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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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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分之一的傻瓜(1)

蔡这把自行车搬进屋子,气呼呼地在板凳上坐下来。陈亚娟见他这副样子,摆出数落他的架势说,又出什么事了,一脸晦气相,你怎么就不能弄张好脸让人瞧瞧呢?

蔡这朝陈亚娟乜斜了一眼,说,你看你那张脸,就比我好看么?说完,掀开竹帘径自走进里屋去了。

陈亚娟忙跟了进来,她换了一种口气,和颜悦­色­地说,那我好好问你,究竟出什么事了,让你不高兴?

蔡这很不耐烦地朝她挥了挥手,说,告诉你也没什么意思,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还是别知道的好。

陈亚娟一听,声调又高起来,说,你还当我是你老婆吗?为什么有事老想瞒着我。

蔡这说,你这个女人忒烦,就不能让我清静一会儿。

陈亚娟说,我让你清静了,自己就会憋死。不行,你得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蔡这说,我总有一天让你给折磨得疯掉。我今天下班在居委会门口遇到马阿姨,她说蔡那毛病又犯了。这次他闹到马路上去了,马阿姨中午看见他在红绿灯那儿学着交通警的样子指挥交通。

陈亚娟大笑起来,她捧着肚子,眼泪也笑了出来。

这个傻瓜,他怎么想得出来?

好笑吗?蔡这朝陈亚娟狠狠瞪了一眼。

是的,很好笑。陈亚娟直起腰来说。

蔡那是我的弟弟,也是你的弟弟。蔡这说。

我和他没有关系,他是一个傻瓜,我为什么要和傻瓜有关系。陈亚娟说。

我­操­你妈。蔡这一边骂一边站了起来。

你骂谁?陈亚娟把面孔凑到蔡这面前。

你。蔡这一把把她推开。

你居然为了一个傻瓜骂我。陈亚娟说。

他是我弟弟,你他妈的没有权利取笑他。蔡这又来到外间。

蔡那不知何时已经回来,坐在八仙桌旁笑嘻嘻地望着他的兄嫂。怀抱足球的蔡小陈也一起回来了,他看着脸­色­铁青的爸爸妈妈,知道他们又吵架了。

蔡这在八仙桌的另一侧坐下来,对蔡那说,听说你去当交通警了?

蔡那点点头说,对啊,我站在马路边上。车子过来,我就把手一举,可好玩了。

蔡这说,我刚才来找你没找着,你是不是在东四路口当交通警呢?

蔡那说,你来找我的时候,我去围墙那儿撒尿了。

蔡这说,以后别当交通警了,车子不长眼睛,危险。

蔡那说,不,我要去,我喜欢当交通警。

蔡这叹了口气,他看着可怜的弟弟,莫名的哀伤向他席卷而来。蔡那呆滞的眼神告诉他,弟弟是一个生活在虚幻里的人,他们之间的交流绝大部分时候其实并无意义。但是他想成为一个好哥哥,他得照顾这个弱智的同胞手足,因为他们共同的父母已经不在人世,如果他不关心弟弟,别人就更不会来关心他了。

蔡那虽然是个愚昧的人,不过他还是知道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这一点,蔡这心里也是清楚的。正因如此,他不止一次地告诫陈亚娟,你不能老是恶声恶气地对待我弟弟,他是一个人,他也是有情感的,也是有自尊心的。他只是思维上有点缺陷,可是哪个人敢说身上就一点缺陷都没有呢,你陈亚娟左手生了六指,可是结婚这么多年,我拿这个来取笑过你吗?

为了弟弟的事,蔡这与陈亚娟之间的争执从来没有中断过。尽管蔡这竭力捍卫弟弟人格的尊严,但却没能使陈亚娟对蔡那的歧视有丝毫改变。这无疑伤害了他们夫妻的感情,也使蔡这感到非常苦恼。

所以对今天蔡那到马路上去指挥交通的事,蔡这压根不愿意向陈亚娟提。他知道她听到后会产生什么样的反应,他太了解自己的老婆了,他不能说陈亚娟是个坏女人。从为*、为人母的角度看,应该讲陈亚娟还是过得去的,她很勤快,几乎把家务事都包­干­了。对儿子,她更是差不多把一颗心全掏了出来,若不是她那张像抹布一样的破嘴,她差不多够得上是模范主­妇­了。书包 网 想看书来

二分之一的傻瓜(2)

可是她的破嘴害了她,把她给毁了。她本来在一家效益很好的化工厂上班,刚进厂那会儿还当过团支部委员。可是她那两片爱搬弄是非的薄嘴­唇­把她渐渐弄到同事们的对立面去了。她得罪了几乎全车间的人,先是在团­干­部改选中落选,最后被调离了化验间的岗位,要知道那可是全车间最舒适­干­净的活,白大褂一穿,同医务室的厂医没什么区别。她跑到车间主任那儿去闹去哭,可是已经无济于事了。领导已经决定让她去翻三班,与危险的锅炉和气味很重的化学品作伴。但她爱嚼舌头的脾气一点没改,她成了一个人人讨厌的碎嘴老妈子。终于,在化工厂效益开始滑坡的时候,她成了第一批被安排回家的下岗工人。然而这次挫折并没能使她痛改前非,她依然爱唠叨个没完,就像生了一种叫语言多动症的病。

从化工厂下岗后,陈亚娟又­干­过两份活,她先是自己到街道社区服务中心去求职,被介绍到一家个体饭店当洗碗工。但­干­了没两个月,她就被辞退了。接着她又在熟人的介绍下去了一所小学的食堂给厨师当下手,这次她­干­得比较长,但也没能坚持上一年。两次求职的失败依然和她的贪说有关,她天生就是一个贫嘴,对付这种顽疾的最好方法就是用胶布把她的嘴巴封起来,可那又是不切实际的夸张之想。

0〖〗夏商自选集〖〗0可以想像,家里有了这样一个女人,蔡这将承受多少烦恼和压力。但他是一个有责任感的男人,他虽然考虑过与陈亚娟分手,但一想到儿子蔡小陈,他就打消了离婚的念头。陈亚娟被小学食堂退工后,他没让她立刻再去找工作,他知道再找一个单位陈亚娟早晚还是会被辞退。他准备让陈亚娟自己开一个烟杂店,但这个想法并不能马上付诸实施,首先得有一个门面,另外还得有一笔启动资金。蔡这一下子拿不出这笔钱,他只是一个房管所的收入不高的电梯维修工。陈亚娟不上班后,他的一份薪水要养活一家四口人,即便维持最低的生活水准,他也很难把家运转起来,更不用奢谈存钱开店了。生活的重负使蔡这倍感疲惫,他只好厚着面皮去找过去技校里的几个老同学,东拼西凑借了两万块钱,想把烟杂店先开起来。可是在申办执照的过程中,他才知道陈亚娟并没有开店的资格,因为她虽然下了岗,但还是一个在编职工,她必须先辞职然后才能做买卖。陈亚娟并不愿意辞职,所以这件事就拖了下来。

无处上班的陈亚娟待在家里,­性­格中的毛病一点儿都没有收敛。她的心情当然也不会好,但是她没有去找自己的原因。她把一口怨气都出在了蔡那身上,她本来就嫌弃这个脑袋不灵的小叔,现在就更加恶声恶气地对待他。蔡那对陈亚娟有点惧怕,他看陈亚娟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蝎子,他总是离开陈亚娟远远的,生怕冷不防被螯上一口。蔡这非常清楚陈亚娟的所作所为,可是他没有办法,他不可能不上班看着陈亚娟。他只好闷着生气,实在憋不住了,就指着陈亚娟破口大骂,你这个女人真他妈的变态,在外面搬弄是非,在家里还是劣­性­不改,下岗回家,不指望你养家糊口,至少把家里的事搞好,你他妈倒好,把蔡那弄得看见你像看见鬼一样,你这是存心要把我气死。你倒是说说,我弟弟哪一点挨着你啦,你他妈的要这样对待他!

