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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江城关外是凉州 > 十

人,看打扮多为寻常贩夫走卒,众人挑挑担担,在这严寒中竟也透出股热闹。队伍中间是间二人抬的小轿,轿旁跟着骑马的五旬老者,锦帽貂裘,隐隐有福贵之态。

是时天启五年,南方多地旱灾、蝗灾,导致哀鸿遍野,饥民相食。而出了北京城,路向北,百姓尽皆愁苦;盖因后金军南侵,辽东大多为满人所占,若后金趁势而尽,攻克山海关,而后长驱直入,大明恐将沦于他人之手;是以人心惶惶,皆有朝不保夕之感。

官道行人稀少,偶有人迹亦是自北向南逃难者,而由南向北,除了入京文书战报外,竟个也无。这行商贩,也着实显得突兀。

队伍中头戴毡帽的老者行至马前,对马上人说道:“柳爷,前边就是张家店,张家店距山海关不过四十里,咱们到张家店歇歇脚如何?”

马上老者姓柳,名吉荣,是江南富户,曾习武于三华门,年轻时江湖上也小有名气。那头戴毡帽的老者乃是天南镖局的总镖头钱升,人送绰号金刀铁掌,在江浙带经营天南镖局已逾二十年,”金刀铁掌,威武天南”的金子招牌叫出去也很是响亮。天南镖局的名头,江湖中人多少都要卖些面子,镖局里四大镖师,各个武艺­精­湛,处事圆滑,再加上钱升年事已高,近年来已很少亲自走镖。

柳吉荣向着钱升拱手,道:“切都依钱兄。”

钱升对着挑着面担的伙计吩咐道:“六子,知会大伙声,在张家店歇歇,烧几壶酒,暖暖身子。”

叫六子的伙计应了声,将话传了下去。

柳吉荣在马上侧了侧身,对着轿子说道:“茵儿,冷不冷,咱们到前面歇息会。”

举目望去,已可看到张家店镇子口迎风招展的酒旗。

酒馆里烧着红通通的火炉,四五个人围着炉火团团而坐,喝着五钱碗的烧酒nAd1(酒店老板在柜台后伸了个懒腰,哀叹年景不济。个三十岁左右瘦削的麻衣男子对着老板说道:“老李,你要有客人上门咯。”说完站起身,端着酒碗走了出去,斜立门外。北风嘶卷,酒的热气被吹得平摊开去,又马上没了痕迹。男子将余酒口饮尽,对着山海关的方向,缓缓吐了口气。细细打量,男子朗如星月,又似山峰壁立,只是眉头皱起,眼中竟有无尽忧愁。

此时战乱连连,但看张家店百姓却打定了金军破不了山海关的念头,是以并无多少人迁移,从而得以保存了这镇甸还算繁荣的景象。

钱升正领着众人等赶至张家店,忽然后面马蹄声起。由远及近,马蹄声井然有秩,丝毫不闻杂乱,浑似匹马放蹄飞奔般。钱升只觉心头紧,立即吩咐众人提高警惕。回望来路,但见十多人打马而来,转眼已至近前。

十多匹骏马口鼻中喷着白气,马上人皆为黑衣打扮,劲装素裹,浑不觉这冬日寒冷。为首人是个粗壮汉子,腰Сhā单刀,颚下短须,眼光铮亮。他在马上晃了晃头,筋骨咯咯响了几响,对着钱升等人喝到:“都在这吧。”

钱升在江湖上闯荡多年,知道来者不善。为保这趟镖,当真算得上是小心到了极点,只是看那物事普普通通,柳吉荣却如此重视,不免也觉得有些奇怪。

钱升对着六子使了个眼­色­,六子立即分开人群,走到那劲装汉子马前,略作揖,赔笑道:“官爷有何吩咐?”这群人绝非官军打扮,更谈不上是寻常百姓,六子出口就叫人官爷,是给足了面子,正所谓出口不打笑脸人,也给自己留足了后路。

为首的马上汉子说道:“叫钱升出来说话。”

钱升心中惊,这趟出镖,为了避免引人注目,众镖师、趟子手都做寻常打扮;众人涤里更是放置了千两黄金,万有个散失便准备舍弃这千两黄金,换取那物事周全,这是暗镖中的暗镖。而那马上汉子上来便指明要让自己说话,自然是知晓了己方来头,恐怕这千两黄金的幌子也瞒不过对方nAd2(

六子武功平平,但仗着口舌伶俐,镖局­干­待人接物,迎来送往之事多由他办理,见对方对自己不加理睬,便又说道:“官爷,我们这里可没有姓钱的,您老人家让我.”话尚未说完,匹马飞驰而出,马上黑衣汉子抽刀在手,瞬间奔至六子近前,记捞月式,将六子头顶毡帽砍下,随即圈马回转,还刀入鞘,气呵成。六子尚未缓过神来,只觉头顶凉风袭来,无尽寒意,身体不由自主得打起颤来。

钱升见状,知道今日之事不易善罢甘休,急忙飞身抢出,对六子喊道:“还不回去!”

