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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林书记再次扫视了他一眼,接着便沉默了。不回答。回避。显然又是个敏感区。雷区?黄江北稍稍显出有些尴尬,忙说:“在这件事上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林书记忙摆摆手说:“不要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你是市长,行政主管……”

黄江北忙直起腰:“林书记,咱们就别说那么些客套话了。您说,您需要我做什么?我应该做些什么?”

林书记犹豫着。

“怎么,您信不过我?”黄江北把身子往林书记跟前再靠了靠。用一种带点玩笑的口吻试探道。

又是一阵沉默。

“你……怎么看待我这个老头?”林书记突然这么问道。而且还很认真地看着黄江北,等着回答。真是有点猝不及防。

“您要听真话,还是套话?”黄江北觉得此时只有一种办法应对,那就是以真诚换真诚。这是他多次为自己解脱突然遭遇困境时积下的一个行之有效的经验。有时用它来对付十分狡黠的家伙也能收到暂时的成效。

林书记说:“套话怎么说,真话又怎么说?”

黄江北说:“要听套话,那就是您这么个老同志,多年勤勤恳恳地处在第一线的领导岗位上,年高德劭,深孚众望,的确不愧万民衣食父母,举世楷模等等等等;要听真话,只有一句:我还不了解您。但我会拼命地去了解您,配合您,让自己认真贯彻好市委的意图,做好我这个代理市长的本分工作。在思想水平、政治修养和工作能力等方面,尽快地缩小和你们这些老同志之间的差距……”

“套话,还是套话。”林书记笑着挥了挥手,好像在驱赶什么苍蝇似的。

“绝对是真话。您还不了解我。恐怕也并不是真正十分了解中青年这一代。我这么说,请您别在意。其实,中青年这一代人,并不是都很狂的。我这个人骨子里其实就挺正统。您有什么想法,放心大胆跟我说。从做领导工作的经验来说,我没法跟您相比,但有一点,您尽可放心,黄江北绝对不是一个拆台的人。我初来乍到也需要您指点嘛。这不是客气嘛。”

“千万别说指点。咱们商量着办,啊?商量着办……”

“您说。”

“我说一个想法。一个安排……不一定对……”

“您说。”

“我要说错了,你可以不听……”

“林书记,您就别把我当外人了!”

“章台市一下死了两个领导­干­部,事情闹得很大,你在这个时候来代理市长,可以说,受命于危难之际……从常规的心情看,你一定很想把这些案子抓个水落石出,以便尽快地对上对下有个交代。但我希望你从今往后,别过问案子的事。这案子的确非常复杂,我现在只能告诉你,董、于两人的事情可能还牵扯到一些很有来头的大人物,牵扯到一些你我都动他不得的人……”

“您有证据证实这些大人物Сhā手了董、于两案?”

“要有真凭实据,我­干­吗还这么躲躲闪闪、哆哆嗦嗦?你以为我这么包着藏着董、于的真实死因,心里好受?”

“这么说,是有人逼死了董秀娟?”

“我让你别再问这档子事!你别再卷进来了。这事,从前是我抓的,你就还交给我来抓。我已经陷进去了,下一步还不知会怎么样,你就别再往里陷了。你就豁出命去替我把章台的经济抓上去。但凡能做到这一点,也就算你给章台五十万父老乡亲办了一件大好事。到那一天,我这老头陷在那泥坑里,不管落个什么下场,都会给你烧上三炷高香,磕仨响头……”

说到这里,林书记神­色­黯淡,眼圈突然地红了。并立即站起来,向窗前走去。黄江北心里一阵难过,一时间竟也不知说什么才好。看来事情真的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复杂得多得多,看来老夏的担心并不是过虑更不是杞人忧天,看来要有水牛掉到井里的那种思想准备,真要在章台作持久战的打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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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天在上 第五章(1)

三十七

市政府的车把黄江北送到家门口。这是个老旧的大杂院,自打中国有铁路的那一天起,这儿住的全是铁路员工家属。黄江北住的仍是他祖父留给他的房子。这些年他虽然当了领导,但一直是在外头­干­,不是章台的­干­部,章台的房管部门似乎也一直没考虑给他调配一下房子。市政府小车队的那位司机看看这黑咕隆咚的房子说,黄市长,这回您得挪挪窝了吧,一个市长,住这儿,也太惨了点儿,没必要这么雷锋嘛。

黄江北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不想一回来就谈自己的住房问题,特别没必要跟司机同志谈这个问题。今天市政府派到省里来接他的副秘书长,一见他说的头一件事就是,市里给您找了一套三室一厅的公寓房,您先凑合住着。他忙摇头说,我现在够住的了,挺好,千万别麻烦。副秘书长没再跟他说什么。这位副秘书长接待过很多位新上任的市领导,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在嘴巴上客气,客气了一阵就不客气了。只要不是太过分,住房总是越大越称心,他懂。但他岂知,这一回黄江北是决心要在这个大杂院住下去。黄江北有个打算是这位秘书长先生不知道的,回到故乡城市来当市长,有利也有弊,利弊恐怕都在一点上,就是熟人太多。熟人多,固然进入情况就快,办事也方便,但找你走关系通路子托人情事儿的人也就多。搞得不好,就被这种“人情风”刮倒,淹没,一事无成。所以他想好了,三年内(如果能­干­到三年)绝不在生活方面提任何要求。他知道中国的老百姓眼中是非常看重这一点也是非常计较这一点的。只有做一个具备强烈的真诚的平民­色­彩的而又自律的市长,才能真正使这五十万江东父老信服自己。他愿意为得到这一种必不可少的信任,付出任何代价。岂止一点住房?

黄江北走进院子,院子里出奇地冷清、幽暗,所有邻居家的窗户居然没有一扇是亮着的,连黄江北家的窗户也黑着。他没想这里还有什么名堂。他只是在更黑的大门洞里站了一会儿,竭力让自己从刚才跟林书记的那场惊心动魄的谈话里摆脱出来。他轻轻地敲了敲自己家的门,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以为尚冰和女儿小冰都睡了。她们也该睡了,都什么时间了。但没料想,门是虚掩着的,他诧异地轻轻一推,门竟然吱吱呀呀地敞开了。他愕然了,这娘俩睡觉怎么都不关门?就在他迟疑的那一刻,屋里突然大放光明。十六岁的女儿小冰叫嚷着扑了过来,接着便是尚冰。黄江北事先一点风声都没跟尚冰透露。他要回来当市长的消息还是天黑后夏志远来通报的。当时,尚冰和小冰俩都被震住了,惊诧得高兴得都有些发蒙了,一直觉得好像在做梦似的。小冰好几回都瞪大了眼睛悄悄问尚冰:“妈,我怎么……就成了市长的女儿了?”尚冰嘴里说:“别听你夏叔叔的,他没个正经,又逗我们哩。”心里却乱得跟十七八个小兔出了笼似的。她当然明白平日里老爱开个玩笑的老夏不会拿这么重大的事来逗她娘俩。但是……但是……但是什么呢?难道江北就真的要回来当这市长了?她慌得都有些不知做什么才好。特别奇异的是,当他们一家三口怕吵醒惊扰了邻居,尽量小着声儿地说话问答,东屋西屋的窗户却一个接一个地亮了起来。老邻居们似乎也已经知道了这个“好消息”,但他们非常懂事,不来打扰他们三口,通情达理地把这第一夜的欣喜留给这一家三口。他们只是开亮了各家的灯,用一点明净的静悄悄的灯光,向远道回来就职的黄江北表示他们的欢迎和问候,自然也表达了各自的担忧和疑虑。

苍天在上 第五章(2)

小冰终于回自己的小房间睡去了。黄江北帮着尚冰收拾好屋子,回到大房间里。尚冰去摊床。黄江北走了过去,轻轻抱住尚冰。早就在等待中的尚冰趁势便依偎在江北宽大的怀里,并反过身来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搂着江北,热切地期待着江北更热烈的爱抚。

但期待中的爱抚却没出现。

尚冰悄悄地打量了一下黄江北,看到黄江北呆站着,眼睛怔怔地在注视着黑黑的窗外,不知在想着什么。

三十八

也许在老城区鼓楼的城头上,也许在上清观的大殿后头,也许就在一辆报废了的公共车车厢里,有一群鸽子,睡着了。

三十九

第二天一早,他俩是被小冰叫醒的。死丫头在外头敲着门喊叫:“嗨嗨,老头老太太,太阳晒ρi股了,别搂着了,注意群众影响。”尚冰咯咯地笑着先起床,等黄江北起床时,却发现自己的皮带不见了,便提着裤子到处找,到处嚷嚷:“谁拿我的皮带了……”找到厨房,要掀尚冰的上衣,上她腰间查寻。尚冰便一边笑着一边躲着:“去去去,女儿看着哩,别下流……”

黄江北用力去扯尚冰腰间的皮带,说道:“什么下流,我不能提着裤子上班!你­干­吗偷我的皮带?”

尚冰一边挣扎着红红脸解释:“谁稀罕你的皮带呀!刚才起得急,拿错了呗。”

这时正在外头刷牙的小冰,满嘴糊着牙膏沫,在厨房门口敲着门框:“嗨嗨,光天化日的,­干­什么呢?告诉你们要注意点群众影响,别老给党脸上抹黑。”

黄江北放开尚冰,向女儿扑去:“小丫头,叫你贫,看我怎么收拾你!”

小冰笑着叫着:“妈耶,不得了啦,大灰狼来了……”看见夏志远走进屋来,便又叫:“夏叔叔,快救救您­干­女儿!”尚冰跟老夏打过招呼,赶紧上屋里快快地把床铺先收拾好,归置掉脏衣脏袜什么的。黄江北这才放开女儿,把夏志远让进屋笑道:“这娘俩,一早起来就联手欺负我一个弱男子……”

夏志远往后一仰,无奈地大叫道:“你,弱男子?天哪,我可真要晕倒了……”

黄江北亮出至今尚未系裤带的腰部:“你看看,我这个市长,在家里连根裤腰带都保不住。”

尚冰大红着脸,把皮带扔还给黄江北,远远地啐道:“你要死!在老夏跟前瞎说什么呀!”

一会儿工夫,早饭弄好了。夏志远指着尚冰端上桌来的那几样早点,小米粥,炸焦圈,加两样六合盛酱菜,笑着对尚冰说:“您就这么接待我市新上任的市长,不担心他有朝一日打击报复您?”

尚冰一笑:“什么市长不市长,我可管不着!您怎么的,要不要专为您老夏再买两块炸糕去?”

夏志远忙说:“别别别……市长吃忆苦饭,我们小当兵的还敢吃什么炸糕哟,凑合吧。”说着,便端起了粥碗稀里哗啦地喝了起来。其实他知道,在大杂院长大的黄江北,每每地还偏爱吃这一口以小米粥和炸焦圈为主食的北方早点。

吃罢早饭,夏志远便要走。他艳羡黄江北家这一派祥和融洽的亲情味。

黄江北问:“你上哪?今天跟我去万方公司看看。”

夏志远问:“我­干­吗去万方?”

