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开始泛出苍然的白,楼上那个娃娃脸的有钱客人房里传来很轻很轻的笛声,没有几个人听得懂,只有一直闷坐着的知天下和几个趴在桌上半睡半醒的落魄武士在跟着和。
骤然地,笛声歇止。取而代之的是愈渐欺近的风声,依稀伴随着惨厉的唳息,以及沿途的合欢树树枝被割裂的残音。
“哐镗!”――什么东西猛地撞上了半掩的门,客栈半边的门板在空中翻闪数下后,打横砸上酒架子,肃厉的气流霎时贯穿了整个大堂,碎了的瓦罐在风中惶恐地颤栗着。
忽然,是几声嘶哑的惨叫,新来的“桐庐三剑”连同俘虏几乎同时将房门撞开的刹那,楼下的几个武士和小厮颈脖处裂出一圈血痕,身首紧接着被冲天的血流迸射至异处。
其中一个头颅被气流的锋口割成两半,粘连着些许的血肉,被抛向空中,旋着四溅的血花,撞上天花板后,径直地弹到蘼央的足前,溅起的血沫湮灭了就近的一芯烛火。
先前醉倒的南宫鸣被惨呼声惊醒,见到此景不禁怵然,拔剑出鞘,然而此处除了凛栗的风嘶,别无它物。难道那几条人命是被风残杀的不成?
茫然间,凄厉的声响已经逼近,他惊觉迎面一股霜冷的杀意,本能地挥起剑乱砍一通。忽地,风的流势一震,像是受了伤般,号哭着折返了方向。――而左脸一片凉湿,绛红色的液体,不自知地滴落在地。
大难不死,南宫鸣舒了口气,竟发觉方才触碰到风的剑刃上,淌着一片红色,散着生锈的血味。
“魍魉!?”楼上的灰衣恍然大悟,与一直在旁冷眼观战的知天下异口同声地咬定。
“啊啊啊!”――一名正欲抗击的武者突然被举起,风恣肆地笑着,然后,硬生生地,将他撕裂,血从裂口瀑布似的流出,形成道血幕,映出的是一张张惊恐万状的脸。
“要阻止它,不然还会继续伤人!”一时间竟忘了自己是俘虏,灰衣飞身蹿下,“桐庐三剑”紧随着亦跃下楼去。
门外,接连乍起数声哀号――幸存的几个武士刚逃出门,便被门外的魍魉阻截――血肉模糊的头颅滚进客栈,卡在了门槛上。
“还不止一、两只。”灰衣心头一紧。魍魉是由生灵的怨念幻化而成,受通灵者奴役,有些魍魉能够隐形,所以扶桑人才会“驯养”魍魉,让它们充当保镖或是杀手。如今,要减少杀戮,就先要设法让魍魉现形。他随手操起一壶酒,然而一个女子的身影却突然挡在了他身前,将一大坛子酒朝风肆唳的方向泼去。
是知天下。
凶魔淋到了酒水,霎时现形――鹊首人身、鹰咀般的嘴翕合间发出刺耳的尖唳,黑色的羽翼鬼魅般地横在身后,令它们即便在杀戮时亦能飞行自如。
枭摩鸦!?
在场的众人不由地目瞪口呆。只在神话传说中的出现的魔物,即便是亲眼所见,也难以置信。他们本以为,随着族人通灵能力的退化,牛鬼蛇神也会随着消失……
被扯去伪装的枭摩鸦愈加丧心病狂,愤怒地朝知天下俯冲而来。倏地,一道剑影在那只利爪离她的眉心仅咫尺之距时,将枭摩鸦的整只手臂截了下来。
“你为什么不躲?”出剑的是君若,“桐庐三剑”中的“君剑”。
“我又不会武功。”知天下一脸无辜地申辩道。然而话音未落,气势汹然的枭摩鸦又调头再袭。
君若并不闪避,足尖点地,向枭摩鸦疾进。剑在手中抖擞着,仿佛随时都会被其间游走的剑气迸羭茓D―一簇冰蓝的剑影自魔物的咽喉至末尾轻轻掠过――少年剑客立定了下来,泛着夜色的长发在叫嚣的空气中冻结。
枭摩鸦仰天发出不屑地唳吼,张牙舞爪地向君若回击,然而接连着的是巨物的一声凄厉的残喘,顷刻间,之前被剑气拂过的地方,崩现出一条刺目的血带,随着庞然大物的一阵抽搐,它的躯体被逐渐支流扩散的血带硬生生地崩开,支离破碎。几枚黑羽飘起后落下,在血洼中,荡出细微的波纹。
君若顺了顺气,冷冷的,将剑上的血珠抖落――众人定睛看去――那竟是把未曾开锋的剑。
