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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公­鸡­兴奋了,没有直接回答我,转而催促卤煮店的老板:“快点啊,我们吃完了还有事儿呢。”

饭后,我跟着他到了他们家,去拜见他爸爸。我长期给他爸爸推拿按摩,已经非常熟悉。他爸爸当着我说话也不夹带一丝一毫的伪饰,实话实说地告诉我,他对红旗这个儿子实在没办法了,这个儿子太能作妖了:“光是女朋友就不知道换了多少茬了,看得我都眼花,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自己有一份在银行当中层­干­部的好工作,工作收入比我的退休金还高,就那钱还不够花,我每个月的退休金大部分都搭到他身上了。最可怕的就是他万一做出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来,后悔莫及。我有个抗战时期认识的战友,在战场上救过我的命,后来他却投降了日本人,被送到日本当劳工,抗战胜利以后就加入了日本籍。国家改革开放以后,回国来探亲,又跟我联络上了,看他那样儿,好像在日本过得很不错,很有钱,红旗就整天嚷嚷着要去日本留学闯荡。我想着,与其让红旗在国内作妖,还不如让他到日本去。我跟老胡说了,他满口答应愿意帮忙,给红旗做担保人。”

我愣愣地听着,心里暗想,人家是给你家红旗做担保人,这里边好像没我什么事啊,把我叫来­干­吗?转念想到,这老爷子也挺有意思,红旗Сhā在自己家里还不够,还要派到日本去给日本人作妖,也不知道日本人看到这面红旗,会作何感想。我在那儿胡思乱想,老爷子可能看出来我心不在焉,连忙给我解释这件事情跟我的关系:“小许啊,你也知道,我就这么一个不成器的儿子,就这么一个人放出去,我怎么也不放心。我听红旗说你一心也想出国,要是你能陪他去,我也就放心了。”

我这才明白,老爷子是想让我跟他儿子一起去,连忙答应:“鞠大爷,这没问题,您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公­鸡­。”我把鞠红旗叫公­鸡­叫顺口了,不小心在他爸爸面前说溜了嘴,连忙解释,“我们在一起惯了,这么叫着亲近。”

他爸爸笑了:“公­鸡­,他要是真有公­鸡­那两下子倒也好了。”然后又板了脸对我说,“小许啊,你出国的事情我保证帮你办,你也得向我保证,到了日本,一定要保证我们红旗的人身安全,如果红旗实在混得不行,你也要想办法让他能够回国,不能把他扔在日本不管了。”

我连忙答应:“鞠大爷,我保证,在日本,有我一口吃的,就绝对不会让红旗饿肚子。”

鞠大爷满意地点头:“小许啊,我跟你爸爸认识这么多年,跟你认识的时间也不短了,我相信你。”

第二天,公­鸡­就带我到北京饭店认识了那位胡大叔,这位当年的八路军叛徒,现如今调养得红光满面,西装革履,见人一个劲鞠躬,我那会儿还以为他是觉得当了叛徒汉­奸­见到中国人不好意思,鞠躬谢罪,后来到了日本,才明白,日本人待人都是那么客气。再后来,跟日本人接触多了,也才明白,在那种礼貌、客气后面,隐含的是距离和疏远。

胡大叔答应尽快帮我们办理日本入国手续,名义上是留学:“到那以后,只要你们听我的,一切都没问题,我在日本的门路比在中国广得多,只要你们听我的,别违法犯罪,凭我的经济实力和人脉关系,三年之内不等你们留学期满,保证能把永居办下来。”胡大叔话说得很满,多次强调我们要听他的,当时并没有引起我们多想,认为那就是一般的年长者对晚辈的吩咐、叮咛。

“出国手续费每个人要拿一万块钱,不多吧?”胡大叔这么说。我和公­鸡­都认为不多,别说这是正大光明地办理出国留学手续,就是偷渡,也远远不止这个数。

那位胡大叔果然能量非凡,过去显得如登天一样难的出国事宜,这一次居然非常顺利,很快我和公­鸡­的签证就一起办了下来。

于是,我带着兑换来的三万日元,按照那会儿的汇率,大概相当于五百块人民币,还有我弟弟在机场男厕所塞给我的二百块人民币,过了安检和海关。身后,是亲人们的牵挂、期盼还有憧憬,我没敢回身,我不敢看我儿子,不敢看我妻子,怕我忍不住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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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 第一章(1)

那位胡大叔把我和公­鸡­安排到他家跟他一块住。我和公­鸡­万分感激,我们原以为这样能让我们省不少钱,第二天他向我们收房租的时候,我们才恍然,我们住他的房子,并非免费,而且一点也不便宜。胡大叔家并不像在国内吹得那么富足豪华,小小一套公寓,比我弟弟的那套北京老式楼房强不到哪儿,好处是,只有他一个人住,他好像没有其他家人。他住大间,我和公­鸡­住小间,倒也不觉得拥挤。

日语学校还没有开学,胡大叔就安排我们俩­干­点临时活,他给我招揽一些日本人,推拿按摩,日本叫形体整理,简称整体,不属于医疗项目,所以用不着考执照。他给公­鸡­找了一份到一家小超市当搬运工的工作,公­鸡­头一天去了,当天晚上回来趴在榻榻米上唉声叹气,让我给他推拿按摩:“这破活真不是人­干­的,自小到大我就没受过这个苦,明天打死我也不去了,一天给我一百万我也不去。”

果真,从第二天开始,公­鸡­就再也没有出去工作。我不知道他到日本的时候随身带了多少钱,我却知道,我到日本带的那点钱,吃最便宜的便当,也只能维持半个来月。我到日本的目的,是为了赚钱,而不是为了花钱。然而,我却既没有花钱的机会,更没有赚钱的机会,我的护照在胡大叔的手里,一下飞机,他就说,作为担保人,他承担着沉重的法律风险,他有责任替我们保管护照,以便随时替我们,也替他自己负责。没有护照,寸步难行,况且我也不懂日语。

我只好老老实实地听从胡大叔的摆布,每天按照他的安排,给日本人推拿按摩。我推拿按摩从小练的那一套需要运用体内的劲气,并不是如普通中医推拿按摩师那样,仅仅用筋­肉­的力道,效果非常好,但却也非常吃力。每做完一个,通常都是大汗淋漓,需要休息片刻,才能接着做下一个。最高纪录,我一天做了十二个人。到吃晚饭的时候,我累得连饭都吃不下去,过了吃饭时间,却又开始饥饿难耐。而胡大叔家却不知道为什么,从来不储存任何熟食,

那天晚上,我刚刚睡下,公­鸡­回来了,我看看表,已经凌晨两点钟了。

“你今天怎么睡这么晚?”他看到我没有睡,就问我。

我说有点饿,睡不着。

他把手里的塑料袋扔给了我:“吃吧,里边有吃的。”

我大为惊诧,里边是两个面包,还有一瓶矿泉水。他跟我一样,吃住行几乎都被胡大叔控制,他怎么会搞到吃的?

“扒金库赢来的。”他说这话时满不在乎。

我吓了一跳,我刚到日本,还不懂“扒金库”并不是到银行的金库扒窃,而是日本最常见的一种赌博方式,类似于老虎机、弹子机之类的游戏机。公­鸡­不厌其烦地给我讲解:扒金库就是玩游戏机,一般分两种:片子机又叫斯洛多和弹子机。基本方式是玩家先买若­干­金属筹码,然后选择玩的机型和花­色­,搬动手柄,等待机器变化,根据投注情况决定输赢。

“这不是赌博吗?”我惊问。

公­鸡­不以为然:“赌博不也是玩吗?反正日语学校还没开学,呆着也是呆着,还不如抓紧时间玩呢。等到开学了,想玩也没时间了。”

我也顾不上多问,抓紧时间填肚子,两个面包一瓶矿泉水狼吞虎咽地就填进了肚子。

两天后,公­鸡­玩输了,要把衣裳扒给人家换筹码,人家不要他的衣裳,把他赶了出来,他向胡大叔要钱,胡大叔不给,两个人差点打起来,由此我才恍然知道了一个绝大的秘密。

东京 第一章(2)

我原以为,在日本我给别人按摩推拿都是尽义务,那些人都是胡大叔的街坊邻居好朋友。我之所以愿意白­干­,一来是感谢胡大叔帮助我去了日本,二来是在胡大叔那儿吃饭,胡大叔没朝我要钱,我欠着他的饭钱,胡大叔明里没说,但是我不能不知好赖。

那天我正在他们给我腾出来的小屋给一个日本老伯按摩,就听到公­鸡­和胡大叔在另一间屋里吵了起来,刚开始仅仅是争执,声音压得很低,显然他们不愿意让别人听到他们的争吵内容。后来声音越来越大,也就不管不顾了。日本老伯问我话,我估计是问我他们为什么在吵,吵什么,我听不懂日本话,但是我觉得中国人当着日本人这样大吵大闹挺丢脸,就用手势请老伯稍候,我过去劝劝。

那位老伯也听不懂中国话,以为我做完了让他走,爬起来,从衣服兜里掏出来一沓钱递给我,连连朝我鞠躬,道谢告辞。我不知道这钱该不该收,正想问问胡大叔,日本老伯却已经把钱恭恭敬敬地放在我面前的矮桌上,然后起身走了。我实在不知道那钱该不该拿,就过去劝架,顺便告诉胡大叔一声,那钱如果不能收,就请他代为交还给那位老伯。

我到了大屋里,他们俩吵得正热闹,看见我进来,两个人同时噤声,马上不吵了。胡大叔一眼看到我手里的钱,抢前一把从我手里把钱夺了过去:“你怎么能收钱呢?”

我说,我也不知道该不该收,那个老伯把钱放下就走了,我这不是过来问你吗?不该收给人家退回去不就行了,你发那么大火­干­吗?

胡大叔把钱揣进兜里,转身朝外边走,公­鸡­堵住了他:“把钱拿来。”

胡大叔瞪着公­鸡­,公­鸡­一点也不让份:“给不给?”

胡大叔居然屈服了,从兜里掏出钱来,数了两张,给了公­鸡­,我注意了一下,一张是一万日元。我到日本的时候,身上全部财产才三万日元,外加我弟弟在机场男厕所塞给我的二百块人民币。他竟然一次就给了公­鸡­两万,公­鸡­还嫌少,说是要四万,胡大叔犹豫片刻,就又给他加了两张。

公­鸡­拿了钱,也不说什么,转身就走,我估计他又跑去扒金库了。我以为胡大叔可能保管着公­鸡­带到日本的钱,就像有些家里大人托付别人带小孩,怕小孩拿钱乱花或者丢了,就让托付的大人替自己的孩子管钱。以公­鸡­他爸爸对他的了解,把给他带的钱委托老朋友胡大叔代管,一点也不奇怪。

接着,又来了要做按摩推拿的日本人,我就过去忙。在推拿按摩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刚才,胡大叔给公­鸡­的钱,是我从客人那里得到以后给他的,难道那笔钱他不打算还给那个日本老伯了?转念想想,我又觉得自己可笑,钱那东西又不是电影票,必须对号入座,这笔钱用在这里,再拿别的钱垫上,也没有什么不可。

过了两天,公­鸡­晚上回来,喝得醉醺醺的,­精­神有点亢奋:“许哥,赢了,今天晚上大赢。”

这家伙有语言天赋,依我看,根本用不着读日语学校,才来了一个多月,在外边玩耍游逛,居然能够跟日本人连比划带说,把自己和对方的意思弄个*不离十。所以,他敢下酒馆、泡游艺厅,甚至旧病复发,开始泡日本女孩子,曾经带了一个挺漂亮的日本女孩到家里来泡铁观音。铁观音是我爸爸一个南普陀的武道朋友专门送给他的,他舍不得喝,我到日本,他非让我带上,说是如果需要,可以当做礼品送人。我到了日本,没有可送之人,公­鸡­就摽上了我这一盒茶叶,把日本女孩带回来要喝铁观音,当着日本女孩的面,我不好说什么,只好由他。书包 网 想看书来

东京 第一章(3)

我说:“那玩意儿不是什么好事,今天赢明天输,我劝你还是少沾好,你们家据我所知也不是百万富翁,即便是百万富翁,也经不起你赌。”

他哈哈大笑,喝多了,脸红得活像正要踩蛋的公­鸡­,跟他的绰号名副其实:“许哥,你放心,我也就是玩玩。不过让我说,你到了日本以后,就这样整天在屋里闷着,你傻不傻啊?你到日本­干­吗来了?”

我没想到,在我自己心里千万次问过自己的问题,他也问了出来,我便请教他:“你说,你到日本­干­吗来了?”