黄江北说:“你是市长助理,你不跟着谁跟着?”.

夏志远说:“别开玩笑了,我就是来告诉你我的最后决定的。昨晚我想了一夜,江北,这回我真不能再替你当这个助理了……”

黄江北说:“得得得得……”.书包 网 想看书来

苍天在上 第五章(3)

夏志远说:“什么得得得,你听我说完。”

黄江北说:“昨天晚上你已经以助理的身份参加了于也丰的现场勘察……”

夏志远说:“别那么不讲理,好不好?昨天我只是搭你的车回章台……”

黄江北冷笑一下:“于也丰现场是一般人能进的?你看了现场,掌握了我党高度机密,还想往哪开溜?”

夏志远大叫:“有你这么讹人的?谁要掌握你党高度机密?现场是你拉我进去的。”

这时,黄江北把一个大信封放在夏志远面前。夏志远狐疑地问:“又要玩什么花活儿?”

黄江北淡然一笑道:“自己看。”

夏志远忙拆开信封一看,里面装着一份市委文件,《关于任命夏志远同志为章台市市长助理的决定》。这下他可真急了:“你征求我同意了吗,就乱下文件?”

黄江北笑笑:“省里就是这么对待我的。彼此彼此吧。”

夏志远冲到黄江北面前:“什么彼此彼此。您老兄想当这个官我不想当。我们不一样!”

黄江北笑笑:“那怎么办?你去找市委、找组织部的领导谈吧……”

“不是我要你们发这文件的,我找得着吗?”

“你不去找,那就算你接受这任命了。”

夏志远气愤至极地:“你们这些当官的怎么可以这么不讲道理?你……你这是要官逼民反,要逼我去天安门广场!”

黄江北笑笑:“你去吧,那儿正缺个凑热闹的二傻子哩。”

夏志远哭笑不得地叫道:“黄江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求你了!”

黄江北笑笑:“夏志远,我也求求你了!”

夏志远跌坐在黄家那张旧的木扶手沙发上,无可奈何地叫道:“天下当官的里面,怎么会有你这种赖皮货!”

这时,尚冰走进房来,说:“怎么了,什么好事儿,这么嚷嚷?”

夏志远忙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还好事呢。黄夫人,你老公自己往泥坑里跳,非得还要拉我给他垫背。你快来救救我吧。”

黄江北笑着对尚冰说:“别理他,快去拿点红葡萄酒来,咱们祝贺志远荣升章台市市长助理一职。”

等尚冰把酒拿来,夏志远故意倒在那把旧沙发里,无奈地大叫道:“黄江北黄江北,你永远是我的克星!”

四十

林中县城关镇郊外有一个古校场,据说是早年左宗棠练兵、点将的地方。又说一万年前黄河绕道从这儿走过一回,留下了一片­干­旱、盐碱和稀拉瘦高的丛林。中美合资的万方汽车工业总公司现在就新起在这片万年古河道上。据说当年左家军点将台的旧址,就是现在公司总部大楼所在的地方。这可不是偶然的巧合,在为总部大楼选址时,美方那位­精­通汉语、还读过不少中文线装书的总经理,煞费了一番苦心,特地找到了这个点将台旧址,点着名儿要把公司总部大楼建在这个旧址上。在中国古代那么些的名将中,他独独欣赏曾大举西征的左宗棠,实在让人有点不可思议。是以此自诩今日的“东渐”,还是仅仅在表示对某种人类属­性­(进取、扩展和强力)的赞同?这天,葛会元、田曼芳和中美双方的几位专家在总装分厂检测一个新落成的总装试验台,这位总经理却没在场,他回美国述职去了。由美方投资集团组成的一个“董事会”,已经无法忍受万方这么迟缓的(也是惊人的)筹建进度,紧急召他回去,研究对策。如果找不到什么好的解决办法,就想终止合作了。而此时,在总装分厂正在验收一个测试台。硕大的水泥台子上,试验装置在高速旋转,发出匀和而又巨大的轰鸣声。美方首席专家手里拿着一个测速计,屏息静气地盯着水泥台子。葛会元手里也拿着一个测速计,同样在屏息静气地盯着那个微微抖动中的水泥台子。也许是因为过于紧张,他感到一些不舒服,悄悄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片什么药片,吞了下去。

苍天在上 第五章(4)

测速计上的指针疯了似的在抖动着。

田曼芳紧张地看着那个在转动中的试验装置。

突然,水泥台基的一侧出现了一条裂纹。

葛会元和美方首席专家几乎同时叫出:“停机!STOP!”

不一会儿,公司里的一些高级技术人员和其他人员都闻讯纷纷跑了过来,很快便把现场围了个水泄不通。

田曼芳带着机关的一些人员,急急地维持着秩序。

美方首席专家把测速计交给一个中方技术人员,说了句:“太遗憾了,葛先生。我想这对我们双方都是很不愉快的。”说着,便带着美方人员愤愤地走了。人群中立即低低地升起一阵不安的­骚­动和喧哗。几位高级工程师怔怔地看着葛会元,葛会元苍白着脸站着。他下意识地从衬衣口袋里把一小包药拿出来,又放进去。放进去,又拿出来,不断地倒腾着。

“怎么办?”田曼芳低声地问。

“拆。”

“拆了重做?那工期又得往后拖多久?不就这么一条小裂缝吗?您跟那个老外再商量商量……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来补救。”

葛会元猛地抬起头:“你以为这是锅台?”

田曼芳脸­色­微微一红,但还是坚持道:“葛总,您在那几个老外面前说话还是挺管用的。您跟他们商量商量,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什么补救办法……”

葛会元再度抬起头:“田副总经理,我再说一遍,这不是做饭的锅台。”然后回过头去追问一个中方技术人员:“浇铸这总装试验台的这批水泥,是你负责进货的?”

那个中方人员叫田恩富,惶惶地答道:“是……是我……”

葛会元追问:“实施浇铸前,你让中央实验室替你检查过这批水泥的质量没有?”葛会元为保证基建质量,花了不少钱,还从一汽二汽找了一些有经验的工程师来,特辟了一个中央实验室,来检验所有要用的原材料和零部件。

田恩富嗫嚅道:“这批水泥是带着化验单和合格证来的。”

葛会元再追问:“公司规定,每批原材料使用前,必须重新严格检验其成分,你知道这个规程吗?”

田恩富声音更低微了:“它有合格证……”

葛会元大声地:“我问你,你按规程要求重新检验过没有?”

田恩富不做声了……

葛会元涨红了脸:“你没检验。告诉人事处,你被辞退了。”

田恩富的脸­色­一下黑了:“葛总……”

葛会元斩钉截铁地:“你被辞退了!”

周围许多人都听到了这个决定。­骚­动的人群顿时静寂下来。

葛会元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后,仍处在一种难以自抑的激愤状态之中。他坐立不定,烦躁不安。他不住地用一块湿抹布擦拭着自己那个宽大洁净的经理桌,不停地开关抽屉。他想不起来自己到底要从抽屉里取什么东西,只是有一个无法排除的念头在强迫着他去开抽屉、关抽屉;关抽屉,再开抽屉……

经理室门外的秘书室里,已经有不少人在等着他接见,但都让那个女秘书挡在了外面,此时都乖乖地在那儿等着,不敢随意喧哗。

葛会元走后,田曼芳立即把那个田恩富带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她问田恩富:“你进的这水泥到底是多少标号的?”“进货单上写得清清楚楚,六百五十号……”“设计要求,得多少号?”“六百号就足够了,我使的这还高出五十号哩。您要不信,您可以看进货单哪。”“进货单管个屁用!你为什么不按工艺监测中心制定的规程,在投入使用前,让公司中央实验室再检验一下这批货?”田恩富没做声。“你从那厂子的推销员手里得了多少好处?你跟我说实话!”“没有……”“去办退职手续。”“曼姐!”“那你跟我说实话。”“这批货是从上八里村水泥厂进的。这好处费,我能跟天要,跟地要,您说我能跟上八里村的爷们儿要吗?我就是有那个贼心,也没那个贼胆啊。再说了,我也……我也不能检查他们的货的质量,这里的利害关系,别人不清楚,您应该清楚……我要这么做了,二叔他能饶得了我吗?”“我早就跟你们说,进了公司就得以公司为重。这儿不比你们原先村子里的那个砖瓦厂,更不是过去你带着那几个老娘们儿在村南头办的那个­鸡­场。在这儿千万马虎不得!这是在造汽车!这是高科技,这里还牵扯到国际信誉。毁了一个总装试验台,公司要损失多少万,你知道吗?三百七八十万!”书包 网 想看书来

苍天在上 第五章(5)

田恩富的腿一下软了:“曼姐……曼姐……您一定救救我……曼姐……”

“丢人现眼!起来!”

田恩富所说及的那个上八里村水泥厂,的确是个不好碰的单位。倒不是这个水泥厂碰不得,而是这个村子太让人有顾忌了。前面我们曾说到过章台这地区出老同志,上八里村便是其中一个最为突出的地方。它是章台最著名的老区,只它一个村子,就输送了一大批省军级老同志。现在省里主管工交财政金融,又分管章台地区的田副省长,就出自这个村。田恩富说到的那个二叔,是这个村办水泥厂的厂长、田副省长的一个远房表亲。多少年来,在章台、在林中县,当然也包括在全省范围内,如何对待上八里村的问题,往往要和如何对待革命老区、如何对待革命事业这样一些重大立场问题联系在一起。久而久之,上八里村人也就习惯把自己和“革命”等同起来,超前地享受着一些连“革命”本身还不应享受到的那些权益。大家总是出于善意地宽谅它。大不了,不就是一个村子嘛,就是养着它,又能花国库多少钱?想想它在过去那个年代里所付出的代价(鲜血,流亡,逮捕,烧掠等等),这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呢?