意图四散奔命的武士们顿时有了勇气,纷纷拔剑抵抗,一场没有悬念的杀戮演变成了生死争夺战。
“那招是‘万魍噬月’……”先是命悬一线又被“君剑”救下的女子在旁静静地看着,时而沉思,时而眼中隐现着幽豁的光芒,“使‘邪’剑却不入‘邪’,像‘君剑’这样的人,一定欲望很深……”
话音刚落,又一只枭摩鸦在眼前血肉四溅,轰然倒下的尸身背后,是龙神尧清俊且冷漠的面庞。用的是同样的剑式,万魍噬月。
她一诧,随后笑笑,靠在肉血斑驳的墙上,沉默地看着眼前你死我活的情景。
几个武士在“采花贼灰头鼠”的带领下,杀了一只枭摩鸦,尽管有人付出了一只手或一只眼睛甚至一条命的代价。突然,知天下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在混乱战场上搜索起来,扫视了好一阵,最后目光停在了楼脚处。
大家都在打打杀杀,只有蘼央一身衣衫依旧光鲜干净,手中紧执着“奈何”,却始终未踏足战地。
一只长相似是妖首的枭摩鸦发现了他,裂开腥汁浓稠的大口,呼啸着扑来,黑翼扇出的劲风震得人耳膜生疼。嗜杀的风掣着少年柔丝的长发向后飞散,他的手缓缓举起――血色中犹显白皙,握着那柄笛子,直指来袭的恶兽。
“嚓!”顷刻,笛中伸出一段剑刃,横在“奈何”与枭摩鸦的眉心之间。
魔物凝止在了半空,连同那不可消蚀的血腥。突然,它像是窥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疾速地后退,回身逃也似的飞出了客栈,身后紧随了其余的枭摩鸦,直冲天霄,震天的嘶唳恍若鬼哭般,惊扰得整条野路上的草芥沙沙作响。
山颠,争高直指,漠然无声地凝瞰着下界。海猝然的撞击声隐没了一声低微的呻吟。
指甲狠狠地扎进微腐的窗框,黑发通灵的少年深暮色的眼疲惫地微合着。他知道甚至深知把“那种东西”叫出来一定很累,但没想到会累得他如此失态。
“小心!”一个踉跄,冥狩差点跌倒,身旁的白衣女子慌忙上前架住他的胳膊,他本能地想甩开她,一时却使不出力气。
“你不必假惺惺!”冥狩喘息地扣住胸口, “我和你有过约定,就一定会尽力。”
“璇玑还没叫出来吗?”慎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
少年衰弱地摇摇头,“他好像……不在冥府。”
“不在?”
“也许是魂飞魄散了,也许投了胎,也许做了孤魂野鬼……”冥狩撑着墙,将自己支起,声音逐渐飘忽,脸上却是赫然且邪异的满足,“死得好啊!”
“怎么会这样……”慎叹了口气,只觉有股寒意从心底一直蔓延到掌心。
“怎么不会这样了!?不相信干吗来求我!?”冥狩突然较真地反问,一腔嗔怒之色蓄势待发。他强直起身,摇晃地走到门廊处,俯身折了根长草递过去,“你自己看。”
种火之山,有明茎草,夜如金灯,折枝为炬,照见鬼物之形。――慎认得那是通灵的洞冥草,手执此草,便可看见常人所无法看见之物,却不想那种只长在黄泉彼岸的草,在玄鳞王府,竟是俯拾即是。
玄鳞王府,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啊?
“啊!”惊呼脱口而出,在她接过洞冥草的刹那――恶灵从四面的虚空中佝偻着爬出来,身上凝着腥臭的浆液,掺着血在地上拖出长长的一条血痕,它们个个面目模糊,看不出是何神情,只是挣扎地爬着……爬着……始终朝着一个方向――冥狩。
这就是玄鳞?就是冥狩住的地方?
“我讨厌‘那种东西’,偏偏却只有我能看见!”――冥狩之前的话拥上心头,她不禁一涩:这孩子,比璇玑更脆弱啊!
