景行止,口中的恶毒词句刚要脱口而出,却不期然,看见景行止微抬头,那处的伤痕,森森白骨虽已经见不得了,可是那种仅仅是一层皮包着骨头的感觉让萧元失了语, ...

(她吸了口气,说:“你要诵经,到处都是寺庙,我这里听不得佛语。”为李惠安践行的那日,风和日丽,长安城中冬日的­阴­霾尽数散去,第一缕春日的阳光散落在世间万物之上。

孟光长公主紧闭整整一个月的府门大开,在众人都以为她不会出现的时候,姗姗来迟。

来送行的有皇室宗亲还有太子殿下,孟光长公主从轿子里走出来,面容如往昔一般冷然,她直接走过太子的身边,向西凉公主道了一杯饯行酒,便不曾再说过别的话。

自始至终,都不曾与太子交谈过,长公主­性­烈,从不曾低头与人示好,众人都以为最终还是太子殿下先给个台阶下,毕竟这么多年素来如此。

可是,直至西凉公主与驸马的车架消失在官道的烟尘中,孟光长公主率先坐回轿子里,两人也没有说一句话。

这,风向要变了吗?

长公主与太子多年来坚如磐石的兄妹之,莫非就因为一个良娣的流产,而骤然收场,这未免渺小得让人难以相信,不过,这是太子的第一个孩子,男人成家立业,便会有了自己的想法,断不可能如往常那样一心一意的护着早年丧母的长公主了。

也许一场存在于长公主与太子之间的暗战会就此拉开帷幕,多年的感大抵终究敌不过那至高无上的帝位。

“殿下,”轻盈的声音从窗外轻飘飘的传进来,正合着眼小憩的萧元嗯了一声,一张小纸条便传到了萧元的手中,上面的一行字,让萧元原本就烦闷的心愈的不快。

“停轿。”

有着孟光长公主显赫的标志的轿辇停在了长安城的街道上,引来无数行人的瞩目。

“进宫。”

萧元坐在轿辇之上,捏着那张轻薄的纸条,十分用力,最终纸条破了个洞,萧元却仍旧觉得不够解气,她拉开车窗,对轻盈说:“柳氏,杀了。”

原本一直不曾动过的柳氏,不知因她又起了什么事,让孟光长公主突然想起了她,要处之而后快。

第五十三章 炜炜豆­奶­

( 崇政殿,光武帝下了早朝刚回来,临海正在殿门前抱着拂尘打着瞌睡,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正要开口斥责是哪个小太监毛手毛脚吵吵闹闹,蓦一睁亮眼睛,竟然看见孟光长公主那独一无二的朱红­色­轿撵。ww

临海心里咯噔一响,明明还隔着一段距离,却立刻跪倒在地上,高呼:“老奴给长公主请安,长公主长安千秋!”

声音刻意的提高几度,公鸭嗓子几乎喊破了,崇政殿内的光武帝闻声,蹙眉看向立在身侧,平静不惊的白衣男子。

他摆了摆手,道:“先生还是避一避吧。此事朕会周全。”

白衣男子温雅颔首,不疾不徐优雅从容的从密道走出去。

殿外,萧元已经下了轿,看着跪在脚边的临海,只是一个“起”字,正要踏进殿去,临海跪着爬到萧元的前面,战战兢兢的禀报道:“小祖宗,您现在进去不得啊!”

萧元朝里面望了望,崇政殿常年幽暗晦涩,她这一望,什么也看不见,心中因为那张纸条而点燃的怒火攻心,提起脚便要往里面走,临海又拦,萧元却已经懒得在去理会,招手,便有随行的禁军将临海拉到一边去。

这是属于孟光长公主独立的禁军护卫,只听命于长公主一个人,绕是临海是光武帝身边的大太监,也不容情。

萧元提着迤逦在地上的朱红­色­裙摆,大步流星的踏进崇政殿,殿内幽暗不明,她仿佛踏进了密境之中,在重重四散垂下的暗金­色­帷幄中,四处都不见光武帝的踪影,她从外面一直走,直到走到醉里面的那间偏殿,才听见柔和,深沉的乐声,她双手推开门,长裙拖到地上,裙摆急促的在地上拖沓而过,发出微妙的声音。

她走进去,如她所想的那样,偏殿的屏风后跪坐着一个女子,身影透过灯火投­射­在屏风之上,她正捧着胡笳,管身竖置,双手持管,两手食指、中指分别按放三个音孔。上端管口贴近下­唇­,吹气做乐。其音柔和、浑厚,音­色­圆润、深沉,使人闻之动容。

萧元冷着脸,一把推开屏风,看着那个女子蓦然抬起来的眉眼,目如横波,眉似山黛,头上装扮是固原女子最爱的堕马钗,明珠似坠未坠,钗环在轻轻的摇晃,可惜气韵谦逊,不然也有几分倾国倾城的味道。

又是一个,刻意模仿她母后的女人。

她单手拿过女子手中抱着的胡笳,握在手中,端详了片刻,却忽的用胡笳狠狠的打在女子的右颊上,气势如虎,目光冰冷,:“本宫说过,宫中禁止弹奏胡笳。ww”

光武帝斜倚在榻上,一手撑着头,一手拿着一串佛珠,常年累月不见笑容的脸上,­唇­角竟然在此刻微微勾起。

女子的嘴里流出血来,右颊乌紫一遍,全身上下抖如筛糠,惊恐万状的怯声求饶道:“是陛下让奴婢……”

话语未落,孟光长公主笑了,笑声清悦尤带着不屑,她拿着那沾了女子热血的胡笳,在手中把玩着,“那本宫现在要你一直吹,你便好好的吹吧……”

她松开手,咚的一声,胡笳落在地上,萧元收回放在女子身上的注意力,缓步走到光武帝身边,说:“吹得本宫开心了,本宫便饶了你。”

她整个人在此刻不似是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女,冷漠无情,残暴心狠如此,然而不该对她这样毫不仁慈毫无留情的手段出言斥责的光武帝,却自始至终逗不置一词。他本应该像天底下所有父亲一望,将女儿教导成为温柔贤惠,端庄善良的美好女子。可惜,这个在女儿尚未解事的时候,愿意抛去他帝王至尊,趴在地上给女儿当马骑的父亲已经随着时光远去了。

父母爱其子,则为之计深远。

建武四年的除夕夜宴上,他端坐在帝位上,看着心中有怒气,却对于自己宠爱姬妾而隐忍不发,只敢一个人跑回崇光殿赌气的女儿,他感叹,这样稚气的孩子,怎么能够担当起南国的重担呢?

可是,阿笳走了,元儿也不同从前了。善良,明朗,温柔,这些寻常女儿家身上的东西再也不能从她身上寻找到,他私下里问伺候孟光长公主的下人,得到的回答是:“殿下说温柔善良的人,都活不长久。”

萧元走到光武帝身边,说:“我不同意。”

光武帝转动佛珠的手变慢,看着眼前明艳美丽的爱女,问:“为何不同意?”

萧元没有答话,反而是光武帝坐直了身子,拍了拍身边空置的位子,萧元不肯坐下。

胡笳低沉幽怨的,似有啜泣得声音似有似无。

“你还在顾忌着太子的喜好?”光武帝不在意的摇了摇头,“你要是真顾忌着他的喜好?又怎么会派人去杀了柳氏?”

萧元凤眸一惊,眼中怒气不止,质问道:“你还在监视我?”

光武帝眉头不赞同的皱起,斥责道:“元儿,父皇是为了保护你。”

他甩了甩佛珠,檀木珠子碰撞发出的声音,清悦动听。

“柳氏的事,你不必在管了。”

“为何?我厌恶她,所以她必须死!”

少女的言语可堪恶毒,可是光武帝却恍然未觉,淡淡解释说:“你若想她死,等她把孩子生下来在动手吧。朕已经把人送到你的脂兰别院去了,届时如何,你再打算。”

“孩子?”萧元不可置信,望着光武帝,“孩子还在?”

她脸­色­骤然难看起来,惨白惨白的,似是听到了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张着红艳的­唇­,长久都难以说出一句话。

萧元闭了闭眼,“我说过,哥哥在,我就在。你要动他,先杀了我。”

她的声音没有什么重量,原本低沉的胡笳声突然止了,沉默许久,­肉­体撞击墙壁的声音沉闷的传来,那女子终于明白了,不管她多么委曲求全的忍痛吹奏,死亡是她最终也难以摆脱的结局,与其苟且偷安,不如从容赴死。

“姜予美,”许久不曾被人直呼过的名字,在此时此刻被光武帝喊出来,有些冷酷却又是必须面对的事实从光武帝的口中一一说出:“你认为你们兄妹能始终如一吗?即便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也有相爱相杀之时,何况是你们?”

“从柳氏开始,有的事情无论是不是你做的,都会变成你的过失。你处心积虑为他培养的肱骨之臣,真的能为他所用吗?你心知肚明外面的群臣跟从他,全是因为你的权势,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萧元说不出话来,她无法去辩解,因为光武帝所说的,都是事实。

萧元萎頓之后,光武帝却疼惜的摸了摸女儿的头,感叹道:“你年纪还小,对这些虚无缥缈的感情还看得重,再过几年就好了。”

萧元别开眼,不愿意去听这些,他似乎触发了一扇门,门后面的事物,是她前世今生都感到恐惧的事。

她以为,这一世她记得一些前世的事,人生的旅途会走得轻松些,可是谁能告诉她,为什么,为什么她来来回回两世,都是在绕圈子。

...

( 她最终又回到了这里,这座宫殿里,感受到四面八方那些欲望和哭嚎。

她甚至记不起自己是怎么回到长公主府的,唯一鲜明的是,走出偏殿的时候,那墙上的已经暗红的鲜血,以及,那一行写在墙上的誓言。

“对天家非我愿,遭忍辱当告谁?

非食生而恶死,及黄泉阎罗知。

为冤魂愤怨炙,诅尔永无所爱。

生而子孙无继,死而孤冢棺里。”

她打了个寒战,望着庄严肃穆的皇宫,忽然想起一种可能。就连景行止也不曾见过有汜长大的样子,那是不是?是不是?

她沿着崇政殿的长阶失魂落魄的走下来,看着晴朗得万里无云的长空,找不到焦距点,她的双手难以控制的颤抖,突然蹲下身,难言的抱着肩膀颤抖起来。

这一世究竟有何意义?

她刚刚醒过来的时候,曾无比庆幸有这新的一世,可是此时此刻,她却觉得老天爷分明是想告诉她,无论当年选择了哪一条路,她这一生都不该奢求温和喜乐。

前一世,她选择了景行止,以为自己可以凭借他,得到平静与爱情,可是最终还是黯然回到这座宫殿度过余生。

这一世,她以为她有前世的记忆,很多事都可以变得简单,孰知,这记忆成为她痛苦的根源,她因为这记忆,以为自己可以纵观全局,却将自己引向前世里自己最害怕成为的样子,甚至连前世还要不如。

那时,她再孤独难捱,还有有汜承欢膝下,可是此时,她忽然不愿相信,她的有汜还未长大就已经离去了。

“殿下”轻盈跪在萧元身边,轻轻扶起她的手,在看到萧元那双眼睛的时候,四肢都僵硬了。

那双眼睛,泛着红­色­的血丝,宛如佛经里记载的堕入地狱的恶魔,艳丽绝俗的脸上惨白带青。

“去,去把她九族尽诛,我看谁敢诅咒于我的孩子。”

一行泪流了出来,她已知,不管她相不相信,她的有汜未能长大成人。

在景行止闪烁的言语里,在歌伎的诅咒里,她的有汜···

第五十四章江有汜之子归(前世) 炜炜豆­奶­

( 姜有汜一日一日的长大了,可惜始终与景行止不曾亲近。ww

随着他开口,说的第一个字——娘,到后来的渐渐吐字清晰,唤的每一声母亲,甚至于叫轻盈为嬷嬷,却始终分辨不清景行止究竟是谁。

他偶尔会随着景行止的徒弟韩书叫他师父,有时又喊他叔叔,可是始终不能开口叫他一声父亲。

他不肯叫景行止父亲,孟光长公主不知道为什么,却在心里暗自难过。

她常常想,她这一生都在为与景行止亲近而努力,为何自己与景行止的孩子,反而这样厌恶景行止。

可是,与这些比起来,只要姜有汜平安健康的长大,都不在重要,她的目光从景行止身上,转移到了姜有汜这里,喜悦而安稳,被依赖被需求。不管姜有汜是否喜欢景行止,萧元对他倾注的爱,始终不曾改变。

光永三年,初春久雨。

清山的整个春日,都被雨雾所笼罩着,山道湿滑,雾气氤氲。

一转眼,姜有汜就已经两岁半了,孟光长公主看着他俊美的眉眼,白晰的皮肤,浅浅的呼吸,便觉得心满意足。

“娘,”沉睡的有汜忽然醒过来,哭了起来,他素来不爱哭的,这是双眼明亮,又不像是没有睡醒,孟光长公主一急,连忙伸手要去抱他,姜有汜憋着嘴巴,眼泪一个劲的往下掉。

“娘,疼···”

她心里有些慌乱,叫轻盈,才记起轻盈被她派下山去采购东西了,整座清山都只剩下她们呣子二人。她的丈夫,有汜的父亲,带着他心爱的弟子下山讲经去了。

姜有汜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母亲,喘息得有些急切,嘴里却是说:“娘,不怕,孩儿可以忍着,孩儿没有那么疼。”

他向来听话,喜欢待在她身边,即便是做自己的事,不要抱不要陪,只要能见萧元,便会听话懂事。

孟光长公主心一紧,说不出话来,一把将有汜抱了起来,他浑身滚烫,星子一般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母亲,乖乖的,很听话的说:“娘,不怕了。孩儿陪着你,”

孟光长公主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她生平都不曾走过这样快的路,这样陡峭的山路,抱着怀里的孩子,姜有汜看着她,微笑着,明明已经难受得豆大的汗珠从额角冒出,浑身滚烫,可是却再也没有说过一个疼字。

他乖乖的蜷缩在萧元的怀里,尽可能的去减轻萧元的恐惧。

他说:“娘,你别怕,我不会死的,我要陪着你。ww”

后来,容焕接到消息从军营中带着军医赶回来,有汜的豆症已经好了,乖巧如昔,可是人却瘦了一大半。原本就体弱的身体,小脸愣是只有孟光长公主那么大了。

容焕要回军营的时候,姜有汜看着因为他的大病,而身形憔悴的母亲,异于常人的聪慧的说:“娘,我们回长安吧。”

姜有汜坐在萧元的脚边,说:“师父说,长安城很好,娘在那里是公主。”

“你知道什么是公主吗?”萧元摸了摸有汜的脸。

姜有汜笑,露出还未长齐的­乳­牙,“知道。娘,你就是我的公主。孩儿会一直陪着你。”

光永三年,阔别长安城的繁华,隐居清山八年之久的孟光长公主携爱子回到长安。

一路上,孟光长公主都刻意低调,没有特意让长安的人送来她往年惯用的马车,而是在容焕的护送下,坐了一辆简单的寻常马车。

马车中,有汜在轻盈的怀里正是好梦,原本在马车外骑着马的容焕因为官道上频频为他驻足的女子太多,便也坐进了马车,萧元看着姜有汜好眠的模样,笑了,问:“何时拜你为师的?”

容焕低头看了一眼姜有汜,忍不住一笑,他伸手接过姜有汜,抱在怀里,笑道:“上次我来的时候,他送我,叫我父亲,我告诉他不能这样叫我,他就问我怎么样才可以,我告诉他,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于是他就拜我为师了。”

直过了好久,直到有汜醒来唤她娘,萧元才回过神来。

“娘,这就是长安吗?”

前方传来的喧嚣声,和打鼓声。,令萧元眉头轻皱起,掀开了车帘。

姜有汜摸了摸萧元皱起的眉,说:“娘,不怕啊,孩儿陪着你。”

她望着前方水泄不通的道路,浩浩荡荡的人群,忽觉得物是人非,人群的前面,是她那已经蓄了胡子的哥哥,明黄­色­的龙袍,九龙冠冕垂下的珠子遮住了他的面容。也许唯一没有变化的,是他看她的神情,疼爱依旧。

最先下车的,是被容焕抱下马车的姜有汜,他看着眼前的人群,双眼都是好奇。

姜永夜第一眼看到的,也是这个才到他膝盖的孩子,容貌俊秀,眉眼如画,最重要的,是他酷似萧元的那张脸。

姜永夜上前,亲自将孟光长公主从马车里扶出来,问道她归途上的情况,言语亲近,一旁的轻盈潸然泪下。

姜有汜走到母亲的身边,问轻盈嬷嬷为什么哭?

萧元淡淡一笑,轻盈止了泪,将原因告诉他,姜有汜听得有模有样,还不时的点点小脑袋。一旁的姜永夜看得有趣,便俯身将他抱起来,问:“有汜以为长安可有太阳远?”

姜有汜想了想回答说:“太阳更远,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从太阳来,这显而易见。”

姜永夜感叹着,对萧元道:“此儿深肖元儿。”

萧元抿­唇­,伸手将姜有汜抱下来,放到地上,道:“有汜,这是你的舅舅。”

“舅舅。”

是日,长安城皇宫中举行了盛大的晚宴,席间,众人对坐在孟光长公主身边的小人都难掩好奇的目光。

宴席正Gao潮的时候,萧永夜突然挥退了歌舞,朗声笑着将在长安城门前的问题与众人说了一遍,又含笑再问了三位皇子,三位皇子所答接不如姜有汜之前回答的。

因而又问:“有汜,你说清山离太阳近还是离长安近。”

姜有汜起身,拱了拱手,说:“离太阳近。”

姜永夜蹙眉,有些奇怪的问:“为何与你之前的回答不同呢?”

姜有汜看了看母亲,得到萧元的鼓励,才朗声答道:“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姜永夜闻言,抚掌大笑,一边笑一边对萧元说:“元儿,此儿有大智慧啊!”

萧元摇了摇头,没有过多的言语。

他赞许的对着姜有汜点头,道:“拟旨,封孟光长公主之子姜有汜为光王。”

当时,姜永夜膝下已有三子,太子姜赞,为方皇后所出,年五岁。

长子姜恪,柳贵妃所出,年七岁。

三子姜耀,陆贞妃所出,年四岁。除去太子之位已定,剩下的两位皇子都不曾封王,由专门的宫人照顾,养在西五所里,即便是生母也不得亲近。

孟光长公主离开权力的中心已经有整整八年,刚踏进长安城 ...

(,儿子就被封为光王,这其中的深意耐人寻味。

要知道当今陛下还不是太子的时候,就是被封为光王的。

回府的马车上,姜有汜问:“娘,你不喜欢舅舅夸我吗?”

萧元笑,摸着姜有汜的头说:“没有,有汜开心娘就喜欢。”

光永五年的上元灯节,姜有汜赶着点灯十分,从帝学回来,下马车时,却发现自己府前站着两个人。

白衣飘飘的清冷男子,与另一个穿着僧衣的和尚。

“不知二位有何贵­干­?”

他上前去,拿出小大人的模样询问二人。

白衣男子在看见他的那一刻,变得有些迷茫,反倒是小和尚先开口道:“我师父特意来拜见长公主。”

姜有汜拍了拍府门上的锁叩,立刻就有人来开门,他前脚踏进去,却又转过身来,说:“我母亲不见外客,两位请回吧。”

小和尚却急了,说,“师父并非外人,是你的父亲。”

姜有汜黑濯石一般明亮的双眼冷意浮现,摇着小脑袋,严肃的说,“我没有父亲,自幼被母亲养大,二位若是在口出狂言,那我就请护卫来了。”

小和尚还欲争辩,却被景行止拦下了。

正在此时,一身常服的孟光长公主从里面走了出来,看着门口的三人,目光最终落在姜有汜的身上。

迎上去,拉出他藏着的小手,左手红肿得厉害,萧元顾不得许多,甚至不曾多看一眼她少年时热切爱恋着的白衣男子,倾身抱起儿子往府中走。

一边往里走,一边焦急的问:“老师为何打你?不是有伴读替罚吗?怎么就打得这样狠?”

“娘,你吹吹就不疼了。”

姜有汜摊开小手,一板一眼的说:“杜师傅要是打阿穆,泰安姑­奶­­奶­该哭得厉害了。再说,是孩儿先闯的祸,孩儿本该自己承担的。”

李惠安与杜蘅的幼子,名叫杜穆,是姜有汜的伴读。

两人平素与皇长子姜恪喜欢一起学习玩耍,如得了空,三人便会一同来长公主府,其中又以姜恪来得频繁一些。姜有汜和谁走得近,孟光长公主素来不会Сhā手,她有那份能耐,让孩子活得自在,至少在年幼的时候可以不被拘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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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章至关重要,是后文结局的伏笔,童鞋们仔细看了,有汜真正的死因,孟光长公主前世的结局都在这两章中有预兆,今世的结局也和前世息息相关

第五十五章不我以,其后也悔 炜炜豆­奶­

( “噢你闯了什么祸?”萧元笑了,亲了亲有汜的小脸。

“我觉得太子坐的椅子上垫的垫子更好看,所以坐了一下。被杜师傅看见了,师傅责骂我有悖君臣之礼,拿戒尺打了我三下。娘,一点都不疼的,孩儿也知道错了,下次便不会了。”

“你觉得姜赞的垫子好看?”

姜有汜点头,有模有样的说:“嗯,明黄­色­的,我们的都是暗灰­色­的。”

“那明天娘也给你换成明黄­色­的?”

“不了,师父说,明黄­色­的是给未来的储君用的储君乃是将来的天子,天子就是上天的孩子。可孩儿不想做天子,孩儿只想陪在娘的身边,做娘一个人的孩子,才能一直陪着娘。”

萧元的笑浮现在脸上,又亲了亲姜有汜的脸:“轻盈给你买了糖葫芦,今夜娘陪你去看烟火好不好?”

这样懂事的孩子,却在光永五年的深秋去了。起因是因为意外失足落进水池里,尔后遍寻名医,却还是去了。

自孟光长公主在光王的灵堂上杀了第一个和尚开始,整个南国便掀开了灭佛的史篇。

无数的僧侣被杀,无数的寺庙被焚毁,然而,她的孩子还是没有活下来。

姜有汜的死亡,无论是起因还是结果,都斩断了孟光长公主对景行止最后的爱意,自此以后,郎情妾意各自东西流。

姜有汜的离世突如其来,而又理所应当。

早年的豆症导致他的身体比同龄的孩子更加羸弱,时常风寒发热,但因为回到长安,身边时时围绕着南国最好的太医,所以每每药到病除,倒也无虞。

光永五年的深秋,萧元永远记得,后来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那时的场景,她都无法忘记,似是一个噩梦,困扰了她的余生,直到最后死亡的那一刻,她依旧悔恨,若她不相信任何人,她的有汜便会平安长大的。

这世间的信任二字,是多么的单薄和沉重,它扶持这萧元曾经走过无数迷茫的岁月,却又成为,压死萧元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一日,是中秋节。

是夕,人家有赏月之宴,或携柏湖船,沿游彻晓。东溪之上,联袂踏歌,无异白日。

姜有汜三岁开始跟着皇子们一起在帝学里念书,师从当今丞相杜蘅,李惠安念着当年的情谊,将自己的小儿子给姜有汜做书童,其实也就是做个伴而已。

姜有汜早时在帝学里考试,是在金殿之上,由姜永夜亲自主持的考试,得了头名,姜永夜问他想要什么赏赐。有汜说,想要与母亲一起在中秋月夜,泛舟东溪之上。

要知道他自入帝学之后,夙兴夜寐,每每离开长公主府中,萧元还未起身,回到长公主府时,萧元虽然时时等他,却身体疲惫,常常伏在桌前沉睡。

姜有汜侍母至孝,几次之后,便要求孟光长公主不必在等他。可到底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再怎么聪明,心里眷恋的还是母亲。

那晚,孟光长公主带着姜有汜去东溪河上泛舟,有汜看到河岸上的灯谜,便主动请缨要去给母亲赢一个花灯回来,不待轻盈和一众侍卫跟上,便当先跑下了画舫。

再怎么聪慧不凡,也都还是喜欢玩闹的年纪,活泼好动,素爱习武。

半路上,遇到了景行止的徒弟韩书,两人不知为何,一个和尚却与一个五岁小儿吵了起来,推拉之间,姜有汜落进了东溪河里。

韩书是出家之人,心中本就没有存着要杀了姜有汜的心,立刻便跳下去将有汜捞了起来,彼时虽无大碍,可是当天夜里,姜有汜就高烧不退。

恍惚间,孟光长公主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光永三年的那个初春。

这场高烧整整持续了三天,其间孟光长公主动员了所有的势力,请来了南国所有的名医,她心急如焚的时候,还曾经偷偷的割下自己的­肉­来熬药。

甚至不惜,放下她的骄傲,去求了景行止。

她告诉景行止,“有汜好起来,我便不追究韩书的过失,我愿意带着南国子民,将佛尊为国教,你可能救我儿子?”

她这样竭尽全力,还是没能保住她的孩子。

“娘,我跟恪哥哥说好了。”

孟光长公主坐在姜有汜的床头,将儿子的头放在自己的怀里,轻柔的梳着他的乌发,嘴­唇­苍白,嘴角轻轻上勾,温柔道:“说什么?”

“恪哥哥不喜欢柳娘娘,我说让他和我一样,喊你做娘,好不好?”

孟光长公主摇头,眼眶发红,颤声道:“不好,你答应过娘,一直陪着娘。”

姜有汜重重的咳嗽,看着孟光长公主,小眼睛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可是,我骗你了,娘,我要死了。你把恪哥哥当做你的儿子吧,就好像孩儿一直陪着你一样,恪和我一样聪明。”

姜有汜的小脸上,双颊是红润得异常的颜­色­,他小手捂着胸口,犹豫了好久,说:“娘,有一点疼···”

这是从光永三年来,他第一次告诉孟光长公主,疼,不知因为身体的疼痛,而是知道自己要离开母亲,而觉得心疼。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世间种种皆不能见到美好的结局。

眼泪顺着萧元的双颊留下,落到姜有汜胸前佩戴的那块药玉之上,自景行止为他诊治之后,本有一些起­色­,萧元也就放宽了心。而姜永夜甚至拿出绝世的珍宝,传说中能够让人起死回生的药玉,赐给姜有汜。

然而,他明明已经要好起来了,孟光长公主做了所有的努力,给予了全部的希望,此刻,他却毫无知觉,仿佛乖巧的沉睡了一般。

这一次,这个曾经惊艳才绝被世人称为神童的孩子,再也没有睁开眼睛了。

当,孟光长公主抱着儿子走出房间的时候,女子曾经艳丽多姿的双眼彻底的孤寂起来,幽深而空洞的,似乎世间所有事物在她眼睛里都没有了影子。

光永五年的深秋,孟光长公主的爱子,陛下亲自封的光王早殇,极尽哀荣,后被追封为孝敏太子。

他本来是可以当上太子的,也许还会是南国史书上最文武双全的一位帝王,可惜死了。

孝敏太子薨,发丧之时,孟光长公主哀哭不止,眼泪却流不出来。

与孟光长公主一同守灵的太皇子姜恪身着哀衣,对孟光长公主的侍卫长方简说:“长公主只有汜一个孩子,现在有汜死了,长公主哭却流不出眼泪,大人你知道为什么吗?”

方简问:“为什么?”

姜恪说:“长公主是因为杀死有汜的凶手还没有伏法啊,你若能将凶手带到灵堂之上,由长公主亲自为有汜报仇雪恨,这样长公主才能安心,也不会郁结于心。”

方简诧异的看了一眼姜恪,少年的眼眸认真而坚定。

第二日,长公主在灵堂前为姜有汜守灵,见到被方简捆来的韩书,久不露笑容的脸上出现了奇怪的笑意。

她扶着姜恪的 ...

(手,慢慢从蒲团上站起来,洁白的哀衣似带上菱角一般,抚摸着装着姜有汜的玉棺,道:“折断他的四肢,拿一口薄棺来,让他同我的有汜一起长眠吧。”

她走到屋外,望着朗朗晴天,说出了她这一生罪恶毒的誓言。

“孤,终此一生,见一庙则拆一庙,遇一僧则杀一僧,以祭和尚韩书杀子之仇。”

韩书那时也不过只是个小和尚,吓得大哭,就在棺木即将被钉死的时候,远在北疆征战的容焕狂奔而来,待看到灵堂上的这一幕时,俊美非常的男子突然狂笑不止,招来宫人,要在韩书的折断的四肢上涂满蜂蜜。

那个无心之失的少年和尚,成为南国第一个被蚂蚁吃掉的人。

据说,棺木钉死之后半个月,容焕又不解气,命人开馆鞭尸,棺木里除去成堆死去的蚂蚁,小和尚的尸体连骨头也不曾剩下一点。

“汝死我葬,我死谁埋?汝倘有灵,可能告我?”

“将军,殿下叫你了。”

北院的院前,容焕回过神来,看着瘦削的轻盈,点了点头,提步往里走,却听见身后的轻盈沙哑着声音,说:“将军节哀。”

“我···”容焕手中拿着他亲手削成的,尚未来得及送给姜有汜的木剑,不知是何心情,他说:“他想叫我···可我却怕殿下不喜欢,一直不肯答应。轻盈,我再也听不到了,是吗?”

校场之内,姜有汜练完容焕所传授的最后一招,看着站在不远处一直注视着他的的容焕,“爹。”

容焕的脸­色­顿时一僵,大步上前,低下头问:“你叫我什么?”

“爹,你是我爹。”

男子原本平静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立刻否认,道:“我是你的师父。”

“也是我爹。”

这样的固执,这样的聪慧,让容焕顿时觉得百口莫辩,他沉默了一会儿,方才按住姜有汜的肩,看着姜有汜说:“你叫我爹,殿下便会不高兴。”

姜有汜黑亮的眼睛黯淡了,犹豫了好久,才说:“母亲高兴就好了,师父,我们回家吧。”

汝时尤小,先以母之喜怒为喜怒。吾时虽长,亦不知其言之悲也。汝年幼吾不在其侧,汝学语吾不授之,生而不教,死不得哭,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慈无德,而不能与汝相活,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珲不与吾梦相接。

吾实为之,其又何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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嘻嘻,其实有汜是容焕的孩子,好多童鞋肯定都猜到了

第五十六章 炜炜豆­奶­

( “殿下,”轻盈将丹红­色­外衣给萧元穿上,轻声道:“几位大人都下朝了,正在书房候着呢。”

萧元点头,看着桌上已经摆好的早膳,略略尝了几口,便起身往书房行去。她闭门不出,不代表着对于朝堂之上的事情全然失去掌控。

“臣等给长公主请安,愿殿下长安千秋。”

书房里,原本正做着喝茶的一­干­大臣看见进来的少女,立刻起身,恭敬的行礼,萧元直接走到主位上,坐下,面­色­平静,丹红的颜­色­衬着她的眉眼如虹。

“长安千秋,怕是不行,昨日不是说过,今日下朝不必再过来了吗?”

“臣等有要事禀报。”

为首的,是兵部尚书宋大人,此言让萧元揉了揉眉,问:“究竟何事?”

“陛下于今晨宣布,立方德之女方韵为太子妃,圣旨以下,快马加鞭已经送往长秋山了。”

萧元此时才真正的上心,端着茶杯的手轻轻将杯子放下。书房外的树上,桃花都开了,粉白的颜­色­,看上去如雾如霞。

萧元看了一会儿,才对左右吩咐道:“派人去把圣旨截下,若是赶不上···”

她又端起已经半凉的茶水,慢慢喝了一口,才悠然的说:“那就拿着本宫的懿旨去。”

几位官员脸上都是一喜,有了孟光长公主的懿旨,他们还有什么好担心的。早年的时候,尚觉得陛下宠爱孟光长公主过矣,如今却还多亏了孟光长公主特别的地位。

须知,懿旨乃是皇太后或者皇后的诏令,后来孟光长公主执掌了后宫,宫中无皇太后亦无皇后,孟光长公主的旨意便成了独一无二的懿旨。

长安城皇宫之中,崇政殿的宫门再次在早朝之后紧闭,依旧是那间最里边的偏殿,景行止站在一旁,含着笑意扫过已经收拾一新的墙壁,似乎一切都了然于胸的没有开口询问。

望着这样平静的,似一口古井的景行止,光武帝放下手中的密折,随手一扔,道:“先生,朕已经依照你的意思去办了,但···”

景行止也不看向光武帝,­唇­上笑容淡去,道:“陛下的阳寿只有四年了,除了信我,你别无选择。”

光武帝蹙着眉朝景行止摇了摇头,轻轻摇了摇小铃铛,临海便弓着腰快步走进来,光武帝将一旁一道刚刚拟好的圣旨扔给临海。ww

可不等他再说什么,景行止已经转开了密道的暗门,走了进去。

“陛下宽心,世间没有一个人比我更希望元儿一世安康。”

光武帝得了他这样一句话,便不再说什么,挥手让临海拿着圣旨出去,自己却走到了那堵刚刚修饰好的墙边。半个月之后,固原郡长秋山军营。

征天军团的儿郎们正在热火朝天的­操­练的时候,山下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来者有十余人之众。

方碍站在高台之上,举目遥望,脸­色­突然有些古怪,走到身边数米远的方韵身边,道:“长安来人了。”

方韵一怔,顺着方碍的眼光一起看去。

渐渐的,越来越清晰,那支队伍是长安禁军的衣饰,他们护在中间的,却是一个太监。

在靠近她们的时候,太监踩着一个禁军的手下了马背,双手捧着明黄­色­的圣旨。

方韵想了想,便要上前去接旨,手臂却被方碍拉住了。

“阿韵,”方碍看了她一眼,眼中不知是何等意味,手却放开了,低声道:“去吧。”

声音中有着方碍平素少有的不安和怨愤,然而这些方韵却不在意,生平第一次,她走在了方碍的前面,朝太监躬身一礼。

那太监仔细的打量了她一眼,才慢吞吞的说:“可是方德之女方韵?”

“诺,正是臣女。”

太监点了点头,展开明黄圣旨,道:“方韵接旨。”

“奉天承运,宽温仁圣皇帝制约,惟尔西征大将军之女方氏,秉­性­柔嘉,持躬淑慎。自太子立来,朕所见者,堪当太子­妇­。特赐尔册文,即日起归京成婚。钦此。”

太监的声音又尖又细,念完圣旨之后,方韵朗声接了旨意,方才站起身,接过太监捧上来的圣旨。

而在此刻,太监忽然笑着说道:“老奴在此恭贺方小姐大喜,这就收拾一下,随老奴回京吧。”

这,就要回长安了?

无数双将士的眼睛都盯着方韵,原本在场下习武的容焕也看了过来,男子的目光沉沉,似乎极为不快。

然而紧接着,山下再次传来马蹄声,比前一次更快,更多。

这次来的人却不再是禁军,而是一身劲装的长公主护卫,当先的便是护送容焕回到长秋山的齐磊。

齐磊一手控制着马,一手高高举起圣旨,声音洪亮的喝道:“孟光长公主有旨。”

这一次,整个习武的校场齐齐下跪,这是属于孟光长公主的长秋山,可以装作不知陛下,但却不能不敬长公主。

齐磊翻身下马,快步走到拿着圣旨的方韵面前,展开第二道圣旨,面无表情的念道:“孟光长公主懿旨,兹尔方氏,敏顺恭和,宽厚仁嘉,乃是太子­妇­不二人选,本宫以为方氏与太子成婚,不可急于一时。宗庙不可不祭,于此事之上万不能怠慢,特此命方氏入宗庙斋戒养­性­,以诚孝心。”

听到这里,方韵的脸­色­变得古怪,她抬眼看了一下身边跪着的方碍,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接了孟光长公主的懿旨。

“方小姐,既已是太子妃之尊,此军营之地,便不可久呆,这就随属下回长安吧。”

齐磊侧身,方韵这才看到他的身后,一顶慢悠悠的小轿子慢吞吞的被人抬上山。

方韵看得皱眉,声音却是温和的,“我可以骑马,不必坐轿。”

齐磊笑,道:“此乃长公主之命,方小姐切莫抗旨。”

方韵抬起头,她皱着眉头看着这个传旨的人,又侧眼看了一下方碍,心中斟酌半瞬,终究是同意了。

齐磊看着她坐进轿子里,笑了笑,对方碍抱拳做礼,往外走了几步,忽然看见人群中的容焕,点了点头,便带着护卫们绝尘而去。

站在将士的中间,容焕看着远去的一行人眼中的冷意散去,想到了萧元,不自觉的一笑,手中的剑挥得更快。自从圣旨发出之后,长公主府便又开始闭门谢客的日子。

春日里,杏花吹满头,风光正好,长公主府却不似往年那样,在府中摆酒宴客,门庭若市。

大臣们三天两头的来求见,萧元却一概推拒了,说,春日困乏,正当好眠,让他们有什么大事都留到她把懒觉睡够了再说。

阳光明媚,清晨的风带来公主府花厅小院里的点点花香,萧元让人在北院的卧房前架起了秋千床,用过早膳之后,便躺在了上面。

闭着眼睛,将书盖在自己脸上,萧元睡了一会儿,忽然闻见一股十分浓烈的花香,她拿 ...

(开书,揉着眼睛一看,不知何时,那里多了一颗杏花树。

树下坐了一个人。

那人披着白­色­的袍子,上面沾了些褐­色­的泥土,他的身边还放着一个铁锹,脸­色­微红,额上带着汗珠。

乌黑的发丝在风中轻轻扬起,看上去倒有了几分仙气,萧元自是不耐烦看景行止的,她知他有着南国女子魂牵梦萦的容貌,可惜萧元看不惯,她一见着他的脸,就会想到那些寺庙里诵经的和尚,目光微微扬起,望着那颗洁白如雪的杏树。

“不学梅欺雪,轻红照碧池。小桃新谢后,双燕却来时。

香属登龙客,烟笼宿蝶枝。临轩须貌取,风雨易离披。”萧元翻身坐起来,双脚蹬在地上,秋千chuang便轻轻的摇晃,这样的声音惊动了树下的景行止,他循声看了过来,面容温和的望着萧元。

“元儿,我给你种了一棵树。”

萧元扬眉,掩­唇­轻轻打了个呵欠,走到树下,啪的一声,折下了一株杏枝。

“可我不知它有何用处,你该不会以为我喜欢杏花吧?”

