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马狂奔半月。从洛阳至西域昆仑之巅。路上的景致一寸寸变得苍白,仿佛一触即逝,点点散成青灰。
即使已入春。
然而整整半月,南宫即墨始终是沉默的,纵然早在白龙堆上便舍马徒步跋涉,他也不曾吐出一个字。只紧紧跟随着黑衣客攀上万丈昆仑,山巅的雪域极寒,从巨石坚冰之间蓦然抬首抽身,纵是一路攀爬,寒冷已然渐渐麻木了肢体,然而抬首后猛然看到那一片空旷,他仍是不由机伶伶打了个寒颤,不由下意识的紧紧握住手中长剑,顿了顿,抬脚随着黑衣人踏上索道。
索道轻摇,簌簌落下一串串清灵冰絮。那是如何的一片景象……寸寸洁白,索道如同一匹银练般倾泻到数丈之外,下面是凝固了的冰川,所踏之处了无痕迹。白雾自冰川之间片片弥漫,笼住了整片雪域,恍然间,竟像是曾经心底最为眷恋的那个所在……隐约可以辨认出不远处,坚冰上用剑锋刻下的三个字。
昆仑巅
师父…师父……对不起,弟子让您失望了……
在一片纯白中,他似乎是被扑面而来的空虚所窒息,而只有手中剑才是最为真实的吧……即墨默默注视着流云剑,那也是…纯白之中唯一的、不成色彩的色彩。从今后,将以此独为伴。
独为伴……默然接受那个高大的黑曜石台上静坐着的黑衣老者,抬起手指,让硕大的红宝石戒指触到额头,火一般的颜色带着火焰一般的温度,深深的烙刻在心底。即墨微微颔首,向后退了三步,表情木然,仿佛心底被蛀空了一般,空旷如此时的雪域,已然……已然不似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而他的旁边,还侧立着数名剑客,年龄与他几乎相当,然而每个人的眼底或愤恨,或悲戚,都有些许的不满……难道他们…也是这般将自己败了进去……
面上一直没有表情的即墨忽地冷冷笑了笑,抬起头平静的注视着一切,如同接受了这般宿命的安排。
不接受能如何?既已败人手下,若不承认结果,只能愈发惹人嘲弄吧……
“教主。属下们已将中原各名家亲传弟子带来。只是……少了神兵阁少阁主柳离璎。属下办事不力,请教主责罚!”
长久的安静中,大殿上蓦地响起长光的语声,那个看上去不可一世的人在所谓教主面前,说话竟是如此谦恭的语调,丝毫不带玩世不恭的戏谑意味。然而语声未毕,台下的一群少年却不由得议论开来,与魔教手下一战,独因年少,少年心性未泯,然各承名家,败在西域魔教教徒手下却也信守承诺,答应加入魔教,只是这些人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那个神兵阁的少阁主柳离璎,竟不曾败于魔教手下。那两次试剑大会作为各门派继承者的他们都是见过的,因而亦领教过她的功夫,他们几个世家弟子几乎每个人都能够轻而易举的胜过她。
那么,为何他们几个都败了,然离璎依旧安然。
入世不过三月,即墨并不是太明白他们为何个个面露疑惑。然而他却看见了高台上的教主面上愤怒的表情中包含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那种笑,竟如此熟悉……如同从前师父在花树下看自己练剑时的那样……即墨蓦地觉得脑中一阵阵晕眩与疼痛,他紧紧闭上眼睛,刻意不去触到那种复杂的目光。
良久,台上的教主才缓缓抬首,道:“长光,梵尘……你们去了五个月,只带来这十三个黄口小儿来么?”他加重了“黄口小儿”四个字,不理会台下几个少年的躁动,台下名作梵尘的紫衣女子抬头,似乎想要极力辩解,然而教主只摆了摆手,接着道:“不过也不必去追了……难得,中原武林还有几个人足以做我的对手……岁月不待人啊…其他的,也都已故了。”
教主起身,看也不看台下的人一眼,转身走向内室。然而台下群人终于耐不住,一个青衣的少年扬起手中银环,高声喊道:“乾元子!我们既是败在你教教徒手下,服输便是了,你为何又再三羞辱我们?!”真气凝聚,自环中圈圈荡漾。少年变换脚步,只是还未起身,台上教主却先开口:“双环门的摘星第九式,双环相连作三环,取人百会、听宫、 翳风三处。以速攻而取胜……我所言对否?”凝重的声音一圈圈回荡在偌大的空间中,仿佛巨潮一般,将少年内心的支柱毫不容情的轰然摧倒。
言讫,不理会台下尴尬立着的少年,缓缓步入内室。然而在重重幕帘前再次停下脚步,并未回头,只是向身旁的绿衫少女低低的说了一句话,扔下一面令符便离去。
“梵尘、长光二人执掌武学传授,你要留意那个行云老头的弟子。”
少女轻轻应了一声,捏着玄色令符走下台去。急快的脚步扯动了一袭似水碧衫,即墨只觉得女子似乎在经过自己身旁的时候微微停顿了一下,只是极短暂的一瞬,便离开走远。然,即便是这样,在漫天的冰雪寒冷之中,他仍是触到了那一抹风中萦绕着的温暖的气息。即墨怔然立着,目送一线缥碧穿行在大片大片的白色中,纷扬起千朵万朵细碎的雪花,空灵落寞,一瓣一瓣的徘徊着。
天涯雪域……他自以为跃出了俗世,然而,这只不过是从一段尘缘中抽身跃入了另一条年岁的荒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