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雾杳缈,花影祟祟。平素庄严肃穆的宗龄府今日却热闹非凡、宾客不绝。
国舅南司卓亲临大堂迎宾,连南宫鸣和昨天才来的表小姐碧溪都没闲着,忙着敬茶作礼。二人虽然都不明白为何要摆这么大的宴,但南司卓一向不喜家人结交江湖朋友,今次的宾客却都是有模有样的侠客――如此见闻,也够他俩兴奋的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当年母后逼令国舅退居北疆,看来,非但没挫了他的锐气,反而成就了他与江湖合纵连横的契机……这就叫‘造化’,你不服也不行。”庭院西北角的梧桐树下,蘼央遥遥地看着陆续入堂的宾客,自语似的喃喃。他头顶的树杈间,龙神尧正凝立在那边。
“蘼央,你看那边!”龙神尧目色一烁,抬手指向刚进门的那一行人,“是泰阿和观月山十八洞主!”
“真厉害,这都让你看出来了。”蘼央的语气里听不出半分的赞意,他不悉江湖,那些人谁是谁,他自然没兴趣。
“泰阿以‘醉垂鞭’立名,观月山犹擅奇异阵法,都不是好对付的。”龙神尧轻易地从树上落定,紧蹙着眉,眼色略有憔悴。
“南司卓此次是孤注一掷,非擒住皇兄不可;他料定我们以寡敌众,而且其中一个还是‘女的’,纵使三人合力,武功再高强,体力也有消耗的一刻。”蘼央话至此,陡然笑开,“但我觉得,他们人再多,对你而言,都不成问题。”
“我指的不是这个。”
“哦?”
“泰阿、观月山隶属宁生门下。”
“你是说……他们现身此地,表示南司卓和宁生门有脱不开的干系?”蘼央半侧着脸,嫣然,“这不是很好?顺便可以调查璇玑的事。”
“国舅勾结叛党,一旦事发,势必牵连皇后,也会连累到你。”
“就算他不勾结叛党也已经快连累我了,”蘼央莞尔,仰天深呵了一口气,定定地、似乎在强调每一个字似的说道:“而且南司卓和我,都不会让此事昭揭。”
他衣衫上的珠宝犹自扑闪着光华,但那张脸已不见稚气和懒散,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风华,“南司卓如此大胆地让我们和泰阿、观月山在此狭路相逢,就表示他不会轻易让我们活命,这是场赌局……当然,赌的人不只是他,还有我。”
龙神尧惊诧万分地注视着眼前的人,半天说不出话来――那种缔结于骨血之中的风姿和气魄……是蘼央吗?真的,是蘼央吗?
蘼央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抱着胳膊,凭倚在树干上,“我现在最庆幸的,就是南司卓没认出我……他只在我满月时候见过我一面,再说我六岁那年就去了大唐……说不定他早忘了还有我这个后辈。我们三人中,他对‘莫愁姑娘’的警惕最弱,这样,我行动起来就不必有太多顾虑了。”
“你说什么?”龙神尧的思绪因为他最后一句话猝然惊破,“你说你要……”
他只觉蘼央今次会做出件惊天动地的事来。但那件事……却是蘼央万万不能做的。
“皇子若肯吩咐,属下可以代劳。”他突然以臣子的身份请命。
然而蘼央却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回复,笑靥复杂迷离,“如果我告诉你,我是一个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你会不会后悔和我们同行?”
他突然地一问,让龙神尧紧张的神色平添了些许迷惑,他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只见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仿佛藏着很多无法说出的东西。
“不会。”他迟疑了一下,说道。
“这就好。”蘼央嘴角勾出一贯白净暇逸的笑,不及龙神尧追问,已施展瞬移,遁形于苍茫的残雾里。
大堂内人声喧杂。
君若静坐于上席,半敛着眼。周围很吵,却也很静,静得足以洞悉剑气从宾客的剑鞘中透发,在整个空际跌荡徊转的动鸣。龙神尧和蘼央坐在他两侧,亦同样是一言不发。
庭外是满开的裟罗曼菊,赤红的一片,开得销魂,开得断肠。
蘼央长吐出一口气,给自己斟了杯酒。
“喂!”君若出手阻止不及,眼见蘼央喝下去,“你不想活了!?”
