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指指卫兵:“人家不让进。”
满鹤跑过去,掏出一张证件,也不知道给卫兵说了些什么,卫兵就放行了。我爸爸连忙跟着满鹤进了大楼,满世界找洪师傅和铁牛,却不见他们俩的影子,打听过后才知道,他们早就从后门走了。这明摆着是不愿意跟我爸爸见面,他们不照面,我爸爸也就没办法搞清楚铁牛说的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满鹤看见我爸爸满脸惆怅,追问之下,我爸爸才把找洪师傅和铁牛的缘由告诉了他,满鹤帮我爸爸分析:“你即便找到了洪师傅,洪师傅能承认是他害你吗?铁牛也没有承认啊。这样一来,你能分辨得清楚到底是洪师傅撒谎,还是铁牛撒谎吗?会不会是他们俩联手陷害你呢?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我爸爸让满鹤分析得浑身冒冷汗,心情虚虚惶惶的有如云里雾里飘浮不定的毛叶花儿。确实如此,如果那俩人都不承认,即便当面对质,各执一词,他也没法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再退后一万步说,即便弄清楚了,不管是洪师傅因为什么过节要陷害他,还是铁牛因为什么过节要陷害他,他又能怎么样?还能真要了谁的命?想到这一层,我爸爸心灰意懒,对满鹤说:“算了吧,就此打住,今后我不跟他们来往也就足够了。”
洪师傅和铁牛就像一股青烟,从地上消失了,我爸爸从此再没有见到过洪师傅。到底是洪师傅还是铁牛设套陷害我爸爸,也就成了永远的疑案。
那一届全国武术大赛的主办单位是中央国术馆,承办单位是国民党东北“剿总”,大赛地点设在沈阳机场的一座大机库里。
经过层层选拔,最终能够进入决赛圈的只剩下了三十多人。这次比赛,不分门派,不分量级,就是直截了当地打斗,谁把谁放翻了,或者打出了台面,谁就赢。选手们都穿着由军队发的防护衣,防护帽,而且都要签订生死文书,打死了,算你倒霉,是你自己学艺不精。打死别人,也不用承担任何法律后果。这种有些野蛮的对抗比武,倒也能够充分体现武术的搏击性和实战价值,跟后来武术作为体育项目,着重表演完全是两回事儿。
至今为止,那次首届也是最终一届的中华全国武术界大比武,都能看做是我爸爸这一生事业辉煌的顶点。半个月,他打败了所有初选选手,以全胜的纪录进入了决赛。决赛阶段,他又以五局三胜的战绩进入了前三名,真正的挑战一直到了冠亚军争夺战,才显现出来。
我爸爸拥有的是以少林气功为根基,以七星螳螂拳、梅花拳和太祖长拳融合而成、自成体系的北派拳技。器械上,我爸爸善用七节鞭、单刀和长枪。对手武道上人称“南拳王”,擅长的是南拳,擅长器械是长穗剑,内功底子是南少林的罗汉功。我爸爸和他苦战了整整一个时辰没见分晓,尽管有很好的护具,两个人全都有擦伤。
黑土 第三章(5)
我爸爸告诉我说,他最终能够取胜,关键有两条:一是年轻,那个时候我爸爸才二十六七岁,而南拳王已经四十多岁了。另外一条就是我爸爸的拳法经过内功的整合,已经浑然一体,不是非常内行的人,已经看不出来我爸爸到底用的是什么拳法。而南拳王拳法精熟,却涉猎不多,专注一种拳法,在实战中就比我爸爸吃亏许多。
就此,这一场斗智斗勇斗狠斗运气的冠军争夺战,在众多武术高手的惊叫声中画上了句号,我爸爸拿到了首届、也是最后一届中华全国武术大赛的总冠军,南拳王屈居亚军。
过后,果如满鹤所言,我爸爸除了领到了中华全国武术大赛冠军的奖状,还拿到了一千块大洋的奖金,这笔巨款,还了满鹤给我爸爸从山东返回沈阳的盘缠,也还足够我爸爸像模像样地开上几家武馆,我爸爸却想,只要能像模像样地开上一家武馆他就心满意足了,剩余的钱,他打算留起来娶媳妇用。
当天晚上,由东北剿总总司令卫立煌亲自设宴款待参加这一届武术大赛的选手们。宴会上,新六军军长廖耀湘,举着酒杯祝贺我爸爸荣登冠军宝座,并且当众邀请我爸爸担任新六军武术总教练,军衔上校。
命运,给了我爸爸一个灿烂的笑容,可惜,这个笑容非常短暂,而且难以捉摸。
廖耀湘说话算数,第二天一大早就派他的参谋长送来了聘任我爸爸为新六军上校武术教练的委任状。让参谋长和廖耀湘大为惊愕的是,如此厚重的礼遇,居然受到了我爸爸客气、礼貌却又坚决的谢绝。他们并不知道,在他们之前,已经有人找过我爸爸,明令我爸爸不准接受此项任命,不准我爸爸参与政治,而且,这个下令的人,我爸爸是无论如何不能拒绝的。
实话实说,如果没有那一千块大洋的奖金,我爸爸非常可能乐呵呵地接受上校军衔,跑到新六军去混高额军饷了。可是,有了那一千块大洋,我爸爸就有了选择人生旅途其他可能的权利。我爸爸此生的梦想之一,就是开一家自己的武馆,当上了全国总冠军之后,他的困惑属于熊掌和鱼吃哪一口的选择题。我爸爸本性是一个自由自在的人,受不得别人的束缚,如果进入军中,势必要接受军队那一套严格纪律还有上下级关系的制约,这不是他愿意要的生活。然而,廖耀湘的礼聘,却也有非常大的诱惑力,稳当,有官阶,不管怎么说,也算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了。真的开个武馆,操心劳神,能不能赚钱都是后话,从社会地位考量,今生今世也不过就是一个武术师傅而已,跟进入体制内做官,那是两个绝对不能同日而语的社会评价体系。
我爸爸还在两种不同的利益得失面前患得患失的时候,有人找上门来。那时候,他已经不再住过去的贫民窟了,由满鹤做主,武术大赛一开始,就让他搬进了奉天大旅社,租了一套豪华房间,说是怕我爸爸住在贫民窟里没面子,有晦气。晚上我爸爸照例盘腿坐在床上练功,这时候就听到窗外有人呵呵冷笑,我爸爸住在三楼,外面没有凉台之类可以站脚立足的地场,能在三楼窗外从容呵呵冷笑的人,不是超级武道高手,就是魑魅魍魉。
呵呵笑声让我爸爸毛骨悚然,他翻身下床,拉灭电灯,然后不做声,静悄悄地站在窗边,等着看对方有什么进一步的举动。
“小子,老爷子来了,不请老爷子进去吃馅饼了?”
