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厢街混战余音沉消,生意买卖不过一个时辰又一如往常。人们并不反感之前动粗的武者突兀地竖在街正中,真正感兴趣的还是那个自始自终坐在竹轿里毫无动静的“蘼皇子”,有几个好事的斗胆上前掀开帘子,才发觉里面原来是个用红被单包起来的大枕头。
至于蘼央自然是拖着俘虏随君若、龙神尧早早地出城去了。只是走了一天,都没遇上个贩马的,更免谈能否雇到马车了。终于日落西山,只好决定先在野路上的小客栈落脚。
客栈名叫“小云落骄”,听小二说,有近百年的历史了。来来往往的有侠客,生意人,有时,还会来几个绝世高手或大魔头,但无论住客在外有何私怨,一进客栈总能相安无事――据说是因为历代掌柜都是一张巧嘴,仇家都能说成亲家,然而却总是不务正业,客栈里也只有几个小二打理着。
一行四人来得不巧,客栈只剩两间客房和柴房,平日里软枕暖被的公子爷,睡柴房是想都没有想过的,小二只能在两间房里各加了张床,陪着笑连声道歉。
君若自然是和龙神尧一间,想也知道和蘼央一起,半夜会出什么鬼。
蘼央倒不在乎,悠闲逍遥地下楼来占好了位子,点了几个菜,就等着吃。
君若皇族的清高天生就长在脸上,龙神尧深邃莫测,都是那种越不说话,越容易激发人好奇心的类型;蘼央遍身珠色流转,光华逼人,加上他担心灰衣会逃跑,找了根绳子,一端在灰衣脖子上系了个圈,一端握在手上,分外招摇,别人想不看都难。
四人刚坐定,便有个侠客沉不住了气,有意思地看了他们一会儿,上前作揖,“相请不如偶遇,在下南宫鸣,想和几位交个朋友,这顿饭在下请了!”
“既然如此,”对面的一个肌骨剔透的娃娃脸一笑,“小二,我再来一份人参燕窝鸡!”说完,低头极其优雅地扒了口饭,完全不似在开玩笑。
南宫鸣没想到对方会有这种反应,愣了愣,突然仰天大笑,“小公子个性爽快,在下佩服!请问几位如何称呼?”
“我们是……我们是桐庐三剑。我是蘼剑,这两位是君剑和龙剑。”
“久仰!”南宫鸣抱拳行礼――蘼央顺口瞎掰的身份,居然有人喊“久仰”――君若被酒水呛住,蘼央差点喷饭,连龙神尧都猛地一怔。
“那……这位是……?”南宫鸣看了看灰衣,又看了看蘼央,犹豫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道。
蘼央不怀好意地斜了灰衣一眼――他进客栈前被点了哑|茓,现在出不了声。蘼央高姿态地拉了拉绳子,笑道,“大哥有所不知,这人正是……臭名昭著,人人喊打的采花大盗,号称杀人不眨眼的――”他故意顿了顿,在座的客人都放下碗筷,认真地听着,他清了清嗓子,提高了音量,“――灰、头、鼠!”
“采花贼?呸!无耻!”
“灰头鼠……哼,难怪一身灰!”
众客沸腾,灰衣脸色骤然煞白地看着蘼央,君若一个劲地给他使眼色要他适可而止,龙神尧低头喝酒,不理外事。
蘼央满意地扫视了一下,继续说,“本来这种恶贼,人人得而诛之,然而我们听说他私藏了本武功秘笈,叫……《噬魂魔功》!”
“《噬魂魔功》?那是什么?”
“没听说过。”
“咳咳,”蘼央有意无意地咳了几声,众人立即停止了讨论,听他说下去,“听说修炼这种魔功的人能将他人的寿命和真气占为己有,而受害者到最后就会变成一具干尸。倘若让那本秘笈存在于世,一旦落入奸人手中,江湖必会掀起血雨腥风,所以我们三兄弟决定找到那本秘笈,随后火化,免得他害人!”