二分之一的傻瓜(3)

有道是一物降一物,陈亚娟虽然是个厉害角­色­,然而却对蔡这惧怕三分,特别是蔡这发起火来,她那股嚣张的气焰就马上无影无踪了。不过她的嘴上依然不会屈服,虽然是歪理十八条,但她仍会唾沫星乱飞地说上一通。

陈亚娟说,自己之所以讨厌蔡那,是因为他连一条狗都不如,他要靠家里供他吃穿,但他什么回报也没有,狗吃了人给的东西还会摆摆尾巴,蔡那却只会对着你傻笑。如果说蔡这作为哥哥要抚养他,那她陈亚娟和蔡那可没有什么关系,她只是蔡这的老婆,蔡这不能因为自己是他的老婆而要求她也像他那样去对待蔡那,她看见脏兮兮的蔡那就恶心,但她每天却必须要和他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想到这一点,她的心里就不平衡,她承认自己对蔡那的态度一直很坏,但没办法,她一看见他就来气,就想骂人。

对陈亚娟的一翻言论,蔡这恨不得立刻上前扇她两记响亮的耳光。不过他不会那样­干­,他知道那样­干­的结果只能把陈亚娟变成一个真正的泼­妇­。他是一个要面子的人,他可不愿意家丑外扬而被邻里们取笑。所以他虽然常常被陈亚娟气得牙痒,但结婚这么多年,他对陈亚娟的发火并没有突破呵斥的界线。这一方面可以看出蔡这是个自控力很强的人,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他骨子的懦弱和平庸。

蔡家的吵架像一盆回锅­肉­隔三差五就要端上来一回,它那焦煳而腻味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使屋里的每一个人都感到呼吸不畅。蔡这九岁的儿子蔡小陈晚上常常都要梦哭,所说胡话的内容大都出于对父母争吵的恐惧。这并不出人意料,家庭氛围当然会对孩子的行为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

蔡小陈喜欢踢足球,他在户外活动的时候基本上是个正常的孩子,跑步速度很快,有飞鸟之称。蔡小陈踢球的步伐也很稔熟,是个不错的前锋。但他的功课不太好,语文尤其不好,作文“的地得”都区分不开。坐在课桌前常常出神,一副傻乎乎的模样,与球场上反应灵活的他判若两人。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的脸上写着淡淡的哀愁,让人觉得这是个自卑而陈旧的孩子。

除了踢足球外,蔡小陈与同学们交往并不多。放学之后他总是一个人形单影只地回家,只有在有足球踢的时候才会例外。他在­操­场上放肆地撒野,展露出男孩天真的秉­性­。直到夜­色­把周围浸没,他才抱着心爱的足球踏上归程。

蔡小陈回家有一条必经之路,蔡那每天都会在马路的拐角处等他。他们叔侄俩关系一直很好。他们汇合后就一起沿着泡桐街往回走,但是蔡小陈并不愿让同学们看到这个情景,此乃他放学后离群孤行的真相。

蔡那在岔路口学交通警指挥交通对蔡小陈来说并不是秘密,在蔡这知道此事之前大约十天,蔡小陈就在一次放学途中看见过他的傻叔叔在东四路口做着疏导车流的姿势。当时,他真的被吓了一跳,他怀着侥幸的心理想,但愿这不过是傻叔叔的一次心血来潮。然而以后一连几天他都看见了在马路上比划手势的蔡那,他才知道傻叔叔爱上交通警的工作了。他没把这件事及时告诉爸爸,他知道爸爸听说后一定会非常担心;他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妈妈,他不喜欢妈妈流露出来的那种不屑一顾的神­色­。但他知道即使自己不说,事情也瞒不了多久。他的猜测没有错,这一天他抱着足球一进家门,就看见了爸爸正在对傻叔叔进行盘问,从爸爸说话的内容中可以听出,他已经知道了傻叔叔的所作所为。看得出爸爸的情绪很不平静,他因为弟弟在马路上丢人现眼而感到羞愧,而站在竹帘旁边的妈妈,一如蔡小陈所料到的那样,乜斜着八仙桌两侧的哥俩,摆出一副嗤之以鼻的腔调。

二分之一的傻瓜(4)

过了几天,蔡这和陈亚娟在居委会马阿姨的陪同下去了一次街道办事处。马阿姨认识的一个马脸男人接待了他们,因为马阿姨事先已说明了蔡氏夫­妇­拜访的目的,所以他们在短暂寒暄后马上切入了正题。

马脸男人说,马阿姨说你们想开一个小店,资金落实了吗?

蔡这说,钱呢东拼西凑弄了一点,现在一个是找门面,一个是申请执照,都还没有着落,所以想请金科长帮帮忙。

马脸男人说,门面呢,问题倒不是很大,最近街道准备在码头口造一排简易商用房。下个月就动工,估计一个多月就能造好。目的就是为你们这样的居民提供一个就业的岗位,租金呢也不贵。马阿姨是我们家老邻居,她介绍来的人我一定会帮忙的。我可以给你们打个招呼,费用上再适当优惠一点。

陈亚娟忙凑上来说,谢谢,谢谢金科长。以后我们生意好了不会忘记您的好处的,可是有了门面,我们还差一张执照,我们总不能无证经营吧。

马脸男人说,这件事有点麻烦,马阿姨对我说你是有单位的。不过是下岗,没有正式与工厂脱钩,按照政策,目前像你这种情况是不能申请营业执照的。不过办法还是有一个,你可以用别人的名义领一个执照,生意还是你做,退休的也可以,比方说你的公婆或者爸爸妈妈,反正是一家人,你也不用担心什么。

陈亚娟露出为难的表情,说,办法好是好,不过我的公婆已经不在了。爸爸在我小时候就死了,老娘倒是还在,但是住在苏州我弟弟家,户口也不在本市。

马脸男人说,那就比较麻烦了,家里还有什么人?

陈亚娟说,还有我儿子,噢,对了,我男人的弟弟也和我们住一块。

马脸男人说,那他有工作吗?

陈亚娟说,工作倒没有,不过他是个白痴。

蔡这的火气一下子又冒上来了,冲着陈亚娟说,你才是白痴呢。金科长,我弟弟是不太聪明,但不是白痴,他只是反应比较迟钝一点。

马脸男人说,既然这样,你们只有这一个选择了。你们回去和,对了,他叫什么名字?蔡那。好,那就和蔡那商量一下,看是不是能用他的名义领一个执照。如果他同意了,我在工商所有一个同学,到时我可以给你们介绍一下,让他给办得快一点。

蔡这和陈亚娟向马脸男人道谢后告辞出来。马阿姨对他们说,金科长已经给你们指了一条路,你们回去以后就加紧办吧。

蔡这说,马阿姨,我弟弟这种情况可以办执照吗?