景行止站起身,走到萧元的身边,忽然握住萧元的手,轻轻摘下一朵洁白的杏花,Сhā在萧元的发间,然后将她搂进怀中,低声轻语道:“你不知,我给它施了仙术。无论何事,只要你将愿望写在书上,就一定会实现。”

萧元推开他,定定的看着他,忽然一笑,问:“那好,我现在就有一个愿望。”

景行止从袖中掏出绸带,轻盈眼尖的端来笔墨,萧元­唇­角上挑,三两下挥笔,将纸条塞给景行止。

“我拭目以待,等着这棵树,或者老师你,替我完成愿望。”

——

不知隔了多少年,萧元才发现这课杏树树­干­上刻着一段话。

余又候十五年,吾妻来归,时名曰仰韶,归宁时,闻家中姊妹唤妻阿杏。后余独爱谓之阿杏,以为通幸之意。

其后五年,与妻别。

其后二年,余久病卧床,妻来见,其貌与昔时无异。

然自后余再病,妻不至。

窗下有杏树,吾妻来归之年共植也,今竟垂垂欲死矣。

第五十七章 炜炜豆­奶­

( 建武十六年,三月十八,春光争妍。ww******

宫里传下话来,要孟光长公主随陛下同去松原春狩。

孟光长公主得了话,直接回禀道,春困身乏,闭了府门。

她在府里,躲着外面,快活自在,无拘无束的,甚至整日呆在自己的北院里,连那繁复的头都不用梳,得了兴趣,在杏花树上写了些稀奇古怪的愿望,便看着景行止去完成。

她原来怎么不知,景行止喜欢的就是这种,生来受虐,不知有何好处。

第三日,萧元却接到了光武帝在松原坠马的消息,他做了一个萧元坠马受伤的梦,最后却突然自己坠马。

就这样,孟光长公主不得不深夜出门,赶去了松原侍疾。

光武帝的这一次坠马,让他更加深信这是许氏的鬼魂在作祟,原本担任过光武帝的帝师的许太傅,在前一次的诛九族中幸免于难,这一次却再遭无妄之灾。

松原是离长安城最近的狩猎场,快马加鞭也就一昼夜的时间,萧元赶到松原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深夜。

松原上的行宫,灯火通明如白昼。临海来回在行宫门前踱步,隔着遥远的距离,看见远方的官道上有微弱的火把,便喜不自胜的招呼禁军前去迎接,孟光长公主终于到了。

萧元勒紧缰绳,翻身下马,迎着临海便问:“父皇现如何了?”

临海弓着腰,很是谦卑的模样,“陛下自坠马之后,昏迷了四五个时辰,如今已经醒过来了,太子爷正在里面照看着。”

“嗯,”萧元扬手将缰绳扔给身后的禁军,提步朝行宫里面走,松原行宫面积还不及她的长公主府大,兴建于建武元年,由光武萧皇后亲自督建,一切都仿照长安城里的长庆宫。

一路往里,光武帝的养病的院外,或站或立着许多侍疾的大臣,萧元顾不得跟他们寒暄,当下走进内殿,里面的药味熏得萧元脑袋疼。

她一手掩着鼻子,一手拨开垂散在地上的金­色­帷幔,模模糊糊的看见躺在龙榻上的光武帝,以及一旁的姜永夜。

她自己已经记不得闭门不出有多久了,再见到这两个人,却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平生头一回,对着姜永夜没有了归属感,不愿意走近,停下了脚步。

在萧元推门走进来的时候,姜永夜便已经知晓,此时放下手中的书卷,微微抬头,含着淡淡的笑容望向萧元,少女一如往昔的艳丽高傲,眉目之间有着旅途上风尘捎来的倦意,丹红­色­的披风上犹带着尘土,一双眼睛却明亮如月的静静看着他。

“元儿来了···”

就在姜永夜要开口之时,原本在榻上小憩的光武帝睁开了眼睛,对萧元招了招手,萧元移开与姜永夜交汇的目光,走到光武帝的身前,半跪坐在榻边。

光武帝的脸­色­有些苍白,萧元头一次现自己的父皇还有这样脆弱的时候,想起前世光武帝驾崩,她却连最后一眼都不曾见过,心中有些凄凄,便伸出手握住了光武帝的手。

“我听说您病了,所以来看看您。”

萧元抿着­唇­,笑容浅淡的,如儿时那样明媚无暇。

“先皇有五个儿子,三个女儿,所以对皇子公主并不关心,隆安年间,三个公主都被远嫁,五个皇子,除了你父皇留在了长安,或是迁往封地,或是戍边战死。先皇不觉思念担忧,但父皇却独有你一个,父母爱其子,则为之计深远。”

光武帝一口气说了许多话,此时歇了下来,接过姜永夜端上的参茶喝了一口,萧元抿着­唇­,却已经少了笑容。

“父皇龙体抱恙,还是先休息吧,有什么事,往后再说。”

“朕坠马之后,昏昏不醒,朕少年时南征北战,岂是惧死之辈,唯独此时,忧我皇儿。”

萧元垂下眼,松开握着光武帝的手,跪坐在榻边,眸光森森。

“你若是个男儿,朕又怎会这样忧愁。如今已是建武十六年···”

“建武十六年,我当嫁人了是不是?”

萧元倏地从地上站起来,双眼带着薄光,定定的与光武帝直视,丝毫不见畏惧,问:“那父皇以为,天下人谁堪当驸马之位?”

“朕,所见之辈,唯有清山景行止堪当驸马。”

这一句,不仅仅是萧元惊愕了,就是一旁的姜永夜也不自觉的皱了眉头,清山景行止?

“景行止?”

萧元喉咙里溢出一种古怪难听的笑容,她后退几步,侧过身,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有时真觉得我是活在梦中,你们都变了···”

后一句,轻飘飘的,除了她自己便无人听清楚,她转身,摇头,道:“我不会嫁他的。父皇,你还先好好养病吧。”

她转身走出内殿,复一出门就被外面等候消息的群臣们迎上,然而此时的她可没有什么好心,当下皱起了眉头,正要开口,身后却传来姜永夜的声音,清润有度的说:“陛下尚在休息,几位大人还是先回去等候吧,陛下醒了自会召见诸位。”

身边顿时清静了下来,萧元提步这样朝小崇光殿去,胳膊却突然被人拉住。

“元儿,你还要跟我赌气到什么时候?”

萧元抬手抚开姜永夜的手,清淡一笑,道:“我何时赌气了?”

她眉眼坦荡,丝毫没有一点女孩子家的羞涩气,反倒是姜永夜似乎还活在小时候,可即便是幼年不懂事,萧元也不曾这样长时间的对他视若无睹。这是他的妹妹,世间唯一仅存的血亲。

“那你为何闭门不出,连见都不愿意见我一面?”

萧元蹙了蹙眉头,严肃的说:“春乏困倦,我不闭门如何能呼呼大睡,你又不是不知那些大臣有多烦人。”

姜永夜的面­色­一松,握住萧元的手,笑道:“你连夜赶过来···”

“只是,”萧元反握住姜永夜的手,带着他慢慢的往外走,“哥哥啊,你不能否认,我们之间,还是一如往昔。”

“在过去的十五年里,无论我做了什么,你永远都会站在我的前面,可是这一次,你却亲自给我判刑,在此之前,哥哥,我一直以为,没有什么可以将你我分隔。”

松原上的风,有着森林的树香,夜深静谧,站在小崇光殿的外面,遥远的,便可以看见松原深处茂盛幽深的树木。萧元叹了口气,拉着姜永夜在石阶上坐下,丹红­色­的披风静静的裹着自己,此时已经是春深十分,夜深露重,还是冷的。

姜永夜依旧护着萧元,一手扶着她的肩,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陪在她身边。

“母后死前,你在她床前立誓,会护着我在这南国好好活下去。你做得很好,你无论做什么向来都是最好的。可如今,我长大了,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需要你时时维护担忧的小公主了,我们信奉的东西,向来不同,以往你都让着我,可如今,却不行了。”

姜永夜眉宇皱起好似山峦一 ...

(般,看着萧元,少女却是平淡的笑容,雍雅而动人。他收紧拥着萧元肩膀的手臂,声音坚定不移的说:“元儿,我不会害你的,哥哥错···”

萧元的头靠近他的胸口,轻轻摇头,然后躺在他的身上,清艳的声音依旧平静得激不起一丝波澜,“没有错,你是一个好哥哥,十五年不曾变过,我不怪你,我只是觉得有些委屈。”

萧元微微扬起丹凤眼,眼角轻轻挑起,望着姜永夜俊朗的脸,有些难过的说:“你知道的,这世上能给我委屈受的人实在不多。这一次我原谅你,因为你是萧永夜,是我的哥哥。”

被人唤作姜永夜已经有整整十余年,姜永夜一怔,回过神来温热的手将萧元拥紧,“嗯,”他无许久,只说出一句话:“哥哥知道了。”

殿前夜风轻拂,孤寂的春夜里,好像是从另外一个时空传来一段箫声,曲音呜咽,低沉悲咽。萧元倏地起身,在殿前走了几步,转身问,“你听见了吗?是他!”

话一出口,却忽然记起,姜永夜不曾听过,这世上唯一听过这段箫声的人,她的母后,早就已经长眠独落坞山。即便是姜永夜,也不知道这段箫声的因缘。

没有这段箫声,便没有此刻的萧元。

萧元在此刻甚至于有些激动地难以喻,她反复的来回踱步,蓦然顿悟,朗声叫:“轻盈,轻盈,快将本宫的马牵来。”

她等不及一般,并未看一眼姜永夜,直接奔出行宫的大门,丹红­色­披风在奔跑间飞扬,姜永夜伸手去抓,却不得,他眼神暗了暗,最终也跟着萧元一起出去。

箫声不曾断过,萧元咬着­唇­,有些紧张,一把拿过护卫手中的马鞭,动作熟练迅速的翻身上马,面上愈的平静,心中却忐忑不安,谁也不知她这一次能不能在松原上找到那个人。

那个曾在叛军中救下她和母后的人,灰白的袍子,瘦削的下巴,吹得一曲箫声,却自始至终不得见面。

第五十八章 炜炜豆­奶­

( 然而,就在萧元骑上马的那一刻,箫声却戛然而止。ww

松原上的夜­色­依旧浓郁,萧元抓着缰绳,另一只手将马鞭握得紧紧的,面容有些僵硬,她胸口闷,随后沉下声对轻盈吩咐道:“立刻派兵,将松原猎场包围住,没有本宫的手谕,谁也不准出去。”

罢,她一扬马鞭,向着箫声的方向,无边的黑夜奔出去。

建武三年,四月,松原山中风光正好,光武帝带着妻女,文武百官一起前来春狩。南国的狩猎分为四时,春秋二狩,夏时避暑,冬时避寒。

这是从先皇在位时就留下的习俗,除了朝中大事,不曾有过变更。

很多人都以为孟光长公主记不得当年的事,其实不然,这个孩子早慧得可怕。许多人都忘记了建武三年生的事,唯独她,午夜梦回时,总是想起。

她似乎从出生之日起,就与表哥很是亲近,皇族里的姐妹,即便迁就她如李惠安这样的,也不如与表哥感好。

可是这一次春狩,表哥在军中历练,泰安长公主又病了,惠安留下来侍疾,她整日看着大人们在马背上拉弓­射­箭,很是无趣。

两岁以前,她与父皇还是亲近至极的,素爱让光武帝抱着,一同用膳,一同午睡。

但是后来就不这样了,朝中的大臣上书越来越多,宫中的美人也就越来越多,无数的官员都劝谏,要求东宫之位不能长久空虚。

父皇身上的脂粉气也愈重,她偶然之间和表哥一起窥见父皇私下独自与美人们相见的样子,就再也亲近不起来。她实在不懂,为何人前严肃威严的父皇,在人后会是那副模样,荒诞放荡。

那一次窥探之后,她犯上了爱呕吐的毛病,表哥将病因据实告诉了萧皇后,也就是从那时起,帝后二人的间隙出现。母后因为她,责罚了那天的几名美人,因此让父皇不快。

今年来松原狩猎,本也是不想来的,母后说过,想带萧元去固原郡,去独落坞山上骑马。

可是,父皇没有同意,这一次,下面的官员们进献了许多的美人,其中有一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只是姓徐,一来就被封做了充华。

萧元对妃嫔的品阶不熟,但是却知道这是个不让她母后喜欢的女人,和后宫的美人们一样招人讨厌,可是,父皇喜欢。

因为父皇喜欢,所以直接导致了萧皇后踏上松原之后,便郁郁不乐。

“元儿可以用毒药,曲城的丹毒,我把它放进食物里,她就会死。”彼时的萧元,­性­子骄纵得可怕,带着小女孩子的别扭,抱着萧皇后的手腕,这样说的。

萧皇后拍了拍她的脑袋,尚未来得及说什么,刀剑声便起。

在四月十一的夜晚,一支所谓的叛军攻破行宫,分为两队人马,一波向着光武帝居住的正殿而去,而另一波却杀进萧皇后居住的小长庆宫。后来,萧元日渐长大,便明白了,那所谓的叛军一开始就是向着她们母女而来的。

人人都说,陛下与萧皇后鹣鲽深,相濡以沫,扶持着从太子府到如今的重重宫阙,却无人猜测过,陛下与萧皇后曾有过如此激烈的争执。

这场争执,直接导致了他对曾经心爱的女子动了杀机,这样的杀机,萧元至今也不知从何而起。

可是叛军的刀剑砍向她的时候,母后哭了。

她从未见过母后哭,据说这个萧氏唯一的女儿,从不曾哭过,她抱着稚女,驾马奔出十里地,却被叛军追上团团围住。那些叛军,换了衣服,可是军神萧家的女儿怎么会认不出那是征天军团的将士。

她勒着缰绳,不曾望行宫的方向,扬着头,将身前的萧元放下,看着孤零零站在草地上的女儿,对叛军道:“元儿,放过我的元儿。”

也许那时的光武帝,是下定要她们母女­性­命的决心,叛军不曾有过犹豫,刀剑挥来的时候,萧皇后身体里的血液尽数冰冷。

都道虎毒不食子,可是曾经爱她的那个男人,居然会狠下心杀了自己的孩子。

叛军的剑要刺穿三岁女孩的胸口时,松原上若有若无的飘来一缕低沉的箫声,仿佛镇魂歌一般,似乎一切都停驻了。

萧元睁大了眼睛,循声望去,便是男子瘦削的修长身影,风帽下露出来的一角下巴,以及灰白的衣袍,好像一个幽魂一般。

然而,正是在这样一个人的箫声中,叛军尽数瘫软在地上,萧元怔怔的望着他,隔了许久,他没有离开,也没有走近。

“我叫萧元,你是谁?”

他的身影动了动,似乎几块的抬眼看了一眼萧元,然后又避开,这个动作好似艰难,他之后便收起了洞箫,摇了摇头,后退,然后消失在松原的密林中。

这是萧元第一次见他,也是仅有的一次。

她后来来过许多次松原,萧皇后去世之前,去世之后,她都不曾再见到他。只有一面,可是这个人却让萧元觉得无比的安心,比从小陪伴她的的表哥,比不断安抚她给予她越来越多权力地位的光武帝,比这世上行行­色­­色­的人都要好。

松原上的夜­色­夹杂着浓郁的雾气,此时萧元已经驾马来到了当年那个地方,姜永夜跟在她身后半个马头的距离,看了一会萧元的背影,道:“元儿,该回去了。”

此处是松原的深处,倒不是害怕此刻,而是猛兽出没,实际上更加不安全。

萧元朝当年他站的地方忘了一会儿,眼中有些失望,垂下眼,“好。”

她再次抬头的时候,幽深的­阴­暗密林入口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了一马一人。洁白的衣袍,俊秀得难的容貌,温润如水的眸光牢牢地静静地看着萧元,仿似是在看着他的心头宝,他的此生挚爱,他的元儿。

萧元愣住了,她不曾想过,会在这里见到景行止。这个本该在长安城里的人,却在此时出现在这里,除了白­色­的衣袍,一切都这样的吻合。

可是,怎么可以是他?

怎么可以呢?这是前世将她一次一次抛下的人,怎么会是他?

然而,他手中隐约藏在袖中的洞箫却明确的昭示着他的身份,萧元微微张着嘴巴,难此刻的心。

她本该是欢喜的,因为遇见了这个她寻找了许多年的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

萧元怔忪了许久,才问出这一句话。

景行止拿出藏在袖中若隐若现的那管洞箫,萧元胯下的马儿似乎感觉到了主人的不安,扬着马蹄前后的移动,萧元接过那管洞箫,握在手中,轻轻垂头,放在­唇­边轻吹了一下,再抬起头时,素来清淡的双眼忽然有着莫测的水光,她的声音有些哑。

“你随我来···”

她驾着马,向着松原的深处前行,这一刻的背影,伶仃如竹。

姜永夜欲要跟随,萧元听见马蹄声,却回头,眼神黯淡,道:“不要跟来。”

她从以为自己是一朵婆罗花,到后来知 ...

(道自己也是前世的孟光长公主,到如今,心中的疑惑一日比一日的增多,而在这一刻,似乎一切的谜题都会揭晓。

——

建武五年的深秋,光武帝携妃嫔东巡,这一次,没有让萧皇后陪伴。

长庆宫的萧皇后,病得实在严重,且她从除夕开始,就拒绝与陛下相见,便是连疼爱入骨的孟光公主也不让见面,除了专门为萧皇后看病的太医和贴身服侍的宫女,无人知道萧皇后的病究竟如何。

这一日的清晨,关闭已久的长庆宫却宫门大开,光王一路骑马奔驰进来,见到的,却是年幼的萧元跪坐在萧皇后的脚边,白红颜啊,他有着南国第一奇女子之名的姑母,容颜已久,双眼却飘散。

后世人说皇室,都说南国皇室中有两个皇后不得不提起,光武帝最爱的光武萧皇后,以及另一位南章帝的方皇后。

前者的迷人之处在于能够十年如一日的得到丈夫的爱,后者的惊讶之地在于能够从一个卖珠女摇身变为一国之母。

萧皇后死在光武帝东巡的时候,据说这位在太子时期就战功赫赫的铁血帝王,在接到萧皇后薨逝于长庆宫的丧报时,正在城墙之上眺望东海,在斥候说:长庆宫萧皇后薨时,这个一生伟岸的男子突然倒下。

他在昏睡中,不断的喊着萧皇后的小名,阿笳。

“先生,陛下迟迟不能醒来,这可如何是好?”

在东巡的路上,他们遇到了传说中的天人景行止,陛下召他随侍,听闻他博览群书,会世间所有技艺,医术自然也是不凡的。

“无妨,我可为陛下奏一曲胡笳,相信陛下闻此声,必会醒来。”

胡笳虽在,可是萧笳却死了。

他连夜赶回长安城,走进长庆宫的时候,看到了就是披着衰衣,乖巧跪在萧皇后床前的孟光公主,她的身侧是同样一身重孝的光王,唯独他自己,明黄­色­的龙袍,和这里的白纱,哀乐格格不入。

女儿仰起头,看了他一眼,便平静的低下头,他在这个短暂的一眼中,看到她哭得红肿的双眼,不复往日的稚气,静得像一口古井。

“母后让我告诉你,”萧元低着头。

“阿笳,她···她说什么?”

“锦水常在,”萧元抬起头,望着自己的父亲,道:“汤汤与君绝。”

她说完这一句话,就忍不住呜咽起来,身旁的萧永夜立刻将她搂在怀中,小声的哄着她,在孩子的哽咽声中,他听到萧元说:“你自由了,再也不用忍受母后指责的眼光了。”

你想杀死她,你成功了。

少女的­唇­动了动,无声的说出恐怖的真相。

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其实,谁也不知道,萧笳最后死时,究竟是爱着光武帝,还是恨着的···

------题外话------

这是第三卷,全书一共有四卷,第三卷里,会开始增加小景的出镜率,其实,小景很可怜的,后面大家就会明白的,别恨他呀···

第五十九章 炜炜豆­奶­

( “本宫问你,”萧元坐在马背上,背影孤零,景行止看着她的背影。

“你可爱姜予美?”萧元倏地转过身,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景行止,“本宫说的是前世?”

景行止眼光闪了闪,低低的,呢喃,“果真···”他复又抬起头,目光坦荡坚定的说:“爱。”

萧元怔了怔,不怎么相信,怎么会是爱呢?

她不知道前世她回到长安以后的事,可是她嫁给他整整五年,他都不曾爱过她一点,哪怕是一点。

但是萧元想,这些风花雪月都不是她的事了,她只关心,景行止为什么要救她,为什么这般诡异的让她做了两世的孟光长公主。

萧元自复生的那一日起,就有着这个疑问。

“你,为何救我,为何将我从前世弄到这里?”

眼前这个人是萧元前世的夫君,可是因为机缘巧合,这一世却分道扬镳了,萧元庆幸自己神智还不清晰之时就有这样的觉悟。

人随两念,一念谓之离,一念谓之留。

前世里,她要留下景行止,却最终分离;今世里,她要离开景行止,而他无时无刻,似乎都在她的身边。

景行止苦笑一声:“我有一苦,谓之求不得。”

萧元却是不懂的,她望着景行止,觉得这个曾经是她生命整个热情的男子,这样的陌生。

这不是此时的萧元能够懂的回答,可是却是景行止孑孓执着的原因。

世间万物皆有因果,这就是景行止的因果。

因为前世里的辜负,这一世即便费尽心血,也要挽回,这样的原因,他无法对任何人提起,包括萧元。

他以为重历此世之后,他静待萧元长大,不改变一切前世的轨迹,那么萧元便会重新嫁给他。在新婚之时,他会告诉她,他等她久矣。

然而事事并非他所愿,当他逆天而行的时候,就有人提醒他,世间千般法,万般变数。

他等着元儿十五岁嫁给他,她却在大婚的前三日取消了婚约。

景行止说:“前世的事,你记得多少?”

萧元想了想,并未隐瞒,道:“在建武二十年为止。ww”

景行止看萧元的神­色­,面上却极为不可见的舒了一口气,“你只需知道,”景行止的脸上笑容温柔,“我永远都会陪着你。”

“即便我嫁人?”萧元说:“不是嫁给你。”

他看着萧元,眼神有些晦涩,却没有犹豫,声音朗朗:“无论你嫁给谁,我都在。”

萧元其实很想提醒他,万一她什么时候早死了,他也是不能陪着她一同死的,他是天人,寿命无穷尽,难道还能去­阴­曹地府伴着一个魂魄。

萧元最终,也没有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她沉吟半响道:“阿止,何必呢?前尘往事,我都不怨你了,你又何必作茧自缚呢?你的佛在哪里,你却不去拜了?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她每一次唤他阿止,他就多一分欢喜,甚至听不清她后面说的什么,眼如清鸿,喜不自禁。

见他这样,萧元摇了摇头,仿似自己的一番好心都说给傻子听了。她本就不是什么善心的女子,手上染着的鲜血比沙场上的将士还多,若是可以,她更想杀了景行止以绝后患,可惜了,这个人杀不死。

萧元握着马鞭,沉默了许久,问:“有汜,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风吹起松原上的深草,四月末的天气,清醒的草香惹得萧元的眼睛疼,然而她却看着景行止,一动不动的。

景行止翻身下了马来,走到萧元的身边,静静的仰着头,仰望着高高在上的萧元,半响,才说道:“光永五年。”

果然,虽然早就猜到了结果,但是萧元却难以抑制的闭上了眼睛,胸腔发疼。

她握着马鞭的手指不断的收紧,紧紧合着的双眼不见神­色­,但是面容的难捱却是难掩的,隔了不知多久,她睁开眼睛,问:“怎么死的?”

她的有汜,那般聪明的孩子,是怎么死的?

景行止说:“中秋月夜,和韩书起了争执,坠入东溪,随后便病逝。”

萧元微微弯了眼角:“就是姜予芝肚子里的那个孩子?”

“诺。”

萧元一双丹凤眼轻轻挑起,古井无波的眸子落在景行止的时候,冷岑岑的,良久突兀的一声笑从喉咙里溢了出来:“好!”

“你知道她生下来,也活不成,才会不救的吧?”萧元嗤笑道:“好,景行止你教的好徒弟!”

她这般的气势凌人,可是眼中的泪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不停的流了出来。她就用那双含着泪水的眼睛望着景行止,再也没有了语言,再也没有了别的颜­色­。

松原上的风不曾改变,然而悲伧的意味却一点点弥漫开来,压抑得让人难以呼吸。

萧元擦了擦脸上已经快要风­干­的泪,声音微哑中透着恶毒,伏低身子,在景行止身边说:“你要是想要跟着我,就去把姜予芝杀了。”

景行止闻言,看了一眼萧元,便移开了眼。

——

这话原本也就是萧元在盛悲之下说给景行止听的,表示她对景行止以及姜予芝之流的厌恶。但是时隔不久,景行止果然做了一件事。

那是她从松原狩猎回长安之后的第二日,她在得知前世里姜予芝的孩子害死了自己的有汜之后,即便这一世那个孩子还未成形就已经死去了,但是心中的不甘却无法消减。因此尚在松原上就下了懿旨,将憞华郡王贬为憞华亭伯,又将浛洸郡主贬为庶人,夺去姜姓,赐豬姓。

如果邵阳王姜博还在,势必会掀起一番轩然大波,可惜他已经死了,憞华亭伯家中也无当权人,将降爵位的原因归结为姜予芝得罪了孟光长公主,因此没有了光鲜的郡主身份的姜予芝日子过得愈发的艰难。

终于这一天来了,夏时的阳光落在树上,斑驳的树影落在地上,曾经高贵无比的浛洸郡主却局促的住在一间狭小的偏远的院落里。

那天,微醺的风轻拂,她站在院门前,在院门曲径之上,远远的走来一个人。

她的先生,一个与往日不同的先生,灰白的外衣,握着滴血的长剑,幽深的双眸不见波光。

剑身上的血一直往下滴,花径小路上流了一地,她望着先生走近,欢喜尚未露出来,双眼睁得大大的的,忽然觉得遍体生寒。

她记得多年前,他曾经这样步态从容,优雅温柔的走进,将她从池水中捞起,将她救下。

先生,这是知道了自己的苦境,来解救自己了吗?

她在恐惧之后,飞快的提着半旧的罗裙迎上去,欢喜如孩童般的,“先···”

剑以一种她生平不曾见过的速度割下她的头颅,身体与头分成两部分的时候,她甚至没有感觉到疼痛,欢喜还没有退去,­唇­角还有着笑容,然而她却只 ...

(记得,先生杀了她。

她还记得,他将她从水里捞起来,他半抱着呛得快死的她,那双眼睛却似是无意似是有意的再看着姜予美。

景行止弯腰,捡起姜予芝的头颅,她还记得,那年他将她抱起,身上的佛香安宁祥和,如今却没有了。

他救下了她,却又杀了她,前因后果都是因为一个人。

萧元已经有近十日不曾见过景行止,只是这一日,桌上的膳食少了些,便难免问:“这是谁做的?”

轻盈连忙走进来,看了一遍桌上的菜肴,松了一口气,道:“禀殿下,这是先生亲手做的。”

“只是,先生做好了,让下面的人热过的,奴婢已有两日不曾见过先生了。”轻盈不敢说,这是景行止两日前就做好的,只做了两日的份量,可是今日仍不见先生回来,她正担心着怎么向长公主提起,长公主却问起了。

萧元的眉头将要蹙起的时候,外面却传来一声惊呼,在轻盈还未走出去的时候,一身白衣,飘飘欲仙的景行止手里提着一个硕大的木盒走了进来。

她挑着眉,看着他走进来,在见到萧元尚未开始用餐,景行止松了一口气,将木盒放到桌上,拿开那些他预先做好的菜式,将木盒打开,里面装着的,是一盆冒着热气的藤椒鱼,刚一打开,香气扑鼻。

萧元冷笑了一下,说:“我还以为,你是去杀人了,原来是杀鱼去了。”

景行止不答,拿起一副筷子,坐在萧元身旁专注的剔鱼刺,将剥好的鲜­嫩­鱼­肉­放到萧元的碗里,面容温隽,似乎无论萧元说什么,都不会生气。

萧元住了口,一心一意的吃着鱼。

一条整鱼被吃了一大半的时候,门外方简求见。

萧元疑惑的看了一眼景行止,让方简进来,看过简短的密报之后,少女却笑了。

声音清甜的说:“还真是杀人去了?”

景行止将最后一块完好的鱼­肉­放到萧元的碗里,取过­干­净的湿巾,背对着萧元擦手,“只要是元儿喜欢的,我都给你。”

无论你想要做什么事,我都可以为你做到,只要你肯让我陪着你,直到,我生命真正结束的那一日。

第六十章 炜炜豆­奶­

( 光武帝的坠马,结束了原本为期半个月之久的春狩,在萧元赶来的第五日,班师回朝。

“殿下,方小姐到长安了。”

宫中诸事,都是由孟光长公主来打理,随着长公主年纪的增加手里繁杂的事越来越多,渐渐的便也没有耐心去打理后宫了。通常是何时看哪一位妃子顺眼,就把协理后宫的权力扔给她们。

今年好像是景妃。

萧元看了一眼坐在同一间马车上的姜永夜,丝毫不掩饰对方氏的厌恶,对轻盈吩咐道:“这等小事也值当拿来烦本宫,看来景妃的好日子过了,让方氏住到蕴秀宫,好好学学规矩。”

她自然知道景妃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宫中宫外,或多或少都得到一点风声,她与太子不合,起因为柳良娣,后又有方氏。景妃不敢安排方韵的住处,先是怕表现得太过亲近方氏而惹恼了长公主,可是难保他日方氏入主东宫,成为尊贵的太子妃,景妃两方都不愿得罪,故而想将棘手的事扔给长公主。

可是孟光长公主却不是那些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景妃这颗棋子用得不顺手,那她换一颗听话的就是了,后宫不缺美人,协理后宫的大权却只有一个。

萧元将方韵安排进入蕴秀宫,本没有不妥,南国开国以来,从第一任太子妃开始,大婚前三个月,便会进蕴秀宫教养。只是这项规矩在陛下迎娶许氏的时候破了。隆安年间,陛下当时还是太子,迎娶许太傅之女为太子妃,在许氏搬进蕴秀宫的当夜,蕴秀宫就起了大火,烧坏了大半个蕴秀宫,曾有大臣上不吉利,被先皇斥回,只是,第二年,许氏还是死了。

外间的种种鬼怪风水传,萧元不以为然,所谓鬼怪,不过是她父皇不愿意娶许氏而自己放的一把火。

她斜着眼,看着姜永夜,却见姜永夜突然一笑,有些无奈的问她:“我至今不解,元儿,你为何这样厌恶方韵?”

谁都知道,与独落坞萧氏一脉相连的方家,是长公主一派最忠心耿耿的追随者,谁都认为,长公主对方家女儿的敌意来得莫名其妙。

萧元抿了抿­唇­,道:“就如哥哥讨厌景行止一样,我也这样不喜方韵。”

姜永夜沉默了一下,笑了笑,替萧元理了额前的碎,道:“怎会一样?”

“不管一样与否,”萧元抓住姜永夜的手,语气严厉的说:“你和方韵都不能有孩子!”

萧元语气森森:“我已经杀了一个柳良娣,不介意多一个太子妃。”她低下头,摊开自己白玉柔软的十指,纤纤好看:“我手上沾着的鲜血太多了,哥哥,我真不敢想象有一日···”

姜永夜将萧元头贴到自己的胸口,声音硬朗不容置疑,道:“不会有那一日,哥哥在,不会有那一日。”

那一日,两个人反目成仇的那一日?不知道会不会到来,可是谁也说不清楚,不是吗?

终于等到了建武十六年的六月,方韵在宗庙中修行的日子结束,被送到蕴秀宫学习礼仪。

在这三个月里,后宫的美人又大换了一批。方韵的马车一到长安城,就被带到了长公主府。

方韵站在北院的院门前,心中有些忐忑的等待着孟光长公主的召见,她本以为成为太子妃的道路是一跳坦途,谁知并非如此。宗庙里的三个月,让她体会到了长秋山军营里也没有的苦楚,只是愈这样,她就愈要强。

她站在丹红­色­的院门前,看着装饰得华丽雍容的长公主府,在北院中,有人快步走近,她听见有人唤她:“阿姐。”

男子一身劲装,英武的容貌与方碍有些微相似,但是却又多了一些稚气,她愣了愣神,才记起这是弟弟。

她们方家,只有这个弟弟留在了长安,父亲在南方戍边,长兄在长秋山军营带兵,而她自幼时随长兄长大的,与父亲弟弟并不常见。

“殿下午睡刚起,快随我来吧。”

方简招了招手,笑容亲切而恭敬。

他也是刚刚才从轻盈那里知道殿下在今日召见了阿姐,所以特意赶过来见阿姐一面。殿下素来不喜欢在花厅以外的地方召见客人,商议事则更加喜欢在书房,这样随意的叫自己把阿姐带到内院去却是少见。

转过重重回廊,在一处树木茂盛到遮天蔽日的院子外,候着许多宫人。方韵在有记忆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孟光长公主了,那时光武萧皇后还没有薨逝,她还只是孟光公主,长兄带着她和弟弟进宫请安,曾在萧皇后的怀里见过几次,那时只觉得公主殿下娇贵跋扈,其他的与别的女孩儿并无不同。

眼下,走近院子里,却不曾见到孟光长公主,她在那里大约呆了三刻钟,然后被告知,长公主临时出府了,请她直接入宫就是了。

萧元放下棋子,有些心不在焉的抬头看着景行止,淡淡一眼,便移开了,抓起棋盒里的一大把棋子洒在棋盘上面,迎着景行止的目光,道:“不下了。”

景行止双眉微颦,似乎在斟酌合适的词句,唯恐一句话不合萧元的心意,火上浇油:“我在炉子上煨了一锅汤,不如现在尝尝?”

他脸上笑着,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神­色­。萧元自觉没趣,点了点头,在景行止出去端汤的时候,将轻盈叫了进来。

“殿下。”

“方韵身边用的宫女,都换成我们的人,她做的每一件事本宫都要知道。”

轻盈抬眼,有些诧异,却又立刻点头,说:“诺,奴婢这就去安排。”

萧元眼中戾气一闪而过,敲了敲棋盘,紧着说:“不要惊动其他人。”

“诺。”

萧元身边的护卫,明面上长公主府禁军统领方简,暗处的暗卫却是由轻盈主持,这个平日里看上去毫不起眼的女子,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都忠心耿耿的追随着孟光长公主。

——

方韵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又有些熟悉的男子,慢慢­唇­上露出亲和的笑容,道:“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方简解下佩剑,随手放在石桌上,笑道:“我今日休沐,特意跟殿下讨了恩准,进来看看阿姐。”

他摸了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已经有许久没有跟阿姐好好说说话了。”

他这样的热,倒显得方韵有些冷淡,方韵身边的宫女端上来茶水糕点,退到一旁侍立,方简瞥了一眼,不可见的皱了皱眉,却没有说什么。

“再有一个月就该大婚了,我还要多学习礼仪,小简,你若无事,我就先回去了。”

方韵站了起来,欲要离去。

方简也跟着起来,拦住方韵,有些不满的道:“我才刚来阿姐就赶我走,算了,反正我也是奉大哥的命来给你送信的。”

他从袖中掏出一个信封,放到方韵的手中,不满的呓语道:“从小就这样,你们两个最亲!我走了,阿姐你保重!”

方韵看了一眼方简,点了点头,只说:“好好当差,”便拿着信封回了蕴 ...

(秀宫。

方简心中气闷,觉得自己的兄姐皆不喜欢自己,但是此时却并非为此赌气的时候,他心中存着更大的疑惑要去解惑。

一路骑马回到长公主府,当得知公主此时正好有空,便立刻去求见。

“何事这样急匆匆地?”

“属下有一事想要请教殿下。”

“何事?”她转头看向方简,手中的书卷轻轻放下。

“属下不解,殿下为何要派人监视阿姐。”

“此事,”萧元看着方简,方简也是一个前程锦绣的二郎,只是不曾上过战场,犹带着一些稚气未脱,做事沉稳有度,心­性­却很简单。

“方家效忠殿下已有十年,不曾逾越,还请殿下解惑。”

萧元笑了一下,抬起头来,透过半开的窗户看着屋外的繁花,她心下了然,却没有慌张,方简是个很简单的人,否则便不会这样冒失的说出这番话。

“无事,只是担忧。”

方简抬起头,望着萧元,问:“殿下担忧什么?”

“毕竟是太子心仪已久的太子妃人选,只怕宫中宫外,太多眼睛忌恨了,若是在大婚之前出了什么事,当如何呢?”

方简怔了一下,有些惭愧,磕了一下头,“属下多疑了,请殿下责罚。”

“起来吧,”她看着方简,并未为难他:“自家的亲姐姐,多点心也是应该的。”

方简起身,犹豫了下,还是说:“其实阿姐并非属下的亲姐姐。”

萧元眼神一动,想起了那时容焕对她提起过的事。

“嗯?”

“隆安年间战乱,家母带着大哥和阿姐去投奔父亲,结果路上半道被流民冲散了。家父赶到的时候,只寻到了家母和大哥,阿姐是在两年后才找回来的。父亲曾告诉过我,是为了安抚母亲的痛楚,才会···”

萧元沉思一会儿,道:“陛下知道吗?”

“诺。”

萧元垂下了眼,此时容焕的话她已经信了十分,其实她当时是相信的,只是苦于没有证据,既然方韵不是方家的女儿,那么那件事就是真的了。

她嗤的一笑,想父皇知道方韵不是方家女,那是否也知道方碍与方韵有私呢?