“三位少侠大仁大义,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有人起身称赞不绝,众人也点头称是。
“那……蘼少侠可有那本秘笈的线索?”有个商贾模样的人颇有兴趣地打量着蘼央的衣服。
“线索?唉~”他幽叹一声,“在下只知道被偷藏在了宁生门的某个地方。”
“既然知道东西在宁生门,就好找了。”
“哪有这么容易?”蘼央白了问的人一眼,正色道:“宁生门是大门派,怎能因为这淫贼的一句话,就让我们大咧咧地进宁生门找秘笈?一切还得从长计议啊~”
“有道理,这种事不能急。”
“对对,宁生门是名门正派,惹了他们可不好。”――马上有人附和道。
蘼央轻咳了一声,就此打住,撇下满座人等的好奇心和窥探欲,不再说下去,老实地坐下吃饭。偶然眼神与灰衣相触,幸灾乐祸地冲他笑笑。
入夜。
天宇清远,缺月挂疏桐。树影婆娑,残华如血。
蘼央不在屋里。灰衣的|茓道已自动解开,脖子上的颈圈还在。隔壁是君若和龙神尧的房间,他耳力不错,听得出他们抹剑和翻书的声音。
没有人看着他,他反而连逃的欲望都没有了。窗口大开着,云淡风轻,倦意渐渐涌上来。
蘼央自然是待在楼下一直未上来过,南宫鸣请他喝梅子酒,他只吃里面的梅子,然后安静地听旁人说话。其间还认识了一个外号“知天下”的女子,号称“知天下,天下知”,蘼央一试,果然什么都知道。
比方说,蘼央收缴来的兵器中,有一种小小的、菱形的叫撒菱;圆圆的一带小丸子不是毒药或瑃药,其实是用红薯粉搓成的食物;还有那个灰头鼠,看装束,像是扶桑的忍者,扶桑常向大唐派“遣唐使”,他们身边常会带一些忍者当保镖,偶尔也会把他们当作礼物,送给唐人,唐人再转赠给篌焰的人……
“你知道的还真多!”蘼央瞥了一眼已经半醉的南宫鸣,苦笑地给他斟了杯茶水。
“我看你该问的也问了,一共是十五两,谢谢。”知天下语出突然,见蘼央一时没反应过来,笑道,“向我知天下打听消息,都是要付钱的,这是江湖规矩,蘼公子不知道吗?”
“啊……知道知道,”蘼央“顿悟”,顺手从衣服上解下个玛瑙扣子,递给她,“够吗?”
“给太多了。”
“不用找了,”蘼央大方地止住她往怀里掏找零,“知姑娘又知天下又会赚钱,实在是巾帼英雄、女中豪杰!开个算命馆一定赚大钱!”
会赚钱的就是巾帼英雄!?这显然是睁着眼睛瞎恭维。
“我是开赌坊的,不开算命馆。”
“赌坊?太好了,我就喜欢赌!”蘼央笑靥如花,“正好,我现在就想和你赌一个。”
“哦?”
“赌你不知道的事,可以吗?”那分明是挑衅,但蘼央竟是很从容地在用商量的语气说。
“赌我不知道的事?”知天下托着下巴,颇有兴趣地看着蘼央,“那我们赌什么?”
“赌钱啊,你输了的话,以后不管我问你什么都不准和我要钱。”本是挑衅的话在蘼央口中,说得慢条斯理。
举手投足,隐隐透着贵气,清雅不羁。十指柔润,只要细看看就知道从没有握过刀剑――知天下端详着眼前的少年――这个人,是个人物,但绝不是如他所说,是闯江湖的!
“好呀,虽然我开的是赌坊,却一次都没和人家赌过,这次就赌赌看吧。”知天下爽快地应了下来,“你要问我什么呢?”
蘼央笑意深长,声音却压低了下来,“……雪裘王遇刺的事已是天下皆知,我知道当天有人与刺客遭遇过,还交过手,从武功推测,刺客属宁生门下。我要问的是,雪裘王与宁生门之间究竟有什么必须让他们必死其一的过节?你知道吗?”
“知道。”
“你知道?”
“我知道,但不会说。”
她此言一出,蘼央随即汗颜。
“说出这个的代价,我知天下担当不起。”她不知道“不会说”等不等于“不知道”,倘若蘼央死赖着要她认输,她也认了。
但就是,不会说。
蘼央再问什么,她自然没了向他要钱的权力,但他之后会问什么,她多半也猜到了。
“蘼公子,逝者已矣,来者可追,纵使追查出璇玑王的死因,又能如何?最终亦只是徒增烦恼,何况,你是千金之躯,何必为了枉然的事而以身犯险?只要你点一个头,什么都不要做,对你,对国,都是件好事。”她扫了一眼四周,有意无意地,指尖在桌面叩了三下――蘼央浅吸了口气――那是行跪拜礼的意思。
此时无声胜有声。
“不要,”陡然严峻的气氛,被蘼央一声轻笑化开,“好事还是坏事不是你我说了算的,我现在只知道我弟弟死了,不知道是真是假的皇帝还要铲除我,比起现在这样,在王府等死更令我不快!”被看穿了身份,他说话便无所顾忌起来,“当然,离家的原因不止这个。”
语气相当有礼,让人不觉得他在诡辩。只是先前逗灰衣玩时,眼中透明无机质的纯净,现在平添了一重很深,很深的东西……
“我要知道真相,既然你是‘知天下’,你一定知道……”蘼央莞尔道,“‘四子’,究竟是什么样的孩子?是用来做什么的孩子?”
