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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好几、小六十了,“哩格隆”了这么些年,才奔了这么个小小不言的反贪局局长(正科级)“宝座”。对此,他也有一个闻名遐迩的说法:“别瞧着我这窝小(反贪局统共才七八个人、三四间办公室),通章台还就我能坐得了反贪局长这把交椅!”这话传出去,让市委林书记把他叫去好一通训斥。林书记问他:“就你坐得住?我呢?我也不成?”他笑笑道:“成,怎么不成,那咱俩就换换,您来当反贪局局长,我去当市委书记。成不成?”一句话,又把林书记噎得够呛。所以他也只能在“正科级”宝座上待着甭动了。所以有人叫他“老小孩”,有人叫他“老屎橛子”。有人问他对此“美誉”有何看法,他冷笑笑:“哼,老小孩……哼哼哼,屎橛子……只要你不犯在我手里,什么都好说!听明白了?”

真好说?

十九

3208载着郑彦章、苏群赶到于也丰家,那儿已是人山人海了。不仅有早来的几十辆警车,还有附近“倾巢”出动的居民,里外三层地把于家小楼围了个水泄不通。也许是因为公安局长家出了事,虽然是人山人海,但人群中,却没一个大声喧哗,没一个随意起哄,甚至没一个敢胡乱走动的。一种怪异的沉默,紧张地笼罩着,好像是一大片刚过了火的黑森林,静静地游荡着一股浓烟。

二十

案发现场在于家的小客厅。于家的这座小楼盖得很怪,房间奇多,楼道奇窄,弯弯曲曲地显得特别的长。在二层和三层之间还有个夹层,在一层和二层之间也有个夹层。夹层的房门都包着铁皮,铁皮上钉着一排排大拇指大的铁钉。所有的房间开间都特别小,包括客厅在内,一个个都跟极­精­致的木制鸟笼似的,让人在有限的空间里,享受那制约下的尽可能多的舒适。但客厅里的吊灯绝对是深圳中外合资的。于也丰这会儿仍斜躺在那张中外合资的意大利豪华型黑真皮大沙发里,通过夸张的脸部表情和背弓扭曲的身姿,显现出临死前因深度中毒所造成的种种痛苦。有人用一块白布把他盖了起来,但不知为什么,却又偏偏暴露出了他那张肯定会让所有的人都感到恐怖的脸。

苍天在上 第二章(7)

郑彦章一路往这儿赶的时候,一直在担心现场是不是得到了最好的保护,更担心会不会又让人做了手脚。他这种担心并非是平白无故杞人忧天式的多虑。上一回董秀娟的死亡现场,他就觉得被人做了手脚。明明是一起畏罪自杀的案子,硬要往他杀案上引,搞得至今不能定­性­。今天的情况,一开始就更蹊跷。最高方面早就明文规定,像这样有可能涉及经济问题的案子,公安刑侦方面必须会同反贪局的人一起去现场勘察,但事实上,却在案发后过了这么长的时间,这种通知和邀请才姗姗到来。为什么?

如果现场再一次让人动过了,那么已然扑朔迷离了的章台,会变得更加迷离扑朔。

3208驰到离于家大门几十米处,就没法再往前挪动了。他们只得下车步行,由一个持枪的法警开道,推推搡搡磨磨蹭蹭好不容易进了于家大门,来到小客厅门口,又被市刑侦队的一个年轻小队员拦住了。大概是刚从警校毕业,初来乍到的还不认识人,又挺钦羡老刑侦队员身上那点绝对与众不同的洒脱劲,气儿特盛地满不凛地用力推了郑彦章一把,唬道:“嗨,哥们儿,往哪儿溜达呢?”那位持枪的法警赶紧上前去说明情况。小家伙稍收敛了一点,但还是不认账,把着门说:“市里刚下了通知,要我们封锁现场,不让任何人进。”苏群笑着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哥们儿,上面说的‘任何人’,是指咱哥们儿以外的主儿。”那小家伙瞪起眼:“跟我这儿起什么腻,有事找我们头儿说去。”

正愁着没法跟这小愣头青掰扯,小家伙提到的那个头儿、市刑侦大队的大队长宋品三闻讯赶来了。

宋品三比郑彦章要小二十岁。郑彦章在五公区当派出所所长那会儿,宋品三的脖子上绝对还挂着红领巾,或者还没挂上,并正为此大伤着脑筋哩。以往,章台的公安­干­警基本上都是复转军人。现在,复转军人仍然是公安­干­警的主要来源,但宋品三是学生出身,没当过兵,他是章台公安系统从学生中直接招考、自己培养训练的第一批。当年办了个短训队,人称“黄埔一期”。他就是这个“黄埔一期”的。后来这个短训队又不定期地办过几回,后来便演变成了正规的警校。到刚才那个小家伙毕业的时候,已经是“黄埔十三四期”了。章台市各区县公安局的领导班子里有不少人都是当年的“一期”生,就连警校的三位副校长,有两位都是那“一期”的。而宋品三被老少校友们誉为最有可能进入市局领导班子的“后备力量”,虽然他现在还只是个刑侦大队的大队长。这小子行,脑袋瓜子来得快,不仅眼里嘴里有活儿,身上手上,哪儿都有活儿。说得­干­得,催得紧了,真还能来两笔,也就是人说的那种“文武全才”,很得几层领导器重。在这岗位上,最要命的一条得听话,让怎么­干­就怎么­干­,还必须是绝对的。这小子,就能做到这一条。

因为连日连夜地忙碌,此刻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疲惫的表情里甚至还显出某种暂时的憔悴。也许因为意识到自己有可能进入市局班子,这些日子以来,他特别地勤奋,也特别地谨慎。他知道,这一两年对于自己的一生来说,很可能是关键。他已经破过几个大案了,现在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是不出娄子。在稳重中,继续稳重稳重再稳重。机遇好的话,再破两个(不,一个也足够了)大案或特大案,那就齐活儿,真是想什么有什么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苍天在上 第二章(8)

“对不起对不起,林书记刚打来电话,要我们立即封锁案发现场,说是要等新来的黄代市长和省厅、公安部派出的专家,到齐了一块儿看现场。”

他说得非常客气。虽然说起来,他这刑侦大队大队长和市检察院反贪局局长是平级的,但是,郑彦章当年曾到“黄埔一期”给他们讲过课,怎么说也是老师辈儿的。这公安系统的人也怪了,特别讲究这情分和资历。对于同行中年长的,都特别尊敬,别说是老师辈儿的,就是比自己早一天穿警服的,感觉上也会有所不同。再者,郑彦章最近连着办了肖长海、董秀娟两个大案,上上下下的影响力剧增,这一点绝对不是闹着玩的。虽然老头的年龄已经到杠杠了,按有关规定,他已然不可能再有所升迁,但还是得罪不起的。最后一点也不是不重要:老头的脾气特别“各­色­”,也容不得他宋品三稍有怠慢。谁要敢怠慢他郑彦章,甭管您是谁,老头都敢当面弄得你下不来台。这样的事已经不止发生过一次了。

郑彦章撇撇嘴,笑了笑,应道:“行,等齐了就等齐了吧,只要现场没让人动过就行。”

宋品三心里一格愣。但表面上还是若无其事地敷衍道:“郑局长,您要这么说,我们刑侦队就没一点儿活路了。好像我们刑侦队经常在伪造现场?这罪名可真不轻啊。”

郑彦章忙摆摆手:“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宋品三笑笑:“郑老前辈,您跟我们这样的无名鼠辈开这玩笑,我们可受不了。”

苏群紧塞上一句:“董秀娟出事的那天,你们也这样封锁现场好几个小时……”

宋品三板起脸给了小苏一句:“当时封锁董家现场,也是市里的命令。怎么,我们刑侦队不该执行市委的指示?”

苏群还想反驳,郑彦章却听到小客厅里好像有什么响动,忙对苏群做了个很激烈的动作,让他立即闭嘴,别出声儿,而后一下冲到小客厅门前,回身问宋品三:“小客厅里有人?”

宋品三不屑地一笑:“鬼哦。”

郑彦章激烈地指着小客厅的门:“你听!”并且又很用力地做了个大强度的手势,让所有在场的人都别做声。

现场马上静了下来。

郑彦章再次侧耳倾听。

但隔着门扇,那小客厅里,此时却死一般寂静。

身材矮小、貌似瘦弱的郑彦章稍一迟疑之后,突然以谁也想不到的那种敏捷和果断,推开了把门的那个小家伙,拧开了客厅的门。

客厅里没人,只有死了的于也丰。但是,沙发跟前那盏低低的从天花板上垂挂下来的提拉灯,却在长长的灯线上微微地晃动,后窗户上的窗帘也在微微地晃动,打开着的百叶窗同样在微微地晃动。它们确乎都像是刚被人触碰过。但屋里又确乎不见半点儿人影。

宋品三故意反问道:“人呢,郑老前辈?”

郑彦章仍不甘心地打量着室内的陈设。

这时,苏群突然拔腿向屋后跑去。同时在场的那几位,闹不清发生了什么,愣怔了一下之后,也跟着向楼后跑去。

屋外,大雨哗哗。

苏群估计刚才在现场发出声响的那个不速之客,是越窗跑了。追到楼后,也不见人影,但是在小客厅的后窗台上却发现了那家伙越窗时留下的脚印,脚印的脚尖冲着窗外。苏群指着脚印问宋品三:“对这个刚出现的脚印,你怎么解释?脚尖冲外,说明那家伙的确是从屋里跳窗时留下来的。现场已经封锁了,屋里怎么还会有人?”

苍天在上 第二章(9)

宋品三笑笑:“小伙子,别激动。我不明白,这脚印为什么一定是刚才这会儿留下的?为什么不可能是昨天,甚至是十天以前或更久以前留下的?”

苏群微微一笑:“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您大队长,几十分钟前,这窗台上还光溜溜的,一无所有哩!”

宋品三哈哈一笑:“证据!”

苏群继续微微一笑:“我陪郑局长进这院子,特地绕到这后窗外来看了一下,那时这窗台上还根本没这脚印!”

宋品三继续哈哈一笑:“我要证据!”

苏群说:“我们当然有证据……”说着就拍了拍身上的照相机。苏群没想到,他这个举动,实在是捅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娄子。上一回勘察董秀娟现场时,郑彦章和反贪局的那些同志是最早进入现场的,因为没想到董秀娟会出那样的事,就没带相机,没留下现场最原始的照片。等他们再度进入现场发现现场被人“再造”过了,却又拿不出有力的原始证据来比照揭示,做了一回哑巴吃黄连的窝囊事。这一回郑彦章留了一份心,从反贪局办公室往外跑时,就让苏群带了个专业用的相机。但这件事不能这么公开进行,因为市里有指示,要等新来的黄代市长和省、部两级的专家到齐了再勘察现场,那么,在此之前的一切勘察举动,包括拍照之类的,当属违反规定。宋品三就有权,也有这个责任加以制止。果不其然,宋品三立即要没收苏群手里的照相机。

苏群怎么肯交?

宋品三立即转过身来,严厉地看着郑彦章,等着郑彦章作答。

郑彦章叹了口气对苏群说:“把相机交给宋队长。”

苏群一愣。

郑彦章不紧不慢地又追加了一句:“给吧给吧。”说着,满不在乎地挥挥手,便向门外走去。出了大门,老头悄悄地把大衣衣襟敞开一点儿。苏群惊喜地瞧见,那里还藏着一架相机。老头怕小伙子声张,忙把他又往远处带了带,交代道:“我现在马上去找林书记,让他特批我们现在就进入现场,查清刚才发生的那档子事,你在这儿给我盯着点儿。只要有人进出现场,就给我拍下来。别一根筋儿的,让姓宋的再把这一架相机也给闹走了!”