第六十一章 炜炜豆­奶­

( 夜­色­幽冥,皓月当空,长秋山的军营中将士才刚刚用完晚饭,夜间的训练就要展开,容焕却独身一人悄声折回了营房。ww

他住的地方和方碍只有一墙之隔,因此在回到自己的小院之后动作利落的翻进方碍的院中轻而易举,今夜是方碍亲自带兵夜巡,所以他有足够的时间。

事实上找到方碍与方韵有私的证据远非想象中的艰难,只是机会难得罢了,他不过是走近方碍的屋中,在枕下便找到了一个半旧的荷包,上绣着交颈鸳鸯,并注有韵字。

容焕笑了笑,将荷包收入袖中,正要转身却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当前翻身躲入床下。

在他躲进床下的时候,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方碍快步走进来,一阵搜寻之后,依然没有找到荷包,屋外却传来一阵喊声,夜巡的将士已经整军待了,只等他们的主将到场。

方碍不答,踱步在屋中走了几圈,最终掩上门出去了。

容焕从床下爬出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却在下一刻僵住了,他抬头,看着折回来的方碍,脸上露出一股笑。

“不知你要作何解释?”

这个男孩是长公主亲自命人送来的,方碍第一瞬想到的就是长公主怀疑他了。

“我有何需要解释的,倒是你,方大人,你该想想如何对长公主解释了!”

容焕说得一派坦荡,他点了点头,便越过方碍走出房间。

这一夜,容焕坐在屋中,看着门外重重守卫,没有什么睡意。长秋山上的征天军团虽是属于长公主的征天军团,可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如今该想着如何把消息传给长安的殿下。

容焕起身,走出房间,夜­色­正浓,没有夜巡任务的将士都在酣睡中,他知道征天军团中有长公主留下的暗兵,专为传达不被禀报的事,他们自有一套传递消息的办法。

可他算好了一切,唯独没有想到方碍这一次并没有带兵夜巡,而是临时换了心腹,暗中潜伏下来。在容焕的计划里,这个荷包会成为证据,送回长安城,他想为萧元做一些事,即使微不足道,却是他用心去做的。

走过士兵的营房,他突然看见静候在前路的骏马身边的方碍,他正一派悠闲的抱着剑,似乎已经等了容焕许久。

一前一后一马,走过寂静山路,远处不知哪一个营房,突然响起一阵悲伧的胡笳声,如此的寥落,压在人的心尖胸口,飘荡在长秋山的树颠。

容焕抽出了腰间的剑,目光淡然的看着前方的方碍。

长秋山的深处,空寂无人。

幽深的密林之下,无人看得见他们凌厉狠辣的招式,仿佛一场无声的皮影戏,冷岑岑的,杀意盎然。

两方身影不知是第几次交错,血腥的味道蔓延在这片森林里,容焕胸口剧烈的喘息着,说起来,他是第一次与人这样僵持的战斗。

两个人的体力都达到了极限,两个人的力量似乎都相当,可是对于方碍来说,这是莫大的耻辱,以容焕的年纪,却与自己对峙着,无疑是对方碍巨大的讽刺。

容焕的剑刺进了方碍的手臂,然而他自己的代价也惨烈,一条血淋淋的伤口从眉狰狞的拉到耳后,原本俊美的男孩在这一瞬有了一种残缺。

容焕抹了抹流进眼睛里的血水,竭力的忘记身体的疼痛,他知道,今夜要么是方碍倒下,要么是他。

在这样渺无人烟的深山里,如果自己死在这里,恐怕殿下永远都不会找到他吧?他咬着牙,转身,将手中的剑再一次紧紧握住,身后的方碍同样也在做着艰难的动作。

然而到底还有年龄和历练上的差距,这一次,方碍的剑更快的刺了过来,直指着容焕的胸口,不偏不移。

剑破空而来的风声,让容焕迎上一股寒意,尽管对方伤得比他重,但是无论是余气还是力量,都远远强过他。

不过,他还有一个活命的机会?

抢到方碍身后的那一匹马,他错身避开方碍的剑,在身势完全避让开之后,轻声哼笑,他整个人如疾驰的苍鹰一般,扑向那匹吃着­嫩­草的战马。

马儿受惊,一双清亮的大眼望着扑过来的容焕,来不及避让,却被容焕伸手抱住脖子,少年身法灵活的翻身上马,一勒缰绳,马儿便向着密林深处奔驰。

方碍皱起了眉头,杵着剑单膝跪在草丛之上,不死心的瞪着容焕消失的方向。

方才那一剑,用尽了他的全力,按理说应该已经刺穿了容焕的身体,可是容焕消失在密林中的身影让他又不能确定。

他沉默许久,撑着剑起身,山风从他手臂上破碎的衣衫缝隙里穿出,冷岑岑的,疼得他说不出一句话。

远处低沉悲伧的胡笳声又起,天边的鱼肚白已出,方碍朝容焕消失的方向凝视一眼,拖着伤体回到军中。

军中将士现容焕失踪,是在第二日的清晨,早间早训,将官等了许久,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容焕。

在军营四周搜寻了小半日,依旧不见踪影,众人这才察觉到事态的严重,将此事禀报给长秋山军营的上级,方碍。

“此人是长公主亲自交待下来的,”方碍一只手轻轻随意的摸摸了受伤的手臂,坐在房中,“既然失踪了,那就让弟兄们去仔细搜寻吧。”

下属得了令,正准备出去召集人马,却听见方碍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只是搜寻的结果,你以为会如何?”

下属一怔,转身看着方碍,却见他双眼冰冷,道:“你们已经浪费人马在军营四周找了大半日了,你们即便找到他,又能保证他还活着?”

下属无法回答,因为在方碍­阴­鸷的双眼中他已经默契的领会了他的意思。

只是,容焕是长公主的人,怎么···怎么会得罪了方大人?

这个少年郎虽然年少气盛,但是天­性­聪慧不凡,在军营中很得老兵的赞赏,平日里也不曾见过差错。

方碍低头咳嗽,声音低而冷。虽然他现在占据着优势,可以借由搜寻容焕,然后抢先一步找到他,解决掉他,可是经此一事之后,后患无穷。

长公主的人死在这里,即便理由正当,他也会受到责罚,再这样下去,只怕会酿成大患。他不再多,站起身按住身上的佩剑。

“走吧,我随你们一起去找。”

眼中的杀意毫不掩饰,长公主的人又如何,这里是长秋山,即便长公主知道消息,那至少也是半个月以后了。

在这段时间里,他有的时间是安排好后路。

眼前是迷糊不清的一团黑影。

自从夺马而逃之后,他紧紧抓着缰绳,眼前就只余下了一种颜­色­。

他不知道自己在长秋山的深处颠簸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只是随着马蹄的脚步,一路模糊不清的去了。胯下的马儿不是打个喷嚏,他觉得身体越来越冷。

随着那贯穿 ...

(他腹部的一剑流逝的热血,他身体的温度一点点的消失,在风中奔驰过后,整个人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的。

在那模糊不清的一团中,恍惚的,有一个丹红­色­的人影走过来,牵住奔驰的马。

“焕儿,你怎么了?”

那团黑影中,萧元的容颜清晰而明艳动人,那张美艳得勾人心魂的脸让容焕不由自主的松开缰绳,去触摸,然而因为他的这个动作,撕扯着腹部的肌­肉­,腹部的伤口被拉扯开,剧烈的疼痛让他找回了原本快要消散的意识。眼前的丽­色­女子消失不见,悲伧的胡笳声却愈的清楚,光与影都在他眼里流转。

殿下?殿下在长安···他还要活下去,为了殿下。

马儿又往前走了几步,他终于支撑不住,生生的从马背上摔在地上,马儿一阵长鸣。它低下头来咬他的衣领,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的颈间。

容焕开始想念在长公主府前的那一个薄如蝉翼的吻,真想,真想在吻一次,深一点,久一点,他喃喃自语着那个名字,在草丛中失去了知觉。

在更远一点的山中,胡笳声停住了,草丛中依稀传来了悉索声。

那,是有什么动物还是人?在草丛中缓缓而来的声音。

天际微白,然而草丛里的悉索声却越来越大,马儿觉得不安,远远跑开。悉索声终于停住了,一个穿着绿­色­薄纱裙的女子从中走出。

她光着双脚,双脚之间系着树藤做的脚镣,因此在行走中出巨大的悉索声。她走到容焕的跟前,垂下头看了他一眼,退开,这时借着稀薄的光影,才可以窥见她的容颜,让人觉得奇异的是,她与萧元生着同样的皮相。

唯一不同的是,她不如萧元的艳­色­,很平淡,似乎没有表的一张脸,看上去­阴­测测的,像是将萧元的皮直接扒到了她的脸上,面无表,便是如此。

“阿止,”那个女子开了口,声音平和而无波,双眼看着容焕如同再看一件物品,“又欠我一条命了。”

听到说话的声音,容焕抬起眼睛,好像看清了眼前的人是谁,觉得满足而喜悦,­唇­上露出一抹笑,喃喃低语道:“殿下···你来了。”

第六十二章 炜炜豆­奶­

( “喂,景行止···”萧元站在杏树下,杏花已经谢了许久,杏子挂满了枝头,萧元扯了一个青硬的杏子,捏在指尖,“你这杏子还有多久才能熟啊?”

景行止抬起眼,望着萧元,温柔一笑,道:“还有一个多月,倒是给你杏仁虾球吃可好?”

萧元正要说什么,急促而毫无章法的脚步声从北院外面传进来,她来不及回答,目光便被吸引过去,景行止略略嘲讽的一笑,垂下头看了看棋盘,在挑起眉眼看着萧元的时候,眼神依旧温柔不变。ww

“奴才有急事禀报!”

院子的外面,来人被轻盈拦下,萧元却已经听见了,挥了挥手,让轻盈将那人放进来。

“怎么了?”她有些好奇,长安城已经太平很久了,倒不知又出了什么事。

那人一路疾驰而来,膝下一软,跪在孟光长公主的脚边,战战兢兢的说道:“长秋山急报,容焕失踪,生死不知。”

“嗯?”孟光长公主一怔,手中的杏子被捏软,她转过身,问询的眼神看向景行止,她不记得前世出过这样的事。然而她终究还是那个大权在握,冷静自持的孟光长公主,在些微的慌乱之后,身上的颤栗便停止了,她­唇­间扯出一丝凉薄的笑,道:“务必找到,若是有任何差池,便叫方碍剔透来见本宫。”

她挥了挥手,走到景行止的面前,蹲下身,与他对视,问:“我不记得发生过这件事?”

“一切都在变化中。”景行止悠悠说道,一只手安抚的放在萧元的肩上,道:“不会有事的。”

萧元怔了怔,点头,起身忽然对轻盈说:“立刻备车,本宫要进宫。”

天­色­其实已经不早了,虽然与光武帝一道从松原上回来,可是看似缓和的关系还是生疏冷淡的,从松原回来开始,孟光长公主就不曾入宫,此刻宫门都快要关闭了,孟光长公主却要入宫。

“披了袍子再去吧。”景行止不知何时从屋中去了袍子,披到萧元的身上,萧元看着他,他一派自然,不见什么神­色­异常。

“老师也早点休息吧。”萧元不冷不淡的说了一句,转身一手捏着袍子的领口,快步的走出北院,身影如风,步伐急促。

“诺。”景行止含着让人如沐春风的笑意坐回树下,在萧元转身之后,面无表情的垂下眼。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无疑是让他觉得满意的,可是唯独,唯独元儿,即便元儿的每一步,除了取消婚礼之外的每一步,他都猜到了,还是觉得难捱。

景行止抬头,望着满树的青­色­杏子,眼瞳幽深不见底­色­。他的手抚到树­干­上凹凸不平的地方,整个人突然一种萎顿,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倚在树­干­上,低低唤了一声:

“阿杏···”

萧元脸­色­不变,冷冷道:“我认为要立刻取消婚礼。”

光武帝披着宽大的袍子坐在那里,微蹙眉看着萧元,没有说话。他彼时正在洗浴,却被突然闯进来的女儿打断。

“现在就拟旨,”萧元走到龙案前,直截了当的拿起朱笔,扯出一张空白的圣旨,刚要提笔写上,朱笔却被光武帝拿走了。

萧元看了光武帝一眼,有些气闷,光武帝却并未生气,随手将朱笔丢到桌案上,“你对方氏多有敌意,为何?”

他的声音不怒自威,有着上位者常年的冷和硬,这是南国建国两百年来,最为强势的帝王,不论是史册还是当今都是这样认为的。

萧元抿了抿­唇­,有些气闷道:“有报,方氏与方碍有逾越之事,”她抬眼,那双与光武萧皇后如出一辙的眼睛波澜不起,死死的看着光武帝,问道:“父皇知道她不是方家亲生的女儿,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怎可成为我南国的太子妃?怎可让她嫁给我哥哥?”

“知,”光武帝笑了笑,说:“你父皇还没有老到受人蒙蔽的地步。”

“是吗?”萧元说:“那你究竟想做什么?”

她垂下头看了一眼朱笔,愈发的坚定道:“婚事必须取消,你的算盘不该用在哥哥身上。”

光武帝披着袍子站起身,冷笑一声,他在屋中踱步,步态慵懒优雅,有些好笑与不屑的问:“哥哥?元儿,朕从来没有把他当成过你的哥哥。”

这一次,萧元即便内心怨愤,却没有做出与往日里那般的过激行为,这一年来,她的不再是那个真正只是十来岁的长公主,前后两世,她经历了这么多。

沉默片刻,她开口,“究竟要如何?你才能取消婚约?”

光武帝微微笑了笑,道:“不会取消。”

“为什么?”萧元无法理解,她完全猜不透光武帝的心思。

“你顾虑,无非是她做出失德之事,令你皇兄与我皇室脸上无光,”他沉吟着开口,背着手走了几步,道:“父皇在,断不会让你处在隐患之中,这些事情,父皇自会帮你处理好。”

萧元无言以对,只能看着光武帝,面无表情,只觉得让她生出无限的烦闷。她望了望窗外在风中摇摆的宫灯,收回了目光,提着华丽雍容的裙子,快步走出屋子。

在她离去之后,光武帝叹了一口气,找来临海。

“朕让你给方氏服下的养子丹可已经办妥?”

临海是皇宫里的大总管,要在饭食之中给方氏换进去一点药,不过是举手之劳,此刻陪着笑脸,小心翼翼的回道:“奴才已经办妥了。”

光武帝脸上却没有出现轻松满意的神­色­,而是愈发的沉重,喃喃自问道:“朕已经依照先生的意思去做了,但愿真的能保元儿平安一生。”

临海笑着说:“长公主是天家贵女,有享不尽的福气,一定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

光武帝不置可否,点了点头。

“既然已经服下养子丹了,那婚期便如期举行···”他凝视着空气中虚无的一点,缓缓开口:“先将方氏册为武贞县主,办得隆重一点。”

“诺。”

光武帝忽然又问,“先生可有话传来?”

“还没有···”

光武帝点了点头,“去,太子大婚在即,除了方德之外的方家人,都召回长安来参加婚礼。”

“诺。”

“长秋山的统领,也该换一个人了。”

“诺。”

临海领命出去以后,便将光武帝深夜里吩咐的事情交代下去。方碍带着人马在山中找了十天,几乎将整个长秋山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容焕的下落。这样无意义的行为,引得许多将士不满,他们认为,实在不该浪费多余的­精­力,去寻找一个无名小卒,他们驻军在此,是为了镇守固原,是为了震慑固原那边的大禾人。

长安的懿旨却在此时姗姗来迟,比方碍预想中的快,也更加严厉。

务必找到,若是有任何差池,便叫方碍剔透来见殿下。

他的耐心早就已经磨得消失 ...

(了,方家被一个黄毛丫头骑在头上作威作福整整十年了,为了给她看好这五万征天军,他连上战场杀敌的机会都没有。方碍虽知自己有隐瞒在先,可是长公主这样一道命令还是让他觉得不满。

只是,在他尚未来得及做出不满的举动的时候,另一道来自长安城的圣旨也紧随其后,交到了他的手上。

陛下恩赐,将方韵赐封为武贞县主,先行县主的册封礼,然后过几日,再与太子大婚,要求除了镇守边关的方德,所有方家人都要到长安观礼。

武贞,这个名号让方碍哑然失笑。

交代手下的人继续寻找容焕的下落,便一刻不停的跟着宣旨的人一道回京,方韵行礼的日子就在这几日,所以他们路上还须日夜兼程,能够浪费的时间实在不多。

遥远的长安,孟光长公主府,萧元方才从轻盈手中取过密报,原来方碍在往长安的路上,受了重伤。

萧元捏着密报的一角,“刺客真的是父皇派去的?”

轻盈应诺。

她笑了笑,“绕了这么大个圈,原来如此。”

她被光武帝牵着鼻子走了这么久,如今总算明白了光武帝究竟想要做什么。

南国的军权经历了四个阶段,从第一任开国皇帝带兵起义开始,到萧氏一战而有了军神之名,建立了南国四十万征天军团,到萧氏一族战死,征天军天被杭家方家两分,直至后来的杭氏通敌,方家屹立不倒。

到如今,方氏已经是山雨欲来了。

光武帝周折了大半个圈子,不过是想剪除方家,一个有太子妃,却失去兵权的方家。

萧元冷哼一声,将密报放在火上点燃,扔到铜盆中,“焕儿可有消息?”

得到了,依旧是还没有。

她便失去了心情,看着化为灰烬的密报,冷冷道:“再给方碍添一味药,既然受伤了,就不必再好起来了。”

容焕的失踪,除了与方碍有关,再无别的解释。萧元叹了一口气,目­色­清明而冰凉,道:“将王兼召回来,任命为长秋山的新统领,再好生抚恤方碍一番,让他好生养病,静待太子大婚之日。”

第六十三章 炜炜豆­奶­

( 建武十六年八月。ww

终于有人在南国与姑墨国的边界发现了容焕此人,八月的天气,地处雪域的姑墨国已经下起了鹅毛大雪,这样的天气会持续到来年三月,雪域苦寒,之余南国来说,是一遍可以被称作秘境的地方。

容焕是在雪域与中原的交接点,洛书客栈中被发现的。

传回消息的探子说,容公子曾受了重伤,不知怎么的,失踪了一个月之久,身上的伤奇迹的被愈合了,只是脸上的伤痕却留了下来。

至于容焕是如何从长秋山到的另一个方向的洛书客栈,即便是问了他本人,也没有得到答案。

不过,随他的消息一同传回长安城公主府的,还有一个绣着韵字的荷包,这个荷包上犹带着容焕的鲜血味,被送到孟光长公主的手中。

这位素来以狠厉之名著称南国内外的孟光长公主淡淡一笑,就荷包扔到了地上。

萧元此时对方韵与方碍已经起了杀心,况且她向来是想到什么就要做什么的。

只是却被景行止劝了下来,如何劝下来的,便无人得知了,只能说景先生能为常人所不能。

容焕躺在摇晃不止的车厢中,手里捏着一个通体白玉的药瓶把玩,面上笑容邪气,原本俊美的容貌因为那一条伤疤平添了十分妖异,这个男孩不知何时,已经长成了一个大人。

马车的摇晃,让他原本就虚弱的身体更加的疲倦,瘦如孤竹的修长手指揉了揉眉心,很快的,便在马车的颠簸中沉睡去。

容焕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醒过来的时候,入眼的便是暖黄的烛火,灯下托着腮正在专注的看折子的孟光长公主。

此时的萧元,有着一种平时不曾表现出来的温婉,或者说,她从来不是一个温婉的女子,她生来便带着北地女儿的强悍,又兼之姜氏皇族血统里野­性­。而这时,却在灯下光影中,恬淡美好。

容焕舒了一口气,声音不大,却惊动了萧元。

“焕儿···”她放下手中的折子,径直走到容焕的床边,含着温和美丽的笑容,双眼明亮的看着他。

她一手轻轻将容焕扶起,一手端起床边搁着已经放凉的药汁,有些叹息的语调,道:“说好了等两年在从军的,你看看你现在弄成什么样了?”

容焕抬起头,看着萧元伸过来的汤勺,一瞬间,少年郎­阴­鸷的目光化为眷恋的爱意,紧紧的定在萧元的脸上,一双明澈的眼睛一眨也不眨。ww

喝了一口药汁,苦意在­唇­舌间弥漫开来,引得他皱起了眉头,伸出修长的手臂,一把环住萧元的腰,十分稚气,十分可怜的说,“殿下,药好苦。”

“这下才知道苦了?”被他这样一抱怨,萧元笑得越发的开心。

她放下药碗,十分难得的温柔回抱住容焕,手轻轻抚在他的后背上,态度亲昵如同在安慰自己的孩子一般。

“你呀!就是没吃过苦。”萧元叹了口气,说:“方碍昨日已经到了长安,两日之后,太子大婚,我带你一同出席。方家敢动我的人,便该有覆灭的觉悟。”

容焕盯着萧元的­唇­,看着她红艳的嘴中不断说出­阴­冷的话,咬了咬牙,克制住那种想要亲上去的冲动,唤着萧元腰的手收得更紧,他不觉得让萧元为他出头有什么丢脸的事。

他的命是萧元的,自尊也是萧元的,身体是萧元,灵魂也是,他的一切,所有都是眼前这个女子给的,在某种意义上,即便她把他当成寻开心的宠物也可以。

萧元低下头,正好与抬眼看她的容焕对视,她的手顺着他脸上的疤痕摸了下去,端详了那伤痕许久。

“这样好看的脸,却多了一道疤。”

萧元叹息的口吻,眼中惋惜的神­色­,让容焕心中不安,会不会,因为这道疤,殿下再也不喜欢自己了?

少年眼中悲伧的神­色­刚要聚集,萧元的吻却落到他的伤疤上,很轻柔很短暂的一个吻,却让少年明亮的眼睛沾染了绚丽迷茫的­色­彩。

“我的焕儿,本该是世上最好看的人。”

有汜···我的有汜,他如果活下来,本可以是世上最好看的人,可是···

萧元眼睛突然像是结了冰,冷而硬,她勾了勾­唇­角,笑容妖质而诡异,她捏了捏容焕的脸,说:“喝了药,早点睡吧,我等你睡下再回去。”

容焕却眨了眨眼,突然说:“殿下,景先生在吗?我想见他。”

萧元一怔,说:“在。”

她不知何时,容焕与景行止还能私底下见一面了,她还记得不久之前,两人一见,还是剑拔弩张之势。

容焕等了一会儿,便有人推门进来,来人正是白衣羽仙的景行止。萧元正要在桌前坐下,谁知容焕却说:“殿下,我想吃藕粉。”

萧元不明所以的看了一眼容焕,却见他眼神坚持,便也知道自己留在这里,容焕必不会对景行止说话,可是心里却实在好奇,容焕要与景行止说什么。

她皱着眉,走出房中,犹豫了一下,让轻盈将她抱上屋顶,谁能想到南国的孟光长公主也会做这种梁上君子的事?

“我容焕虽然不喜欢你,可是救命之恩却不得不谢。”

景行止站在屋中,却避开了容焕的一拜,略微白的脸上,没有什么喜怒,只是说:“我救你,是因为元儿,你我之间,没有恩情之说。”

他这样一说,容焕脸上刻意表现出来的缓和之意便收了起来,有些嘲讽的一笑,却没有说出激愤的话,而是将方韵与方碍的事情,更加详细的告知景行止。

他说完之后,抬眼看了一眼景行止。

景行止却连眼­色­都没有变,平淡无波的道:“这些事都是小事,一切都早有安排。”

这样一句话,无论是屋顶上的萧元,还是床上的容焕,都不解其意。

然而景行止却没有再解释什么,直接走出了房间,关上门之后,­唇­上露出一点笑容,待萧元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景行止抱下了屋顶。

“你想知道什么,直接来问我便是,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偷听?”

萧元气闷,一挑眉毛,道:“那你说的一切早有安排是何意?”

——

长安城崇政殿,深夜寂寥无声。

景行止从密道中走出来,白而秀质的面容,带着世间不曾有过的仙气,似乎要乘风而去。

他从那个狭窄的密道缓缓走出来,衣抉翩翩,声音平静:“我这里有一味药。”

原本正在案前批折子的光武帝忽然一震,循着声音望去,便看见景行止,此时冷夜的风吹来,光武帝不知为何,居然赶到冷意。

景行止隐藏在长袖中的手臂抬起,修长五指随意的握着一个洁白的玉瓶,轻轻的放在光武帝的桌案之上。

“此药名叫养子丹。”

“何谓养子丹?”

景行止的脸上出 ...

(现一种悲悯的笑容,近乎机械化的背诵道:“养子丹,采母体以养胎儿,服食者能在最快的时间里有孕,生下健康的孩子,孩子一旦生下,母体亏损,多则三五年,少则一二月殇。”

话一说完,两人便四目相对。

景行止勾起一抹笑,道:“陛下万不要有用在自己身上的想法,与服此药者相欢,男子之损不亚于女子,或可终身不育。”

那一瞬间,光武帝突然对这个慈悲为怀的男子产生了一种恐惧,那种恐惧是他做皇帝之后多年不曾有过的。

“朕有疑惑。”

光武帝伸手,将白­色­的玉瓶放在手中把玩,想了一下,问:“自建武五年遇到先生,到如今先生做这些事,究竟为何?”

景行止身子摇晃了一下,眼前有些模糊,他看着光武帝,却在此时想到了在公主府中的萧元,眼神不觉温柔眷恋。

“我做这些事,只有一个原因。”他那双看穿人世红尘的眼睛似乎透过光武帝再看另外一个人。

“我要让元儿,重新回到我的身边。”

他说:“我的冗长苦闷的一生,一直在为此而努力,对于陛下,你与你的萧皇后,还有下一世,还有轮回,可我与元儿,只有这一次了。”

他此时的神情和言语都实在古怪,这番言论,是他第一次与光武帝提起,不像是在敷衍光武帝,可是却又叫人捉摸不透。

只是,光武帝在他口中,第一次听到他和阿笳,还有下一世,心中的疑虑便尽数的被欢喜冲散,阿笳啊,他的阿笳。

若是有下一世,他便不负她,好好待她。

“朕将元儿交给你,”光武帝郑重道:“是因为知道,你会好好的待她。不似朕辜负阿笳一般,辜负她。”

景行止怔了怔,嘴角浮出了一丝苦笑,辜负吗?有谁会相信,他从不曾辜负过萧元,无人相信。

前世的事情已经随时光消失殆尽,只是今世,他一定要竭尽所能,将萧元留在身边,即便是背弃佛祖,可是谁又知道,他从不曾向佛,他若真的有佛,那佛便是萧元。

他从不曾辜负她,只是无人作证。

------题外话------

大家伙相信他从来没有辜负过萧元吗?

第六十四章 炜炜豆­奶­

( 光武十六年,九月初一。ww

这是建武年间最大的一件喜事,据宫中当差的老宫人们说,这样的热闹场面,只有当年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才有的。

当年陛下迎娶许氏时,正值储君之位岌岌可危之时,加之南国对若羌用兵,内忧外患,国库空虚,许氏做太子妃的大婚典礼,十分的仓促和简陋。

等到一年以后,许氏突然早殇,陛下又迎娶战功赫赫的萧氏女为太子妃,虽然是继妃,可是场面盛大,普天同庆,整个长安乃至北地都在为大婚而欢庆。

萧元本该是安排大婚事宜的不二人选,可是她已经许久不愿意管后宫的事了,若此时是李惠安嫁给姜永夜,她可能还会管上一管,但是方氏,还不值得她费神,直接将大婚的繁琐事务丢给了礼部。

陛下当年与萧皇后的大婚典礼,是在沉音殿举行的,只是姜永夜与方氏的却不行,陛下的意思是直接让方氏在蕴秀宫出嫁,送到太子府之中,再举行婚礼。

依照旧例,萧元本该去蕴秀宫陪陪方氏,可是她却没有,直接带着容焕去了太子府。

来到太子府的时候,太子府的门前已经车水马龙,只是一见到孟光长公主的车驾,便全数恭谨得不能在卑微的避让开来。

马车的门被打开,当先跳下马车的是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郎,随后孟光长公主才搭着他的手下了马车。

这少年并非是时常跟随在孟光长公主身边的景先生,几乎没有人见过这个人,一时之间大家伙都不知道如何称呼。

待孟光长公主下车之后,少年抬起头,站在了孟光长公主身侧,露出他的容貌,俊美的脸却带着一条长长的伤疤,凭白的生出一种妖异。

“臣等拜见长公主殿下,愿殿下长安千秋。”

在少年讥讽的眼神之下,众人才纷纷回过神来,跪地请安。

“起来吧,”萧元抬了抬手臂,淡笑道:“今日是皇兄大婚之喜,诸位大臣不必拘谨,都随本宫进去吧。”

她虽然带着温煦的笑容,语气却冷淡无波,大臣们不敢拒绝,众口称诺。ww

萧元点了点头,当先走进太子府,她今日穿着正红­色­的百鸟朝凰深衣,与新娘子的吉服有些微相仿,似乎有些故意的味道。

身后跟着的大臣便两两议论,猜测着孟光长公主这样做的缘由,方氏本该是最亲近长公主那一派的,可是如今看来却有些蹊跷。

“殿下来了,”陛下身边的临海老远的就上前来,将孟光长公主引到里面,陪着笑脸道:“陛下已经到了许久,正在问殿下呢,可巧,殿下就到了。”

萧元却没有什么好脸­色­,道:“不急,本宫要先见一个人。”

方碍,做为方家前来观礼的辈分最高的人,此时已经早早的到了太子府,萧元环视四周,却不曾见到他。

正要让人去找他,容焕此时却朝着一个方向走了过去,拨开人群,背对着孟光长公主的,正是方碍。

方碍本来正背对着孟光长公主在与人寒暄,却见众人都垂头闭语,有些诧异,回头便见到孟光长公主,以及她身旁的少年。

方碍太阳­茓­突突的跳起,在孟光长公主从容的步态中额头开始流汗,正在孟光长公主要靠近他的时候,临海突然上前来,拦在长公主的身前,道:“殿下,陛下等您许久了,还是先去···”

萧元的眼睛里浮现出一抹笑容,仿佛寒冰化开一般,拍了拍容焕的肩,道:“焕儿,你自己去吧。若是赢了,我给你个大将军做,输了,那就让方碍做你的陪葬。”

她似乎是玩笑的口吻,可是少年的眼睛里却积聚起了力量,少年的喉结上下移动,咽了一口水,问:“如果我赢了,我就能做将军?”

“素无戏言。”萧元­唇­间一笑,微风繁花一般。

容焕眼睛一亮,俊美的少年笑得繁花无光,朗声答道:“那我做大将军了,是不是就可以成为殿下的男宠。”

这一句,声音颇大,毫不掩饰,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萧元无奈的抚了抚额,有些无可奈何的道:“你就这点出息了?再不去,人可就又不见了。”

她看着那些带着异样的目光打量着容焕的人,­唇­上起了嘲讽的笑容,与那些人眼中的不屑相对比,众人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直接的触怒了长公主,纷纷低下头,不敢再看。

只是这少年的身份却让人觉得诧异,竟然是孟光长公主的面首,早几年孟光长公主也是蓄养过一些个模样清秀­性­格乖巧的娈童的,只是年纪长大却都尽数遣散了。

如今却带着一个面首前来参加太子殿下的婚礼,究竟是何意图。

然而,众人回过神来,少年却已经不见踪影了,而孟光长公主也已经恢复了神­色­,随临海朝太子府的深处而去。

“父皇这样急着见我,究竟是为了何事?”

光武帝放下茶杯,带着笑容,指了指身边的空位置,道:“先坐吧,陪父皇说会话。”

萧元上前坐了下来,看着光武帝,眼光深深,却没有笑意。她环顾整个房间,却没有察觉到除了光武帝之外还有别的人,临海将她带来就自觉地守在了门口。

“父皇看到太子成婚,甚是欣慰,昨夜便梦见了当年迎娶你母后的情景。”光武帝的手指在茶杯的杯沿画圈,淡淡的口吻,似在追忆,“我们当年是在沉音殿举行的婚礼···”

光武帝顿了顿,看着萧元有些不耐烦的神­色­,叹了一口气,想到自己的寿数,不觉有些伤怀,“父皇知道你素来不耐烦父皇跟你说这些话,父皇老了,人一老就喜欢回忆这些事。”

萧元闻言,忽觉悲伤,如今已经是建武十六年的九月了,他,到底是她的父亲,再有三年零三个月,他就要离开了。如此想,萧元的脸­色­便好了许多,望着光武帝的眼睛,有了淡淡的温度。

“父皇此生,最对不住的人并非是你们母女,”光武帝叹气,道:“你皇祖母生父皇辛苦,虽然贵为皇后,可是却一直不得你皇祖父欢心,致使为了保住父皇的太子之位,一直汲汲经营,日夜思虑。”

“索­性­父皇平顺继承帝位,可你皇祖母却走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元儿,这是世间最无奈的事。”萧元不知怎么的,眼眶一红,虽没有泪水流出,但气势却软了下来。

眼前的人是她的父亲,虽然曾经狠心要杀了她,可这么多年来,也算是爱多于过。她永远记得在清山上突然接到他薨逝的消息,那种茫然无助的感觉。

那时,她还没有姜有汜在身边,她就坐在床头,一遍又一遍的问轻盈,“我父皇死了吗?”

“除了你皇祖母,父皇对不住的,便是你们母女了。”光武帝闭了闭眼睛,看着酷似萧笳的萧元,似在追忆,死在惋惜:“松原上的事,伤了你母后的心,若非如此,她那样的坚韧的­性­子,为了你再怎么样也会好好活下来的。”

...

萧元别开了眼,不愿看着光武帝,这事她不愿意想起的事,被光武帝提起,除了沉默不语,几乎说不出话来。

“如是你母后还在,此时也该含饴弄孙了。”

萧元抖了抖袖子,站起身,­唇­间一抹冷笑,道:“你知不知道松原之事,是我这一生最不愿意回想起来的,可你一次又一次的提起,不是为了我母后,只是为了让我伤心,让我屈从于你的意志。”

“是的,即便是现在,你要杀我要我嫁人,只要你态度强硬,我也不得不听从,你何苦一直拿松原上的事来吓唬我。”

“你何尝真正的绝对愧对我母后,你若真有过那样的想法,便不会时时用她来伤害我。你每一次提起,我都悔恨为何建武五年没有随她而去,我当年若没有听哥哥的话,从崇光殿顶上纵身一跃,岂不了却一身烦劳,六根清净?”

“元儿!”

萧元红着眼睛,质问道:“我当时要死的时候,你在何处,在追忆我母后吗?还是那个美人的床上?你逼死母后,如今也将我一块逼死可好?”

建武五年,萧皇后薨逝那一日,趁众人忙于萧皇后的丧仪之事,孟光公主爬上崇光殿的屋顶上,要随皇后一块去,幸亏当时的光王及时发现,跟着上去,说:“元儿要跳,哥哥也陪着你跳。”这才将孟光公主哄了下来,而那时呢?那时光武帝还在东巡路上,不知呆在那一个美人的温柔乡里。

萧元朝外面走了几步,停了下来,说:“我母后不是被松原上的事伤了心而死的。”

她转身看了一眼光武帝,眸光森森冷笑道:“她跟我说,她再活下去,你得更加厌恶她了。她早点死,你念着她的好,能待我好一点。若她死乞白赖的占着皇后的位置,只怕会跟皇祖母一个下场。”

第六十五章 炜炜豆­奶­

( “闭嘴。”

光武帝忽然重重的摔了杯盏,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暴怒,即便是对着唯一的女儿,陡然站起身,一双眼睛睁圆了瞪着萧元的背影。

他高山一般巍峨的身躯瑟瑟发颤,在萧元的笑声中显得萎顿不堪一击,女子丝毫恐惧也没有,轻轻的说:“你自然有让我闭嘴的本事,可惜···”

她没有说下去,看着鲜血顺着光武帝的嘴角渗出,滴在铺着华贵地毯的地上,将雪白的地毯染成红­色­。

萧元别开眼,抚了抚袖子上的褶皱,迈步离去。

在萧元的身影消失之后,景行止从一个隐蔽的角落里走出来,看了一眼颓败苍老的光武帝,闭着眼叹了口气,道:“陛下太­操­之过急了。”

原本就置办得简单的大婚,因为光武帝的突然吐血而更加仓促收场,太子与太子妃方氏拜完天地就急匆匆的赶进宫侍疾。

这是方韵第二次踏进皇宫,第一次是以一个外来人的身份,命运漂浮不当,第二次却是以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未来女主人的身份,一前一后,可谓是天上地下。

只是这些容不得她开心,光武帝突然病倒,引得朝堂不安,而本该连夜侍疾的孟光长公主却始终不曾露面。

容焕明显觉得自从参加了太子的婚礼之后,长公主情绪有些郁郁寡欢,即便事后他提着方碍的人头回来,长公主也没有展露笑颜,反而呆在北院足不出户。

直到第三日,萧元的懿旨下来,将容焕封为骠姚校尉,随王肃驻守长秋山。容焕借着谢恩的缘由,被放进了北院。

初秋的天气,院子里满是落叶,一派萧索秋意,萧元就坐在那满院萧索里,却并不是颓废寂寥得,反而是煮酒悠然自得。

女子光着脚跪坐在枯黄的落叶之中,正小杯小杯的轻啄着美酒,姿态娴静,却稍显孤寂。在他准备走过去的时候,有人从他身后上前去,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搁着明黄­色­的圣旨,步伐急促的走到孟光长公主的身边,恭敬的跪下,将托盘举到孟光长公主的眼前,沉声道:“陛下有旨意,请长公主接旨。”

“本宫这就已经跪下了,陛下有何旨意,直接宣旨便是?”

前来宣旨的太监本就不是第一次给长公主宣旨,此时闻言,吓得小脸一白,将托盘交给身后的小太监,自己重重的在萧元跟前磕了三个响头,哭求道:“陛下的旨意何时让殿下跪着接过,殿下莫要为难奴才了,天下父女哪有隔夜仇的。”

萧元一笑,斜着眼看了一眼宣旨的太监,漫不经心的说:“本宫今日还就是喜欢跪着了,你要宣旨就快宣,宣不得就给本宫滚出去。ww”

她的声音没有厉­色­,平静得似乎是一潭死水。

宣旨的太监盘算了几下,当即取过托盘,恭敬的放在矮桌之上,低声回禀道:“殿下,这是陛下赐给您五万征天军的旨意,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殿下知道了就是,奴才就不宣旨了。”

萧元看了一眼那明黄­色­的圣旨,眼中渐渐有了冷意,道:“那就退下吧。”

宣旨太监如蒙大赦一般,脚下生风的退出北院,萧元抬头,对容焕招了招手:“焕儿,你过来。”

容焕一笑,满园春­色­,如忠犬一般的快步上前,贴着萧元跪坐在她的身边,“殿下。”

“这是五万征天军,你想不想要?”

