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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风姿月想 > 第八章 婵媛

第八章 婵媛

玄鳞以西,貔州。

霜气未散,街道勉强显出了个轮廓,凉湿的石板街沿上正稀稀拉拉地蹲着几个人。房屋虽然不破败,却仿佛年久荒废了一样,散着霉变的味道。

顺着这条街出西城墙,逆外河而上,终点便是璇玑皇子的辖地,雪裘。三个多月前,雪裘王遇刺,随后宁生门高呼“宁玉碎,渡众生”,揭竿而起,力反篌焰攀附大唐,所到之处,引起江湖上叫好声一片。他们由西向北进发,沿途几个州的州师节节败退,兵至貔州,被貔州司马灏簧的州师以及玄鳞王的“鬼师”截下,逐出百里之远,双方时战时歇,对峙至今。

如今貔州几乎空城一座,只有寥寥几个落魄旅人偶尔经过。

“咚――咚咚咚!”一连一响即收的击罄声,一刹那,云开日明,随之,那唱曲声慢慢地从客栈里传来――

“沉浮谁问?星霜。”

“煮酒荒坟,英雄为谁死?”

“多少来去事,青山成泥,人未老。”

“青山成泥,人未老……”

客栈中唯一住客的房间里,一位素衣的女子站在窗前,轻轻地念道。她约莫二十岁的样子,雪花石膏般的肤­色­,银发垂地。眼神迷离,虚幻得让人捕捉不到一丝波动。

“我在这里说了半天你都没反应,反而这种落魄江湖人的曲子倒能传进你耳里!”榻上倚着的白衣少年无奈地笑笑,虽然已是秋季,他却只穿了件单衣,此人便是宁生门门主――陆凝蛸,“我今晚会离开貔州,去玄鳞的别苑。”

“但是觉好像叫门主回去。”女子漠然地转过身,虽然口口声声称眼前的人为“门主”,口气表情却不带半分敬意,反倒有种高高在上的距离感。

“会回去的,不过是想先到玄鳞看看罢了,”陆凝蛸起身掸了掸衣服,正­色­道,“殇宿脱轨了。”

殇宿暗语‘国殇’,殇星露芒,乾坤归期。只是前不久还在向羽歌移动的赤­色­星宿,如今却高悬在了玄鳞的上空。

“我看到了,”女子淡淡道,“这件事由我调查,门主不必费心。”

“可是如果我的预料没有错,有殇宿的地方,一定有‘那个人’。”

“……”

“我好像说了多余的话,”他突然柔和地笑开,“你去吧……一切小心,姬舒罗。”

“我听说你咳血咳得站不起来了……”当冥狩讽刺地看着蘼央,用不带有分毫亲切的口气如是感叹时,已是一行人入住玄鳞殿的第八日了。

而之前的几天非吃即睡的生活,使得蘼央的脸已经有点嘟出来了。

“所以我才说他没伤没病啊。”竺郗棠御瞥了君若一眼,故意拉长声调。

“把我们叫过来,有事吗?”君若无视竺郗棠御的取笑,咳了声道。

“这是我该问你们的,你们来玄鳞做什么?别说是特地来救我的,我不稀罕,你们也不稀罕我的命吧?”

烟水晶般的瞳孔里,是­阴­霾般的迷离莫测,而那种寒心彻骨的恨意、轻蔑却芒刺般地蛰在每个人脸上。

“真是个难哄的小子!我说,不管稀罕不稀罕,好歹人家救了你的命,该说声‘谢谢’吧?真该在救你之前先让魍魉啄烂你得的舌头。”竺郗棠御不以为然地倚着廊柱,全然不顾冥狩眼中渐起的杀气,转头看向蘼央,“哎,来玄鳞是你的主意吧?”

话音落下刹那,冥狩五指一张,挂在墙上的一柄短刀似连了线的飞梭般,霎时弹到他手中,须臾,寒光一掠,直向蘼央掷去。

“冥狩!”慎一声惊呼,在所有人都以为蘼央非死即伤之时,刀突然定在了半空,刀尖紧紧地贴着他的眉心,却没有刺破肌肤。

“你不躲?”冥狩略有诧异地侧着头。

“刀刃上没有血腥味……你没杀过人。”笑靥是一贯的澈然。

“很好,”冥狩冷笑,撤回念力,静止的刀“哐铛”一声,摔在地上,“我很佩服你,如果篌焰的王是你这样的人,也许这里也不会有那么多孤魂野鬼。”

这话什么意思?――众人片刻交换了下眼­色­,最后都看向了蘼央。

“没有孤魂野鬼……是你的愿望吗?”