苏群忙接过相机,说道:“放心吧,吃一堑,长一智,傻骆驼还长仨心眼儿哩!”

他俩当然不知道,他们刚一出于家大门,宋品三就派人盯上他们了。不等郑局长发动着车,把车倒出胡同口,宋品三已经把电话打到林书记那儿去了。

林书记因为血压、心脏、神经衰弱等方面的原因,长期住院。宋品三打过电话来的时候,他正和市检察院的张检察长在谈郑彦章的问题。接了宋品三的电话,他更加生气了,指着电话机对张检察长说:“你那个郑彦章马上就杀到这儿。我说了等那个黄代市长和上面派来的专家来了一起看现场,他就是不听,非要带着他的人,先进现场勘察。怎么回事嘛?从董秀娟出事以后,我已经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个郑彦章不能用。你们要采取措施嘛。小董这档子事,就是砸在他手里了嘛。小董到底什么问题?没闹清楚嘛。不能定案嘛。就算他郑彦章手里拿到了什么证据,也应该跟我们市领导打个招呼嘛。好,他逞能,一下子捅了出去,捅到省里,捅到中纪委,就差没捅到联合国。小董这么个女同志,二十多年的劳模,没经历过这种场面嘛,怎么受得了?她一死,我们就非常被动,给上上下下造成这么种印象,好像章台这地方没个好人了,就是洪洞县了。搞得上下左右都人心惶惶,是非不分。这到底是拆台还是补台?我一再跟你们强调,在政法战线上工作的同志,就是给党把大门的。可以能力不强,也可以经验不足,但党­性­一定要强。一定要听招呼。党­性­不强不听招呼的人,就是再能­干­,资格再老,也坚决不能用!这是有过许多教训的!你们要听话嘛!”

苍天在上 第二章(10)

“董秀娟一案,我们院领导也有责任……”张检察长诚恳地说道。

“今天只跟你谈郑彦章的问题。该下决心的事就不能拖,不能由着这个老郑把事情往大里闹。不能再让局面失控了。”

“您的意见是……”

“把郑彦章从反贪局请出去!没有张屠夫,不吃活毛猪嘛!”

二十一

章台市远郊山里有个挺穷挺穷的大县叫林中县。林中县有个历史挺久远的大镇叫窑上镇。窑上镇上有个远近闻名的中学叫窑上镇中学。林中县不出金银不出铁,不出木材不出粮,就出了这么一所好中学。有一帮响当当的名牌教员,穷死苦死不出林中县,铆足了劲儿年年给本县教出一批名牌学生,组队“北伐南下”,考入北京天津上海南京广州……各名牌大学。###十年了,几乎年年如此。这不仅在章台一市四县几十所中学里是独一无二的,就是在全省,那几所直属省教委领导的重点中学,多年来能一直保持如此成功的高考率的,也属罕见。是奇迹,绝对是奇迹。窑中年年往外送学生,年年只见有走的不见有回的。成了的不回,败了的也不回。有人说当年在北洋政府总理衙门行走的就有自窑中毕业的学生。随“张南皮”(张之洞)出国跟各列强办交涉的几位译员里,有一位就是当年窑中最早一届的毕业生。几十年来,林中县的人穷死了,再没别的路往外走,把孩子“送进窑中”,几乎成了林中县所有家庭期望于未来的唯一寄托,唯一奔头,唯一曙光,唯一的唯一,所以,在林中县,谁要是向人介绍自己是“窑中”的教员,对方绝对能把你当县委委员一样隆重看待,甚至超过那什么委员。您不信?我给您举个例,比如说在“文化大革命”中吧,谁把县委委员当个人?但你敢这么对待窑中的教员吗?反了!有一伙北京来的愣头青(红什么兵吧),不知深浅,一脚踏进窑中,见此处依然跟个世外桃源资本主义堡垒似的,一再地书声琅琅,一再地人影憧憧。于是无名之火冲天而起,冲进教务长室一边发布停课令,一边抓起教务室里正在开会的几个教员就往外走(其实他们真误会了,在教务室里的那几位教员正在研究窑中是不是也该跟着全国形势停课闹一回革命的问题)。还没走出校门,就被窑中的学生拦住了。几十分钟后,镇上无组织的居民蜂拥而至,直求那一帮红什么兵放人。几个小时后,有人要抓窑中教员的消息传遍林中县,有马车的赶着马车往窑上镇赶,有拖拉机的开起拖拉机往那儿赶。自行车队跟个蚂蚁群似的漫过坡地,拥向窑上镇。不到吃中午饭时分,便把窑中围了个水泄不通风吹不进。到晚半晌,步行大军匆匆赶到,有人说林中县三十万人那天起码去了二十八万七千六。当然是夸大了。但我说去了二十八万七千五是确实的。没有人敢跟伟大首都的红什么兵吵架,更不敢跟他们辩论(辩得过吗)。我们真心拥护党中央真心拥护伟大领袖毛主席真心拥护伟大的“文化大革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万岁万万岁。”我们全县都是造反派,不信,您瞧,县长打倒了,县委书记也打倒了。您还要打倒谁,尽管说。今天没打倒,我们明儿个一早就去打倒。但只求小将高抬贵手,把教员给我们留下。窑中的教员你们不能带走啊……七天七夜,整整围了七天七夜,林中县的老百姓就是不走。就是这一句话,请你们把教员给我们留下。事后,窑中的全体教职员工,抱头痛哭,一起发誓,今生今世不为林中县的百姓呕尽最后一滴血誓不为人。

苍天在上 第二章(11)

这就是林中县。

这就是窑上镇。

但是,那一天,窑上镇中学却出事了。当严谨地、安顺地、堂而皇之地响了几十年的上课铃,像往常一样准时准点地响起来以后,所有的人却都觉出,窑上镇中学出事了。训练有素的全体学生们虽然像往常一样,不差丝毫地踏着清脆的铃声跑进教室,像往常一样毕恭毕敬地做好了一切上课前的准备,­操­场上、水房里、动植物标本室里、女生娱乐角……那一切供学生课余活动的场所立马空了。但一分钟、两分钟,甚至过了三分钟,不见一个教员进教室。从来不在上课铃响过以后在教室里交头接耳的窑中学生,那天交头接耳起来。从来不在背后议论老师的窑中学生,那天忍不住议论起来。但他们依然在等待,依然毕恭毕敬。又过了一分钟、两分钟,甚至又过了三分钟,还是不见有一个教员走出办公室。后来有两位中老年教员觉得这么做实在有些过分了,怕事情闹大了没法收拾,便打熬不住地拿起教案本,想去教室上课,但还没等他们走到办公室门口,却被一些青年教师挡了回去。这时,学生才开始­骚­动起来。

而这时,几位教员代表,在邵达人老师、华随随老师的带领下,正在校长办公室和老校长办着交涉。华随随原先是这儿的教师,去年调往离窑上镇五华里的梨树沟小学当校长。梨树沟小学一共有学生二十三名,她这名校长兼教务主任,兼总务主任,兼科任教师,兼班主任,还兼了必不可少的总务员。可惜她还没参加组织,否则她还得兼个校支书之类的职务。其实在对她的正式委任书上写的只是“负责老师”。但梨树沟的乡亲们却依照他们几十年来的老习惯,把每一个愿意到他们这个穷得不能再穷的小山村里来教他们的娃儿们的教员,统称作“校长”。这是百姓的“任命”。这就像这儿早十几年就解散了人民公社,把大队改成了村,但他们却至今依旧喜欢把村址称作“大队部”,称村支书为“大队支书”。那是一种习惯。习惯了,不好改。这就是中国。

二十二

林中县已经有好几个月没给教员们发工资了。梨树沟小学还有个特殊的问题,校舍严重失修。去年冬天就没敢在教室里上课,一直到现在为止,孩子们都在露天地里上着课。冬天,在大山沟里,露天上课,刀似的西北风,可以想象。今年头一场霜已经下了,满山遍野的柿子和山里红都已经红透。头一场霜后跟着便可能有头一场雪,难道还要孩子们在露天地里承受?教员们听说,省里拨了一笔款子下来,专给修缮校舍的,可那钱呢?弄哪儿去了?不得问问清楚!别地方的教员老实,林中县的教员自古以来就被当地的老百姓“惯坏”了,养成一个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传统。你拦不住。

老校长是个好人,最受人敬重的省政协委员,得票最多的市人大代表。他当然不知道这笔钱弄哪儿去了。他还从未经历过今天这样的事。窑中的教员还从未用停课来“威胁”过人。就像能进窑中读书是每一个林中县学生的光荣一样,能被选中到窑中来教书,也是林中县所有教师的最高荣誉。窑中的教员从来都看重这个荣誉,用自己的勤谨刻苦和毕生的敬业,回报这份荣誉。“你们……你们……有什么样的要求、什么样的意见都可以提嘛,不能停课不上,不能误人子弟!”老校长紧张得嘴­唇­发白,浑身打战,说话都结巴了,也把不住分寸了。“咱们窑……窑中自打建校这八……###十年,从来……从来都没停过课,连日本人在的时候都没停过课……”

“日本人占领时期没停课,您还以为是个光荣?”心直口快的华随随一点不留情面地堵了他一句。老实巴交的老校长脸立马红涨起来,但身子却不颤了。

不一会儿,市教育局局长方少杰闻讯,带了几个办事员,匆匆赶来。“华随随,又是你!”他一进门,就冲着随随嚷了一句。窑中是章台市的骄傲,当然更是市教育局的“掌上明珠”,方少杰自然不能容忍这儿有稍许的变故。方少杰、邵达人,还有那位比他们要年轻许多的华随随,和夏志远、黄江北一样,都是先后从五公区第三中学毕业的校友、师兄妹,所以方少杰对华随随说起话来很随便。

“又是我怎么了?不该来给您这位局长大人提两毛钱意见?”你随便,我更加随便。

“提意见可以,但说话要注意影响,提意见要讲证据。你们口口声声说有人挪用了专项教育基金,有根据没有?挪用教育专项基金这样的话,是能随便放在嘴巴上乱说的?”

“事实?你们还要什么样的事实。请走出机关大门,到贫下中农身边来瞧一瞧,我的公仆大人。梨树沟就是一个铁的事实!几十个孩子大冬天在露天忍受着西北风的肆虐,这样的事实还不够?要不要把你们局机关领导的孩子也请上几位到我们梨树沟小学去享受享受这样的事实?”

这边华随随寸土不让地正向那位做了局长的老校友发起强大攻势,把老校长急得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个姓白的中年教员匆匆跑了来,把邵达人叫到校长室外头,悄悄地告诉他一个刚从“路透社”得到的特大消息:黄江北要回章台来主政了。白教员说得气喘吁吁。

“江北?什么江北?”心还惦记着校长室里头那摊儿事的邵达人,一时半会儿竟然没反应过来。

“哎呀……江北……黄江北啊。你怎么了?”

“黄江北……黄江北又怎么了?这时候你跟我扯什么黄江北!”

“他回来当市长了!”

“胡嘞!”

“你瞧你还不信!在省委组织部­干­部调配处工作的那个老同学刚打来电话,告诉的这个消息。正式任命已经下达。上头给咱们市新调的市长,就是黄江北!”

“哦,老天……老……老天……”达人一时间竟然也结巴起来了。

“你说怎么办?”

“还有怎么办的?快告诉同志们,不跟老校长扯了。进教室上课,一切等江北到任后再说。事情有希望了!”