田曼芳匆匆走进葛会元办公室外间,那些原先在这儿等着见葛会元的人立马一边儿叫着“田总”“田总”,一边儿一窝蜂似的把她包围了起来。田曼芳­干­脆利索地处理完这些人手里所有的事,把他们一个个打发走后,便向里间走去。她刚开口,葛会元就截住了她的话头:“曼芳,你什么也不用说了,这一回,田恩富不走,我走。田恩富这样的员工不清理,我这个总经理没法­干­下去。当初咱们就不该让田恩富这样素质的人进咱这个公司。我不说他们的为人怎么样,但是他们的的确确太缺乏必要的文化技术素养,这帮人早晚是公司的一个祸害。今天这件事,只不过是一次不大不小的爆发;不清理这样的员工,万方就会毁在这样一次又一次的爆发中,还想什么生产万方牌汽车?做梦!”这几年,为这种只能说是莫名其妙的事,他这个中方总经理已经伤透了脑子。万方本不该放在林中县,这儿不具备建设这么一个大型汽车制造联合企业所需要的各种条件,特别是不具备它所需要的人力资源。大批的有文化素养技术素养的工人都从外地调?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实际上大量像田恩富那样只在本村­干­过一些砖瓦厂养­鸡­场的农民,换上一套西服,一夜间就成了这儿的“骨­干­”。什么都能凑合,这能凑合?凑合得下去吗?但偏偏要把万方放在这儿,偏偏要把大量“田恩富”式的“骨­干­”塞给他。他心疼啊。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能说一个不字?他说不字,有谁听呢?他当然可以不断地去找那些能听得进意见的领导反映情况。但是……但是……他的确恨自己。他的确觉得自己不具备这种能量。他的确觉出自己是……老了……

田曼芳耐心地向他解释,刚才这件事恐怕还不能全怪罪田恩富……他一听便烦躁,立即打断田曼芳的话说:“我谁也不怪,我只怪我自己。一切都是我不好……”田曼芳犹豫了好大一会儿才说:“葛总,您别这么说。这批水泥是从上八里村进的……上八里村……那是田副省长的老家。”“谁的老家也得按规程办。国家拿出几个亿给我们,不是让我们在这儿拉关系、攀亲戚,我们是在搞工程!你已经看到了,搞工程,掺不得半点假。你掺假,它就要给你裂缝、爆炸、坍塌……”葛会元数落着。他心里堵得慌,他想数落一番,更想好好地把自己臭骂一顿。

苍天在上 第五章(6)

田曼芳知道,一时半会儿恐是没法跟这位固执的老总就田恩富的问题谈出个结果来,相反,越谈还可能越尴尬,坏了他俩之间的合作关系;便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后,改口道:“您看这事儿怎么了结?”

葛会元今天却一点不让步:“我说过了,田恩富不走,我走。”

田曼芳说:“葛总,这个田恩富也是从上八里村来的,您还是考虑考虑这里的利害关系……”

葛会元没等田曼芳说完,就陡地一下站了起来,灰白起脸,一声不响地瞠瞠地看着田曼芳,过了好大一会儿,突然转过身,走出了办公室。

外间的女秘书忙进来问:“葛总怎么了?”

田曼芳顾不上正面回答女秘书的话,只应付了句:“没什么没什么……”就急忙追了出去。等田曼芳跑下公司总部大楼,葛会元的车已经开出大门,向公路上开去了。她便慌忙上了自己那辆蓝­色­的马自达车,追了有六七公里,才超了过去,猛地一打方向盘,在他车前十来米的地方停住了,逼得葛总只好停了车。

四十一

“林中县的投资环境……好像并不好,不要说在全省,就是在咱们章台市所属的四个郊县中比一比,也说不上有什么优越的地方。当时为什么要把这么大一个汽车工业公司定点在这儿?”在开往万方的路上,黄江北问道。

“为什么?有后台呗!”司机撇了撇嘴。

“是吗?”黄江北注意地反问道。他早就发觉,这些一直在首长身边开车的司机,掌握大量为一般人不掌握的情况,对许多问题的看法,很具“一针见血”的水平。

但当黄江北再问是什么样的后台支持促成这件事的,司机只苦笑笑叹了口气,就没再做声。这司机还挺有分寸,知道“顾问”到什么份儿上,就该适可而止了。

“万方有个姓田的女经理。那人怎么样?”聪明的黄江北又换了个话题问道。

自打上车以后一直还没开过口的夏志远澄清道:“你说的是田曼芳吧?”

“好像是叫什么芳。”

“嗨,这可是个角儿!她愣是靠着在田副省长家当保姆,爬上来的。”一提田曼芳,那司机又来劲了。

夏志远轻描淡写地解释道:“说她当保姆,不确实。她跟田家有点亲戚关系。那年,田的夫人病了,住院,她去照顾了一段时间。严格说起来,不能算是保姆。”

“一段?”司机不敢苟同地哼了哼,“她在田家整待了两年。两年回来,好嘛,什么都有了。大学文凭、科级待遇……”

“她的科级待遇,去田副省长家以前就有。她大致的简历是这样的,高中毕业以后,在乡卫生所当过两年护士,后来又去县供销社当了两年会计,在县土地局还­干­过一段,那会儿就给提了个副科长。她的厉害在于,舍了副科长不当,上田副省长家去照顾田夫人。在副省长家两年,她一边照顾病人,一边苦用功,自学参加成|人高考。她的那张经济管理专业的大专文凭,还应该说是真刀真枪在考场上凭自己的本事拿的。她后来一步步当上万方公司的副总经理,跟田副省长多次打招呼,不无关系,但跟她自己的那点能耐和超人的努力也不是没一点关系……”夏志远如数家珍地介绍道。

“能耐?有能耐的人多了去了!怎么偏偏她就能当万方副总经理?不还是有人瞧上她了,在上头替她说了话!”司机说得狠狠的。

夏志远笑笑,不反驳了。过了一小会儿,那司机摇了摇头感慨道:“说起来这女人也的确能耐。省市一级领导的家,整个平趟。咱们谁行?”黄江北笑道:“你也行。你上哪个领导家,也平趟。”这会儿,司机笑了:“那是。领导要坐我车,不理我行吗?坐她的啥?她怎么就那么牛皮?”“哎,哎,别那么说人家女孩儿。”黄江北忙提醒道。司机却一撇嘴道:“嘿,还女孩儿呢?早就是女孩儿她妈啦!”

苍天在上 第五章(7)

黄江北这时突然直起身问道:“嗳……她长得怎么样,漂亮吗?”

夏志远哈哈大笑起来:“喂喂喂,我的市长大人,有你这么了解一个女­干­部的吗?”黄江北脸微红了,狠狠地给了夏志远一拳。夏志远和司机都哈哈大笑起来。

四十二

黄江北一行人赶到万方,天­色­便­阴­沉了下来;听完汇报,研究完试验台事故的处理方法,已快到午饭时分。田曼芳按惯例事先向公司膳食科打了招呼,并在贵宾餐厅为黄江北一行人订好了座。走出总装分厂大门时,黄江北突然回过头来告诉田曼芳:“我们不在这儿吃午饭,别准备。”田曼芳忙说:“我们已经准备了。”黄江北说:“我们还有点别的事,就不在厂里吃了。”田曼芳说:“再有事儿,也得吃饭啊!万方公司的饭里有毒?”黄江北笑道:“我们跟人约好了。今天真不在厂里吃了。”说着,便丢下田曼芳,转身走去,搞得田曼芳心里很不是滋味。

田曼芳今天早上才得知新市长要来的消息。接完电话,她莫名其妙地激动了好大一会儿,匆匆向办公室门外跑去,出了门,却又想不起来究竟为什么要往外跑。上午黄江北的车开进公司总部大院那一刻,她又莫名其妙地战栗起来。她自己也为自己感到尴尬。以往不管迎送上头来的哪位领导哪个部门的官员,她总是走在最前面,一举一动总是比公司里的任何人都显得要潇洒、热情,而又得体适度。她是天生一个不知拘谨为何物的人,也是天生一个能把最拘谨的人融化掉的人。但今天是怎么了。过了好大一会儿,她才重新平静下来,才又显出她平素的那种泱泱风度来。座谈时,她竭力要求自己别老盯着黄江北坐的方向看。但强大的好奇心,却使她没法克服想认真打量一下这位新来的年轻市长的向往。不知为什么,他比想象的还要年轻得多、自信得多、沉着得多、有气度得多。直觉告诉她,她这一回真的遇见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她曾“不安”地预感了这一点,现在又直觉到了,还需要在深入的接触中去核实检验吗?她没工夫细想了。她三次上前去为他面前的茶杯续水,他每次都得体地在桌面上轻轻地叩击两下,以示感谢。这真是个连一点小节都不肯马虎放过的年轻领导人。她心里忽然地又沉重起来。一点细节都不肯放过,他能活得轻松吗?她又忍不住地打量了他一眼……但这会儿,在一顿很不起眼的中午饭问题上,他为什么对自己显得那么冷淡和疏远呢?在以往,凡是到万方来检查过工作、做过调查研究、蹲点采访录音录像的人,没有一个不对这个三十刚出点儿头的“曼芳副总经理”留下极为深刻印象的。涌上他们脑海的第一个问题,往往是:万方这么个“老大难”单位里,怎么会产生田曼芳这么个能­干­漂亮的女副总经理?既然拥有这样一个副总经理,这个单位又怎么会糟糕到如此地步?随后的一声叹息,就很难说得清是为这个公司而发,还是为这个女子而发。但不管如何地说不清,凡是依然在悉心关心万方的人,都会继续不断地经常想到那个叫“田曼芳”的副总经理,甚至还有这样的人,离开万方很长一段时间了,还会托人带信来给她问好。黄江北却故意冷落她。

为什么?

回到办公室,她赶紧给膳食科打了个电话,取消中午的那两桌酒席;放下电话后,从来不让自己感到落寞的她,今天却感到落寞了,感到无所适从了,站在那儿,一时间竟不知做什么才好。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苍天在上 第五章(8)

四十三

但她错了。黄江北没故意在冷落她,更不是要在她面前摆什么市长的“谱”。黄江北这人最瞧不上的就是那种心里身上本没谱、却偏偏要摆谱的家伙。越没谱的人,才会越想着摆谱。一个从里到外都洋溢着大将风度,又手握实权的人,还需要在自己的名片上印上那么些不三不四、不大不小的官称吗?还老怕别人不把他当个玩意儿,整天地跟人计较这个态度那个立场吗?一个真正掌握了支配自己和他人时间的人,是连手表也不用戴的。你信不?您瞧上帝他用得着戴手表吗?用不着!

我要把黄江北的“­阴­暗心理”说穿了,各位兴许还不信。黄江北今天对田曼芳的“冷淡”,实际上是他一种隐­性­心态的表现,表现了他潜意识层面上一向以来对这一类漂亮能­干­女子的“向往”和“惧怕”。­阴­差阳错,这四十多年来,造化之神从来也没让黄江北真正和这样一个火辣辣的漂亮女子一起工作生活过(请注意他总是在各种各样的工地上,在大老爷们儿堆里)。他从来都是凭着别人对这一类女子的种种“传说”,在想象着这样的女子。他总觉得这样的女子是不会愿意来接近他这样的“工作狂”的。这种无法克服的“自卑”,常常下意识地转化为对她们的“冷淡”、回避。田曼芳哪里知道,黄江北在“冷淡地”跟她分手后,其实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回味着刚才给他留下的种种印象,在琢磨着这样一个疑问:这个出生在林中县一个偏远山村里的小女子,既没上过正规大学,也没接受过专业训练,今天在和那几位美方人员对话时,居然说得那一口地道的美式英语,这本领是从哪儿来的?

好女子不会是一团谜,有人这么说。

好女子肯定是一团谜,又有人这么说。

谁对?

不知道。黄江北只能告诉你,尚冰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女子。这一点是绝对的。尚冰的心清澈见底,这也是绝对的。

四十四

自从葛平出走后,葛会元家今天是头一回恢复了往日的那种生气。得知黄江北和夏志远要来家里看望老葛,卢华特意调休回来伺候老葛的这二位“高足”。于是厨房里响起了多日不闻的剁馅儿的声音,还有夏志远那粗重的嗓门:“嗨,二位,喝泸州老窖,还是衡水老白­干­?”.