容焕眼中露出向往之­色­,紧抿着­唇­线,坚毅的眉眼日益成熟。

“我要。”

“那好,”萧元喝了一口酒,笑道:“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她眼中有些悲伤的光芒飘过,看着容焕的脸,愈发的难过:“只要你别像他一样,丢下我。”

他?是谁?容焕怀着疑问,却又不敢问,直觉得这个他,在孟光长公主心中的地位比任何人都要重要,这让他觉得心里不快,盯着萧元的眼睛,有些情绪便毫无保留的宣泄出来。

少年紧紧的搂着萧元的腰,紧到让萧元发疼,从悲伤中抽离而出,有些诧异的看着容焕。

少年的­唇­却以雷霆之势压了过来,紧紧的,炙热的吻住她,不同于上一次在金陵的生涩不安,这一次熟稔得有些异常。

然而,惊呆了的萧元尚未回过神来,容焕的舌便与她的舌相缠,好似发现了有趣的好玩的游戏,容焕一直追逐着她的舌头,不依不饶的,不死不休的。

在萧元几乎要窒息的时候,容焕从她口中退了出来,尤自依依不舍的揽着萧元的肩,有一下没一下的吸着她的樱­唇­。

“甜的……”

少年略哑的声音贴着萧元的耳朵,带着低沉笑意。

青梅酒味涩,苦中带甜。

萧元终于回过味来,张口要说什么,却被容焕打断了。

“我要征天军,也要殿下。”

直到此时,她才真正的意识到,眼前这个孩子已经长大了,不是她的有汜,却是相似于有汜的人。她几乎是下意识的,便知道他不会背叛她,这种莫名其妙的信任来得奇怪,却又安定异常。

萧元笑了笑,指尖在容焕脸上的伤痕轻轻划过,有些玩笑,有些诱哄的说:“焕儿,能娶我的人,可不能只是一个小将军。”

容焕抓住她的手,声音沉稳,问:“那要如何?”

他的模样紧张,紧紧的盯着萧元,引得萧元咯咯一笑,趴在容焕的肩上,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容焕闻言,眼睛半眯,看着萧元,“不出四年。”

“四年?”

萧元含笑,颔首点头,枕在容焕的胸前:“那我把驸马之位给你留四年?”

“殿下”

轻盈的声音将院子里的气氛打乱,她也顾不得看长公主的神­色­,直接走进来,跪在两人面前,道:“陛下又吐血了,迷糊中,要见殿下。”

“既然迷糊了,见本宫又有何用?”

“可……殿下若不去,陛下他……”

萧元皱起眉头,冷声道:“你去回话,他的恩赐本宫已经收下了,他大可以心安理得了,不必耿耿于怀,寝食难安。”

萧元先起身,撇下两人,向屋内走,一边走一边说:“本宫饿了,传膳吧,别让人进来扰了本宫的清净。”

她走了几步,想起容焕,又道:“焕儿,去打点一下行装,早日启程吧。”

容焕虽有不舍,但是却很是冷静,“诺。”

长安是一块是非之地,萧元心里是不希望容焕在这里长留的,她的有汜就死在长安城,她便有这种恐惧。

好似她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人,都会消失在这座国都里。

进来送吃食的人,却是已经有几日不曾见过的景行止,萧元今日有些心事,便也没有注意到景行止的消瘦,漫不经心的用着膳食。

过份的寂静以后,萧元才想起屋内还有一个人,景行止自从进来之后,便一直站在那里,没有离开。

...

“老师还有事?”萧元下了逐客令。

景行止温柔一笑,望着萧元,道:“只是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元儿。”

“何事?”

“不知元儿想要什么样子的驸马?”

萧元皱眉看着景行止,过了一会儿说:“老师何出此问,不过本宫倒是觉得可以比着老师来挑驸马。”

“真的?”

“当然,学识只能比老师差一点,容貌得比老师差上一大截才行,免得招蜂引蝶,武功倒是可以与老师比肩,不过行军打仗,一定得比老师强。对了,他家中最好没有人信佛的,我这辈子,一听见有人念经,就头疼。”

“这,有点难,我尽量。”萧元挑眉,放下筷子,询问的眼神看着景行止,突兀的一笑,道:“这恐怕无需老师­操­心了,我这里早走人选。”景行止原本就苍白的脸上出现一种古怪的颜­色­,有些急切的脱口而出:“他不适合你。”

“适合不适合,不是由我说了算吗?”萧元带着笑,眼睛里的光却是冷的,她仰着头,道:“还是老师以为,你就最适合本宫了?”

景行止张了张口,似乎有无数的话想说,他面­色­难看,最终也不过只说出一句:“我本是这样想的。”

我是这样想的,元儿,我以为这世间有千千万万人,能够配得上你的,却只有我一个。

那些凡胎­肉­眼,如何能与我的佛相配。

在萧元重新拿起筷子的时候,景行止向门外走了几步,他说:“元儿,你若弃我取他,那他真的能得到你吗?不能吧,他们不让,我也不让。”

萧元莫名其妙的看过去,只听见景行止模糊不清的言语,他究竟说了什么,她却不曾听清。她来不及问,景行止便带着一身孤寂离去。萧元收回了视线,对轻盈吩咐道:“将方碍的人头送给方韵,务必要她亲手打开。”

萧元的眼中有着冰冷的寒光,叫人觉得意味不明,轻盈得了命令,不敢耽搁,立刻出去吩咐下去。

再回来的时候,长公主却已经在书房看折子了。

宫里的诏令隔一个时辰就会下来,轻盈以为长公主始终不会进宫,熟料,第二日的清晨,她去回禀已经将方碍的人头送给了太子妃之后,长公主提出了,进宫。

第六十六章 炜炜豆­奶­

( 光武帝一日里三番五次派人来请的孟光长公主突然说要进宫,惊吓坏了众人。ww

好在轻盈机灵,将一切都早早的备妥了,就害怕长公主突然要进宫,她不过是多做了一手准备,却在此时正巧派上了用场。

长公主府离皇宫本就不远,不过一个时辰的时间,长公主的车驾便驶到了崇政殿的长阶之下。

“臣妾见过长公主殿下。”

女子清和无俗犹带着北地一些民音的语调在孟光长公主车驾的窗边响起,方韵身着淡绿­色­常服,梳着端庄无华的­妇­人发髻,眉眼恭敬的垂着,半蹲着身子,等待着孟光长公主下车。

她的妆容­精­致,姿态端正,只是不难发现,她的眼下泛着青黑­色­,旁人只当是光武帝重病,她与太子一同侍疾,日夜劳顿,这才受了累,却不曾想过,是因为方碍的死亡。

方碍的死,到如今也没有人知道,偌大的长安城,偶尔消失一个人,是再常见不过的。

正在此时,天空突然飘起了细雨。

烟雨弥漫之中,车门被轻盈从外面打开,一身繁华红衣的女子跪坐在车厢里,幽暗的光芒,沉寂无声的面容,­阴­测测的。

车驾之外,轻盈撑了孟宗竹的竹纸伞,伞面素白,用着尚好的朱­色­点了一朵牡丹国­色­,伞身漆黑如墨,伞微微倾向车厢,孟光长公主才不紧不慢悠然的搭着轻盈的手背下马车。

轻盈抬高油纸伞,伞柄上系着的金鱼铃铛铮铮作响,声音清悦,孟光长公主垂眼定定的看着方韵,声音似冷冷珠玉,似结了冰的湖面一点点的开裂:“起吧。”

对于孟光长公主毫不掩饰的冷淡,方韵表现得很是平静,而刚刚从崇政殿走出来的太子却生出了不悦的神­色­。但是想想自己与萧元近日来愈发生疏冷淡的关系,便压下了所有的不快,到如今,方韵只不过是他的妻子,还不曾有过多的感情,而元儿,却是于他至关重要的人。

姜永夜走近,带着笑容问:“你们两个在说什么?”

萧元一笑,却没有答话,反而是方韵弯腰行了礼,道:“回殿下,长公主不过是与臣妾说了几句家常话。”

姜永夜略看了萧元一眼,很快的露出了然的神­色­,­唇­上的笑容却不曾散去,声音很是随和道:“陛下醒了,元儿随我进去吧。”

萧元便直直的往前走,姜永夜却慢了她一步,对方韵说:“陛下该喝药了,你可已经备好。”

“诺。”

未几,两人的谈话简单的结束,姜永夜尾随在萧元身后,一前一后漫步在崇政殿的长阶之上。

细雨微风,长阶之上却寂寥无话,姜永夜转了转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忽然快步上前,走到萧元的身边。

“元儿,不要再和陛下赌气了。”

萧元停下步子,转身对姜永夜说:“我既然来了,就没有再赌气的意思。况且,我何时是在与他赌气?”

很多事情,姜永夜并不了解,萧元无法跟他解释,因为愈发解释愈会将光武帝与太子本就生疏的关系拉远。

她的语气又冷又硬,居高临下的站在姜永夜的面前,气势凌人的说:“哥哥你只需做个好太子就行了,其他的有我在。”

姜永夜研究她的神情半响,收起了温柔的神­色­,眼神有些黯然,道:“不知何时起,我居然要靠你来保护了。”

突然之间,伤感之­色­便起,他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盯着萧元明艳动人的脸,半响,说:“进去吧。”

萧元无话,由姜永夜牵着走进崇政殿。

守在殿门口的临海打了个激灵,上前来请安,道:“陛下方才还醒着,这又睡着了,殿下可能等一等?”

萧元望了望身后细雨迷烟的长安城,点头,随姜永夜在崇政殿门前的玉阶之上坐下,一个望着长安城之外迷蒙不见的远方,一个望着长安城之内寂寥冷肃的皇宫。

“你从小就爱藏着心事,却唯独不避我,这下长大了,却什么都不愿意跟我说了。”

萧元撑着腮帮看着姜永夜,眸­色­似水,“哥哥想问什么?”

姜永夜微垂着眼,从袖中掏出一个雕花檀木盒,放在萧元的膝上,道:“若是因为我,而与陛下生出争执,实在不必,这么多年了,我早已经习惯了。”

姜永夜抬起眼睛,目光眺望着偌大的皇宫:“这么多年,再怎么艰难也都过来了。”他转眼看着萧元:“这是从山中寻回来的药玉,据说有延年益寿的功效,你拿去送给陛下吧。”他伸手抚了抚萧元披在肩上的秀发,温柔疼爱的说:“不要再与陛下怄气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哥哥为何不自己送?”

姜永夜一笑,捏了捏萧元的脸,道:“若是我送的,陛下真的会用?”

萧元看了一眼盒子,抿了抿­唇­,略点头道:“好,我送。”

姜永夜笑起来:“这就对了,父女哪有隔夜仇的。”

萧元拿开姜永夜的手,淡淡道:“这种话,便是连你自己也不会信,何苦拿来哄我?”

细雨已停,更深四起,萧元站起身,抖开广袖,一手拿着那个装着稀世药玉的盒子,一手推开崇政殿的门。

姜永夜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崇政殿之中,闭上俊秀的星目,眼前是一片混沌不堪,似乎看不见前路,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走下去。

那一日黄昏,萧元带着那一枚药玉走进了崇政殿,将姜永夜为她备好的礼物,送给了光武帝。

从小到大,只要光武帝与孟光长公主有了不合,在中间周旋的便是太子,每每只有太子的劝解,孟光长公主才会前去给光武帝说话,而不是赔罪,说赔罪,这么多年还不曾见过孟光长公主与谁赔罪过。

尽管几日前还怒火中烧,可就在萧元走进崇政殿之后,光武帝的脸上还是露出了一点笑容,被萧元顶撞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了,只是当萧元拿出药玉的时候,光武帝的眼中还有流露出来温柔的光芒,他将药玉放在枕下,道:“听说你把那五万征天军给了一个毛头小子?”

萧元微微皱眉:“是的,父皇以为不妥?”

光武帝­唇­畔笑意渐生,摇了摇手:“这倒不打紧,英雄出少年,哪有人是一出生就会带兵打仗的。”

萧元怔了怔,看着光武帝,这一次病,令他头上本就开始生根发芽的白发疯草一般的长了起来,萧元垂着眼帘:“你不生气了?”

光武帝笑着起身,轻抚着女儿的发丝,将她鬓间的乱发理好,笑道:“不生气了,父皇怎么舍得生你的气?”

这样温馨的场面,少见得诡异,萧元的脸上没有什么异样的神­色­,她的笑容凝结在嘴角,复又低头笑开来:“父皇待我可真好。”

这句话一落,满室寂静,光武帝愣愣的收回手,看着萧元的发顶,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萧元却已经站了起身,一派平静的朝着殿门 ...

(的方向走了几步,道:“既然我来过了,父皇的病也该好起来了。朝堂上的折子积压已多,父皇若是久病无力处理,那我就只好交给皇兄了。”

言罢,便毫无留恋的走出崇政殿,却没有看见姜永夜的身影,一问临海,才知道姜永夜去御药房取药了,萧元点了点头,道:“本宫先回府了,哥哥来了,与他说一声。”

“老奴记着了。”

萧元便不再说话,直接上了马车,启程回府。

远处的高楼之上,姜永夜带着方韵姗姗走来,看着萧元远去的车驾,方韵­唇­间露出一点笑意。

“我听说你大哥死了?”

方韵端着托盘的手收紧,笑容有些僵硬,垂下眼,低声道:“诺,不知是何人下此毒手。”

姜永夜回头,淡淡看着她,闭眼轻笑一声:“惺惺作态,太子妃,你这样,真是无趣。”

方韵惊讶的抬起眼,尚未隐藏好的情绪流露出来,她不知道自己自己是如何被姜永夜看穿的,只是方家与太子的同盟已经是箭在弦上,由不得姜永夜左右了。

良久,她喉咙里溢出一声古怪的笑,道:“不管臣妾如何惺惺作态,殿下都得好好配合,你我已是一条船上的人。”

姜永夜的­唇­靠近她的耳侧,冷着声道:“太子妃言之过早了,药玉本是你给的,我自有法子脱身。”

夕阳将二人的身影交织在一起,方韵端着托盘跟在姜永夜的身后,­唇­角带着温婉的笑容,背脊挺直,他们一前一后,犹如皇宫之中的两道魅影,向着崇政殿的方向走去。

然而萧元却并不知道,她一直那样信任的哥哥,何时已经不再是当年推心置腹将她永远放在第一位的哥哥了。

方韵望着姜永夜挺拔的背影,灯影交错之间,仿佛看见了方碍,她跟在他身后,走进空荡荡的崇政殿,看着光武帝枕边的那块晶莹剔透的药玉,­唇­上的笑容愈发的明丽,在姜永夜伸手端走药碗,奉給光武帝的时候,她垂下头,不可遏止的咧开了嘴。

第六十七章

( 第二日天­色­将明之时,萧元便赶去了皇宫。

归雁山以北的探子带回来一条震动南国的消息,大禾王薨逝,朝野不安,国内发生了建国以来最大的动乱。

萧元接到这则消息,仅仅比光武帝晚一刻钟,她刚刚将密折读完,便被光武帝一纸诏令,召进了皇宫。

光武帝得到的消息则更加­精­细,原来大禾王的病情日益加重,在九月初三驾崩,死时立下遗嘱,命群臣辅佐大王子舒木尔即位,可是意料之中的,右王后极力的阻止,致使大王子就不能登基为王。

大禾国中,大王子与四王子的争夺日益趋于白热化,谁知,就在众人都以为大王子要败下阵来,四王子继承大位之时,素来疼爱四王子的右王后居然支持四王子即位。

这样的举动,在大禾国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然而,萧元不知,这份密报传回长安城的时候,远在归雁山之北的大禾国都燕京,大王子舒木尔已经自刎于燕京王都之中。

这个男子,死前还念念不忘,他满怀着疑问,不仅是为了他,也是为了他同胞所出却因为母后的区别对待而一直不得亲近的三弟赫延。

他问:“儿臣不知哪里做错了,让母后这样厌恶?”

屠嫣勾着­唇­角,艳­色­朱­唇­泛着冷光,端庄美丽一如往日。

舒木尔爬到她的脚边,抓着她的鞋子问:“便是我让母后不喜,可是三弟呢?”

屠嫣怔了怔,­唇­上笑意愈盛,问道:“你父王不曾告诉过你,你我并无呣子血缘吗?”

“可是三弟···”

此时的赫延,已经连夜逃出了燕京城,不知流亡到了何处,不知是何等的凄惶无助,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夕之间,疼爱他的母后突然起了杀意,转而支持一个才三岁的小孩子。

屠嫣一脚踢开舒木尔,那一脚用力毫不留情,直接将舒木尔踢翻在地上,女子不再年轻却保养得宜的脸上出现短暂的扭曲,这一刻,即使是再名贵的胭脂也掩饰不住她脸上的皱纹。

舒木尔艰难的爬起来,想要爬回屠嫣的身边,却听见一声唱和:“侧王妃到。”

这个时侯,父王的侧妃怎么会到这里来?

大禾王的后宫并不繁盛,而侧妃是来自大禾民间的平凡女子,没有显赫的家世,生而胆怯,入宫三年,也不曾见过外人,整日躲在自己的宫殿里,即便是节庆也不敢出来见人。

右王后能够容忍她到此时,真是罕见。

一袭石榴­色­裙摆飘摇到舒木尔的脸上,裙摆染上他嘴角吐出的鲜血,侧妃怀中小心翼翼的抱着一个身着明黄­色­龙袍的黄口小儿。

舒木尔抬头,这是他第一次看清这个神秘的侧妃的容貌,也是最后一次。

他抬头看着这个女子,在短暂的惊讶之后,生出的恐惧让他不住的颤抖,这是·····

女子垂头,看着被血污弄脏的裙摆,美艳如狐的眸子生出怒意,并无半点农家女的胆怯,而是抬起脚狠狠的,重重的踩在舒木尔的手背上,而舒木尔却一声不吭,很早以前,他就是知道她的存在,直到今日,他将死的这一日,才亲眼见到。

“均荤,把岐合抱过来给母后看看。”

舒木尔死在燕京时,赫延已经逃到了大禾与南国的边境,他的马奔驰在固原之上,身后时仅余的二十名心腹之人。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剩下了。

幸好,幸好他一直视为心腹大患的大哥,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将驻守边界十万军队的虎符交给了他。

只要他赶到军营,就有机会反扑杀回燕京。

只是,他到现在还没有回过神来,母后要杀他。

那一夜,他躺在寝宫里,前一个时辰还与母后一起笑语研研的用了晚膳,这一刻母后豢养的杀手却破门而来。

身体躺在床上,却无法动弹,他想起母后有些异常的殷勤,他素来不苟言笑的母后,居然破天荒的给他斟酒。

他还以为是因为多年来的苦心经营就要有了成果,母后心中的怨恨得以排解,心中欢喜,这才有些与平时不同。

他在这样的想法中,多饮了几杯酒,被宫女们搀扶着走出母后的寝宫时,似乎迷蒙之间,看到了抱着四王子的侧妃。

他当时觉得有些疑虑,为何侧妃会在此时出现在祝颜殿,可是那酒后迷糊不清的双眼让他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也许就是那个时侯,母后开始与侧妃搭上线?

只是,母后虽然狠毒,可怎么会舍了自己亲手养大儿子,去扶植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所生的孩子,谁也不能保证,那个孩子长大了以后会不会反咬她一口啊!

赫延想不明白,还在为那一夜的惊心动魄而战栗。

那时除去母后派来刺杀他的人,还有大哥派来的杀人,两批人撞在了一起,都是一惊,而他也是在那个时侯有了逃命的机会。

也许,是念着那一点点所剩无几的兄弟之情,大哥亲自带人来取他的­性­命,与母后的杀手撞在一起的时候,大哥选择了救他。

这让人觉得匪夷所思,可是母后的军队将大王子府团团围住的时候,大哥说:“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母后居然要杀你。”

“可是,我们大禾的王位只能在你我之间诞生,决不能落到一个黄毛小儿的手里!”

舒木尔在此时,展现出了一个帝国王子因有的的气量与风度。

在屠嫣的军队要踏平大王子府的时候,舒木尔恋恋不舍的从胸口掏出那一块巴掌大的虎符,那是大禾王唯一为他留下的保命符。

他将它郑重的放到赫延的手中,“逃吧,三弟。”

“我们兄弟中,必须有一个人活着。”

建武六年的九月,注定了是一个多事之秋。

萧元在接到屠嫣王后的求援信,要求她与大禾联手,铲除赫延之后,从脂兰郡的别院又传来了一则消息。

藏匿在脂兰别院的柳氏,足月生下了一个儿子。

这是姜永夜第一个儿子,柳氏在生下这个孩子之后,死于血崩,其实不管她是否死于血崩,最终的结局都是那一条路,在外人的眼中,她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在萧元的眼中,也是如此。

她此时一心想着如何能在大禾这一场动乱之中为南国谋取最大的利益,所以根本无心去管那一个孩子。

在屠嫣的求盟信传来的同时,萧元也收到的赫延的书信,其间大意与屠嫣的意思相似,都在指责对方是叛国之人

与此同时,大王子舒木尔自刎的消息正式传开。

大禾国内一片哗然,四王子以年仅三岁的稚龄在右王后的一力扶持之下,登上了王位。

“元儿,你看我们南国该帮谁?”

她静静开口,说出有些冷酷的话:“帮?哪一方都不帮,我们应该极力的博取更多的利益,为南国 ...

(疆域的北括奠定基础。”

有那么一个瞬间,光武帝愣在龙椅之上,看着女儿依旧年轻明艳的面庞,那些话虽然也是他心中所想的,可是由萧元说出来,竟是这样的陌生。

他有些时候,会庆幸唯一的女儿这样的果断狠厉,因为如此,她可以很快的在失去母亲的南国坚强生长,成为今天无人撼动的孟光长公主。

可是,在某些时候,他倒真希望萧元是个不解世事,活在象牙塔中的简单公主,因这样,才会有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只是,他每每又会想到自己为数不多的寿命,若是女儿真的天真懵懂,那么在他走后,只怕会被生吞活剥得连骨头都不剩。

世事难以两全,他更加愿意的,是萧元活着,不论是快活的活着,还是如他一样孤家寡人的活着。

“你既然有了主意,那大禾诸事,就全数交给你来打理。”

萧元站起身,便要走了,光武帝叹了口气,问:“那个孩子,你可有了安置的法子,若是没有···”

萧元转身,双眼如冷水一般默然的看着光武帝,道:“我有法子,不用你Сhā手。”

其实,这几日的繁杂事务太多,她都已经把脂兰别院里的那个孩子忘得差不多了,这时光武帝提起,她才想了起来。

她走出崇政殿,走过轻盈的身边,停了停步子,道:“就叫做姜阳吧,午后,送一封书信去金陵。”

“诺。”

上了马车,好一会儿,萧元终于再次开口,却是很难得的问:“姜阳现在如何?”

轻盈反应了片刻,才愣愣的回道:“除了几名亲信照顾着,无人知道,长得很好,很可···”

萧元想了一下,道:“尽快想办法把他送到金陵,算算日子,姬婵也就在这几日临盘了。”

姬婵有孕,却是萧元在安置柳氏之时就想出来的幌子,以李惠安的手段,是断不可能让一个连妾室都不是的女子,抢在她的前面,有了孩子的。

为此,让这场戏看着更加真实,李惠安还不惜与杜蘅大闹了一场,惊动了长安,引得光武帝的责罚,还将姬婵送到杜蘅的府上,命李惠安好生照顾。

萧元的这一步棋,放得很早,收网的时候,效果却出奇的好。

第六十八章 炜炜豆­奶­

( 九月初十,在孟光长公主十六岁的芳诞之后,容焕带着长公主初步制定的战略懿旨先行前往固原长秋山部署。ww

第二日,萧元收到太子妃有孕的消息,大约是清晨,轻盈突然急匆匆的走进来禀报,扰得萧元没有了用早膳的心思。

她还记得曾经三番两次的提醒过太子,熟知,太子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她想,迟早有一日,她与哥哥的矛盾会渐渐聚集,聚集到一种难以掩饰的地步。

只是,照眼下的情况来看,当务之急是大禾的战事,方韵的孩子,还不知是男是女,即便真的皇子,那她也有法子让他走得悄无声息。

太子妃大婚不过一月余,便有了身孕,朝野间都是恭贺之气。只是,在南国最尊贵的女人还没有前去登门恭贺之前,内外命­妇­们都按兵不动。

九月十三,太子妃有孕的喜讯传出来的第三日,太子府,孟光长公主来访。

各家的命­妇­小姐们闻风而至,纷纷赶在孟光长公主的后面,尾随而来,长街小巷之中,皆是普天同庆之意。

到太子府的时候,方韵已经在门前等候许久,再见到孟光长公主车驾出现之后,丝毫没有托大之意,立刻扶着侍女的手背,走出府门来迎接,微微弯着腰,礼数周全的道:“臣妾给长公主请安,愿长公主长安千秋。”

孟光长公主看着打扮得依旧端庄朴素的太子妃,笑道:“请吧,你怀着身孕,本可无须接驾的。”

那句话说得冷冷的,方韵却没有半点不虞的颜­色­,起身站在了孟光长公主身后一步的位置。

这样的谦卑,这样的放低姿态,让身后的一众命­妇­心中感叹,方氏一家果然是亲附于长公主的,即便是贵为太子妃,也要低于长公主一分。

孟光长公主似乎没有觉得不妥,直接走进了太子府,身后的命­妇­们与太子妃见过礼之后,也被带进了太子府中,比不得长公主府的华丽堂皇,历代太子居住的太子府,都是朴素无华的。

一路走过回廊,直到走到待客的厅中,孟光长公主被方韵引到主座之上坐下,一众人才有了歇脚的地方。

“本宫前几日不得空,直到今日才听说了太子妃有孕的大喜之事,这就赶过来恭贺了。”

大厅之中,茶香浮动,满厅都是附和长公主话语的声音。孟光长公主从身边侍女的手中接过一个细长的银质小盒子,随意的放在桌面上,推到太子妃的手边,道:“是当年母后嘱咐留给皇兄的妻子之物,前些时候不得空,今日便拿来给太子妃了。你且Сhā上看看中不中意,若是不合眼缘,拿给本宫,重新换别的。”

太子妃­唇­角一扬,直接打开小盒子,取出一对蝙蝠展翅形状,带着如意纹曲线,簪头镶嵌着红蓝宝石与水滴状的珍珠的簪子。

太子妃找来贴身的侍女,让她将这对簪子Сhā在头上,拿着小镜子看了看,道:“臣妾喜欢得紧,断不会再还给点下的。”

孟光长公主却没有什么神­色­,只是点了点头。

太子妃又多看了几眼,问:“臣妾还不知道这簪子叫什么名字呢。”

孟光长公主弯了嘴角,却依旧没有说话,身边的侍女长上前,福了个身,道:“回禀太子妃,这对簪子叫做景福长绵簪。”

景福长绵,确实是个好名字。

太子妃抚了抚簪子,笑着点头,正要说什么,孟光长公主却突然起身,往大厅之外走了几步,太子妃望着她的背影,不知道她要去那里,可是孟光长公主起来,她便不能再坐着。

“皇兄也该下朝了吧,”长公主转身,含着难测的笑意,道:“诸位夫人小姐便在这里陪太子妃说话解闷吧,本宫皇兄。”

方韵一怔,可是来不及说什么,孟光长公主已经走出了大厅,直接快速的向着太子府的书房走去。

那种熟稔的感觉,如同帝王巡视在自家的后花园,方韵垂下眼,是的,在她之前,这里可不就是孟光长公主的一个后花园吗?

她抬起头来,脸上带着得体的雍容温和笑意,一如往常的与这些­妇­人们寒暄,说着不着边际的话,头上的发簪却似乎越来越重,压得她脖子僵硬。太子府中枯叶更重于长公主府,一路走过去,几乎有着萧索颓败之意。

萧元走进一间小院子,守在院门前的侍卫一见到她,便立刻跪在地上,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心翼翼的推开院门,还未走进去,便从支起的窗户望到正站在桌前的姜永夜。

他背着手,侧对着萧元,眉峰清蹙起,专注的盯着桌面上的东西,严肃而认真到没有发现不请自来的人。

然而,就在萧元一只脚踏进院子的时候,姜永夜抬起了头,目光望了过来,看到是萧元的时候,眼神一暖,便从书房中走出来。

他伸出手,将萧元拉到书房之中,这才看见,桌上摆着的是一张制作­精­良的地图。

“我还想哥哥在看什么,看得这样入神,原来是行军图呢?”

萧元走到正方,仔细的看了一眼行军图,忽然皱起了眉头。

“哥哥还想出征?”

在萧元清冷的问话之中,姜永夜生出冷汗。

他在窗前坐下,喝了一杯茶,回答道:“南方不可无将,北方战事在即,除了由我挂帅,朝中尚无合适的人选。”

萧元的手指轻轻在行军图上划了几道痕,盯着上面大禾的字样过了一瞬,冷笑道:“哥哥看我如何?”

“绝对不行。”姜永夜腾地一下站起身,不赞同的眼神盯着萧元。

“为什么不行?”

萧元满不在乎的一笑,走到姜永夜身边坐下。

“自古没有女子···”

“哥哥,”她拍了拍姜永夜的肩,有些无语的道:“你忘了,母后没出嫁之前,还曾经女扮男装夜袭过小部落,战功不凡,连舅舅都自叹不如。”

这确实是世事,萧氏满门皆是将才,即便是女儿家,也有着领军打仗的奇妙计谋,饶是如此,姜永夜依旧不愿松口。

“你想都别想,我明日就会向陛下请缨,你好好的在长安呆着。”

萧元看着他紧紧抿起的薄­唇­,忍不住抱着他的胳膊笑出声:“哥哥,我又不是要上战场,不过是去督战罢了。”

姜永夜自然是明白这一点的,可是战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即便是在后方,那敌军要是偷袭,也难保平安。

这是他唯一的妹妹,他总是想将她保护好。

“你真能阻止我吗?”

姜永夜不明白她的意思,询问的眼神看着萧元。

“父皇几日前由给了我五万征天军,不管你们同不同意,我要领军前往大禾,已经是志在必得。哥哥如果想我好好的,不如将你制定好的战略,都教会我。”

萧元微微笑着,好似一朵春日里绽放枝头的牡丹花,虽是国­色­,但到底多了高贵的疏离, ...

(这种感觉让姜永夜觉得陌生,可是又四惠本就该如此陌生。

“他又赐了你军队?”

姜永夜侧头,长臂一伸,取过桌上的行军图,微笑:“他便只会做点这些。”

萧元侧头看着他,­唇­间露出一点点温和的笑容,挨着姜永夜的肩膀,道:“尚好,若是什么都不舍得做了,那我们才该担心。”

她看着姜永夜标注的细致的行军图,低下头,露出细致白皙的脖颈,眼神安静而平淡,宛如秋日的夜空里稀松的两三颗星子。

“哥哥以后,都不该在上战场,且不说父皇会不会放心让你领兵,但是为了你自己安全,也不该把自己置于险境。”

那一日,孟光长公主直到午膳十分才离开太子府,离开之时,前来恭贺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路上这好遇到太子妃,她便护着肚子,一路将孟光长公主送出门外,倒也真是一副贤惠的模样。

萧元上马车之前,看了一眼她头上的那对景福长绵簪,略略一笑,便登上了马车。

孟光长公主这一笑,让方韵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待随贴身侍女走到避人处,便立刻命她将簪子取下来,连摸都不敢摸一下,嫌恶的让侍女把簪子放回银盒中。

侍女眼光闪了闪,劝道:“娘娘,这簪子是用银盒子装的,不能有毒的。”

方韵这才回过神来,眼神一厉,叱道:“本宫何时说过有毒这种话,还不自己掌嘴二十!”

在侍女的耳光声中,她渐渐平复下来,叹了口,重新打开盒子,取出簪子,Сhā回头上。

“好了,该去请太子殿下用午膳了。”

侍女立即停手,站起身,扶着方韵朝书房走。

“这样一来,长公主手中便有十万大军了。”

方韵握着筷子的手有些僵硬,却又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她略微慢的舒了一口气,咽下一口温汤。

“你且放心,南国如今还需要你父亲,暂时还不会动他。”

姜永夜的一句话,让方韵松了一口气,确实如姜永夜所说,南国正值向外扩张领土的大好时机,是绝不会在这样的时刻杀将的。

只是他们二人此时都没有料到,在与大禾这一场战事中,南国立国以来,最为勇猛无敌的一位战神脱颖而出。

第六十九章 炜炜豆­奶­

( 征夫语证­妇­:死生不可知。ww欲慰泉下魂,但视褓中儿。

——《征夫词》

借口往独落坞山为光武萧皇后扫墓,孟光长公主得到旨意,带着她长公主的派头,一行人声势浩大的离开长安城,前往北地。

她去年就已经去过一次独落坞山,可是碍于孟光长公主的威势,即便是朝堂上的言官也不敢进言说她逾制。

孟光长公主的车驾不紧不慢的抵达固原郡的时候,赫延已经抵达了驻守在边疆的十万大军中,这是他最后反戈一击的唯一筹码。

在独落坞山上短暂的稍作休息之后,她便在轻盈的护送之下悄然前往固原之上,南国边疆。

路过长秋山军营的时候,她本来让人去将容焕找来,随她以前去前线,这时才知道,那个孩子一到固原郡就随王肃到了前线,至今没有回来。

这一次,萧元没有带着方简,而是派他留守在长秋山中军营,以便随时接应。

然而,在去前线的路上,萧元收到了第一个好消息。

容焕以骠骑校尉的身份随王肃击大禾军队于冰原之上,以八百人歼灭二千二十八人,俘获了屠嫣王后的侄子和督军,并杀死了屠嫣王后的大哥。

容焕此儿,直到此时才不负当年杭家的战名,萧元想到此,不禁微笑,若是就那样被诛连了,南国的好将军又该少一个了。

在马车中有些疲惫的闭上眼睛,不自觉的生出了一种怪异的感觉。

萧元睁开眼睛,伸手掀开车帘,入目的是固原上苍茫无边,与人同高的荒草,然而她心中却没有一点萧索之意,她其实很喜欢这样的景致,相较于那些繁华似锦的春日景­色­,她偏爱这样的风景···

放下帘子,车顶上的夜明珠发出幽暗的光芒。

马车却骤然停下来,只听见轻盈的一声怒喝:“什么人?”

萧元摊开了手指,修建得整齐的指甲里藏着致命的毒药,这是她从小就在做的事,无论身处何地,都不能掉以轻心,即便是死,也应该有尊严的死去。

车厢外静静的,良久才听见一个男子略显女气的声音:“小王特来求见长公主。”

萧元叹了口气,她是有过赫延会半路前来的想法,可是却未曾真的放在心里,此时狭路相逢,只能怪自己大意了。

罢了,再不济,不过是答应他帮他对抗屠嫣而已,况且,她本来就在这样做着。

“长公主要是不好意思出来,那小王只有唐突了。”

一身重甲的赫延骑在马背上,脸部隐藏在头盔之后,只露出一双­阴­沉的眼睛,带着邪气肆意的笑容,如一头野狼一般,紧紧的盯着萧元。

这样的赫延,并不是她熟知的那个赫延,一时之间她有些拿不准,只能故作镇定的说:“不知三王子有何事?你的盟书本宫已经收到,正赶来与结盟。”

赫延冷笑一声,道:“你们这些­妇­人,都是巧舌如簧,下来,随我走。”

萧元没有料到他会如此答话,想来是屠嫣做了什么事,伤了他的心。

在萧元沉默的时候,赫延做了一个手势,他带来的一百余骑亮出了弩箭。

“且不论别人如何,赫延,本宫自问未做过对不住你的事。”

赫延垂下眼,遮住其中莫测的光芒,眼前的女子半跪坐在车厢之中,就在前不久,他还想过,等他登基为王,就可以向南国提出和亲,届时他倒要看看他能不能驾驭这个得到母后盛赞的女子。

如今,他已经没有那种风花雪月的心思,只是缓和了语气,劝道:“下来吧,你过来,我便不杀他们。”

萧元闻言秀眉微蹙。

他此时截了她,究竟是意欲何为?若他激怒南国,那只会引来南国四十万大军的疯狂屠杀,届时南国便会真正的与右王后联手,于他没有一点好处。

萧元看了一眼轻盈,摇了摇头,独自下车,走到赫延的跟前,男子­阴­沉的眸子里面,闪了闪光芒,弯腰伸手,一把将萧元搂到身前。

“公主小心了,我们要启程了。”

萧元一愣,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大禾!”

大禾,萧元实在无法理解,现在的大禾,正处于两军交战的情况,赫延将她掳走,莫非真的是为了激怒南国,只是,这样又有什么好处呢?

他深深看了萧元一眼,无视她眼中的迷惑不解,仍是邪气入骨的笑道:“走了,我的长公主殿下。”

虽然满腹的疑惑,萧元却还是别无选择的随赫延一起启程,他的十万军队已经在屠嫣派兵围剿的时候,分散躲藏在了固原之上,尔后南国与屠嫣一派开始激战,屠嫣分不出­精­力对付赫延,他才得以喘上一口气。

她与赫延相识很早,在建武十一年便打过交道,直至如今,她都不曾把他放在眼里,只当他是一个幼稚到可笑的孩子。

可是头一回,她不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盘。

这种感觉好奇怪···

像是自己掌控的东西,突然脱离了轨迹。

萧元半眯起眼睛,避开急速驾马产生的风,算了,不管他是怎么打算的,没理由会杀了自己,弄得他一生被南国追杀。

燕京是出了名的苦寒,却是北方最繁华的所在。

由于是翻过归雁山最富饶的城市,所以理所当然的成为了大禾国都的不二之选。

然而,此刻她确实在想,他要去大禾,要怎么去?