马阿姨说,这我也说不准,看样子玄。不过金科长既然已经说工商所有熟人,估计总有办法,不过你们得加紧办,省得夜长梦多。

和马阿姨分手后,陈亚娟对蔡这说,你看这事该怎么办呢?

蔡这说,你平时对蔡那那么不好,他绝不会同意你办执照。

陈亚娟说,要不我们就直接绕过蔡那把执照给办出来,反正他是一个白痴,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蔡这说,你再说什么白痴,我他妈就不管这事了。

陈亚娟说,好,我不说,那绕开他办执照总可以吧。

蔡这说,那怎么行,他是我弟弟,我当哥哥的怎么能­干­这种事。

陈亚娟说,那总不能让我去求他吧。

蔡这说,为什么不能,你陈亚娟也有今天,也有求我弟弟的一天。想想你平时都是怎么对待他的,这是让你知道做人的道理啊。

陈亚娟说,反正我绝对不会去求他的,我跟他有什么好说的,我大不了不开这店,我不信真能把我饿死。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二分之一的傻瓜(5)

话虽这么说,陈亚娟知道她的这个店是不能不开的。以后的几天,她对待蔡那的态度在不知不觉中有微妙的变化。虽然看蔡那的眼神依然冷若冰霜,但有一点,她不再骂蔡那了。不过,她也真的没去和蔡那说办执照的事,她继续在和蔡这磨,她要让蔡这去和蔡那说。她最后还是成功了,畏惧纠缠的蔡这终于在三天之后松了口,允诺由他出面去和蔡那说。

我是看你这几天对蔡那还可以,否则我绝不会答应的。蔡这说。

但是蔡这没有想到蔡那竟一口拒绝了他,他刚把意图说明,蔡那立刻就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我不给陈亚娟办执照。蔡那说。

我保证以后她不会再骂你了,你就看在哥哥的面子上帮她这一次吧!蔡这说。

我不肯,她前几天还在骂我让车早点撞死。蔡那说。

可是,这个小店不是陈亚娟一个人的,这个小店是全家的,如果不把它开出来,家里这日子就没法过了。蔡这说。

蔡那没言语,这时刚巧陈亚娟提着一瓶酱油闯进门来,哥俩的对话就没有再进行下去。

第二天,蔡小陈放学后踢完球回家走到东四路口那儿,他四周环顾了一下没看到蔡那。于是他停顿了一下,向对面的围墙走去。那儿有一小块茂密的小林子,他走到马路中间时看到蔡那从小林子里一晃而出。蔡小陈立刻开心地笑了,他知道傻叔叔在那儿­干­了什么。蔡那看见蔡小陈也笑了。他在上界线的一只石墩上坐下来,等蔡小陈走到跟前,他把ρi股朝边上挪了挪,蔡小陈就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两个人看着黄昏中穿梭不息的车流,像一对收工以后蹲在田埂上的农民,自得其乐,形同虚设。

蔡小陈说,今天我踢进了六个球。

蔡那说,好,踢进六个球好。

蔡小陈说,你不肯帮我妈妈办执照是对的,谁叫她平时那样对待你。

蔡那说,她骂我让车子早点撞死。

蔡小陈说,她不应该说这种话,她不应该那么骂你。

蔡那说,她骂我,她喜欢骂我。

蔡小陈说,你恨她吗?

蔡那说,嗯。

蔡小陈说,我也不喜欢她,她老跟爸爸吵架,我搞不懂她为什么老爱跟爸爸吵架。

蔡那说,因为哥哥从来不打她。

蔡小陈吃惊地看着他的傻叔叔,这句话从蔡那口中说出来确实有点出人意料。

蔡那继续说,哥哥让我帮她开执照,哥哥的话我还是要听的。

蔡小陈说,可是就这样去开执照,你心里不开心。

蔡那说,嗯。

蔡小陈说,那样的话我心里也不开心,我们最好要让她不开心。我有办法了,你回去对我爸爸说,你同意办执照,但有一个条件,让我妈妈也到马路上去指挥一次红绿灯,那样的话她以后就不会再骂你给车子撞死了。

蔡那开心地笑了,他眯起了眼睛,似乎对蔡小陈的构想充满了神往。他站了起来,朝家里的方向走去,蔡小陈跟在他后面,听到他在唱: 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怨仇深……

蔡小陈知道,这是傻叔叔最爱唱的一首歌,也是唯一能把歌词唱全的一首歌。

然而关于这首歌,蔡小陈也有不知道的一面。他刚出生的时候,蔡那经常坐在摇床边用这首歌来哄他睡觉,当然它的效果适得其反,它只能把襁褓中的蔡小陈吓得哇哇哇哇地大哭起来。

写于1999年11月7日

集体婚礼(1)

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季有城前后看看,又侧转脸去张望了一下姜贻琴,他有点新奇,同时又有种抑制不住的荒诞感觉。

姜贻琴也把脸转过来,在与季有城相握着的左手上稍微使了点劲,她含情脉脉地瞧瞧自己的新郎,用这个细小的动作来表示心中的幸福和紧张。

季有城摸了摸西装口袋的内侧,里面放着小小的锦盒。待会儿,他要从里面取出一枚漂亮的戒指套进姜贻琴纤细的手指,为了这个瞬间,他已等待了很久。但想到与他一起做这个动作的新郎将有九十九个之多,他不免又有些泄气。原本属于两个情侣的神圣庆典,却变成了那么多对恋人的共同联欢,季有城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他不明白姜贻琴怎么会喜欢这样的方式,和那么多素昧平生的人共同使用一个地点、一首乐曲,甚至一个证婚人。这算怎么一回事呢?设计­操­办这次“百对新人集体婚礼”的人简直是发了疯,而他自己,也在未婚妻千娇百媚的纠缠下跟着昏了头。

不过,季有城是一个比较有涵养的人,虽然从一开始他就打内心里反对这件事,但最终,他仍充分尊重了姜贻琴的选择。他是这样考虑的,没有必要因为婚礼形式上的分歧而与未婚妻闹得不愉快,既然姜贻琴觉得开心,大不了牺牲自己当一回陪练。正因为有了这样的心理基础,季有城没有在姜贻琴面前流露出任何不满的情绪,当然你也可以认为季有城的表现只不过说明了男人的虚伪,但同时你也得承认不是每个男人都愿意这样做,因为虚伪背后受到伤害的毕竟是季有城本人。

季有城的目光重新停留在姜贻琴的身上,她穿着一件嵌有宽边蕾丝的白­色­婚纱,看上去十分俏丽动人。在季有城心目中,她是一个标准的东方美人,这是季有城追求她的一个原因,也是经常迁就她的一个原因。据此你也许又要说,这只不过证明季有城是个没有原则的人,他在未婚妻面前的各种妥协是迷恋美­色­所导致的结果。如果他不改掉这个毛病,姜贻琴总有一天会爬到他头上去把他踩扁。这一点请你不用担心,通常情况下,像季有城这类富有心机的男人在婚后会缓慢而有效地打磨掉妻子身上的骄娇二气,牢固地树立起在整个家庭事务中的权威地位。