此时六子方才如梦初醒,慌不跌得钻回人群中,连毡帽也忘了拾起。霎时世间就静了下来,连马也不再嘶鸣。轿中人察觉气氛有异,说道:“爹,怎么了?”声音虽不大,却如山泉迸出,金珠碎玉,人人只觉耳中阵清凉。

柳吉荣道:“茵儿别担心,小事无妨。”

为首的黑衣汉子向轿子看来眼,眯起眼睛,略失神,随即对钱升说道:“你就是钱升?”

钱升人在地上,要仰头与黑衣汉子对答,心中阵莫名厌倦:“正是老朽,不知阁下高姓大名,寻我所为何事。”

黑衣汉子道:“此次找你,只为你所保的物事,你若识相,爽快些交出来,我们也不难为你。”

钱升心中思量:瞧刚才黑衣人出手,其势凌厉,攸忽来去,绝非庸手,人数上虽然自己这边占了优势,但其中不乏功夫平平之辈,双方相较,己方胜算不大。念头及此,钱升对黑衣人说道:“老弟,实不相瞒,我们这趟所保黄金…”钱升本意对方不知晓自己所保物事,天幸能靠着千百两黄金打发这伙人,不料话未说完,马上黑衣人冷笑两声:“钱老头,别跟我俩装蒜,我们兄弟是奔着那几页书来的,既然你还有黄金,那就起留下吧。”

钱升心中暗暗叫苦,自己久不出山,出山就遇上硬茬子,而对方似又对自己情况了如指掌,看来唯有武力途方能解决nAd3(然而内心仍存丝侥幸,对马上人说道:“老弟远道而来,多有劳苦,如若不嫌,老哥愿奉上百两黄金,老弟们打个酒喝,正所谓青山不改,绿水常流,日后老哥走镖,还要仰仗各位照应。”

黑衣汉子并不答话,从肋下抽出刀来,镖局中人只觉眼前寒光闪,耳中唰地声,马上众黑衣汉子已持刀在手,其动作之整齐,犹胜之前骏马奔腾。

镖局众人急忙放下随身行李,个个从挑子、涤里取出兵刃。黑衣汉子们并不答话,呐喊声,驱马驶入,在镖局人群里纵横往复,霎时间血光飞溅。

钱升忙喊道:“砍马腿。”黑衣人身在马上,占了大大的优势,镖局众人纷纷砍向马腿。然而仍有许多人闪避不及,或被马蹄踏下,或被黑衣人刀砍,更有甚者未能躲开,被狠狠踩过之后却抱住了马腿,被马匹拖曳,乱马群中,落得骨断筋折。

为首的黑衣汉子直奔钱升而来,钱升正在心疼,忽觉疾风骤起,赶紧将身子扭,继而后仰,记铁板桥,手中金刀已砍中马腿;黑衣汉子未料到钱升功夫如此深厚,时大意失了坐骑,双脚使力,从马后飞身而下。马匹失了前蹄,声暴叫,向前跌倒。钱升刚起身,黑衣汉子转瞬又至,刀劈向钱升面门,钱升双手举刀,将黑衣汉子招封住,两人翻翻滚滚,斗在起。天南镖局四大镖师分斗黑衣人,却也落了下风,其余人等更是无力与之相抗。

柳吉荣翻身下马,抬轿的两人已加入战团,此时轿子扔在地上,轿帘挑,柳茵从轿中走出。柳吉荣见恶斗惨烈,镖局众人哀嚎不绝,心中阵愤怒,阵难过,想到恐难将那几页书送到恩人之手,又愧又悔,对柳茵说道:“茵儿,今番遭难,恐怕难逃厄运,我决心以死相抗,若我遭遇不测,你就将那轮回典交出去,但愿能换你条­性­命。”

柳茵道:“爹,不如将东西交出去吧,你又何必拼命。”

柳吉荣道:“若不是昔年黄恩公相救,我哪里有命活到今天。轮回典­干­系重大,怎能在我手中断绝;我死命相送,不成是天意如此,我只能以命相谢,以后种种,与你无关。如今天下纷乱,只愿你能回归家里,辈子平平安安,我也能安心了。”