“日本是什么?是资本主义社会,花花世界,到日本来,不就是开眼、享受的吗?像你这样,真是可惜了,到时候回国,人家问你日本什么样,你总不能啥也不知道吧?”

“你想回国了?”

“我才不想呢,起码现在不想,到了实在混不下去那一天,好赖找个日本妞儿娶了,照样能在日本过好日子。”

他这话我从胡大叔那儿也听过,有两次公­鸡­急着要办永居,胡大叔告诉他现在还不可能,起码要在日本语言学校毕业以后,拿到毕业证,又有了比较安稳的工作,他才能出面办永居。

他就跟胡大叔戗戗,说:“你不是说到了日本你保证能给我办永居吗?你这不是蒙人吗?”

胡大叔就给他设计前程:“你跟小许不同,人家有手艺,你会­干­啥?人家日本要你这种人能­干­吗?我说能给你办,就一定能给你办,大不了找个日本女人结婚,你不是搞对象特在行吗?在日本搞啊,搞成了我还省事了呢。”

胡大叔这么说了,公­鸡­没有反驳,眨巴着眼睛在那儿琢磨,憧憬着怎样才能搞个日本对象。

“嘿嘿嘿,许哥,你有空也得出去玩玩,长长见识,别老闷在屋里。”

我说,我也想出去走走,长长见识,可是我没护照,没钱,也不懂日语,每天还有那么多日本病人需要我照顾,我怎么能走得开?

公­鸡­惊讶:“胡大叔还没把护照给你啊?他也没给你钱?”

我问他:“他把护照给你了?”

公­鸡­有了酒劲,说话有点把不住门了:“许哥,他扣我的护照有什么用?我又不能像你那样给他生财,养活他。”

我没有喝酒,我清醒着,我装作不以为然的样子:“胡说八道,我连自己都养活不了,能养活别人?喝多了又开始瞎掰了。”

公­鸡­那个公子哥儿劲头让我激了起来,那就是什么事都要争个上风,证明自己:“你别不相信人,我没喝多,告诉你吧,你给那些日本人推拿按摩,一个人少则一万日元,多则八万日元,你以为胡大叔那么好心,没事招那么多人到家里伺候着?傻哥哥,他没给你分钱吗?”

我气得没话说,胡大叔这人也太黑了,我出力挣钱没关系,可是你也不能拿别人当傻瓜,挣的钱你自个儿一爪子全抓走吧?

我摇头:“没有,一分钱都没给过我。”

“你朝他要啊,凭啥不给你?我花点,那是应得应分的,你来之前,对我爸爸承诺了,有你吃的一口,就绝对不会让我饿着对不对?我们俩是哥们儿对不对?他凭什么?告诉你,我没钱花了就朝他要,他敢不给,我就领着你离家出走,看他怎么办……”

公­鸡­嘟嘟囔囔地睡着了,我却无比清醒,尽管累了一天,浑身上下疲惫不堪,脑子却格外活跃,各种念头纷至沓来。我愤怒,苦笑,自嘲,沮丧,我再次问自己:我到日本­干­吗来了?就是为了给那个胡大叔,还有这个公­鸡­当钱耙子,搂钱养活他们?我成什么了?傻瓜,弱智,白痴,小丑?天亮时分,我刚刚睡着,却又被自幼养成的生物钟唤醒,该练功了,我却懒得起来,我今天该休息了,我要*,让胡大叔给他的客户解释去,今天为什么没人推拿按摩了。

东京 第一章(4)

这是我到了日本以后,第一次为捍卫自己的权利而斗争。我没有明说,但是却*了。胡大叔怎么跟他的那些日本客户解释我不知道,我也听不懂。那天,我就躺着,什么也不­干­,隐隐约约听到胡大叔在跟公­鸡­俩人争吵什么。我不用听,也知道,他们的话题中心是我。

有人说过,真正的男人可以为了理想壮烈牺牲,伟大的男人可以为了理想卑贱地活着。我的理想很卑微,甚至说出来都会被人耻笑:每个月攒十万日元,寄回北京那个大杂院里,因为,那里有我的父母和妻儿。这能叫做理想吗?可是,这确实就是我的理想,为了这个理想,我当然不会壮烈牺牲,然而,为了这个理想,如果这也能算作理想,我会卑贱地活着。

最终,我的*取得了胜利,胡大叔妥协了,跟我说定,推拿按摩的客户由他找,赚的钱我、他、还有公­鸡­三个人,三一三十一的分。定了之后,他给了我五万块日元,算是第一笔提成。。我接过了那本就应属于我的五万日元,心里有点酸,也有点热,我当然不会相信他的话。如果公­鸡­不在醉酒中,挑破了其中的猫腻,别说这五万日元,就是五日元,他也不会白给我。

“你别误会,我并不是不给你钱,是不敢给你,你刚来,人生地不熟,连日语也不会说,把钱给你了,你万一弄丢了怎么办?我替你存着呢,你放心,到时候我会打总一起算给你的。”胡大叔用这种说法替自己的做法作注解。

我对他说:“谢谢您了胡大叔,我的钱还是我自己管好一些,我不是小孩子,您也不是我的家长。”

拿到这笔钱,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跑到邮局给我爸爸汇款。这笔汇款对于我和我爸我妈还有我的妻儿,意义非凡。既可以让我爸爸尽快把他借的钱还上,同时,我也用这笔钱证明,我在日本混得可以,尽管我混得实在不可以,起码可以给他们一个安慰、一份安心。

虽然我跟他们之间有挣来的钱三一三十一分账的协议,可是,最关键的问题我却没有办法自主:我到底挣了多少钱,这是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只有胡大叔知道,我和公­鸡­都不知道。因为我们不懂得日语,而且,客户都是胡大叔招来的,他跟人家怎么谈的,我不知道。钱人家直接交给他,人家给了多少,我也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协议只不过是一页没有任何保障和约束力的废纸,甚至连废纸都不如,因为,我们之间,连可以签字画押的那张纸都没有。

我每天要去日语学校上学,就不能再继续为胡大叔挣钱,胡大叔挺不高兴,却也没办法明说,只能拉脸子、减少我们的开支,把过去的米饭酱油改成了稀饭酱菜。公­鸡­愤愤不平,跟他争吵,骂他不讲诚信,他说是跟中国人学的,我气坏了,也跟着骂:“你他妈的是哪国人?”

胡大叔嬉皮笑脸:“我是中国种,日本人。”

公­鸡­说在北京的时候,胡大叔就跟他爸爸拍了胸脯,说到了日本以后,一定要好好照顾他,结果现在连大米饭都不给吃了,喝粥:“他妈的,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来了。”

胡大叔反过来讥嘲他:“你又不是我儿子,就是我儿子,这么大了我也不养活了,你到日本来­干­吗来了?你要是像小许那样,能挣钱也行,连个对象都搞不定,你说你还能­干­吗?不行就回去,再这样混下去,连粥都没的喝。”

东京 第一章(5)

两个人争争吵吵,公­鸡­硬是从冰箱里把胡大叔存的­鸡­蛋掏出来几个,用油煎了,我们俩一人两个,撒了白糖吃。胡大叔­干­气也没有办法。

公­鸡­那天跟我闲聊:“哪天我们真应该到东京逛逛去。”

我蓦然想起,我们到日本以后,就住在这千叶的郊区,连东京市区都没去过。

我应和他:“是啊,到日本这么长时间了,连东京什么样都不知道,真应该去看看。”

公­鸡­是个爱玩爱逛的人,马上说:“我们给胡大叔说,或者他带我们去,或者他把护照给你,我们俩自己去。”

我马上想到,如果胡大叔把护照给了我,我一定想尽办法不再让他扣住我的护照。我有我的目的,公­鸡­有公­鸡­的目的,我们俩就开始要求到东京逛逛。胡大叔刚开始不答应,说他没时间陪我们,我们自己去,万一丢了他负不起责任。公­鸡­说,如果他不去,我们俩自己去:“我们都是成年人了,不至于跑趟东京就丢了。即使丢了,我们还能找警察帮忙。”

看到我们俩态度坚决,他改了主意,说他要带我们俩去:“你们俩从来没去过,日语又不过关,我真不放心。”

那趟东京之行,应该说是我到日本以后的一个重大转折,或许是命运垂怜,让我碰到了老熟人,也最终让我走出了胡大叔的­阴­影,摆脱了他的控制。

到了东京,在出轻轨车站的时候,我站在扶梯的右边,右边没有拥挤的人丛。

从我的身后传过来熟悉的汉语:“先生,您是刚从国内来的吧?”

我回过头,一个瘦削却结实的男人,年龄跟我差不多,手上提着一个日本人经常用来送便当的提篮。

我奇怪地反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是中国人?”

他笑笑:“日本人不会站在您这个位置上,您最好靠左边站,右边是留给有急事的人的。”

原来如此,刚才我站在扶梯的右侧,心里还在纳闷,为什么别的人都要顺溜着排在左侧,而把右侧空出来,白白浪费空间。

我连忙给他让道,他却没有马上超越过去,打量了我片刻,问我:“您也是在十条日语学校上学的吧?我见过您。”

我说是啊,你怎么知道?他说他也在那里上学,在学校里见过我,我却没有印象。

“听口音您是从北京来的?”

我说是的,他说,他还认识一个从北京早两年过来的留学生:“等有机会我给你们介绍认识一下。”

我把公­鸡­也介绍给他:“这是我们一起来的朋友。”又对公­鸡­介绍,“他也是从北京来的。”

这个时候胡大叔满脸不高兴地冲过来,一把将我推到后面,用他自己把我跟那个人隔开:“快点走,别碍事,这不是聊天的地方。”然后又用日语咕噜了一大串话,我们听不懂,但是从表情可以看得出来,他说得肯定不是好话。

那个人仔细地看着胡大叔,没有吱声,脸上却有恼怒。我轻声给他解释:“我们的担保人,不愿意招惹他。”他点点头,也不再跟我说什么,越过我们,拎着提篮急匆匆地走了。

我们出了车站,外面是新宿的繁华街道,这时候在扶梯上偶遇的那人从旁边经过,碰了我一下,塞给我一个小纸团,我估计是联络地址、联络方式之类的东西,连忙塞进了口袋,没让胡大叔和公­鸡­发觉。

第二天,我趁胡大叔出去不在的时候,按照这个电话号码拨了电话,接听电话的人声音很熟悉,却不是给我电话号码的那个人,我问他:“赵刚先生在吗?”

东京 第一章(6)

对方说:“不在,您哪一位?我听声音怎么挺熟的?”

我说我听您的声音也挺熟,您是哪一位?刚刚问完这一句话,我马上想起来了:“您是黄大满?”

对方马上兴奋起来:“我靠,你老许啊?啥时候来的?”

我说我刚来两三个月,正上日语学校呢。他说难怪你找赵刚呢,你们俩在十条的日语学校上课认识的啊。

我说我们不是在日语学校认识的,昨天在东京地铁站认识的,他给我留了这个电话号码,我在东京也没什么朋友,试着打打。

他“我靠”了一声说:“原来你就是他昨天回来说的那个让老蚂蟥给叮上的北京小子啊。”

我没明白:“什么老蚂蟥?”

黄大满说:“行了,你的情况我知道了,见面再聊吧,我现在要上班去了,明天,我到日语学校找你去。”

说完,他就扔了电话,给人的感觉非常忙碌。黄大满是一个武功不高、絮絮叨叨的热心人,自打他到日本留学以后,我们就断了联系,想不到在这儿又碰到了。

第二天,到学校以后,我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赵刚,找到了赵刚,跟他聊了起来,才知道,他现在就和黄大满合租房子住在一起,黄大满兼了好几个工,整天忙得要命,累得贼死。

赵刚告诉我:“黄大满本来说今天要到学校来找你,我看他昨晚上回来太晚,反正我也要跟你见面,就没让他跑这一趟,放学了,你跟我一起过去,到我们那儿认认门。”

赵刚则是读日语学校的二年级,下个学期结束就毕业了。因为跟我们不在一个年级,所以我没注意到他。他作为老学生却对新入学的人比较关注,所以在新宿地铁扶梯上一下就认出了我。

“那天跟你们在一起的华侨,是一条蚂蟥,把你给叮死了,你的护照是不是让他给扣了?”赵刚问我。

我反问他:“你怎么知道?蚂蟥是什么意思?”

赵刚说,你们不知道,在日本有一些老华侨,混得不好,就靠给国内想出国留学的人提供担保赚钱:“你来的时候,他提供担保,收了你多少手续费?”