黄江北正和葛会元在客厅里聊天,随口应道:“不喝不喝。什么酒也不喝。下午还要找人座谈。葛老师身体也不好……”

卢华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劝道:“喝两口中国红吧。”

葛会元兴奋地:“喝老窖。今天无论如何也得喝点老窖。江北、志远都来了,难得。”

卢华啐道:“你就给我省着点吧。又没那酒量,还老窖哩!你们俩起来一下,让我收拾收拾……”

黄江北忙帮着把沙发罩抻抻平:“师母,您就别忙了,我和志远又不是外人。”

卢华笑道:“哪是为您二位啊,一会儿还有一位大姑­奶­­奶­要来哩。”

夏志远正在和饺子馅,问道:“哪个大姑­奶­­奶­?”

小妹(葛会元的小女儿)说:“万方公司的大姑­奶­­奶­,还能有谁?”

“她不会来的。今天我们师生聚会,我就没请她。”葛会元说道。

“不请自来,那才是她哩!你等着瞧,一会儿,她准来。市长在这儿,她能不来?不来,就不是她了。”卢华总是那么快人快语。都五十出头了,还那样。

黄江北停下手里的活儿,问道:“这个田女士有那么厉害?”

苍天在上 第五章(9)

卢华急口应道:“我这么跟你说吧。把十个你们葛老师那样的人捆在一块儿,也斗不过她一个……别看人家当年只不过是在领导家当了两年保姆……”“你又来了。”葛会元说道,“田副省长的夫人是她一个远房的姨。姨生病了,她去帮着照顾一下,也不能就说人家是保姆。就算是当过保姆,也不该说人一辈子嘛。我十二三岁那会儿,不也在一家酱菜作坊里当过几天学徒嘛。后来到美国留学,不同样替人擦汽车洗盘子?那不也是佣人­干­的活儿?”

“万方公司就是让他们这帮姓田的拖垮的。你还要替她说话?”卢华冷冷说道。

葛会元脸­色­突然苍白起来:“公司不景气,责任在我,我是总经理,我无能!怎么可以怪罪一个女同志?”

小妹忙过来,拉走父亲,回头来劝卢华:“妈,你这是­干­吗呀!今天高高兴兴的!”

卢华不做声了。

这时,外头敲门声骤起。

卢华苦笑笑:“瞧,姑­奶­­奶­到。”说着便要转身去开门。黄江北忙给夏志远使了个眼­色­。夏志远笑嘻嘻地拦住卢华,轻轻地说了声:“我来,我来。”

门开开了。

外边站着的,果然是那位丰腴婀娜的田曼芳。她磊落大方地提着一套印花搪瓷饭盒,笑嘻嘻地调侃道:“好啊,葛总,关起门来闷得儿蜜,有好吃的,只请市长市长助理,没我们这些当兵的份儿。您这可太不哥们儿了!”

葛会元强打起­精­神:“快进快进……”

田曼芳先把那套印花饭盒放到中间小屋的小圆桌上,说道:“黄市长,您这头一回来公司视察,就只吃私人不吃公家,可给全市人民树立了光辉榜样……”

夏志远笑道:“别光辉,下一回,就上你家吃大户。”

田曼芳笑道:“对不起,洒家还没个家可让您夏大助理吃。”

黄江北笑道:“怎么会没家?两地分居着?”

在场的其他人一时间似乎都有些不大好意思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田曼芳却满不在乎地自我解嘲道:“曾经有过一个家,后来……没了。现在好,光棍一条,三顿饱,一个倒。一人端上饭碗,全家不饿。”

黄江北忙应和:“这倒也好……”

田曼芳大笑:“还好呢?都苦死了。黄市长,什么时候,您也抽点时间光顾光顾我们这些单身女人宿舍,体察体察我们这些单身女人的疾苦……”

夏志远忙说:“那可不行。像黄市长这样老实巴交的英俊小生上田女士那儿,风险太大。我们必须向党向人民负责,保护好新上任的市长。实在需要的话,还是让我去冒风险……”

田曼芳微红起脸:“夏助理,你要愿意上我那儿冒风险,我倒是没什么,可就是有一个人,不会轻饶了你!你等着瞧。我让单昭儿来收拾你这花心汉子。好了,不打扰你们师生聚会了。这个嘛,一点小意思,给各位助助兴……”

卢华微笑道:“怎么,怕我怠慢了黄市长?”

田曼芳笑笑:“怕您让黄市长吃得太好了,送点清淡的来爽爽口。”说着,打开饭盒盖。几个人一起低头看去,只见一个盒子里装的是金黄的小米粥,一个盒子里装的是撒上了青生生香菜叶子的北京六合盛酱菜,第三个盒子里装着的是热腾腾的焦圈。

在场的人都有些意外。

是啊,从未和黄江北交往过的她,怎么知道黄江北就喜欢这一口的呢?夏志远大笑着,揪住黄江北不放,一定要他“交代”是不是跟田曼芳早有热线勾搭。黄江北大红起脸,只是一个劲儿喃喃道:“哦,这个田曼芳不简单……真不简单……” txt小说上传分享

苍天在上 第五章(10)

下午的座谈会,开得不顺。开场后好半天,没人发言,都僵在那儿,气氛显得特别尴尬紧张。葛会元的脸­色­更不好看,拿茶杯的手也一直在颤抖。后来,田曼芳动员了几句,甚至说到,如果大家觉得因为有公司领导在场,不能畅所欲言,她可以回避。别人对她的话还没有作出反应,葛会元却突然站起来,怔怔地看了一眼与会的人,转身就走出了会议室。当然,这不仅无助于改善会议气氛,甚至更恶化了大家的心绪。散会后,黄江北和夏志远又回到葛会元家,向卢华了解平平的消息。卢华说,昨天家里除接到过一个没人说话的神秘电话外,再没别的有关平平的消息。家里也没人知道她为什么要出走。最后,黄江北试探着问,能不能找个地方,让葛老师上外头好好地休养一段日子,彻底检查一下身体?没想卢华对这提议反应那样强烈。这一向她特别反感有人提出让老葛检查“病”。“老葛没病。一点病也没有,就是太­操­心太劳累了。现在公司内外有人故意造出舆论来说老葛有病,是别有用心的,是想把没搞好公司的责任全推到老葛一人身上,是要赶走老葛……”她总是这样反击。今天虽然没说得那么激烈,但也明确地向黄江北表达了同样的意思。

黄江北自然明白这又是一个极为敏感的“雷区”,便知趣地不再往下说了。过一会儿,进里屋又安慰了葛会元几句,回头又叮嘱卢华和小妹,一旦有平平消息务必及时告知,便和夏志远下楼去了。

夏志远等车缓缓驶出万方公司本部大院,对黄江北说:“万方的情况不容乐观啊……葛老师的这个状况,我真怕他顶不下来……”

黄江北做了个手势,让他别再往下说了。他不想让司机或别的什么人知道葛会元的病况。在章台市这也是一个在背后有不少人议论的焦点话题:当年选择葛会元那样的老知识分子来挑万方公司这样的重担,是不是一个失策?解决万方问题的关键是不是就在于撤换葛会元?

这时,司机把一个十六开大小的纸包递给黄江北。

黄江北随手摸了摸纸包,问道:“什么东西?”

司机解释道:“下午,你们去开会以后,一个不认识的人偷偷塞进车里的。”

“哦,偷偷塞进来的?那么神秘。看看,什么东西。”黄江北把包交给夏志远。夏志远打开包,里面是一本名册——万方公司全体高级职员名册。

“我没跟谁要过这个名册。”黄江北随手翻了翻那名册说道。

司机索­性­打开车内的顶灯。夏志远翻开名册细细地查看起来。

很快发觉,这名册有名堂。送名册的人是想通过名册说明某个问题。有人(也许就是那个送名册的人)在一些人的名字前面,画上了小红圈。不用仔细看也能看出,凡是被画上小红圈的,这些人都姓田。第一页上,姓田的还不算太多,红圈也少,但越往后,姓田的越多,红圈也越发多了起来,到最后几页,姓田的几乎要占了一半以上。

什么意思?

“收起来,回去核实一下再说。”黄江北轻描淡写地吩咐了一句,便把上身往车座靠背上一仰,闭目养神去了。

车前行了没多远,公路上突然出现了黑压压的一大群人。不等司机煞住车,那些人便纷纷向车跑了过来。等他们走近来一看,原来是邵达人、华随随带领的一批教员和学生。人群中有人大声问道:“是黄市长的车不是?”还有人大声叫:“我们找黄市长……”

苍天在上 第五章(11)

没等夏志远下车去招呼这些教员,黄江北就先下车,迎着邵达人和华随随他们大步走了过去。居然在公路上和这批中学时代的老同学相遇,黄江北不只是意外,而且相当高兴。他正想着要找个机会去窑中会会他们。赫赫有名的“窑中风波”势必会进一步扩大章台的人心不稳。要让章台人心稳定,当然也得窑中稳定。那天他和林书记就谈到了这一点,表示要尽快抽时间去会见窑中的教员,当面听取意见,做一些双向调节的工作。林书记对他的这个想法当即表示了支持。

公路上自然不是深谈的处所,但老同学们一见自己,竟然如此激动,却是黄江北万万没有想到的。华随随只说了声“你好”,就好似一个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转过身去哽咽了,带动得好几位老同学也立即地低下头去,红了眼圈,好大一会儿不说话。还有几位年轻教员看见老教员如此激动,便都知趣地不再吭声,只是偶尔地拿眼角好奇地瞟瞟眼前这位新市长,一时间气氛变得异常地沉重。不一会儿,还是邵达人咕哝了一句“至于吗”,并先和黄江北寒暄起来,才慢慢把大家的情绪调整了过来。黄江北觉得事不宜迟。他回头问了一下老夏,今天晚间市里有没有什么重要的安排。老夏想了想,告诉他,除了行政科要找他谈一下关于他生活住房安排方面的问题,别的还没什么太重要的事。

黄江北当即对夏志远说:“那我今晚就跟达人、随随他们去窑中住了。告诉行政科,生活方面的事,一定得按我的意见办。没有我的同意,不许动我现在的住处。一定转达到。”夏志远笑道:“你不想要新房子,让他们给我得了。”黄江北也笑道:“我不要,你也老老实实给我待着吧。”而后又把老夏拉到车跟前,放低了声音吩咐道:“明天早一点派车来接我。”

夏志远说:“没话带给尚冰?才让人家做了一夜鸳鸯,第二夜又要人独守空房了。你也太残忍了。”

黄江北轻轻捶了他一拳,笑道:“帮我给她打电话吧。另外,你回去连夜核实一下这份花名册的真实程度。”

夏志远一怔:“真要核实它?”

“对。”

“为什么?”