柳茵心中悲苦,竟说不出话来,摸了摸怀中的轮回书,心中打定主意,若事情紧急,将轮回书交出去就是,万不能让父亲今天丢了­性­命。想到这,由轿中取出剑来,与柳吉荣站在处。

名黑衣人见柳吉荣与柳茵衣裳华贵,料得定非寻常人,此时他已失了坐骑,舞动钢刀,脚尖点地,直奔两人而来。

黑衣人本以为两人不会武功,又见柳茵生得花容月貌,意下要生擒了两人。

柳吉荣少时拜入三华门,因天资聪颖,习得手好剑法,论起辈分,叫得三华掌门气冲天武昭然声师哥。柳茵亦拜得三华门燕尾剑李清为师,剑术上颇有造诣。此次北行,是因黄恩公信中提及柳茵,二也是因女儿武艺在身,所以才带着柳茵千里而来。只是柳家经商,不在江湖走动,是以极少有人知其底细。

黑衣人奔至近前,右手回刀,左手如钩,劲力已出三分,忽见剑疾如闪电向自己前胸刺来,不由得大惊失­色­,慌乱中堪堪将身体向旁挪了开去。使剑之人正是柳茵,燕尾剑法轻盈迅捷,由柳茵使来,更是凌厉中透着曼妙。

柳茵出手同时,柳吉荣亦长剑递出,两把剑配合之妙,浑然天成。黑衣人刚躲过柳茵剑,不料柳吉荣剑又至,心中叫苦不迭,危急中只得举起左臂格挡。血光闪,左手连着半截小臂已被长剑削掉。黑衣人剧痛攻心,眼前黑,险些晕死过去,左臂血流如注,衣裳尽染。柳吉荣不依不饶,剑法泼墨般使开,黑衣人强自咬牙硬撑,右手刀左格右挡。柳茵虽师从三华,却从未在外独自闯荡,如此拼命厮杀的场面更是见都不曾见过。黑衣人左手被削落,柳茵只见那手掉在地上,又些微的弹了下,手指犹动了几动,只觉头脑空,怔在当地,耳中不闻半点声息。

柳吉荣见状,剑向黑衣人咽喉袭去,逼得黑衣人连退数步,柳吉荣回身高声喊道:“茵儿。”

北风忽停,这声叫喊传入柳茵耳中,柳茵身子抖,回过神来,耳旁厮杀嚎叫之声又清晰起来。这声不仅叫醒了柳茵,在张家店酒馆外远观的男子听到后,也是身子动。

被追击的黑衣人见柳吉荣停了下来,长出了口气,竟再也坚持不住,仰面倒下。

为首的黑衣汉子与钱升也已分出胜负。钱升甫交手,只觉对方招式­精­妙,内劲磅礴,自己远非其敌,到了关头,唯有奋力搏,博不成,身家­性­命,几十年苦心经营都将付之流水,博成了,日后日日烧香拜佛,安心养老。既知硬拼无果,钱升索­性­使出杀招,赌上赌。钱升将金刀舞得虎虎生风,绵密不透,且打且退,黑衣汉子步步紧逼。退了十余步,钱升窥得黑衣汉子攻势疾进,忽然将手中金刀直飞出去。这式乃是钱升刀法中的­精­髓,诱敌强攻,飞刀取敌,人与刀来去本就不易躲闪,而钱升仍有后招,金刀脱手,随即后腿使力,人随刀进,左手虎爪,右手蛇咬,分取黑衣汉子心口喉头。正自窃喜以为得手之际,眼前人影晃,却不见了黑衣汉子,随后只觉喉咙冰冷,把刀已横在颈中。交错之间,黑衣汉子已绕到钱升背后。耳旁只听黑衣汉子问道:“钱老头,那东西是否在你手里。”钱升万念俱灰,懵然而答:“东西自然在物主手中。”算起来,虽是为财,自己也算是死在那几页书里。

黑衣汉子手使力,刀锋切开了钱升咽喉血脉,鲜血如决堤江水般迸­射­而出。

黑衣汉子在钱升身上翻了翻,发现并无任何书籍纸张,四周打量,见柳吉荣与柳茵双剑协作,时间死伤己方数人,暗自揣摩,心中已有分晓,东西必在此老头身上。提气纵跃,几个起落,已来到柳吉荣身旁,直如乌鸦般灵动。

柳吉荣与柳茵力战正酣,并未留意钱升已死,只觉今日胜败尚无定数,忽然心头剧痛,低头打量,见刀尖耀眼,由后背穿胸而过。满腔愤怒顿化作天边云彩飘散,心中千丝万结陡如寒风吹去,悲伤、疼痛袭来,柳茵那如花笑脸渐渐沉入黑暗,依稀竟是儿时模样,仰天高声悲呼:“茵儿。”