“不想活?为什么?”当事人莫名地抬起头。
“你自己都说这是鸿门宴了,他们有没有下毒,你拿得准吗?你怎么能这样冒失?会害死自己的知不知道?”
君若气急得满脸通红,看着蘼央一副没心没肺的表情,恨不得给他一个巴掌。
“原来是这样,问一下不就知道了……”还未及君若大惊失色,蘼央径直朝南宫鸣挥挥手,把他叫了过来。
“蘼剑你还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昨天我可找了你半天啊~!”南宫鸣一见蘼央,立马热血沸腾地凑过来碎碎念:“昨天你不知道,君剑不知哪里冒出来个娘子,可真是漂亮得要死,大家都在谈论她呢!……怎么说呢,很难形容这种人,单纯说她漂亮,也不合适……该说气质很独特吧,刚见到时觉得气质有点像蘼剑……”正说着,突然视线凝固在蘼央脸上,他敲了下脑袋,顿悟:“哦~,蘼剑就是莫愁,莫愁就是蘼剑!你可真不是那么一点点了得!”
“嘘……”蘼央一把将他拉近,“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别说出去。”
“好,不说。”南宫鸣认真地点头。
“那好,”蘼央唇际抿起丝诡异,随即,他做了一件让君若直想掐死他的事――他拿起自己喝过的空杯子,正对着南宫鸣:“君若说,你在酒里下了毒?”
这么一问,南宫鸣霎时懵住。他木木地看向君若――那张脸此时灰得就像佛堂的香炉。突然,南宫鸣大笑:“蘼剑你整人的水平还真是一级棒!不过这次你输了,酒菜都是我亲自把关的,所以你唬不了我!”
蘼央瞥了君若一眼,缓缓地放下杯子,也跟着他哈哈地笑。
“蘼剑,等宴会一结束,我跟你们走好不好?”南宫鸣突然压低了声音。
“走?去哪儿?”蘼央收起笑容,被南宫鸣突如其来的一问弄得茫然多过诧异。
“闯江湖啊!蘼剑武功又好,又聪明,扮女人都那么高明,反正我做小王爷也做腻了,不如我拜你为师?”
蘼央只定定地对着他,半张着嘴,就是什么都没有说。
“你不必顾忌我的身份,说实在,我宁愿做个小老百姓,可以选自己的路……”南宫鸣见三人都不语,担心是因为自己身份所致的隔阂,便谦恭地给蘼央斟了杯酒,递了过去,“蘼剑不必马上给我答复,这杯酒……在宴会结束之前,你若喝了,就表示你愿意收我这个徒弟;若是不喝,我也不会为难你们,大家从此各走各路,有缘再见,你看成吗?”