苍天在上 第三章(1)

二十三

白­色­的桑塔纳稳稳地驰出省委招待所大门,雨已经明显地小了下来,但云层还在增厚。车没走经二路。按常规,去章台,该走经二路。出了经二路,就上了直达章台的三七八国道,一趟平泱,大道通天。车也没走纬二路,那是三七八国道修起来以前,人们来往章台与省城之间必走的一条老路。过老城区酒仙桥、蕲春堂、民生馆,绕过西公园后门,出宋家集,直奔章台。但黄江北今天也没这么走。出省招,到第一个十字路口,他就让车往东南方向拐了去。这方向跟章台所在的方位,满拧。

街道两边的商店渐渐稀少,树木渐渐高大,路面也渐渐整洁。他们正在向城内一个高级住宅区驰去。

离开省招的时候,黄江北突然接到省政府办公厅主任的一个电话,说是田副省长要见他,请他务必在去章台报到前,去田家一次。据说,调黄江北去章台,是田副省长力荐的结果。前面讲过,有相当数量的章台籍的老同志在本省任职,这位田副省长便是其中之一。

“谢恩师,带什么贡品了没有?”夏志远好一会儿没吱声了,看着车开进那一片被越发稠密的林木掩映的住宅区,在那幽静的林荫道上绕行着,这才不冷不热地给了一句。

“贡什么品!去谈工作……”

“谈工作就不要带贡品了?哈哈,您别天真了。”

“田副省长也是咱章台人,老家好像就在林中县西马乡上八里村。作为常务副省长、省委常委,他又分管着章台那一片地市县的工作,召见一个要去自己家乡工作的年轻同志,难道还要……”

“跟章台籍的老领导就不要拉拉关系了?你没听说过,现在在理论界有这么一种新提法:关系也是生产力,而且是真正的第一生产力。”

“志远,你……你这家伙回章台这半年,怎么满脑门子的歪门邪道。怎么回事啊?邪­性­!”

“是吗?邪­性­?”夏志远冷笑道。

车在田副省长家门前停下了。这是一幢五六十年代盖起来的小楼,质朴而又典雅大方,独门独户还带着一个老大不小的院子。小楼的清水红砖墙上攀满了粗壮的常青藤,入秋后,硕大的叶片一起酱红了起来,齐刷刷地装扮出一面面醒目高大的软雕塑作品。而那几十棵比楼顶还要高出多半截去的大树,又明显地给这里的一切增加了少见的田园风情。漆成深棕­色­的大木门前,已经停放着好几辆高级轿车了,甚至还有两辆明文规定只准省部级­干­部乘坐的奥迪二点六。在另一边的围墙跟前,则还斜斜地依靠着不少辆铃木、本田摩托车,给人的感觉,仿佛是挺进了一个机械化特种部队。

“你真觍着个脸,就这么空着双手往里走?”夏志远一把拉住已然伸腿要跨出车门去的黄江北。“你没看见这楼里有客人……”

“他有客人跟我什么关系?”

“你没听说,田副省长的大儿子从独联体回来了。这位小田嗅上了一个俄罗斯小蜜。你看门前这车那车的阵势,很可能是在为这个未来的洋媳­妇­开家庭派对,把她介绍给这儿上层社会中的达官贵人名流士绅。这种场合,老的小的跟前,你可以摆出一副挺革命的样子,不去伺候,人家一时半会儿也奈何不了你。可在这位洋小妞面前,你要一点表示都没有,人家可就要说你不懂事了。拿着!”说着,从自己的旅行包里取出一包东西,递给黄江北。

“什么玩意儿?”黄江北一边问,一边拆开了那包东西­精­美的外包装。

苍天在上 第三章(2)

一件高档的女羊绒大衣。本是夏志远特意带给单昭儿的。

黄江北犹豫了一下:“有必要送这么贵重的东西吗?我犯得上跟那么个小女孩摆谱吗?把我那个手提箱递给我。”黄江北打开自己的那个手提箱,手提箱里有几件他买给夫人和女儿的东西。但那都是些对于中国女同胞来说比较实用的衣物,比如说,一双中档的皮鞋,一条白­色­的加长围巾,一顶天蓝­色­的绒线滑雪帽等等,都是只值三四十元的东西,又未加­精­美包装。翻了一下,黄江北自己也觉得难以拿出手去。

夏志远微笑着再次把羊绒大衣递了过去。

黄江北尴尬地一笑:“这件大衣……你是准备送给单昭儿的吧?”

夏志远把装大衣的塑料提兜重新整理好,说道:“那你就别管了。”

黄江北犹豫了一下:“行,就算你替我买的,咱们回去再算账。”

夏志远故意说:“那你就记记清楚,这件羊绒大衣,明码标价,一千七百八十八元八毛整。这叫‘一起发发发’。”

黄江北好像被火烫了一下似的:“一千七百八十八?喂喂喂,一件大衣一千七百八?”

夏志远指着黄江北的鼻子说:“领导­干­部,一千七百八又怎么了?还有一万七千八、十万七千八的哩!你逛过高档商城没有?”

“不可能。再高档那也要不了一千七百八!你真把我当土包子耍呢?一件大衣一千七百八……哈哈……”

夏志远急了:“喂,你到底要不要?老田在里头等你哩。”

黄江北还有点想不通:“一件大衣一千七百八?”

“你要舍不得就算了!”

黄江北咬咬牙:“好吧好吧。一千七百八就一千七百八……王炳乾一个月才给我开支几个钱,你狗日的夏志远这么宰我……”

夏志远一把摁住衣服:“黄大市长,你这么说就不地道了,别以为我在黑你,我这儿还揣着发票哩,我可没强迫你要这件大衣。你要不嫌丢人,就提溜着你那三十五元一双的中学生皮鞋进去,我决不勉强你。”

黄江北无可奈何地:“行行行……一千七……一千七……妈爷子!一件大衣一千七!王母娘娘的头发丝编的?”

二十四

雨在一个多小时前就完全不下了,但天­色­却沉沉地在灰暗下来。不大一会儿工夫,便越发地浓重。黄江北拿着那件羊绒大衣进田家大门,也已经有好几个小时。小楼所有的窗户里都亮起了灯光,明黄明黄地辉煌,但又十分柔和。送黄江北去章台的那辆白­色­桑塔纳,几个小时来一直静静地停在马路对面一个很少有人使用的公用电话亭边上。车里,车载收音机正轻轻地播放着舒曼的《莱茵交响乐》,司机已经睡着了。夏志远沉湎在华丽而富有浓郁北欧地方情调的乐曲声中,耐心地等待着。上车前,对那个当不当助理的问题,他并没有最后表态。当时情况紧急,容不得他说什么就跟着一起上了车。看样子,江北这一回死活都不会放过他。跟他再­干­一回吗?推得过去吗?黄江北面对着五个省委常委他无法推诿,自己面对一个黄江北就推诿不了?单昭儿老说自己没出息,没有足够的男子汉阳刚气,可是……

可是……

她又哪里知道这里的复杂呢?

完全不是屈从黄江北的问题,他和他之间完全没有谁屈从谁的问题,现在是该不该再跟着黄江北­干­的问题。黄江北说他老夏这半年有大的变化。他哪里知道他自己这两年也发生了某种让老夏担忧的变化。这种变化一直在困扰着夏志远,一种朦胧的感觉。

苍天在上 第三章(3)

说不清……

说清了,也许会太伤害黄江北了……

先不说也罢。

但不说,又怎么跟江北表这个态呢?能拖一天、两天……十天八天……还能拖过一月两月?黄江北这么个火急火燎的人,怎容你拖着不表态?

黄江北啊黄江北,你­干­吗非得要拽着我?­干­吗非得要为难我?

但话又得说回来,就算江北不这么死乞白赖地拽我跟他一起­干­,这一两年来在我心中产生的对他的这些带根本­性­的看法,这些带根本­性­的重大感觉,就永远包藏在肚子里,不跟他亮了?我这么做,能算是真正的好朋友的做法?不愧对这二十来年我们之间珠玉般绝对坦诚清澈的交情?

但怎么跟他说呢?我……我的这些看法,真的很准确很到位很有把握而又恰如其分?我想得很清楚了?

难啊……

不一会儿,夏志远看见大门里出来一个人,定睛一看,是黄江北,便忙推推司机。司机赶紧坐了起来。

黄江北上车时,神­色­板正,好像遭遇了很大的不愉快似的。

司机以为是自己一时瞌睡误了黄市长什么事,忐忑着,忙启动了车。

二十五

车飞快地驰出了省城。黄江北裹着那件旧大衣,神情一直板正得令人费解。

公路两旁很快出现了缓缓起伏的山地,远村,暮­色­越发地浓重,偶尔才有一辆晚归的马车,驮着高高的­干­草,沉沉地走在归途上,并稀稀落落地撒下一路­干­草。

“怎么了,黄大市长,还在心疼那一千七百八?瞧你这抠门样儿。得了得了,不要你利息,分十年偿还,行了吧?”夏志远打趣道。

黄江北苦笑笑,从大衣里掏出一包东西。

夏志远接过一看,竟还是那件羊绒大衣,原封没动。

夏志远一愣:“喂,老兄,你没舍得送?我说……我说你这个人真够可以的!”

黄江北苦笑着摇了摇头。几小时前,他进了田副省长家,就没想到会在那小楼里遇见那么多本省的名流。一些部门首长不说,单单本省各大企业各大公司的首脑人物,起码就有一二十,甚至还有一些军分区的人。外省驻本省办事处的负责官员几乎全部到齐。使他意外的还有省歌舞团省梆子剧团省电声乐团省新时代音像公司的一些著名演员签约歌手、不著名但长得特别漂亮的演员歌手、不著名也不漂亮但特别会来事儿特别会出洋相的那些演员歌手,也几乎都到齐了。他这个新任章台市市长,在门厅里站了足足有十来分钟,居然没人理会。到处是开启香槟酒时发出的乒乓声。高档发烧音响里播放的是俄罗斯当代红歌手布加乔娃的激光唱盘。田副省长非常喜欢俄罗斯歌曲,也非常熟悉布加乔娃这个名字。他知道普希金曾在一篇著名的小说里写到过这位农民起义的领袖(是《上尉的女儿》?他觉得是)。由此,他对今天的这位“布加乔娃”自然有几分本能的亲切。对大儿子带回来的这位俄罗斯姑娘也一见如故。所有的人都没把穿着普通、神情拘谨的黄江北当一回事。后来还是一位头发花白已经退下来的章台籍老同志下楼来传达田副省长的什么话(好像是希望楼下把音响放得稍稍的轻一点,或者改放一盘《红莓花儿开》一类的俄罗斯抒情歌曲是否更好一些等等等等),走过来问了一句,这才慌忙地把他引见给田副省长。几分钟之内,“章台市新任市长也来了”的消息居然不胫而走,像火焰般跳动的嘹亮的歌声突然消沉。人们交头接耳,纷纷把目光投向二楼,许多要人都找出种种借口来和黄江北打招呼。这又一次使得黄江北感到意外。凭他这些年从政的经验,在这样的场合,这样规格的聚会中,像他这样一个“代理市长”,按说不应该得到如此“青睐”。人们注目章台,为什么?也许所有在场的人想到的是刚死去的那位女市长和接着又死的公安局局长,是章台未来的胶结和他个人前程的未知。也许人们只是想瞧一瞧是什么样的愣头青傻小子,居然敢在这节骨眼儿上去接章台的烂摊子。岂不应了北方山里人的一句俗话:“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

苍天在上 第三章(4)

那件衣服他犹豫再三,最后也没拿得出手。他看到了比他先来的那些人送给小田和那位俄罗斯女孩的礼物,觉得自己只带这么一件羊绒大衣,实在……实在是太寒碜了。稍举小例试加说明,比如小田的一个朋友、自称是省交银集团驻香港总代理,送的是一套女装皮货,从皮帽皮靴皮包到皮手套皮大衣皮围脖……光其中一件北极狐皮大衣,就值港币十二万,合人民币也要十万多元。还有一个家伙是省东方工业公司副总经理,给小田和那个俄罗斯女孩送了一把钥匙。绝不绝?一把很普通的钥匙。实际上,这家伙为他俩回国同居,在四星级的丽都皇家饭店租了一套房间,一天的租金就是三百美金,一下就付了两个月的定金,整合人民币二十万。这把钥匙,借用这位副总的原话来说,就是:开启那套豪华套间,通往“如胶似漆的夜晚和颠鸾倒凤之幽境”用的;除此以外,还给他俩包租了一辆奔驰六〇〇,一个月光租车的钱就是一两万。这一帮家伙太厉害了……而且还都相当年轻,一个个都只有三十来岁、四十出点头,有的简直还只有二十七八岁,都那么自信,那么富有成就感,一个个脸上都好像写着“我不当家谁当家,我不进天堂谁进天堂?”