柳茵听得父亲叫声,定睛看去,刀尖映着日光,雪地衬着鲜血,夺目刺眼,父亲双目圆瞪,却再无声息,眼前黑就此晕了过去。

黑衣汉子在柳吉荣身上翻了遍,竟未发现那物事,环目四顾,自己此行共十八人,此时已折损大半,天南镖局十数人仍在顽抗,心头恼恨,瞥见柳茵躺在地上,伸手向她怀中摸去。手到半途,有东西破空而来,黑衣汉子闻得风响,急忙缩手,那物事却极其迅捷,正击在黑衣汉子手背,声脆响,那物事击得粉碎,黑衣汉子手背鲜血淋漓。那物事却是只粗瓷碗,碎片纷纷追乱在雪地上。

黑衣汉子循着碗来向看去,见麻衣男子立在路旁。众人打斗激烈,竟无人注意他何时来到。

黑衣汉子撕下块衣襟,裹了裹伤手,对麻衣男子说道:“敢问阁下是?”

麻衣男子道:“我叫白云生。”

似被白云生气势所慑,众人皆停了打斗。镖局中人多见亲友惨死,正拼杀得红了眼睛,此时见黑衣汉子们都停了手,顿时失了勇气。

黑衣汉子思量,这个白云生当是高手,江湖上却未闻起名号,如今大势在手,莫要折了跟头,且徐徐计议。因道:“白兄可知我们恩怨。”

白云生摇了摇头。

黑衣汉子又道:“白兄与这群人是否相识。”

白云生又摇了下头。

黑衣汉子嘿嘿笑道:“白兄,这里有不少黄金,你大可取去,今天我等只要了断恩怨,希望白兄莫要­干­涉。”

镖局中有人立即跳起骂道:“狗贼,我们与你有何冤仇,你为了劫镖,滥杀无辜,狗强盗。”

黑衣汉子并不生气,那白云生既然与诸人素不相识,自己又给出黄金的许诺,想来他不会Сhā手多管闲事,便又将手伸向柳茵。

白云生道:“我既然已出手,就不允许你再碰她。”说罢身影晃动,众人眼前花,白云生已行至柳茵身旁。

黑衣汉子后退几步,强忍怒气:“白兄,这是赵公子交代的事,你若坏了赵公子的事,麻烦可大了。”

白云生淡淡道:“我不识得什么赵公子。”

黑衣汉子忍无可忍,喝到:“莫以为我们弟兄就怕了你,老八。”言语方毕,名黑衣人应声蹿出,提刀向白云生砍去。招式尚未使尽,只见­精­光闪闪的柄长剑已在眼前,那叫老八的黑衣人急忙停步,惊出身冷汗,只听得自己心脏咚咚跳个不听,若是自己再往前几分,恐怕长剑已穿颅而过。

只听白云生说道:“生而不易,请阁下珍重。”原来那叫老八的汉子蹿出之时,白云生已拾起柳茵跌落的长剑,随即向前疾刺,长剑去势如风,招便封住了老八的所有攻势。

黑衣汉子发声喊:“弟兄们,起上。”众黑衣人飞扑而来,将白云生围在当中,刀光闪烁,杀气弥漫。

白云生静如山岳,凝神而立,手中长剑遥指,所向之人莫不有泰山压顶之感。

黑衣汉子见手下之人颇有迟疑,不由得催促道:“大伙起上剁了他,这事办砸了,赵公子个也饶不了。”

众黑衣人脸现狰狞之­色­,呼喊声,乱刀向白云生砍去,白云生于霍霍刀光中,或进或退,动如林间清风,徐徐有致,静如高山仰止,险峻巍峨。七个人追逐白云生,却刀也未砍中。如此十几个来回,陡然间白云生身法加快,柄长剑惊如雷电,如狂风拨云,日光万丈。七柄刀纷纷坠地,发出沉闷的响声,七名黑衣人手腕流血,各个骇异不止。

为首的黑衣汉子脸涨得酱紫,恶狠狠盯着白云生,白云生却毫无动容,那黑衣汉子只得一跺脚,恨恨说道:“我们走。”剩余七名黑衣人脸现惧­色­,身子颤抖不止,听了这话,也不去拾地上兵刃,都默然无语朝着来路走去。

