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有南宫鸣的指引,一行人第四日的清晨便感到了冻土地带的风鸣。
叫海洲的俘虏前夜趁人不备逃走了,众人倒也不介怀,逃就逃吧,总之那人此后必定不会再对他们不利。而此时,传说中的“蘼剑”正伏在南宫鸣背上,睡得正香甜。
君若无奈地苦笑笑。想来蘼央答应与南宫鸣同行也未免答应得太爽快了,原来是为了当皇子的脾气一发作,要人伺候时,君若不肯干,龙神尧更不肯干,才收个小厮好使唤。
“顺着河道走下去就是我家了。”南宫鸣指着前方,然而话音未落,他指着的方向却传来刀剑噌嚓的声音。
“好吵!”蘼央睡眼惺忪地抬起头,双手往南宫鸣背上轻轻一推,突然间影子一闪一灭,人已经站在了就近的树顶上。
“你干什么?快下来!”底下君若微怒地吼着。堂堂篌焰二皇子,像只跳蚤似的上了树,这成何体统?
“有人在劫镖。”蘼央自顾自地向远处眺眺,“镖队的马车里还有个姑娘,你说如果我们帮了他们,她会不会把那辆马车送给我们?”
劫镖的只是群不入流的山贼,根本就不是镖队的对手。君、龙二人虽然不知道蘼央在想什么,却也明白他讨厌打架,更不是个肯劳筋动骨去见义勇为的人。
君若心底下更是清楚得很,蘼央是玩完了落难女子的游戏,今次只想尝尝当大侠的味道。这种事,他当然不允许。刚一副要教训人似的表情对蘼央狠狠地瞪去,却只见树端空荡荡的枝头在凉风中摇啊摇……
蘼央!!!
大家登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不远处如料地传来一个正气凛然又异常熟悉的声音:“给我住手!”
那些山贼本已被镖队打得疲惫不堪,小毛贼们本来就不是亡命之徒,只想弄几个钱来花花,见镖队人强马壮,早已贼心不再,蘼央那一吼简直就是导火线,山贼们一哄而散。
镖头收剑入鞘,目色肃然地循声望去――草丛后立着一个娃娃脸的少年,虽说一脸侠气让人肃然起敬,但一身奢靡的宝石罗绮,实在怎么看,怎么像个……败家子。
“多谢少侠相救。”镖头抱拳谢过蘼央,却马上后悔起来――这个人救了什么?
“不谢,”蘼央振振衣袖,宝石串串跟着“哐啷哐啷”地摇响起来,“同在江湖,路见不平,应该帮忙的。”
这人怎么这么厚颜无耻?――预感到少年下一步就是骗吃骗喝,镖头突然挤出一个僵僵的笑,“大恩不言谢,在下还要送镖,告辞。”
“公子救了咱们呢……真不知怎么感谢好。”马车的门突然动了动,走下来一个绿衣女子,虽说素面朝天,但眉眼却给人种非常浓烈的感觉,显得很是精神。
“啊呀,少小姐怎么出来了……”镖头似乎又见了个头痛的人物,手脚有些慌乱了。
女子不理镖头,笑眯眯地看着蘼央,“好漂亮的小哥!我叫碧溪,大唐来的,那边在打仗,连郡守和郡主都逃命去了,我爹怕那边兵荒马乱的,就让我过来投靠姑父。”
“碧溪姑娘。”蘼央学着龙神尧的样子,正经又风度翩翩地作了个揖,“在下蘼剑。”
“蜜饯?真好玩!”碧溪掩着嘴笑,“你救了我们,该怎么谢你啊?”
“马车。”
“啊?”
“姑娘如果方便的话,可不可以借这辆马车?”
“方便方便。”碧溪点头如捣蒜,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只是辆马车而已嘛,拿去吧!”
“少小姐……”镖头欲加阻止,但马车已被碧溪开开心心地送出去了。一边是败家子,一边是喜欢滥好心的大小姐,这世上怎么有这样的巧合让他俩碰一块儿了?
碧溪跨上镖头的马,边走还边回头对着蘼央挥手,待镖队远去后,他指着马车,对身后一字排开、表情各异的三人很有成就地笑笑,“看,我借到马车喽。”
“……”
玄鳞其名,正如苍、绛翎、雪裘一样,由来于管辖者的封号。它地处篌焰极北,有一部分临近沧海。积年风霜,水土荒寒却不荒芜,据传,玄鳞王通灵知鬼神,自幼能与牛鬼蛇神对话,于是获知了神谕,才能使玄鳞如是阴瑟荒冷之地富荣如今。
马车在野路上不紧不慢地行着,后移的树草,枝叶逐渐稀薄――已经愈渐接近玄鳞了。
龙神尧淡漠着表情握着缰绳,赶车这类事,君若、蘼央自然是不会也不愿做的,南宫鸣试了几下也说不会,龙神尧自然当仁不让地做起了车夫。
车里传来了蘼央和南宫鸣欣喜的声音。蘼央欣喜是因为发现了一大箱子衣服,南宫鸣则喋喋不休地夸蘼央厉害,要拜他为师。
“蘼公子真才不外露,想不到三下两下就把山贼喝跑了。”
“啊呀,都是唐人的衣服呢,怎么办?一定是碧溪姑娘的东西……”
“……在客栈的时候,也是蘼公子把枭摩鸦吓跑的呢,蘼公子是哪一门派的?收不收徒弟?”