我只有把您这件羊绒大衣悄悄地带了回来。

志远,真对不起您啊……

早已看不见码头街背后的那个小教堂了。但我能想象那主教大人的法衣里穿着一件从响水湾咸水湾买来的牙买加真皮背心。也许我迷糊了。

黄江北当然有很多的想不通:“这些年,咱们在工地上累死累活,一口­干­馒头一口凉白开地­干­着。风里雨里,为了一点外汇指标,能跟项目经理吵得眼睛冒火嗓子眼儿滴血。可他们,为一个非法同居的俄罗斯女孩,随便那么一掏腰包就是几十上百万港币。凭什么?他们凭什么一夜之间就成了驻香港总代理,凭什么一夜之间成了什么开发公司总裁副总裁,凭什么?我们工地上哪一个老大学生老研究生老博士生,不比他们强?你夏志远­干­了这么多年,你摸过十二万港币一件的皮大衣吗?十二万,还是港币!妈爷子……”

“你还泛什么酸。你现在大小也成了个市长了。往后,你那宝贝闺女也会一夜间成了章台市驻港总代理什么的,拽啊拽的,给你拽个几百万港币回来,搁在你那老式的床头柜里。”

黄江北冷冷地哼了一下:“她敢那么­干­,我劈了她。”

“哈哈,哈哈哈……到时候还不知道谁劈谁哩!”夏志远仰天大笑。

这时,突然来了个急刹车。黄江北猝不及防,差一点撞在车玻璃上。他责备司机道:“你怎么开的车!”

司机惶惶地解释道:“有人截车……”

黄江北和夏志远坐直了身子,向车外看去,只见车外有一老一少两汉子,扒着车窗,一边向里张望着,一边问道:“请问,黄市长在车上吗?”那老的脸上腿上都还带着新伤,好像在哪儿刚摔了一大跤,衣服上还有蹭破的口子。暮­色­中,一眼之下,黄江北只觉得那老者脸熟,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在哪儿见过。他当然想不到这位上了一点年纪、个子又不大的人,正是刚被市委林书记撤了反贪局局长职务的郑彦章。

二十六

郑彦章下午匆匆赶到医院,在高­干­病区一号楼的过道里遇见刚跟林书记谈完话出来的张检察长,就觉得张检神情有点不对头。张检平日里待人(特别是对待郑彦章这样的老同志)特别随和、特别没架子,今日却挺不高兴地把郑彦章一把拽到拐角处,没头没脑地冲着郑彦章来了句:“你跑这儿­干­吗来了?”书包 网 想看书来

苍天在上 第三章(5)

“我又怎么的了?”

“你说你怎么的……”张检整个儿一个雷阵雨天。

“我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你自己还不清楚?跟林书记谈完了,上办公室来找我。”

“什么事儿?”

“到我办公室来了再谈。”

“一会儿,还得去看现场……”

“你还看什么现场?你不用看现场了。”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你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急­性­子的郑彦章一下子真让检察长闹糊涂了,正要缠着检察长,问个明白,只见苏群慌慌张张向这边跑来。他是坐出租赶来的,让车直接开到高­干­病区楼前,扔下钱,连发票都没顾得上要,三步并作一步走地就直往楼里冲来。在楼道口值班室里值班的恰好是卢华,她忙站起来去吆喝阻拦,却被他一把推开,就上了楼。

“那……那……后窗台上的脚印……突……突然不见了……”

这回,郑彦章真呆那儿了。

二十七

刚才,郑彦章走后,苏群掖起照相机,悄悄绕到楼后,想赶早把那个脚印再拍一个下来留作证据。从各方面的迹象看,这个出现在后窗台上的脚印很可能是一个新谜的突破口,无论如何得留住它。没想还没等他走近那后窗户,先是小客厅里的灯光突然全灭了,紧接着整幢楼里的灯光也灭了。于是傍晚的院子里,立即一片朦胧昏暗。同时,楼里传出宋品三的喊声:“怎么搞的,谁把电闸拉了?快合上闸,合闸!”楼里顿时升起一片­骚­乱声,还有人踏出许多杂乱的脚步声,向楼后跑来。苏群忙隐进树丛暗处,把相机藏到树杈上;但那些人跑来后,却什么也没­干­,只是在楼后瞎嚷嚷了一通便散了,紧接着楼里楼外的灯就亮了,烟消云散风平浪静,好让苏群一阵疑惑。待他想到这很可能是个调虎离山金蝉脱壳的表演,忙拿了相机再去后窗台上看,果不其然,那脚印不见了,连擦拭的痕迹都没留下一点。真是­干­得相当地老到,漂亮,绝对地内行。

二十八

后来,张检察长这样跟郑彦章谈:“从今天起,你就不要过问董、于两案了。”

郑彦章问:“什么意思?”

张检察长答:“没别的意思,只不过调动一下你的工作。院领导、市里的领导对你老郑这些年的工作,还是肯定的,认为你还是有成绩的。这一点是抹杀不了的,也没人要抹杀……”

郑彦章真有点傻了。这算什么?撤职?就这么免了?了结了?一辈子?

“我说了,不是撤职,只是调动一下工作。老同志嘛,我相信能正确对待。还可以发挥余热嘛。有什么想法,说说。”

郑彦章张了张嘴。说什么?咦!

“市委领导让我来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张检也不敢抬头看老郑,只是下意识地在手里摆弄他那个极老式的打火机。这打火机他都修过几百回了,有多少人都说过,张检,给你弄一个新式的使使吧。一个打火机,算不了行贿,也拉不了你这个老检察下水,无非图个方便。您也别老做出副让我们天天回忆旧社会的模样,瞧着难受。他还是不要。郑彦章也嘲笑过他,老郑用的打火机可是最时髦的。这老头啥也不凛,用个时髦打火机又咋的啦?我还要穿牛仔服跳扭ρi股舞哩!您别说,他还真敢!

但这时,他却突然站起,向门外走去。张检察长忙追到门外,拉住了他,不高兴地批评道:“你这是什么态度嘛!组织上来征求你的意见……”

苍天在上 第三章(6)

郑彦章猛地转过身来,怔怔地看着对方,把一张瘦小、黝黑的脸憋得通红,又让它慢慢青白,依然一声没吭。郑彦章平时挺能说,小组会上发言,东南西北地抡起来,你要不给他提着点儿醒儿,他能一个人整抡一下午。但每每到这种时刻,他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不是不想说,而是说不出。憋得两肋生疼,两眼发黑,心咚咚直跳,一口气接不上一口气,还是说不出个话。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发了好大一会儿呆,听着苏群在边上激愤万分地嚷嚷着,也还是不说话。苏群说:“什么调动工作?明明是撤你的职,在搞打击报复嘛。他们怎么可以这么­干­?我们做错什么了?当时案情涉及到一个市长、市委常委,按中央的有关规定,我们可以直接找省委和中纪委反映问题嘛。我们找的是共产党的省委,找的是共产党的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没去找国民党嘛!我们怎么错了?”

这时,郑彦章突然说道:“能马上替我搞到一辆车吗?”

苏群问:“您要去哪儿?”

郑彦章:“先别管。”

苏群说:“车,还不容易?咱们叫一辆出租……”

郑彦章这时显得特别冷静:“不能叫出租。”

苏群问:“为什么?”

郑彦章啐道:“糊涂!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们去了哪,出租车司机也不行!”

苏群忙问:“什么时候要车?”

郑彦章站起来收拾办公桌里的东西:“多问的!马上就要,越快越好。”那会儿他想的就是,搞一辆车到半路上来截黄江北。他要抢在那些人之前,向这位新到的代理市长报告有关情况。他还打听到了黄江北今天来章台乘坐的是一辆白­色­的桑塔纳,一路上让苏群瞪大眼睛,别放过每一辆白­色­的轿车。但,车开出章台不久,他俩就发现,有两辆警车紧着追了过来。苏群借来的这辆车,实在太旧,不管郑彦章怎么加大油门,也摆脱不了后面的追赶。他们想­干­什么?苏群悲愤地看看郑彦章,又回头去瞪着那两辆警车。郑彦章不回答,也顾不上回答。他不想责备那些警车上的同志们。那些同志,一多半他都很熟,或者比较熟,有一些从小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的,甚至受过他的培训,他跟他们的父辈都是老交情,他们无非是奉命行事。是给他们下命令的人,不想让郑彦章做出更多的违背他们意愿的事,居然动用警车和警员。­操­!但这时刻不是说理的时刻。不该说理、没法说理的时候,就别去说理,就不能玩那个哩格隆。郑彦章当即把一小包东西塞给苏群,让他好好藏着,待有机会了,把它交给新来的黄代市长。

“什么东西?”苏群心里一紧,这架势简直跟交代后事一样了。

“别多问,拿着!”

说话间,郑彦章突然打了下方向盘,车子猛地拐下公路。剧烈的拐弯和凶猛的颠簸,差一点把苏群撞昏了过去。

车开到了一片小林子边上,速度减了下来。郑彦章忙打开苏群那边的车门,催促他:“快下车……”

苏群一时很惶惑:“下什么车?下什么……”

“快下!保管好那包东西,找个机会交给新来的黄市长。”郑彦章使劲地喊了一声,用力把苏群推下了车,又加大油门,向前开去。

苏群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刚想站起,只见那辆警车呼的一下开了过来,他忙又猫下腰,蹿进路边一个草堆后头。

由郑彦章驾驶着的那辆老旧的客货两用车,摇摇晃晃、一颠一簸地扎到一条并不宽的土沟里,熄火了。警车很快追了上来,几名警员跳下车,冲过去,把那辆老爷车团团地包围了起来。有人试探了一下低声叫道:“郑局长,您没事吧?”“郑局长……”

车里没回应。

有个姓赖的警员逼近那辆老爷车,小心翼翼地又叫了声:“郑局长……”

还是没回应。于是就有一个上了点年岁的警员在一番犹豫之后,冲过去,拉开驾驶室的门一看,里面根本就没有人。

有个年轻的警员赶紧提议:“他跑了,快分头去搜,他跑不远。”

那个姓赖的警员横了他一眼:“搜?搜你个头!他是人犯?你带着搜捕证?”