镖局中人此时如梦初醒,叫道:“别让他们走了,给兄弟们报仇。”众人发一声喊,正待

赶去厮杀,只听白云生淡淡道:“你们可有把握取胜。”众人茫然相顾,尽皆无声,一时没了主意。好在天南镖局四大镖师之一的李长卫未在此役中丧生,众人将李长卫围住,商量着何去何从。万事若有人牵头,接下来一起就好处置。李长卫号召众人先将死者掩埋。天寒地冻,众人忙着掘坑,想起短短时间内的遭遇,悲从中来,不由得落下泪来。

白云生扶起柳茵,只见柳茵眉目姣好,脸上犹有泪痕,白云生初见,浑身悚然一惊,寒冬之间,直似穿越了悠久的岁月轮回而来,掸落时间尘埃,一切如旧;待再细看,又诸多不像,一切似是而非,只叫白云生想起诗经之中的词句: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

白云生一阵恍惚,喃喃自语:“茵儿。”微一叹气,手按柳茵人中,片刻柳茵悠悠醒转。

柳茵只记得那要刺破眼睛的刀尖,在黑暗笼罩中狰狞可怖,柳吉荣不发一丝声息,口­唇­开阖,没有嘱托,没有安慰,万籁俱寂,生死永别,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哭声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傍晚,众人已在张家店中客栈安歇下来。张家店百姓本来紧闭门户,唯恐招惹了瘟神,后来又禁不住好奇,纷纷出来打听究竟,店小唾沫横飞,直如亲眼所见一般,述说起恶斗如何惨烈,白云生如何如天神般,将一众恶徒揍得屁滚尿流。其实他也是三言两语打听得知,却如亲身上过战阵一般。不少人识得白云生,只当他是个木讷古怪的汉子,有人便言道:“我早就说白云生不是一般人,多半是武林高手在此隐居,也保不齐是武曲星下凡,嘿嘿,你们还不信。”旁边有人Сhā话:“哪个不曾信,不过我可不记得你老李说过这话,倒是我早就觉得白云生浑身透着一股神秘劲nAd1(”

白云生本欲离去,无奈镖局众人扯着他不放手,毕竟­性­命都是靠着人家得以保全,心里确实是满怀感激的。早已有人将事情原委讲给柳茵听,柳茵却不发一语,进了客栈房间,再不现身。众人知她内心悲痛,不知如何劝解,只得由她去了。众人设酒宴款待白云生,白云生推辞不掉,只得应了。酒席上,大家照例说了些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之类的话,却都面带悲戚之­色­。白云生本就不善说话,席上气氛更是冷淡。戌时时分,白云生起身告辞,众人略加挽留,见白云生执意要走,也不再强求。

长街沉寂,月光清冷,愁云惨淡,又近年关。面对纷杂往事,仍不能一笑置之。

白云生想起昔日旧事,诸多感怀,心向往身不能至,徒增无可奈何之感。听得有人叫道:“白大侠。”回头看去,镖局中的一个年轻伙计正追喊着自己。那伙计大口喘着气,似有些难以启齿:“白大侠,说起来有些愧疚,这里有五十两金子,是众兄弟的一点心意,请白大侠千万收下。”白云生再三推辞,伙计仍不允,白云生便收了下来。随之那伙计又取出一包黄金来,说道:“这也是五十两黄金,还麻烦白大侠明日交给柳姑娘。”说完怔怔地瞧着他。白云生懒得推脱,暗想,为何要自己明日去寻那柳茵,莫非是柳茵自己不便开口,委婉嘱咐此人。随即又觉得有些荒唐,便不再深思。两人道别,各回归所。

次日,白云生来到镖局众人下榻的客栈。客栈老板连声招呼:“哎呀,白兄弟,来来,请坐请坐。”白云生暗自好笑,一天时间,张家店仿佛换了番面目。只是奇怪客栈中却不见任何镖局中人,便问客栈老板,昨日住店的人都去了哪里。老板答道:“白兄弟,那帮人今晨早早就走了,他们没与你说过?”白云生微微摇头,正欲离开,又问道:“昨日入住的那位姑娘也离开了?”客栈老板说道:“没有,从昨天起就没见她下过楼,多漂亮的姑娘啊,我在张家店这么些年,就不曾见过一个像她那样漂亮的。”白云生止步,客栈老板不失时机地提醒:“上楼左转第间房。”

白云生来到门前,略一迟疑,还是叩了叩屋门,说道:“柳茵姑娘,在下白云生nAd2(”

不多时,白云生又觉得过了漫长时间,柳茵开了门,将白云生让进屋内,却没有关门。

白云生在椅子上坐下,将金子放在桌上,暗暗打量,见她双目红肿,泪痕犹在,一时生出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只听柳茵问道:“镖局的人都走了?”

