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
眼前骤然出现个人,几近绝望地惊呼。蘼央一震,但很快平静了表情。
“蘼剑……你……”南宫鸣看见蘼央手中犹自滴着血的剑刃,整个人僵立在原地,“蘼……”
“我不是蘼剑。”蘼央淡淡地打断他,声音异乎寻常地冰冷刺骨,“我是绛翎王·蘼央。”
“蘼央……蘼央……”南宫鸣茫然地甩着头,哽咽地重复着这个名字,“蘼央……为什么会是你?”
周遭寂静如斯,唯有那残存于咽喉的微叹以及剑刃划破视野时的最后一响声息……依稀,杳渺于苍荒的日暮里。
南宫鸣抽搐着抬起头,在目光与他交会的刹那,蘼央也知道了他接下来会做什么。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南宫鸣要杀他,他不是不怕,只是方才的激战已耗去了他几近全部的体力,现在就是挪一下,他也嫌麻烦。
“砰!”一声裂响,正刺向蘼央的剑被震脱了南宫鸣的手,随同剑一起,在空中打旋后倒Сhā在地的――竟是把半开的纸扇。
一个人影飘然落地,只是轻轻抬手拦在蘼央身前,却俨然似布下了道护壁。青衫峨冠的书生打扮,心怀一琴,定立于前,一双玄眸霸气凌冽,不是那种皇帝权贵的霸气,而是处在云端俯视众生的霸气。
“棠师兄?”蘼央诧异地看看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书生没理他,看看蘼央吐在襟前的一滩子血,不禁皱了皱眉头。
“你是……竺郗棠御?”南宫鸣睁大着眼,里面的泪水还没有干。那双翅翼虽然收了起来,但那种锐瑟的锋芒怎么掩得住?
“你认得我就好办了。以你的武功是打不过我的,我也不想打,蘼央我带走,你没意见吧?”
竺郗棠御未等他回答,不由分说地扶起蘼央。
风吹过,掀起地上碎花一阵浪。死者的鲜血潺潺流出,在少年黯然离去的步履与暮砂衰草间,溅起殷红片片。
“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确定已经看不见南宫鸣的身影了,竺郗棠御架起蘼央,不让他倒下去。不料紧随着,竺郗棠御手中一沉,一口血雾竟被蘼央生生地喷出来。
“你哪里痛?”竺郗棠御担心他是受了什么伤或是有什么夙疾,急忙一掌真气输过去――这种时候,最不能昏迷。
蘼央费力地摇头否认,他疲惫至极,神智却很清醒。
竺郗棠御跟着舒了口气。突然袖子一翻,整个人弹了开来,就在同时,一柄剑从侧面横抄过来,不偏不倚正扎在他方才站着的地方。
“蘼央!”
两个一脸焦急赶过来的是君若和龙神尧。
“你把他怎么了?”君若一把扶过蘼央,认出那人是竺郗棠御,一脸怒容。
竺郗棠御并不辩解,似笑非笑地别过脸去。
蘼央紧抓着君若的衣袖,几乎要将它扯下来,白得接近于透明的手颤颤地指向竺郗棠御,“自己人……不要打……”旋即整个人后仰着摊了下来,他看到云层涌动,天上似乎落了什么东西在他脸上――一滴、两滴……雨?红色的……雨?
“雨乃上苍之泪,当泪已哭干,悲伤依旧无法抑止时,眼睛就会流出血来,这样的雨……或许会下很久吧?”――小云落骄一战后,梦境中的那句话,此时想起,他觉得一切都是那么讽刺可笑。
玄鳞至高的方向咆哮般的风鸣,伴着雨声,在耳际隐约。
蘼央大惊失色,猛地坐了起来,“棠师兄,棠师兄!”
“嗯。”竺郗棠御同样望着那个方向,显然已猜中了蘼央惊惶的原因。
“你快去救冥狩……”蘼央硬撑着说话,上气不接下气,脸色异常的白,“我好像听到魍魉的声音,你帮我去救他!”
魍魉!?――君若、龙神尧脸色跟着白了下来,小云落骄一战的惨状,二人还记忆犹新――莫非蘼央当时已预料到魍魉会袭击冥狩,才会执意转道玄鳞?
“好,我去。我们在玄鳞殿会合,在此之前,你可得给我活着。”竺郗棠御定定地看着他,随即只听到花声窸窣,人却已经远去了。
蘼央“唉”了一声,重重地摔在君若腿上,转而从怀里摸出了什么东西,递到龙神尧手上――那是一块兵符。
一块染着血的兵符。
“别担心,血不是我的,”蘼央头枕在君若臂上,虚弱得仿佛随时都会化为雾气,“我们来的路上,你有听到马嘶声吧?南司卓的兵马就在那里,你是神威将军,又有兵符在手,你命令退兵,他们不会不听你的。”
龙神尧眉头紧蹙,半晌,拍了拍君若的肩,起身往来时的方向去了。
空寂的花野上,君若看着蘼央,像个犯了错后不知所措的孩子。
他真的不敢说自己认识这个人了。他以为他是凶手,他偏偏无辜;他以为他单纯无邪,他就恶作剧给他看;他以为他没心没肺,他却能语出惊人、神机妙算;他以为终于绝处逢生了,他却用如是酷厉的手段在宗龄府喋血……
那个一边优雅地踱着步、一边笑吟《七步诗》的娃娃脸少年,刹那变成了君若记忆中的残像……他不惜大开杀戒、不惜手刃舅父、不惜与表兄反目,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什么东西让他执意至此?