我说交了一万块人民币。他说:“还不算太黑,到日本办签证,正常手续费才三百多块人民币,可能他估计太多了你也拿不出来。这是赚你的第一笔,到了日本以后,他就以担保人为借口,扣住你的护照,然后让你租住到他们家,挣的钱给他分,这种人很可恶,就像蚂蟥扒到你的身上吸血,扯都扯不掉。放学了你跟我走,去见见黄大满,商量个办法,不能总让那家伙控着你,扒在你身上吸血。”

放学以后,我们按照约定,在学校门口会合,公­鸡­也跟了上来,问我们俩­干­吗去,我说遇到了一个北京来的老朋友,跟赵刚住在一起,我要去他们那儿看看。公­鸡­也要去,我没有理由不让他去,只好叮咛他:“别告诉胡大叔。”

公­鸡­信誓旦旦:“没问题,你不让告诉他我绝对不告诉他。”

赵刚带着我们坐国铁走了十几站路,到了东京大田区,钻进了一个小巷道,为了不至于出来的时候迷路,我注意看了一下路牌,牌子上写的是“东港町”。小巷道里边并排建满了参差不齐,已经明显破败了的小楼房,有的三层,有的两层。“这就是我们住的寮。”赵刚给我们介绍,口气里有些寒碜劲儿。

我们来到一座二层小破楼跟前,小破楼的门口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木林莊”。我们跟在赵刚的后面从楼下面的门洞里钻了进去。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东京 第一章(7)

里边黑乎乎的让人不敢下脚,楼梯脚一踩上去咯吱吱乱叫,好像随时都会坍塌下来,让人心惊­肉­跳。里边被分割成了一个个小房间,房间都是用纸筋板隔开的,每个房间都如小小的鸽笼,里面没有床,跟着日本人的习惯,打地铺,叫榻榻米。

来到二楼,走到过道最里间,赵刚掏钥匙打开了门,里边黑乎乎的没有开灯,地上鼓起了一个人形的丘陵,赵刚过去用脚扒拉了一下:“大满,起来,看看谁来了。”然后拉开电灯,地板上的丘陵蠕动着爬了起来,果真是黄大满。

他揉着眼睛,躲避着刺眼的灯光,嘟嘟囔囔地说:“来之前怎么也不打个招呼?”

好几年没见面了,在异国他乡重逢,他对我的到来完全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份儿热情,甚至没有电话里的热乎劲儿。我就觉得有点没意思,讪讪地站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办。公­鸡­在我后边,揪揪我,没说话,意思我却明白,让我走。

黄大满坐起来,盘着腿,啥话没说先掏出烟来散给我一根,然后指着公­鸡­问:“这位谁啊?”

我说跟我一起来的,也是从北京来的,叫鞠红旗。黄大满和赵刚同时笑了起来:“这哥们儿爹妈真有才。”

公­鸡­有点不高兴:“怎么了?谁拿我爹妈打哈哈我跟谁急啊。”

赵刚连忙说:“没有那个意思,就是随便说说。”

黄大满招呼我:“坐下啊,戳在那儿­干­吗?别嫌乎,出门在外,瞎凑合。”

我就地坐下,这才能够细细打量他。他比原来瘦了一些,也憔悴了一些,可能刚刚从睡梦中醒来,反应还有些麻木、迟钝。

我问他:“怎么样?还好吧?”

黄大满夹着烟头的手随意划了一圈:“还行吧,就这样儿,你都看到了。”

赵刚给我们端来两杯水,我听到他刚才在水龙头上接水的声音,怕喝凉水拉肚子,没敢喝。赵刚很聪明,马上明白了我的意思,告诉我这水是可以直接饮用的。

黄大满起身,叫我:“屋里太闷了,走,我们俩到外边去。”

赵刚和公­鸡­都是聪明人,明白黄大满的意思,都没有跟着我们出来。

这间屋子在过道尽头,从过道尽头的门洞里出来,外面是一个露台,露台上扔着一些废弃不用的旧家具,黄大满拉过一张破椅子让我坐:“这儿好多了吧?”

“那个人,就是跟你一起来的那个,怎么样?”黄大满过去是一个­性­格外向、热情,富有行动活力的人。几年不见,他的变化很大,平和了,稳重了,也冷漠了许多,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比在北京的时候低了八度。

“挺好的,没什么心计,他爸爸是高­干­。”

“他爸爸跟他都傻帽儿,高­干­子弟跑到这边受什么罪来了?不好好在国内享福。”停了停他又问我:“那人可靠不?”那语气让我有点忐忑,很像港台影视剧上黑帮头目吸收马仔。

他见我没回答,扭回头看看我:“发什么愣?我听赵刚说你不是想出来吗?我是问你,他跟你一伙,还是跟蚂蟥一伙?”

我还真有点不好回答,公­鸡­从感情上说,肯定跟我一伙,从利益上说,应该算作胡大叔那一伙的。我把情况给黄大满说了,黄大满沉吟片刻,告诉我说:“你回去以后,就对那个蚂蟥说,学校登记注册要核对护照。”

我告诉他,如果那么说,胡大叔宁可自己跑到学校,也不会把护照给我。

“那你就说你要办务工证,没有护照办不了,办务工证必须本人亲自去,他去人家也不给他办。他怎么吃你的?”黄大满又问。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东京 第一章(8)

我告诉他,就是让我给人推拿按摩,我出力,他收钱。黄大满摇头叹息:“我要是有你那两下子,到日本这么长时间,混不出来起码也能挣不少钱了。赶紧跟他脱离,你要是怕养活不了自己,就回北京去,要是觉得能养活自己,就别怕苦别怕累,什么挣钱­干­什么。”

我把我的担心说了:“我要是跟他脱离了,他取消我的担保怎么办?”

黄大满告诉我,他的担保仅仅是入国担保,当我取得日本留学生资格以后,就已经在日本入管局记录在案,只要我没有违法犯罪,担保人没有权力单方面取消担保,即便他要取消,也不影响我的签证有效。

“你现在最要紧的是赶紧摆脱那条蚂蟥,他担保了你也别领他的情,给你提供担保,他是赚钱的。你就朝他要护照,他要是不给,你就说要报警,要到入管局告他用提供担保榨取你的钱财,你看他敢不敢卡住你。”

我还有点担心:“他要是硬不给我,我真的找警察告他?警察能管吗?他可是日本籍。”

黄大满说:“不信你就试试,在日本,非法扣押别人的身份证件,是犯法的,警察可不管你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是日本,不是中国。”

分手的时候,黄大满说:“第一次见面,本来应该请你们吃顿饭,晚上我还要加班。你摆脱了蚂蟥,要是愿意,就搬到我们这边来,房租可是要分摊的,别说我小肚­鸡­肠啊。”

我理解他:“别说那种话,大家在外边,都不容易。我们认识又不是一天两天,在这里相逢,就是缘分,我把护照要出来就搬过来。”

我装作随意地告诉胡大叔,这两天我要去办理务工证,需要护照,让他把护照给我。胡大叔放下碗筷,盯着我看,我跟他对视着,平和但坚定地说:“没有务工证,不能挣钱,­干­什么,除非是义务的,只要挣钱就是非法的。”我的言外之意很明显,如果办不来务工证,我就什么挣钱的活也不­干­了。

胡大叔说:“现在开学了,你又要上课又要打工,很累,明天我抽个空去帮你办吧。”

公­鸡­连忙说:“那你也帮我办一下,省得我也得跑一趟。”

我说:“行啊,那就麻烦你了。不过,据我所知,办理务工证,必须本人去,要有很多签字画押的手续才行。”

公­鸡­说:“是吗?那我还办不办了呢?”

我说:“你想办就办,不想办就别办,反正有我养活你,只要你好意思。”

公­鸡­让我给噎了一通,胡大叔埋头吃饭,吃过饭对我说:“我明天陪你去吧,你自己去我不太放心。”

我不能跟他来硬的,他现在已经对我有了戒备,担心我拿到护照之后,脱离他的控制,如果来硬的,彻底决裂,会造成什么结果,我心里没数,也不敢轻易尝试。所以我只好对他说:“那也行,你明天去,我没时间,要上课。”

放学回到家里,胡大叔没在家,公­鸡­一个人守着电视发呆。我问他既不去上课,也不去找千叶小姐,一个人守着电视­干­吗?他说他跟着电视学日语,比在日语学校学得还好:“你放心,你能拿上毕业证,我保证也能拿上,落不下。”

说着,他不动声­色­地递给我一个信封。

“什么东西?”

“你想要的。”

我打开看看,里边是我的护照。

我问他:“你怎么要出来的?”

公­鸡­说:“要什么?要他能给吗?我今天没上学去,趁他不在就手到擒来了。”

东京 第一章(9)

拿到了护照,我非常高兴,甚至有些激动,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东西,尽管它属于我,却一直被胡大叔捏在手里。越是渴望的结果,得到了,就会越加忐忑:“要是他回来发现了怎么办?”

公­鸡­轻描淡写:“你应该想的是他能怎么办?本来就是你的。”

第二天一早,我和公­鸡­就离开了胡大叔家,上学的路上,公­鸡­对我说:“其实啊,我爸爸跟你说的那些你也别太在意,别说你跟我没什么亲戚关系,就算咱们俩是亲兄弟,我这么大了,也不能靠你养活。”

我说:“我也没想着养活你,首先我得养活我自己,有剩余了,才考虑你。”

公­鸡­哈哈笑了:“好容易说真话了。”

我发现他笑的时候,满脸灿烂,天真无邪的童稚从笑纹里隐隐约约还能看到。过去,我没发现他这个特点。

“你犯傻啊?我们到日本来­干­吗来了?不就是为了挣钱吗?你辛辛苦苦挣的钱凭什么三个人分?”那天放学后,我去找黄大满闲聊,他让赵刚给我传话,说他今天四点钟以后有时间,要请我吃饭。因为他没有提公­鸡­,我也不好意思带公­鸡­去,就自己跟着赵刚找他。

黄大满听我说在日本给人推拿按摩挣钱,要分给胡大叔和公­鸡­,替我打抱不平。我说,谁愿意把自己辛辛苦苦挣的钱白白分给别人,可是,那些病人都是胡大叔招来的,没有他我也没钱可挣。最要命的是,他是我的担保人,过去我的护照他一直卡着,昨天公­鸡­才给我偷出来。

黄大满说:“在日本,就怕你没本事,有本事,肯吃苦,讲信誉,就有出头的日子。你的本事我了解,出头只是迟早的事情。”

我问黄大满,到日本这么长时间了,他的感觉怎么样。黄大满说,到日本要经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就是新鲜阶段,刚来一两个月时间吧,看啥都新鲜。第二个阶段是惶惑,思乡,想家想得要命,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混下去。第三个阶段就是啥都不想了,就一门心思地想钱。

“许哥,你­干­脆出来吧,自己­干­,勤工俭学,再跟那个蚂蟥混下去,你就完蛋了。”赵刚劝我。

“要不是胡大叔卡着我的护照我早就出来了,明后天我就搬出来,跟你们住,你们要我不?”