四位神之人子的预言,蘼央不可能不知,但所谓的“真相”,远不止这些。
凝滞了片刻后,知天下的嘴动了一下,“是用来当替死鬼的孩子。”
“替谁的死?”蘼央歪着头,接着问。
谁――是人,而不是国。
她有些愕然,“你……你都知道?”
“我只是想,世上没有不亡的国,国之将亡,神之人子即使受劫也做不了什么。”
这孩子……妙算神机,聪明得很。知天下叹了声,“‘国脉天数尽,四子代受劫’――这句话本没有错,玄灭也只是照着他所看到的命运说话,但……”
“但他还有未说的真相?”
知天下看了他一眼,心里有些怆然――眼前的人,与其说是在问她自己不知道的事,不如说是在向她证实已经察觉的事――太聪明,太清醒!――不是好事啊。
“他没有办法不隐瞒,和我一样,说出真相的代价,他承担不起,”她拨起根筷子,蘸了水酒,在桌上反复地描着两个字。蘼央看出,她写的,一个是“无”,一个是“常”。
“现在,我可以把玄灭本该说却没有说的话原原本本地说给你听。”缓缓地,她将目光从桌上那两个字挪开,“玄灭他所隐瞒的,是《篌焰国史》里没有记载的一段,是篌焰上至君王下至布衣奴隶都不可触碰的禁忌――篌焰国开国君王的纪事。”
“那一定是丑事,”蘼央毫不留情地Сhā道,“不然不会连国史都没得进。”
知天下不理会他对先祖的冷嘲,淡淡地叙述道,“第一代君王名号‘杞帝’。杞帝生于沧海,篌焰人信神,便有传说他是龙女之子,见篌焰地处荒寒,乃创造万物,滋生黎民,置身于至尊之位,于是,一个叫做‘篌焰’的民族,就如此无声无息地繁衍着……篌焰民族虽然弱小,但感恩于杞帝的创造,尊他为‘苍天’。但有个人却让他不齿于天下,那个人就是他的双生弟弟,昊阙,”她顿了顿,道,“他爱上了昊阙。”
“后来呢?”
“两个人因为太相似、太接近,太知道彼此的痛苦和寂寞,所以相互吸引,但那种感情,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不允许存在的。不容于自己,更不容于天下,”她的嘴微扯出一缕阑珊的凄迷,“何况,当昊阙发现杞帝已爱他爱得无法自拔时,起兵造反,因为他料定杞帝不会拿他怎样。”
蘼央耸耸肩,小心地轻问,“昊阙……也爱杞帝吧?”
“爱,但没爱过王位。”
苍生劫苦,无非贪、嗔、爱、欲、痴。蘼央无言地摇了摇头。
“得知昊阙倒戈,杞帝一病不起。皇太子怒不可遏,他不甘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未来的江山落到叔父手中,于是强夺兵权,征战数年,击败了昊阙,并赐死了他。临死前,他看着皇太子,说了句‘国土无长日,流转无极,奈何苍生’。”
“昊阙出师无名,何况篌焰的民心都不容自己信仰的杞帝被个男子所染……昊阙哪有胜算啊?唉,做人还真是不容易,”蘼央那双纤尘不染得有些超然的眼睛静静地半敛着,“然后呢?”
“杞帝病亡于四天后。”知天下拢着眼,似乎在努力想一些事情,“之后长年四围冰封的篌焰突然热暑难当,瘟疫肆虐,接踵而至的是莫名其妙的天灾人祸……古时篌焰人都能通灵,都说是是国脉气竭,群魔乱舞之相。昊阙尤其擅长问卜观天,当时那句话也许是示警,甚至还有可能是血咒……之后,就正如玄灭所言――上苍好生,降下四位‘神之人子’于世,救度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