蘼央似听非听,嘴似乎动了一下,却始终没有出声,只露了丝浅笑,让人摸不透意图。
南宫鸣还想说什么,但就在刚才的一瞬间,两人之间像隔了道天堑,刚到嘴边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你……会喝吗?”见南宫鸣转身坐到对面的席位上,一直不动声色的龙神尧低声问道。
蘼央这次没有笑,面无表情地看着杯中酒。第一次,他心虚了。
酒宴进行至半,席里有一个人走了出来。
此人约莫三十五岁,身形修长,眼角几道细纹并没有令他显老,反而透着一股子精干。一袭月白色,腰佩巨剑,鞘上雕镂着一目莲花的纹章。
“看吧,鸿门宴开场,项羽刘邦都到了,自然还要有个舞剑的项庄。”蘼央说着,不紧不慢地放下筷子。
果然,那人自报名号“纹莲”,说了声“献丑”后,便拔剑舞起来。
那柄巨剑足有百斤重,但在纹莲手中舞动,却轻如绫罗。步法轻软,似曼舞于水云之间,巨剑则随着舞步,时而如柳蔓般垂怜,当众人惊异地想定睛看去时,又似乎依然苍劲阳刚。
“原来是‘泰阿’的弟子,‘醉垂鞭’果真百闻不如一见,”龙神尧口中称奇,手却缓缓握紧身侧的剑,拇指抵着剑鞘,若纹莲稍有妄动,剑随即出鞘。
“原来‘醉垂鞭’不是鞭子啊,江湖大侠还真能打幌子忽悠人。”这一边语不惊人死不休一边温文尔雅地吃着面点的,当然是蘼央。
龙神尧苦笑着摇头,“被这软刀子碰一下可不得了。”
“听到了没,君若?”蘼央轻推了下身旁的皇兄。
“你当我是你?”君若眉角微微挑起一簇冷锐的锋芒,指间倏地伸出五枚荧绿的暗针,那是朱厢街一战时,伤及扶桑忍者时所用的暗器。
“不行不行!”蘼央突然打住他的手,若非君若反应还算快,只怕那毒针已扎到蘼央,那就连神仙也救不了了。
“找死啊!”君、龙异口同声地传音喝道。
“君若,别忘了你的任务。”此言一出,君若果然滞住,思量了片刻,收起暗针,蘼央这才舒了口气,道:“南司卓手中有造反的筹码,我们不得不防。”
二人神情冷定,但心里都不禁一栗。南司卓的筹码――三人心下不约而同想到了两个字――兵、权!
南司卓乃武臣,岂会没有兵权?如此,纵使三人今次杀出重围抑或血洗宗龄府,依然逃不出南司卓的五指山。
“调兵遣将需用到兵符,此等重要的东西,他一定会藏在身上,只要夺到手,就可令退国舅的军队,这个包在我身上。”
“你?”二人惊异地看向蘼央。
“就是我。”他缓缓起身,拖着一身逶迤的宝石单子,移步至大堂中央。
所有人都看向那袭佼佼的樱桃红,蘼央就伫立在那边,手执横笛,和着纹莲袅娜的舞步――笛声起。
那像是失传后又重见天日的秘曲,闻所未闻的旋律袅袅地泛开。空胧、镇魂,将雾气拈成缕缕织丝,凝着些许的忧怜,在耳际交织、磕绊。
满座愕然。音韵附著着难以抵御的魔性,将人心一层层剥落,让人不觉生死,让人自甘入魔。随后,那陌生的曲调一瓣瓣绽开,嗟嘘、浩叹――一国沧桑。
混沌初开;杞帝立国;黎民滋长……一幕幕,在笛韵中凝固后消融……直到,那一帙留白的史迹。
鹿蛮之战。
铁骑突出刀枪鸣,惊破了南国蛮族长久以来的静谧。鹿蛮遵循着信仰和执念,战斗到最后。然而,末路种族的呐喊和祈祷,神没有听到。所以,那一具具血肉之躯倒下的瞬间,脸始终朝着天,留存着敬畏,也掺拌着怀疑。
为何?为何?为何!――敌方渐近的战鼓声中,怨灵无法成佛,便升往天际,一遍一遍地叩问。敌人在同胞的枯骨上建起都城,起了美丽的名字,人间地狱像是有了灵魂。只有血无声地淌着,氤氲成血雾,却并未就此慢慢淡去……反而莫名地加深起来,变得悲煞触目……
――那是什么?是什么?
酒樽翻在身上,南司卓一个激灵,猛然回神――眼前的血色,原来是庭外的裟罗曼菊。
笛音低吟,似断非断,凝咽着汹涌的恨。蘼央的长发垂落下来,回眸、撼首、低眉……姿色宛若仙伶,但抬头的刹那,那眼中,竟是满月都能粉碎的残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