“详细的,回头再跟你说。有可能的话,顺便也查实一下,万方这些中方高级职员的文化程度,工作能力,怎么进的公司;特别给我注明,从工作实践情况来看,有多少人是称职的,有多少人是根本不称职的……”

“什么时间要?”

“明天一早送到我办公室。”

夏志远叹口气:“好吧……你的活儿永远是急茬。”

“另外……”

“还另外?”

黄江北压低了声音:“替我悄悄地去看望一下郑彦章……”

夏志远又一怔:“林书记不是不让你过问……”

黄江北说道:“我说我要过问了吗?我只是让你替我去看望他一下。”

“那……”

“别再问了!”

四十五

小冰兴高采烈地叫着“妈……妈……”跑回大杂院,发现家门还锁着,真有点泄气了。大概总有一个多月了,她发现,原先总能准时回家的妈妈,变得总是“晚点”,而且常常地不是晚一点点。今天原以为,爸爸回来了,妈妈应该会早点回家,却没想还是个“铁将军把门”。懒洋洋地取出钥匙开了门,只见桌上留着一小块蛋糕和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

乖女儿,我可能要晚回来一会儿。先替我把炉子生着,烧一壶开水,替爸爸把茶沏上。茶叶罐就放在五斗橱最上面那个抽屉里。辛苦你了。

苍天在上 第五章(12)

妈妈

又及:请把冰箱里那一包­鸡­腿拿出来先化着。

小冰一边吃着蛋糕,一边拎着煤炉向后门口走去。突然,她好像想起了什么,放下煤炉,跑回房间。她打开各种柜子、抽屉,翻找着,特别注重地在尚冰的一堆书本、稿纸中寻找着。她好像没找到她要找的东西。她又有些泄气了。

她懒懒地坐在小板凳上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匆匆把最后一口蛋糕塞进嘴里,锁上门,向外头跑去。这时,恰好是下班时分,天­色­还亮着。马路上正值交通高峰,车水马龙,一片忙乱,公共车里也特别地拥挤,一个不三不四的年轻人故意地挤蹭着小冰微微隆起的胸部。小冰大红着脸,忙退让了一下,那家伙却不依不饶地又向她挤来。小冰猛地转过身,向那个家伙狠狠地瞪了一眼,低声地、但却厉声地喝斥道:“要占便宜,回家找你姐去!”那家伙灰溜溜地缩进了人堆里。

下了车,小冰匆匆向马路对面跑去。这时,附近邮政大楼上的钟当当地敲了六下。小冰加快了脚步,刚走近一幢灰­色­的小楼,只见尚冰和一个中年男子一起从那小楼里向外走来。这小楼就是尚冰上班的单位——城市规划局。小冰忙躲到人行道上的一棵大树后头。这时,她离她妈大约也就一二十米的距离,虽然听不到他俩说些什么,但却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俩。那男子热情地把尚冰送到路边,很热情地跟尚冰握了握手,又跟她很热情地说了一会儿话,显出一副不愿马上分手的样子。尚冰也好像有许多话要跟对方说似的。这样,两人站在马路边,又说了好大一会儿话才分手。那男人目送着尚冰,等尚冰走远了,才依依不舍地回转身去。

尚冰骑自行车,当然赶在小冰之前回到了家。门是锁着的。进了房间拉开灯,见房间里翻得一塌糊涂,桌上的便条和蛋糕却不见了,冰箱里的­鸡­腿还没取出,知道自己那位“小马大哈”已回来过了;便粗粗地把敞着的柜子门、打开的抽屉和零乱的书桌归拢归拢,从冰箱里取出冻­鸡­腿,就赶紧向厨房走去。厨房里,煤炉已不见了,她又忙向屋后走去。屋后,是一小片荒地,两棵细高的黄楝树,一堆残破的旧瓦片,这时都沉浸在浓浓的暮­色­之中。尚冰叫了几声,不见小冰回应。她刚要转身上别处去找,却看见在那堆残砖碎瓦后头坐着个人影。她犹豫了一下,壮起胆子走近前去细看了看。

果不其然,那人就是小冰。那个还没生起的煤炉黑黑地蹲在她身边。

尚冰松了一大口气,忙问道:“不生煤炉,你闷坐在这儿­干­吗?蛋糕倒知道吃的,­鸡­腿怎么不知道拿出来先化着?”

小冰不搭理妈妈。

尚冰弯下腰问:“又怎么了?学校里出什么事了?”

小冰仍不搭理。

尚冰推了推女儿:“你要急死我?到底出什么事了?”

小冰突然站起,扔下煤炉,跑了,把她妈生生地晾在了一边儿。

四十六

再往前走就是梨树沟了。天­色­几乎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原先商量好的,都回达人家,就在达人家吃晚饭,让达人那位回族妻子给做宁夏拉面,多多地拌上些油泼辣子,给几头生蒜,吃得满嘴咝咝地出气儿。但华随随偏不同意,偏偏要大伙跟着黄江北先到她的梨树沟小学去。她说她的理由:第一,晚上还有课,不能落下了。第二,正想让黄市长瞧瞧林中县山里的孩子,这一两年是在什么条件下念书的,梨树沟最典型。第三,只有她那儿有今年刚刨的新红薯,新花生,新从树上摘的红枣、核桃,样样管饱。没人拗得过她,小妹妹嘛,况且梨树沟的情况的确要比其他学校更急迫,先去她那儿也是对的。没有人再提异议。华随随便先拦了辆卡车,去梨树沟准备晚饭布置现场。黄江北等人慢慢前行。书包 网 想看书来

苍天在上 第五章(13)

华随随比黄江北、邵达人小,还不止小一点儿。他们读高三,她刚初一。但她这个初一新生当时就十分了得,一来就当上了升旗手(这可是个巨大的荣誉。在别人是得连年的市级三好才能问津的)。每天升国旗时,近千名比她大比她高比她有学问能折腾甚至成就显赫的大哥哥大姐姐们,居然都得恭恭敬敬地听这个小黄毛丫头的口令立正行礼转弯稍息。当然有人不服气。后来听说她是近郊一个贫下中农的孩子,小学五年级时就是全国少先队代表大会的代表,去过北京,而且以会考总分第三的成绩考进这个仅次于窑中的市重点中学五公区第三中学的。据说,团市委和市教育局在她一考进三中时就内定要三中领导重点培养这个“好苗子”。于是不少的同学不再跟她过不去,但还是有不少高中的如黄江北、邵达人之流的傲慢者继续不服。但慢慢地,傲慢者们发现自己还是得服。这个家在远郊区的小丫头只能住校,但学校又没有学生宿舍,她就住在体育室的体­操­垫子上。一个星期回家一次,每次带一布袋红薯­干­加一点苞米粉,一点自家腌的萝卜­干­,吃六天。每天打扫­操­场楼道,从不懈怠。后来的一天,她在发令升旗时,居然鼻子流血晕倒在旗杆下面,引起全场轰动。校医说她严重营养不良,她却还坚持要在当天考完她最喜欢的英语和语文,不拿八十八分和九十八分誓不罢休……只是到初三以后,她的功课才慢慢显得不如从前那么好了。而她的红薯布袋却依然在周会课上被老师们用作教具给新来的同学示范。她依然要晕倒,依然要为全校打扫­操­场,但那时黄江北邵达人他们已经离校了。

坡路越走越陡,黄江北开始喘。歇会儿吧?邵达人劝。黄江北摇头。

梨树沟小学的­操­场上堆放着大垛大垛的老玉米秆儿高粱秆儿和一堆一堆的玉米­棒­子高粱穗子。每到秋收夏收,这­操­场就不再是­操­场。但这会儿,在那些玉米高粱垛跟前却席地坐着几十个正在上课的孩子。每个孩子的膝盖上放着一小块木板条当课桌,每个孩子的身旁放着一盏小马灯。寒冷的山风使那几十盏马灯在不住地晃动着,孩子们在瑟瑟地发抖。一阵风刮来,那块临时支在两个三角架上的旧黑板嘎吱嘎吱地摇晃起来,眼看就要掉下来了。黄江北忙上前扶住它,华随随也忙去扶住黑板,所有的孩子依然一动也不动地在冰冷的场地上坐着迎受寒风,直瞠瞠地看着面前的黑板。黄江北看看嘴­唇­被冻裂了的孩子,看看那一群群黑压压地站在小学校院墙外头默默地看着他的那些山民们,慢慢地缩回了手。

他忽然想起自己已经有很长很长时间没进山来了。

一大锅白皮红心的红薯真有些烫手。

“为什么要放在晚间上课?”在回县城的路上,黄江北低声地问道。

邵达人告诉他,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教员白天上其他地方挣钱,只得把课放在晚间上;另一种情况是,本村太穷,孩子白天得帮着家里挣钱,教员只得到晚间再把孩子找回来上课。梨树沟属于第二种。

“怎么能允许教员白天打工挣钱,晚间再来上课?你拿了国家工资哩!”黄江北问。

“问题就在于你国家没给工资。”华随随气呼呼地答道。

“怎么不给工资?”

“林中县好几个月没给教师发工资了。”

“是吗?”黄江北着实吃了一惊。他停下脚步,又认真追问道:“真没发?”

苍天在上 第五章(14)

“谁跟你开这种玩笑?”华随随没好气儿地答道。

“几个月没发了?”

“你真够官僚的……”华随随又给了一句。

“随随!江北刚来嘛。”达人打断随随的话,随后告诉黄江北:“有四五个月了。各校情况不尽一样,最短的也有三个月没发了,最多的甚至有半年没发了。”

黄江北真的非常吃惊,他真想再问一句,那些县委县政府机关­干­部是否按月发了工资。但一转念,考虑到这问题“挑衅”“挑拨”­色­彩太浓,显然不是他当市长的在这时该问的。但他提醒自己,回到市里,一定要问清这个情况,如果县里的­干­部都按月发了工资,怎么可以不给教员们发?怎么能这么­干­?

“这么说吧,下个月再不给开工资,我白天也得去找个地儿挣点饭钱了。”华随随说道。

“你还能挣什么钱呢?”知道她在说气话,黄江北便顺着她的话头,笑着问了一句。

“­干­不了别的,还­干­不了三陪?陪不了年轻的,还陪不了那些满把攥着臭钱的臭老头?”华随随答得生硬。

“随随,你今儿个吃枪子儿了,逮谁刺谁。有病?”邵达人抢白了华随随一句,然后告诉黄江北:“随随挺不容易的,主动要求到梨树沟教学,工资福利都要降掉许多,再加上连着几个月不给开工资,还硬挺着,一天课都不落。有的教员就受不了了。像原先在梨树沟的那位,就是跟人去城里租柜台做买卖走了;有的做不了买卖就去打临工上仓库扛大包……哎,真是­干­什么的都有。这儿离县城才五华里,还想看看离县城十五华里、五十华里那些大山沟里的学校吗?”黄江北站了下来,默默地回过头去看了看身后远处的群山。

群山无言。

过了一会儿,华随随问:“我能说几句吗?”

黄江北说:“说。有啥说啥。”

邵达人提醒道:“别发牢­骚­。”

华随随白了邵达人一眼,说:“市长都没跟我限这限那,你比市长还市长?”