“我先代为收下,以后碰见了,再还她。”
两人前言不搭后语,却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得好不欢实。
不远方垂天的云层后,依稀隐现着西悬的缺月。空气逐渐潮寒起来,时不时会看到远处杳渺的青烟,偶尔会传来马嘶和几声高亢的喝叱,然而又转瞬即逝,亦幻亦真。
马惊起似的一颤,龙神尧猛地抬头――遥遥地,已经望得见玄鳞的城廓了。
“龙剑,玄鳞城外左转就是寒舍了。”南宫鸣将脑袋探出来,张望着道。
龙神尧没答理他,默默然地左调马头。果然,车行不多时,便看见一座府第空落落地矗在人烟稀少的北疆边上。想必那就是南宫鸣的家了――也是个阔少爷,难怪连马车也赶不来……咦?
他的表情在抬头的刹那凝固,旋即转身掀开门帘,看了南宫鸣半天,指着那座府第,问道:“你家?”
南宫鸣跳下了车,只看了一眼,道,“我家。”
“你家?”先后下车的君若和蘼央亦瞪大了眼。
府第大门上那块镶金红木的牌匾上,赫赫然地刻着四个阳文大篆――宗龄府。
也就是国舅府。当朝国舅南司卓乃是朝宁皇后的嫡亲兄长,天承帝登基初始,为定社稷,安民生,他出了不少力,所以受封宗龄王,礼遇和王爷同列。
南宫鸣说这是他家,若是真的,那他应该是南司卓的儿子,君若、蘼央该喊他声表哥,龙神尧该尊称他小王爷。
“真是你家?”蘼央诧异得很,但事实很快证实了南宫鸣的话。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走出来,一见门外的人,先是揉揉眼睛,转而上前一把抱住南宫鸣,左看右看。
“鸣少爷,你可回来了,当初你留下字条说要去闯江湖,可急死老爷了,找了你好久都没消息,老爷都快急病了。”
“你们怎么连自己表兄弟都认不出?”龙神尧面若蒙霜似的看着惊呆了的两人,传音道。虽然皇室嫡庶子弟众多,即便是亲兄弟见了面也未必能相互认得,但人家都已自报姓名了,怎么会不察觉呢?
“他说他叫南宫鸣,我自当他是姓南宫的,谁知道他会和母后一样姓南?”蘼央传音辩解道。虽然一开始听南宫鸣说自己住在玄鳞边口,觉得很奇怪,但怎么也不愿意承认这个没什么贵气的家伙就是表兄弟。
君若少有地对蘼央的话认真地点头,然而还未缓过神来,便被南宫鸣一把拉了过去,“别站外面,进屋坐啊!”
宗龄府的前院有几辆马车正在卸货,有人不小心摔了一袋货,马上就挨了一拳。君若略扫了一眼,深碧色的眼眸中掠过丝惊异――打人的那个,不就是刚才遇上的镖头吗?
君若与龙神尧交换了个眼神,随即,眼角浮起一丝复杂的神色。
“喂,怎么不进来?”南宫鸣兴奋得很,正盘算着如何炫耀自己交到了江湖朋友,连催带拉地将他们带到大堂。
宗龄王南司卓正在堂内大摆酒宴,中间卧蚕眉、吊睛如炬的那个便是他了。客人围了好几桌,酒香还未踏进大堂就快把人给熏醉了,全然不像快为儿子急出病来的样子。见南宫鸣进来,既不嘘寒问暖也不教训,只说,“你大唐的表妹来了。”
“表哥好。”客人中站起来个绿衣的女子,生得眉目深艳,一笑几乎可以露出一整排牙齿。
咦?她不就是那个送马车的?叫……碧溪。
南宫鸣望着碧溪发呆的当儿,南司卓已不动声色地走了过来,用下巴指了指儿子身后的人,“他们是谁?”