“可市里有令,让我们一定截住他,他身上带着重要材料哩。”那个年轻警员不服气。姓赖的警员马上又给了他一句:“你给我好好记着,命令里是让我们截住他,没让我们搜。”

“吵个鬼!”那个上了点年岁的警员不耐烦了,便指着那几个年轻的警员说:“你们把郑局长的那辆破车开回去,我和老赖在这儿再找一找。”

那几个年轻警员看着天­色­将黑,本来就不想在这荒郊野地里待着,一听这话,赶紧开起车走了。

那个上了点年岁的警员和那个姓赖的警员却并不急于找人,他们心里明白,郑局长没走远,就在近处猫着哩。他们打心里不愿意带走郑局长,更不想让郑局长手里的那点宝贝材料落到那些人手里。他们对章台市这两年出现的种种乌七八糟的事早就恼火透了。他们对郑彦章揪出那个莫名其妙巨富起来的肖长海,敲开董家那扇早该有人去敲的“门”,在章台这一潭已然显得暗绿浓稠的水泊里搅出了这一番波澜,心里感到无比地痛快。他们跟他们那些住在大杂院里的亲戚邻居,就着咸水煮花生,喝着二锅头,一边骂着娘,一边感慨万千地直嚷嚷:“­操­,老郑头­干­的那才是人­干­的事儿,真他妈的不易啊!”两位各自点着一支烟,冲着荒野上渐渐大起来的风,狠狠地吸了几口,装腔作势地四下里转了那么一圈,再去车后撒了泡尿,就算完事。临走前,那个上了点年岁的警员还这么嚷嚷了几句:“郑局长……我俩走了,您该­干­吗­干­吗。跟您这么说吧,局里大多数­干­警,包括那几位局领导,对这几档子事儿,心里都明细着哩,不过也是没辙罢了。您老有什么用得着我们的地方,您就只管吭气儿。上我家来找,上小赖家,都行。我要不在家,给我老伴留个话也行。我老伴原先在我们公检法系统文工团唱过梆子戏。您见了准认识……这两壶水给您留这儿了,还有两张煎饼和一点儿卤­肉­也是捎给您的,您就凑合着点吧,我们先走了,您自己多留点儿神。有什么动静,我们会想办法跟您通气儿的。”

苍天在上 第四章(1)

二十九

黄江北的车疾速地往章台市开去,听完郑彦章和苏群的讲述,黄江北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做声。他突然显得不像一开始那样热情了,显然也没有那种愿望,立即听取郑彦章的情况汇报。这一点微妙的情绪变化,不仅夏志远感觉出来了,就连郑彦章和苏群也觉出来了。

“我今天不是来谈个人问题的……假如您有时间……我想在您听取他们的汇报以前,先向您汇报一些重大情况……”郑彦章忍住腿上一痉一痉发出的跳疼,解释道。

黄江北得体地一笑:“几分钟后,车就要进入市区了……”

郑彦章迫不及待地打断这位代理市长的话:“您可以让车停一下,给我一点时间……”

黄江北继续微笑道:“老郑同志,不管是你个人的问题,还是案子的问题,我都非常有兴趣听。但现在,市委的一些主要领导和从省公安厅和国家公安部赶来的同志都在市里等着我。能不能容我正式接手工作以后,稍稍安排开了,专门抽一个整块时间来听您谈。咱们从从容容地谈,彻彻底底地谈。您看……”黄江北把最后的那个“看”字说得很轻很温柔,拖得很长,但即便如此,郑彦章的脸­色­还是一下灰暗了下来。他那本来就显得瘦削而狭长的脸,变得越发难看了。苏群仍很不甘心,急切地向那位代理市长探过身去,热切地争取道:“黄市长……有些情况特别重要……”但没等他把话说完,郑彦章就很不耐烦地制止住了他:“别说了。”而后铁板着脸,对黄江北说:“那好吧,就不给您添麻烦了,我们这儿下车。”

夏志远忙说道:“别下车,跟车一起进市里嘛。”

郑彦章冷笑道:“不方便吧。”

夏志远忙给黄江北使眼­色­,希望黄江北能说一两句挽留的话。出乎意料的是,黄江北却这样说:“那好,咱们市里见。”居然就让腿上带伤的郑彦章在离章台还有十来公里的地方,下了车。

三十

桑塔纳开走了。

郑彦章久久地看着远去的车影,默默无言地陷入一种莫名的悲怆和失望之中。而在行驶中的桑塔纳车里,夏志远也好像有些生气。黄江北悄悄地瞟了夏志远一眼,掏出一小片口香糖,递给夏志远。夏志远没理他。过了一会儿,夏志远突然要停车方便,并拿眼­色­示意黄江北,让他也下车。

到了车下,避开司机后,夏志远疑惑不解地对黄江北说:“郑彦章一直是董秀娟案的主办人,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董案的内幕了。他今天主动找你,肯定是有重要情况要汇报,你怎么能……怎么能表现得那么超然?再说了,就算你觉得车上不是谈这种话题的地方,你总得让人跟车一起回城里。这么一个老同志,腿上还有伤,你就忍心让他走着回去?”

黄江北看看手表:“回去再跟你解释,行不行?”

夏志远只是拿眼瞟着黄江北,做出一副非要黄江北回答的架势。

黄江北无奈地笑道:“说章台目前情况十分复杂,这是你的原话不是?”

夏志远很­干­脆地答道:“是。”

黄江北细细地掰着手指,跟夏志远分析:“复杂的含义是什么?我的理解无非就是有人出于私心,不顾国家和老百姓的利益,拉小圈子啊,树小山头啊,搞宗派啊,明争暗斗抢地盘啊……如果这些我没说错的话,在这种情况下,我这个新上任的代理市长最聪明的做法是什么?绝对地按组织原则办事,绝对地不让自己下车伊始哇啦哇啦,一ρi股陷在某一派或某一个圈子之中,而失去对全局的制约权。现在我还没向市委报到,在这个时候就私下接触刚被市委主要领导撤了职的­干­部……”

苍天在上 第四章(2)

夏志远急着解释道:“今天不是你找的他,而是他找的你。”

“但传出去,就很可能变成我私下召见他,想跟市委的某个主要领导过不去,这样就会关死了我沟通市委主要领导同志的大门。这对于我能不能接管好市政府的工作将是致命的、极为严重的,同样不利于正确解决郑彦章的问题……郑彦章这个人,我比你熟悉得多。他老人家当派出所所长那会儿,管的就是我家那一片。他后来当了省政法英模,我还听过他的报告,追着让他给我签过名。我对他的感情,可能要比你对他的深。不敢说深得太多,可能要深一些。但是,我亲爱的同志,市委免了他的职,这里就有名堂。这个名堂可能还相当地大,相当地激烈。我们现在说不清到底是他错了,还是撤他职的人错了。在没有搞清情况以前,我必须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我必须尊重市委的决定。我必须在和市里的其他领导接触以后,才能去接触他。我今天宁可忍痛看着这么个老同志一瘸一拐地走回去,而万万不能让人看到我是和他坐着一辆车进的章台。这里有政治,这就是政治。还有个情况,我本来想以后再找个合适的时间跟你说的……”

“什么情况?”

“有位省领导特地告诫我,要提防这个郑某人,说他不可重用。”

夏志远一愣:“谁跟你这么说的?”

黄江北犹豫了一下没做声。

夏志远催促道:“到底是谁?你要是在关键问题上,什么都不告诉我,还让我怎么当你的助理?”

黄江北又犹豫了一会儿,才在一个小本子上写了一个什么字,递了过来。夏志远拿过来一看,只见小本子上写了一个大大的“田”字。

夏志远傻愣了一会儿,又追问道:“哪个田?田副省长?”

黄江北立即收起小本子,不再说任何话了。

三十一

窑上镇的傍晚总是宁静的,这包括那条卵石铺砌的老街,包括一家家合上了的门窗板和垂花门檐上的狗尾巴草,包括豆腐作坊里那两盘石磨之间永恒的摩擦和热腾腾的雾气,包括机械厂后院那条总带着点铁锈红翡翠蓝的小溪。当然也包括此时此刻发自达人媳­妇­脚底下那一串串轻软而急促的脚步声。烈士陵园一直关着门哩,看不见的松涛仿佛要胀破那低矮的围墙。镇政府的窗玻璃上还贴着那年民兵大演习时贴上的米字形白纸条。

窑中十几个中青年教师,每人骑着一辆自行车,在邵达人和华随随的带领下,正要往外走,在校门口遇见了达人媳­妇­。达人媳­妇­让达人赶快回家去。一个多小时前,方少杰把万方总公司的总经理葛会元带到了邵家。因为外面传说,省里拨到林中县来的专项教育基金,让市里挪了去给资金特别紧缺的万方公司盖了高级宾馆,方少杰特地让葛会元来跟这些教员当面对质。多少年前,葛会元在五公区第三中学当教师时,教过黄江北、夏志远,当然也教过跟黄、夏同一届的方少杰、邵达人。他们至今仍尊葛会元为老师。他们准备一如既往地这样尊下去,不仅因为葛会元的的确确曾教过他们,更不是因为今天的葛会元当上了章台市最大一家中外合资企业的总经理使然,主要的还是因为葛老师的正直、宽厚和一生坎坷仍不改初衷的敬业­精­神,使这些以往的学生打心眼儿里愿意这么一直对他尊下去。

葛老师亲自上家来了,多少年都没来了,这会儿来了。邵达人不敢怠慢,一进家门,老远地就叫老师。老师还是那么温和,头上的白发甚至比眼前这些刚届中年的学生还少。早年的习惯,一丝不苟的积习同样体现在他外表衣着上。都知道他特别喜好穿西服,但今儿个穿的是一件料子非常讲究的名牌夹克衫,纯毛的薄呢西裤任何时候都熨烫得笔挺,更别说脚上的那双软牛皮­精­工制作的皮鞋,这使他总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这在他穿卡其布中山装和斜纹布裤子充当“孩子王”、“教书匠”的时候也是如此。你从他外表的整洁和细致上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他内心的激荡和粗放来的。从他外表的持重和从容也是看不出他内在的机敏和聪慧来的。不是有意地掩饰,而是多年来学会了双重地生活,终于懂得在什么情况下必须以什么姿态出现才是最得体的。这种反复的过渡变换时时都能做得非常天成无痕,连他自己都不再有所察觉,完全成了下意识的行为。但近来他却有些变异,时有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刻出现。外界有传说他“病”了,传说他跟万方的问题有牵连,­精­神开始崩溃。但他的亲人和学生们都不信,只是觉得他是太累了,有时显得迟涩、木讷、疲惫而已。方少杰向他介绍附近几个学校的教职员工在所谓教育专项基金问题上的议论时,他听着听着,突然无端地脸­色­苍白了,站起来,瞪大眼睛,不无惊恐地四下张望。再问他,也只说是有点儿头疼。让他上里屋躺一会儿,他不要,却非得从达人媳­妇­的搀扶中挣脱出来,摇摇晃晃地走到院子里,去摆弄邵家邻居们的那一辆辆破旧的自行车,翻来覆去地把那些破自行车一辆一辆地摆放得十分整齐,才歇手。

苍天在上 第四章(3)

“葛总……也许是真病了……”一个青年教员悄悄说道。

“别多嘴。”华随随打断那年轻老师的话,并去捅了师兄方少杰一下,让他别再啰嗦,赶紧地把老师的夫人请来,别让老师真的“出了洋相”。

邵达人去搀扶老师时,只觉得老师很陌生地打量了自己一眼。这眼神里还有种种自责和疑惑。这眼神让达人的心着实很沉地停跳了一下。

三十二

几乎所有的人都这么认为,万方公司筹建几年,至今还投不了产这件事,的确压得葛会元抬不起头喘不过气,在他心里投下了巨大的难以抹去的­阴­影,才致使这个善良的博学的坎坷的老知识分子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

这种分析不能说没一点道理。

但仅此而已吗?