白云生点点头,转而想通,人当真天­性­凉薄,刚刚死里逃生,又贪财散去,明明已绝情如此,又偏偏给柳茵留下五十两黄金;万物都有迹可循,唯人心捉摸不定。

柳茵又道:“听说昨日你未杀一人。”

白云生道:“取人­性­命容易,再生则难,人命关天,做事应留一线生机。”

柳茵道:“我所知与你不同,我只知杀人偿命,除恶务尽。”

白云生沉默,善恶之分,哪里说得清。他只觉得面前女子骨子里充满韧­性­,自己之前感到的她的柔弱都似自己的错觉。一时间两人无话可说,白云生正觉尴尬,想到此次前来,只是为了送还金子,便道:“镖局的人托我转交给你。”见柳茵未答,起身告辞。

正待出门,听柳茵在身后说道:“白大侠,人善念太重,就会善恶不分,放任恶人行恶,与杀人者何异。”

白云生也不恼火,只回道:“大侠之称愧不敢当。”

白云生家住张家店东南角,三间草房,篱笆庭院,碎石铺就院中小路,院中有一隆起土堆,旁边一棵­干­枯的柳树,宛如消失的生命残留世间的倒影。

白云生站在土堆前,回想过往种种,意气风发,一剑横行,交游天下,红颜相伴,数不尽的鲜衣怒马,讲不完的快意恩仇,残阳如血,魂断南山,佳人余音,犹在耳旁,胸中压抑,缓缓吟唱:“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nAd3(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风雪之中,歌声如倾如慕,如泣如诉。

转眼已是除夕,乱世之中,佳节更显珍贵,张家店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到处洋溢着告别过去的喜悦,告别贫穷,饥饿,病痛,告别长年累月的愤懑,恼怒,不安,似乎一切将由此时变得美好。其中只有一户,仍旧和往常一样冷清。白云生早早地去了镇子口老李的酒店,李掌柜皱起眉头道:“白老弟,你这­性­子咋还不改上一改,大过年的,就该沾沾喜气,你啊”说着长叹一声“罢了,年三十谁不想过个好年,咱可讲好,酒算老哥我请你的,到了中午,你可得回家置办置办。”说着将白云生让进屋内。

“白老弟,图个好年景,咱今个也换点好酒,”李掌柜将一坛子酒重重墩在方木桌子上“俗话说,不喝铧子白,感情上不来,白老弟,你尝尝这酒如何。”李掌柜本要白云生自己饮酒,见他喝得畅快,也惹不住取过碗来,两人喝得不亦乐乎。

酒到半晌,白云生眼花耳热,对李掌柜说道:“老李,我明日就要走了。”

李掌柜大着舌头道:“嘿嘿,王寡­妇­家,暖和,暖和。身子,嘿嘿,烫人着呐。”

两人已有醉意,自说自话。

白云生道:“这世上,我还有两个朋友,一个仇人;冤仇之事,再难提及,朋友之情,一日不曾忘,如今他们身陷危难,我怎能袖手旁观,此去关外,恐无再返之日。”

李掌柜道:“不去不去,不是老哥要占独头,王寡­妇­姘头比南山的石头还多,你白老弟还愁女人,金家的姐妹,孙秀才的小女儿,哪个不必王寡­妇­强上千倍万倍。”

白云生道:“南山,小居田园,牧马南山,终身不履山海关。茵儿,我一日不曾忘,一日不曾忘,牧马南山。”

醉醺醺的李掌柜终于接上了话:“太冷啦,明年开春,白老弟,老哥,嘿嘿,南山都是老哥的,放马,嘿嘿,小意思,放羊,放牛。”

白云生在桌子上留下一两金子,也不道别,径自离去。李掌柜瘫在桌子上,嘴里犹自叫着:“白老弟,王寡­妇­,嘿嘿,放羊。”

这几日里,柳茵思来想去,打定主意继续北行,将轮回典送到恩公手里。此物关系重大,竟然已被人知晓,恐还将有人前来抢夺。无论南下归乡,或是北上长白山,恐怕路途皆会布满凶险,辽东地区为满人所占,虽然不易,但是先父心愿,毕竟要了却。心中的悲痛和沉重愈盛,这心念也愈坚决。想起亡父生时慈祥,而今在冰天雪地中沉睡,殊实在难安。柳茵先是雇了些人,将柳吉荣和之前死去的镖局中人由地下挖出,重立坟冢。张家店之人虽多有忌讳,但重赏之下,还是有许多胆子大之人随着柳茵起尸。之前镖局中人都是胡乱掩埋,破土时,锹镐齐下,常常切断了指头,敲碎了头颅,尸骸在黑­色­的土壤里沉默,柳茵只是流泪,不发呜咽之声。