能够通往大禾的关口,都被南国或者屠嫣的军队把守着,想避开他们回到大禾,除非···

可是,在萧元熟知的历史中,没有人从那里安然走出来。

那一遍雪原,是真正的无人秘境,没有人记载过,没有人踏足过,没有人能活着从那里走到大禾去。

“你没有必要这样,我们可以结盟,直接从归雁山打到燕京去。”

赫延先是一愣,然后摇头微笑,看了萧元一眼,道:“来不及了···我等不了了。”

在马背之上,妖冶的男子眼中闪过一点黯然,然而下一刻便眺向远方,他在心底哀叹,他没有那么多奢侈的时间可以等待。

“你还记得你带我去看烧火判儿吗?”

萧元一怔,点了一下头。

那大概是建武十一年的时候,大禾与南国开始首次通商。那一年新年,长安城来了很多大禾的商人,其中有只皇商,接到了南国陛下的接见。

在那一队商人之中,有一个随行的小孩子,便是当年的赫延。

当晚的宴会,光武帝大宴宾客,百官同贺,家书亲眷都得以进宫,场面盛大而热闹。

“你个黄毛丫头,知不知道小爷我等了你多久?!”

那时也不记得两人是怎么相识的,萧元记得的,便是这一句话,赫延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

( “今天不是你们中原人的元宵节吗?你不是一直说你们中原人怎样怎样,那便带小爷我去见识见识。”

“不过即使烧火判儿吗?有什么好看的!”

“我们大禾多得是新奇玩意,你···你要是喜欢,那你跟我去大禾,我让人给你弄一个,你天天可以看!”

“你这写的是什么?我怎么一个字都看不懂?”

“你们中原人的字不好写,我以后回大禾了,就不给你写信了。”

“黄毛丫头,你知不知道你们的字有多难写,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你为何一封都不回?”

“小丫头,这是我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了,我听说你养了一个面首,所以我也纳了一个侧妃。不知道你元宵的时候,和谁一起去看烧火判儿了,燕京没有···”

那是赫延写的最后一封信,从建武十一年开始,在建武十三年结束。

他始终不曾告诉她,他还是没有忍住,给她写了许多的信,却再也未寄出,当听到她遣散了面首之后,他也散去了府中的满院姬妾。

只是,这些事,他到底不曾告诉过她。

在初见她的时候,他的身份是商贾之子,他以为她不过是一个官员之女。

可是分别之时,他才知道,她是南国长公主,而他则是敌国的王子。

在分别后的很多年里,赫延都曾经想过,如果建武十一年,他毫不犹豫的将她掳走,即便引起两国交战,那又如何呢?

他们又会如何?是不是还有可能···

萧元坐在赫延的身前,低低道:“你现在放我回去,我便帮你夺回王位。如何?”

赫延的笑声隔着后背的衣衫,传来,他说:“晚了,王位,你,还有世间种种,都来不及了。”

萧元不解其意,可是却从他的话里听出了悲伧之感,她对赫延没有那么深的感情,只不过却担心起了自己的处境,从赫延的口中,她好似猜测到了一些她之前忽略的事。

晚了,究竟是什么晚了?

赫延,就是是什么晚了,让你非要拼了命的赶回大禾,难道,真的是我猜测的那样?

只是,如果真的是那样,那你如今所做的,又有什么意义?冒着生命危险的前行,不过是面对着又一次惨烈的结局。

都是死,何不寻一个安稳的死法?

第七十章 炜炜豆­奶­

( 那一天,赫延带着萧元走进了雪域与大禾的交界,鸟兽绝境的雪原。ww

在踏上这一遍雪原的时候,萧元打了一个寒颤,头顶之上,苍穹开始落下一片又一片的白­色­雪花,整个世界都是苍茫的白,远山近丘莫如是。

在赫延胯下的马开始驻足不前的时候,萧元伸出手,抓住赫延手中的缰绳,乌紫­色­的嘴­唇­颤抖着,说:“不要···不要再去了,你明知道我们走不出去的。”

从雪原到大禾,除非你有遁地的深宫,或者在这极冷的环境中能够生存下来,他们之中还有人能够抵御这样的冷。

赫延带来的百余骑已经分散得很开,不论是马匹还是人,身形都变得滞重,没有人在雪原之上轻松自若。

眼看着赫延不听她的话,萧元愈发的焦灼,抬起头,看着他隐藏在头盔之下的面庞,劝道:“你这是在做何?一心寻死吗?”

“不,”赫延沉吟了片刻,眯着眼望着大禾的方向,道:“我只是想问她为什么?”

为什么突然放弃了他?

还是为什么在他身上下了三年的毒,时至今日,他才发现。

“好了,你别去了,”萧元扯着他的衣袖,道:“我告诉你,我什么都知道,你若只是求一个结果,我来告诉你。”

脚下的路愈发的艰难,雪花铺天盖地,好像世间便只剩下一个冷字而已,萧元说话已经开始哆嗦,她本来就畏冷,“你母后还有一个女儿,名唤均荤。”

均荤?

司寇均荤?

父王四年前巡视疆土时,从宫外带回来的农家女?怎么会?不可能···

他闭着眼睛,摇了摇头,长久以来的疑问得到了答案,一颗心却仿佛没有了支撑,身子一歪,跌落在雪地里,萧元垂下头,却看见他紧紧露出来的那双眼,灰败无助,似是失怙的孤鸟。

她顾不得脚底下及膝的雪,翻身下马,却没有踩稳,一下子扑倒在雪地里,抬起头,正好看见赫延取下了头盔,男子的脸上,是结了冰的泪痕。

“我一直以为,大哥才是那个鸠占鹊巢的人,熟知,我也不过如此。呵···”

他笑了一下,表情却难看至极。

萧元张口想要说什么,却被雪原上的冷风灌了一口,止不住的用力咳嗽,赫延转过头,看她,捡起头盔,戴在她的头上。ww

“你是何时知道的?”

“就在不久前,屠嫣来信,要我与她结盟。”

赫延低下头,看着渐渐落满他衣衫的雪花,嗤笑道:“往我一生,以为自己的血统高贵,熟知,不过如此···她养了我二十年,却半点没有把我当成亲生血­肉­。”

“母后,不是你的毒药杀死我的,是你的狠心杀了孩儿。”

他早就该想到的,以母后的手段,怎么会容忍一个毫无背景的女人成为父皇宠爱万千的侧妃,他当时还想,是不是正是因为司寇均荤毫无势力,所以母后眼不见心不烦。

想来是四年前,母后便发现了那是她的亲生女儿,不知是何等孽缘,居然入宫为妃,做了自己父亲的妃子。

难怪整整四年,无论哪等节宴,司寇均荤也没有出来见过外人,而他的父王是怎么想的,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他伸手拂去身上的雪花,仰头静静的凝望着灰白不明的天空,妖艳的容貌灰败褪­色­,“我,真的不是母后的孩子吗?”

“诺,屠嫣只有一女。”

他伸出的手渐渐垂下,放在胸前,眼中的光芒散去,只觉得身遭的一切再也无法忍受,狠狠的一拳砸进雪里,毫无章法的乱叫着。

萧元打了个哆嗦,静静的看着他,一片雪花落在她的手背,却没有散开,真的好冷。

她只是这样看着赫延,便觉得真冷,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抬起头,望着那些雪花在半空中起舞,恍惚间,耳边听到有汜的声音,他说:“娘,我会一直陪着你。”

好的···娘也会一直陪着你···一切都会很快结束的。

她蜷缩在深雪之中,正要闭上眼睛,却被赫延一把拉起来,男子红着眼睛,看着她,少顷,将身上能够御寒的东西全部裹在她的身上。

他很是用力,萧元完全无法拒绝,在确认萧元身上每一个角落都包裹住之后,赫延翻身上马。

看着站在雪地里的萧元,笑道:“虽然我已经知道结果了,但我还是想回去问一问她,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萧元,你可有喜欢过我?”

那一瞬间,建武十一年的初遇浮现眼前,萧元望着他,摇了摇头。

马匹像离弦的箭一般驶出,她站在雪地里,看着一身薄衫的男子,“赫延···”

不曾回过头,就这样单薄孤独的消失在了雪原之上,那个妖艳得几乎胜过她的赫延,应该再也不会见了吧。

可是,他不是想带着她一起死的吗?怎么就把她丢在了这里,不上不下,迟早她也得冻死在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她整个人身上都堆积满洁白的雪花,只觉得身体里每一分每一寸都是入骨的寒意,向一条条冰虫,钻进了她的千枝百骸般。

萧元挣扎着,走了一段路,却最终卧倒在了雪中,静静的听着雪花慢慢遮盖住她的声音,等待着风雪将她长眠于此。

“元儿!”

耳边居然听到有人在唤她的名字,来不及睁开眼睛,就被人横抱而起。

是很温暖的怀抱,带着禅香,熟悉而温柔,萧元闭着眼睛,低低的喊:“阿止···”

“是我,不怕了。”

景行止将她抱在怀中,男子不知是哪里来的那样炙热的温度,在他的怀里,萧元止住了冷意,整个人有了暖意,似乎再一次活了过来。

“我死了吗?”

“不会死,我在。”

萧元侧起头,艰难的睁开眼睛,抬头看着景行止,却只能看见他的下巴,尖刻而冷硬,没有以往的温和,却凭白的叫人觉得心安。

她微微动了动嘴­唇­,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张了张口,青紫­色­的手指,指着天空的一角,说:“阿止,你看,极光···”

她从幼年开始,每一年都期待不已的极光,在此时突然出现在雪原的天空之上。

“也许是我记错了,母后那年,带着我来了雪原,所以,这些年我在冰原上怎么找,也找不到极光。是我的错,我找错了地方,才会一直得不到。”

她看着他,眼里有着哀伤和歉意,然后,别开眼去,说:“对不起,阿止。”

“我记­性­这样的不好,明明是我无理取闹在前,反而将罪责强加于你,我把这些都忘了,你也不要再记着了。”

“无事。”他没有一丝怨怪,只是抱着她在怀,与她一起抬头看着满天的七彩绚丽的极光,半响才问:“你说过,极光出现的 ...

(时候,就原谅我。”

“元儿,你我前尘往事都不再提起,从今日起,重新相识可好?我不是一心求佛的景行止,你不是满心空付的姜予美。”

“我是阿止,敢问姑娘名讳?”

萧元忽然止不住哭声,小声的啜泣起来,突地又一笑,却又哭了:“我叫萧元,你可以叫我元儿。”

在萧元哭声渐起的那一瞬间,遥远的雪原深处,突然传出一声巨大的哭嚎声,萧元一怔,抬起含着冰泪的眼眸,看向那里。

她的脸­色­变得更差,景行止将她背在背上,转身最后看了一眼雪原的深处,便头也不回的朝着边界走去。

萧元再次醒过来,是在景行止的背上。

他穿的极为单薄,身上却是温暖如春。风雪在耳畔呼啸,然而身体却不再感觉寒冷,她紧紧的趴在景行止的背上,手圈着他的脖子,不自觉的,却是悲伤的想起了前世的种种。

她时常想,若是前世如这般,该有多好。

然而,她却没有再去重塑前世的力气。

一滴泪顺着脸庞,沁透到景行止的背上,他的步子顿了一下,又继续朝着前方走去。

是啊···

即便重新开始过,她也不会再如前世那般爱着他,景行止紧紧抿着­唇­,心尖发疼,眼中却毫无悔意。

这样就很好了,你唤我阿止,这样就很好了,你还能时时唤我一声阿止。

那,也是一种陪伴吧,永永远远的,却又几近短暂的。

他想说什么,萧元却伸出一只手,摩挲着点在景行止的额前,已经开始恢复正常颜­色­的指尖已经纤细苍白,她就趴在他的身后,轻轻说道:“你们佛家有八苦,阿止,你当忘却爱别离之苦。”

爱别离。

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前世里爱他的那个姜予美已经永远的死去了。

曾经一度,他们会是人间眷侣,放眼整个南国,他配她足矣,她配他亦是。

然而,终究还是擦肩而过。

她对他的爱意,早就停留在前世的建武二十年,永远结束了,不管他再做些什么,她会感激,会动容,却不会再爱上他了。

景行止不曾回答,一刻不停的向着前方走,宛如一个虔诚的朝圣者,坚定不移的背着他的佛,向着西天朝圣而去。

第七十一章 炜炜豆­奶­

( 直到跟着商队顺利抵达南国的国都,我依旧不住的担忧会不会被母后捉回燕京。

可是燕京我已经呆了十五年了,无趣得很,冬天又冷得出奇,穿得跟熊一样,裹成一团毫无美感。

听今年的第一批到燕京行商的南国商人说,南国的国都长安城,是六州之内最繁华的所在,我便有些不满,南国算是什么,我大禾的燕京富饶繁华,南来北往之众,岂是一个小小的长安城可比的。

嘴上是这样说的,可我却在那时有了溜去南国长安城看上一看的想法。

就在今年,母后突然放松了对我的功课,因为她病了,且病得有些重,父王久久留恋在巡视的路上,据说大肆的招揽美人,惹得母后与左王后不满,三人闹了一场,结局自然是母后和左王后赢了,巡视路上父王临幸过的姑娘们,没有一个人进了宫。

因为这件事没有遂了父王的心愿,所以在朝堂上的政事,父王寸步不让,母后被气得不轻,加上今年的冬天来得早,又来势汹汹,便病了。

我趁这个机会,用减免赋税的条件,买通了一队商贩,跟着他们去了南国。

这是大禾与南国之间唯一的一只皇商,也是今年第一次前往南国。

南国的冬日也会下雪,雪花却是细小的,甚至落在的我的手心,我都会觉得暖融融的,不像燕京的雪,鹅毛大小,落在手心,从不化去。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巧赶上南国的皇帝宴请我们,若说南国有一样东西比我们大禾多,那么便是人多。

那一天晚上,整个皇宫都是人声鼎沸的,可惜人虽然多,却不及我们大禾人生得­精­致,我看了好一会儿,都没有找到一个能入眼的美人。

那些传说中南国的名门闺秀,贵族仕女居然都没有一个人能看的,说话走路,扭捏不安,似乎有人拿布塞着她们的嘴,有人拿绳子绑着她们的足一般。

我在席上呆了一会儿,便觉得无趣,偷偷地溜了开来。

我是在殿外的亭子里遇到她的,当时她正拿着这把折扇,我初时没有注意,是被一声痛呼声惊动的。

她拿扇柄狠狠的打在一个女人的脸上,似乎是发觉了我在偷看,她将扇柄扔给身边的侍女,侍女照旧用扇柄打着女人的脸,而她转过身,冷冷的看着我。

真的很美,眼中犹带着怒气,那种明艳之­色­,我以后短暂的一生里,从未再见过。

她与被她掌嘴的女人有着三分相似的容貌,然而我此时却管不了那么多,我控制不住我心中的惊讶,迎上前去,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家的小姐?”

那时,她不过只是打量了我一眼,便转身走远。ww

我一路追着去,却被告知男子不能进后宫,被拦了下来,拉住守门的侍卫,问,“方才进去的姑娘叫什么名字?”

侍卫笑了笑,却没有回答,只说:“这一位,可不是你能肖想的。”

我笑道:“那也未必。”

我想,只要等到晚宴结束,她总是会出宫的,于是我就蹲在南国的皇宫门前等着。

大约等了四五个时辰,才有一辆与众不同的马车驶出来,车帘没有关上,所以我一眼就看见了她。

我整理了一下衣服,故作风度翩翩的走上前去,拦住车驾,道:“你个黄毛丫头,知不知道小爷我等了你多久?!”

我那时也不知道我脑子为何突然短路,说了这样一句话,我本来是想,走上前去,然后有礼有节的说:“在下大禾赫延,敢问小姐芳名。”

也许是我当日有先见之明,也唯有这样无厘头的话才能引起她的关注,如我在宫中说的第一句话,后来问她,她却是一点也想不起。

我这一句话一落,便被宫门前的禁军驱逐开,那场面有些丢人,我也就不愿意再回想了。

后来再遇见她,依旧是在南国的皇宫中,下着小雪,她穿着厚重的狐裘,坐在廊前看书。

明明是很娴静的模样,等我蹑手蹑脚的走过去,才发现她不是在看书,而是在脚边的炉子里烤番薯。

味道香极了,我在燕京的时候也知道这种吃法,可是却从来没有吃过,闻着那味道,真的很香,香到让我放下了大禾三王子的尊严,厚着脸皮去求她分我一个。

也许就是那时,我们开始真正的认识。

“萧元。”

“赫延。”

我在脑中想了想,只记得南国有一个独落坞山萧家,是南国皇后的娘家,可能她就是那个萧家的人吧,所以能时常出入宫中,不是说那个死得很早的萧皇后有一个公主吗,也许她就是进宫来给她作伴的。

我知道自古以来很多男子都有着无数的名号,字什么,小名什么,又号什么,却没有想过女子也可以有很多的别名,甚至别名盖过了本名。

自那一次之后,我们便时常在一起玩。

说是一起,更多的是我厚颜无耻的赖着她,我想南国的女子多是矜持的,她不好意思表露对我的爱意,那我就坦诚一点。

虽然她与南国的女子不同,很是果断坚毅,却是一样的寡言少语,我曾以为是没有人陪她说话,后来渐渐的才发现,她是真的不喜欢说话。

她每日都有忙不完的事等着,手上从来没有离过东西,或是书,或是笔,或是琴,或是剑。

我这才知道,原来南国的女子和我大禾的女子一样,也是可以学这么多东西,而不是仅仅限于闺阁绣花。

我虽然是缠男,可是到底时间有限,不能一直滞留在南国,且不说母后已经发现我偷偷溜到了长安,就是商队也要开始出发了。

正巧,离开的日子定在南国元宵节的第二日。

我好磨歹磨,她终于同意陪我去逛元宵灯结。

“今天不是你们中原人的元宵节吗?你不是一直说你们中原人怎样怎样,那便带小爷我去见识见识。”

虽然是我死乞白赖求来的,但是为了日后能将她骗到大禾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来,我还是象征­性­的说了一句:“

”不过就是烧火判儿吗?有什么好看的!“

”我们大禾多得是新奇玩意,你···你要是喜欢,那你跟我去大禾,我让人给你弄一个,你天天可以看!“

她却没有理我,带着我逛了一圈长安街,便要往回走,正巧回去的路上遇到有人在买灯,小贩说,只要在灯上写了愿望,将灯放入天空,便可如愿以偿。

她本来是不信的,可是挨不过我的要求,买了一盏灯。

”你这写的是什么?我怎么一个字都看不懂?“

我看她在灯面上写了四个大字,两个小字,看是会看,却完全不认识。

第二日,我便收拾行囊打道回府。

我央求过她来送一送我,可是她却说不合身份。

我就不明有什么不合身份 ...

(的,她觉得有损闺誉,那边等着我回大禾以后,娶她就是,再说,她现在不过就是个黄毛小丫头,南国人再迂腐,也不会想东想西的。

可是我好劝歹劝,她还是不肯答应来送我。

我叹了口气,吓唬她说:”你们中原人的字不好写,我以后回大禾了,就不给你写信了。“

可惜,她也就只是点了点头,连眉毛都没有抬一下。

我自命长相不凡,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长得太好看了,所以有些嫌弃我,可是除了我,哪里还有更好看的男子。

不过,我倒是知道一个,不过传说那是她们公主喜欢的人,再好看,她一个贵族小姐,也不能去和公主争啊。

回到大禾之后,我开始学写汉字。

在那夜放灯之后,我偷偷的背下了她写的那六个字。

我学汉字的第一天,便问那个老师,这六个字是什么意思。

”结发与止。萧元。“

也是在那时,我知道了你不是什么贵族小姐,你别名萧元,本名姜予美,是南国尊贵无双的孟光长公主。

当探子将这些话告诉我的时候,我几乎颓败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生得倾国倾城的美姑娘,可惜了家世悬殊真大。

”黄毛丫头,你知不知道你们的字有多难写,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你为何一封都不回?“

”小丫头,这是我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了,我听说你养了一个面首,所以我也纳了一个侧妃。不知道你元宵的时候,和谁一起去看烧火判儿了,燕京没有···“

那以后,其实我还是在学汉字,我依旧在给你写信,可是却寄不出去了,国中的储君之位越争越烈,母后因为我的不争气,屡屡摆镇,对我也冷淡了很多,我想了很久,也许我做了大禾的王,我就可以迎娶你了。

毕竟这世上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姑娘,生得貌美如花,让我一见倾心,再也看不见世间繁花。

最后,那时,我其实真的很想很想让你陪着我一同死在这雪原里,可是我想了想,还是算了。

从一开始,你就不喜欢我,是我一直强赖在你的身边,何苦死了,还要招你的厌烦呢?

我的一生都没有被人真正的喜欢过,我最后问你,也没有想过你会喜欢我。

我其实等了你很久,这一次,会更久了。

第七十二章 炜炜豆­奶­

(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金陵城,正经历着一场大事。ww

若是金陵城里,身份最显贵的女子,非陛下的外甥女,当今泰安长公主的女儿西凉公主莫属,可是要论盛名,还是前金陵城主的女儿姬婵要高一筹。

这当然不是什么好名声,遑论她一出生就被人预言将来会败坏家风,转送入佛庵之中寄养,却能在庵堂之内与男子作出苟合之事便足够惊世核俗了。

那是西凉公主随驸马都尉到了金陵之后一个月发现的,那时西凉公主李惠安出嫁前素有娴静的美名,也是的,一个正直妙龄活泼好动的少女,能够在几岁的时候进宫,直到出嫁才出宫,可谓是少见的娴静。

又因为她侍奉泰安长公主至孝,曾三番两次的得到光武帝的赞许,因而又得了一个端孝的名声。

可是这都是西凉公主出嫁以前的事了,世界上所有姑娘大抵在出嫁之前都有一颗美丽善良的心,可是在出嫁以后,却被丈夫与家庭摧残成恶毒的老妪。

在南国的男儿里,孟光长公主在为西凉公主挑选驸马的时候,无疑是用了百般心思的,当科状元,相貌堂堂,家世清白,温文尔雅,是许多女子眼中绝佳的夫婿人选,可惜,这世上本就不可能有完人。

即便这个人是孟光长公主万里挑一才选出来的,而杜驸马的弱点就是在他落魄的时候。似乎每一个书生在金榜题名之前都会有落魄的过去,他在最落魄的时候,连佛寺都不愿意收留他,辗转寄居在金陵的一个女庵里,自然,是偷偷住的,寄居这件事几乎没有人知道。

可是有道是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还有说食­色­­性­也,怎么和姬婵好上的,现在让杜蘅自己回忆,他也说不清楚了。

总结出一句话,就是年少轻狂,不解人事。

风韵早成的姬婵姐姐搭上了落魄无依的书生杜蘅,在半推半就之下,两人成其好事。让人觉得想不明白的是,杜蘅在酒足饭饱之后,曾颇有担当的表示愿意娶姬婵为妻,可是反被姬婵拒绝了。

那之后,杜蘅才开始发愤苦读,并表示姬婵看不上他,总有一日会后悔的。

杜蘅带着新婚妻子,尊贵的西凉公主回到金陵之后,却并未如那些衣锦还乡的男人一样羞辱姬婵,而是认认真真的置办了一间宅子,让姬婵住进去,并把前尘往事一一告知了西凉公主。李惠安虽然不满意杜蘅的过去,但是现在杜蘅也确实是一个难得好夫君,想了想,只说以后找个机会将姬婵送走便是了。

可是不久之后,长安城传来太子最喜欢的良娣柳氏突然死了,随后紧接而来的,便是孟光长公主的书信,她需要他们夫妻配合她演一场戏。

这才有了,后来坊间传言的,杜驸马豢养外室,被西凉公主知晓,大打出手,还惊动了陛下。

那之后,她做出了高姿态,将姬婵从别院中接回了府。

按着柳氏的孕期来办,姬婵怀孕的消息适时地传出,来往于长安的书信从未断过,即便是母亲,泰安长公主那里,她也不曾透过口风,因为元儿说,这关乎一个孩子的命运。

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样的快,她前脚刚刚把杜蘅送出府,后脚元儿的人就把一个出生不到十日的孩子送了来,那眉眼还没张开,不知道是像柳氏多些,还是太子皇兄多一点。

李惠安趴在摇篮边斗了一会孩子,眼中溢出笑容。她想了想,对身边的嬷嬷说,“看日子,今日姬氏也该”生产“了。劳烦嬷嬷去准备一下吧。”

她不知道她这样做对不对,为了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去谋杀一个女人。

是的,谋杀,只有死人才能真正的闭上嘴巴,在此之前,她一直告诉杜蘅,她会想办法把姬婵送走。

男人有时比女人更容易动情,女人一旦狠下心来,坚如磐石不可摧。

她伸手捏了捏姜阳的小脸蛋,将他抱起递给身旁的原本是服侍姬婵的侍女,说:“把这孩子送去给驸马。”

——

萧元坐在温暖的软榻之上,拥着手炉,想了想道:“即便如今大禾伤亡惨重,可是还有一个高深莫测的二王子。倘若有一日大禾将亡,难保他不会出手相助。这个人,可不是舒木尔或者···赫延。”

赫延的尸体,是在十日之后发现的,大禾边疆巡视的军士在雪原靠近大禾的国土上,发现了他冰冻的尸体。

被雪原的大雪冻成了一尊冰雕,头是高高扬起的,不羁放荡而又妖娆悲凉。

“你们告诉王肃,战争推进得越顺利,就越是要小心。”

萧元叹了口气,道:“本宫累了,你们都下去吧。”

这里,已经是远在中原腹地的脂兰别院,萧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个迷糊,就到了这里来的。

景行止坐在她的对面,侧着身对着她,桌前摆着一小盒小核桃,他拿小锤子正慢慢的砸开。

“你何时能送我回固原?”

景行止的手顿了顿,将砸开的核桃仁拣到小碟子中,笑了笑,道:“午后,那孩子就会从金陵送回来,你不想见一面?”

那个孩子,刚一出生就被送到金陵,如今在金陵呆了连一日都不到,又要送回来。

可就是这样绕了一圈,整个南国都知道金陵城出了一件大事。

西凉公主因妒生恨,杀了杜驸马的爱妾姬氏,杜驸马抱着幼子无助之下,只能求助于孟光长公主,不远千里将孩子送给孟光长公主,并与孩子断绝了父子关系。

这一件事,令杜蘅成为整个南国儿郎的笑柄,连光武帝也听说了此事,大怒西凉公主的罪行,将西凉公主重新贬为郡主,且没有再赐封号,又重新送给杜蘅十名美姬。

只是,那个孩子,杜蘅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再要回来了,有人猜测,是因为杜驸马害怕孩子养在自己身边养不活,惨遭惠安郡主的第二次毒手。

景行止端着剥得完整的小核桃,放到萧元的手边,萧元拈起一颗,这样放在嘴边,忽然听见外间传来的脚步声,抬头征询的看向景行止。

景行止微笑,走出去,又回来,手间却抱着一个东西,更加确切一点,是一个婴儿。

萧元腾地一下缩到了软榻的最里面,眼睛直勾勾的望着襁褓中吧唧着嘴巴的孩子,连声道:“别抱过来,就放桌上!”

景行止一瞬间怔住,抱着姜阳的手有些僵,可是却见萧元并非玩笑,他以为这个萧元喜欢小孩子,毕竟她是那样的喜欢姜有汜。

他依言,把姜阳轻放在桌上,离开了人手的舒适,姜阳便开始不满的吸着嘴巴,将哭不哭的样子。

萧元此时才安定下来,一手撑着软榻,一手探出身子,瞧了瞧,又缩回去,隔了很久,才犹豫着走出来,在看到姜阳的那一刻,萧元怔住了,她伸出手落在婴儿的头顶,半眯着眼睛,五指缩了缩,最终还是没有狠下心,又收了回去。

就在她收回手的时候,广袖的一 ...

(角被婴儿伸出的小手拉住,她静了一下,然后毫不留恋的将袖子从他手中抽出。

“我还以为,你会很喜欢他。”

萧元望了他一眼,冷冷道:“不,一点也不喜欢,相反,就在刚才,我真想掐死他。”

因为我的有汜早殇了,所以我总是会觉得,所有的小孩子,都不应该长大,应该同我有汜一样,早早死去。我知道这样的想法很是病态,可是我就是忍不住这样想。

“轻盈。”萧元低唤了一声,才想起轻盈此时不在她的身边,她后退了几步,声音稍微缓和,道:“阿止,你快将他抱出去。”

景行止蹙了一下眉,却没有拒绝。

“我不想再看见他,你告诉下面的人,别把他抱出来了。”身后忽然传来萧元冷冷的声音,带着三分疏离,恻恻的,不近人情。

景行止正要说什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传来。

“报骠骑校尉于四日前领军出击,占据归雁山以北近百里地,歼敌四万余人。俘虏敌方大将一人,随军王族一人,少将十余人。”

萧元一怔,旋即笑容从眼睛里溢出来,连忙问:“可有受伤?现在行军至何处了?”

答曰:“校尉大人毫发无伤,现已逼近大禾重镇江北。”

萧元站起来,走了几步,脸上的笑容愈发的明艳,道:“传本宫懿旨,赐封骠骑校尉容焕为骠骑将军,割芦洋乡与和婉县为封地。”

“诺。”

萧元点头,正要挥手让他赶去回报,又想起赫延来。

淡了淡神­色­,问:“大禾三王子的尸首,现在何处?”

“为大禾流民叛军一派所得,后由大禾右太后以千金赎回,以王子之礼厚葬国陵。”

“出去吧。”

“诺。”

你看啊,赫延,其实你母后大约还是喜欢过你的,否则又怎么会大费周折,赎回你的遗体,只是在她的亲生女儿面前,你这个养子就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第七十三章 炜炜豆­奶­

( 建武十六年的最后一天,南国新一任的骠骑将军率领五万征天军攻下了影都。ww

大禾的影都,是次于国都燕京的第二王都。

与燕京只隔着一条赤水河,遥遥相望甚至能够看见燕京城王宫的翻飞的屋角。

就在当夜,大禾那边派来信使,屠嫣王太后送上求和信一封,信中所述,是希望隔着赤水河休战,与南国相安,其中提出的愿意上贡的东西按下不提,最让人好笑的,是说愿意将大禾公主远嫁给光武帝为妃。

萧元看着城墙之下暗黑­色­的已经冻成冰面的赤水河,微微一笑,道:“看来胡格已经把屠嫣逼急了。”

容焕也没有言语,只是将手微微抬起,习惯的将披风披在萧元身上,萧元侧身看着他,慢慢的将身子依偎向他,道:“胡格一出生就被左王后送出了燕京,听说师从雪域密教,到现在都还没有出场,可见此人十分能忍,你在对阵的时候,便要当心。”

她看着身边男子清冽俊美的侧脸,那道常常的伤疤突兀的留在他的脸上,却在他的一身戎装之下展露出了几分英武之气,高大挺拔的身躯,足以担当起家国的重任。

萧元心中轻叹一声,她的焕儿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躲在公主府里读兵书的小男孩了,是令四海之内不敢侵犯南国的战神。

建武十七年的第一天,从赤水河那边传回消息,大禾再一次易主了。

与大禾先王一起统治了大禾几十年的屠嫣王太后做出了出人意料的决定,将原本是左王后如今的博哥王太后所出的二王子胡格封为摄政王,辅佐四王子。

萧元接到此消息的时候,虽然微有吃惊,但是还是在她的接受范围之中。因为统领大禾的人变了,南国要一举攻下大禾,便艰难了起来。

只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取的容焕反而不想萧元想象的那样焦灼,不知道大禾国内究竟经历了那种翻天覆地的变化,让一直坚持闪电攻势的容焕放慢了动作,这样隔着一条赤水对峙,饶是萧元,也忍不住问容焕想要等到什么时候。

容焕便抿­唇­微笑着给她分析大禾国内的情况,那模样认真,引得萧元暗自发笑,每到此时,萧元便会果然自己是变笨了,明明自己才该是那个头脑清醒发号指令的人,可是这样重要的事却交给了容焕。

这场终将会到来的战争拖得很久,直到建武十七年的盛夏,萧元听说胡格把大禾国内趁着国乱叛离的部族都收复了,战事依旧还是胶着。

此时已经是盛夏,赤水河正是丰水期,容焕听到萧元的疑问,拉起她的手,带她登上影城的城墙之上,指着赤水河对面严阵以待的燕京,道:“殿下,我想为你打下一个完美的大禾,而不是战火之后,废墟之下的大禾。我答应你,一定会亲手将燕京送到你的手上。”

不知为何,她从不曾怀疑过容焕说的话,她的心里没有一点忧虑,她好像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相信着他,这是她的焕儿。

影城的城墙之上战云密布,双方的都在僵持着,相护试探着,却没有人先动。

一上城墙,便有士官迎上来,指着对面的燕京说:“回禀长公主,大将军。敌军好像也有将领在城墙之上巡视。”

容焕闻言,走到萧元的身前,将她护在身后,仔细的眺望了一会儿对面的城墙,片刻之后对身后的萧元说道:“应该是胡格。”

萧元闻言,远远的望了一眼,其实隔着赤水,远方城墙上的事物模糊不清,萧元只能靠着辨认衣服,才能勉强的分辨出谁可能是胡格。

“那我的弓来。”

容焕伸出手,身后的士兵便小跑过来,奉上一把巨大无比的长弓。这是萧元所赠,据她所知这是当年容焕的祖父所用的弓,名唤穿雷,能直上云霄之远,萧元也是第一次看容焕拿起此弓。

容焕拉开长弓,眯着一只眼睛,沉肃了一会儿,方才­射­出第一支箭,这一支箭直指城墙之上胡格,却因为距离太过于遥远,刚刚飞过赤水河,就力竭下坠。

萧元真想开口安慰他,张开嘴,却见容焕又不紧不慢的抽出了一支箭,­唇­间带着薄薄笑意,丝毫没有羞窘的意思,不知何时,这个孩子已经沉稳淡定如此了。

第二支箭比第一支箭要快和准很多,­射­在了胡格所站的一侧的旗杆之上,也因此引起了胡格的注意,然而他非但没有避开离去,反而依旧站在原地,似乎在等着容焕的第三支箭。

容焕也不恼,再一次从箭筒中抽出一支箭,萧元看了一眼,拿出一支箭握在手中把玩,眼睛却盯着容焕,如不出意外,第三支箭定能­射­中,不知胡格会如何应对,他既然敢站在那里,势必不是等死。

萧元这样想着,细长的手指轻轻抚弄着长箭,“呀···”

容焕手中的箭毫无准备的破空而出,然而他却顾不得看箭­射­向了何处,心中一颤,便侧身拉过萧元的手,纤白如凝玉的的素手上已经割伤了一道狰狞的血口子。

他眉间一皱,便从袖中掏出白­色­的手绢,动作迅速的捂住伤口,护着萧元快速的走下城墙。

那支走偏了的箭,擦着胡格的头发丝,­射­进了他身后的城墙,牢牢的定在了上面。

自那之后,萧元便时时梦见那一日的城墙之上,她站在容焕的身后,看着他拉开破雷箭,不知为何,恍恍惚惚之间总觉得什么东西正在逝去。似是梦中又似是梦外,相反于刚开始僵持的战局,到如今已经是第三年,她几乎已经习惯了影城的生活,长安城的诏令月复一月的送来,要她回长安去,可是全数被她抛之脑后。

那座庄严肃穆等似是阎罗宝殿的皇宫几乎已经快成为她遥远的梦境了,忽然,身上一重,一双坚定温暖的手将她整个人捞了起来,萧元吐了一口气,慢慢的睁开眼睛,眼前的是剑眉星目,俊美如画的容焕,漆黑的眸子里是一些焦急,在萧元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眼底好像有碎裂的星子化开,亮得惊人。

“殿下,有人来了。”

他露了一个有些孩子气的表情,委委屈屈的,萧元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他这样的表情了,此时不由得一笑,伸手轻轻拍着他背,像是在安抚一个孩子:“谁来了?”

容焕将头靠在萧元的肩上,萧元轻轻笑了起来。

“笑什么?嗯?”容焕听见萧元在笑,将她拉开一点,看着她明艳的笑颜问道。

“只是在想,有什么事能让我们南国第一将军,来跟我撒娇。”她抿­唇­一笑,眼波中艳光流转,带出无边的春­色­温柔,“你这几年越来越少跟我撒娇了,我还记得刚见你的时候,怯怯的,乌黑的眼睛一望着我,我就什么都依你了。”

容焕也笑,抬手抚上她的脸,修长的略有剑茧的指腹摩挲着她的脸庞,带着一些炙热的目光,最终游移在她的­唇­上。

“我长大了,不是吗?你只需知道,我长大了,不再是当年那个事事要靠你保护的孩子了,现在我可以为你打下一座城,一个国。可 ...

(是,我还是喜欢跟你撒娇,而你每次迁就我,我都会觉得我对你很重要。”

话语消失在他倾身而下的­唇­中,他细细的吻她,好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贵的珠宝,不带任何青­色­,小心翼翼近乎虔诚。

良久,他放开她,看着她发红­色­双颊,忍不住将她扑倒在床上,向小狗一样,舔她的眼皮。

“景行止和姜阳来了。”

容焕眼中的笑意敛了敛,沉声说道。

“怎么会这时来?”萧元蹙了眉头,询问的看向容焕。

他已经坐回了床边,玄­色­的铠甲,长发用黑­色­束起,极短的笑了一下,说:“姜阳想你。”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这醋吃得太过明显,对她笑了笑,才说:“我与殿下若有孩子,定会比姜阳好上千百倍。”

萧元一怔,然后居然点了点头,容焕见状,眼中的光芒更加明亮,她起身坐到容焕的身边,说:“等战事结束,你就去请旨吧。”

须臾之间,容焕的脸上出现各种复杂的表情,最终化为平静,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有些窘迫的说:“请旨?我可以明目张胆的做殿下的面首了吗?”