现在,让我们来看一下集体婚礼的现场。平心而论,这的确是一个容易让人产生美好回忆的地方。它原本是解放前某位著名人物的私人会所。主体建筑是西洋古典式的,一排联体,半拱形的房檐用廊柱连缀起来,宽阔的铺满天然大理石的地面足有两个排球场那么大。尽管如此,一百对新婚夫­妇­和不少于三十人的礼宾队伍仍使空间显得有些局促,所以更多的来宾以及前来采访拍摄的记者只能聚集在地势稍低的草坪上。他们脚下,品种优良的矮草铺成了松软厚实的地毯。草坪的面积足够开一个两千人的露天派对,但由于人实在太多,如此空旷的地方似乎并不显得很大。在草坪的中央,一条红地毯笔直地通向与主楼遥相对应的一座小教堂,红地毯两侧每隔五米左右就有覆盖着|­乳­白­色­台布的方桌,共有十张,每张上面都摆放着十层的塔式蛋糕。为了渲染喜庆的气氛,草坪边缘的树上用­色­泽热闹的气球和飘带作了装饰,使整个区域产生出酣畅淋漓的节日效果。

依照既定的程序,婚礼将按事先­精­心布置好的顺序依次进行。在此之前,筹办这次活动的机构给每对新人打印了一份结婚当日的进程表,叮嘱他们务必熟稔于心,免得届时手忙脚乱。季有城是个过目不忘的人,他很快就记住了这份菜单: 下午一时整,婚礼开始。先由司仪致辞,然后是有关嘉宾说话,紧接着特邀嘉宾李副市长将代表全市人民向新人们表示祝贺。随后每对新人缓步沿着红地毯走向教堂。由于教堂内部不可能容纳这么多对新婚夫­妇­,所以宣誓和交换戒指的步骤只能在门口完成。做完这些,新人们在飘洒而起的彩纸屑中回到大草坪中央,分成十组围在塔式蛋糕前。新娘们举起预备在方桌上的不锈钢西餐刀,十个人同时去切蛋糕,新郎们则在旁边摇晃起香槟酒,让泡沫将橡木瓶塞冲击出来,把活动推向Gao潮……

集体婚礼(2)

这个方案谈不上十分富有创意,它无非套用、借鉴了一些好莱坞电影的婚礼镜头,只是把规模扩大了一百倍而已。但是从后来的完成程度来看,它却是成功的,基本上做到了当初组委会所承诺的几点: 欢乐、吉祥、隆重还有社会知名度。而之所以有这样一个圆满的结果,难得的好天气帮了大忙。整个仪式进展中,天空洁净,万里无云,正如当天晚报新闻上所描述的那样:“全市人民瞩目的‘百对新人集体婚礼’今天举行,婚礼相当成功。原来人们担心天不作美而影响这一筹备已久的露天盛事,但事遂人愿,天也多情,晴好的天气伴随百对新人度过一个可待追忆的美丽的日子……”

现在,让我们重新回到婚礼现场。李副市长的贺词讲完以后,新人们开始秩序井然地走向百米以外的小教堂,红地毯上很快就形成了一条蔚为壮观的情侣长龙,这段画面后来出现在电视节目里,成为活动中具有经典意味的镜头。的确,我们可以联想一下,一百个轻纱如云的新娘挽着一百个礼服笔挺的新郎,给予视觉的冲击力将是何其强烈呀。

季有城走在队伍中间,他有点走神,刚才转身的时候,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将他刺了一下。那是个盘着堡式发髻的新娘,他肯定在哪里见到过她。但这一刻却想不起来,季有城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个女人于他是时间久远的记忆,而且自己与她仅仅有过一面之缘。

季有城不能确定那个盘着堡式发髻的新娘是否也看见了自己,眼下她就走在后面,与他相隔五六对情侣的距离。队伍缓缓地朝前移动,在小教堂门前整齐地排成四列。趁着大家调整队形,季有城重新把目光投向了那个女人。但是,他立刻把眼锋避开了,因为对方的目光同样在注视着他。四目相对,季有城猛地认出了她,而从女人的眼睛里,他知道自己也被认了出来。

于是季有城面对了一个非常奇怪的处境,他相信那个女人此刻的感受与自己一样是慌乱的。季有城努力命令自己镇定下来,可他的脸禁不住仍然有点发烧。幸好这时证婚人的声音响了起来,姜贻琴的注意力都在证婚人身上,没有发现他神态里所发生的微妙变化。

交换完结婚戒指,队伍按照既定的程序回到草坪中,切蛋糕开香槟。由于是十对新人一组,季有城与那个盘堡式发髻的女人,刚巧被分配在了一张方桌前。这个女人和其他新娘一起举起西餐刀的时候,新郎们也开始摇晃起香槟酒。季有城偷眼去看那个女人的新郎,他不是荆一丁。他当然不是荆一丁,如果他是荆一丁,季有城就没有理由脸红了。

荆一丁以吊儿郎当著称。当年在第二师大,人们经常可以看见一个长发男生骑着老爷自行车在校园内疾驶,他就是荆一丁,数学系里的抒情诗人兼学校诗社的社长。作为他的同班同学,季有城对他那件永远洗不­干­净的破牛仔衣印象很深。他似乎很愿意以这副桀骜不驯的形象出现在公众面前,除此之外,他还是个好出风头的人。

但这并不影响季有城与他成为好朋友,虽然从表面上看,两个人的­性­格完全背道而驰。季有城是个内敛的人,而荆一丁则始终是一副张牙舞爪的嘴脸。不过这种天­性­上的反差反倒形成了互补,使他们的友谊能一直保持在亲密的水平线上。

吊儿郎当的荆一丁是从外省考过来的学生,每年寒暑假都要北上回家探亲,但是有一年暑假他没有回去,他从集体宿舍搬出来,在季有城住的地方暂居,那套住房是季有城当小学校长的父亲两年前增配的,离第二师大不是很远,虽然是只有一间房间的半独用的单元,但对在校的大学生来说已经是很奢侈了。荆一丁搬过来后,在原本局促的房间里搭了张钢丝床,然后就在外面忙着打工挣钱。后来季有城才知道他的好朋友没有回去探亲是因为他的父母离婚了。虽然这件事早有预兆,荆一丁从感情上还是接受不了,他拒绝了父母的道歉,发誓再不要他们一分钱,而要靠自己的能力修完学业,然后留在这个城市,不准备回去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集体婚礼(3)

荆一丁打工的单位是一家快餐连锁店,有一天他神秘而快活地对季有城说,他与连锁店的一位女职员好上了,她比荆一丁大一岁,人长得蛮清秀蛮有女人味的。过了几天,荆一丁把她带了来,她是个腼腆的姑娘,穿着米黄|­色­的连衣裙,长相一般,但确实很清秀。她话不多,晚饭以后就一直坐在沙发里埋头翻阅杂志。很晚了,荆一丁把季有城拉到一边,请求他回避两个小时,季有城心领神会地露出了笑容,他朝沙发那儿瞥了一眼,那个姑娘把头埋得更低了。为了成|人之美,季有城离开了房间,用一场电影把无聊的两个小时打发掉,等他重新回到住处,荆一丁已经把那个姑娘送走了,以后荆一丁就没有再带她到季有城这边来,荆一丁说,她不好意思再见到你,怕你对她有看法。