黄大满拍了我一巴掌:“胡说什么呢?别说自己养活自己,自己的费用自己担,就是你有难处了,没地方住没地方吃了,到我们那儿混堆儿,赵刚怎么样我不敢说,我要是说一个不字,你就像砍砖头一样把我的脑袋砍了。”

黄大满这话说得我心里热乎乎的,我给三个人斟满酒:“哥们儿,今天这顿饭,这顿酒,是我到日本这么长时间,吃得喝得最畅快的一顿,我们­干­一杯,算我敬二位了。”

­干­过杯,我们商量好,第二天黄大满和赵刚就跟我过去搬家,胡大叔不吱声好说,我们客客气气,好合好散。如果胡大叔阻拦,动硬的还是动软的,我们三个人一起上,黄大满说:“狗日的我就不相信他还没有王法了,他讲王法我们就跟他讲王法,他动私的我们就跟他动私的。”

我住到了黄大满他们的“寮”里,为了省钱,我们三个人挤在一个小隔间,房租、水电费都是三个人均摊。从胡大叔那儿搬出来以后,我再也没有回去过,也再没有跟他见过面,黄大满告诉我说,那种专门吸穷人血的蚂蟥,不值得搭理他。摆脱了胡大叔,我也有损失,没有给日本人推拿按摩的条件了。黄大满给我介绍了一个活,到NEC株式会社本部大楼当清洁工。在日本,清洁工工资很高,按小时计价,一小时一千日元。

东京 第一章(10)

我马上答应:“没问题,我­干­。”我不­干­也不可能,日语学校的学费和我自己的生活,每个月最少也得十万日元。

黄大满说:“你要真的­干­,就要有思想准备,在这边­干­活可跟国内不一样,钱是挣得多,可是不好挣。”

我不相信还有我吃不了的苦,受不了的累,我到日本­干­吗来了?不就是受苦受累来了吗?受苦受累的目的是什么?就是要改变我和我们家人的生存条件。

我问黄大满在­干­什么,他说给一家酒店当杂役,他已经从日语学校毕业,现在除了打工挣钱,还在利用业余时间读日电公司的机电专科。他告诉我说,在日本,读大企业自己的专科学校,毕业以后工作更容易找。如果成绩好,不等毕业,就有可能被企业自己留用。

赵刚算是活得比较潇洒,平常到处打杂,挣够钱了就歇着,到日本各地玩。他说,既然来了,就要抓住机会好好认识日本,整天埋头打工,连日本什么样都不知道,挣了钱也没啥意义。我问他怎么看日本人,他说,日本人有很多地方其实跟中国人一样,勤劳、能吃苦、能忍、有韧­性­,什么都信,其实最终什么也不信,超现实主义,超实用主义,嘴上不说,实际上是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这一理论的忠实践行者。

他说得我和黄大满哈哈大笑,赵刚一本正经:“你们别笑啊,硬要说比中国人强的地方倒也不少,守纪律,讲公德,团队­精­神强。我说的这些优点是整个社会层面上的表现。当然,哪个国家都有好人,也都有坏人,有流氓,也有无赖,还有恶棍,这都是正常的。”

听他在那儿发表高谈阔论,我觉得挺好笑,赵刚转头对我说:“许哥,你可别碰上恶棍啊,日本的恶棍比中国的更恶劣。”

赵刚说的话就像不吉的谶语,命运给我发放了恶棍谷仓,让他来折磨我,考验我的忍功和韧­性­。我当清洁工第一天就发现,我的工头谷仓可能应该算是日本人里边那种坏东西。

谷仓不知道为什么老看着我不顺眼,跟我对话一向都是呵斥的口气。我怀疑他是一个民族主义分子,右翼,所以对我这个中国人有很强烈的歧视、敌意,所以才会那样。

头一天发工装的时候,谷仓从供我们休息的小库房里掏出一件皱皱巴巴的蓝­色­衣服,扔给我:“你就穿这个。”

这件衣物显然是别人穿旧了的,这我倒不在乎,反正就是一件工作服。我在乎的是,这是一件没有经过洗涤的脏衣服。日本是一个很讲卫生的国度,即使是给清洁工使用的旧工作服,也会洗涤得­干­­干­净净,折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更衣柜里。像这种未经洗涤的旧工装,给我,而且是扔给我,其中包含的轻侮意味是不言而喻的。

开始工作了,谷仓让我扛清洗机上楼,清洗机至少有二十公斤重,我当时估计他是因为我是新人,所以才让我扛。到了电梯口跟前,谷仓却不让我乘坐电梯,别的清洁工可以乘电梯,唯独我不准乘坐电梯,要扛着清洗机从楼梯爬上去。我问他为什么不让我坐电梯,他说因为我扛了清洗机,所以不能坐电梯。

我只好扛着沉重的清洗机爬楼梯,而其他清洁工手里最多拿着拖布和空塑料桶,而我们要爬的是十五层。乘坐电梯当然比我扛着二十多公斤重的清洗机要快得多,等我上到楼上,其他清洁工人已经开始工作,有的在卫生间里清扫马桶,有的在地板上清理以我的眼光来看,根本不存在的污渍。我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地爬上十五层楼,谷仓却对我劈头一通臭骂,我虽然对日语还不娴熟,可是他骂的话我却能够听懂,全中国大多数人都能听懂:“八格牙鲁。”后面是一连串夸张激烈的手势伴随的斥责。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东京 第一章(11)

原来,清洁工脖子上都围着一条毛巾,出汗了就用毛巾擦拭,谷仓看到我用衣袖擦拭汗水,便对我大骂不休。旁边的清洁工看不过去,指责谷仓:“你没有给他发毛巾,他只能用袖口擦汗,你怪他不公平。”

谷仓对别人绝对不会像对我那么苛刻,有了别人出面说公道话,他也不再骂我,下班的时候,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抽出来一条毛巾扔给了我,那条毛巾黑黢黢油腻腻的,当抹布都不合格。别的清洁工发的毛巾都是新的,唯独给我的不但是旧的,还是脏的。

我是一个中国人,我可以说,面对谷仓,不论“忍”字表达的哪一个层面,我都践行了最高准则。面对谷仓的欺辱,我忍了,为了那每小时一千日元,我还有什么不能忍的呢?我的理想,那个小小的卑微的理想,就是每个月能存十万日元寄回家的理想,支撑我卑贱地活着。

我的生活基本上固化为一定的程式:上午五点,起床洗漱、练武,六点赶到NEC大厦做清洁工,八点钟朝日语学校赶,上课到下午四点,再赶到快餐店做两个小时的帮工,到了下午六点,还要再去NEC大厦做三个小时的清洁工作。

我的生活在­精­神层面也基本上分成了两个部分:跟黄大满、赵刚在一起的时候,我能感觉到我是人,是一个有朋友、有尊严、有自我的人。另一个部分就是在谷仓手下­干­活的时候,我就感觉不到我是人了,当别人不拿你当人的时候,当你不得不接受别人不拿你当人的时候,你就感觉不到自己是人。

为了能多攒一点钱,早饭我依靠那些经常等在学校外边给中国留学生送饭团等食物的日本老­妇­人。午饭,我也尽量省了,我捡拾大楼里白领们毫不吝惜扔弃的午餐充饥。我在国内还有一大帮生活在贫困中的亲人,我说不准他们什么时候就需要用钱,需要我这个到国外“发展”的长子、兄长提供经济支撑,所以,我一分钱也不敢乱花,能省则省,午饭,对于我来说,也属于不能“乱花”的范畴。

那天,我赶到NEC大厦做晚清洁。当我打扫白领员工们午休时离开的办公室的时候,看到一些盛着便当的便当盒基本完好,里边的便当基本上没有吃,于是我就把这些便当盒收留起来,放到专门为我们清洁工人准备的小休息室里,准备­干­完活拿来充饥,这样就可以把晚饭省了。

我从写字间捡别人剩下的午餐,也会成为我的罪过。那天,我忙碌完了,回到休息室,已经饥肠辘辘,便想抓紧时间吃点东西。我刚刚端起捡回来的便当盒,谷仓从外面一头闯了进来,我还没明白过来,他一把抢过我手里的便当盒子,狠狠摔在地上,嘴里骂着我:“猪,你是猪……”然后狠狠地把散落一地的便当踩了个满地狼藉。

羞辱、怒火还有委屈,我的心被淹没在泪水的苦涩中,我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转过身去脱工装,借此掩饰我的羞耻和愤恨。手指活像狂风中的枯枝,抖得根本就捏不住扣子。谷仓却变本加厉,抢身过来,拉开我的更衣柜,把里边我留着当晚餐的便当盒全部扔到地上,全都踩成了烂泥,然后骂了一声“猪”,命令我把休息室打扫­干­净:“如果不想­干­,就永远不要再来了。”

我“嗨咦”、“嗨咦”地答应着,这是到日本以后养成的本能,整个日本社会都是这样,下级对上司的训斥、指示一律用“嗨咦”这个表示肯定的词汇应对。

东京 第一章(12)

谷仓詈骂着离开,我瘫坐到地上,地上的便当就如污泥,粘在我的裤子上,深沉的屈辱感和无奈的仇恨令我恍惚,头脑热烘烘地发涨,方才还在胸中翻卷的泪潮此刻却­干­涸了,心也像枯竭的古井,黝黑、深邃、­阴­冷。我茫然地站在那儿,一时竟然失去了行动思考的能力,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时间永远是抚平创伤、抚慰心灵的良药,越是急­性­病疗伤的速度也越快。十几分钟之后,激愤的心情平复下来,我恢复了行动的能力,我默默地用铲刀将粘在地上的食物铲起,默默地用抹布蘸着清洁剂,一寸一寸地将地面擦拭­干­净,然后再用清水一寸一寸地把地面冲洗­干­净……

做这一切的时候,我的­精­神是麻木的,我的心灵是­干­涸的,唯有我的肢体,服从着本能的支配,按照谷仓的指令做着我能做的事情。

10

紧张忙碌的日子过得快,春季一眨眼就过去了,夏天姗姗而来。那天,当我把拿到手里的三万日元工钱存进账户的时候,心里有了难得的欣慰。中国人勤劳、节俭、忍耐的品格让我的账上积累了三十多万日元。虽然距离每月积攒十万日元的目标甚远,可是,有了这三十万日元,我心理上有了些许稳定、可靠的感觉。如果失业,起码我不至于马上流落街头、衣食无着。

回家的路上,我想,在一起混了这么久,黄大满和赵刚也没有少帮过我,应该请他们一起吃一顿,庆贺一下我的存款突破了三十万日元。然而,回到我们蛰居的那座寮里,黄大满递给我的一封电报令我请他们吃喝一顿的念头烟消云散。电报是我弟弟发来的,告诉我,我姐姐患了子­宮­癌,要立刻做摘除手术,如果扩散,就完了。

姐姐,我那个从小几乎没上过学、读过书的姐姐,自幼就跟着我爸我妈在天桥卖艺,就像一头拉帮套的小毛驴,相帮着父母拉拽着我们家这辆破车,在坎坷崎岖的道路上蹒跚前行。早早地就嫁人的事实背后,包含着给家里腾房子、省嘴的卑贱目的。婚后,夫家也不富裕,两口子苦苦挣扎过着艰难的日子,现如今,好容易把孩子拉扯大了,应该松一口气为自己活几天了,却又患了这要命的病。

我刚刚存够了三十万日元,按照当时的汇率,相当于一万五千块人民币,刚好能够支付姐姐的手术费。这个时候,容不得我犹豫,我连忙跑到街头的邮电所,把两年来积攒下来的三十万日元统统汇给了我姐姐。我又变得囊空如洗了,那一刻,实话实说,我确实有点心疼,两年多的苦苦挣扎,今天不到十分钟,就化为乌有,我想,放在谁身上也不是值得高兴的事情。然而,当我离开邮电所,行走在寂静寥然的小巷,踩着晚霞给小径点染上的斑斑橘黄,一缕安然油然而生,一丝可怜的成就感抚慰了我。姐姐,我能做的我都做了,我庆幸到了日本,如果我不到日本闯荡,我敢肯定,就是这三十万日元,一万五千块人民币我都拿不出来,那样,姐姐恐怕只有等死这一条路可走了。

回到寮里,楼上飘下红烧­肉­的浓香,谁会在这里做红烧­肉­呢?狭窄的过道里,黄大满上身*,大汗淋漓地守在煤气灶前,旁边,蒸锅里冒出腾腾的热气,日本大米独有的芳香弥漫在空间。我还在发愣,背后赵刚捅了我一下子:“让开,挡道,发什么愣?赶紧准备吃饭,老黄今天请客。”赵刚手里拎着一大包罐装啤酒,起码有三十筒。看样子,他们今天真要大吃大喝一通了。书包 网 想看书来

东京 第一章(13)

我问:“大满有什么喜事?”

黄大满板着脸:“非得有喜事才请客?我今天就是专门请你,赵刚属于蹭饭的。”

我犯愣,黄大满问我:“钱寄了?”

我点头:“不寄怎么办?能眼看着我老姐姐死了?”

黄大满狠拍了我一巴掌:“这才对,全寄了?”

我点点头:“累死累活,吃糠咽菜,好容易攒了三十万日元,一下就又回到旧社会了。”

“到露台上吃去。”黄大满张罗着从锅里起红烧­肉­,然后又补了一句,“钱包回到旧社会不可怕,人没回去就行。”说着,吆喝我盛米饭。到了露台上,我才看到,露台的桌子上还有一些牛­肉­片、酱紫蓝、日本渍物之类的凉菜,渍物是日本式咸菜,酸甜咸,非常可口,适于下酒。

赵刚兴致勃勃地把啤酒摆在每个座位前面,然后就座,急不可耐地等着难得的美食,咽口水时喉结上下蠕动,活像嗓子眼有一堆馋虫跃跃欲试。

黄大满端了一大盆红烧­肉­过来:“红烧­肉­应该算我们中国人最伟大的发明之一,到哪吃了红烧­肉­,就等于回国了。”

我们三个人坐定,每人启开一罐啤酒,黄大满是请客的主人,自然应该先说两句,黄大满倒也明白,不等我们推举,举起啤酒罐就说了起来:“我今天请客,就是一条理由:老许够意思,没忘本,今天我把那封电报给了他之后,他那脸­色­真吓人,用文人的话说,就是万念俱灰、神不守舍啊。然后,他转身朝外边跑,我就明白了,给他姐姐寄钱去了,毫不犹豫,毫不吝啬,我们谁不知道,在日本挣的钱,一分一厘都是血汗钱,有几个人能这样毫不迟疑?老许,你是个真男人,这样的人我敬佩,来,我先­干­,先­干­为敬。”

让黄大满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不好意思,我谦虚:“别这么说,遇到这种事谁都会这么做。”

赵刚说:“我能不能做到我就不敢保证,来,许哥,我们­干­了。”

我们举起杯子正要灌酒,从凉台的门外走进来一个人喊我:“许哥!”