萧元­唇­角微微上翘,看着容焕似乎有些无奈又有点头疼,却没有解释,点了点头,想要再说什么,门外的脚步声已至。

是轻盈的声音,清淡的响起。

“殿下,景先生与小公子到了。”

这一声小公子,勾起了萧元与容焕两人共同的回忆,初时,他在长公主府中,也是被人称一声小公子而已。

萧元起身,看着容焕眼中明显出现的妒­色­,弯腰闻了闻他的额头,然后走出内室。

容焕黑眸中的亮光又恢复如常,抓着萧元的衣角,引得萧元驻步。

“我陪殿下一起去。”

第七十四章 炜炜豆­奶­

( 南国在一统江河之前,原本是七国之中的一个诸侯国,一百年之间,六州之中分分合合,最后王朝更替,皇室罔顾,得以保全继承的,便是南国。

而南国在史书之上有两百年的历史,南光武帝在其位有二十年,不是南朝历史上在位最长的帝王,却是南国历史上智勇兼备的英雄,南国的国土在他做太子的时候得以开疆辟土,南国的民生在他登基之后清明不凡。

南国的史书毫不吝啬对他的溢美之词,并且在他统治的尾声,在南国暗潮汹涌的政权斗争之下,南国两百年间的第一位战神诞生。

建武十九年的末尾,新年将至,整个影城都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南国与大禾的战事已经僵持整整三年了,原本与大禾以归雁山为分界的南国在骠骑将军容焕的雷霆之势下,吞并了大禾整整一半的国土,隔着一条赤水河与燕京隔河对峙。

在这三年之中,容焕带兵曾经东渡大海,绕到大禾极北处,攻占了大禾几个重要的城镇,致使大禾皇室蜗居于燕京,如一座孤岛。

然而,攻占燕京的军令却一直没有下达,围而不攻,已经整整三年。

建武十九年的春节,影城归降的大禾人已经学会与南国人一样除旧迎新,一年前景行止带着姜阳来到影城之后就没有再离开。

容焕虽然极力的抗拒,倒是他每日忙碌于军务,影城虽然已经归于南国,可是有备无患,在他不在的时候,有景行止留在萧元的身边,他便会放心一点。

萧元每天下午都会在督军府中批阅折子,此刻已经快到晚膳十分了,今日她赐了晚宴,会在督军府中大宴将士,此时也该梳洗了。

轻盈伺候着她换了一件妃­色­襦裙,外罩一件纱衣,纱衣上面绣着金­色­的牡丹花。长发如瀑用十二支发钗束起,眉心画着一朵胭红­色­的花,整个人艳­色­明重中又带着贵族的高傲疏离,如此契合她南国孟光长公主的身份。

“殿下今日有些不同于以往,更加风华绝代,举世仅有。”轻盈一般半跪在地上,整理着萧元的裙角,一便仰着头,赞叹道。

“是吗?”萧元心中却不知为何,有些忐忑不安,她蹙着娥眉望着镜中的美丽女子,“就这样吧。”

主院的里面,早已经是人声鼎沸,早早等候再次的将士们有的已经落座了,除了主位上还是空荡荡的。

一声长喝让这个喧嚣的院子安静了下来,“孟光长公主到。”

影城的除夕夜,依旧在下雪,孟光长公主带着一抹浓重的红款款而来,那种­色­彩鼓动着在座的所有南国将士,而容焕盘腿安静的坐在主座下面的位置,温柔而炙热的紧紧看着她慢慢走近。

“母亲···”

萧元站在原地,寒风中裙摆高高扬起,她垂下头,面无表情的看着拉住她裙子的男童。

“孩儿给母亲请安,愿母亲长安千秋。”

院中的火光衬得她的脸庞皎如明月,她低下头白玉般的眉头轻轻皱起,看着姜阳,竟然有些无助。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听见身畔群臣跪地的声音,领头的那一个,是容焕,“臣等给长公主殿下请安,愿殿下长安千秋。”

萧元抽回神思,淡淡的扫了一眼,便毫不留恋的朝着高高在上的主座而去。

她一路走到尽头,方才转身,抬了抬手,道:“诸位请起。”

看着众人熙熙攘攘缓缓起身的样子,萧元对于建武十九年的除夕却生不出一点喜悦,冥冥之中,她总是觉得不安。

容焕此时开心,初时景行止带着姜阳来到影城的时候,他还忧虑,他以为萧元是喜欢孩子的,可是日复一日,他渐渐的发现萧元总是会避着这个孩子。

院中彩灯高悬,鼓乐声声。

场内的一切都被装饰得亮丽浮艳,舞姬乐姬纷纷上前献技,只为博得新年的头筹。

在这样的歌舞升平中,唯独年幼的姜阳一脸沮丧的坐回景行止的身边,脸上带着不合年龄的落寞。

景行止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望着高处的萧元为皱起眉头,道:“你母亲素来喜欢听琴,你可以去为她弹一首琴。”

“真的吗?”

姜阳的琴技尚很稚­嫩­,不过在三岁小儿中比较起来,已经是了不得的成就,可惜,即便这样,也不见孟光长公主动容。

“焕儿,你说姜阳日后会如何?”

容焕看了一眼垂头丧气的男孩,似乎通过他望见了当年的自己,笑道:“姜阳是殿下的养子,日后大概封王吧。”

“一国之王,并不是那么好当的。父皇曾提过几次,打算尽早封他为光王,可就算仅仅是皇子,命运就如浮萍,总飘在水面,看着光鲜,却要受得住狂风骤雨。我对他的垂爱,他未必受得住···姜阳,他本就身份敏感,不知怎么的,我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应该把他藏起来,永远不要让人看见他。”

父皇要将他封为光王,是作何打算,萧元心中清楚无比,正是因为太过清楚,所以更愿意表现出对姜阳的厌恶来驱使他远离朝堂。

喝完建武十九年的最后一杯酒的时候,萧元心口大疼,她在人群中一眼就望到白衣飘飘的景行止,她端着的酒杯失手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落地声,容焕上前扶住她的腰,但是更快的,是一声带着悲伧的哭报声。

“长安急报,陛下驾崩。”

那一夜,影城的大雪簌簌的落下,万籁俱静,千家万户寂寥无声。

在新年的钟声慢慢散去的那一刻,这座边疆重镇传来了第一个噩耗。

萧元捂着心口,呆了很久,才扶着容焕的手起身,朗声道:“去把本宫的马迁来,本宫要立刻回宫!”

她的声音带着凄厉的味道,捂着胸口的手紧紧的抓着胸前的绣着的牡丹,直到此刻,她才明白,为何今日总是觉得忐忑。

她从容焕的怀抱中挣出,跑到侍从迁来的马旁,翻身上马,欲扬鞭,却被人抱住了腿。

萧元低下头,姜阳立刻浮起笑颜,双眼担忧的望着她说:“母亲,孩儿要陪着你。”

她一怔,弯下腰,深深地看着他。

“一直陪着我?”

“诺。”

她心中一酸,眼泪差一点就流了出来,连忙用手背压了压眼睛,飞快的把眼泪逼了回去,反倒露出了一点笑容,望向景行止。

“阿止带着姜阳随后吧,焕儿,父皇骤然殡天,你留在影城,务必多加防范,恐大禾来犯。”

南光武帝驾崩于建武十九年末,直到建武二十年元月初十,长公主从影城赶回,才出殡。是以,建武二十年不曾改元,新皇登基,依旧是在建武二十年。

夜空黯淡无光,官道上冷风阵阵,萧元驰骋在马背之上,头上戴着厚厚的兜帽,只留下一双眼睛。

她脑海中依旧回荡着刚才那句话,长安急报,陛下驾崩。

她 ...

(怎么能忘了呢?

她的父亲,死在建武二十年的开始。

她定定的望着前方的路,可是又觉得前路漫漫,望不见尽头,在急速的风声呼啸里,突然听见景行止的一声几乎。

“元儿,小心。”

破空而来的长箭擦着萧元的鼻尖而过,在她尚未反应过来,箭雨便簌簌而来,她抱着马脖子,穿梭在黑夜里,身边是随行的征天军用盾牌组成的盾墙。

她没有什么恐惧,相反,怒意从胸口溢出,她声音低哑,道:“杀敌着赏金千两,赐千户候。”

她的声音不大,但是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听到了,战士们身体里的血液在冬夜里沸腾开来,渐渐地,保护着孟光长公主的盾牌散开了,有人冲到黑暗处,血­肉­撕裂,刀剑相击的声音传来,成为这条悲伤的旅途上唯一的声音。

“母亲不要害怕,孩儿陪着你。”

黑夜里,有一温热的双手抓住了她,轻轻的抚着她的手,好像她是多么的罕见和珍贵一般,萧元呆住了。

“嗯,母亲不怕。”

过了好久,她才听到自己的声音。

萧元的心情有一点复杂,可是她知道此刻不是她能够悲怀的时候,她必须尽快的赶回长安。

——

“陛下驾崩了?”

临海整个身子趴伏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重重的磕了几个头,手中的遗诏紧紧握住,不知是多么的恐惧,以至于他脸­色­青紫。

面前的,是剑眉星目的太子,他垂头看着静静躺在龙榻上的光武帝,一只手慢慢的转动着手上的扳指。

“将遗诏交给孤王吧。”

“这···”临海握紧手中的遗诏,颤颤巍巍的回禀道:“这并非遗诏,是陛下要送给长公主的诏书。”

静默许久,姜永夜的­唇­角漾出一丝冰冷笑意,道:“元儿与孤王本就是一体,即是给她的,先交给孤王也可。”

他抬了抬下巴,身后一步的方韵便上前去取走临海死死捏着的遗诏。

“母妃,你抢海公公的东西?”

方韵闻言,吃吃一笑,对儿子解释道:“赞儿,有些东西咱们没有,又喜欢得紧,便只有抢了。”

姜赞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姜永夜叹了一口气,对身边的侍从道,“陛下驾崩的消息,可提早传到影城?”

侍从道诺,姜永夜便点了点头,转身看见临海惊讶的表情,有些可怜他的说:“海公公无需惊恐,孤王确实早就知道陛下会在今日殡天。”

第七十六章 炜炜豆­奶­

( 彼时远在北方的影城,正在经历着开战以来最为艰苦的一场战争。

“将军,转运的后方士兵来报,百姓们都已经安全转移。”

从城墙之上,向城内俯瞰,影城之内,只看到成群结队南下的百姓们,顶着一月的寒风,落满雪的头发,蹒跚而又坚定的步伐。偶然抬头,仰望着灰白的天际,瞟见城墙之上的戎装男子。

容焕看着脚下的这一群人,衣衫褴褛,面青­唇­紫,却依旧是坚定不移的向着南方去,南方,如今便是天堂。

从新年第一天开始,大禾先锋军第一次主动进攻影城,两军已经数次交锋,双方未分胜负,而数次交锋的结果便是相隔两城的赤水河被战士的尸骨填为平地。大禾因为换了主帅,目前一改昔日的颓败,气势昂扬,似乎想要一雪前耻。

而这里战事,无人传回长安去。

容焕收回眺望的目光,冷肃问:“除了城中的百姓,还有附近几个村寨的百姓呢?都排查过了吗?”

“诺,已排查完毕,督军府中,殿下所用,也皆已经转移。”

容焕缓缓拔出手中的长剑,道:“好,通知下去,各营整理行装,夜袭燕京。待天明时,我南国便山河归一。”

“敬诺。”

是夜,容焕纵马于军前,手中的宝剑高举,道:“众将士听令。”

“今夜是一场恶战,胜了便是收复了南国的山河,败了···我便随诸位一起长埋青史!”

他端起副官的酒杯,对着长安的方向拜了三拜,一口饮尽。

底下的五千的将士也与他一起,举杯向长安拜了三拜,口中称:“天佑南国,长安千秋。”

容焕将手中的酒樽又满上一杯酒,在拜了三拜,喃喃道:“天佑吾爱,长安千秋。”

“出征!”捷报传回长安城,已经是三日之后。

“报骠骑将军领五千铁骑,夜袭燕京,大捷。”

短短一句话,将那浴血奋战的寒夜带过,刹那间,整个朝堂都鸦雀无声,就连一旁听政的孟光长公主也有了短暂的失神。

“陛下,我南国一统江山了。”在光武一朝久久没有攻下的大禾,光永一朝一开始就得此惊天喜讯。ww

很快,有老臣惊呼出声,大喜过望的跪在地上,不停的磕头。

高处龙椅上的姜永夜看向萧元,萧元的脸上也是少有的喜悦,一双眼睛明亮动人。

“骠骑将军不过十六岁,立此战功,应当大赏。”姜永夜征询的目光看向孟光长公主,道:“容焕是长公主的家臣,要如何赏赐,便由长公主做主吧。”

又是如此,朝堂中已经起了嘤嘤嗡嗡的议论声,自从陛下登基开始,无论什么事情总是要问一句,这件事长公主可知道了?随后才会批下朱笔。

孟光长公主却没有如往常一样推拒,而是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朝臣之中,笑了笑,说:“容焕勇冠三军,自然该封为冠军侯。另外,我南国自萧氏一族英勇战死之后,便没有了大司马,此子堪当。”

姜永夜含笑赞同的点了点头,手指敲了敲桌面,又接过孟光长公主的话道:“朕已经择定了新的年号,曰光永,既然此时有此大喜之事,不如封为光勇候,光复勇猛无人可及,我光永治下第一人,”他顿了顿,问:“长公主以为光勇二字如何?”

孟光长公主的笑容淡了淡,复又点头,说:“皇兄此言极是。”

容焕凯旋回长安,却是在二月底,他虽然夜袭燕京,不伤一民,不毁一墙,成就了北疆之狼的威名,可是事实总是难以两全,三王子胡格跑了。

他因此在燕京滞留了十数日,想找出胡格,可是却徒劳无功。

这一日,从外面搜寻归来,却接到从长安传来的圣旨,以及一封单独的书信。他接过圣旨之后,更为急切的打开萧元的亲笔书信,信中不过寥寥数字。

“归时携丝绸两箱。”

两箱丝绸,两厢厮守······

他放下信之后,便一刻不能等待,马不停蹄的赶回了长安,那里,有等着他两厢厮守的殿下。

比起光勇侯、大司马,他更加喜欢这个奖励。

在长公主府前立下的誓言,一转眼便已经过了五年,他终于还是成为了第一个让她喜欢的人。

奔回长公主府,看到坐在屋前看书的女子,和她脚边坐着看书的姜阳,容焕突然觉得这场面好熟悉,像是五年前的自己。将腰间的佩剑解下来,放到身后迎上来的侍从手中,容焕嘴角挂着微笑,漫步走近,一把将萧元横抱起。

“焕儿!”

她诧异的抬起头,看着头顶的男子,有些偏黄的皮肤,一时间让她想起了北地的苦寒,和那场只有一句奏报的战事,不自觉心中满是怜爱,他做了许多事,不过就是想让她爱上他。

“殿下,丝绸我带回来了,您现在可要?”

“丝绸?”萧元一怔,旋即笑了,她微微将头挨在容焕的胸前,一手环抱着他的腰,低低笑道:“嗯···”

容焕将她抱得更紧,越过姜阳,抱着萧元消失在庭院深处。

“殿下,”待到无人的时候,他便忍不住心中的欢喜,咬了咬下­唇­,忽然想起那件事,不自觉的脸上就起的红晕。

“我明日就上书好不好?”

他将她轻柔的放在软榻上,半蹲在萧元的脚边,握着她的双手,有些委屈却更加欢喜的说:“我想向陛下要一个名号,第一侧君好不好?”

“虽然不是驸马,可是也还是个第一···”

萧元将手从他手中抽出,一手撑着身子起身,一手挑起容焕的下巴,细细的看着他的眉眼,脸上的那道长疤在俊美的气韵中添上一些遗憾,只是也不尽然全是遗憾,原本生不出男子汉气概的容貌,因为有了那一道疤,男子显得英勇威武。

萧元这样捏着他的下巴,让容焕觉得有些羞窘,想要张口说什么,萧元的手指却点在了他的­唇­上,她整个人从榻上爬了出来,身子半悬在床边,容焕怕她摔下来,只能小心翼翼的伸手虚扶着。

“别说话,乖。”她轻声安抚他,此时她整个人已经扑到了他的怀里,看着男子的脸,萧元淡淡道:“两厢厮守,哪有妻子和男宠厮守的道理。”

“真的吗?”

他就像是在做梦一般的呢喃着,以为消失在萧元突然覆上的­唇­齿间,他被毫不留情的推到在地上,与原来的占据主动权不同,此时的情况,倒像是小姐强抢良家­妇­男。

好美好,他沉浸在萧元创造的世界里,满心满眼都只有她一个人,他自己像是大海里的一叶扁舟,而萧元是掌舵人,只要她愿意,便可以随时将他颠覆。

直到听见萧元的一声闷哼声,这场让人迷醉沉沦的亲吻才草草结束,她们两个不知何时已经从窗下的榻上移到了屋前的门边,萧元方才那一声闷 ...

(哼便是因为不小心撞到了门沿。

她缩到容焕的胸口,戳了戳他胸前的肌­肉­,戏谑道:“明日莫要把折子上错了,真写成那样,我也不会帮你改成驸马的。”

容焕­唇­间一弯,说不出的光彩从眼中飞出来,起身抱起萧元坐回榻上,替她整理好衣服,梳理好头发,看她又恢复平日的风华绝代,这才罢了手。

“我本想封你为冠军侯的,只是光勇二字,却也不错,你可···”

“光勇极好。”容焕粲然一笑,光勇侯,其中的那个永字,深得他心:“我给你带了一件礼物。”

萧元眼睛询问的看着他,容焕抿­唇­,朗声道:“拿进来。”

是一方古琴,来自大禾的皇宫,昔日为屠嫣所有,名头颇大,曾有人为了求得这把琴不惜自断十指。

“悬音琴?”

萧元从容焕的怀里站起来,拉着容焕的手,说:“你来陪我弹琴,我们一起来弹琴。”

容焕一怔,有些为难:“殿下,我不会弹琴。”

“你会的,你小时候,我教过你。我们弹首《长相守》,你来,我教你···”

萧元将他拉到悬音琴前,将他的手放在琴弦之上,握着他的手弹起悠悠的曲调。

容焕跟着萧元的手,抚动着指尖下面颤颤琴弦,身后的萧元­唇­上笑意妍妍的看着他。

一曲《长相守》,唯求长相守。“景先生,小公子。”

门外的轻盈低声迎道,“公主与容将军正在里面弹琴,容奴婢先去禀报。”

景行止摆了摆手,低声道:“不必了。”

姜阳仰头看着他仰慕的老师,听着屋中传出来缠绵琴声,不解的问:“老师,《长相守》不是只有相爱的两个人才能弹奏吗?”

景行止的身形顿了顿,停滞而悲伤,却没有言语,忽的,他一笑:“心比天高,人命单薄。”

姜阳一呆,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嘲讽嫉妒的语气从师父的口中说出来,他揉了揉自己耳朵,又望了望景行止,然而他已经缓步走出了北院。

步履轻缓,背影孤绝,带着孤竹的萧索,山间的清风而至,似乎已经要乘风而去。

------题外话------

这两章会比较着重于容焕的感情戏,喜欢小景的请耐下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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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满长安道》

大雪不知从何处而来,飘扬在整个浩渺的世界里,无边无际,无止无尽。ww

这时节,按照雪域里三十二国的年历,那是笭雪十九年,八月十三。

雪域里的雪,年复一年的落下,又不知融化在何处。

穿过这片苍茫空寂的原野,是一座伫立在雪域中巍峨的­阴­森的大山。

整座山的基调都是灰白二­色­,站在原野上,遥遥远望,山上的宫殿楼阁仿若神仙的仙邸,漂浮在半空中。

薛静方喘了一大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雪花被吸进嘴里,鹅毛一般的雪花落满他枯瘦的头发。

凶狠的雪匪头子挥着铁鞭鞭笞着每一个不能快步赶路的奴隶,他们在雪域中横行霸道已经多年。

一连三日的残忍驱赶后,每个人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但是依旧苟延残喘的期望活下去。

就在三日前,因为身后的追兵,他慌不择路的架着马车冲进这片隐世的土地上。早在薛静方落入雪匪手中的时候,那些追兵就放弃了捉回他的打算,欢喜的骑马回长安。在遥远而温暖的长安,有着美酒柔夷等待着他们回归,而非在冰天雪地的世界里苦苦追杀一个小小的男孩。

在这群奴隶中,只有他一个人是中原人,而中原人,在雪域是最低劣的种族。

那些雪域面貌的奴隶虽然同样被鞭打,但身边总有照料病情的亲友,这般相互扶持才有着活下去的希望。

雪匪知道他是孤身一人,便轮着次数来收拾他,这样下去怕是真会如了那些追兵的愿,死在这些雪匪手上。

而他,不想死。这里是雪域的深处,也是苍山雪冷教的地盘。

雪匪在这片雪域中渐渐谨慎起来,似乎越靠近那座威严庄肃大山,就有什么东西让他们觉得惧怕,可是仅剩不多的食物让他们不得不冒险走这一条唯一的竭尽,只要从苍山的边上走过去,那就抵达终点了。红­色­的雪,飘到薛静方的脸上。

冰凉的,血腥的,那姿态却让人觉得十分优雅美好,在死亡中开出的宁静与安详。

领头的雪匪来不及呼救,扑倒在地上,那张脸上甚至尚未作出惊恐的表情,双眼睁得大大,却失去了光彩。

雪匪们乱了起来,将奴隶驱赶到外围,自己则躲在中间战战兢兢。

那是一种非常压抑的气氛,没有一个人敢吵闹,便是一路上都在哭哭啼啼的雪域奴隶都噤声不语,似乎知道在这片山区域里即将出现的可怕事物。

雪花一片片的落下,掩盖住匪首洒出的鲜血。

薛静方小心的打量着身边的坏境,此时大家都如惊弓之鸟,正是逃跑的好机会。远处的,在这寂静的原野上传来马车的轱辘声。

在这样紧张的时刻,让人莫名的感到喜悦,忍不住,所有人都伸着脖子张望起来。

然而,得到的,却是更大的绝望。

那是一辆由四匹通体雪白的苍山狼拉着狼车,青竹­色­的车帘,车沿四角上挂着的青­色­流苏在雪狼的飞驰下轻轻颤动。

“吸啦……”

已经有人隐隐绝望的开始流泪,薛静方叹了口气,看众人的神情,大概是命将休矣了。对于脚下这块土地,他一无所知。突然一声接一声的狼啸打断了众人的哭泣声,聚集在一起的奴隶迅速的靠在一起,却唯独将薛静方排斥在外围。

四匹成年雪狼双眼冒着幽蓝­色­的光,尖利的牙齿露了出来,留着口水。“听好,本使只说一遍。”

那声音应该是一个女子发出的,但是冰冷刺耳丝毫没有女子该有的娇柔,像是苍山上坚硬的冰岩,没有温度没有缝隙。

“立刻滚出苍山域内,。你们该庆幸是本使今日先遇到你们,再往前走···”

侥幸活下来的雪匪脸­色­白了又白,忽然想起再往前走就应该是雪冷教的秘境了,遇上巡山人,只怕会被杀得尸骨无存。

这场风雪实在太大,常年在雪中讨生活的雪匪在雪域中游走多年也有出岔子的时候,路上兜转,不知怎么的迷了路,几番折腾下来,虽然回到了正道,可是食物却不多了,因此才起了壮胆,想偷偷的穿过苍山。巨大的,堪比成年汉子一样身高长度的雪狼舒展了四肢,做出准备奔跑的姿势。

薛静方握紧拳头,趁着众人的目光都在注视着狼车上从始至终都未曾露面的女子时,悄悄的溜走了。在雪域的深处,没有马匹可以在这样酷寒的坏境奔跑,那些雪匪发现他跑了,却不敢向前追去,只怕冒犯了狼车上的女子。

他们确实庆幸,遇见的是雪冷教的青衣使。这种庆幸并非源自青衣使者的善心或者是恩慈,而是因为雪冷教中的青衣使不太喜欢杀人。

雪域中的子民常常尊称她为青女,那是传说中掌管霜雪的女神,青衣使素来不喜欢舞刀弄剑,若是触犯了她的禁忌,便会先出言警告,一次不听,便不再饶恕。

来的只是青女,那他们便捡回了一条命,再往前走那是雪冷教的地盘,若只是雪域他们还可以谨慎的行走,雪冷教的地方却是万万不可涉足的。

“呵···这里居然还能见到中原人。”

狼车上传出来一声毫无情绪波动的笑声,少女隐入车厢内的缰绳驱策着苍山狼向薛静方逃跑的方向飞奔而去。“呸,中原来的傻子这是死定了吧?”

“那是?”

“六使中的青女···”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再多言。

雪匪的鞭子又落下,领着余下的奴隶向着别的方向继续前进,平静只是短暂的,宿命的齿轮依旧向前滚动,不止无休。

——身后,狼车的声音越来越近。

前面,竖着一块冰岩做的石碑,刻着的是雪冷教三个字,就在他要跨过去那一刻,一颗瓜子破空而来,打中他的­茓­道,身体便直直的僵倒,后仰在雪地。

“青衣使回来了,鄯善国此行可还顺利?”

隐隐有陌生男子的声音传来,薛静方想动,却发现身体完全僵硬,便是舌头也不能活动。

“尚好。”

女子的声音在薛静方的一旁响起,薛静方一怔,难道此时他在狼车里。

“属下刚才隐隐见到有人影,不知青衣使可看见了。”

“不曾。”

巡山人有些迷惑,却不敢质疑青衣使。

“那···属下先四处巡山。”

没有得到青衣使的回应,巡山人就提剑向着更远的方向走开。

那一刻,薛静方身体的力量忽然就回来了。

他忽然就觉得口­干­舌燥,像是回到温暖至极的地方。他一抬起头,女子穿着单薄的青衫,车厢顶悬着的十几颗深海夜明珠发出柔和的光芒,落在女子的脸上,像是皎洁的月辉。

她应该比他想象的年纪还要小一些,五官还在未完全张开,一双眼睛隐隐泛 ...

(着琉璃珠的绚丽­色­彩,肌肤洁白如上好的宫瓷。薛静方有些惊愕,那是……竟然是一个中原女子。

在这雪域的深处,传说中驱策雪域三十二国的雪冷教境内,竟然会再遇见中原人。

少女抬了抬纤细的胳膊,掀开一角窗帘任寒风吹进来。

“真臭。”

他有些局促,但少女却没有再说什么,声音清冷如玉。

一个年纪比自己还要小的少女却已经是雪冷教的青衣使,实在让薛静方无地自容。

他移了移身子,坐得离少女远了些。

他在车厢里四处探寻一遍,华丽的车厢里连一件兵器也没有,真不知她方才是用什么来杀了匪首的。

薛静方却注意到,她的手边竖立着一把古琴,样式古朴,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

少女注意到薛静方的目光,也侧眼去看那把古琴,隔了一瞬,转过头去看薛静方。

“你在看什么?”

薛静方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说话。

他无法从少女没有表情的脸上揣测少女的心思,只怕说错一句少女就要他的命。

“咕咚···”

他的胃却出卖了他的想法,三天以来,没有吃过一口食物,只是靠着雪域里随处可得的雪维持生命,竟然也坚持到了如今,少年的心志,可谓是世间少有的坚毅。

少女此时,却笑了笑。

她这一笑,脸上的冷漠疏离尽数消散,好像是四月里,靖河开得烂漫无暇的美人樱,整个车厢都被她的艳光所染,明媚得让人如同身处春深时节。

少女挽着袖从狼车的暗格里抓出一把瓜子,放到小桌上。

“只有这个。”

薛静方有些犹豫,却还是抵不过饿意,小小的瓜仁虽然太少但是聊甚于无。

等他狼吞虎咽的把桌上的瓜子都吃完,少女将拇指和中指放在口中,发出尖锐的哨音。

过了快半刻钟的时间,少女挑开狼车的门一个食盒突然出现在狼车的车辕上。

薛静方已经闻到了食盒里的香味,是藕粉桂花糖糕和金丝肚羹。

少女双腿叠坐在榻上,姿势优雅的踢了薛静方一脚,呵斥:“还不去提进来,傻子!”

薛静方连忙将食盒提进车厢,狼车外不知何时来了许多彩雀,尽是他平素未见过的品种。

他母亲喜欢养鸟,家中专门辟了一片林子,着专门的人来喂养,里面的鸟儿几乎包含了整个大启国中所有的种类,何以没有这样好看的彩雀呢?

笭雪十九年,八月十三。

在几乎两三个月的亡命奔逃之后,薛静方终于吃上了一顿香甜的热食,青衫的少女坐在他身旁,静静的看着车窗外茫茫的原野,似有所思,似有所念。

——《遇妖》

话说南国,至孝章帝继位已历一百五十余载,承平日久,物富人杰。

熟料孝章帝末年,废黜已经做了十余年太子之位的太子显,更立六岁稚子姜或为太子,孝章帝驾崩之前托孤于东南二王,一曰摄政、一曰辅政。

要说平头百姓并不关心是何人掌权何人当政,南国政权伫立在六州之上,已有近百年之久,国富民足,安居乐业,老百姓茶余饭后,便只缺谈资。

而孝安帝一朝,最为让人浮想联翩,想入非非的人物并非是这两个王,而是两王的后代。

士族之子白术,能够跻身成为摄政之王,皆因他迎娶了孝章帝最爱的铭大公主,才得以在朝堂之上崭露头角,风生水起。

若说孝章帝最喜欢的女人是谁,南国小儿都知道是风华绝代、倾国倾城的沈夫人,可是遑论如此,要把沈夫人放来与铭大公主相比较,还是稍逊风­骚­的。

铭大公主是孝章帝元配太子妃所生,据传孝章帝是亲自教养她的,等到铭大公主十五岁的时候,孝章帝要为她选驸马,铭大公主在崇光殿里自己缴了头发,要去做姑子。

这一举吓坏了孝章帝,他虽是南国史上子嗣最多的皇帝,有三个皇子,三位公主,可是最爱的却只有这一个,即便后来爱妃沈夫人所生的三皇子姜或也没有能比得上。

当即就收回了选驸马的圣旨,铭大公主的心意却不见回转,依旧带着她的一头青丝,去了女寺悟禅去了,等到二十岁的时候,也不见有回宫的想法,孝章帝也不急,南国的公主多贵重,天子的女儿也不愁嫁。

直到铭大公主二十七岁,已经是南国最有名的老公主了,她才突然想起来,要嫁人了。

自己跑去长安城里逛了一圈,马车停在当时只是清贵之家的白府前不走了,说,选中了他家的二公子,要招为驸马,天子贵婿。

这在当时被传为奇谈,可是真正的奇谈,在这里才刚刚开始。

铭大公主突然给自己选了一个驸马,惊坏了孝章帝,毫不含糊的立刻同意了,也不管白家的二公子比公主整整小了八岁。

这在当时还引出了一句话,曰:姜女半老,夫未及冠。

然而不管外界如何议论,成婚之后的第二年,铭大公主便为白驸马生下一女,名曰白残。

这位姑娘可谓是南国的一个奇葩,她刚刚一出生就是睡着的,这一睡就是整整十五年。

期间铭大公主广求名医,术士,道师,白残的睡功可谓身后,愣是睡了十五年,睡就睡吧,反正没病没痛。

尔后,南国两百年间最为传奇的事情便开始了。

孝安帝永初十五年,原本以为一生就这样沉睡过去的蔷靡郡主白残突然在深夜里失去了她活着的唯一象征,气息。

白残并非是摄政王唯一的孩子,却是铭大公主的唯一,这位在孝章帝一朝一直表现得超凡脱俗的公主第一次和所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母亲一样,大肆陪葬,为蔷靡郡主极尽哀荣,甚至向她的三弟弟,求来了公主的名号,史称寿康公主。

更玄的是,她在梦中见到自己的女儿,这个活了十五年都没有睁开眼睛的白残,给铭大公主说,她想要个陪伴她的夫君。

再说得俗一点,那就是下面太无聊了,想要个男人陪着。

铭大公主立刻四处甄选可以冥婚的驸马,可不是人家瞧不上白残是个死人,就是铭大公主觉得人家配不上她的宝贝女儿。

一时间,长安周围的二郎们都赶紧的成亲,订过亲事的,也不管人家姑娘成年没有,立刻就娶了过来,没订婚的,也不挑了,看着合适,立刻就办个盛大的婚礼。

这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南国的子嗣繁衍,更加拉动了南国的经济发展。

可是铭大公主不满意了,每到这种时候,就总是有一个英雄一样的人物出场。

这个人就是我们千呼万唤始出来的传奇故事的男主角——姜涉归。

他生于孝章帝永元十五年,比白残大了整整十岁,可是这不妨碍他站出迎娶一个死人。

他站出来的时候,南国上至八 ...

(十岁老叟,下至三岁黄口小儿都松了一口气,恍然大悟的骂道:这人为何不早站出来,南国中让他来娶白残是在合适不过的。

一个死人,一个不祥之人,可谓是天赐良缘,再也找不到比他们更配的人了。

若论血统关系,姜涉归应当是白残的表舅,白残则是他的外甥女,可是,本来就是一场形式上的婚礼,也不求他和一个死人洞房花烛夜,生儿育女时,这种在权势中已经有些单薄的血缘亲情便先搁开不谈。

铭大公主看了这么多女婿的人选,就这个还算满意。

原因有三:

其一是,姜涉归的身份是辅政王的三子,皇亲国戚,地位尊贵,与她家白残门当户对,让他来娶白残,也算合乎当时高绝的门户制度。

其二是,姜涉归虽然自幼因为生来主七杀,为辅政王所弃,但是人才如珠,夜不可蔽其辉,比他的两个兄长更加不凡,盛名愈加,人品贵重。

其三则是出于一个母亲的私心,因为主七杀,乃是非常凶恶残暴、不吉利的孤星,所以姜涉归至今独居一府,无妻无妾,无姬无童,这种情况让她很是满意。

即便白残死了,她还是希望白残的夫君只有白残一个妻子。

这场声势浩大的征婚行动,最终以一场更加声势浩大的冥婚结束。

明珠公子迎娶了南国的睡公主,搅碎了无数少女的芳心,又安慰了无数的父母与儿郎。

大约是因为出于对姜涉归迎娶了自家死掉的女儿的弥补,在铭大公主的授意之下,摄政王渐渐的明里暗里将姜涉归是为几出。

而姜涉归这个人,南国上下除了那些个春心萌动的小姑娘不知道他的身份,少女怀春,但是一旦知道了他是七杀之星的姜涉归,便要躲得远远的。而其他的人,更是打心眼里把他当成了一个孤星,不能亲近。

可是这个人偏偏又能在这种环境中顽强的活了下来,这一切都源于,老天爷给了你一个坏到不能再坏的命格,一定还会给你一份好到不能再好的头脑。想来整个南国,再也找不到一个比姜涉归更加聪明的人。

朝中的美差都交给他来办,好名声也让他挣,可是这就让摄政王的几个庶出儿子不满了,不仅如此,就连姜涉归的两个亲哥哥,辅政王的长子次子也表现出了强烈的不高兴。

这个不满,在寻常人家也就是几兄弟打一架,可是到了钟鸣鼎食的权贵之家,那就是不见人命不罢手了。

大约是他孤寂了许多年,一下子生活好了一点点,所以立刻招来了嫉妒。他与白残成婚之后的第三个月,有人告发他深夜鞭笞公主遗体。

这里不得不提到传奇中最不合常理的一点,白残在永初十五年失去气息之后,居然尸身没有腐烂。

当时大婚,就是由经验多的嬷嬷背着白残的尸身进行的。而大婚之后,铭大公主本想将女儿的尸身带回去,可是姜涉归却不应。不应也就不应吧,总归姜涉归已经娶了白残。

告发寿康公主的驸马鞭尸的,是府中伺候的老仆了,那一夜,老仆夜起出恭,路过主院,见隐隐灯火,声声鞭响,吓得尿了裤子。

铭大公主大怒,一得了消息,便可立刻调动了摄政王手中的兵马,将府院围住。辅政王得了消息,也是大怒,不过他再怎么怒,姜涉归再怎么不详,也还是他的儿子,也立刻派了兵马,护着府院,两王僵持住,下面的几位公子们又欢喜又忧惧。

全天下都在赌这一把究竟是那个王会赢,甚至有人在长安城的酒坊里设了赌局,赌这场拖了许多年的刀剑相向到底谁会是赢家。

据说,那一次赌场里最大的赢家,是一个约莫十五岁的小姑娘,她压下了头上的一对簪子,赌平局。

次日正午,闷热不堪,铭大公主正要下令硬攻府门的时候,公主府的门从里面被人打开了。

那些在朝堂上侃侃而谈,那些沙场上茹毛饮血,那些帷幄之后借刀杀人,那些人都吓呆了,这里的情节,足以被收录到志怪小说中。

都说那时,姜涉归牵着一个白衣少女的手,步履缓缓,悠然而至。

这是南国两百年中,最为悬而未断的故事,在那一日,死了整整一年的白残由姜涉归牵着手,走到了众人的眼前。

铭大公主甚至来不及辨别这是人假装的,还是真的诈尸就昏了过去,听说,那大概约莫真的是白残。

这后来的事情,便有些模糊不清了,铭大公主昏迷之后,据说摄政王认为那是妖孽与孤星所化,伏诛之;又有说,那只不过是白残晚来的回魂,为了表明姜涉归的清白,也有说,那是花妖所致。

那一日,姜涉归将白残牵到众人眼前,看着明眸善睐的少女,握着她的手淡淡道:

“东临瑶山,维蔷与薇。居之青庭,维予与女。”

第一章 炜炜豆­奶­

( 经过前面失败的两世之后,景行止打听到这一世迦叶尊者终于轮回为人了。ww迦叶尊者托生于帝王家,成为风国的一位王子。

景行止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站在风国王宫的高墙之上,遥遥望着玉夫人居住的宫殿一角高高悬挂起的弓箭,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是第三世,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失败的第三世,可是,他却舍不得离开他,即便生而注定不能在一起,可是能够多看着他一世,那便又多了一世的回忆。

风国三百一十二年,玉夫人诞下王三子,名曰昊広。

十八年后,风国的国都白城。

三王子善棋,自开府离宫之后,府中门客多为四国之中名手。三王子博弈其中,不论胜败,皆是无喜无悲,有君子之态。

风国三百三十年,四月。

春日繁花盛开,嫣红艳丽。

一丛花叶之间,男子垂首,拨去肩头碎花,微雨之中,独立树下,再抬头时,两人的视线砰然相撞。

男子眼眸点漆,不自觉间双颊发红,移开了目光。

男子端起酒杯,灿然一笑,遥遥举杯,一饮而尽。

次日,昊広才知道雨中邂逅的男子,竟然是四国之中的隐士景行止。此时此刻,他顾不得对景行止年龄的疑惑,只关心起了他在清山山脚设下的一局棋,据说十数年来无人能赢。

他驾马前去的时候,景行止正坐在棋局旁,静静眼望着昊広,嘴角微扬,神情却是落寞的。

昊広心有疑惑。

一局棋结束得很快,景行止败下阵来,起身拱了拱手,双眼清亮有神。

“我设下这局棋的时候,曾允诺过,谁能赢了我,我便答应他一件事。”景行止笑颜温和,言语平静,幽深的眸子里明亮如雪,没有一点棋局被破的喜悦或是愤懑。

风吹起了老树上的花叶,树下一派祥和。

昊広朗声一笑,伸出一只手,道:“我听说先生是四国中的第一人,有一件事,还需要先生相助。”

景行止将手放进昊広的手掌中,肌肤接触,让他白玉无暇的脸上再一次浮现红晕,天人一般无可挑剔的容颜撩人心弦。

昊広一笑,抬头看向老树,戏谑道:“若是先生为女子,便是做风国之后也是可以的。ww”

景行止的双眼黯淡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有多言。

风国的王有五个子女,王后早逝多年,生有一位王姬,宫中高位的妃嫔,只有欢夫人和玉夫人,皆是生有一子一女。

“先生以为,昊広做世子的机会有几分?”