“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君若忍不住开口,“我们只要夺到兵符就可以了不是吗?之后不管会怎样,都可以交给朝廷去解决……为什么要做得这么决绝?甚至……”他深呼一口气,“你还有意把我遣开……为什……”
“因为南司卓是鹿蛮人。”蘼央淡淡地看着天空,“我不能留他。”
“鹿蛮人……”君若一怔,“国舅是鹿蛮人,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皇后也是鹿蛮人。篌焰曾灭了鹿蛮的族人,母后知道国舅的心思,所以才逼他退踞北疆。这次他谋反,如果成功了,父王会死,篌焰千千万万的百姓也会死;如果失败了,父王必然会逼不得已赐死母后,处死所有幸存的鹿蛮人,以安人心,两种结果,我都不想看到,所以一定要在一切开始之前结果它。”长长一段话,他几乎一口气说完,眼中丝毫不见平日的随性不羁,那眼睛,是深沉而坚实的,甚至,带着些许残酷的哀艳。
君若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叹道,“可是南宫鸣会恨你,说不定会杀了你。”
“让他知道父亲被杀害,总比让他发现父亲是谋反人要好得多,他是个好人……”蘼央认真地敛了敛双眼,“好人就该好好地活下去……”
眼前胧着一片白气,散着舒服的水仙花香,耳边似乎是流水潺潺的声音――冥狩知道自己是在做梦――玄鳞殿没有这样的景象。
雾气一直没有散,他凭着水声判断着方向。似乎走了很远,周遭开始嘈杂起来,时而伴着仓促的跑步声。
“皇后再坚持一会儿!用力!坚持住啊!”
“糟了,胎位不正!再这样下去孩子会……”
……
冥狩依然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得杂乱的脚步声渐近、渐远,人们穿行过他的身体,却恍若无物。
“好了!生了!是小皇子!”视觉几乎是在此言一出的刹那豁然开朗,眼前御医、侍仆十来余人,四人一列,齐齐向他跪下,叩拜,“恭喜主上!贺喜主上!”
我?主上?不……不是――冥狩蓦然回头――身后那个雄姿英发、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即便是新添龙子的喜悦也没有掩住他不怒自威的锋芒――这才是他们口口声声高呼的“主上”!
匍匐在地的御医们,喜不自禁,肩膀并着双手,激动得直颤――皇后呣子平安,意味着自己也将受封赏,说不定史册上还能留下一笔,这是何等光辉荣耀的事情!
冥狩侧过脸去,默默地注目着天承。皇帝金口微开,似乎决定宣布什么的时候,突然皇后床榻边一声惊呼:“呀!小皇子……头上……长着角!”
一切霎那凝滞,仿佛一扇门在话音落下的同时,“砰!”的一声将他和眼前的世界隔开。
伏拜于地的身影慢慢扭曲,变成黑暗,只有那些声音,那些人心底的声音,愈渐清晰,直贯入耳。
“怎么会这样?君皇子、蘼皇子还有璇玑皇子不都好好的,同一对父母生的,怎么这孩子会有角?”
“犄角是鹿蛮族血的证明,难说是皇后和鹿蛮子的野种!”
“鹿蛮不是早就灭了吗?”
“总有漏网之鱼吧!”
“说不定皇后自己就是个鹿蛮子,锯了犄角,混在皇族里!”
“那可是欺君!说不定还是个奸细!”
“这下皇后要倒台了!谁叫她生了个有角的崽子!生个妖怪都比他强!”
声音相互交织,泛着回声,反复撕扯着他的心脏,冥狩拼命地捂着耳朵,转身拔腿就跑。声音渐渐远去,却没有消失,反而似乎幻化作了人形,向他招手,招唤着他过去!
他越是跑,那些手就伸得越长,几次他都觉得那手快触到了他的后脑勺。
突然,他一个趄趔,整个人栽了下来。他扑倒在地上,胸口急促剧烈地起伏着,身体仿佛麻痹了一样,让他动不了。
……也许,会这样长睡不醒吧?――就在这个念头萌生的刹那,一泼水淋头浇了下来。冥狩悚然抬头,一颗人头“啪”的一声摔在他眼前,目眦迸裂,嘴角诡异地扭曲着。他再一看,发现自己身上全被溅满了血。
冥狩长呼出一口气,闭上眼不去看那颗人头的表情。父王――天承最终还是这样决定了!――所有的御医、侍仆,当场秘杀。他出生的那个场所,生死瞬息!
皇帝保住妻儿的代价,只不过是野畔多了十来处荒坟。然而那孩子不仅生着鹿蛮的角,还继承了篌焰族通灵的天赋,那些死灵做鬼也不肯放过陷他们于死的孩子,从此生彼灭的那一刻起,双方就一直彼此煎熬着。
命运有时还真是个滑稽的东西!他一阵冷笑,原来所有的所有,到了最后,竟是殊途同归!
他再次挣开眼睛,又是黑暗。“滴答”一声,是血滴落的声音。他站起身,循声望去――角落里的一个孩子,正望着地上一只血淋淋的犄角,诡秘地一笑。角是连着根剜下来的,用他自己的手!
“……同一对父母生的,怎么这孩子会有角?”
“……人类怎么会长角……”
“皇后自己就是个鹿蛮子,锯了犄角,混在皇族里!”
“谁叫她生了个有角的崽子!生个妖怪都比他强!”
――声调怪异的声音在虚空中此起彼伏,交互重叠,冗长而嗜毒的诅咒,如茧一般纠缠着孩子。
孩子抬起头,那双烟水晶般的眸子,漠然地看向他。他知道那孩子其实看的不是他,但还是被那眼睛注视得有些怵然――那是读不出来的心绪,是恨、怒、悲、喜夹杂在一起的情绪。
突然,孩子的眉眼微微一扬,一刀剜进了另一只角的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