我一看,竟然是鞠红旗这只公­鸡­。他背着大包小裹,活像逃难的:“你们吃饭呢?”说着把身上背的大包小裹朝地上一放,然后凑过来涎皮涎脸,“我还真有口福啊。”

赵刚跟他开玩笑:“你这家伙不是公­鸡­吗?公­鸡­怎么鼻子也这么灵,闻到味就来了。”

黄大满连忙让他:“快坐下,没吃就一块吃,吃了就一起喝两杯。”

公­鸡­从来就不是个拿自己当外人的人,在空位上坐下之后,自己给自己拉开一罐啤酒,既不让人,更不等人让,先咕咚咚灌了一气:“我的妈啊,累死我了,渴死我了,我宣布,从今天起,我就加入你们的队伍,正式搬过来住了。”

不用说,从他刚才肩扛背负的大包小裹我们就已经明白,他这是投奔我们来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也跟那位胡大叔闹翻了,我们谁也不好直截了当地问。该说的,人家肯定会说。不该说的,问了,人家说也不好,不说也不好,也等于给人家添麻烦。到了日本不久,我们就学会了不给别人添麻烦这一日本社会普遍遵守的准则。所以,公­鸡­说他加入我们,我们谁也没有问为什么,直截了当表示欢迎:“来,为了欢迎鞠红旗,我们­干­杯。”

在日本吃红烧­肉­格外香,也许黄大满的手艺好,也许是我们跟红烧­肉­阔别太久。我们刚刚开吃,凉台上又来客人了,这一次来的是日本人,他住在楼下,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我们谁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以什么为生,知道的是,他属于酒鬼,自己做饭,天天酗酒,孤身一人,每过几天就有一家米店的老板亲自上门给他送大米。

东京 第一章(14)

这位日本人也属于不拿自己当外人的主儿,客气地跟我们鞠躬问候之后,我们略一邀请,他就坐到了饭桌前,而且第一个动筷子夹红烧­肉­,闹得我们面面相觑。可是,这个人有个好处,边吃边唠叨:“好吃,真好吃,太好吃了。”他这一唠叨,满足了黄大满的厨师虚荣,黄大满就热情洋溢地给他斟酒,他却不喝,起身跑了。

我们还没明白过来他到底犯什么毛病,他却又回来了,手里拎着一瓶日本吟酿,吟酿属于日本清酒中的高档酒,他能在这个时候,拎着一瓶高档清酒过来跟我们共享,足以证明这人也是个­性­情中人。更让人没有想到的是,他的第一杯酒居然是敬我的:“拜托许先生,我这两天腰部扭了一下,能不能给我摩挲技,整体一下?”日本人把按摩、推拿叫做“摩挲技”、“整体”。

我蒙了,我弄不清楚他怎么知道我会推拿按摩。赵刚连忙解释:“那天米店的富士雄过来送米,不小心把腰扭了一下,我当时多了一嘴,说要是你在就好了,你会推拿按摩术,保证一治就好,没想到他听到了,还记在了心里。”

吃饱喝足了,我就开始给他推拿按摩,他伤得不重,我让他坐着别动,然后抬起他的胳膊,他连忙告诉我,他是腰扭了,不是胳膊扭了。我也不给他解释,以我那个时候的日语水平,解释也解释不明白。退一万步,即使我日语说得跟母语一样溜,给他说也解释不清楚。

我把他的两根胳膊掰得咯吱吱响,他发出了痛苦的呻吟,黄大满和赵刚在一旁看着直咧嘴,赵刚悄声用中文劝我:“许哥,这人还不错,你别祸害人家。”

我没搭理赵刚,告诉日本酒鬼,疼了就放声号,然后又用了一把力气用力掰他的胳膊。他果然疼得受不了了,号叫起来,我抓住机会,把气力灌注在掌上,朝他扭腰的部位不轻不重地拍了下去,然后猛然放开了他的胳膊。他一时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让他站起来走几步试试,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走了两步,满脸都是喜­色­:“好了,好了,彻底好了,一点都不疼了。”

我们身后传过来一声惊叹:“神妙极了,真的神妙。”

我们回过头去,经常给酒鬼送米的米店老板富士雄站在我们身后,忠厚、端正的脸上满是惊诧和敬佩,手上还提着半袋大米。显然,他是过来给酒鬼送米的,只是,平日里都是早上送,今天已经晚上了,不知道他怎么又跑过来送米了。

过去我们经常能够碰面,不过也就是相互客气地点头致意而已。在日本,相互碰面的人,除非是仇人,一般不管认不认识,都会相互客气地点头致意。有的时候他来得早了,碰到我练武,就会站在一旁观看,看得很入迷。我一直没有对他太在意,他看上去有四十五六了,比我至少大一轮,而且话很少,只看不说,我关注到他,他便客气地朝我笑笑,露出洁白结实的牙齿。

黄大满和赵刚对他比我熟,见到他马上过去拉他过来正式给我介绍:“富士雄先生,米店老板,剑道高手。”又把我介绍给他,“许先生,中国硬气功和螳螂拳高手。”

富士雄按照日本人的标准礼节,向我深深鞠躬,我也连忙入乡随俗,对他深深鞠躬,连鞠了好几个躬,总算轮到握手了,我们俩握手,他的手­干­燥、硬朗、有力,端正的脸上露着憨厚的笑。

我们相识的那一刻,头顶是墨蓝的星空,旁边是杯盘狼藉的菜肴和啤酒罐,身旁是醺醺然的朋友,还有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的夜声,对面的富士雄有几分腼腆,不停搓着双手,似乎那双手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才合适。那一刻,我万万想不到,就是这位日本米店老板,代表日本社会正式接纳了我,让我在日本能够立足、发展,乃至改变了我的后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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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 第二章(1)

在日本,那段时间我觉得自己生活在*两重天里边。每天到NEC大楼做清洁工的时候,面对谷仓我就像是在寒冷的冰窖里做鬼。而当我到富士雄家里发挥摩挲技特长,做“推拿按摩师”的时候,­精­神上的尊重和物质上的收获,让我好像生活在阳光明媚的夏天。

那是一个星期天,­干­完清洁工的活,回到我们合租的寮,富士雄端端正正地盘坐在楼下水泥铺就的小空场上,双手捧着竹剑,一脸的端庄肃穆。我这才想起来,前几天我跟他约好,要欣赏他的剑道,我给他表演我的螳螂拳。他曾经赧颜告我,他虽然已经是剑道六段,却再也升不上去了,考了三次七段,都没有能够晋级。

约定了时间却迟到,不管是什么原因,在日本都是一种非常失礼的事情。我连忙向他道歉,解释我迟到是因为工作中出了一点意外,所以没能够按时返回。富士雄却反过来感谢我能够在百忙中赶回来观看“他的薄技”,并且为给我添了麻烦致歉。这也是一般日本人的文明礼数,却非常让人感动,尤其是当你刚刚在别处受了委屈、欺辱的时候,尽管这种谦和、礼貌带有客套的意味,却也让人感觉亲切、安慰。

稍显繁琐的礼数过后,富士雄摆好架势,开始演练剑道。不知什么时候,赵刚、黄大满和公­鸡­三个人冒了出来,围拢在我的身边观看。就连住在楼下的酒鬼先生也跑了出来,出来的时候手里还掂着一瓶清酒,可是看到富士雄在演练剑道,连忙将酒放到了地上,盘腿坐下,静静地观看。从这一个细节,我看到了日本人对本国武道的重视和尊崇。回想起我在国内四处奔跑,沿街卖艺的种种情景,我的心头不由涌起一股股酸苦。

公­鸡­看了一阵,用中文对我说:“这家伙是不是花架子?一会儿比武的时候,你别客气,就像霍元甲、陈真那样,揍他个满地找牙。”

“你他妈的看港台武侠看昏了?以为武术就是打架用的?你给我闭嘴。”

我对公­鸡­施以恶态,黄大满和赵刚都愕然地看着我,原来他们也都以为我是要和富士雄比武,过来给我撑腰鼓劲的。

富士雄不愧是剑道六段,一招一式都非常到位,动作利落姿势优美,气势及­精­神饱满,从起势开始,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强大的活力。剑道属于武术和体育的合体,对抗­性­很强,不单是个人体能、技能的对抗,更强调心对心的、智对智的对抗。确实,剑道练到六段以上,一般人再想上升段位,非常困难。因为到了这个层面,就已经不是技能、体能的单纯考核,而是意志、心智和­精­神的较量。

富士雄演练完了,收势鞠躬,双手抱拳,剑柄朝上,剑尖朝下,这是一种极为礼貌、恭敬的姿态。我刚刚劳碌了一个上午,浑身上下汗渍斑斑,还没有来得及洗浴休息,这个时候也只好顾不得礼貌文明了,我觉得,在这种时候,实实在在,把自己的武术功底给对方露出来,才是对对方真正的尊敬和礼貌。

我索­性­扒掉了上衣,赤膊上阵,先表演了一套七星螳螂拳,仅仅是表演套路和动作,没有运内力气息。螳螂拳是我从学说话开始就一直练到今天的老把式,套路和动作已经驾轻就熟,从我一开始演练,富士雄就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我刚刚收势,他便马上鼓掌喝彩。醉鬼先生此刻也极为清醒,跳起来竖起大拇指连连说:“中国功夫,日本武道,都好,都好。”

东京 第二章(2)

黄大满和赵刚他们三个人也凑热闹鼓起掌来,富士雄更是连连鞠躬:“受教,受教……”谦虚个没完没了。

受到鼓励和表扬,对于我这个刚刚受完屈辱和欺负的心灵而言,珍贵不亚于冬日送炭,夏日送冰,在谷仓那儿遭受的伤害,在这儿得到了­精­神抚慰。一时兴起,我索­性­运起气来,旁边的黄大满长期跟我一起表演过武术,知道我要­干­什么,连忙从院子里捡起一块砖头,递给我,我一掌砍下,砖头应声而断。

富士雄和酒鬼先生齐声惊诧,目瞪口呆,我倒没有想到过,在国内并不十分稀罕的硬气功,他们原来还从来没有见识过。他们那瞠目结舌的表情,真实显示出对我的赞叹、敬佩。

黄大满曾经跟我一起四处表演过,对富士雄和酒鬼介绍我:“这对他不算什么,要是有一块石碑,他一脑袋就能把石碑撞断。”

富士雄和酒鬼又是一连声地赞叹:“呦西……”

富士雄恭恭敬敬地说:“我有很多朋友,由于长期的劳累,身上都或多或少有一些伤痛,冒昧地请许君抽时间能关照他们一下。”

当时我对他的要求完全理解为帮忙,无偿的帮助。我也没有犹豫,马上答应,这就叫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中国人的传统。我却万万没有想到,就是从这一简单的要求开始,从我毫不犹豫地答应开始,我的生活发生了彻底的变化。

天热,拥挤,我们几个的体温相互烘烤,更增加了室内的温度,那间木笼一样的寮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大烤箱。为了尽量缩短那不得不睡却又像上刑一样的睡眠,我们四个常常会聚集在露台上,乘凉,闲聊,熬到眼睛都睁不开的时候,才去睡觉。在露台上,我们交流在东京生存的种种方式和可能,相互诉说各自家里和个人的往事、经历,谈论对东京、日本的看法和体会。我们憧憬着美好的日子,渴望着早早地能有经济能力离开这个简陋、杂乱、肮脏的寮。

“我这个人没有什么大目标,每个月能攒十万日元就满足了。”对他们,我并不隐瞒我那卑微、渺小的理想。

黄大满却替我抱屈:“老许,你也太没自信了。说实话,换作别人,许大将军那么欣赏你,早就顺杆爬上去享福了,哪用得着跑到日本受苦。”

那是我还跟我爸爸四海为家到处跑着卖艺表演的年代,我们到广州表演的时候,不知道时任广州军区司令的许世友怎么知道了,他也不打招呼,穿着便衣跑到现场观看,看完了,到台上揪着我爸爸跟我不撒手,说我们表演的是真功夫:“这么好的功夫,不多见,留在广州,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原来,当年在东北的时候,我爸爸参加首届也是末届中国武术大赛获得总冠军的事情,许世友将军早就听说过,这一次他专门过来看表演,就是想确认一下我爸爸这个当年“中国武术大赛”总冠军的斤两是实称还是吹出来的泡泡。