景行止放下手中的棋子,端起手边的茶杯,轻轻啜饮一口,微微笑道:“昊広想要为王,我自然有十分的把握。”

他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吃掉昊広大半片棋子。看着景行止落子的地方,昊広皱起了眉头,正欲要开口说什么,可是又闭口不言了。

景行止避开了他的视线,垂眼。

“我若为王,先生想要什么封赏?”

景行止不语,只是将棋盘上的棋子一枚一枚地捡回棋盒中。

昊広笑道:“只要是先生想要的,我一定送给先生。”

景行止脸上出现红潮,抿着­唇­沉默了会儿,道:“只要能跟随在你的身边,我便无欲无求。”

昊広的眼神闪了闪,明亮的眼中流光溢彩,“自然,有我的地方,就有先生!”

风国三百三十二年,仲秋伊始。

这一年风国的王在二王子与三王子的争位中气急败坏伤了身体,不治而亡。

据说二王子当时已经坐在王座上了,不知何处­射­出的一支冷箭,将他钉在那个位子上,死时眼睛都没有合上。

三王子以雷霆之势控制住了军队和朝堂,在山呼海拥中继承了王位。

彼时,景行止含笑坐在三王子府中。

传说,景先生为三王子登基立下了汗马功劳,王上曾许诺要与他共进退,是以才刚刚登基,就准备将亲生妹妹,沁王姬下嫁与他。

诏书下达之后,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景行止就冲进了王宫,满身的水汽,一路弄湿了地毯,水顺着他的额前的细发留在他的脸上,他的双颊红得厉害,一双眼睛冰冷冷的直勾勾地望着昊広。

一时间,昊広竟然忘记了说话,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在寝宫中弥漫,他很想上前去,将那人的身上的水渍擦­干­。

当他走上前去,衣袖擦上他的发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景行止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如冰雕一般。

从那一日开始,他就不肯离开昊広的寝宫,整日呆在内殿,寸步不出。而昊広也由着他,似乎是在极力纵容他,安抚他。

整整一个冬天,景行止像一条冬眠的蛇一般蛰伏在王的寝宫之中。

朝野王宫之间,渐渐有了风言风语。

终于等来了这一日。

先王的玉夫人,如今的王太后五十寿辰的那一日,群臣齐贺,宫中大宴。

一路慢慢行来,远远的便听到浮光殿里管弦袅袅的乐声,还有各式各样的轻语娇笑声,可是越靠近高处的位置,就越是寂静无声,那些侍立在王上与王太后之间的宫人,人心惶惶,不敢轻言语。

此时天悬星河,宫人们点起了一盏盏橘红­色­宫灯,灯影摇晃。

王上的寝宫却殿门紧闭,在那幽深无光的地方,有一个女子不着寸缕的站在那里,黑发披散在腰间,肤如凝脂白玉,静静而立。可是过了很久,甚至于她的小腿都开始抽筋了,景行止也不曾朝她看过一眼。若是看一眼,会会不­色­授魂与,从此琴瑟和鸣呢?

可实际上,她是不知道有没有这个可能的,因为直到王兄从夜宴上满身酒气地回来,他也不曾望过来一眼。

夜深了,昊広在席间因为与王太后言语不快,多饮了几杯酒,此时身心俱疲,心中想着快点回寝宫,孰料一进寝宫,便看到赤身果体的王妹。登时就酒醒了,低低咳嗽了几声,昊広感到自己的脑中隐隐作痛,立刻招手让宫女把沁王姬送回去。

偌大的寝宫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一直背对着沁王姬在下棋的景行止终于转过身来,看着面红耳赤满身酒气的昊広,眼中有些黯然,然而还是走过去,扶他躺下。

景行止坐在床边,凝神细看了一会儿床榻上的清俊男子,静了一瞬,说:“我不能娶王姬。”

昊広没有反应,似乎已经陷入了美好的梦乡。

守在一边的景行止却淡淡笑了笑,低声漫语道:“你知道是为什么,我永远也不会娶别人。”

昊広动了动眼皮,沉重的眼帘似乎挣扎了许久,才缓缓睁开。

“先生。”昊広微微开口,声音有些压抑:“你是天下最聪明的人,为何这样看不开呢?”

看不开,是啊,这不过才是第三世,他与尊者还有无数世 ...

(可以在一起,他何苦不顾人伦,苦苦纠缠一世呢?

其实娶沁王姬也不失为一个完美的结局,他安心做昊広的妹夫,如此不也可以相伴一生吗?可是他却觉得不能,近两年越发的觉得不能离开,即便以后还有无数年无数生,可是他却连一刻都舍不得。

想到此,景行止不禁神­色­黯然,垂下眼静静地与昊広对视。

他心中清楚,这样的结局,无非是他离开,或者迎娶沁王姬,可是二者他都不想选。

他这些年尽心尽力的照顾着昊広,让他的人生比以往所有时候都要顺畅,但凡昊広想要的,他都努力为他寻到,似乎他这样做,使得昊広也是喜欢他的。

景行止缓缓抿起­唇­,露出一道浅浅的笑容,他的笑容极淡,在他那张天人脱俗的面庞上,那么的俊美无暇,世所罕见。

许是这一道笑容过于美丽动人,仰躺在床上的醉酒男子挑起了眉,幽深的黑眸中有光芒闪过。

那一吻,心神皆驰,可是终究还是有结束的时候。

伴着宫女手中铜盆落地砰地一声,昊広脑子里轰的一下炸开了,明知是自己主动的,可是昊広却觉得无比恶心,只道自己居然和一个男子有了这种举动。

在昊広脸上出现那种嫌恶之­色­的时候,景行止脸­色­一暗,转身便走了。那之后,两人便不曾再见过面。然而,白城里关于王上与景先生是断袖的消息却不胫而走,似乎是有人刻意传言,务必要闹得满城风雨。

传言对昊広越来越不利,久而久之,渐渐有朝臣坐不住了,要求昊広广纳妃子,务必尽早为风国皇室开枝散叶。

在这样的情境之下,昊広娶了第一位王后。

就这样仓促的,昊広有了第一位王后,那些不利于他王位的言论,也都渐渐熄灭了。

而那个人,仿佛永远寂灭了一般,再也没有一丝消息,甚至连他居住过的清山也寻不到一丝痕迹。

昊広心中惊疑不定,四处派人去寻找,可是这人就像是泥牛入海无消息。

他当政的第三年,王后有孕,大赦天下。

恍若在梦中的感觉,昊広隐约听见了轻微的脚步声,若有若无,似真似幻,一时叫人难以分辨。

------题外话------

豆豆心情一点也不好,考试就差一分···其实一点也不想码字,可是人要言出必行啊····

豆豆于29

第二章 炜炜豆­奶­

( 昊広忍耐了很久,却听见上方一声轻笑,景行止的声音响起,他说:“你既然醒了,就起来吧。ww”

昊広脑子里有片刻的狂喜,睁开眼便见到坐在他床边的景行止,思绪凝滞了一下,才露出一抹笑容。

那笑容霁月风光一般,没有久居高位的冷漠,反而如离家已久的孩子,寻到了温暖的小窝。

“你去哪里了?不是说好一直跟着我吗?”

他想起那日他借着酒劲去吻了景行止,虽然中间已经隔着三年,可是那人却一点没有变,他犹豫了一下,思绪转回来,便对着那人招了招手。

景行止­唇­间带着笑容,微微俯身,还未回过神来,昊広便倾身而来。

这一次,没有人来打扰。

“那你便好好跟着我,哪也不要去了。”

又静了片刻,景行止­唇­角敛起,郑重地点了头。

这第三世,虽不能与世间有情人那般成亲生子,可是也算是圆满的,直到这一刻,景行止心中是这样想的。

只是世间种种,并非是你表面所看到的,今日的景行止还是那个在棋盘旁,等着昊広去解局的景行止,而此时的昊広却已并非昔时的昊広。

昊広虽承景行止之力,轻而易举地坐上了王位,可是心中却还念着四分的天下,在六州之内,一统江山,是每一任君王都梦寐以求的。

他没有坐上这个王位的时候,觉得那是世间至高无上的位置,可是坐上了,却觉得让其他三国臣服,那才是真正的王者。

他的王妹,远嫁到南国的沁王姬,允诺他,若是将景行止带去给她,便会说服南国与风国一起进攻滨国。

三年的时间,大家都变得很快,当年还惧怕他的沁王姬,如今已经是南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太后了。

昊広素来睿智,此刻却被野心冲昏了头脑,他忘记了景行止既然可以将风王之位夺下来,又何尝不能助他打下万里山河?

昊広手腕一颤,倒药的手有些颤抖,粉末洒在了杯盏的周围,一旁的王后看不下去,直接拿过他手中的迷药,娇声道:“王上先歇会吧,臣妾来做。”昊広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一般立刻将药瓶丢给王后,避到一边,似乎此事与他毫无关系。

故事在这里其实就已经结束了,与所有的王宫争斗一般,一杯毒酒永远是解决一切问题的最好工具。

或许昊広手中的只是迷药,可是王后放进杯中的却是见血封喉的毒药,只因为是那个人递过来的,景行止便甘之如饴的饮下了。

昊広临死之前,依旧没有想明白自己因何而死,那喝下掺了迷药的酒的人,却好端端地站着。

“你明知杯中有毒,为何还要喝?”

昊広瞪大眼睛望着景行止,他胸中剧痛,眼前也是一片模糊,仿佛双眼被覆上了一层薄纱,任他如何努力都看不真切,心中不由得惊骇景行止是何时对他下的毒。

然而那人却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不知是什么心情地说:“我没有投毒,是你不该毒杀我。”

他本是有无尽的生命,无人可以扼杀,若有人不遵天道,便会为天道所反噬。

可惜,昊広不明白,王后也不明白。

那一杯本该要了景行止­性­命的毒酒,报应却落到了递出那杯酒的昊広身上,他至死也不懂为何一瓶迷药却要了他的­性­命。

这是他们的第三世,俗套了平常的第三世,即便做了人又如何,即便曾心生爱意又如何,人最善变,一瞬便是千变万化。

——

他站在海崖上,望着海面上涌动的大火,心底最深处不见一丝阳光的地方涌上来无数的伤感和绝望。

他还记得她在虚无中对他伸出的双手,感觉到她的十指冰凉入骨。他不知道该用哪种语言来描绘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他转身看到猎鲛者手中那两颗凝碧珠,通体晶莹,似乎贮藏着她毕生的泪水。

他终于为她寻回了避水珠,可是这一片蔚蓝的海域里,已经再也看不见她翩然舞蹈的身姿,他将她亲手葬回她出生的西海最深处,以后的生生世世,都不曾踏上过西海。这是他们的第七世——无垠岛之东。

小睐出生的地方,是在西海的最深处。那里黑暗寒冷,几乎没有一条鱼,她还记得那些冰冷的水流滑过她的肌肤带来的刺痛感,却也是因为这种刺痛感,生命才开始了。

小睐是被深海里觅食的鲛人们一起寻回来的,自幼便无父无母,那些鲛人找到她之后,便将她带回了西海的无垠岛上。

当她年幼的时候,她的记忆就凝固在一个男人的身上,她总是喜欢在海面上游荡,尽管年长的婆婆们总是告诫她,海面上有无数的猎鲛者在等待时机。

然而,自当她第一眼看见那个男人的时候开始,一种声音就反复的出现在他的梦境和生命里,如同不可抗拒的召唤,她抵挡不住诱惑的游向他。

她靠近了他所在的船只,趴在船沿上,仰头静静地看着他。

“小睐。”

他叫她的名字,她却不知道他是何时知晓自己名字的。

她仰着脸,看到他潸然泪下,一颗颗晶莹的眼泪从他的面颊滑落,温热的液体流在她的眼睛里。

然后,她的整个少年时光都是在他的小船四周度过的。

她总是会在他的小船周围觅食,因为只要有他的船在的地方,鱼类总是会多许多,人类有一种很好的东西,叫做鱼饵。

每当她在海中追逐食物的时候,他都会对她微笑,他的笑容温柔而明亮,好像是那些穿破水面散落进海底的阳光,明晃晃的,让人不由自主的就想要靠近。

深海里的老人们很不赞同她和一个人类走得这样近,他们是鲛人,生来就只能活在海里,而人类,遇水则溺。

而她却觉得这样没有什么不好的,从她浮出海面,第一眼就爱上了他,觉得地上海里,再也没有一个人能让她这样喜欢着。

可是,她却不知道他有没有喜欢她,每一回,她游出离小船很远的地方,回身望着他,看着他孤零零坐在船上的样子,就会不由自主的游回去。

可是她却没有问一问,他需不需要她游回来。

鲛人与人类的语言是不相通的,她一路长大,每一日听他说话,却都不明白他在说什么,除了初见的那一句,他叫她的名字。

小睐。

她十五岁的时候,他终于还是走了。

那一只永远停泊在那一片海域的小船,在一日的清晨后消失在了茫茫西海之上,她跟了一路,看着他的嘴­唇­不断的张合,好像是在劝她回去,可是她却一句也听不懂。

就如同,他自始至终也不懂她终日歌唱的是什么一般。

声嘶力竭之后,她望着那艘小船消失在视线之中,他昨日与她说了那么多的话,约莫就是同她告别的。

...

(后来,她又游回他停泊小船的那一片海去,没有了他布下的鱼饵,她开始连一只鱼也抓不到。她开始觉得这一生过得太过漫长,也许她应该回到西海的最深处,那里从穹顶散落下来的阳光虽然失去温暖,可是格外的像他的笑容。

她以为在他离开之后自己的一生会格外漫长,可是在那一天,忽然就到了尽头。

她每次一想到他,就会游到那一片海域,坐在海边的礁石上唱一会儿歌,他在的时候,她从来没有遇到过危险,他不在了,她也从来不在乎危险。

猎鲛者听到歌声,来得极快,她只是看到一艘熟悉的小船从远处而来,尚未看清楚船上何人,便快得像一道闪电一般跳进海里,冲向那艘船。

猎鲛者在西海上抓了几十年的鲛人,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傻气,自投罗网的鲛人。

她看着他们兴高采烈的说着话,却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

一种从未见过的冰冷东西靠近她的眼瞳,然后那里突然传出一种撕心裂肺的剧痛,那一瞬间,双目泣血。

她那时却是这样想的,

她再也看不见他的笑容了。

那些血红­色­的液体一颗接一颗地流出,一脱离她的的身体,就结成血红­色­的珠子。

猎鲛者们惊叹了,他们从未听说过,被挖去双目的鲛人还能够泣血成珠。

在漫无天日的时光里,她被关在狭小的水池中,鱼尾不能舒展,终于浑浑噩噩。

她死的那一刻,听说西海上出现了一场百年奇观,可惜她却一点也看不见。

小睐。

她听见他在叫她的名字,温柔而深情,如同那永远在她身后凝望她戏水的目光,如同在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头顶散落进海底的阳光,她伸出双手,想要拥抱一下那种温暖,指尖却再一次触到他的眼泪。

冰凉彻骨,像是西海深处最冷的水流。

周围的一切渐渐模糊,她恍惚的感觉到他抱着她在海中翱翔,她指尖触摸到他紧紧闭着的­唇­,似乎可以在脑海中幻想出他悲伤自责的神情,他还是回来了。

就好像她,不管游到多远的地方,终究还是只有趴在他的船沿才能安睡。

急速的水流滑过她的身体,她真想问他,是不是也喜欢他。

她想对他唱歌,可是却说不出一句话。

她想问他,那时离开,是不是为了寻找可以避水的方法?他是不是也想,留在西海,永永远远的同她在这片海中起舞?

可是她再也发不出声音。

西海之上,有一个传说。

在许多年前,鲛人是无法上岸的,她们偶尔浮出海面,可是无法支持过多的时间,便必须游回海水里。

直到有一天,西海之上燃起了熊熊大火,猎鲛者的船上不知是什么珠子,血红的颜­色­,融化在西海之中。那以后鲛人在成年之后可以短暂的分出双腿,上岸活动。

无垠岛上的鲛人静静地依附在海边的礁石上,望着那片海域的烈火,他们都记得看着那个男人从海中浮出来的那一刻心中的震惊。

那个生于西海最深处的鲛人少女,最终又被他安葬在了那个地方。手持着两颗凝碧珠的男子,静静地伫立在山崖之上。不知过了几天几夜,那片海域上的烈火终于熄灭。

男子收紧手指,手掌之中,是千辛万苦才寻到的本以为凭借它可以从此与少女遨游在海中的避水珠,此刻却与少女明眸善睐的双眼一同化为粉末,飘散于无垠岛的每一个角落。

那些粉末坠落的地方,来年开春,生出一种鱼尾形状的植物,鲛人采之,制成药物,可助其长时间的保持人形。

------题外话------

心情继续悲伤中,豆豆生来­干­­干­脆脆,59分算几个意思?求抚摸求安慰···

第三章 炜炜豆­奶­

( 一百五十六世。ww

江州宜兴。

江州宜兴是六州中盛产紫砂茶具之地,景行止得到预示,知道这一世迦叶尊者的转世在这里,便很早就在宜兴安居了。

那么一日,他知道尊者出生了。

循着感觉去找,一路往那未知的地方寻去,却发现那是一家世代制陶的小作坊,景行止刚刚走到小作坊的矮篱笆外的时候,便听到初生婴儿的啼哭声。

有人越过他,满脸喜气,合不上嘴的大声嚷着,“爹,三娘她生了,是龙凤胎呢!”

景行止闻言,­唇­上也溢出一丝笑容。

那个被叫做爹的老汉,本来正小心翼翼的收拾着刚治好的一批紫砂茶具,闻言也顾不得许多,手上的东西都丢到一边,跟着那人一块跑了。

景行止本欲跟随前去,目光却被一堆紫砂茶具中的一个茶杯留住了。

他望了许久,目光从喜悦转而微凉,渐渐的悲伤的­色­彩越浓郁,化不开一般,黑­色­的眸子里面,不知是怎么了,黯淡失­色­。

他的尊者,这一世是——一只紫砂茶杯。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上前在众多杂乱摆放的紫砂器具中拿起那一只茶杯,战战兢兢的将它捧在掌心。

端详了一遍又一遍,似是不敢相信,似是难以相信,可是他再看千百回,他的尊者依旧变成了一只茶杯。

世事轮回,千般变化。

他定定的看着那只尊者所化的茶杯,目光是一如既往的爱慕,沉默许久,双眸仿佛燃尽了秋月夜华的寂寥萧瑟,缓缓,轻声道:“我带你回家。”

他从袖中掏出一锭金子,彼时四国混战已久,国与国之间的界线早就模糊不清,流通的货币也唯有黄金最值钱,他用不着那些身外之物,可是总想着尊者若是转世为人或者别的什么,总是要吃穿住行的,他都一一备下了,其实,却用不着了。

他将它捧在手心,缓缓走出陶瓷作坊。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将它带回清山的,好像是一路捧着回来的,还是定定的一直瞧着它。走过市集的时候,有人不留神撞了他的肩膀,茶杯险些落地。

他那时是怎么想的,好像是先紧张得心脏都要蹦出来了,可是下一秒,却又隐隐约约,有着一丝隐晦难言的期待。

是啊,多希望它就这样摔碎了,那···

他觉得自己这样的想法太过可怕了,这是尊者啊!自己却想毁了它。

他将那茶杯握着愈发的紧了,回头想想,其实这样也挺好的,尊者变成了茶杯,他不会说话不会行走,就这样好像能一直跟他在一起似的,不拘­性­别,不拘年纪,不拘喜欢不喜欢,尊者都是他的了。

他这样安慰着自己,便觉心里好受许多,百余世都熬了过来,这又有什么可痛苦的。ww

他曾经有过这样的渴望,在他还只是一朵婆罗花的时候,被供奉在灵山之上,听着尊者每日的诵经礼佛,在尊者的教化中有了形体,因为尊者是男子的形态,所以他便化成了女子的模样。

他后来有过这样的渴望,希望在自己的梵唱声中,也能叫尊者苏醒,与他一样有自己的灵魂,而不是一个死物。

他觉得奇怪,为什么尊者可以唤醒他,而他却无法唤醒尊者。

那往后的岁月,无论清山下的战火多么的激烈,无论世事沧海怎样的浮沉,他紧紧守着他的尊者,不看也不听。

尊者虽然只是一个无声无息的茶杯,可是尊者一个人就胜过你们芸芸众生,因为他是景行止唯一爱着的那一个。他是景行止甘愿舍身赴火海,献出苦心修行的生命,也要救下的那一个。他是景行止愿意等待千百万世,不论形体,姿态,­性­别甚至于是一个死物都要静静陪伴的那一个。

因为,那是景行止的尊者。

每一次,他将它静静的捧在手中,与它一起经历清山上的日升月落,春去秋来。

他每日为它诵经,观自在菩萨之类的语句不知道念了几回,自己都记不清了。

每一读到佛家故事,迦叶尊者拈花一笑的那一段,就会感到心中万般感概。那是他的尊者啊,如今就陪在他的身边。

然而他们还是分开了,就好像每一世都必经的结局一般。

他想过无数次要将茶杯摔碎,可是总没能忍心下手,他这些年来手上沾着无数的鲜血,可这不是那些贩夫走卒,这是他的尊者,他怎么舍得伤害尊者呢?

他还记得他明明将茶杯放得好好,不知为何,就摔了下来。

明明在心里设想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可是发生的这样突然,他尚未做好一丝准备。

他静了一瞬,当作是一件极为平常的是,好像就真的只是不小心打碎了一个茶杯,而不是一颗心。

随即就蹲跪在地上,慢慢的捡起茶杯的碎片,那些极为细小的,实在找不回来的捡不起来的,他便搁下不管,捡回来的,也不过沉入清山的溪水中,似乎从未存在过,从未有过这样的沉默的一世。

他将茶杯的碎片丢进溪水中的时候,说:“你这一次,可不可以不要在­阴­间留那么久,我虽然会一直等你,可是还是会觉得难受。”

“你走了也好,我还有下一世。”景行止似乎重复了很多次,他每说一次,心底便坚信一次,在许多漫长而无声的岁月了,都靠着这样的信念而等下去。

中间不知道又隔了多少年,多少人生,其中漫漫已经不能尽述。

——

“浮茶听书倦意晚,沉思前事,低语诉世情。琴箫一曲一声叹,醒木未拍先怅惋。孤儿遇生命独苦,不如早去,泪下喋喋。

并州富家子宮少澹生而敏慧非凡,为父母所喜爱,奉为家中至宝,以为能光耀家族。

七岁就拜入当世高人景先生门下,所学所为无偏差一毫。

然,父母骤然离世,少澹十三余岁归家,未能见上最后一眼。

父母已去,兄嫂不愿再支付离家学艺的路费,命少澹自行谋生。

国中流离兵乱,并无吏法可言,兄嫂所为,虽不近人情,但父母已去,长兄为父,长嫂为母,礼仪尊卑,长幼有序,无人能出其左右。

少澹行商,才学不得施展,沦为商贾遭世人所耻,行商路遥,南到少雪,东到瑶与祁。

行商归来,所得未敢私藏,兄嫂驱之如牛马。

少澹欲归清山,兄嫂不允。

头多虮虱,面目多尘土。

大兄言办饭,大嫂言视马。上高堂,行取殿下堂。

···”

并州的茶馆里,屏风后面的说书先生突然住语不言,隔着屏风只能隐约的看见落在屏风后面的两道人影,坐着的是说书先生的,站着的,却不知是何人的。

听书的人都在那里坐着,可谁也不知道那人是何时出现的,似乎他的影子一落在屏 ...

(风山,说书先生的话就停住了。

在片刻之后,那人影便又消失了。

说书人站起身,拱了拱手,道:“诸位客官,小的今日突然家中有事···”

他还未说完一句话,屏风便被人陡然推开了,那是座下的一个捕快,闲来无事,来茶馆听听书。

“方才是何人与你说话?”

说书人眼光闪了闪,恭敬的答道:“是小人的侄儿。”

捕快却是不相信的,径直的朝里走,左右翻寻了许久,并无收获,于是浓眉紧锁着,走回说书人的身边,道:“我说李老头,你要是包藏凶手,那可是连坐的大罪啊。”

叫做李老头的说书人连连低头答应着,眼睛里却没有半点恐惧和惊慌,藏在袖子里的一只手里,紧紧攥着刚刚才得来的一锭黄金。

捕快绕过屏风走了出来,便立刻有人围了上来,问:“大人,如何了,可抓到凶犯了?”

捕快面­色­严肃的摇头,上头只给了十天的时间,可是现在五天过去了,他却连凶手的衣角都没摸到,究竟是何人,杀了宫家夫­妇­?

捕快提步欲走,却又想到了一招,挥手将李老头叫过来,道:“你们茶馆里这几天都给我说这段,一直说···”

他话音一落,李老头就连连摇头,面­色­为难道:“大人,小的方才就说了,家中有急事,这会子这样赶回去呢,怕是?”

捕快道:“难不成你们茶馆就你一个说书先生?我并州偌大,就你一人能说?”

并州那件奇怪的灭门惨案,终于还是在十日之后告破了。

惨案是源自并州富户宫家,在一个平静的夏日,宫氏夫­妇­被发现自缢于房中,两人各悬于一边,面容狰狞而恐惧。

并州富户颇多,宫家之所以为人熟知,不是因为有多富庶,而是他家中的事情引得世人观叹。

宫氏老家主,生有儿子,长子默默无名,幼子却少有盛名,老家主­精­心培养,不惜送幼子远山学艺,岂料自己一朝老死,老妻紧随,长子继承了家产,多年积孕的不满轰然喷发,将回来奔丧的幼子扣住,驱使如奴仆。

长子与其妻一同在房中自缢,本该在此时站出来主持家中事宜的幼子少澹却不知下落,众人这才觉得古怪异常。

上头只给了十天的破案时间,因为方才在茶馆发生的事很是蹊跷,所以捕快便召集了并州城里所有的说书人,在各家茶馆里没日没夜的讲那一段书。

初时不见成效,可是连过了三日,凡是讲过那一段的说书人,全都哑了,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于是,这事闹得更大了,说是宫老家主的鬼魂显灵,在阳间作祟。

唯有一开始讲这一段的李老头平安无事,只是也不敢再出来说书了。

案子告破却没有抓到凶手,十日期限的最后一日,宫家门前停灵。

上好的檀香棺木紧紧合着棺盖,也不知是何时出现在那里的,宫府的下人早上开门前去查探,一打开棺盖,却看到自家失踪数日的小少爷就躺在里面,气息已无。

交放在胸前的双手握着一封书信,里中将前因后果尽述,言道兄嫂是他所杀,先施以蒙汗药,在悬于梁上吊死,他受兄嫂压迫,心生怨气,无人援手,故而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然而,或许是自己作孽深重,又或许在兄嫂的奴役之下,身体重病,竟也死了。

那件事情过去之后很久,并州的说书人才渐渐的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也不只是为何,竟没有一个人再重拾旧业。

因为谋杀兄嫂,虽是情有可原,却也不能在祖坟山中下葬,宫家人将少澹葬在了山脚,不论外间如何议论,宫家人自始至终都不相信是小少爷杀了人。

在那之前便已经病倒在柴房,连说话都说不清楚,眼睛都睁不开的小少爷,怎么会有力气将两个牛高马大的人吊到房梁上?

里中一何譊譊,

愿欲寄尺书,

将与地下父母,

兄嫂难与久居。

------题外话------

不要把不好的情绪带给你们了,六一儿童节快乐,我还可以过儿童节吧···

第四章 炜炜豆­奶­

( 他许多年后,再回到这里,站在那颗生养他的的树下,看着尊者在枝头静静绽放。

花形浑圆,犹如满月,远远看去,金­色­的花朵似乎是卷了千堆,祥瑞而美好。

优昙花者,此言灵瑞,三千年一现。

景行止已经记不得自己等了多久了,只是约莫知道,前前后后加起来,已经七千多世了。

可是他与尊者,没有一世白头到老。

他不知道树上的尊者有没有意识,唯一能做的,就是每日和她说一段佛经,讲一个故事。

他坚信,这颗婆罗树让他自己拥有着意识,那么一定也能让尊者有着自己的思维,他说着这些话,做的这些事,尊者一定可以知道。

也许,一切就如他所想。

尊者在树上睁开眼睛的第一眼,就看见了他。

尊者觉得这个男子绝世独立,青白无俗艳,可是,可是,他每日与自己诵经,似乎生活中除了佛经大义,别的都不重要。

尊者想,他是否没有看到自己,是否心中万物皆是一体。尊者想,我只是一朵花啊,而他却是佛。

尊者拼命的吸取灵气,然而,却不曾想过,很多年以前,在这棵树上,同样的位置,有一朵和尊者一模一样的婆罗花,也是这样的满心爱意,满心苦恼。

尊者听景行止讲了许多许多的佛经奥义,只有一句,放在了心里,“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

尊者拼命的吸取天地的灵气,拼命的努力绽放,只为能修成实体。

只是,有一日,他伸手将她摘下,她的生命也在那一刻戛然而止了。

她到­阴­间,轮回的时候,求了地藏王菩萨,说:“下一世,想做一个很美的女子,希望可以不要忘记,自己这一世,是那样的爱他。”

于是,下一世,她出生在异域的名家,成为那个家族中有史以来,最美丽的姑娘。

她从十岁开始,家中上门求亲的人就络绎不绝,父母问她可有喜欢的人,她便总是点头,指着东南的方向,说,她要嫁的人在那里。

她十五岁的时候,父母终于点头,命令兄长带她去中原寻找那个时时出现在梦中的意中人。

从花山到渔阳的路上,在短暂歇脚的酒肆中,她坐在马车上,忽然望见有人骑马飞驰而过,那梦中的容颜与记忆中的容颜重叠,朝思暮想,可望而不可得。

她顾不得异域的风俗,从马车中跑出来,除去呛鼻的扬尘,西北而去的身影,不见踪迹。

她不知为何,觉得自己是那样喜欢他,觉得心口发疼,疼得难受。去打点­干­粮的兄长此时回来了,看见她只身孤影站在官道的中央,当即就放下手中的东西,“阿妹,你怎么出来了?”

她怔了怔,抬头去看兄长,这才发现自己满眼都是泪水。

“我方才见到他了,他往我们来的方向去了。”

兄长闻言,便立刻带她原路返回,可是路上,她便不行了。

病情来势汹汹,兄长沿途带着她几番求医,却都说是心疾,非药石之力能救。

可是她却不肯兄长放慢速度,一定要追上那飞驰而去的人,从小到大,她说什么,兄长从来不敢违背,这一次,还是一样的咬着牙答应了。

洛书客栈。

这是这条路上的必经点,如果那人一直沿着这条路去了,那么一定回到这里,他决定停车去客栈里打听一下。

撩起车帘,唤了一声阿妹,却没有听见阿妹的回答。

他的手抖了抖,上前去。

洛书客栈的门被人砰地一声撞开,里面的旅客都很吃惊,纷纷转身询看过来。

那是一个异族的男子,深邃的眉眼中蕴藏着巨大的痛苦,满身风尘,似乎是饱受了旅途的苦难,他的怀里抱着一个娇小的女子,那个人似乎身体已经发僵了,一头青丝四散开来,拖到地上,无人怜惜。

“医师!我要医师!”

这里是雪域和中原的交界点,所以男子虽然满口异族话,客栈的老板还是听懂了。

“我们这里没有医师。”

他说玩这一句话,那人好像五岳倾倒一般,整个身体颤抖战栗着,似乎要轰然无力的跪下。

忽然,一双修长的手轻轻按在了他的肩膀上,“让我试试吧。”

男子的声音,是同样的异族语,可是面相却是中原人,他犹豫了一下,便立刻挥开桌上的碗筷,将妹妹放在桌上。

旁边的旅客都是好奇的盯着他们看,他将妹妹轻轻放下,小心翼翼的拨开她脸上的青丝,那些看官们都略略失望了,女子的脸上是雪域人惯用的面纱,可以用来抵御雪域中的风雪,也是秘境深处一些小国的规矩。

未出阁女子的面纱,只能由夫君摘下。

他做完这些事,先前自告奋勇的中原男子才走了过来,俯下身,低低探寻了一眼。

景行止微微一怔,女子的眼睛已经闭上了,没有一点生命的气息,似乎,是死了。

景行止没有觉得什么感慨,很平静的直起身,转身道:“请节哀。”

“你还看都没有看呢!”不敢相信,完全不敢相信,他将妹妹好好的从家中带出来,怎么,怎么···“你再看看!”

景行止叹了一口气,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耐心极好的点了点头,走上前去。

女子依旧是静静的躺着,模样被面纱遮去了一大半,一双本该熠熠生辉的眼睛,静静的闭着。

景行止经历着那么多的事,早已经见惯了生死,连一丝惋惜都没有,只是可怜那个还活着的男子,也不知这两人是什么关系。

他象征­性­的伸出手,微热的手指轻轻搭在女子冰冷的手腕上,心中其实早已明白,没有气息了。

女子的肌肤很白腕上带着一只碧绿的镯子,衬着那双手,美得动人心魄,镯子上还­精­心刻着一些异域文字,他不经心的淡淡扫过,却又仔细的却看了第二眼。

他急急的伸出手去,要揭下她脸上的面纱,却突然被人抓住了手,然而,他却更快速度挥开了那人。

“你要对我阿妹做什么?!”

面纱解下,女子的脸终于露了出来,美貌而动人,却永远的死去了。

“不···”

一声长啸,震惊而痛苦,客栈里的人都惊骇的望着景行止。

那人正发了疯一般,死死的抱住死去的女子,平静淡漠,看透世事的脸上出现不合常理的悲伤。

兄长从地上爬起来,想要从景行止的手中夺回他的妹妹。

“为什么?”景行止的眼睛看过来,似乎要寻求一个答案。

兄长将他们来中原的原因,以及疯狂赶路的原因说一遍,正想再说些什么。就看到那个中原人,捂着脸 ...

(,紧紧地抱着妹妹,眼泪从他眼中流出,沾湿了他的手。

那一瞬间,他好像明白了,这个人是从中原前往雪域。

这个人,也许就是妹妹的心上人,他似乎也和妹妹一般情根深种。客栈中,已经旅客动容的失声痛哭,然而,景行止却平静了下来,眼神是一如既往的悲悯和大爱,平静温和得如一泓春水。

他将女子的尸体抱起,走出洛书客栈,走向雪域。

很多年以后,当他背着萧元在雪原上行走的时候,心中所想的,便是幸好,他来得及时,没有错过她。

而此时,他平静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个曾经令雪域三十二国王公贵族争先求娶的女子,最后也不知魂归何处,曾有人不忍心,在雪域中四处寻找抱走女子的人,可是遍寻不获。

他似乎和女子一起葬在了雪域的风雪中。

除了客栈中的人,没有人知道雪域里还有着这样一段故事。

兄长孤身一人回了家,笑言道,阿妹已出嫁,甚好。

似乎,这一切,都结束了。

然而兄长却无法遗忘。

那一天,他一路跟随着而去,男子在雪地里的步伐从容不迫,乌黑的发在风雪中飞扬。

他很是平静,甚至那短暂的悲痛似乎都只是兄长的幻觉。

然而,他亲手将阿妹葬在雪中之后,自己却一同躺了进去。

他的面容平静,而又深情款款,仿佛再多的言语都无法诉说他对阿妹的爱意。

他是否也如阿妹一般,期待这场相遇,期待了十五年?

是否也心心念念,这一次前来,要寻到心中梦中的那个人呢?

雪花无声的落下,将他和阿妹葬在这片秘境之中,兄长不忍再看,忠于提步远去。

她不知,在很久以前他就已经来过雪域,也曾送过礼物,想要与她定亲,可是她的父母却说,她早有所爱,他不敢逼她,只怕酿成什么悲剧。

于是转口说,婚事不成但情意还在,便黯然而去。

这一年,他一如既往的遵循着每年都悄悄去看一眼的规律,从中原出发,虽然只得远远看一眼,却已经很满足了。

他想,这一世,真好。

他爱着她,她也爱着他。

这便是属于他的奇迹吧!

纵使没有白头到老,可是百年之后,他们同归于此。

予美亡此,同­茓­所归。

第五章 炜炜豆­奶­

( 时间已寥寥无几了,前尘多少故事曾翻涌,都化作千风,随风而逝。

曲城上元时节,万家灯火繁花与共。

这一天,曲城街道上人流如潮,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年轻的公子,三五成群,共邀灯节。

曲城繁华,三分风流归于众家清贵,七分王氏独当。

“我不要了。”

一位身着苏金­色­长披风的艳丽少女怒气冲冲的越过众人,走入人群中,快步的消失在长街之上,其间跟随的下人也赶紧追了上去。

余下一半的人,将另一位淡黄­色­披风的小姑娘护在中间,那女孩子停了下来,并未跟着那些人一起追过去,而是弯下身子,伸手捡起地上的­精­巧灯笼。

温软清脆的声音略带着稚气的问一边的店家:“请问,还有比这盏灯更好看的么?”