“是。”

两个人对视着,又似在对峙。周围寂静如死,仿佛此处的一草一木都在寂然等待着什么一样。

“很伟大的想法,至少我是想不到的,”蘼央淡淡一笑,“虽然是骗人的。”

慎吃惊地看着蘼央,竺郗棠御则搬了把椅子来,等着看好戏。

蘼央此言无疑是在挑衅冥狩的底线。

他是特地跑过来和冥狩较量脾气的吗?――君若不解地看着两人――不,蘼央不会做这么无谓的事情。兴许过去他会这样认为,但历经了宗龄府一役,他实在没有办法去定义眼前的这个人,自己的亲弟弟。

“父王、母后……很多人都有和你一样的愿望,但是他们和你不一样。”

“有意思!我为什么要和他们一样?”冥狩眉角不耐地挑起,怒气仿佛随时都会爆发,“他们自己做了混帐的事,还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可是你懂什么?被鬼怪纠缠的是我不是你!看得见‘那些东西’的是我不是你!被折腾得很惨的人是我不是你!”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然而眼中的恨却从未减去半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想怎样,想借我的力量拯救被宁生门整得岌岌可危的朝廷吗?办不到!”

此言既出,众人都有所惊诧,但很快又无言地摇摇头。

“一起努力吧,”蘼央像是没听见冥狩的一席话,走近他,伸出手,“让篌焰不再流血,不再有杀戮,没有孤魂野鬼……一起实现它吧,我知道那一定是在很久很久以后,但是,在此之前,大家一起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好不好?”

那双怒恨交集的眼睛随即一滞,冥狩茫然地看着蘼央。

“让篌焰不再流血,不再有杀戮,没有孤魂野鬼……”

“一起实现它吧……”

“好不好?”

那些话语像是附着着灵魂,在他耳际慢慢地泛开,回音一次比一次尖细诡异,伴着吃吃地讪笑。

冥狩猛然抬头想确认什么,然而眼前原先的那抹绯­色­刹那化成血­色­,一点一点,向他的方向游离……周围黑暗一片,他分明是踩着地面的,却只觉自己在越跌越深……

他知道,是“那种东西”在作祟,即使被他打败无数次,那些不甘的灵魂依然把着枯狱的门梢,直到他也入了魔,他们才瞑目。

然而现在,他的灵力还没恢复,而那些怨灵却抓住了这一契机。

蘼央伸出的那只手,开始扭曲,如疼蔓似的伸长,手心霍然地裂开无数道缝,裂缝纵向地打开――是一只只血红的眼睛,招摇地闪惑着嗜血的光泽,猝不及防地,那只妖手猛地扎入他的胸口,一把扯住他的心脏。

“冥狩!”身边不知是谁唤了他一声。

冥狩一个激灵,突然转身夺路而逃――这个样子,不能让人看到!

“让玄鳞王的‘鬼师’来接宁生门的招,的确是个好主意,如果冥狩不是那­性­格的话。”龙神尧遗憾地摇摇头。他说这话自有他的道理,蘼央自小只有把人家气得没话说的份,又是高高在上的皇子,也许从没被人这样置之不理过。

“你­干­脆说是我不识时务好了,我不介意。”蘼央很潇洒地掸了掸朱玉连缀的衫袖,“不过我不会罢休的。”

竺郗棠御得逞似的“啊”了一声,他就等着蘼央说着句话好让他有好戏看,龙神尧和慎同时叹了声,今后玄鳞殿有得好闹了。

君若悄悄退了出去,眉头紧紧地蹙着,似乎正压制着内心突起的一个念头――方才蘼央向冥狩伸出手去的那个刹那,松垮了他灵魂最后的护壁。

他比他强,比他聪慧,比他识人心……

石阶一级一级,在脚触到它的霎那向后消失,冥狩急喘着向上奔攀,上面是玄鳞殿的至高处――些许的光芒可以驱走鬼气……然而,那石阶像是永远都没有终点一样,他仿佛是被扔进了地狱的底层,万劫不复,永不超生。

“一起努力吧,让篌焰不再流血,不再有杀戮,没有孤魂野鬼……一起实现它吧,我知道那一定是在很久很久以后,但是,在此之前,大家一起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好不好?”

蘼央的声音在他耳边挥之不去,越是想忘记,越是纠缠。

视线开始模糊,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处何地,身旁两边应该是石阶的扶手,然而在他茫然四顾的时候,却看见扶手变成了尖刺,一颗颗人头挂在上面,狰狞地看着他。

“让开!不要看我!”他嘶喝道,顺手凌空一抓,也不管抓到的是什么,就向离他最近的人头掷去,人头无声地被打落了下来,滚到他脚边――那张脸,竟是他自己!