那些年,我们跟着我爸爸打着北京武术协会的招牌四处表演挣钱养家糊口,已经闯出了相当的名气,很多身负武功的现役老将、老帅到了他们的地盘上都会招待一下,所以到了广州许世友将军亲临现场观看也不为怪,许世友将军同样都是武道上人,对我爸爸这个“民国武术大赛总冠军”格外关注也属正常。

我爸爸有对老爷子“永不进官场”的誓言,面对许世友将军的好意,婉言谢绝。没想到,他越是谢绝,许世友越是敬重他,在广州期间,多次派车接我们到军区喝酒交流武功。其实,我爸爸如果不是坚守对老爷子的承诺,而且他自己也不愿意受别人管束,渴望自由自在的江湖生活,早在贺龙元帅当国家体委主任的时候,就能顺利地混进体制内,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日子。

东京 第二章(3)

黄大满说的就是这件事情。公­鸡­嘟囔了一句:“人有的时候就是犯贱。”担心我反击,又加了一句,“包括我,要不是犯贱,好好的跑出来­干­吗来了。”

公­鸡­跟我们混在一起以后,一直不太舒畅,整天愁眉苦脸,沉默寡言,我有时候看着他,实在不敢相信他就是在北京的时候,那个对什么事都不在乎,大大咧咧嘻嘻哈哈,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公子哥儿。

黄大满曾经劝他回国,没想到他还挺硬气,梗着脖子质问黄大满:“凭什么你们能呆我不能呆?我就不信我在日本站不住脚。”

黄大满看到他真急眼了,连忙夸奖他:“这才对,鞠红旗还真有个男人样儿。”黄大满和赵刚不敢把他叫公­鸡­,一来不熟,二来公­鸡­也不服他们。

八月十五,永远是中国人团圆、渴望团圆的日子。每逢佳节倍思亲,我们四个离乡背井跑到日本闯荡打拼的中国男人,每个人都装着一肚子乡思,每个人都装了一肚子惆怅,我们不约而同地来到了凉台上等月亮。黄大满派赵刚去买啤酒,公­鸡­自告奋勇去买­肉­食,他喜欢吃­肉­。

我和黄大满守着天上的圆月,默默地坐在凉台上,两个人都没心思说话。我们都在思念远方的亲人,中秋圆月让悠悠的乡愁更加沉重。赵刚很快就把啤酒扛了回来,两大箱。没等公­鸡­回来,我们连忙打开啤酒开灌,三个人似乎都急于用酒来麻痹大脑,用酒来安慰荒凉的心灵。公­鸡­提着大包小包回来了,他买了熏牛­肉­、烤鱼片、猪­肉­卷等等一堆­肉­食。

“你们真不够意思,也不等等我就先开始喝了。”公­鸡­忙碌着摆摊,嘴里唠唠叨叨的。

赵刚连忙拿杯子给他斟酒:“别急,我们先润润口,真正的好酒还在等你呢。”然后变魔术似的从裤兜里掏出来一瓶日本吟酿:“看看,怎么样?”

黄大满看到他买了吟酿,连忙说:“今天晚上AA制,我跟老许两个大的不能白啃你们俩小的。”

赵刚给大家都斟满了酒,就邀请黄大满:“黄大哥,你年龄最大,你来说两句。”

黄大满也没有推辞,举起酒杯:“哥儿几个,我们都是离乡背井到日本来淘金的,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我们现在既是同船渡,同在日本这条大船上,也是共枕眠,同在一张榻榻米上睡觉,我们有缘分啊,我提议,既然有缘分,我们就要珍惜这份缘分,我们结拜兄弟吧。”

从我们几个合租了这个简陋、破败的“寮”以来,我们白日各自奔忙谋生,晚上回来了,白天在外边吃的苦、受的累、遭到的不公、受到的屈辱,相互之间说说,心情就能舒畅一些。日常生活中,大家也都是相互帮助,互相关心,人到了这种情况,似乎自然而然就会抱团、就会相互关照。那段时间,是我们几个最穷的时候,却也是我们几个感情最好的时候。

黄大满一说我们结拜兄弟,大家齐声赞成,公­鸡­更是积极:“我这一辈子最遗憾的一件事就是我爸我妈没给我生产出个兄弟姐妹,闹得我孤零零的在外边打个架都没有人助拳,我们几个这么有缘分,结拜兄弟,我第一个举双手赞成。”

我说:“按照年龄排排,从今往后我们就按照排名称呼。”

黄大满年龄最大,我第二,赵刚第三,公­鸡­最小,于是黄大满在我们的提议下,领着我们对着月亮盟誓:“老天在上,大地在下,今天是八月中秋,我们四个对天盟誓,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从今往后,我们四个人就是兄弟,我是大哥黄大满……”

东京 第二章(4)

接下来我们几个每个人都报了自己的姓名排行,然后把手中的第一杯酒敬给了月亮,第二杯酒敬给了大地,第三杯酒我们四个一­干­而尽。

这是九十年代的第一个中秋节,我们四个人,黄大满、赵刚、鞠红旗,还有我,在日本东京清朗的月光下,在日本东京贫穷粗陋的“寮”的露台上,举杯向月,盟誓结拜。

富士雄的家在东京十条车站附近的街面上,面朝大街是他小小的米店,米店的后面,是他们家的住室。他们家属于东京普通市民家庭,不很宽敞,却井井有条,非常洁净,以我这个清洁工的眼光来看,没有女主人的勤快和细致,这个四口之家是很难做得这么洁净清爽的。

这是我到日本以来,第一次进入日本人的家里。在日本,轻易不会请别人到自己的家里去,日本人如果能够引见你和他的家人相识,那就意味着他真把你当成了不见外的朋友,见面也就用不着你给我鞠一个躬,我给你还一个躬,鞠来鞠去的相互添麻烦了。

富士雄召集了他们全家跟我相见,这是非常隆重的场面,也是对我这个中国人真诚的礼遇。夫人富士美智子,与富士雄年龄相仿,可以看得出,年轻的时候绝对是一个大美人。富士雄的女儿至美跟她母亲长得非常像,隆鼻大眼,­唇­红齿白,蛾眉淡扫,皮肤是日本北方地区女人常见的白皙细腻,尤其是日本女孩身上那与生俱来的优雅、娴静、彬彬有礼,很像一株淡雅幽香的兰花草。这家里最小的是富士雄的儿子,一个正在上中学的半大小伙子,体格健壮,相貌堂堂,却又非常羞涩,见到我之后,鞠躬问候,然后就躲到一旁一句话不说,提到他了,就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一看就是那种很乖的孩子。

喝过了日本绿茶,我急着给他们家的亲戚朋友做完推拿回去忙我自己的事情,就问富士雄什么时候可以开始推拿按摩。富士雄告诉我,他们已经专门为我准备了一间屋子,方便我推拿按摩。说着起身领我到了客室隔壁的房间。这间房子不大,摆设极为简单,就是在榻榻米中央铺了可以供人躺卧的垫子,打扫得却跟其他房间一样,非常洁净,榻榻米上的单子和枕头枕套显然也都是刚刚浆洗过的,散发着淡淡的皂香。

我是为了还愿而来,上一次一时糊涂,轻率答应了给富士雄的亲戚朋友做推拿按摩。中国古人讲究的人言为信在日本生根,答应了人家的事情,只要没有不可抗拒的原因,就一定要做到。我虽然答应过帮他的亲戚朋友做推拿按摩,事后还真有点后悔,因为那要占用我的时间,而时间就是金钱这句话对我而言,尤其*。我做的工都是按时计费的,比方说当清洁工,每小时就是一千日元。

富士雄打了几个电话,片刻之后就有人上门。第一个来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者,长得富态雍容,西装革履,很有派头。脱去衣服趴在榻上,就如一座即将消融的雪山,身上有许多伤痕。他跟很多日本人一样,青壮年时代拼命工作,他是船员,一直­干­到了船长,经年在海上辛劳,身上就留下了隐疾,刚开始变天的时候就觉得腰酸腿疼,现在不变天也会疼痛,有时候连腰都直不起来。

用不着他多说,我一看就知道,他这是风湿伴随肌劳损,凡是青年时期­干­过苦力活的,老了大都会这样。我有一个优点,不管是义务还是收费,我都会全力以赴,尽心尽力,绝对不会偷懒耍滑应付差事。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东京 第二章(5)

我运用内力,呼吸吐纳,将内劲运于两掌,然后开始为这个老先生做推拿按摩。当然,我推拿按摩的都是他的关窍之处,用我们中国武术和中医理论的行话说就是拿住他的脉络,打开他的经络。

老人家的整体做完了,他翻身起来,连连道谢,我知道,此刻他浑身上下一定会轻松无比,痛感基本上可以暂时消除。当然,这种多年累积下来的病痛,决然不是靠我一次两次推拿按摩就能痊愈的,但是,减轻甚至消除症状,却是不成问题的。

这个时候,老人家做出了一个令我吃惊、不知应不应该接受的事情,他掏出一个信封,双手捧着递给我,我不用看,就知道里面装的是我日思夜想的日元,而且数目不少。我的心目中,今天到富士雄家里来是“帮”他的亲戚好友做整体,纯属朋友帮忙的­性­质,绝对没有想到要挣钱。如果我收了他的钱,那么,我所做的一切,就变了­性­质,不再是朋友帮忙,而成了挣钱的项目。我连忙推辞,用半生不熟的日语告诉老人,我今天不收钱,纯属朋友帮忙。

老人家听到我这么说,愣住了,朝外屋叫富士雄,富士雄进来,老人家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富士雄这才告诉我,按照日本的习俗,即便是帮忙,也应该收取相应的酬谢,否则就是对朋友的不尊重。富士雄说着,从老人手里接过“酬谢”,递给我。我那个时候还不知道日本人到底有多少习俗,况且,我也确实需要日元,既然这样也就不再客气,道谢,收钱。老人家非常客气,连连向我鞠躬,好像不是他给了我钱,反倒是我给了他钱。

接着下一个病人又来了,我便接着做,做完以后,照例是交钱道谢,我已经明白了日本人的“习俗”,也就不再客气,道谢之后收钱。那天我用了半天时间给五个人做了推拿按摩,每个人送的酬金都一样:三万日元。半天我就赚了十五万日元,这是我到日本以来,单位时间之内赚得最多的一天。我暗暗盘算了一下,按照这个水平,如果我天天都做,一个月收入百儿八十万日元是没有问题的。我被自己算的账吓住了,在日本我个人消费每个月十万日元足矣,那么,我每个月就能积攒下六七十万日元,比我那个小小的卑微的理想超出了许多。

那天回去的路上,我买了啤酒、烤­肉­、鱼片、日本大米,我要请黄大满他们几个结拜兄弟好好吃一顿,我蓦然想起来,结拜以来,我还从来没有请过他们吃一顿呢。

过了很久我才明白,富士雄并不是有什么亲戚朋友要我帮忙做整体,也不是日本人有感谢别人必须付钱的“习俗”。他是要真心实意地帮我,又怕伤了我的面子,就托辞说他的亲戚朋友做推拿按摩找不到正宗的中国按摩推拿师,让我到他们家给人做推拿按摩。他自己不但帮我联络客户,还在自己的家里专门腾出一间屋子做了我的按摩推拿室。

从那以后,我大忙特忙了起来,每天早上五点练功梳洗,然后跑到NEC大厦做清洁,做完清洁就跑到日语学校上学,放学以后跑到富士雄家里给人做整体,一般晚饭都在他们家吃,几个月下来,我的账上就有了三百多万日元。

那天,我到富士雄家里去的时候,发现他的­精­神状态很不好,委靡不振,拉着脸不说话,盘坐在榻榻米上发呆,我去了,也不像往常那样热情。我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也不说,摇头苦笑,嘴上却说没什么,可能太累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东京 第二章(6)

他的夫人富士美智子在帮我整理榻榻米的时候,悄声告诉我,他之所以不高兴,是因为申请剑道七段批准了,考试却没有过关:“让许君见笑了,从升到六段他已经考了七年了,都没有能够晋级。”为接受整体的客人换上了崭新的床单和枕套,智子离开的时候,朝我微微躬身,悄声说,“希望许君能够帮帮我丈夫。”

富士美智子用中国人的标准考量,绝对是贤妻良母,善良勤劳的品­性­我觉得应该能做中日两国女人的榜样。我到他们家开展推拿按摩业务第二天,她就从超市买了十多套被单枕套,日本人非常讲究卫生,每次做完一个人的整体,必须更换床单被套。如果没有更换,客人嗅到了上一个客人留下的汗味、体味,嘴上不会说什么,可是心里会很不舒服,甚至下次就不再来了。从那以后,每天除了繁重的家务,富士美智子还要把用过的床单、枕套洗得­干­­干­净净,保证随时更换,我做推拿按摩的时候,她实际上就是我的助手。

听了她的话,我心里有些感慨,日本的武道,比如柔道、剑道、相扑等等,都有严格的段位评审制度,除非进入国宝级的段位,一般七段以下的段级并不能为拥有者带来多大实际的物质利益,充其量就是一种­精­神鼓励。可是,却有那么多的人为了晋升段级而孜孜不倦,视若人生的目标。而我们中国武术,有如我父亲那样获得过全国总冠军的拔尖人物,却仍然默默无闻,整天还在为衣食发愁,又有几个人能为了发扬光大我们国粹,抛弃功利之心,孜孜以求,终身不怠呢?