三十三

天­色­不久就完全墨黑。眼看郑局长拖着伤痛的腿,一瘸一瘸地越走越慢,苏群便在公路上拦了一辆拉运大白菜的大卡车,那位年轻司机心还挺善,答应让郑彦章坐进驾驶室。郑彦章却执拗地不肯领这个情,只管气呼呼地拖着伤腿,往后头车厢里爬。苏群想帮他一把,他也不要。老小孩!车开动起来,夹带着毛毛细雨的风呼呼地直往车厢里灌,两人偎缩在白菜堆中间,苏群总想找机会跟郑彦章说点什么,郑彦章却裹紧了大衣,闭起眼,只是不搭理,装蒜。

怪兽般的山影树影,飞一般从车的两旁掠过。

过了一会儿,灯火点点的市区扑面而来,但车子并没有拐进市区。郑彦章睁开眼,四下里打量了一下,觉出有些不对头,便踢了苏群一脚,瞪起眼问:“你跟我搞什么名堂?”

这时却轮到苏群装蒜了,也闭着眼睛,不理不睬地拖延时间。

郑彦章疑惑地看看苏群,又打量打量周围的景­色­,认定走错路了,赶紧扑过来,揪住苏群的领口,叫道:“浑小子,你咋让车走到林中县窑上镇来了?”

这时,大卡车却已经缓缓地在窑上镇镇梢一个­鸡­毛小旅店门前停住了。苏群挣开老局长的手,命令道:“下车。”郑彦章虎起脸:“上这旮旯里来­干­屁?”苏群说:“下吧下吧,找个地儿,让你躲一躲……”郑彦章说:“躲?躲什么?”苏群郑重其事地:“章台已经死了两个人了。您不希望自己成为第三个吧?”郑彦章哈哈一笑:“你说我也会自杀?我?”苏群说:“自杀,您可没那福分。轮到您头上,就会是真正的他杀!”郑彦章用力朝白菜上劈了一掌,吼道:“杀我?谁敢杀我?敢杀我的人还没出娘胎哩。”鲜­嫩­的白菜帮子被他劈得稀里哗啦地掉落,那年轻司机心疼地叫道:“爷们儿,你们到了,下还是不下?别在我白菜堆上唱大戏,这可是吃的东西!”

二位不吱声了。稍停了一会儿,苏群耐心地劝道:您也不能大意了,这些年您在反贪局局长位置上真可得罪了不少人。过去您在位,这些狗娘养的再恨您,总还有个顾忌。现在您已经是个平头百姓,这些人要废您,还不跟废个­鸡­雏似的!我原指望新来的市长会给您提供起码的保护,现在看来,事情并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郑彦章提高了声音:“真要出事儿,你就是躲娘肚子里去也没用。越躲越完戏。这点道理还要我再说?”苏群也提高了声音:“能躲一天,是一天嘛!起码等看清了这位新来的市长到底是个什么质料的东西再决定下一步棋嘛。”

这时,司机又敲车帮了:“嗨,嗨,我可没工夫陪二位在这鬼地方聊大天。”随着,小店里的人也闻声出来招呼两位进店。郑彦章只得跟随苏群爬下车去,随后便闹清,这小旅店是苏群一个亲舅开的。苏群把郑彦章安顿在一间背静而又相当­干­净的房间里以后,就拉着他那老舅上外头去做进一步的安排去了。一是,让老舅千万管住自己那张嘴,千万别让人知道郑彦章在这儿住店。另外,告诉舅,郑彦章这人吃喝方面什么讲究也没有,就好喝一口酽茶,好吃一口肥­肉­片熬酸菜粉条,每顿再有两小盅老白­干­,整个一个齐活儿。那好办好办,他老舅连连点头。老舅听说眼前这个小老头就是那个冒死把肖长海、董秀娟的问题给捅到上头去的反贪局局长郑彦章,立即做出一副五星级宾馆老板的肚量,表态:郑局长住本店所需一切费用,全免。

苍天在上 第四章(4)

“得了,在我跟前充大头,以后又去找我妈算账,弄我一头雾水含冤叫屈。”

“老舅什么时候­干­过这号缺德事?你你你……”老舅还真有点儿急了。

“您瞧您,开个玩笑都不行,一点幽默感都没有。嗳,说真格儿的,费用的问题你真不用客气,我有地方报去……”

“甭再跟我谈什么钱不钱的问题了,行不行?”

“行行行,不说了,不说了。哎,还有件事,挺重要,你赶紧把他房里的那个电话给我拆了……”

“这­干­吗呀?店里就这一部电话机,原先安在堂前使着,我可是特地为你们挪那屋里去的……”

“你把电话安到他屋里,他能塌下心来休息?”

老舅一愣,想了想,忙笑道:“有道理,有道理,还是外甥你有经验。我怎么就把这一茬儿给忘了!”突然放低了声音问:“嗳,你们这么神神道道的,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这该你问吗?”

“不该,不该。”

安排妥了一切,老舅又简略地问了两句苏群家里的情况,两人赶紧回到郑彦章所在的房间里,一推门,只见房间整个儿空了,郑彦章不在了。两人好不吃惊,忙一通乱找,却在桌上找到郑彦章留下的一张便条。只见那纸条上写道:

别麻烦了。我走了。郑

苏群赶紧追出去。郑彦章已经到了公路上了,一瘸一瘸地走着,不时伸手在拦截往市里方向去的车。这时,回市里的车明显多于从市里开出来的车。因为他急于回市里,步幅很大,完全不顾伤腿的疼痛。苏群也只得加大步幅,不一会儿,便大口大口地喘了起来。他问他:“您这是­干­吗?您还想去­干­吗?他们……他们已经免了您的职,已经像扔一只破鞋那样,把您从这两个案子里扔了出来。就在刚才,他们还凶神恶煞地派人派车来追捕您……您这么撞上去,不正好是自投罗网吗?”

郑彦章不做声,只管向前走着。苏群上前一把抱住他,大声说道:“郑局长,您能不能听我这一回?您这么跟他们来硬的,您考虑过后果没有?”

郑彦章说:“小群子,你还不清楚?我们已经没有一点退路了。不把事情闹一个水落石出,到头来,有人就会说,你我诬陷了革命好­干­部,逼死董秀娟,连累于也丰,是你我把章台搅得乌烟瘴气、人心不定……别说把所有这些帽子一起给我戴上,就是只给我们戴一顶,你我吃不了都得兜着走。撤职是轻的,判你十年八年诬陷渎职罪,还算是照顾的哩!你说那些人­干­得出来吗?”

苏群愣了一愣。问:“那您说……咱们该怎么办?”

郑彦章用手指定了苏群的鼻尖,冷笑一下说:“你今天是苞米糊糊喝多了还是怎么的?怎么办怎么办,那还用问?”

三十四

在于也丰家,勘察完现场的那些领导、专家,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纷纷回到大客厅,听宋品三介绍市刑侦队的看法。

“根据以上情况,我们市刑侦大队初步认定,于也丰同志是由他杀致死。此案的作案手段,和董秀娟一案极为相似。因此,不排除这样一种可能­性­:两案为同一人所作。而且,从现在掌握的情况看,这种可能­性­还相当大。凶手很可能还是董、于的熟人。我们的理由是:一,董、于两人被害的当天,两家的家人都外出了,家里都只剩下被害人自己。二,董、于两家案发时,门窗没有丝毫被撬的痕迹。三,尸检报告指出,死亡是由服毒造成的。这就是说,凶手非常­精­确地掌握了两家的活动规律,是在得到被害人允许的情况下进入案发现场的,在与被害人交谈过程中,伺机下毒,毒害了两位被害者……”

苍天在上 第四章(5)

“各位,还有什么高见?”等宋品三介绍完了之后,林书记挪动了一下自己面前的茶杯和自己的视角,以便更好地观察与会者的面部表情。

“黄市长,您谈谈?”宋品三谦和地说道。

黄江北忙笑笑:“我是大外行,还是请省厅和北京来的专家同志谈谈。咱们听听专家的。”

省厅的同志也笑道:“您可不外行。听说您在中美化###合公司工地上任副总指挥那阵子,兼管工地保卫工作。工地上发生的几个恶­性­大案,都是在您亲自指挥下破的,破得还特漂亮。”

黄江北笑道:“嗨,工地上的案子,怎么能跟这比?纯粹业余水平嘛。我们懂什么破案。”

林书记又挪了一下茶杯:“你们别为难黄市长了,他初来乍到……”一位副市长笑道:“初来乍到有初来乍到的好处,感受是全新的。也许能觉出一点我们这些久在鲍鱼之肆的人觉不出的东西。说说吧,黄市长,您还是说说。”

黄江北笑笑:“非要赶着鸭子上架,那我就提个问题。我刚才看了一下董秀娟一案的现场勘察报告,又回想了一下刚才我们在这儿所看到的情况,发现两个现场都没有找到服毒用的杯子。这是为什么?凶手不大可能直接把毒药下到两位被害者嘴里的吧?”

这问题显然提得不“业余”,宋品三忙站起来答道:“黄市长,您提的问题非常专业,非常内行。您说的杯子,用­干­我们这一行的术语来说,就是盛毒物的容器,这在下毒案里,的确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在一般情况下也是必须找到的证物。现在在两个现场都没能发现它。开始我们也感到纳闷,经过再三研究,我们是这样看待这个现象的:它再一次有力地证明了我们刚才的判断,这是一起他杀案。为什么?请各位领导专家想一想,服毒自杀的人,在服毒以后,怎么会从容地去销毁藏匿刚使过的容器?而且销毁藏匿到连我们这些专业刑侦人员都找不到一点痕迹的地步,这太不可能了,也没必要嘛。他在自杀,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他还藏什么杯子,还跟我们捉什么迷藏呢?因此,结论只有一个,在案发的当时,现场除了死者本人,还有一个人,正是这个不速之客,趁死者不备,在容器中投了毒,而后又在离开案发现场时,为了消灭自己的罪证,带走了这个容器。这个人,就是我们要找的凶手……”

宋品三的这一番分析,听起来还是蛮有说服力的。小小的会场上顿时安静了下来。林书记扫视了一下不再做声的与会者,用判定的语调询问道:“怎么样,定‘他杀’,没问题吧?”

全场一片寂静。

林书记只得回过头来笑着问黄江北:“市长先生,你的意见?”

黄江北仍谦和地一笑,把身子还往后让了让:“还是先听听专家的意见吧。”

有一位从北京来的同志一直没怎么发表看法,这时却提议:“能不能请一两位对两案持不同观点的同志来讲讲他们的看法?给我们提供一点新的思路。”这建议立即得到省公安厅的同志的赞同:“对,让不同观点的说说。正反两面的意见都听听。”

林书记很老到地接过这建议,立即向与会者投去征询的目光,说道:“各位,谁有不同看法,说一说。集思广益嘛。说一说。”

会场里还是一片寂静。

夏志远悄悄地递了一张纸条给黄江北,纸条上写着:“能不能提议请那个郑彦章来说说?”黄江北看完后,没表示任何态度,便立即把纸条团掉了。

苍天在上 第四章(6)

夏志远把身子往黄江北那边稍稍地靠了靠,悄悄地在桌子底下做了个很用力的手势,希望江北能重视他的这个建议,但黄江北依然只当什么也没看见似的,依然不动声­色­地保持着那种必要的微笑,必要的随和,必要的沉默。其实他从进会场以后,就一直保持了内心的高度紧张,十分专注地注视着会场上每一个人每一时刻的每点谈吐举止。今天这“案情会诊”,除了那几位从北京和省城来的专家以外,聚集了本市所有的主要领导。都是第一次见面。他重视这第一面的印象。经验告诉他,第一印象不一定是“真相”。但拿第一印象和以后的第二第三印象加以比照,就能比较容易也比较清晰地判断出这个­干­部的为人和水平。所以每到一个新的单位和一些同志第一次见面,他总要尽量准确地获取并留住对这一些人的第一印象,包括对方打量他的那个第一瞬间时所用的眼神和姿势。要知道这一瞬间,对方往往是最不设防的,除了好奇和本能,最不会掺杂价值考虑,因而此时的眼神身姿往往是人格内心最真实的表现,也最是他们自己。何况眼前这些同志将要在今后一个比较长的时间里,和自己一起来决定这个城市的命运。准确地认识他们,了解他们,自然是当务之急,急中之急,但又不能急在脸上。

这时,一位副市长提议:“咱们是不是一锅烩了,把追悼会的事儿也定了……”

北京来的那位专家敏感地反问:“什么追悼会?”