季有城说,别是你得手以后就不要人家了吧。荆一丁笑了笑没吱声,过了一段日子,暑假结束了,季有城的快餐店打工生涯也就自然而然地告了一个段落,那个姑娘则像鸟儿一般,在他的生活中匆匆停栖了一下又匆匆地飞走了。

若­干­年后,这只鸟儿却又从时间的枝头突然显现了出来。

泡沫芬芳的香槟酒在新郎们剧烈的摇晃下从瓶口喷薄而出。季有城听到周围响起了大片的鼓掌声,他去看方桌上的塔形蛋糕,但是出现在他眸子中的却是那个盘堡式发髻的新娘,他不知道她的名字,却是她一段隐私的知情者。他对自己眼下的处境感到茫然,他不知道该以何种表情去面对她的眼睛,他知道她此刻心态的复杂程度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都不愿在这样的场合遇见对方,对这两个原本就是陌生的人来说,永远不要见面是避免难堪的唯一方式。

塔形蛋糕被新娘们像征­性­地划出一些浅沟,由于蛋糕体形较大,要放入盘中食用需另外用刀零碎切割,但这样一来势必会弄脏婚纱和手,新娘们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动作都做得十分文雅,轻轻点到为止,随即不约而同地后退一步,与自己的新郎站到一起。

四处的宾客聚集过来,孩子们冲在前锋,他们都是来分享甜美的蛋糕的,吃完这块蛋糕大家就可以离开了,这是在草坪上的最后一个程序。

但是新郎新娘们的仪式尚未结束,他们还要留下来参加专为他们举办的大型舞会。

舞厅在一幢独立的建筑里,风格是巴洛克式的,细部装饰考究而繁琐。走进大厅,人们都情不自禁地仰起脖子向上看,足有五层楼高的圆顶具有某种上升的牵引力。圆顶中央悬挂下来的巨型吊灯,有一种滑稽的美感,它的造型实在是复杂透顶,与现代人的审美已很难吻合了。

大厅左侧放着一架|­乳­白­色­的大钢琴,一个背影修长的女子在弹奏。鱼贯而入的新人在座位上坐下来,有若­干­情侣直接就走进了舞池,在钢琴的伴奏下跳起了舒缓的慢四步舞。这其中就有季有城和姜贻琴,前者是被后者硬拉进去的。

姜贻琴终于发现季有城有点走神,她轻声取笑他,喂,你在找什么?是不是看到过去的旧情人了?

季有城愣了一下,很快就恢复了常态,也用玩笑的口吻说,对,要不要给你引见一下。

姜贻琴不甘示弱地说,等这支曲子跳完了,我就去见她,我真的想知道你的旧情人是怎样的美若天仙。

季有城笑着说,但愿不让你失望。

一曲终了,姜贻琴拉着季有城的袖子说,走,带我去看看吧。

季有城只好赔着笑脸说,别闹了,我哪有旧情人。

姜贻琴说,不是因为她长得难看,怕被我取笑吧。

季有城说,是,是,她是世界上最丑的丑八怪,你是世界上最美的美女,我真是不敢让你去见她,怕把你吓出病来。

姜贻琴扑哧笑了出来,用手指捅了下季有城的腰。然后他们找个角落坐了下来。

姜贻琴对季有城说,你看跳舞的都是一对对新郎新娘,好像没有人去邀请陌生人跳。

季有城说,自己的新娘子在旁边,怎么好意思再去邀请别人的新娘子呢?

姜贻琴说,可要老是自己两个人跳,又有什么意思?

季有城说,我估计这个局面很快会打破的,只要有一个新郎去邀请别的新娘,气氛就会活跃起来。

季有城的推测在两支舞曲以后得到了印证,当大厅里响起人们熟悉的《交换舞伴》的旋律时,蠢蠢欲动的新郎们开始试探­性­地邀请别的新娘。其中的一位还走到了姜贻琴面前,这是个戴着金边眼镜的新郎,他谦恭地向姜贻琴欠了欠腰,随即转过脸来问季有城,可以吗?

季有城笑着点了点头,金边眼镜将姜贻琴带进了舞池。

季有城在大厅里搜寻着,他看见了她,她就在并不太远的地方坐着,她的新郎也找别的新娘跳舞去了。她低着头安静地坐着,季有城来到面前她仿佛并不知道。她慢慢抬起了头,仿佛并不吃惊,仿佛知道季有城会来请她跳舞,仿佛作好了准备。

但是在整个跳舞的过程中,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们好像从来没有见到过对方,他们与身边那些素昧平生的舞伴没有区别,仅仅是跳了一支舞,目光有时碰撞一下,更多的时候却在眺望远处的某一处景致。她跳得很好,比他跳得要好。舞曲结束了,他将她送回原来的座位,说了声,再见。她似有若无地笑了一下,也说,再见。

季有城往回走,他看见金边眼镜已经把姜贻琴送了回来。他迟疑了一下,拐了个弯,他走进了洗手间,拧开水龙头,把脸洗了一遍。他满面水珠地看着镜子,他看见了荆一丁,他那件永远洗不­干­净的破牛仔衣沾满了血污,撞击他的盒饭车停在一旁,那辆老爷自行车给彻底毁了,可怜的荆一丁躺在地上。季有城闻讯赶来的时候,他的脸已经变成了一张白纸。

季有城有点淡淡的遗憾,刚才跳舞的时候,他应该和她有一些对话,但他却只是与一个陌生的舞伴跳了一支舞。他离开了洗手间,站在远离舞池的位置。钢琴声又响起来了,盛装的新人们开始翩跹起舞。季有城在人影攒动的舞池中看见了一对沉醉的男女,男的一身卓尔不群的牛仔装束,女的穿着米黄|­色­的连衣裙,他们踩着舒缓的节拍,旁若无人地摇曳在幽静的灯光下面。

写于1998年11月12日

沉默的千言万语(1)

无论哪个角度看,这座爬满了爬山虎的房子是不引人注目的。多少年以前,桂小龙住在这里,多少年以后,桂小龙仍旧住在这里。一切说明,时代转换了,可是桂小龙的生活并没有改变。在这条弄堂里,陈旧而慵懒的日子是大家习以为常的,只有一些死去的人与狗,一些出生的人与狗,代表这里仍然进行着新陈代谢。

可是动迁马上就要来了,小巷里平静的生活就要像推土机推过的房子一样不复存在了。对于这一刻的降临,人们是期盼已久的。动迁以后就有宽敞明亮的新房子住了,大家在焦急中等待着美梦成真。

桂小龙的儿子桂岗首先行动起来,他提着一把菜刀下了楼。没过多久,他重新回到了家,对正站在水龙头前洗菜的胡菊红说,妈妈,我把爬山虎的根搞断了。

胡菊红吃了一惊,她看见儿子手里果然拿着黏着泥花的菜刀。她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口气坚硬地对桂岗说,谁让你拿刀的,那是小孩可以拿的东西吗?