“恶灵退散!”少年苍白的嘴唇微微张启,咒语的力量带起一阵肆狂的风,卷过亡魂的躯体,它们阴瑟的面目愈加狰狞扭曲,然而痛苦反而令它们更奋力地向冥狩爬去,指节青紫的手抓住他的脚踝,顺着腿,往他身上攀爬。
风越发肃杀,亡魂发出不甘的哀嚎,随后少年的发丝静止下来,一切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让你看是向你证实我没说假话,你光盯着我看做什么?”冥狩不耐地从她手中夺过洞冥草,指着她。
“因为它们想要伤害你。”
蓦然地,他动容了一下,但惊艳的面庞随即扬起了蔑意,“它们奈何不了真正杀死它们的人,只能移恨于我,真是可悲!像父王这种‘看不见’的人,还真是幸运到家了!”
“……天承帝?”慎怔了怔,忽然大悟,“你是说天承帝……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只看到太平盛世,你只知道四海升平!一定不知道天承帝动一动手指会杀死多少人吧?”冥狩嘲笑似地看着她,似乎还要说什么,瞳孔却骤然收缩,将亡魂唤出后有驱回的双重疲惫叠加在了一起,他只觉身子正在被抽空,忽地,眼前一黑,整个人瘫了下来,被一双手接住。
“冥狩!醒醒啊!”慎唤了他一声,冥狩才慢慢挣开眼。
“哎?”突然听到风嘶唳的声响,他眼中的空茫霎那凝固,“是枭摩鸦!?”他猛然坐起,然而转瞬又精疲力竭,重重地倒在慎身上,手无力地指着窗外的天,“枭摩鸦……正南方……”
“有枭摩鸦在南方!?……南方……绛翎!?”慎闻言打了个激灵。
蘼央……是继璇玑后的下一个牺牲品吗?那么,下一个……再下一个……又会是谁?
“冥狩,我留下吧。”她突然道。以他这样的状态,倘若有何异变,他怎能应付得住?
他脸上浮现出微苦的笑,看了她一眼,本想将她推开,然而仅存的一点力气也已殆尽,手忽地垂了下来,昏厥过去。
……雨很大,却不闻雨水溅地的声音。那是红色的雨,掺拌着奇异的腥香。
素衣银发的女子从模糊中走到跟前,单膝跪地,谦恭地行俯首礼,脸紧贴着他足前的尘土。
“雨乃上苍之泪,当泪已哭干,悲伤依旧无法抑止时,眼睛就会流出血来,这样的雨……或许会下很久吧?”他伸手让女子免礼,眼睛却始终凝眺着很远很远的青空。
“奴家宁肝脑涂地,誓死追随大人。”女子颤抖着许下重誓,抬起头,艰涩地看着他,朱唇微启,却再也听不见她说什么,随后,那张脸,一如她出现时那样,渐渐隐没于混沌……
蘼央猛然惊醒,笛音随之凝绝,眼前又回复到荒野曝尸的场面。天已大亮,隐隐透着朝寒,幸存的人们开始安顿伤患,只有他一个孓立在门外。
“小何,”他突然对着手中的笛子开口,“你想见那个女的是不是?”他闭上眼,迎面是凉湿的风,“好啊,想见就去见吧,错过了一时,就要生死相错了。”
“什么生死相错?你和笛子说什么呢?”
一个声音突然冒出来,蘼央微微一震,回头只见灰衣站在他身后的合欢树下。他的头巾在打斗时掉了,奇异的金发披散至腰际,衬着那张脸,标致得令人侧目。
“好富贵的头发啊……”蘼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听说大唐的奇人能把毛发辙成金子,果然有这事儿!”
“枭摩鸦是宁生门派来的。”蘼央正想上去摸摸“金子”,灰衣突然道起了正事。
“宁生门?”
“宁生门门主陆凝蛸座下大护法•觉……他在宁生门内部的别号叫‘鬼行者’,擅长奴役魑魅魍魉,应该算是篌焰最强的通灵者了,枭摩鸦多半是他派来的。”
“你知道得那么清楚,我是不是可以说你也是宁生门派来的?”蘼央侧过身去,口吻中带着一贯悠哉的笑意。
灰衣有些后悔起来――他告诉他这些做什么?――真是笑话!一时间竟因为一场恶战忘记了常识――不能对敌人抱有希望,更何况,他的任务,是杀了他!
杀了他!――他视线锁定在那个点――这可是极好的机会!
“你叫什么名字?”蘼央见他不出声转而问道。
“海洲。”灰衣淡淡地应着,手已伸进了腰间绑带内的暗袋,里面藏着的是撒菱,淬过觉亲酿的毒液,一旦蘼央中招,即使只擦破点皮,下场也和地上躺着的尸体无异。
“海洲……是扶桑来的吧?那是个什么样的国呢?”蘼央背对着他,一边盯着远处忽然惊起的野鸟发呆,一边用灰衣听得到的音量喃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