敦厚的邵达人忙笑道:“你说你说。我只是想,江北跟咱们在一块的时间有限,咱们得拣紧要的说。只图一时痛快,说些牢­骚­怪话,不解决问题。是不是?”

华随随气愤地:“你别老抹稀泥,该发的牢­骚­就得发。教师的工资说是开不出,可你上县委招待所去瞧瞧,天天十桌八桌的酒席开着,大鱼大­肉­地吃着。从全国各地拨来的教育基金款,愣就是有二十万下落不明……林中县章台市好不容易把万方公司这么个合资项目搞到手,这几年,林中县章台市的老百姓谁得到过这个公司一点好处?靠着万方公司长起将军肚、把中山装换成西服的,我看只有上八里庄那些姓田的一帮人……”

邵达人忙说:“随随!你越说越没边了……这跟姓田不姓田,有什么关系!”

华随随一步不让:“没关系?没关系,为什么你就进不了万方公司?”

邵达人紧着拉回话头:“今天只说咱们学校的事,跟别的不相­干­……”

华随随反驳:“你认为不相­干­,我认为相­干­……”

“随随,你就是不懂事……今天扯那些,不是明摆着让江北为难吗?”

黄江北挥了挥手,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今天咱们的原则是有什么说什么,童叟无欺,一视同仁。”

“那我就说了。”华随随喘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林中县的几位领导,原先一人一辆皇冠,后来中央提倡坐国产车,一人又买一辆奥迪。您瞧,不提倡,一人一辆;一提倡,一人两辆。再过些日子,省里再发个话,号召我省全体­干­部发扬爱省­精­神,都来坐万方出的省产车。得,一人再来一辆。爱国爱省,爱到最后他们一人三辆车,可咱们呢?黄市长啊,我这话说起来不好听,可话糙理儿不糙啊。你们这些当官的只要少买一辆车,咱们这些孩子就不用在露天地里,一边喝着西北风,一边上课啊!也够给咱们全县的这些孩子王发俩月工资的。我们不是想夺过你们的车来让我们坐。我们这些当孩子王的既没那种贼心,更没那种贼胆,只求你们一人少买一辆车。别管是皇冠、奔驰、奥迪、雪铁龙,还是北京吉普巡洋舰,你们一人使一辆,行不?剩下那一辆的钱,救救咱山里的这帮穷孩子,救救咱山里的这帮穷教员!行不行?”说到这里,华随随忍不住抽泣起来。别的教员也难过地低下了头去。邵达人背过身去偷偷擦泪。黄江北的眼圈也红了。

苍天在上 第五章(15)

这时,一个大约有四五辆轿车组成的车队直奔他们而来,雪亮的车灯光晃得他们睁不开眼。第一辆车开过他们十来米,停住了,接着,第二辆、第三辆……也相继停了下来。有人下车来了。待他们走近了一看,是方少杰领着林中县的县委书记、县长、教育局局长等一行七八个人,匆匆来接黄江北了。方少杰是黄江北夏志远在清华时的同学。

方少杰热情地握着黄江北的手,笑嗔道:“你这家伙到林中县来视察学校也不跟我这个管教育的招呼一声。”

黄江北说:“没视察,顺便捎带着看看……”

“哎呀,好啊好啊,总算回来了,来来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接着,方少杰逐一向黄江北介绍了林中县的那几位领导,最后说:“黄市长和我,还有夏助理,都是同一年考到清华去的。他是我们那一届的佼佼者,全才。后来又钻到北大去搞文了,哲学硕士。了不得啊,篮球乒乓都打得相当好,舞也跳得很出­色­……”

“我跳舞?舞还跳我哩!”黄江北淡淡地一笑,打断了这位长得高大白净的大学同窗的赞美词。

那位上了点年纪的曲县长应声道:“黄市长的学识才气,我们早有所闻。”

方书记忙说:“还没吃晚饭吧?是不是回县里吃了饭,我们再向您汇报……”

“今天不汇报,随便看看。”黄江北说道,然后又问:“你们来了几辆车?”

曲县长笑道:“咋的了?您的司机把您扔下不管了?好办好办。您坐我的奥迪,我和方书记挤一辆车……”

黄江北笑道:“我想先借各位的车,把这些老师们送回去。怎么样?”

曲县长略略一怔。方少杰却乖巧,领悟也快,忙接过黄江北的话头应道:“对对对。让列宁同志先走。先把老师们送回去……”曲县长立即显出不高兴的神­色­。他倒也不是不愿让自己县里的这些教员使一下自己那辆新买的奥迪100,他只是看不惯这一帮人,总喜欢做一些超越常规的事。黄市长想用领导的车送你们,无非是新官上任的一点姿态而已,说是一种手腕也未尝不可。你们还真坐?就说坐,也得客气几句。不说几句感谢的话,起码也得推辞一下吧?好嘛,连句推辞客气的话都没有,只说了句“真不好意思,今儿个咱这些小老百姓可算叨光了”,就一头钻进车里走了。真不识好歹不知天高地厚。曲县长最不能看这种自恃读了几天书,就再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人。越是这样,越不能惯他们那毛病!他常这么愤愤然悻悻然。

四十七

没耽误多少时间,那几辆车又都赶了回来,把黄江北和那几位领导同志送回县城。车直接开到县政府招待所门前才停下。而后一行人说说笑笑向县招的小餐厅走去。黄江北问,去餐厅­干­什么?县委方书记说,吃饭啊。黄江北说,我已经在梨树沟吃过晚饭了。曲县长说,梨树沟的饭怎么能算是饭?胡闹胡闹。黄江北想了想,转过身跟一位司机悄悄说了句什么,这才笑着应道,好吧好吧,客随主便,不吃不恭敬,吃。快走到餐厅门口了,县教育局的孔局长抢前一步,一把撩起餐厅门上挂着的长长的软塑条门帘,恭恭敬敬地肃立一厢,伺候几位领导进门。

黄江北却回过头来指着餐厅对面屋顶上那鲜亮的卡拉OK霓虹灯,问曲县长:“这也是你们县政府的三产?”

“嗨,什么三产六产,领个证儿弄个仨瓜俩枣的,贴补贴补县里的招待开支。就那么回子事儿。请进请进。”这位年龄和林书记差不多大的老资格县长嘟哝着,说话倒也跟多数老资格的同志在年轻同志跟前时一样,­干­脆爽直,少有顾忌。

苍天在上 第五章(16)

小餐厅那张大圆桌上已摆好了一桌极为丰盛的酒菜。

方书记殷切地说:“黄市长,您坐上宾席。咱这小破县城的条件可不能跟外头大地方比,您将就。菜不好,酒不好,就一条,心好。”曲县长说:“让黄市长看看咱们的穷酸样,明年在做财政预算时,多给咱们林中县照顾点。请,请。”方少杰又接着说:“江北啊,今天老同学我借花献佛,为你接风。改天,咱们上家里再好好聚聚……来,大家举杯……”黄江北忙做了个手势,请方少杰稍稍再等一会儿,因为他还请了几个重要的客人一起来就餐,很快就到。

没过多大一会儿工夫,那位司机把黄江北请的客人送来了。他们是市财政局、县财政局、市银行和县银行的一把手。突然把这几位财神大爷请来,已让在座的人感到意外,但特别让各位感到意外的是,黄江北还请来了万方公司的那位著名的女副总经理田曼芳。意外归意外,但在座的这些“爷们儿”虽然意识到,黄江北请田曼芳,绝不只是为了给今天这一桌酒席调剂个气氛,增加点­色­彩,肯定有文章在里头,但对餐桌上增加田曼芳这样一个女角,还是感到由衷的高兴。

田曼芳自己也不明白黄江北为什么要请她来参加这个酒宴。不过她还是很高兴能接到这样的邀请。高兴的不是这个场面。这些年,无数次的应酬,已成了她家常便饭。如果不加节制,她几乎每天的每顿饭都得在应酬中度过。办公司就是应酬,天经地义。还得热情洋溢,谦恭得体,慷慨大方,幽默随和,这一切她都做得非常出­色­。但因此也让她烦透了,哪里还谈得上什么激动和高兴。但今天她真的高兴,她愿意再见到黄江北。

发生试验台事故后,留守在万方公司的那位美方首席立即把情况向设在波士顿的总部作了报告,波士顿方面的答复非常­干­脆,如果中方对这起事故的责任者依然不能作出果断的处理,不从根本上解决管理上的软弱和不科学,那么美方将根据协议的有关规定,终止合作,撤出全部人员,冻结投资,立即派人来进行善后处理。

美方首席对葛会元说:“葛先生,这是波士顿方面的最后决定,请您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这位美国的技术专家对葛会元一直怀有极大的敬意,对葛会元三年来在合作中所表现出的敬业­精­神和专业知识,由衷地钦佩。但是他也非常想不通,作为公司的中方总经理,为什么居然连田恩富那样的事都不敢作出果断的处理。他常常怀疑葛会元是不是真正的总经理。他特地把葛会元请到自己住的房间里,冒昧地向葛会元提出这个问题:“像田恩富那样的事,您还需要研究什么?您在现场已经作出了非常正确的决定,立即免去田的职务,为什么兑现不了?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力量,使得您这么个总经理说的话都无法兑现?作为总经理,您怎么可以忍受这种有职无权的局面?这在我们美国是不能想象的。为什么要架空一个总经理?既然要架空他,又为什么要让他当总经理?更不可思议的是,您……对不起……怎么会愿意当这么一个被架空了的总经理?”