她的声音不高,可是店中的人都吸引过来了,见着这女孩的容貌,又是一呆,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明眸善睐,肤白貌美,还未长开便已经是世间绝­色­。

这一长大,不知要有多少公子王侯拜倒在石榴裙下。

“二小姐,还是走吧。”后面跟进来的侍女名叫碧玉,语气有些无奈,那女孩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点了点头,提着那盏灯乖乖的跟着侍女离去。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长街的璀璨的灯火中,店中的人才缓过神来。

“不知是哪一家的小姐,生得这样出众。”

说这话的,便是从外地而来的生人了。

店家笑了笑道:“这是王氏二女,方才灯谜猜错,懊恼而去的是长女王娇娘,猜中灯谜的,是二女王仰韶。除此之外,曲城还有人家能养出这样的小姐吗?”

其实王娇娘也没有跑多远,不过几步远的地方,便被一出演皮影戏的地方的吸引住了,站在原地不肯走,王仰韶也上前去,娇娘被妹妹驳了面子的气已经消了,此时两姐妹手拉手上了对面的酒楼,坐下歇脚。

王仰韶不敢再让姐姐看到那一盏灯,便早早的让碧玉拿着灯在楼下等。

两姐妹一边喝着茶,一边看楼下的风景。

不知隔了多久,也不知王娇娘忽然看到了什么,突然站起来,冲到楼下。

王仰韶惊得呆了很久,反应过来便立刻下楼。

“姐姐不见了,你们快去找。”

她年纪虽小,可是话却说得很清晰,心中着急,可是处事却泰然,接过碧玉手中的灯笼,提在手中,挥了挥手,道:“碧玉,你也随他们一起去找。上元灯结,鱼龙混杂,只怕出什么事。”

碧玉心里是不想去了的,她怎么敢把小姐一个人留在这里。

“你莫怕,我就在楼上等你们,等你们回来。姐姐不见了,爹要担心的。”

王仰韶点了点头,转身上楼,碧玉与酒楼的老板交代了几句,这才赶忙加紧去寻找王娇娘,也不知道,她是看到了什么,失了魂一般冲出去,一眨眼就没了人影。

此时,王仰韶便坐在楼上,抱着那盏猜灯赢来的灯笼静静等她们回来。

其实这种事,每年上元灯节都要出了一回,只是今年,王娇娘闹了两次。ww

不知不觉,等到酒楼要打烊了,人还是没有回来。

王仰韶起身,谢过老板的挽留,看着自己的马车就停在酒楼的下面,便下楼走到马车一边,不着眼的地方继续等待。

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姐姐虽然­性­子差了一些,但是平时还是对她很好的,一母同胞的,总是要亲上许多,家中姨娘生的姐妹,虽然也是姐妹,虽然她­性­子平实,可是也是喜欢不起来的。

不像姐姐,姐姐再不好,也是亲姐姐。

她在马车中坐了一会,眼见着街上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可还是不见府中的人来找她,她将车窗打开一个小小的角,看了几眼,咬了咬牙,在马车里找来火石将灯笼点亮,下了马车。

这里其实离王府的后门很近,沿着长街走不过百米,走过一座双抛桥,便是王府的后门了。

上元灯节已经到了尾声,人群散去之后,灯火的味道被夜风吹散,天上的星河罗布,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少年,玉笛飞声。

王仰韶一路缓缓而来,­唇­间带笑,踏上双抛桥。

在长夜的寂静伴着玉笛声中,河畔的富人家点燃了一簇烟火,绚烂璀璨的颜­色­在漆黑的夜空中绽放,王仰韶微微仰头,自觉那一夜极美。

夜寒露初起,她隐约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心中一喜,以为是他们寻王娇娘回来了。

正要迎上去,却又想到,那脚步声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步子迟疑了,还未反身就跑。

那人持着一盏灯,从露华正浓处漫步而来。

王仰韶看得呆住了,家中每日都要贵客上门,不凡当世的名流才子,可是这个人。

她所有的教养,所有的气质,所有的思维都凝滞住了,看着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在下清山景行止。”

王仰韶一怔,好像这才找回了自己的舌头,连忙笑道:“小女王仰韶。”

那一年,他和她手提一盏灯,在双抛桥上定下了一生。

双抛桥上,上元灯节。

次日,便有人登门上王家求亲。

曲城王氏的女儿,自古都是比公主郡主都还要娇贵的,不嫁入帝王家,非当世的大家不嫁。王老爷听说有人来求亲,直接是推拒了,“娇娘不过十四,不急。”

待听到管家说是清山景先生之后,便顾不得清贵之家的高傲,直接出门去迎。

王老爷在见到景行止之后,满意的不住点头,直接抛去繁文缛节道:“娇娘虽只有十四岁,但是···”

景行止笑得很清,眉眼里都是喜­色­,他摇了摇头,王老爷不解其意。

“在下求娶之人,乃是王家二女,王仰韶。”

“仰韶不过十三。”

“我等她。”

——

那日之后,王家二小姐的婚事便极快的定下了,曲城人都知道,是在双抛桥上定的情,且不说王家女子胆大不拘礼节,只说那娶亲人直接越过艳若桃李的王大小姐,而心悦淡然出尘的二小姐那也是一桩奇事。

自然,依着长幼顺序,先出嫁的还是王娇娘,据说夫君是她自己选的,当日在街上,她从楼下奔出去,便是看到一个极俊美的男子。

那男子在一年后,王娇娘十五之年,前来迎娶,王老爷虽然不甚满意,却也随她而去。

之后,王仰韶再见姐姐,便是在自己出嫁之后归宁那一日。

她与景行止成婚的时候,姐姐在为姐夫新丧,便没有来,这一次归宁,是姐姐从夫家搬了出来,王老爷准备再重新为她选一个夫君。

南国女子胆大,且又不拘礼法,改嫁之事,已经习以为常了,和离者也不再 ...

(少数。

王仰韶提着裙摆,身姿轻盈,笑如春风而来,原本正在堂中与王老爷激烈争辩着什么的王娇娘忽然住了口,她转身,便见着王仰韶春风满眼,发髻­精­致,华美的衣裳,珍贵的钗环衬得曾经与她相比黯然失­色­的容貌熠熠生辉,她皱起了眉头,十分不满自己的一身白衣素发。

“女儿与夫君一同拜见父亲。”

“阿杏,这就是妹夫?”王娇娘约么听说过景行止的事,只是对要嫁去山中不感兴趣,但是又恼他越过自己娶了妹妹,因此看向景行止的眼神,很是挑剔,然而,再挑剔的目光,都为之融化了。

“阿杏,你的小名叫做阿杏?”

王娇娘听得心间一酸,截过王仰韶要回答的话,直接道:“是啊,我妹妹的小名你都不知道吗?”

那人却没有恼意,似乎注意力并不在王娇娘身上,而是极温柔的看着王仰韶,道:“我更喜欢阿杏这个名字,杏字可通幸。”

王仰韶闻言,也是微微一笑,细细说道,“夫君喜欢就好,我起初觉得小名太过俗白,所以没有告诉夫君。”

景行止牵起她的手,双手握在一起,道:“纵使俗白,也是我所爱。”

那之后,他们回到曲城的家中,便在院子里种了一棵杏树,夫妻情深,相爱若此,总算是全了景行止许多年来的夙愿了。

新婚之时,他掀起她的红盖头,与她对饮杯中酒,便与她说:“我当年说过等你,你让我走,你在这里,我哪也不去。”

王仰韶将头放在他的胸口,娇声问道:“你若那时走了,我便再不嫁人了,我去庙里做姑子,等着下一世嫁给你。”

景行止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道:“不等下一世,我们这一世好好在一起。”

“那你下一世就不要我了?”

“要。”怎会不要,怎么舍得不要?

王仰韶勾起­唇­,支起身子,在景行止­唇­上一吻。

婚后,他本欲带她回清山定居,可是将一切都打点好了,临上马车的时候,看见离家不舍,眼中流泪的妻子,他又反悔了。

他看着她,对她说:“自你嫁给我之日起,我便立誓此生不让你流一滴眼泪,阿杏,我们不走了,只要你我在一起,那里都可以是我们的家。”

其实,是该走的,若是那时走了,不过拘一把清泪而已。不走,又再一次重蹈那许多世的覆辙。

留下来没过多久,王仰韶就有孕了。

景行止的医术在许多世中早已经达到了当世第一的境界,可是这一次,仍旧像个毛头小子一般,摸不到头脑,几番权衡之下,便收拾东西,和王仰韶搬去了王家。

他的这番行为,并非是多此一举,王娇娘和王仰韶的母亲,王家的大夫人,就是死于难产,先前生产的时候就诸多不顺,连生了两个女儿,偏偏又很想要儿子,最终便在产房中撒手人寰。

景行止刚刚为她诊出喜脉的时候,就立誓道,此世只要这一个孩子,不论男女都不再生了。

王仰韶被唬了一跳,虽有疑惑,但是想到自己的母亲,也就应了。

熟知,这个孩子也没有能保住。

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

那一日,景行止刚摘了新鲜的杏子,准备拿去给孕中的妻子解馋,谁知半路上遇到了王娇娘,说来也奇怪,原本夫君刚死就闹着要再嫁的王娇娘在家中已经带了两年了,却迟迟不再提要嫁人的事。

他捧着杏子在怀,与她寒暄了几句,突然听到咚的一声,随后便是碧玉的哭喊。

他是有一手好医术,可是却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血汩汩的流了一地,妻子抬头望着他的眼神,说不出的凄惨。

似乎是自那以后,妻子便不同以往了。

总是说,对不住他,对不住孩子。

他想了许久,才知道症结的所在。

原来那日王娇娘是故意来拦他的,她与妻子说,与其另嫁他人,不知底细,不如效仿娥皇女英,姐妹共嫁一夫。妻子与他情浓自然不肯,娇娘却骗她自她有孕之后,她与妹夫早就暗生情愫。

她那日便是带着疑问来院中寻一个真相的,她其实在见到夫君的那一刻,就相信他的。

相信有如何呢?

孩子终究是没有了,也许一开始,王娇娘要除去的,就是那个孩子。

不管景行止如何解释如何安慰,她总是难以释怀,她那么想为他生个孩子,却又因为一句简简单单的挑拨,就失去了那个孩子。

她自觉担不起夫君厚重绵长的爱意,终于在婚后的第五年去了曲城外的一件庙中剃度了。

景行止求不得,劝不回,心灰意冷的回了清山。

他曾想过他们这一世的结局会是怎样的,可是开头这样的好,他便总是带着一丝幻想,觉得能一辈子都这样好下去,白发苍苍,儿孙绕膝,他觉得只要有这一世,那么剩下的两世,还要不要,都没那么重要了。

他求的实在微薄,不过只是一段相守到老,一段两心相悦罢了。

过了两年,他重病在床,派人传了一封又一封的书信,妻子终于肯回来了。

她是黄昏才匆匆赶来的,提灯入院,依稀还是那年在双抛桥上的模样。

可是再以后,他无论病得多重,无论再写多少封信,她也没有回来过。

他躺在病床上,望着窗外的杏树,曾经亭亭如盖今却垂垂欲死。

神­色­抽离间,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年,双抛桥,谁家少年,玉笛飞声,他和她手持一盏灯,定下了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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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千字,码得我又想哭了

第六章 炜炜豆­奶­

( “我后来问过地藏菩萨,你为何总是不爱我,或者,仅有那么几世,你爱我了,却总没有好的结果。菩萨告诉我说,你是悟道之后的尊者,六根清净,五蕴皆空,是没有爱欲的,所以不懂如何珍惜爱,如何守住爱。

于是,在第九千九百九十七世结束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

这个决定让我后悔不已,我怎么可以让你来受这样的苦,爱而不得。

我将属于我的爱欲掺到你的那碗孟婆汤里,让你来爱我。

我十分自信,我有着无数世的记忆,所以即便我没有了爱欲,我也可以爱上你。

可是最后,我才知道,我错的这样离谱。

爱,世间至苦,却依旧让世人求之若渴。

由你来爱我,便是让你代我受苦,我曾经做过这样自私的事,我曾经不顾你的意愿做了这样的决定,所以始终不敢告诉你真相。

不敢跟你说,你这样爱我,不过是因为我那样的爱着你。

我那样做,无非是在漫长的岁月中被你逼得走投无路了。

其实元儿,若肯再坚持几年,再陪我几年,或许我没有爱欲,我还是会一如既往的爱上你的,这本身就是我化为人形的原因,爱你已经是我身体的本能了。

可惜,即便我把我的爱欲加诸给你,你也不过坚持了二十年,你可知道我坚持了多久?

罢了,爱,本就不是这样拿来计较的东西,能得到你那热切的爱,我其实已经很满足了。

只是,元儿,这是最后一世了,我想,不管是你如何看我,我总想跟着你走完。”

孟光长公主府中,北院。

灯影绰绰中,重重帷幔掩映之下,萧元缓缓睁开了眼睛,这一觉她睡得太久了,耳边还回荡着景行止的那一段话,搅得她上下的安的,口舌发­干­。

她伸手撩起床幔,走出来,才发现天­色­已经大亮了。

“阿止···”

话一出口,才觉得声音沙哑难辨。

“殿下,您醒了。”

轻盈从外间疾步走进来,手中端着一杯温水,萧元接过,喝了一大半,才觉得缓了过来,问:“景行止呢?”

轻盈愣了神,道:“先生在后院柴房呢。”

清晨的长廊上,积蓄着长夜的露气,朝起的鸟儿在碧树颠上叽叽喳喳的吵闹,穿行在九曲回廊之上,步伐过于急促,有些失了底气。

从梦境中醒来之后,她脑子里所有的困惑都尽数解开了,只是,解开之后,却觉得乾坤颠倒。

五月的末尾,阳光才刚刚从云层中散落人世,她步履急促的走到从未涉足过的柴房前,却似乎犹豫不安的停下了脚步。

她想,她这样急匆匆的跑过去做什么?她要说些什么?好像无论说什么都是不对的,她是要进去,还是不要进去的好?

就在忧郁不安的过程中,柴房的门已经从里面打开了。

出来的只是几个下等的仆役,萧元从未见过他们,他们也从未见过高高在上的孟光长公主,此时陡然见到一身华服的美丽女子,还以为是天女下凡。

萧元走过去:“你在­干­什么?”

在一堆劈好的木柴中寻觅的男子缓了缓动作:“无事。”说完转身望着萧元,略略笑道:“怎么到这里来了?”

她本来是不曾想过自己会哭的,她素来都厌恶只会哭的女子,觉得没用,觉得有失身份,可是他这样看着她,衷情款款的看着她,毫无征兆的,水珠子就从眼睛里滑了出来。

半晌,景行止才回过神来,“怎么哭了?”

萧元别开眼,紧咬着­唇­不肯说话。

终于,先忍不住的还是他,手中紧紧拿着的木柴哐当一声落到地上,惊得萧元抬眼望过来,却因为泪眼朦脓而看不清楚,她揉了揉眼。

一双手将她的手拉下来,露出哭得通红的水眸,他的目光落在萧元的心头,让她觉得天涯此寂,岁月无垠,只是这样一个人,怎么就让她欺负了那样久呢?

他靠近她一些,似乎想要劝慰她什么,可是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伸手将她拥入温暖清香的怀中。

唯一的一次,萧元没有抗拒,反而紧紧回抱住他,开始嚎啕不止。

终于,他做对了一件事。

“你不怨我,便好。”

怨他?

萧元愣住了,抬起眼望着景行止,怨他,怎么会怨呢?这人究竟是什么做的心肝,如果换了自己是他,只怕早几世就放开了,他一直瞒着不肯说,居然就是怕自己怨他不经过允许,就将爱欲强加给了自己。

萧元想,他真是傻,可是她却不能嫌弃他傻,反而还庆幸他这样的傻。

她握住他胸前的衣襟,顿了顿,慢慢说:“你不怨我吗?”

“不,人在爱欲之中,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她极慢的点头,“那,这一世,你将我守好吧。”

云淡风轻,他笑着点头,依旧是那绵延了千万年的温柔笑意,“诺。”

光永五年,六月初。

帝京如画,繁花似锦,人月两圆。

端阳佳节之上,长公主与景先生共游东溪河。

第二日,长安城中便起了议论声,大司马故去五年了,孟光长公主也守寡五年,是否时至今日,要在选驸马了?

端阳佳节,萧元婉拒了宫中的节宴,在东溪河上的画舫与景行止一同过节。只是与外间所传的那样有些出入,虽然外间的人看着长公主与景先生谈笑晏晏,相处融洽,可是实际上,二人都没有提过婚嫁之事。

他举目四顾,河岸两边的火树银花皆达不到心底,垂眼看她:“建武二年的时候,你就坐在这里,也是现在这个位置,被光武萧皇后抱在怀里。”

他抬手指了指一座东溪河边高楼,“我就在那座楼上,看着你。”

河畔风凉,东溪河的一边是南国最繁华的声­色­之地,管弦声醉,歌舞柔靡。

萧元看着景行止。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执着的喜欢自己,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才能让两人不在隔阂。明明做错事的人是她,可是受到惩罚的却是他,真相大白之后,反而不知如何自处。

萧元的身后,是东溪河的另一侧河岸,静谧无声的夜­色­中,是万家灯火,他看着她,萧元咬着­唇­,努力做出平静如常的姿态,打算别开眼,说些缓和的话,却猛然的被他一把拉进怀里。脸颊紧紧的贴着他的胸膛,景行止搂得很紧,让她动都不能动。

她心中混乱一片,他的声音却已经从头顶传来,“什么都要想,还是很以前一样,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

“元儿,世间本就没有公平,弱­肉­强食才是真正的道理。在你我的世界里,你是强者,在芸芸众生中,我是强者,所以,你什么都不用想, ...

(我在。”

她趴在他的胸前,一边听着他的徐徐的言语,一边在脑海里不断浮现重生之后他为自己做的事,一件件,一桩桩,再怎么过分的事,但凡是她要,他便会不择手段的应下。

其实,何尝只是这一世呢?

除却他失去爱欲的那一世,那些轮回往返的岁月里,为了她,景行止什么都做过。

良久,景行止稍稍松开她,怀中的女子,眸中光彩熠熠,景行止情不自禁的捂住她的眼睛。

难以自制的道:“不要这样看我,我不是你想的那种清心寡欲的人,我···”

我不知,我也记不清有多少次借着自己的力量,在无人的时候,在夜深的时候,在许多次你离开我的时候···

萧元伸手拉下他覆在自己眼上的手,问景行止:“你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静了静,忽然无奈的一笑,“我···不是一个好人,但是世上最爱你的人,不管你信不信,要不要,我···”

萧元仰起头,贴近他的­唇­。

“殿下,陛下急召。”

十分凑巧的,轻盈的禀报声打断二人,萧元没什么不满,只是景行止眼中的怒意却掩藏不住,待萧元仰头望着他的时候,那人的眼中却又温和自如。

“走吧,阿止。”

景行止点头,在画舫靠岸之后,扶着萧元下船。

河风浩浩,将她身上的轻纱衣吹得飘起来,宛如千堆雪。景行止落后一步,伸手去握住她在风中四散的青丝,握在手中,紧紧牢牢地。

轻盈对景行止这样的举动十分震惊,可是殿下却似乎默许了。不过一刻,长安城里高门大户便都知晓了再东溪河畔发生的这一件小事。

——

皇宫的素来用作宴请宾客的沉音殿突起大火,那一边的宫室尽数烧毁,萧元赶到的时候,皇宫的上方皆是飘散的灰烬。

隔着一道宫墙便可感觉的炎炎的热浪打过来,在场的众人无不是汗流浃背。

“皇兄在何处?”

“陛下已经在东侧殿暂闭了。”

景行止不知从何处找来了一把团扇,静静的站在她身后打扇子,这样熟稔的举动引得在场的大臣都看了过来。

“可有受伤?”

“尚未,只是受了惊。”

沉音殿走水的时候,正好端阳佳节,姜永夜在这里大宴群臣,熟知火势汹涌,若非及时,便也该葬身火海了。

第七章 炜炜豆­奶­

( 萧元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烧得坍塌了的沉音殿,正欲去东侧殿寻姜永夜,熟知身边的大臣们齐齐下跪。ww

四面八方都被围堵得水泄不通,在未明的灯火中,众人极为默契,似乎已经排练过千百次一般。

齐呼道。

“臣等恭请孟光长公主继承大统。”

这一夜,平静下来已经是天边出现鱼肚白的时候。

皇宫的沉音殿走水,烧出来的却是文武百官的联民上书。

异口同声,像是吃了强心药一般,要扶持孟光长公主登基继位,所称的一个名头,不过是长公主承先帝血脉,为南国正统。

即便萧元自己,也是被这些人唬了一大跳,这样突如其然的,看着堆满桌案的奏折和请愿书,不由得扶额苦叹。

而这些大臣们突然对姜永夜发难的原因,其实是有个和尚,突然在寺院里的藏书阁中翻到了一卷佛经,是名《太光经》。

“佛告净光天女言,汝于彼佛暂一闻大涅盘经,以是因缘,今得天身。值我出世,复闻深义。舍是天形,即以女身当王国土,得转轮王所统领处四分之一。汝于尔时实为菩萨,为化众生,现受女身。”

半个时辰之后,那些大臣们好像喝了十全大补汤,又开始在宫门前和长公主府前聚集,说沉音殿大火乃是天降预警,在位者不得伤心,长公主必须尽快登基。

“做皇帝有什么好的?”

她将一本有一本的折子扯开了翻开,却都是相同的内容,皆是扫过一眼就挥到地上,脸上的神­色­也越来越不耐烦。

她终于将书桌上的所有折子都推到了地上,抬起头,便看到景行止端着一碗温热可口的淡粥推门而入,嘴角浮起笑意,上前去接过那只小碗却被景行止避开了。

“烫手。”

萧元便不争抢,随他一块在窗边坐下,拿着调羹拨弄了几下,仰头问:“阿止,我们回清山好不好?”

阿止,我们回清山好不好?

内室寂静,能听到萧元的呼吸声,景行止静了好一会儿,抬头望向萧元时,眼里含着温柔的笑:“嗯,我们回家。”

原本还焦躁疲倦的萧元眼睛一弯,端着小碗便开始大快朵颐,吃到一半的时候,忽然顿住了,将眼睛从碗里移到景行止的身上,仔细端详他的侧脸,半晌:“阿止,你怎么哭了?”

话未落,手中的碗却被人取走了,他倾身将她抱紧入怀置于膝上,“喜极而泣没有可笑的吧?”

萧元眼睛眨了眨,正想抬头去看,却被人按住头,不能移动,那人的嗓音淡淡的,只是语调却毫不掩饰的欢喜,“我们何时走,今夜就走···还是···”

“今夜。ww”

萧元终于得了自由,仰头便见到景行止隐约带笑的眼,有些抱怨的道:“是你做的?”

景行止的笑容僵住了,脸­色­有些硬,半晌都开不了口。

她看着他,平淡的眸子兀然浮出一丝笑,笑意渐至眼底,犹如倾世的牡丹:“我真不知道哥哥做了什么事,叫你这样厌恶他,先是诱他烧了婆罗树,现在又这样···”

她未说完便停了下来,因为景行止的脸­色­着实难看得要紧,有些奇异的望着他,却也不想去问,她若要问,那么不知他要解释到什么时候才能解释得清。

“阿止,你就这样怕我?”

她笑了出声,“你这样,倒像是我欺负了你。”

无人应答,她却真的在他眼中看出了焦虑不安的颜­色­,不知为何,便觉得这人好可怜,仿佛这么多年了,一颗心总是被悬在半空,不高不低的荡着,找不着安放的地方。

她止住笑,挑起他的下巴,仔细的看着那张千百年来始终如一的脸,半晌,轻轻道:“阿止,我真要欺负你了···”

清晨的鸟鸣声中,书房的烛火已经熄灭,青烟袅袅飞散,被萧元按在椅子上的景行止缓缓睁开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子,那眉眼,那温度,并非是凝固的,不是他自作多情的。

她是在吻他,虽然不过短短的一瞬,可与他而言,已足。“你要离开长安?”姜永夜语气轻轻,回荡在崇政殿里:“元儿,我不同意。”

萧元笑笑:“这样的局势,容不得你同不同意。”

夏日的狂风吹得门窗重重一响,萧元微微偏头,看了一眼,带着从容不迫的神­色­:“我走了,你的位置才能坐得稳。”

她起身靠近姜永夜,将手搭在他的肩上,语气带着劝慰道:“我将四十万征天军留一半给你,剩下的还需镇守边疆。哥哥,你会是一个好皇帝的。”

姜永夜看着搭在他肩上,正要收回的那只手,伸手去挽留,他蹙紧眉头,低沉嗓音隐含怒意:“你就把我丢在这里?”

萧元瞧着他,似乎有些难以理解他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片刻,缓缓笑道:“哥哥,我没有,你想我时,也可以来看我的。”

向前世那样,她嫁到清山之后,姜永夜不也是时常来看望她吗?

她顿了顿,­唇­边隐含的笑意像是回想起幼年时候那些温暖的记忆,明澈似水,那笑绵长如酒,她看着姜永夜,伸手将他颓败的双手握住:“你是我的哥哥,无论你做了什么事,我都原谅你。只是,你要我心无芥蒂,那是办不到的。哥哥,你我天各一方,才能真的相护到老。”

守在一块,最终便是相爱相杀的下场。

良久,他叹了一口气,缓缓道:“元儿,无论你走多远,终有一天还会回来的。我在长安等你。”

萧元不置一词,踏出崇政殿的殿门时却顿了顿,“哥哥,我仍将你当做我至亲至爱的哥哥,保重。”

不过这一句话,姜永夜是信还是不信,萧元都已经无所谓了。人与人之间,能够彼此信任是一件极为默契与艰难的事,可是不信,却只在一瞬一念之间。

——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

那一把火啊,烧光了沉音殿,紧随其后,烧光了孟光长公主府。

算起来,那个权倾天下血统纯正的长公主,便是在这一年销声匿迹,淡出长安的权贵门阀的。

所谓的天降预警,被长公主府突然的大火攻破了谣言,并未有什么老天爷的预示,就连长公主府都起火了,那还有什么资格说,沉音殿的大火是因为姜永夜而起的?

因为是在火光的掩映中,所以即便是在黑夜里,也如白昼一般明亮,火光的闪耀中,看不清楚萧元脸上的表情,只看到素白­色­的襦裙上红­色­的微光闪烁不定,似水面清湛的一朵落花,一圈一圈的涟漪散开,终归于平静。

“殿下,都点燃了。”

萧元站在门前,微垂着头,看似一幅平静的模样,忽然道:“轻盈,你还记得那年他就是站在那里,手捧一卷书,说是等我回家。”

“可要命人现在进去将驸马的东西 ...

(取出来?”

萧元抬起一只手,拒绝了,转身登上马车,“睹物思人,不过徒生余恨,我救不回他,握着他的死物,又有何用。”

未等火势减缓,那架马车便驶出了长安城。

马车之上,夜明珠的光芒微弱,景行止修长的手指缓缓握住萧元的手,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并未说什么,她的眼睛似乎是被烟熏得有些红,­唇­紧抿着,看上去无悲无喜一般。

“你方才去取什么了?”

“一坛酒和一味药。”他淡淡回答,没有安慰她,只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我们去把姜阳接回来吧。”她将头安放在他的胸前,“然后在清山上,一生都不下来了。”

景行止揽住她的肩,没有说话。

在沉寂很长一段时间之后,萧元终于忍不住了,仰头看他,那人的俊美如神祗的脸上,笑如春风,萧元看着,不由得自己也跟着发笑,却没有戏谑他,依旧将头贴在他的肩上。

在马车的四角悬挂的镇魂铃中,安然好眠。

景行止兀自发了一会呆,忽然发现一旁的萧元已经睡着了,静了静,随即将她的头小心的枕在自己的腿上,盯着她的睡颜看了一会儿,漆黑眸子里浮出暖意。

他伸手从袖中掏出一个小荷包,不知道里面放的是什么,让他看了一会儿,才将荷包系在萧元的脖子上。

他看着她,觉得这一个真的太过美好。

他想起以前无数世,也许也曾有过这样相同的场景,最好的那一世,她叫做王仰韶,他却喜欢叫她阿杏,以为杏能通幸,让他们一生幸运。

他脑海中浮现出无数的场景,最终,喧哗褪­色­,只余铃声阵阵,呼吸浅浅。

三日后,清山之上,山间的小屋。

艳阳高照,屋前有小院子,架着一个秋千架,随风而荡。萧元从马车中下来,刚走了几步,便在原地驻足不前,脸上一副惊讶的表情。

在屋前背身而立的少年,听到脚步声转身,在看清女子的一个模糊的轮廓之后,手中提着的宝剑楞得掉在了地上。

“母亲!”

少年飞奔入怀,差一点将萧元撞在地上。

第八章

( 清山在六州之中并非是一座有名的高山,只是山体绵延很广,整座山很大,山上唯有一户人家,而山下却又许多零散的村落。

萧元走出矮树枝围成的篱笆墙,此时已经是日头西落,远山之下,一缕缕炊烟在清风中袅袅升起,空山寂寂,万鸟归巢。

她等了一会,便见上山的山道上出现两个人的身影。

姜阳跟在景行止的身边,紧随其后,而景行止背上背着一张弓,手上也提满了猎物,萧元正要往前,姜阳提着满手的猎物已经越过景行止,小跑着走来。

“母亲,是不是饿了?”姜阳两手不得空,额上满是因为赶山路的汗水,黑漆漆的眼睛望着她,那样子忠心耿耿,让她想起了原来养过的一只猫咪。

“不饿,累不累?”萧元­唇­间带着温柔的笑容,看着慢慢走过来的景行止一笑,道:“走吧,轻盈已经做好饭了。”

“嗯嗯···母亲,我们快回家吧。”

姜阳眼中掩不住欢喜的打量了一下师父和母亲,从两人中间跨过去,直接进了院子,他今年不过十二岁,个子却拔尖得厉害,萧元刚见到他的时候便觉得这孩子长得太快了,却忘记了她有多久没有见过姜阳了。

“阿阳回来了,先生和小姐呢?”

轻盈已经将晚膳一样样的摆上了桌,见姜阳推门而进,连忙上去接过他手上的猎物。

“在后面,马上就能回来了。”

姜阳双手得了空,似乎口渴难耐,捧着水壶就急不可耐的牛饮起来。喝了半壶水,这才缓了过来,看着满桌的菜肴,笑问道:“这是嬷嬷做的?”

轻盈却只在忙碌着放置那些猎物,似乎没有听到。

姜阳摸了摸下巴,看着桌上的食物,想了一瞬,正巧,萧元和景行止也回来了,见他守在桌前发呆,两人不由得相视一笑。

“阿阳,怎么了?”

姜阳打了个激灵,转身对着口型说:“嬷嬷做的菜···”那表情极其的苦涩,景行止扫了一眼桌上的饭菜,也是一惊,不过旋即就明白了,­唇­上一抹笑意更深。

萧元见姜阳这样痛苦的表情,不由得脸上出现尴尬的神­色­,看着姜阳有些难为情的一笑,道:“这是我做的。”

姜阳脸上的痛苦并没有维持多久,闻言先是不解其意,随即下垂的弧度转为上扬,笑嘻嘻的转身又看了一眼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眉眼中带着讨好的味道,“母亲做的,看上去真好吃。”

他这样的刻意奉承没有让萧元生厌,反而是一笑,正要说什么,十指却被景行止捧在了手中,他垂下头,仔细的检查她的手指,问:“可有伤到哪里?”

萧元摇头,他却仍旧不放心,仔细的查看许久。

姜阳看着面前的这一幕,心头一暖,这两个人,一个是他的母亲,一个是他的师父,一个是他最爱的人,一个是他最敬的人。他们这样的和睦相处,让他觉得自己此时身处一个温馨的家中,无忧无虑,无悲无惧。

夜间山中。

一件厚重的披风落在身上,萧元转身,姜阳正懂事地给她系了一个结。

“山中晚上风冷。”

那孩子到底还是长大了,被萧元这样一看,有些不好意思,红了红脸,抱膝在秋千架边坐下。

“怎么还不去睡?”她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

姜阳眯着眼睛,认真的看着萧元道:“开心,孩儿开心,所以睡不着。母亲呢?为何还不睡?”

开心,因为平生第一回吃到母亲亲手做的饭菜,那味道,真的很美味,那是心中的美味,并非是舌齿之间的。

萧元闻言,心中又是一阵暖流滑过,她却是,似乎一开始就将所有的母爱给予了有汜,那是她的亲生的儿子,唯一的儿子,可是姜阳呢?他的命运一开始就握在她的手上,本可以出生在太子府,拥有一个显赫的身份,或许还能成为南国未来的君王。

“阿阳可想念过你的父母?”

她一边问一边抚着他的头发,轻轻用手梳理着。

“想过,”很是诚实,又或许是不肯对母亲撒谎,姜阳道:“也去看过。”

萧元一怔,还未发问,姜阳就猛地抱住她的小腿,“母亲不要再丢下孩儿了。”

“母亲何时说过要丢下你?”

姜阳和萧元相视一眼,见她眼睛里并没有敷衍的颜­色­,这才安心下来。

“你何时去的?”

“几年前了,路过金陵,正巧碰上了。”

萧元闻言,便知道这孩子其实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想要解释与他听,谁知姜阳却咧开嘴,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朗笑道:“他们都有那么多孩子,可是母亲只有我一个,我若不在了,母亲会很孤单的。”

萧元心中百感交集,最后终是什么也没有说,摸着他的头,相伴无言。

——

光永八年,一道飞鸽传书将清山上的寂静融洽打破。

南国的疆域北达元州,南至少雪,已经是史书上的极限了,就在此时,有人发现海上仙山,如梦如幻,在朝中有心人的引导之下,姜永夜下令出海。

要出海,便要大批造船,如此劳民伤财,兴师动众。

而南国的国库,其实并无多少金银财物,南国半数以上的疆域都是孟光长公主的汤沐邑,也就是一半以上的赋税徭役都是属于孟光长公主的,而姜永夜不能动。

光永八年,十月,姜永夜以百姓善借寺院以逃税为由,勒令僧尼戒行不净者还俗,财物入官。

然,收效甚微,真正还俗者举国上下不过寥寥百余人。

十月末,帝下诏诛杀十名国中高僧,就连当年为萧元解过命的方广和尚也在其列,并命太子姜耀带兵宣召,太子尊崇佛教,缓发诏书,使远近皆有所豫闻。因此四方沙门多亡匿遁逃,佛经卷宗为秘密藏私,仅有一少数部分僧人不肯逃匿,故而惨遭杀戮。

而余下来的僧侣心怀怨憎,煽动教众,聚众谋逆。

“哥哥怎么会做出这种蠢事!”

萧元恨恨的骂了一句蠢货,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抬头问景行止,“阿止,这事可与你有关?”

“无。”

他这样一答,萧元便立时相信,也是啊,他何必又去掺合这些事呢。

“海上仙山,真有这地方?”

景行止笑了笑,点头,细心的为萧元解释:“仙山称为瀛台,常年在东海之上漂浮移动,其中,长生不老之人居之。”

萧元闻言,也没有太多的惊愕,眼前已经有一个长生不老的人了,她又怎么会觉得好奇。

“他仗着手中握着二十万征天军,就以为可以胡来。佛教在南国已经盛行百余年,即便是军中朝中,也不乏潜心向佛之人,他这样是在动摇国之根本!”

她的语气很是恨铁不成钢, ...

(神­色­却极为淡然,在询问身前的下属:“是何人怂恿陛下出海寻山的?”

“自殿下离都以后,陛下潜心问道,宫中在沉音殿的废墟上新建了一座高塔,陛下寻访了几名道长,是···”

萧元起身,走了一步,缓又笑:“下去吧。他既然有本事做,自然要有本事收拾这堆烂摊子,本宫已说过不再Сhā手朝中事,回去吧。”

下属方才还见长公主怒气不止,却在一瞬间推得­干­­干­净净,被弄得摸不着头脑。

“元儿不回去?”

“回去作何?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光永八年末,十二月长安大雪。

和尚们带着教众堵在皇宫的门前,不许前往宫中赴除夕夜宴的大臣家眷们入宫,也不许宫中人出宫,禁军无奈,那些教众多是他们的亲友,如何能挥动宝剑。

宫门前浩大的风雪,冗长似梵唱一般的诵经,年幼的太子在宫墙之上劝说了一个多时辰,也不见成效,那些和尚与虔诚的信奉者一定要朝廷重新佛寺。

“殿下,陛下病重,急召您回宫。”

太子唬了一跳,看着底下黑压压的一片人群,无能为力的拂袖而去,与皇宫城墙外不同的声音,姜永夜的崇政殿里却是清淡的论道声,几个仙风道骨的道人见到姜耀,并未有行礼,只是点点头示意罢了。

这是自姑母离开长安之后便出现在宫中的道长,很受姜永夜的尊崇,即便姜耀身为太子,也不敢得罪。

若是姑母在就好了,姑母在,这些道士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

宫女打起帘子,里面的皇帝正倚在龙床上,脸­色­并不像报信太监说的那样严重,只是眼中泛着血红,似乎疲倦不堪。

“朕要你送的信,可送到了?”

姜耀脸­色­一肃,点头道:“算日子,今日姑母便回收到。”

姜永夜满意的点了点头。

“父皇何以这样在意这封信?”

姜永夜一笑,“只要你姑母看到这封信,就一定会回来。”

清山之上,除夕之夜。

萧元握着手中那一张薄薄的信纸,陷入长久的沉默。

光永八年除夕夜,兄独酌于崇光殿之上,望长安万户灯,身疲体寒,而倍感孤高。

然,予美远去,离兄五百余里矣。

当时大雪突至,宁知汝可觉寒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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