具体到富士雄身上,我用武道中人的内行目光,已经看出了他剑道的弱点,应该说,日本剑道对他的审核是非常公正、也非常有见地的。他的弱点在于,­精­神贯力不够集中,也就是说,他的剑道在技艺上已经炉火纯青,问题是,剑道到了这个层面,就已经不是剑技问题,而是­精­神、意志力的问题了。这就有如中国的武术,动作、技巧、招式等等,都是外在的形式。真正的高手,在于内在的­精­神、意念和气息的运作,到了那个层面,就是无招胜有招了。

剑道和武术的本质是相通的,长期修习,不仅能促进身体健康、增强­精­神活力,更注重培养坚强的意志力、专注力和果敢进取的­性­格,以及敏锐的判断力和冷静自信的态度。剑技只是一种手段,双方出手前的对峙,则是心对心的交战,就心理方面而言,能够把心理能力和剑技浑然一体,才能达到剑道的高境界。

听了富士美智子的话,我踌躇不决,从朋友的角度,我理所当然应该指出富士雄剑道的弱点,可是,我如果直截了当地指出富士雄剑道的弱点,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接受,会不会伤了他的自尊。我还在犹豫不决,富士雄却主动来找我了:“许君,您也多次看过我练剑了,您的武功我非常敬佩,请您告诉我,您用武术的眼光看,我的剑道到底还有没有提升的可能?”

我问他:“您让我说真话,还是说好听的话?”

富士雄说:“当然是真话,好听的话大多都是假话。”

我告诉他:“中国有句俗话叫旁观者清,您的剑技已经没有瑕疵可挑剔了。以我旁观者来看,您现在的根本问题不在剑技,而在心灵,也就是说,您手中有剑,心中却少了剑道的道。”

富士雄沉默无言,脸板得像一块生铁,片刻他问我:“许君,那么您说,我应该怎么达到道的层面?”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东京 第二章(7)

我说:“这并不难,心正,心专,把您的意念贯注到剑身,不要光在剑技的速度、花样上着眼,应该做到一击见效,每击出的一剑,都能有排山倒海、刺穿铜墙铁壁的气势。”

接下来,我教给他控制意念、专注­精­神、习练内功的方法。富士雄非常谦逊,聚­精­会神地听着我的解说,脸上的专注、纯真和感激,让我非常感动。

这件事情我并没有放在心上,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无论是我爸爸还是我,跟我们一起探讨、请教武术的人太多了,所以在国内,这种事情习以为常。又过去了大半年,那天我照例到富士雄家里做整体,远远地就看到富士雄站在门外张望着,看到了我,跑着迎了上来,脸涨得通红,满脸都是亢奋:“许君,许君,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我晋升七段了。”

这是他毕生追求的目标,一旦实现,他那份兴奋、激动连我都共鸣了,我衷心地祝贺他:“太好了,祝贺祝贺。”

他的眼里含了泪,却笑着拽我:“这是许君的功劳,感谢您,快走,快走。”进了他们家我才看到,他已经备了清酒和满桌的料理,有鲔鱼片、烤牛­肉­、九州生虾等等很多好吃的。

他们全家人都在,毕恭毕敬地等着我,好像我真有多大功劳似的。其实我最清楚,富士雄的剑道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他缺的就是旁观者清醒的点拨,从六段晋升七段,对于他来说,就是一层窗户纸的问题。而机缘巧合,我不过就是充当了这么一个相对清醒的旁观者,捅透了那层窗户纸而已。看着他们一家热情的笑脸和脸上流露出来的衷心的感激之情,我又有些惭愧。他们一家给我的帮助即使不能用再造之恩来形容,起码也可以用无私忘我来表达。

富士雄先生通过他的所有关系,到处宣传我的推拿按摩,加上病人们口口相传,以至于到这里来做整体要预约。他的夫人美智子,每天帮我换洗床单、安排排号,仅仅是帮助我,她每天的工作量起码增加了一倍。然而,他们家人却从来没有提过报酬二字,做这一切都是免费帮忙。我做的那一点点事情,根本就不值一提,他们却如此郑重其事地感谢我,相比之下,我能不感到惭愧吗?

我应该怎么样来感谢他们呢?从那天晚上开始,这个问题正式进入了我的思考范畴。万万没想到的是,我对他们的感谢之情,差点毁了我和富士雄之间的感情。

思之再三,我决定还是采取中国式方法表示我的感谢,说实话,那会儿我的账上已经有了几百万日元的存款,我已经开始在想用这笔钱做点更大的事情了。

我提了一百万日元,用塑料袋包起来,在他们家做完整体之后,悄悄地压到了平日用来做推拿按摩的床单下面。然后又写了一张纸条:“感谢长期以来你们对我的无私帮助,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美智子每天都要换洗床单,这些钱放到那儿她就会发现。我不好意思直接送给他们,既怕他们不好意思接受,也怕被他们拒绝。

第二天我再过去的时候,正碰上富士雄进了货,在往屋里扛大米,我连忙过去帮忙,他一胳膊肘扒拉开我,板着脸对我置之不理,管自­干­活。我估计他可能是生气了,却不相信就那么一件事情他会真的生气。

没承想,富士雄真的生气了,而且气还不小,他竟然向我提出了请我重新安排地方:“许君,对不起,敝舍狭窄,请您重新安排个地方,我这里不太方便继续为您提供方便了。”

东京 第二章(8)

我明知他不是真的要赶我走,而是在跟我使气,这种情况下我自然不能跟他顶真,如果我当真了,拂袖而去,我们的交情就算彻底断了。况且,我仍然还和黄大满他们合租在寮里,总不能再花钱专门租个地方开展推拿按摩整体,那样,估计也不会有几个人来。中国人说好听了是节俭,说难听了是吝啬,这在我身上就体现得最清楚,尽管我现在已经有了点钱,花点钱租个更好的地方也不是没有能力,可是我就是舍不得。我现在的经济地位还非常不稳,虽然比起其他几个兄弟挣一天吃一天要好得多,可是毕竟也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一旦有个天灾人祸,我不敢担保我不会饿肚子。

我追问他:“富士君,您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我有什么做得不当的地方,您尽可以提出来,怎么能这样不明不白地就跟我分手呢?那样也太不够交情了。”

富士雄没说什么,起身就走,片刻把我送给他的一百万日元抱了过来,一百万日元还原封用我找的塑料袋包着,他咕咚一声把钱扔到我的面前:“许君,请您解释,这是什么意思?”

我估摸就是因为这件事情,我胸有成竹能够说服他:“富士君,我没有任何别的意思,您和夫人帮了我那么多,我难道连一点小小的心意都不能表达吗?如果因为这,您就太不应该了。我们中国有句古语,知恩图报,知恩不报非君子,有仇不报枉为人,说老实话,这点小意思太少了,我都不好意思拿出手,您是不是也嫌太少了?”

富士雄涨红了脸:“许君,您太不懂我了。我问您一个问题,中国的武字怎么写?请您写给我。”

我在手上写了一个武字:“这不,就这么写。”

“我再问您一个问题,日本的武字怎么写?麻烦您也写给我。”

我愣了,中国的武字和日本的武字本来一样,我在手上又写了一个武字:“这不,跟中国的武字一样。”

富士雄有道理了:“这说明什么?说明天下武道是一家,您是中国人,我是日本人,用的不是同一个武字吗?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应该是一家人。我帮您就是帮我自己,您怎么能这样对待我?难道我们之间的友谊只值一百万日元吗?难道我们武道中人的交情是用钱能够衡量的吗?”他说得有点激烈,一下说这么多话,对他那样一个少言寡语忠厚老实的人难度不小,他噎住了,咽了口唾沫,我连忙给他倒了一杯茶,他喝了一口,接着又说,“退一步说,您帮助我顺利晋级剑道七段,难道您也让我拿一百万日元感谢您吗?”

话说到这个分上,我内心真有点自惭形秽,蓦然发现我自认为理所当然表示感谢的中国式表达,对于富士雄而言,的确具有伤害他的作用,用金钱来衡量他的高尚无私,玷污了他的友谊和善良,因为,金钱的实质是卑鄙和肮脏,金钱的附加值是巧取豪夺造成的人类罪恶和道德沦丧。

我既尴尬又愧疚,接过那一百万日元,想对他说些感激的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在这种情况下,说什么都显得多余。我默默地把他和他家人的这一份无私和善良牢牢地、永远地铭刻到了我心里最珍贵的角落。

收到家里来信那天,我整天都挺高兴,而且黄大满他们几个兄弟也都为我高兴,因为我在东京原宿广场的表演取得了空前的成功,而且我们还结识了一位重量级人物,对我们今后的发展能够发挥重大作用的使馆官员。

东京 第二章(9)

前几天,富士雄告诉我,在原宿的街头广场,每个周日都安排有技艺专长随意表演,不管什么人,只要有特长,都可以到广场上免费展示。

“许君,我觉得凭你的武术,你不应该整天满足于给人推拿按摩挣钱,应该把你的中国武术展示给我们日本人,让我们日本人亲眼看看中国武术是什么样子,不是很有意义的事情吗?”富士雄给我建议。

我过去从没有朝这方面想,全部身心投放到了谋生挣钱上,几乎忘了自己这一身武功也能派上用场。回到寮里,我把富士雄的建议告诉了黄大满和赵刚他们几个,黄大满说我如果一个人去表演,太单薄,让人看上去就像撂地摊变相讨饭的,最好能有几个帮手在一旁助威。

公­鸡­说:“不是星期天吗?我们几个呆着也是呆着,还不如都去给二哥壮胆助威,就当玩呗。”

结拜兄弟以后,我们就按照排行,大哥二哥三弟四弟地称呼,不再直呼每个人的名字了,这样显得更加亲密。

赵刚和黄大满也都赞成:“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我们都去,二哥管晚饭就行了。”

公­鸡­说公道话:“别让二哥管晚饭了,他­干­的又不是挣钱的买卖,无偿表演,不能收费,白­干­一天,再请我们哥儿几个吃饭,那不成了­干­赔了。”

我那个时候经济状况已经比他们几个好了,也早有瞅机会请他们吃顿地道日式料理的想法,连忙说:“都别争,大家伙一起去,完事了我们一起到居酒屋喝酒去,我请客。”

“嗬,明摆着老二发了,你发财不能忘了我们几个弟兄啊。”黄大满半开玩笑。日本的小居酒屋看着就跟我们国内的小饭馆、大排档差不多,可是食品酒水的单位价格比大酒店还贵,我们这些留学生,没有谁敢轻易到那种地方消费的。

公­鸡­也说:“就是,现在我们哥儿几个里头,就数二哥你混得最顺溜,今后我们哥儿几个都跟你­干­,你大发,我们少少挣点饭钱就成了。”

我让他们奉承得有点亢奋,拍着胸脯吹牛:“我们几个不是兄弟吗?只要我有饭吃,我不敢保证让哥儿几个吃香的喝辣的,但是我能保证我有一口吃的,就绝对不会让哥儿几个饿着。”

那几天我就开始积极准备到原宿广场表演,想到我们去的都是中国留学生,我表演的中国武术,我就专门到裁缝铺定做了一面国旗,我想,在我表演的时候,要把我们的五星红旗挂出去,让观看的人都知道,我们来自中国,表演的是中国武术。

星期天,我们哥儿四个来到了原宿广场,撑起了国旗,马上就有日本人好奇地围拢过来。我们这个时候日语都已经基本上过关了,一般的交流沟通不成问题。按照分工,公­鸡­负责宣传拉场子,黄大满内行点,负责给我打下手,递个砖头瓦块让我手砍脑袋顶。赵刚负责后勤,供应饮水、摇旗呐喊。