黑土 第三章(6)
听到这句话的那一瞬间,我爸爸差点哭出来,没错,正是多年来一直魂牵梦萦的老爷子,那个喜欢吃老袁家馅饼的怪老头,那个从来不承认自己是我爸爸师傅,却又把精深武功传授给我爸爸的老爷子。
我爸爸拉开窗户,老爷子悄没声地跃了进来,直接跳到桌上盘腿坐着:“还成,小子没忘了老爷子。”
我爸爸怔怔地看着老爷子,这么多年没见面,老爷子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连穿的衣裳都还是过去那一套,只不过上面多了几块补丁而已。
我爸爸咚地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老爷子,你老人家想死我了。”说到这儿,我爸爸忽然想起来,赶紧起身,“老爷子,你稍等,我马上去给你买馅饼去。”
老爷子哈哈大笑:“小子,你真以为老爷子就是为了吃你几张馅饼教你功夫吗?”
我爸爸憨憨一笑:“我知道老爷子不是为了馅饼,可是既然老爷子喜欢吃,我就买呗。”
老爷子拉下了脸:“你现在买来的馅饼也不好,你有钱了,馅饼也就没有味道了。”
我爸爸听出老爷子的话头好像对他很有意见,连忙又跪下:“老爷子,徒弟有什么不对之处,你老人家骂我,打我,就是别让我猜谜。”
老爷子口气平和了:“你现在是全国武术比赛第一名了!”
我爸爸连忙说:“全都是老爷子的栽培,感恩不尽。”
老爷子说:“我还是没看错,你本质上还是好孩子。那一年,我碰见你一个半大孩子,跟日本开拓团的几个大汉打架,保护那个日本小姑娘,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尤其是你的身坯骨架真是一块练武的好材料,不提点提点你就浪费了,所以我才给你传授武功。其实,你也知道,练武这东西,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你今天能拿到全国总冠军,老爷子替你高兴,大多还是靠你这么多年的琢磨苦练,老爷子不敢贪功。”
我爸爸又连连叩头,感恩谢恩。
老爷子摆摆手:“行了,老说那几句话有什么劲?我问你一句话,你打算当国民党的武术教头了?”
我爸爸恍然明白,原来老爷子专程找来,就是因为这件事情,他不知道老爷子的态度是赞成还是反对,就实话实说:“我还没想好,老爷子您的意见呢?”
老爷子说:“我的意见很明确,辞了,不准干。咱们练武之人,要的就是个自由自在,不受约束,讲的是道义,不受管制,绝对不能进官府,当官员,进了官府当了官就不会当好人,身有武功,变成坏人,更坏。”
我爸爸连连说:“我听老爷子的。”我爸爸心目中,老爷子其实是他真正的师傅,可是从小到大,老爷子一直不承认是他的师傅,也从来不让他喊师傅,就让他叫老爷子,已经成了习惯,所以也就一直叫他老爷子。
老爷子哈哈一笑:“行了,我也是说说而已,就跟练武一样,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最终怎么弄,还是看你自己的运道,不跟你啰嗦了,我还有事呢。”
又是那一套,不等我爸爸明白过来,老爷子一闪身,又从窗户跑了,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法,人走了,还把窗户给关好了,甚至连里边的窗划都给原封不动地Сhā上了。
我爸爸终于下了决心,谢绝廖耀湘的盛情,不参与政治,不当军官,老老实实当他的武师。不管是现实还是梦境,从那以后,我爸爸再也没有见过老爷子,老爷子在他的生命之中,就像不时隐现的星辰,若有若无,如梦似幻,却永远活生生地存在于他心灵深处。
黑土 第三章(7)
“唉,这就是命,该你受的,你怎么也躲不过去。”这是我爸爸劳动改造结束,回到家里跟我们团聚的时候,总结的人生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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