那位副市长解释道:“如果董、于二人确是他杀,就应该尽快为他们开个追悼会,以平息外面对他们两人各种各样的风言风语……”

“关于追悼会的事,我稍微地多说两句。”林书记盖上茶杯盖,进一步解释道。看来这件事,市里的部分领导早有所考虑。“这一阶段,章台市人心惶惶草木皆兵的情况,大家想必也都知道了。我曾经说过这样的话,自从出了董秀娟、于也丰这两档子事,章台市简直就成了‘洪洞县’,没好人了。特别是市里的各级­干­部,日子难过,工作难做,到处被人议论。人人都瞪大了眼,怎么看我们这些市级领导都觉得不顺眼。林中县县中的教员一反常例,居然一再地停课闹事,又抬出一个什么挪用教育基金款的问题,就是个明显的迹象。所有这一切,都非常不正常。”

一位副市长Сhā话道:“也可以说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

林书记说:“万方汽车工业总公司好像也有点不太平了……”

那位副市长说:“万方一旦出了事,工人要停工,那就更不得了。”

另一位副书记说:“现在没出什么大事,都已经不得了了。万方一直是中央领导视野里的大企业。”

“所以,稳定人心,是章台市当前工作重点中的重点。有的同志提出尽快给这两位同志开追悼会,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就是通过尽快召开追悼会,尽快把董、于两案画上句号,尽快把全市人民的注意力从董、于两案里转移出来,让大多数人把­精­力都集中在自己的本职工作上。这是能否扭转目前工作颓势的一个关键……”

“董秀娟不是还有几万元的问题吗?”省厅来的同志谨慎地问道。

林书记答道:“这档子事,也还没有最后核实。我们的意思是……先把人心稳定下来,再说别的……”

省厅的同志再问:“假如,核实下来,真有问题,怎么办?”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苍天在上 第四章(7)

林书记有点激动起来:“怎么办?人已经死了嘛。她已经用死来偿还自己的过失了嘛。还能怎么办?总不能把她从地底下拖出来,再枪毙一次嘛。对章台,现在稳定人心比什么都重要。人心不稳,什么事也办不了嘛。我们查证董、于案的目的是什么?还是要把章台的工作搞上去。赶快腾出手来把经济搞上去,不是为了搞乱章台。因此,不管怎么做,只要能稳定章台人心,都不算过分。现在谁也不能做火上浇油的事。市委大多数同志今天都来了,今天这个会差不多就等于是个常委扩大会了。我看就在这个会上做个决定,谁火上浇油,谁扰乱人心,就坚决撤谁的职!特别是各级领导­干­部和市区局两级机关的工作人员,一定要在这关键时刻,和市委保持高度一致……也请省厅和部里来的同志帮我们一起来做一做这方面的工作。同时,我们马上报省委批准。”

这时,秘书小高匆匆走了进来,附在黄江北耳边悄悄说了句什么。

黄江北略一沉吟,探过身去,轻轻对林书记说:“郑彦章同志来了,要见我。”

坐在林书记边上的宋品三也听到了这句话,马上起身,想去截住郑彦章。

林书记忙用眼神制止了他,回头低声对黄江北说:“会还没结束……你看,让小宋去跟他谈谈,怎么样?”

参加了这几个小时的会,黄江北已经觉出,眼前这位刑侦大队的宋队长在董、于两案上和那位郑彦章持不同看法。他本能地觉得由这位小宋同志单独接待那位刚被免职的郑局长,不十分妥当,便在稍稍犹豫之后,建议道:“或者……让夏助理跟小宋一起去谈,也算代表我……”

林书记沉吟了一下,觉得也无大的妨碍,便同意了。说话间还拿眼角扫了一下宋品三,对他作了某种暗示。大意无非是要他谨慎从事罢了。

机敏的宋品三一边往外走,一边向在门外侍立的两个警员作了个暗示。那两个警员忙跟了过去。同样机敏的夏志远忙拦住他们,对宋品三说:“老弟,林书记、黄市长没让咱们去打架,我看暂时就别麻烦这二位擒拿格斗高手了。”不等宋品三作出反应,他便挥挥手,支开了那两个大汉。

宋品三和夏志远走到院子里,意外地看到,在那儿等着他们的不是郑彦章,而是苏群。

宋品三很不高兴地回过头来问小高:“高秘书,到底是谁要找黄市长?”

小高忙解释:“是他跟我说,郑局长要找黄市长。”

宋品三­阴­沉起脸问苏群:“老郑人呢?”

苏群反问道:“黄市长人呢?”

宋品三不耐烦地说:“苏群,你跟我们玩的是哪一招?黄市长现在忙着哩!”

苏群听着不对劲儿,只说了句:“那就对不起了……”赶紧转身向外走去。

宋品三一把抓住苏群:“别走啊,市领导挺想见见老郑同志。告诉我,他在哪儿呢?我派人接他去。”

苏群这时只想赶快脱身,便用力甩了一下:“你想­干­什么?”

宋品三笑笑:“­干­什么?小伙子,你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见苏群用力甩脱了自己,向大门外跑去,便冲着那两个大汉叫道:“给我截住他!”

两个警员冲过来抓住苏群。苏群一面叫喊,一面继续挣扎,挣扎中,苏群的手无意中碰着了宋品三的脸,这下把宋品三惹火了:“你小子还打人?给我铐起来!”苏群也跳了起来,声嘶力竭地大喊:“你铐!宋品三,你铐!”两个大汉一时间不敢造次。宋品三掏出手铐就要上前去铐苏群,这时夏志远忙拉住宋品三:“别别别,都是自己人……”

苍天在上 第四章(8)

宋品三冷冷一笑:“我这手铐还就爱铐自己人!您躲开!”

院子里的吵闹声惊动了正在大客厅里开会的那些领导,不一会儿,林书记等人往院子这边走来,林书记先喝住了宋品三:“小宋!”

苏群一见市里的几个主要领导,不知为什么心里一酸,眼圈一红,忙叫了声:“林书记……”

林书记喝斥道:“闹!挺有造反派的劲头啊!还有一点国家工作人员的模样?放开他。苏群,郑彦章人呢?”

苏群犹豫了一下后,说道:“他本来是要来的,是我不让他来。我想还是由我先来替他跟领导约个见面时间为好……”

“为什么?”林书记追问道。

苏群迟疑道:“不……不为什么……”

宋品三忙上前喝斥:“无理取闹!”

苏群一下急了:“无理取闹?跟你明说了吧,我们怕你们!不敢让他来……”

“怎么了?谁要把他怎么了?”林书记不高兴地闷了苏群一句。苏群不再回嘴了。停了一会儿,林书记平静下来,说:“听人说,郑彦章带着你,四下里散布说你们手里有证据证明董、于二人是自杀,还能证明有人伪造了两案现场?”

苏群不做声。

“能把这些证据拿出来让我们瞧瞧吗?市里的主要领导都在这儿。省里部里的专家,也在这儿。还有新来的黄代市长……”林书记和颜悦­色­地劝说道。

苏群依然不做声。

林书记笑了笑:“怎么,连新来的黄市长和北京的专家都信不过?”

苏群还是不做声。

“想单独跟黄市长谈?可以嘛。等散了会,找个时间,你把老郑请来,让黄市长单独跟你们谈谈。”林书记继续笑道。

黄江北觉得自己该出来打个圆场了,便说道:“好啦好啦,先回去吧。”

林书记说:“小宋,送送这小伙子。”

苏群忙说:“谢谢,我自己能走。”

宋品三上前推了苏群一把:“别客气嘛,走吧走吧。”

苏群大叫了一声:“林书记……”

宋品三赶紧把苏群往外推去:“怎么了怎么了?谁又咬了你了?”

苏群用力转过身来看着省厅和北京来的同志,大声叫道:“我自己走。”他的确怕宋品三和他的人跟在自己身后。这时,省厅和北京来的同志回过头来,用一种很含蓄的眼神,把一种要求明确地递给林书记,希望他出面制止宋品三对苏群的强横。林书记只得向宋品三挥了挥手,制止了他。苏群独自向门外走去时,宋品三向那两个警员示意了一下,那两个警员当即跟了过去。黄江北立即也向夏志远暗示了一下,夏志远也马上跟了过去。林书记笑了起来,对那两个大汉和夏志远同时挥了挥手,说道:“这­干­吗?都别送了。”

苏群赶紧抽身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时林书记却回过头来,认真地看了一眼黄江北。黄江北觉得林书记是有话要单独跟他说。果不其然,散会后,林书记对黄江北说:“能再耽误你一点时间吗?”黄江北忙笑道:“林书记,您以后要是老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我可活不长。您折我寿哩!”

林书记疲乏地笑笑。

黄江北体贴地说:“我看今天这一天您真够呛的了。您休息吧。有事,我明天一早去医院找您。”

林书记摇了摇头说道:“我没事儿,你是不是急着要回家看老婆。回章台的头一晚上,我就拽着你死不放,我这老头儿是不是也太有点不近人情,太不理解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心了?”

黄江北大笑:“什么年轻人?我女儿都十五六岁了!”

苍天在上 第四章(9)

林书记拿起那个总是随身带着的自备茶杯,交给秘书,让秘书替他把它放进手提包里,然后对黄江北说:“市长先生真要不那么急着回家看夫人,那就上我家去坐坐,认认门儿。今天我也不回医院了,咱们好好地唠上一唠。”

林书记让黄江北跟他乘坐同一辆轿车,驶进一个五六十年代建起的工人新村。夜深人静,除了不多几盏昏暗的路灯以外,新村里树影憧憧,阒无人声。高级进口轿车低速行驶仿佛一股纯净的炼|­乳­从光滑的玻璃表面上淌过。林书记喜欢这种纯净和平静,也无限感慨人家(国外)工艺水平的高超。没法说,也不好说。他常常不说。晚上行车,他常叮嘱司机多留点神,越是夜深人静以为路上没行人恰恰最容易出事。另外还得防备截车的“亡命者”。在离林书记家还有几十米距离时,警惕­性­挺高的司机突然刹住了车。林书记问:“怎么了?”司机迟疑地回过头看了看林书记,说道:“好像有人在您家门前来回溜达着……”

林书记忙抬头看去,果不其然,在自己家门前徘徊着一个人影。林书记迟疑了一下,说:“您看……那人是不是有点像郑彦章?他想­干­什么?”

“我去看看。”黄江北说着就要去拉车门。

林书记想了想,说:“还是让附近派出所来个人吧!”

黄江北说:“不用。”

这边车里还在商量着犹豫着的时候,那人却已经发现了书记的车子,照直向这边走过来了。走近一看,果然是郑彦章。

黄江北怕郑彦章意气用事,做出什么对林书记不敬、甚至过激的举动,忙下车去迎住他,问候道:“是你啊,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郑彦章不正面回答黄市长的问候,只是客气地但却冷淡地问道:“请问,林书记在车里吗?”