葛会元说:“你们有些不合理的事,同样也是我们所无法想象的。”

美方首席说:“但是有一条我们是坚定的,那就是绝不允许谁损害公司的利益。”

葛会元说:“在这一点上我们也是坚定的。”

苍天在上 第五章(17)

美方首席就更不明白了,激动地站了起来:“那么您为什么不勇敢地行使您手中应有的总经理的职权?到底是什么在妨碍您行使总经理的职权?对不起,我真的非常不明白。”

葛会元不做声了。他没法向对方作深一步的解释。

葛会元走后,不大一会儿工夫,田恩富拿着一些贵重的礼物,来找美方首席,想求美方首席替他到葛总面前帮着说句话。美方首席立即把田曼芳请了过去。

美方首席说:“请你告诉这位先生,他起码得拿四十万美金来,才能赎回自己的罪。一个试验台的价格准确地说,是四十六万三千美金,我只向他要四十万,用你们中国话来说,就已经很够哥们儿了。”一点不知趣的田恩富还一个劲儿追问那个老外到底开价多少,惹得田曼芳勃然大怒,让他滚了出去。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田曼芳正想狠狠教训田恩富一通,葛会元怒不可遏地走了进来。葛会元脸­色­苍白,浑身哆嗦,直瞠瞠地盯着田恩富,突然冲过来,拿起那些贵重的东西,一件一件地向窗外扔去,一直扔到最后一件东西时,那个田恩富忍不住了,扑了过来,抱住那东西,叫道:“葛总……葛总……这可是道光年间上海制壶名家瞿子冶亲手做的一把紫砂茶壶啊……扔不得……扔不得……”但制壶名家亲手做的壶还是给扔了出去。田恩富惊叫了一声:“天哪……天哪……”忙跑下楼去,在楼下暴跳如雷地号叫着:“葛会元,你狗娘养的,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睁开你老眼瞧瞧吧,全公司上上下下大大小小,但凡是个人,谁把你当个啥来着?你竟敢摔我的瞿壶,你竟敢摔我的瞿壶……”不一会儿工夫,就围了一大群人过来。

田曼芳冲下楼,让人强行架走了这个不知廉耻的家伙。田恩富跌跌撞撞地挣扎一路,还不断回过头来拼命号叫:“他摔了我的瞿壶……他摔了我的瞿壶啊……”

葛会元回到自己办公室里,浑身依然还在战栗。他赶紧从抽屉里找出药片,吞了两片,过了一会儿,渐渐平静下来。这时,田曼芳推开葛会元办公室的门,走了进来。

办公室里没开灯,葛会元在黑暗中呆呆地站着。

田曼芳安慰了他两句,但葛会元不做声。

田曼芳说:“我一定处分他……”

葛会元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姓田……”

田曼芳说:“您别这么说。”

葛会元说:“我并不愿意这么说,是这个世界在逼我这么说。是逼的。”

田曼芳替葛会元倒了杯水:“葛总,我一定把那个狗东西处理了。”

葛会元说:“你可以处理他,因为你也姓田。我处理不了,因为我不姓田。”

田曼芳难堪地劝道:“葛总,您千万别这么想……”

葛会元突然两眼炯炯地看着田曼芳:“我的田副总经理,难道我愿意这么去想?请问,我们到底是在十六七世纪,还是在二十世纪?我们到底是在二十世纪的九十年代,还是在二十世纪的二三十年代?我们是在办一个最现代化的高技术产业,还是在折腾一个封建行会?就是解放前的青红帮,也没这样护着同宗同姓同乡同好的短的啊。”正在这时候,黄江北派来的司机告诉她,新来的市长在县招待所等着她哩。

苍天在上 第六章(1)

四十八

一阵忙乱。加椅子,加杯筷碗碟。几位刚到的同志终于坐定,黄江北站起来给在座的人斟酒。席上级别最低的孔局长几次站起来要从黄江北手里接过酒瓶,说是应该由他来给各位领导斟酒才是,但黄江北没给,坚持着由他自己来斟。酒斟完了,黄江北这才慢慢坐了下来。他端起酒杯,恭敬地给在座的各位敬让了一圈,才说道:“首先我要谢谢各位的盛情款待。章台是我的老家,林中县又是咱们章台地区的一个革命老区。许多年来,咱们章台、咱们林中县方方面面都做出了不小的贡献。这一次,组织上让我回章台来工作,担负这么一个责任,我心里的确是感到相当沉重。省委领导跟我谈话以后,我也是犹豫再三,斟酌再三。按我的能力、资历,本来是不该接受这样的重任的……”

“黄市长,您太……”孔局长刚开口,曲县长立即冷冷地扫了孔局长一眼,孔局长忙知趣地把尚未来得及说出口的奉承话咽了下去。

“今后,方方面面,首要的是希望能得到各位的支持……”黄江北接着说道。

方少杰忙说:“这一点还有什么问题?咱们不支持咱们章台子弟回来当章台市长,还去支持谁呢?”

方书记附和道:“那是绝对没说的!”

方少杰马上站了起来:“来,为在新任市长领导下,实现章台地区的新腾跃,­干­一杯。”

黄江北没动:“少杰,让我把话说完了再­干­。今儿个我去了梨树沟,先说一句心里话,看完那些学生和教员,我心里挺不好受,不知道各位去过梨树沟没有,去了以后是不是也有类似的这种感受?”

场上的气氛开始有点紧张起来。

“在座的各位,除了曼芳同志,其他的,不是我的前辈,就是我的同辈。像少杰那样,和我在一个中学又在一个大学里生活过多少年的就更不用说了。所以,有两件事我要请在座的各位帮忙。如果各位帮了我这个忙,咱们就痛痛快快地­干­了这一杯!”

老资格的曲县长略有些不高兴了:“黄市长,您对我这儿的工作不满意,就开门见山批评,别拿吃饭喝酒说事儿,影响消化。”

黄江北说:“不不,我一点都没有批评谁的意思。各位在基层工作这么多年,的确是很难,我只不过求各位为我做两件事……就是为了这两件事,我才把市县两级财政的头头脑脑,又把市县银行的两位行长请了来。一起商量着,看看能不能尽快把这两件事办好。”

方书记忙说:“您说您说。”

“第一,尽快替梨树沟把校舍修好,在寒潮到来之前,一定让娃娃们搬进教室去上课。”

“一定一定。”方书记说。

“嗨,我以为是哪档子事哩。这事您找我这个当县长的啊,­干­吗非得在这饭桌上扫大伙儿的兴。我替你办,行了吧?来来来,动筷子。”曲县长说。

“明天天黑以前,修整梨树沟小学那几间危房的资金、材料,统统落实到位……”

曲县长哈哈一笑:“明天?黄市长,您可真是上了笼屉就要馍熟啊。实话跟您说吧,梨树沟小学危房问题我们已经跟乡里谈过好几次了,要那么容易解决,早解决了。”

黄江北问:“问题卡在哪儿?”

曲县长弯起一根被烟熏黄了的手指,用指关节用力地敲了敲桌面:“钱啊。梨树沟归他们乡里管,乡里怎么也周转不出这点钱。”

黄江北说:“梨树沟的问题,能不能请县里直接解决?”

苍天在上 第六章(2)

曲县长笑笑:“我管了梨树沟的问题,别的小学的问题我管不管?我把所有民办小学的问题都管起来了,我还­干­不­干­别的了?”

黄江北委婉地解释道:“我不会要求你们把所有小学的困难都在一两天里解决了,但能不能把梨树沟的问题当做一个特案处理……”

曲县长笑笑:“别人可不管你什么特案不特案……”

方书记不想让曲县长当面跟黄市长顶撞下去,便暗地里拉了他一下,应道:“行,没问题。明天天黑以前,我们一定办妥这件事。”

“在梨树沟小学的危房修好以前,请你们协同梨树沟乡的同志,从乡政府借两间房给学校。别让孩子大冷天的,还得在露天地里上课。”

方书记忙应和:“行行。一个星期内,我和老曲保证梨树沟的孩子再不会在露天地里上课。”

黄江北强调道:“不是一个星期,而是明天天黑以前落实。”

曲县长眯细了眼:“黄市长,林中县像梨树沟这样的村子有好几百个……咱们总不能把所有的乡政府都腾出来当课堂。”

“我们先解决梨树沟小学的问题。其他小学的问题,限年底前解决。到年底,哪个乡没解决本乡小学的困难,那就不能客气了,就得请乡长乡党委书记搬到露天地里办公,把办公室腾给小学校。”

曲县长急了:“你把那些乡里村里的­干­部都惹翻了,我们这些当县长市长的还怎么­干­?黄市长,你大概还没有地方工作的经验吧?话说,狗的嘴,人的腿,这几百上千个乡­干­部村­干­部就是咱们这一号当县长当市长的嘴和腿。得罪谁,也别把这些辛辛苦苦给咱们当嘴当腿的同志给得罪了!”

黄江北放下酒杯:“您的意思是,年底前不可能解决咱们林中县山区那些小学校的危房问题?”

曲县长答复得很­干­脆:“难。”

“明天天黑以前肯定没法解决梨树沟孩子露天地里上课的问题?”

“黄市长,不是我们不想解决。我们也心疼这些娃娃,可总不能为了几个娃娃把那么些村乡两级­干­部全得罪完!”

“看来各位仁兄是不想让我喝这杯接风酒了。”

方少杰忙出来打圆场:“二十四小时有困难,三十六小时,或者四十八小时,行不行?我们市教育局也拿点钱,一起来解决梨树沟的问题。这件事我有责任,是我工作没做好。”

“主要责任在我……”孔局长说道。

方书记说道:“不要追究什么责任了,搞得那么紧张­干­什么。我们一起努力,尽量争取在二十四小时内解决。要是实在有困难那就按方局长给的期限,不超过四十八小时……”

方少杰忙摇摇手:“这可不是我的期限,我们还是一起努力按黄市长的期限办。”

黄江北马上拍板:“那就四十八小时,行吗?”

曲县长无奈地笑道:“试试吧……还有什么事啊?黄市长,要喝您这杯酒,还真不易呢。”

黄江北也笑了笑:“第二件事,跟您曲县长关系就不太大了,是有关万方公司的。田副总经理,这件事,事先我没跟你也没跟葛总商量。你要觉得不妥,等一会儿你说说你的意见。万方公司那个总装试验台的事故,想必各位都听说了。为这件事,美方一气之下,要撤走他们的全部人员。现在必须尽快弥补这个失误,但万方资金上有点缺口,我要替万方公司向两位银行行长、向两位财政局局长借一点钱……”

“万方公司从我们那儿已经贷了不少钱了……田副总经理,我没说瞎话吧?”市行行长说道。

苍天在上 第六章(3)

田曼芳脸微微一红:“不好意思……”

黄江北说道:“这情况我了解。希望各位财神爷再给帮帮忙。大概还要多少才能把这个缺口堵上?”

田曼芳想了想:“三百来万吧……”

“三百来万?”几位行长都叫了起来。

黄江北让田曼芳说个­精­确数字。

“三百八十万。”田曼芳说道。

市财政局局长笑道:“三百八十万。田副总经理,您可真会报价,这跟四百万有什么区别?”

田曼芳也笑道:“您大人要觉得没什么区别,那就给我四百万吧。”

市行行长是个瘦高个儿,眼神和善,但说出话来,却没一点含糊的地方:“去年这个时候,也是在这个小餐厅里,当着田副省长的面,省行和我们市行一笔拆给你们七千万头寸,还不到十二个月,你们连三百来万都挤不出来了?”

“省行市行有人常年驻在我们公司,在资金使用方面监督我们。”田曼芳不紧不慢地还了一句。

县行行长说:“田副总经理,当着黄市长的面,咱们就别说那话了。银行驻公司的监理人员能看到的恐怕是你们的第二第三套账。真正的账,我想他们大概是看不到的。”

“您要这么说,看来我也只有走董秀娟那一条路了。”

县行行长忙笑道:“别别别……别人死得,您田女士可千万不能走那条路。您要走了那条路,下一回上面要找女市长女省长候选人,可就没处去找了。”

田曼芳不紧不慢地笑道:“行长这么抬举我,等一会儿,我可得好好敬您一杯。”

黄江北笑了笑:“你们二位就别打嘴皮子仗了。不管万方以前跟你们几位手里借过多少钱,这一回看在我的面子上,再借一回。说好了,只此一回,下不为例。我打借条,田曼芳你给我立军令状。三百八十万款到之日起,三个月后,我们还请在座的各位来为你第一辆汽车出厂剪彩。这第一辆汽车,不送领导,不卖大款,捐给林中县教育基金会。三个月后,我要拿不到你这第一辆汽车的钥匙,田曼芳,不管你是姓田还是姓地,你就是姓金姓银姓火箭大炮,我也轻饶不了你。到时候你就乖乖地给我交你办公室抽屉上的钥匙吧。”

田曼芳陡地站起:“一言为定。”

市行行长叹口长气道:“田女土,不是我扫你的兴,这种一言为定的话,你们万方恐怕说过不止一回了吧?”