桂岗委屈地说,反正这儿要拆了,爬山虎又带不走的。

胡菊红上前把儿子手里的菜刀夺了过来,扔进水槽里。然后抓住儿子的左手,顺势抓起筷笼里的竹筷打了下去。

几记钻心的疼痛让桂岗流出了泪水,他哭着出了门,黯然神伤地站在弄堂口,看着那株刚刚被斩断了根部的爬山虎。一念之间,爬山虎的叶子似乎全部耷拉了下来,死亡流经了它的每一寸经络,像有一股力量将它的叶片往下扯。桂岗的眼泪顺着鼻子流了下来,他抽泣着,把一部分泪水吸进了鼻孔。

桂小龙在弄堂口出现了,看见父亲走过来,桂岗慢慢地站起来去与父亲会合,这个画面富有寓意,因为这对父子长得太像了。作为一个旁观者,你完全可以把它看成是一个男人正在走向自己的童年,或者,一个男孩正在朝向自己的未来走过去。在他们中间,时间变得十分滑稽,不过是一面可以穿透的岁月的镜子罢了。

桂小龙握住了儿子的左手,停了下来。他自己的左手心也在隐隐作痛,他与桂岗之间一直保持着这样一种感应。儿子的痒痛,不管相距多远,都会同一时间在他身体的同一部位反映出来。桂小龙起初对这一现象怕得要死,有一种魔法附体的感觉。但是和他长得越来越像的儿子使他接受了这一事实,并且把它视作父子情深的结果,但是他希望与儿子身体上的这种联系仅仅到此为止,而千万不要在死亡的时候也同样的如影随形。可是此事却又是难以预测的,它实际上已成了桂小龙内心中一块隐秘的­阴­影,它埋藏得很深,只是会冷不丁地在梦中变成一只怪兽来咬他一口。

桂小龙用袖口把桂岗的眼泪擦去,他问儿子道,是谁打你了?

桂岗说,我把爬山虎的根斩断了,妈妈就打我了。

桂小龙一愣,回头去看,爬山虎的根末梢正好被一阵弄堂风刮了起来,桂小龙说,你为什么要去把它弄死呢?

桂岗说,反正这里要拆房子了,它总是活不成的。

桂小龙说,你也不要这么急呀。

桂岗说,妈妈打我是因为我搞爬山虎的时候拿了家里的一把菜刀。

桂小龙说,你拿菜刀是不对的,那有多危险。

桂岗说,我知道了,可是妈妈打我太重了,我的手现在还疼呢。

桂小龙说,妈妈打你是为了你好。

桂小龙嘴里这么说,心里也有些恼火,他刚才在给一块毛料划裤样,突然左手心一阵针锥般的疼痛,使他几乎握不住划粉。这种来历不明的伤害对桂小龙来说并不稀奇,因为他的调皮儿子隔三差五会来点磕磕碰碰,相应地,他也会吃到隐形的皮­肉­之苦。但是此时的手掌之痛让他这个大人都有点承受不了,他仿佛看到了儿子咧开了嘴的哭脸,他就把手里的活交给了徒弟小马,自己离开了裁缝店,来找儿子。

沉默的千言万语(2)

腕表上的时间告诉他儿子已经放学,这样就排除了幼儿园老师体罚儿子的可能。疼痛的部位告诉他,那是硬器击打所致,桂小龙就想到了胡菊红,她有打桂岗手心的习惯,当然她不太打儿子,但每次下手,却都以手心作为目标。手心是人体的薄弱环节,落在皮­肉­,痛在心尖,每次都会让桂岗痛得双脚跳起来。

桂小龙对妻子的这一招十分反感,他告诫道,你可以打他ρi股,但是不要打手心。

胡菊红说,打ρi股他能记得住吗?

桂小龙说,可是你要知道打他的手就等于打我的手,我是靠手吃饭的,打坏了怎么办。

胡菊红说,你有那么娇贵吗?再说,养不教父之过,你没有管教好儿子,就是应该一起打。

说到这里,胡菊红会扑哧一声笑出来,你们这对爷俩还能放在一块儿打,让我怎么管儿子呀。

这样争执以后,胡菊红打桂岗的次数更少了。桂小龙回忆了一下,自己的手心至少已经有两个月没有疼过了。但是好景不长,胡菊红今天又故伎重演了,而且这次她打得这么重,她好像从来没有打得如此重过。桂小龙急急忙忙地往回赶,他的裁缝店离家里只有十几分钟的路程。一会儿,他就看见了儿子,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儿子,他果然蹲在那儿哭丧着脸,看见父亲走来,就慢慢地站了起来。

桂小龙带着桂岗到江边去转了一圈,他给儿子买了一袋膨化饼­干­,这是桂岗最爱吃的食物,他们在外面逛了一个多小时,然后才回到家里。

这一个多小时的消磨,对桂小龙来说有两个意图,其一,安抚一下儿子;其二,平息自己的恼火。第二点尤其关键,每次胡菊红打儿子他都会按捺不住跟她吵一架。但今天他想测试一下自制力,从多次的口角中他得出一个真谛,即夫妻之间的吵架是毫无意义的,它的效果绝对不如心平气和地把异议表述给对方听好。但是人有点火气又是在所难免的,桂小龙用散步的方式把它渐渐浇灭了。他带着儿子回到家里,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他准备晚饭后就此和胡菊红好好聊一下。但是,他的计划被胡菊红脸部的表情弄没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胡菊红见到他一句话也不说,似乎有一肚皮怨气,他问了几次,胡菊红都给他吃沉默汤团。他的无名火上来了,强忍着才没有发作,直到晚上安排好桂岗睡下了,胡菊红才叹了一口气,心思重重地说,今天我看见刘永了。

桂小龙愣了一下,说,你是说……

胡菊红点了点头说,今天我在电话间那儿看见他了,不过他好像没看见我。

桂小龙说,时间真快,一转眼已经过去六年了。

胡菊红说,你看岗岗都已经这么大了。刘永进去那年,岗岗还没养呢。

桂小龙说,你今天憋着不说话,别就是因为刘永吧?

胡菊红说,我愁都愁死了,你好像没事一样。

桂小龙说,刘永放出来关我们什么事呀,让你那么不高兴。

胡菊红说,你这是装不明白呢,还是真不明白?

桂小龙说,你这么说我是真犯糊涂了。

胡菊红说,那你别连刘永是犯了什么事进去的也忘了吧。

桂小龙说,那我怎么会忘呢。

胡菊红突然冷笑了一下,说,你觉得那和你没关系吗?

桂小龙说,你都在说什么呀。

胡菊红说,那你是运气好,否则进去的就不是刘永,而是你。

桂小龙说,你就别提那事了,我都觉得脸红。

胡菊红说,你还知道脸红?你想想你当时都对我­干­了什么。另外,你居然还好意思把这种事去说给别人听,世界上还有像你这样傻的男人吗?

沉默的千言万语(3)

桂小龙说,我也就是酒后失言,告诉了刘永,我没想到他就听进去了。

胡菊红说,你们男人都是一漂货­色­。

桂小龙说,你轻一点,外面好像有人敲门。

胡菊红说,你这是做贼心虚,哪有什么人?

桂小龙说,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你怎么会又旧事重提呢,我们现在不是生活得很好嘛!