起出尸身,定了棺木,择日下葬,忙完这些事,柳茵顿觉轻松许多。泪水流尽,心志已定,思量日后北行风波险恶,自己独身一人,凶多吉少,当务之急需寻得武功高强之人沿途护送。柳茵本想送信给三华门,能得师傅师伯等人协助,自是上佳;但自己行踪已被人掌握,暗中恐有无数只眼窥视,时间越长,危险越大,当立即动身。思前想后,柳茵觉得只可委托白云生。

一路打听,到得白云生家,正见白云生静立在院中,灰暗的柳枝在寒风中不停抖动,这般时节,这人竟不怕寒冷,对着一颗柳树发愣。不知为何,柳茵竟想起归有光的那句话: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亭亭如盖虽不见得,但在单调冬日里,是仅有的穿过寒冷的意向。柳茵正要喊白大侠,话一出口,却成了白大哥。

白云生见是柳茵,微微一愣。两人隔着柳树,柳茵道:“前些日子我言语无礼,希望白大哥不要见怪。”之后缓缓述说此行来历,又补充道:“这里是四十两金子,白大哥且先用着,待此事办成,定要百倍酬谢白大哥;此事说来风险甚大,我身在此间,再无他人可以相托,不知白大哥能否施以援手。”

白云生问道:“送的是何物?”

柳茵道:“说来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只是父亲要送予昔日恩人,白大哥可拿。”说罢由怀中掏出几页纸张。

白云生并不接过,又问道:“却要到长白山送予何人?”

柳茵道:“曾听先父提及,十多年以前,家人突遭大难,幸得一恩人相救,才保得一家人­性­命,那恩人名叫黄何,江湖中鼎鼎有名。一个多月以前,家中收到书信,信中谈及十多年前之事,颇多感慨,并望先父能携此纸张,到长白山予其一观。想来这些纸张不寻常,上面文字亦无人识得,不知有何用处。”

白云生听得黄何姓名,开始只是惊异,转而又释然,不禁感慨,命运自有注定,无人逃得开其摆布,莫非冥冥中一切都是天意。算起来,自己与黄何也有十多年未曾相见了。

白云生又道:“你可知关外战乱连连,要去长白山,多半要丢了­性­命。”

柳茵道:“只为先父生前所愿,白大哥若觉此事为难,我再另寻他人。”柳茵只道白云生不肯相帮,却也情有可原。

白云生道:“我正有事要到宁远一趟,你可与我同行。不日鞑子必将攻打宁远,你可寻机出城,而后之事,只能各安天命了。”

柳茵喜道:“多谢白大哥。不知白大哥前往宁远,又为何事。”她想先到了宁远,后面的事且走一步算一步。

白云生道:“旧日友人身在宁远,前去助其守城。”

柳茵道:“朝廷撤走了孙大人,黎民百姓,莫不心寒;当此危局,白大哥心怀天下,实在令人敬佩。”

白云生道:“大明江山,与我无­干­,我只意为友人尽力而已。”又提高声音道:“既然来了,何必必遮遮掩掩。”

柳茵正奇怪,只见巷子里走来几个人,走在最前面之人面­色­晦暗,一头长发枯草也似,眉毛下斜,双目深陷,看样子三十岁左右,浑身上下一点生气也无,便如僵鬼一般;再向后看,柳茵只觉得血气上涌,浑身不禁颤抖,恨不得冲过去,啖其­肉­,饮其血,正是那日张家店外那伙黑衣人的领头人。一伙人都不说话,悄无声息的进了白云生的院子。

那僵鬼面无表情,只说了声:“韩山。”黑衣汉子立即赶上来对白云生说道:“白云生,这位是拘魂索命郑桐,乃赵公子手下第一人;你若将东西交出,我保证放你人平安。”原来韩山那日落败而回,担心赵公子恼怒,未敢禀报,而是去找郑桐;江湖之人闻郑桐之名,莫不心惊,因其面如鬼,武功如魅,所以得了个拘魂索命的外号,又有人称其为催命鬼;韩山将来往之事一一说与郑桐;郑桐将韩山骂了一顿,本以为以韩山之能,夺来那物事并非难事,然而功败垂成,可见那几页纸张着实不凡,若真如传闻所言,自己夺到手后窥破其中关窍,这一生又有何忧;便要韩山引路,重回张家店。

白云生道:“我不识得什么郑桐。”又对柳茵道:“借你宝剑一用。”