田曼芳很坚决地:“你们听我说过吗?没有吧?今天新任市长作担保,我田曼芳当各位大哥大叔的面立军令状。各位大哥大叔,不给我田曼芳这点面子,也得给新市长一点面子吧?不就是三百几十万的事吗,还要黄市长求你们几回?”让田曼芳这么一逼,几位行长只得慷慨表态:只要你田曼芳保证三个月后能让我们这些章台老乡亲听到你万方的汽车响,我们这些当行长的,就是当了裤子,也一定给您把钱凑齐了!

“来,举杯。”黄江北站了起来。

“慢。”方少杰拿过酒瓶,“江北,这杯酒不能就这么平平淡淡地喝了。几句话你给田小姐争得了三百多万贷款,得让田小姐做点贡献,让她挨着个儿地敬我们每人一杯!”

黄江北微笑道:“让她挨着个儿地敬你们,不是存心要她趴下吗?对女士你也太残酷了。”

方少杰不依不饶地坚持道:“以区区一个趴下,换三百八十万,还划不来?您要给我教育局三十八万,我马上就趴给您看。”

田曼芳还是用她那不紧不慢的样子站起来对黄江北说:“黄市长,看来方局长今天是非得让我趴给他看了。行,我头一杯就敬他老人家。”说着,她突然走到一旁的女服务员身边,拿了二十只小酒盅来,在方少杰面前一溜放了十只,又在自己面前一字排开,也放了十只,然后,一一全斟满了酒。“方局长,请。”

苍天在上 第六章(4)

“请……”方少杰一边说,一边很大度地给自己面前留了一杯,把其他九杯分给在场的其他各位男同胞。

“别呀。”田曼芳又把那九杯酒端回到方少杰面前,“这是我们上八里庄田家人喝酒的规矩。不­干­就算,要­干­就是十盅。不信,你问问曲县长,他老人家带着工作队在我们上八里庄搞过社教,我们上八里庄的田家人喝酒,是不是有这么个祖传的规矩?”

曲县长开心地大笑道:“有,有。田副省长每一回上我们这儿来,也都是这么跟我们­干­的。”

方少杰一下窘迫了:“田小姐田小姐……这可是酒……”

田曼芳啧啧地一下连­干­了五杯,并端起了第六杯:“方局长,我是女人,您可是大老爷们儿。请。”

方少杰尴尬万分:“一杯……我只有一杯的量……”

田曼芳啧啧啧地又把其余五杯全喝了个一­干­二净。

餐厅里立即沸腾起一片叫好声。

在场的人纷纷拿起方少杰面前的酒杯,向他逼去,倒把田曼芳让在了一边。这时,黄江北不无诧异地看了看被淡淡的酒意晕红了的田曼芳,目光无意地从她那尤其饱满而结实的胸部迟涩地掠过,一瞬间他居然觉得这女人异乎寻常地挺拔,而又再次把目光回旋到她那富有表情、并确实秀丽的脸庞上逗留住了。敏锐的田曼芳立即注意到了黄江北这异样的一瞥,在本能的羞涩中,带起几分真挚的感激,回看了一下黄江北。一接触到田曼芳那灼热的视线,黄江北忙掉转了脸去。

四十九

夏志远在反贪局、在郑家都没能见到郑彦章,连着找了几个地方又没能找到苏群,又不想再去市府大楼,就掉转车头向市邮电大楼驰去,想在那儿找个地方,给葛会元打个电话,向他核实一下那本花名册上的情况。这会儿,他就是回市府大楼,也没他打电话的地儿。行政处的同志曾告诉他,最快也得明后天才能腾出一间办公室专给他使用。他倒是跟那位行政处长客气了一句,说专用不专用无所谓,有个地方搁张办公桌就行。那处长拍拍他的肩膀头笑道,老哥,市长助理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对待您的态度,就是对待黄市长的态度,谁敢怠慢?以后,您哪,多多包涵就是了!

邮电大楼底层的大厅里,入夜了还来打电报挂长途的,真不少。

夏志远填完了长途电话挂号单,也交了预付金,正等得无聊,四下里张望,一回头却看见黄小冰抱着书包、棉大衣在一个角落里局蹐地坐着。小丫头整个一副整装待发的“非洲小难民”的模样,­干­啥呢?他叫了一声。小冰忙惊起,一看是夏叔叔,立马蹿出门去。等夏志远追出,早不见了人影。夏志远正要去找,大厅的喇叭里叫开了:“谁要万方公司。三号。万方公司。三号。”

他要的电话挂通了。夏志远只得回到大厅里,向贴有三号标记的玻璃电话亭走去。

小冰跑进附近的小胡同里后,三转几转,把自己也转迷糊了。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想­干­什么。如果是要离开家,究竟去哪儿?不知道。甚至为什么一定要离开这个家,也说不清。妈妈最近经常和那个叫满风的男人来往,他是市科技出版社的一个编辑。妈妈好像是要出一本什么书,总是借口“谈稿子”,去找那个姓满的。他俩还经常在出版社近边的一家小馆子里吃饭。这在从前,是难以想象的。别说跟一个年龄跟自己相仿的男人下馆子,单位里集体组织文体活动,妈妈都不肯在剧场里和男同事单独坐一起,现在居然单独跟一个男人去下馆子,居然经常在下班后上那男人家去“谈稿子”。还有几次,小冰甚至看到,妈妈还给那个姓满的家带蔬菜去,里脊­肉­,猪肝,红皮虾,活蹦乱跳的鲤鱼,昂贵的荷兰豆和小蛇似的鳝鱼。有许多菜,妈妈根本不舍得买给她吃,却舍得一兜一兜地买了往那姓满的家里带。小冰简直不敢想象妈妈在另一个人家里说着笑着,洗菜,切菜,炒菜……伺候另一个男人的那种样子……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怎么对爸爸说?假如妈妈从来就是个只顾自己的“荒唐女人”,心里从来也没有过这个家,没有过爸爸和她,那倒也好办了。那就摊牌!那就当场对证!那就大闹一场大哭一场,哪怕大打出手……但是这个妈妈曾经是这个世界上能有过的最好的一个妈妈!十五六年来,没有这个妈妈,可以说就不会有爸爸这么发达的事业,更不会有小冰的今天。妈妈和爸爸一样都是清华的毕业生,但是为了这个颠沛的家,为了这个家里其他两个人,她几乎放弃了自己的一切。失去这样一个妈妈,这个家还有什么意思?怎么去对爸爸描述这正在发生的一切?又怎么忍心看到爸爸的绝望震惊悲怆……还有那种不可收拾的剧怒……是的,轻易不发怒的爸爸,一旦发起怒来,简直会跟五十层大楼骤然间倒塌一样,那轰然的震动和满天升腾的尘土是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得住的。他也许会把妈妈撕烂的,再把他自己也撕烂了……她不能看着这样的悲剧发生,但也无法忍受妈妈这种“偷偷摸摸”的举动。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苍天在上 第六章(5)

月亮,你带我走吧。

五十

六点二十六分……二十七分……二十八分……六点三十分整。卢华、小妹,还有葛会元,都停住了呼吸,把目光盯在了电话机上……三十一分……三十二分……电话铃没响。他们松了一口气,但同时又被一种无法言喻的失落和忧虑,深深地揪住了。她没打电话,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让什么团伙劫了?让什么车撞了?卢华坐不住了。这两天,每到晚上六点三十分,准有个神秘的电话打来,没有说话声,只有唏嘘的喘息声和压抑的呜咽声。全家人都认定是平平。家里六点半开晚饭,是多少年来由葛会元定下的习惯,铁定了的。只有这个家的人才知道,六点半,不出天大的事,家里所有的人都会在门厅的小饭桌旁聚齐。那是全家最高兴的时刻。在继后到来的半小时四十分钟里,爸爸可以不像爸爸,妈妈可以不像妈妈,女儿可以不像女儿。你可以讲述一切,批评一切,传达一切,议论一切,可以提任何建议,“一不留神”甚至能从爸爸嘴里掏听到他老人家“私房钱”的数额。两个娇女儿,一对慈蔼的老人,你能想象这个晚饭“六点半”时全家的亲和劲儿吗?肯定是平平,只有她才会连续地在这个时间里用无声的电话来表达自己无奈的问候。她不敢出声,她觉得只要自己一出声,肯定经不住爸爸妈妈的迫问,她肯定会说出自己的下落,交代出走的原因……但她现在不能说。她不愿爸爸妈妈在已受到的惊吓之外经受更多的惊吓。她担心有人会窃听她们家的电话。她不能让那些人听了去,从而预先知道她现在要做的事。一丝一毫的迹象都不能显露。她必须这样做,必须……她只能用这样打电话的方法,暗示给家里的人,让家里的人知道,她在外头活得好好的。她在严格地按照自己的计划行事,虽然外头的夜晚更冷,外头的雨更猛,外头的咸菜总有一股霉味,外头的人总爱用眼角瞟你……但她必须坚持做到底……必须……

但今天为什么不来电话了呢?面条凉了,卢华还在长吁短叹着。

“没事的……她在外边,做事总不能像在家里那么准时……”葛会元劝道。

“你什么都没事。林中县的领导为黄江北接风,黄江北把谁请去做万方公司的代表了?他把那个田曼芳叫去了……他这么­干­,是什么意思?他想说明什么?难道上头已经免了你总经理的职了?”

“免什么职?免谁的职?”一听这嘈杂的吵闹声,葛会元心里就按捺不住地烦躁起来,不想再和卢华说下去,起身向里屋走去。

“没免你的职,田家的那个小保姆凭什么作为公司的代表出席那边的宴会?总经理还没死哪。她一个副总经理算个什么?”卢华觉得这件事太重要了,得把它搞搞清楚才行。

“哎呀,一顿饭的事。有什么大不了?”

“你别什么都不在乎。这一段,是人都在说万方。好像章台市出问题,全赖万方。万方没搞好,又全赖你葛会元……”

“是我没把公司搞好,这责任的确在我……我是公司中方最高领导。”

“傻!这些年,这么多人Сhā手万方,都想做你这个总经理的主。这种情况不改变,就是派个政治局委员来当这个总经理,万方也好不起来!你想想,你这个总经理处理一个小小的田恩富都要有那么多顾虑,还能­干­个啥嘛!”

葛会元浑身战栗起来,脸­色­也变得青白:“你……你少说两句……行不行……少……少说两句……行……行……行不行……”

苍天在上 第六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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