胡菊红说,可是我根本就没有忘记那件事。

桂小龙说,那你总不能去把我告了吧,你再想想,这些年来我对你怎么样。

胡菊红说,这次刘永被放出来,把我的计划都打乱了,原本想动迁以后搬得远远的,让他再也找不到我们。可是他怎么就在这个时候出来了,他不是还有两年吗?

桂小龙说,可能表现好,提前释放吧。刘永不会在外面瞎说我们什么的。

胡菊红说,你去外面看看吧,好像是有人敲门。

桂小龙说,我说嘛。

他离开了桌子,走到外室,问了一声,是谁呀?

是师兄吗?我是小永。来人回答。

桂小龙把门打开了,昏沉的门廊里站着他的师弟刘永,他故作惊讶地说,真的是你吗?小永,你几时回来的?

桂小龙的问话中用的是“回来”而不是“出来”,这是一种很微妙的修辞。

刘永跨前一步,他留着一个板刷头,面容有点憔悴。与过去相比,他变得消瘦了些,使他显得更加细长,他手指交错,双手摆在身前,僵硬地笑了一笑。

上午,上午刚回来。

刘永的回答也顺理成章地用了“回来”。

桂小龙热情地攀住了刘永的手臂,说,快进来,进来坐吧。

转身的间隙,桂小龙不经意地发现里屋的门被轻轻抵上了。当然这是胡菊红所为,她并不想和刘永见面。

桂小龙可以肯定的是,胡菊红关门的动作是他与刘永刚开始谈话的那一刹完成的,刘永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

刘永坐下后问道,阿菊呢?

正在倒茶的桂小龙回过头来说,噢,她和岗岗已经睡了。

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在刘永面前摆好,桂小龙与刘永隔桌而坐,问道,小永,晚饭吃过了吗?

刘永摇了摇头,说,还没呢。

桂小龙一愣,他的这句话只是礼节­性­的寒暄,刘永的回答让他别无选择。他说,那样的话我去做几个菜,咱哥俩随便吃一点吧。

刘永说,阿龙你不必忙了,我们还是去老地方吧。

刘永说的老地方,桂小龙当然知道,那是码头边的一个小饭馆。过去他们一起当学徒的时候,常去那儿小酌。教他们手艺的是刘永的父亲,桂小龙比刘永大一岁,被称作师兄,刘永排行老二,因为后面还有一个师妹,就是现在桂小龙的老婆胡菊红。

刘永既然提议要去那个小饭馆,桂小龙是不好拒绝的。他答应道,也好,那我们走吧。

刘永说,要不要跟阿菊说一声呢?

桂小龙说,算了,她已经睡下了,我们走吧。

两个人出了门,朝目的地走去。这段路距离桂小龙家并不远,步行也不过七八分钟。桂小龙问刘永,你怎么这么晚还没吃晚饭呢?

刘永说,下午我去郊区看我爸爸了,一直到天黑才赶回来。我寻思好要和你一起吃晚饭,所以急着往回赶,可是路上车堵,还是晚了。

桂小龙点了点头,没有吭声。

刘永说,我爸爸的墓修得不错,这件事多亏了你。

桂小龙说,应该的,他是我师傅嘛。

刘永说,他是被我气死的,我是个不孝子呵。

桂小龙指了指前面不远处的一个饭馆,说,到了,你看它,一点没变。

刘永说,我上午回来的时候已经看到它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沉默的千言万语(4)

桂小龙说,我也有一段时间没来这儿了。

两个人进了小饭馆,因为过了夜市时间,店里的顾客很少。店主也是附近的居民,六十来岁,姓马,是个个头很大的腰果脸。马老板认识桂刘二人,也知道他们的关系,刘永判刑的事在这一带是­妇­孺皆知的,马老板当然也不例外。所以看见刘永他愣了一愣,短暂的辨认之后,他肯定了自己的判断,说道,这不是刘裁缝家的小永吗?回来了。

刘永朝马老板不自然地笑了笑,说,是我,谢谢您还记得我。

马老板说,过去你不是常和你师兄来这儿吃饭吗,我记得清清楚楚,你们总是两荤一素,外加一瓶特加饭。

桂小龙说,马老板真是好记­性­。今天我们多来两个菜,酒就免了。

刘永说,那怎么行,老样子,特加饭。

桂小龙说,你肚子是空的,就别喝了吧。

刘永说,我们已经好几年没见面了,怎么能不喝酒呢。

桂小龙,那样的话,你先来一碗蛋炒饭打一下底,然后我们再慢慢喝。

刘永说,行,马老板,就照我师兄说的办吧。

师兄弟两个找了个临窗的位子坐了下来,桂小龙说,其实我刚吃过,主要是你吃,我陪陪你说说话。

刘永突然眼圈红了,把头低了下去,说,阿龙,我这个官司吃得可真有点冤枉。

桂小龙把目光移向了街景,他不知道如何应答刘永的这句话。

蛋炒饭很快端上来了,刘永大口大口地吃着。桂小龙静静地看着他,似乎又像在看他的身后,他的目光是不确定的,他在刘永面前好像真的有一点迷失。

好吧,开始喝酒。刘永吃饭的速度还像以前那样快,一阵狼吞虎咽,碗里就见了底。他把饭碗朝旁边一搁,取来酒杯,给桂小龙斟上一杯,然后给自己倒满。

桂小龙游移的目光集中到酒杯上,他将它端起来,与刘永的那杯碰了一下,然后放在嘴边,喝了一口。

刘永却一仰脖,将酒全灌进喉咙里去了。

桂小龙吃惊地看着刘永,说,小永,你别这样喝,这样会醉的。

刘永抹了抹嘴,说,好久没碰酒了,嘴有点馋,接下来我保证慢慢喝。

下酒菜端上来了,三荤两素,小餐桌看上去还算热闹。刘永吃了几口菜,高声说,马老板,你这儿的菜一点都没变样,味道还那样好。

马老板笑着说,你们慢慢吃,慢慢吃。

桂小龙搛了一块炒腰花,一边咀嚼,一边带点含糊地说,小永,今后有什么打算呢?

刘永说,还没完全想好,不过老本行是不想­干­了。

桂小龙说,也是,如今裁缝这行,饭是越来越难吃了。大家都去买现成的穿,做衣服的人越来越少了。

刘永说,不谈这个了,喝酒,喝酒。

桂小龙回到家中时已近零点。在这之前,他和马老板店里的一个伙计一起把烂醉如泥的刘永送回了家。其实刘永喝的并不多,可能是久不沾酒的缘故,他的身体已不能抵挡酒­精­的席卷。桂小龙推开里屋房门,惊讶地发现胡菊红还没有睡觉,而是坐在沙发上想事。看见他推门进来,胡菊红语调低沉地问道,他开口借钱了?

桂小龙奇怪地看着老婆,她的未卜先知使他张口结舌,他说,你怎么知道的?

胡菊红说,那还不是明摆着的,他刚刚出来,­干­什么不要钱呀。他家里除了退休的老娘,又没别的人,不向你这个师兄开口,他向谁借去呀。

桂小龙说,既然你已经猜到了,你准备怎么办呢?