“啊,江湖上的朋友。”南宫鸣老实地答道,一脸幸福自得的表情。南司卓却微蹙着眉,很是不高兴,斜着眼朝那些人看去,不想只这么一看,脸倏地就白了下来――这不就是……
“在下君剑,见过王爷。”君若谦恭地持剑抱拳,行了个礼,暗中传音:“微服出宫,不宜暴露身份。”
南司卓好歹是武官出身,最能压场子,呼了口气,人便镇定了下来,“哦,二位快请坐。”
二位?――君若本能地升起丝不安,转头看看,预感果然命中――蘼央不见了。
“你有看到他吗?”
“没。”龙神尧简短地回答。
“听说世外高人都性情飘忽不定,蘼公子随性不羁,难不成早已离开了?”一旁的南宫鸣无不担忧地说。他自然不是担心蘼央,只是觉得这人一走,很多东西似乎都没了意思。
“他又想干什么?”君若不耐地自语着,蘼央不见了,他只觉得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不觉间,只听一个声音从外面越来越近,“君少主~!”
莲步轻移地走进来的是个身着唐衣的女子,肌如初雪,眉眼好似淡墨描上去般纯粹,却凝着丝摄人心魄的妖怜之态,似抿似开的红唇荡着似乎是仙伶又似乎为鬼魅的笑意。长发垂腰,有几缕秀发,有意无意地,挂在了精致的锁骨上,秀色可餐。
满座瞬时鸦雀无声。那是种绝世的美,亦阴亦阳,甚至不拘于尘世。
“这位是……”南司卓定了定神,问道。
“他是……”君若当然知道那人是谁,当初他就是被那张脸迷得魂儿都没有了,不想在宗龄府,他还敢来这一套!而且还是在他面前!
然而生气归生气,慌还是得替那小子圆啊!
“她是君剑救回来的。”龙神尧咳了一声,一脸冷定地说完,看向蘼央。
“贱妾莫愁,家住大唐洛阳,父亲做的是丝绸生意,一家人不算富裕却也和乐,不料家父为人所骗,倾家荡产,不得不将贱妾卖到篌焰做妓。”“莫愁”楚楚可怜地看着众人,突然表情一变,一把挽住君若的手,甜甜地一笑,“好在君少主及时出现。”
座下随即传来一片惋惜声,但也有人说是他们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此言一出,马上有人跟着起哄。
“君少主可别辜负人家啊!”
“莫愁姑娘女追男,好果敢呢!”
“今晚就拜堂成亲!”
“我们来闹洞房!”连南宫鸣都掺了进来,虽说他始终不明白那是哪来的女人。
君若脸色煞白,却有苦说不出,若不是天生好忍耐,蘼央和那些瞎牵红线的早就在去西方极乐的路上了。
只有碧溪认得蘼央身上穿的是自己的衣服,一脸坏笑却始终不语。
筵席礼数一一完毕,三人被一直叨念着寻不到蘼剑怎么办的南宫鸣和连声说明日要设上宴款待皇子的南司卓带到各自的客房后,君若顾不上歇息,叫来龙神尧,二人拉来正穿着女装,和碧溪在房里谈笑风生的蘼央训话。
“你究竟在搞什么鬼?居然还好意思穿成这样找碧溪姑娘聊天?这里不比绛翎王府,可以任你胡来!万一穿了帮,你这辈子都没脸见人了!”开口的是君若,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蘼央飘忽不定的性格,若是他总像个小孩似的爱整人,游戏人生也就罢了,偏偏时而正经,时而不羁,还说变就变,摆明了就是在折磨人的反应力。
“怎么会穿帮?你当初也不是什么都没看出来吗?”
“你……”君若气得脸色铁青。
“我们还是别吵了,免得明天人家说我们小夫妻吵架,”蘼央鼻子嗅了嗅,“你觉不觉得这里有股味道?”
“是有股怪味,”龙神尧道,“我问过南司卓,他说是因为北疆的湿气重。”
“可我们一路过来都没闻到这味道啊……”蘼央卧在躺椅上,想了想,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明天的筵席,八成是鸿门宴。”
不想他这么一说,君若眉头微蹙,龙神尧冷瑟的表情更加冷瑟,二人看了看蘼央,道:“你也觉得南司卓不对劲?”
蘼央没有否认,倒是笑得很逍遥:“堂堂国舅,又是功臣,怎会蜗居在这里?而且既然受封宗龄王,就该有封地,但是南司卓最值钱的家当就只有这座府第了……我觉得奇怪。”
“当年圣上是有意赐他封地,但好像有人反对,”龙神尧眼瞳微闪过丝冷锐,“是朝宁皇后。”
“母后反对……”蘼央微微点着头,似乎反复确认着什么,“母后反对父王授国舅封地,不惜将自己兄长逼退到北疆……”他凝着一口气,慢慢地呼出来,声音低沉,“母后是想防着他啊。”
君、龙虽然早已想到了这点,但此言从蘼央口中道出时,还是让他们禁不住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