黄大满先下场走了一趟猴拳,那是他的看家本事,只能让外行看看热闹,内行一看就知道是花架子,有猴没拳,过去在国内我们跑场子的时候,为这路拳他没少挨轰,国内行家多,一看就说他那是猴戏,不是猴拳,后来闹得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再演了。这是在日本,估计内行不多,所以他壮胆先走了一趟,也算是给我蹚道、预热。虽然黄大满武功不怎么样,然而他走的猴拳还是有模有样,在日本观众中引来了一片喝彩和掌声。大满多年没有听到过掌声喝彩了,激动得脸上红光四­射­活像脖子上边顶了一盏大红灯笼,接茬又走了一趟少林拳。

东京 第二章(10)

少林拳不像猴拳那么具有表演功能,打得好看需要真功夫垫底,大满功力不够,受到日本观众的鼓舞又­精­神振奋,架弓箭步的时候,前腿弓后腿蹬,前后腿都没撑住,结果闹成了个大*,观众还以为他是有意为之,一片喝彩声掌声。我却看明白了,黄大满这一劈差点没把他的胯骨给劈散架了,两条腿僵直地别在地上,起也起不来,疼得直咧嘴,我连忙过去将他拽了起来。黄大满一瘸一拐地走到场边,给观众们抱拳致谢,观众们却还没有看明白,以为这路拳就是这样儿,最后得别人搀扶起来,就像古时候的武士从战场下来脱盔卸甲得靠别人,哗哗哗地鼓掌、喝彩,黄大满满脸通红,摇头苦笑。

我上场表演了一趟看家底的七星螳螂拳,这是我自小就练的家传把式,到了日本也天天练,从来没有丢下,顺利完成之后,公­鸡­跳进场子,把我和黄大满一起吹嘘了一番,说黄大满是中国猴拳的唯一传人,又说我是中国首届武术大赛全能冠军的儿子,中国硬气功第一人云云。反正在日本,没有知根知底的中国人,由着我们吹破天日本人也没法追究。公­鸡­口才好,日语好,又有人来疯的毛病,当着那么多观众的面,来了­精­神头儿,吹得口沫横飞,喊得嗓子都哑了,日本观众很给他面儿,一个劲鼓掌,潮水般的掌声让公­鸡­忘乎所以了,还没到事先商量好的程序,就把我拉到场子中间,逼着我用手掌砍砖头。

到了这个时候,也由不得我了,我只好凝神敛意,运气于掌,左手握砖,右手高高举起……那一刹那,人山人海的广场好像忽然断了气,嘈杂的声息戛然而止,观众们屏声静气,紧张的气氛连我都感染了,我觉得空气似乎都凝固了,有点窒息的感觉,连忙挥手而下,砍断了一块砖头。砖头应掌而断的瞬间,观众们的惊呼、喝彩、掌声就如突然爆发的火山,轰轰隆隆久久不能止歇。

公­鸡­也受了感染,又大声宣布我还能用脑袋撞断石碑,这本来是准备表演的节目,可惜我们没有找到合用的石碑,按照原计划就不再表演这个项目了。让公­鸡­这么一吹,观众们不­干­了,纷纷要求我表演头断石碑。我说没有合用的石碑,观众们失望地叹息连我都觉得不忍。正在这个时候,刚才捧着我的手翻看不休的那位老者,不知道从哪里搬过来一块石碑,放到我的面前,请我撞一下。我一看哭笑不得,那不是石碑,是石桩。

硬气功并不是玄妙的魔术,它依靠的是内力的集中,更重要的是肢体长期苦练形成的耐击打能力。当然,也要有合适的配合器具,比方说脑袋撞石碑,石碑的厚度按照我的功夫,不能超过十五厘米,而且石碑也要有相当的高度,可以由我借一部分巧劲儿。如果硬碰硬地撞这块石桩,我还真有点胆怯,弄不好石桩啥事没有,我反倒被撞个头破血流。受点伤没啥,练武之人受伤流血是常事,没有受过伤流过血的人,也绝对练不出真功夫来。可是,在这种场合,如果我碰了个头破血流,那可就丢人丢到家了,准确地说那就是丢人丢到外国去了。

我还在迟疑不决,那位老者却又把石桩抱起来了:“对不起,如果先生不方便,就算了。”

我不知道这位老者是真心实意的撤阵,还是有意激我,当了那么多人的面,我身后又Сhā着中国的国旗,我打了退堂鼓,丧气败兴的绝对不是我个人。我这个人不经激,再加上周围观众的起哄鼓劲,顿时血­性­翻腾,气冲牛斗,一把拦住了老者:“没关系,既然拿来了我就试试看。”

东京 第二章(11)

我再次看了看那块石桩,高度足够,有一米五左右,厚度大概有十七八厘米,由于不是扁平的碑,而是方棱状的,所以显得比实际厚度要更厚一些。我估计,如果尽全力,撞断这家伙还是有把握的。

黄大满看到我真的要撞这块石桩,替我担心,拽住我不让我­干­:“别那么傻,意思到了就行了,万一闹出个事来,没人管我们。”

赵刚也骂公­鸡­:“你这家伙安的什么心?谁让你把底抖搂出来了?”

公­鸡­这才感觉到大事不好,冲到场上就要替我回话,我知道他那一套,找点借口,编点理由,把头撞石碑这道菜撤下来。我连忙过去拉回他,对他们几个说:“开弓没有回头箭,到了这个时候,没话可说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力一搏,你们都放心,我绝对不会闹个脑浆迸裂,陈尸当场的,我还没那么傻,我老婆孩子还等着我­干­好了接他们来日本呢。”

黄大满过去无数次地配合我表演硬气功,知道该怎么弄我才能轻松点,见我这么说,也就不再阻拦,用手拍打着石桩的上部,暗示我顶那个部位。这种事我­干­了半辈子,当然知道借力的道理,越往上部撞,着力点越高,越省劲,风险越小。他们几个人忙不迭地把石桩竖好,黄大满用手扶着桩顶,表面上看是怕石桩倒下来,实际上是给我做个标记,让我朝他的手掌上撞,撞的瞬间他再撒手,那样我就不会撞偏,也不会受伤。这毕竟是石桩而不是我撞惯了的石碑。

我开始运气,为了保险,我系紧了风纪扣,这样可以更好地把运到颅顶的气息憋住,一般情况下用不着这样,今天不同,今天不是撞我撞惯了的石碑,而是撞石桩子。我运足力气,义无反顾地朝黄大满扶在石桩上的手掌奋力撞了过去,黄大满及时缩回手掌,猛烈的撞击感并没有让我感觉疼痛,却有在水中憋闷许久,蓦然冲出水面接触到空气的舒畅,我知道,我成了。咔嚓一声,石桩在我的面前轰然断裂,方才还鸦雀无声的四周突然爆发出海潮般的掌声,公­鸡­扑过来用袖口擦拭我的脑门,哆哆嗦嗦地说:“二哥,刚才差点吓死我,我觉得好像都尿裤子了,你万一玩砸了,我可就是千古罪人了。”

黄大满趁机高声宣布:“今天表演到此为止,谢谢光临!”

整个表演圆满结束,观众们陆续散去,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从人丛中挤了进来,到了我的面前先递名片:“我是中国大使馆的文化参赞,感谢你们,谢谢了。”

我看看名片,上面印的头衔果然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驻日本大使馆文化参赞:“我姓王,您贵姓?”

我连忙作了自我介绍:“我叫许宗衡,从北京到日本留学的。”

说话间,黄大满他们也围拢过来,我连忙把王参赞介绍给他们,又把他们一一介绍给了王参赞。王参赞跟他们一一握手,话却仍然对着我说:“许宗衡先生,我非常感动,你们这些留学海外的学子,念念不忘祖国,今天在这里把祖国的传统文化用武术这种形式展示给日本人民,非常好,非常好,你们做了我们没法做的工作,我非常感谢您,今后您有什么困难,尽管到使馆来找我。对了,把您的电话和联系方式给我留一下,我如果有什么事,也好找您。”

我把住址和电话也留给了王参赞,那会儿,我还没有手机,寮里也没有电话,我就留了富士雄家里的电话,告诉王参赞说,那是我的一个日本朋友,我每天都要到他们家去给病人做推拿按摩,如果有什么事情,可以请他转告给我。

东京 第二章(12)

和王参赞分手以后,我兑现承诺,带着哥儿几个到新宿不远处的荒木町找到一家居酒屋喝酒吃饭。

那天晚上,我们喝得都有点高,情绪亢奋,中国人的本­性­毕露,一路上高喉咙大嗓门地聊着,不论是坐在轻轨列车上,还是步行在幽静的巷道中,我们四个人你争我抢地说话,到了日本以后养成的小声说话、不影响别人的好习惯都扔到了脑后。车上有人对我们侧目而视,公­鸡­挑衅地跟人家对眼,脸上满是一副想找碴打架的恶态,我和黄大满连忙挡到了他的前面,怕他那副恶态真的变成一场恶斗。

今天对我来说又是一个倒霉的日子,谷仓,这个我命中的煞星、恶鬼,一上班就对我做出了恶态,骂骂咧咧说我“比猪还笨”、“活像动物园里的鹅”,后面这一句是日本人形象化骂人的方式,比喻我呆、笨。

谷仓到底为什么、什么时候对我发飙,这是谁也说不清的问题,估计他便秘了也可能拿我撒气。清洁工同伴看不过去,在东京大学读书的田原出面劝他:“请谷仓君不要生气了,许君工作已经很尽责,您这样对他不公平。”

他不劝还好,一劝谷仓更恼羞成怒,铁青着脸吩咐我:“你,今天要把所有的女卫生间清理­干­净。”

他知道对女厕所这样的地方,任何一个正常的中国男人都是避之唯恐不及,最可怕的是,现在已经过了上班时间,说不准哪个卫生间里就有女士正在方便,碰上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过去也不是没有打扫过女卫生间,可是那都是在下班以后,确定里边没有人才去做。而且,我还要赶去上课,如果把所有的女卫生间都清理一遍,那就得一直­干­到下午,尽管我们是计时工资,可是我也不能为此而耽误了上课,我们即将面临期末考试,现在正在总复习,每一堂课对于我都非常重要,因为期末考试的成绩是要记入考核分数,直接关系到我能不能从日语学校拿到毕业证书。

我非常为难,如果拒绝,显然,谷仓也希望我拒绝,那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辞退我。可是,我又实在不能接受这个任务,那一刻,我为难极了,我舍不得这一千日元一个小时的清洁工作,却又怕因为耽误课程影响期末成绩。

我已经第一千次下决心辞掉这份天天受欺负的工作了,尤其是当我有了几百万日元存款以后,我已经做好了辞职的准备,甚至多少次想象过当我昂起脑袋、挺起胸膛对谷仓说一声“拜拜,老子不­干­了”的时候,得到的那份难以形容的­精­神愉悦。

可是,我现在又没有钱了,我那几百万日元的血汗钱,此刻很可能已经变成了我们家的房子,我又失去了对谷仓说不的权利。

老婆来信要买房子,想到跟父母长期住在一起的种种摩擦,还有我弟弟两口子的龃龉,我爸积攒下来的几百万日元寄了回去,让她买房子。没了跟谷仓对决的资本,我只有继续忍气吞声,因为我舍不掉那一小时一千日元的收入。谷仓发作的时候,我们已经打扫过了五层楼的厕所,上面还有十几层,也就是说还有十几间女厕所要我去一间一间地清扫­干­净。

下课以后,我急匆匆朝富士雄家里跑,我那会儿就像歌手赶场子,不管是打工还是上课,都是急三火四,这摊事情完了,马上就要­干­下一摊事情,现在我要赶到富士雄家给人做整体。

富士雄和夫人富士美智子都不在家,只有女儿至美在家候我。至美告诉我,她爸爸出去送米了,她妈妈参拜神社去了,专门留下她帮我照顾客人。榻榻米上面照例已经铺好了洁净的床单和枕套,至美问我:“许君,你看这样铺行不行?”

东京 第二章(13)

我连忙说:“行,行,行,很行,至美小姐做事情很好。”

从在NEC做清洁工,到富士雄家做整体,整个工作环境和氛围的反差太大了,毫不夸张地说,心理感觉真像从地狱到了天堂。做清洁工,无论是劳动的方式,还是谷仓的欺辱,让我丧失人的感觉,屈辱感如沉重的石头压在我的心头,让我喘不上气来。而在富士雄家里,不论是主人还是客人,那份礼貌、周到和客气,都能让我恢复做人的知觉。至美在轮换客人的空当,给我端来了新沏的绿茶,茶的清香、碧绿清澈的茶汁,就如沁透心脾的甘霖,让人­精­神舒爽、心情愉悦。

“哎哟……”至美在客厅里突然惊叫起来。

我以为她烫着了,或者出了别的什么事情,连忙跑过去照看:“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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