看到这个,他反而静了下来,嘴角微微扭曲了一个讽刺的笑。视野里的一切开始错乱、重置,最后他看见的,是一个祭坛。

坛前是长长的苏幕,遮挡住了神明的仪容。左右廊柱直冲天霄,刻着繁冗的咒语,仿佛环绕着廊柱,冲向天庭。

苏幕前跪着四个孩子,旁边是个雍容高贵的老­妇­,她怀里正抱着个出生没多久的孩子,但她看他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的爱意――因为这个被赐名为“冥狩”的孩子,她的第四个嫡孙,是个长着角的孩子。

“天承,杀了他吧!”贵为“太后”的老­妇­冷冷地开口,“我早说不能立朝宁为后,如今你也看到了,她是鹿蛮人。她的欺君之罪可以作罢,但篌焰的王室里不能流鹿蛮的血,否则,当年鹿蛮亡国之祸迟早会报应到我们头上,这孩子不能留!”

苏幕被拨开,天承脸­色­苍白地走出来,似乎已在神前静坐了许久,就在四个时辰前,他处决了所有为朝宁皇后接生的御医侍仆,为了隐瞒皇子身上鹿蛮的血。

几个孩子听得懵懵懂懂,但从天承的脸­色­看,也隐约察觉到会发生不得了的事情。

“就算你杀再多的御医侍仆也没用,这件事迟早会隐瞒不下去的。我知道你宠爱朝宁,但那毕竟是鹿蛮的族血,斩草不除根,只会后患无穷,你贵为国主,理应当机立断,其实解决的方法很简单,哀家可以告诉你,处决四位皇子,流放皇后……”

“主上,不要……”其中一个跪着的孩子闻此慌忙将另外三个孩子护在身后。

“龙神尧,你退下。”天承平静地命令这个孩子,缓缓地拔出剑。

龙神尧不可思议地看着天承,嘴边纵使有千万个为什么,此刻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太后赞许地点点头,“这才是杞帝的后人!篌焰的国主!”

剑映着四张稚气的脸,天承叹了声,正­色­道,“天承十五年六月十八,皇后朝宁产下一子,赐名‘冥狩’,夭亡。”他高举起宝剑,低下头,看着几个孩子,“对着天,对着杞帝发誓――冥狩皇子已不在人世,从今后,世上再没有这个人,你们不再提及、想起关于他的任何事,否则,此生不为篌焰人!”

“天承!”太后惊喝,“你想保朝宁的孩子!?就算我们都当他死了,不提及他的存在,总会有人发现这个秘密……你在被鹿蛮人愚弄,你会被天下人耻笑,你会因为这几个孩子亡国的!”

“这是圣旨。”天承道。

“臣领旨,”龙神尧恍然,突然站了出来,单膝下跪,“冥狩皇子早已夭折,臣发誓,不再提及、想起关于皇子的任何事,否则……”他深深伏下,“此生不为篌焰人!”

三个皇子相互看看,也跟着匍匐行礼,“不再提及、想起关于冥狩的任何事,否则此生不为篌焰人。”

“好吧,”太后怔了片刻,叹了声,“既然你们如此,就把这孩子放在我东华宫吧,从今后,不会有人知道他的存在,我不会提及关于他的任何事,若违此誓,此生不为篌焰人。”

……

幻境不知何时褪淡,他人已站在了玄鳞殿的天台顶上。头顶剜角之伤开始作痛、破裂,血一点点淌下,遮蔽了他的视线。

祭坛的一幕,不知在梦里出现过多少次,他却到现在才参悟――那是他的命运,一出生便被宣告“死”的命运。

而后他被太后收养在东华宫,一间黑屋子便是他全部的童年,讽刺的是,说话、走路之类的本能竟是在与恶灵角力的过程里慢慢学会的。“外面”的人都以为他死了,然而事实上此地和地狱黄泉是没有区别的。

若非他剜去了犄角,他这一生都是“死亡”的。然而当他在父兄的陪伴下跨出东华宫,来到“外面”的霎那,他却恍然,他已经不是“人类”了――他害怕光,害怕与人靠近――他已经完完全全地被吸纳进了“那个”世界,他回不去了。

他一辈子都忘不掉生存在人鬼夹缝间的恐惧,忘不掉剜角之痛,还有身边每个人幸福的表情……他以为终于有一天,他不必承受这种痛苦了,他却发现自己永远回不到“人类”当中了。

这样的命运……他怎么不恨?

他恨透了篌焰!恨透了一切!而蘼央,居然要他去保护它!

“恨吗?很恨吗?”冥狩眼里妖惑渐起,“你一定很累了吧?想解脱吗?”

“住口!”妖异的神­色­一闪即逝,他暴怒地摇撼着头颅,“不要­干­扰我!”

“去杀了他!杀了那个叫蘼央的人!”眼眸中随即又腾起诡秘的快意,“他在利用你!为什么不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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