柳茵眼中满是恨意,死死盯着韩山不放,只是知道自己功夫不如他,才忍住冲动,没有上去拼命,这时就将宝剑取出,交于白云生。

韩山知白云生高深莫测,拿他没丝毫办法,只恨恨道:“白云生,赵公子武功天下第一,你得罪他,早晚有一天会叫你后悔。”

话音刚落,只听得有人笑声不绝,韩山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浑身白裘的英俊青年靠在篱笆墙上,双手捧着肚子,似听见了这世间最可笑的笑话般哈哈大笑。韩山怒道:“你笑什么。”那青年摩搓了几下肚子,方止住笑声,继而双目­精­光一闪,面容冷若冰霜,道:“无知小儿也敢妄谈天下。”

韩山年纪已三十有余,竟被人称作小儿,确有些滑稽。韩山行走江湖已久,其人欺软怕硬,如先前与钱升、柳吉荣等人,何等骄狂;而后与白云生交手,不敌即走。也是近些年在赵公子手下蛮横惯了,是以一时嚣张吃了白云生的苦头,否则以他的­性­子,行事之前往往思虑再三,极少吃亏。见那英俊青年目光冷峻,虽然嘲讽自己,却也没有发作,只是以眼光询问郑桐。

无论是白云生手中长剑出鞘还是那青年的嘲笑,郑桐一概面­色­如常,一张脸与其说是木讷,不如说是惨淡。郑桐一心要取轮回典,又猜不透那青年来历,思量下,对韩山摇了摇头,意思且莫管他,恰巧白云生也是一般心思。满院之人都不认识那青年,无人与其搭话。那青年也如闲来看热闹的人一般,脸上换上了笑嘻嘻的神情,看着满院众人。

郑桐对着白云生说道:“出招。”

白云生提起长剑,淡淡说了一个请字。

郑桐整个人身子一晃,已如风中落叶般飘去,五指并拢,直Сhā白云生胸口。白云生向后轻轻一跃,避开来掌。郑桐又欺身更近,两只手时而成掌,时而成刀,只取白云生胸口、小腹两处要害,白云生如穿花蝴蝶般躲闪,往往在紧要时堪堪避开。郑桐知其厉害,安定心神,步步为营,一时占得上风。白云生虽处下风,并不慌乱,长剑回收,光芒含而不露。

韩山与白云生交手时,身陷其中,不明所以;此时旁观则清,见白云生虽然退守,然而身形连贯,一步步间隐含法度,如山林般,处处皆是,却又不知从何处下手。白云生持剑在手,若抢攻,以剑对掌,郑桐未必占得便宜,却不知为何白云生守而不攻。

韩山身旁几个人却已按捺不住,喊道:“白云生,你小子这是什么打法,只知一味逃跑,何不将头缩回壳里去。”

那英俊青年听后,冷笑道:“一群蠢货,白云生出手之时,不出十招,郑桐必败。”

说也奇怪,那青年身上似有慑人魔力,众人虽然恼恨,却不敢出声反驳。

郑桐本以为占得上风,步步逼近,足可将白云生毙于掌下,但十多招下去,两人之势仍如初交手一般,郑桐只是略占上风,心中急躁,头上已有汗出。掌势一缓,忽觉白云生如狂风般席卷而来。

柳茵本牢牢盯着韩山,等两人交手,瞧见白云生被压制,一颗心如悬于山崖风中,跌宕起落。待见得白云生身法陡变,直如疾风般反攻过来,心中惊喜,不由得喊出声来。

白云生回手一记风驰电掣,已刺中郑桐衣袖,随即风卷残云,风云际会等招数连绵不绝,郑桐之觉四面八方都是剑光,竟无处躲闪,待得白云生使到第八招,郑桐已避无可避。

只见一把剑寒光暴涨,停在郑桐心口。

郑桐面如死灰,他脸­色­本就晦暗,这下更显得­阴­沉,呆呆道:“什么剑法。”

白云生还未答话,那英俊青年已嘲笑道:“枉你在江湖中混了这么久,不但不识得白云生的名头,连这剑法也不识得。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霆,你说这是什么剑法。”

郑桐听后,面­色­大变,一时说不出话来,心中默念白云生的名字,突然想起,十年之前,威震天下的江湖旧事,惊骇之状溢于言表,喃喃道:“竟然是他。”

那英俊青年飘然而至,厉声道:“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嘿嘿,如今江湖上竟是欺世盗名之辈,长剑血未尽,英雄无人识,空谈狗屁公子天下第一,可笑可笑;天下第一的名头,除了黄何外,谁人可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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