黄江北先把车门关上,而后贴近郑彦章低声解释道:“老郑同志,今天在公路上委屈你了。当时我不可能留你下来谈任何事。我想你能理解。咱们另找个时间,好好聊聊,今天实在是太晚了……”

郑彦章却说:“黄市长,您多心了,我不是来找您的。我也不会再去找您了。”说着便伸手要去开车门,跟林书记说话。黄江北本能地去制止他开车门。两人的手在门把上碰在了一起,黄江北还想说一点劝阻的话。林书记已经从车里下来招呼郑彦章了。

在林家那简朴陈旧的客厅里,郑彦章只是僵僵地站着不坐,声明道:“林书记,我不耽误您太多的时间,我只说两句。第一,我不是坏人……”

林书记笑着挥了挥手,学着郑彦章平日的语调说道:“别那么哩格隆嘛。坐,坐下慢慢说,我这儿不卖站票,­干­吗摆出一副势不两立的样子?谁说你郑彦章是坏人了?啊?”

郑彦章还是站着:“第二,我从来没想过要跟您、更不要说跟市委唱对台戏。我是您一手提拔起来的,从一个普通工人,到派出所所长,到反贪局局长。别说讲党­性­,就是讲良心,我也从来没恨过您。鞍前马后跟您­干­了这么些年,要说一点意见都没有,那是假话。但是要说我一心想撇开市委,想借董秀娟、肖长海、于也丰那几个人的问题,给自己捞点什么,要给咱章台市组织脸上抹黑招苍蝇,这绝对是冤枉。我已经到退的年龄了,­干­好­干­赖,我这官都已经当到头了。就是一个小学生也应该想到,我郑彦章真要想给自己捞点什么,应该对您一千个叫好一万个依顺。这才能给自己留条后路,还跟您较什么劲呢?”

苍天在上 第四章(10)

林书记声­色­不动:“我说过你在跟我较劲吗?没有啊。你这个郑彦章啊,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改了你这个火爆的臭脾气?我跟你说过多少回,这个脾气要改。在你身上耽误事的,不是别的,就是你这个臭脾气。还不服气?刚才是你派那个苏群上于也丰家大闹公堂的?你四处张扬,说你已经掌握了确凿证据,可以证明章台市有人在掩盖董、于两人的真正死因。有这么档子事吗?­干­吗不吭气了?能把这证据让我看看吗?”

郑彦章避开林书记这时直­射­过来的目光,缓和下口气说道:“请您原谅,我现在还不能让您看。我也没说我手里就有这样的证据……”

林书记一步不让:“为什么不能让我看看?林某人不可靠?”

“没这意思……”

“你在怀疑我?”

“不是怀疑……”

“那是什么?”

“林书记,您为什么一定要把董秀娟、于也丰的自杀搞成是他杀?董秀娟畏罪自杀,说明她的问题绝不只是受那一点贿。她的问题暴露后,于也丰接着自杀,说明事情非同小可。他们的背后牵连的绝不只是肖长海这么一个小小的住宅总公司经理。这两年,我们章台唯一的中外合资企业,万方汽车工业公司经营相当不景气,而董秀娟就是分工抓合资企业的领导,这里她搞了什么鬼?于也丰在万方公司和住宅总公司的赞助下办了个建筑公司,搞多种经营,安置家属子弟就业。这个三产企业的头儿,就是于也丰的大儿子。这位大公子原先是市局治安科的副科长,当了经理,也不按中央规定脱警服,经常穿着警服,带着一帮治安警察跟人谈项目,软硬兼施地敲人竹杠……还有人反映,去年万方公司为美方专家盖的那个宾馆,就是于也丰的这个大公子承包的活儿,经费有一部分就是董秀娟从教育基金款里挪用的……当然这些问题都还没能最后敲实,但老百姓在背后总在叨叨这些事。不把这些事闹个明白,您要人心稳定,他也稳不了啊。您捂着这脓包不想让人痛心疾首大声疾呼,它总有一天也会烂穿了头自己爆发的,到它自己烂穿的那一天,那……就更不好收拾……”

“多谢指导。”

“林书记,我的确没别的意思,董秀娟、于也丰这两档子事儿,今后不管是谁在位置上,总得跟老百姓有个交代!躲是躲不过去的!”

“我明白了……”

“您是我的老领导了,我是真为您着想,也真是为您着急!”

“说完了没有?”

“说完了……”

“你可以走了。”

“林书记……”

“你可以走了。”

“林书记,我不是要跟您过不去……我只是……”

“你可以走了!”

郑彦章沉默了。他只得走了,在默默地又无奈地呆站了一会儿后,他走了。

三十五

走了。走了。大街上阒无人迹。还有装运垃圾的大卡车。还有一只黑猫站在小教堂高高的围墙上,直瞠瞠地注视着眼前这个沉睡中的城市。还有歌舞厅门前的霓虹灯在冷落地闪烁了最后几下之后,终于熄灭。还有一群穿着休闲服的青年男女,唱着RAP,和着那狂热明快的节奏在扭动,嬉笑。在嬉笑中,向前走,向前走,看着好像是停下了,其实他(她)们还是在向前走。用现存的心,用已有的灵魂和总要冷却的欲望和总要转移的意向和一瞬间的顿悟或毁灭,走下去。扭动。

三十六

郑彦章走后,林书记闭着眼,一动也不动地仰靠在老式沙发里;此刻的他,显得那样的苍白那样的衰老。黄江北迟疑了一下,便站起来,轻轻提议:“林书记,您歇着……”林书记伸出手,做了个让黄江北坐下的手势,缓缓喘出一口气说道:“别急着走,我有话跟你说。”黄江北当然不想走。经验告诉他,这样一位在市一级主要领导岗位上把了几十年关的老手,绝不会只是出自某种礼节­性­的需要才迫不及待地连夜把他叫到自己家里单独会面。一定有什么重要情况要相告。非常机密的情况,必须在他上任的第一天就得让他掌握的情况。什么情况?一时间黄江北觉得自己的心跳加剧。如果说,上任的第一天,在田副省长家他感受到的只是诧异和意外,在于也丰家感受到的是嘈杂和急切,只有在此刻,他才真正感受到了作为一个“市长”、一个行政主管所应有的神秘和崇高:是的,如果他不是“市长”的话,市委书记林成森同志绝不会这样挽留他,这样信任地以机密相托。一刹那间,他忽然觉得获取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人生感觉。当“市长”的感觉?“主宰者”的感觉……他微微地激动起来。不一会儿,这种激动自发地汹涌,像海啸造成的冲击波似的一波连着一波排闼而来,冲击得他几乎难以自抑。但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非但控制住了自己,而且保持了必要的平静。静静地坐在这位老同志的面前,紧握住支撑在自己双膝上的手,等待着,等待着自己成为章台市市长以来,第一个重要时刻的到来。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苍天在上 第四章(11)

过了一小会儿,林书记从老式沙发里坐了起来,十分平静地对他说:“听我说,江北,董秀娟、于也丰的确是畏罪自杀。”

黄江北一震,差一点要叫起来。他觉得屋里的空气顿时都凝结了封冻了抽尽了,他感到窒息,他甚至微微地渗出了些许冷汗。他锐利地打量了正襟危坐在自己正对面的这位市委书记一眼。他所看到的情景告诉他,这位市委书记没有在跟他“开玩笑”。市委书记的眼神和脸部表情是极严正的,但又在微微战栗。

这时,林书记的老伴进屋来给林送药,使屋里的气氛稍得缓解。老伴熟练地伺候林书记把一大把五颜六­色­的药吃了下去。走之前,故意把一只闹钟放在他俩中间,还故意把闹钟的钟面对着黄江北,闹钟已经指着半夜两点多了。林书记从沙发背上直起身,毫不掩饰地瞪了他老伴一眼,说道:“对付我的客人,你倒是越来越有办法了。拿走!”老伴微微红起脸,忙把闹钟拿走了。

又静默了一会儿,林书记说道:“现场也是我让他们按他杀的模样摆弄过的……”

“为什么?”

“你先别忙着问为什么。我把你叫到家里,主动告诉你这情况,就说明我一定会向你做进一步的解释的。现在我要你记住这一点,是我主动告诉你这个情况的。我没有向你,章台市的代理市长、本市另一位主要负责同志,隐瞒任何情况。我要说明的是,我这么做不是为了­干­扰破案、包庇可能存在的腐败分子,而是……完全出于不得已……而是……出于一种……一种……真正搞清问题所需的权宜之计……我要你替我证明这一点。”

黄江北觉得自己手心也在出汗了。他问道:“什么情况,居然使您……您……如此为难?”

“你先回答我,你听明白了我刚才说的那一层意思了吗?”林书记固执地问。

“明白了。”黄江北咽了一下­干­渴的唾沫,答道。

“这个情况我当然不会向省委和中央隐瞒的。此刻,宋品三也在向省公安厅和国家公安部的同志谈这个情况。他此刻向他们递交一份真实的现场原始勘察报告。从大的方面来说,我们目前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二位是自杀而死的。这理由,刚才在于家大客厅里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但还有一点我没说。在那样的情况下,我不能说。虽然当时在场的都是市里的领导,即便是那样,我也不能说……郑彦章就是因为不懂这里的复杂­性­艰巨­性­,又不听我劝告,只知蛮­干­,才把这件事搞得如此被动。”

说到这里,林书记突然激动了,但老练的他立即停止了叙述,争取一个空隙,平息自己的激动。果然,他很快又平静下来,等了好大一会儿,才又继续说下去。“董、于两人的死肯定还牵涉到其他一些人,在没有搞到充分的证据以前,千万不能惊动这些人。你在海边待过吗?赶海是一件很有趣也很有收益的事。但赶得不好,就会反被大海吞掉。董、于两案深浅不知,我不想赶海不成反被海吞掉。我们要对章台市的全盘工作负责。”

董、于两案背后还牵涉什么人?黄江北的心在怦怦地跳着,他等着林书记向他揭开这最重要的“一幕”。

但林书记却不说了。等了一会儿,他还是没往下说。这么敏感的问题,黄江北当然不便去探问。况且又是初来乍到。又默坐了一会儿,林书记换话题了,他好像不准备在今晚涉及这个要害问题了。黄江北不免有些失望,但他一点没让自己表现出失望来。过了一会儿,林书记突然这样问道:“江北,你这次回章台,是打算实打实地在这儿真­干­,还是把这儿当个跳板,过渡过渡,就走?”

苍天在上 第四章(12)

黄江北笑了笑应道:“我还往哪过渡?四十好几了,当然是想埋头来认认真真做一点事情……”

林书记感慨地叹一口气:“四十多岁。好时候啊!”

又沉默了一会儿。

林书记苦笑了一下说道:“我这个人也是多问。你真是来过渡一下的,也不会告诉我……”

黄江北忙说:“绝对没有这样的事。省委领导跟我谈话,就是要我安心在章台配合你工作,打好章台的翻身仗……”

“翻身仗……”林书记叹了口气。

“省委领导没有那种全盘否定章台工作的意思……他们只是认为……认为……”黄江北忙又解释。

“不用跟我找补了。章台的处境……我明白……章台也该有你这样的新鲜力量来主事……你来了就好……好……”林书记十分诚恳地说道,并用力伸过手来拍了拍黄江北的手背。眼眶似乎还湿润了起来。

这时,黄江北突然觉得在这样的气氛下,不妨大胆探问一下,也许不会给对方造成什么唐突之感。机会难得,值得冒一下险。于是,稍加盘算后,他故意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问道:“听您说的那意思,好像……董、于背后还有什么名堂?”

林书记一怔(这说明快六十的他绝不迟钝),眼光极敏锐地向黄江北扫视了一下(这一扫视,还真让黄江北怀疑起自己此举是否得体,还真有点后悔了哩)。好在林书记并没有表示出任何责备他轻慢的意思,只是慢慢软下身子,往沙发背上一靠,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了句:“复杂啊……”

黄江北把上身往前探了探:“是不是……跟上头什么人有关联?”

“现在还说不好……”

黄江北再问(一不做二不休了):“郑彦章是什么意思。他跟您谈过他的看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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