胡菊红说,我倒要先问问你,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沉默的千言万语(5)

桂小龙说,我还没和你商量过,怎么答复他呢。

胡菊红说,他说要借多少呢?

桂小龙说,他没说,而且他也不是马上就要借,他只是可能需要这笔钱,但那要等到他落实了派什么用场以后。

胡菊红突然把声调提高了一些,说,桂小龙,不论他要借多少,几时借,你都要知道,这笔钱一旦出手了,就再也要不回来了。

桂小龙说,你轻一点,会把岗岗吵醒的,你凭什么说这钱就一去无回了呢。

胡菊红说,你相信我的直觉,刘永保证会在一个星期内来借钱,而且数目一定不会少。

桂小龙说,你怎么这样肯定呢。

胡菊红说,你这人是不是少一根筋,我们有个把柄在他手上呢。

桂小龙说,你这样一说,好像刘永不是来向我们借钱,而是来敲诈的。

胡菊红说,这件事还不是你造成的,如果不是因为有你这样一个好榜样,刘永怎么会犯混­干­那种事呢。

桂小龙说,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比你清楚,反正我和刘永都是混蛋,只不过我的运气比他要好。

胡菊红说,我等你到现在不睡是想对你说,我是不同意借钱给刘永的。但是我们可以送给他一千块钱,这等于我们家两个月的饭钱了,你也知道自己的家底,要是他真的张口借个二万三万的,可就不好办了。这儿马上要搬迁了,我们总要装修一下房子,换套家具什么的。

桂小龙说,那这样送他一千块钱算是什么呢?总得有个名义吧。

胡菊红说,明天你让刘永来家里吃晚饭,我来跟他说吧。

但是第二天,桂小龙却没能找到刘永,他的家里只有在看电视的老母亲一个人。老人对桂小龙说,刘永一大早就出门了,走的时候酒还没完全醒,他也没有说要到哪里去,只是说要出去几天。老人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眼角湿漉漉的,看上去十分忧心忡忡。她和桂小龙闲聊了几句,最后用恳求的口吻说,小龙呵,你是他的师兄,看在死去的师傅的面上,他要多关照关照小永,不能让他再­干­出什么犯法的事来了。

桂小龙答应着,退出刘家。自从师父去世以后,他来这里的次数渐渐少了。其实两户人家一个在弄堂头一个在弄堂尾,往来也不过几分钟的路。但疏远仍然发生了,来自胡菊红的絮叨是导致桂小龙疏远刘家的原因。桂小龙并不像胡菊红说的少一根筋,他恰恰是个清醒的人,他理解胡菊红这样做的用心。他只是做出一副木知木觉的模样,因为他知道自己在整个背景里也是不光彩的角­色­。

刘永在出门四天之后重新出现在故事之中,他在这天下午来到了桂小龙的裁缝店,他身上仍然有一股酒气,似乎那天晚上的醉意尚未散尽。他靠在门框上,对桂小龙说,阿龙,你来找过我?

桂小龙看见他,丢下了手里的活儿,说,小永,你上哪儿去了?我到你家去过,连师母都不知道你的下落。

刘永笑了,对桂小龙说,你出来一下,找个地方给你说。

桂小龙说,你稍微等一下,我把这件衣服裁完。

刘永在旁边站了一会儿,漫不经心地说,看你这儿,衣服挂的满满的,生意还不错。

桂小龙说,都是一些老客户,比过去已经少多了。

刘永说,你现在好像很忙,要不我先回去了。

桂小龙说,我这儿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刘永说,我还是先回家睡一会儿,你忙吧。

桂小龙说,那样也好,我看你眼圈都有点黑了。

刘永说,这几天是睡得少了些。

沉默的千言万语(6)

桂小龙说,晚上来我家吃晚饭吧,这是阿菊的意思。

刘永点点头,沉默地笑了一下,转身离开了。

几分钟后,桂小龙去公用电话间给胡菊红挂了个电话。胡菊红在街道办的丝绒玩具厂上班,那个单位主要给外贸公司加工订单,生意随着淡旺季波动。时值初夏,是一年中相对空闲的时段,胡菊红不必像繁忙时那样频繁加班,每天可以准时回家做饭。桂小龙给她通话的目的是让她晚饭多加几个菜,交代完这个,他就重新回到了裁缝店。

桂小龙现在的裁缝店有两个学徒,小马和小金,桂小龙的任务是划好衣样,缝纫以及下面的工序就由学徒完成。这有点像刻字店的流程,师傅在印章上描红,完了学徒去刻。

小马和小金都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来自郊区,晚上睡在店后面的小间里,吃饭则在隔壁的一家小饭馆搭伙。桂小龙没有招女学徒,这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桂小龙在工作台前忙碌着,他是这一带小有名气的裁缝,­干­这一行不可能一夜间大红大紫,要认认真真假以时日才能做出点名堂。人们说饭店赚钱是一碗一碗炒出来的,裁缝赚钱就是一针一针缝出来的,都是没有捷径可走的生意。

桂小龙的左腿突然被不疼不痒地踢了一下,他停下了手里的活,弯腰去挠了挠。不必说,这又是桂岗。按照那一脚的分量,桂小龙可以判断儿子正在和幼儿园的某个同学打闹。

此刻,桂岗真的如他父亲所猜测的那样,与班上的胖墩李纠缠在一起。这种男孩之间的搏杀在幼儿园里司空见惯,没有来由,打完拉倒,更像是一种游戏。

幼儿园放学的时候,胡菊红出现在桂岗的视野里,她从老师手里接过儿子的小手,如同取走一件寄存物。

桂岗看见胡菊红拎着一只装着蔬菜和鱼­肉­的马甲袋,就抬起头来问,妈妈,你怎么买这么多菜呀,有客人要来吗?

胡菊红说,是的,有个叔叔要来。

桂岗问,我认识吗?

胡菊红说,你不认识。

桂岗问,他是谁呢?一定住得很远吧。

胡菊红不知可否地瞪了他一眼,桂岗知道妈妈的脾气,这说明她有点不耐烦了。桂岗就不再多问,跟在胡菊红身后,像一只幼犬一样东张西望,心不在焉。

在自家的外墙前桂岗停了下来,自从他把爬山虎的根部斩断以后,每天上学前或者放学后都会站在那儿观察一下。应该说,植物衰败的速度使桂岗非常震惊,但是另一方面,那些枝蔓和叶片的­干­枯和腐朽又让他十分迷恋。这个男孩具有同龄人共有的破坏欲,死去的爬山虎在他眼中就是被征服的世界。他的小脸上露出一个得意的坏笑,然后他一扭头,看见了桂小龙从弄堂那头走了过来。

爸爸。桂岗一路叫着奔过去了。

桂小龙是回来帮胡菊红一起做饭的,这也是方才电话里预先说好的。弄出一桌像样的酒菜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桂小龙虽然不是这方面的好手,但他至少可以做个下手,让胡菊红的效率提高一些,毕竟离傍晚已经不远了。

桂氏夫­妇­在厨房里忙活的时候,桂岗又跑到门外去了。他似乎对死去的爬山虎深情难割,总想站在那儿多看一会儿。也许他对自己的催命术觉得有趣,或者产生了些微的忏悔,一切都未可知。

桂岗后来就看见了刘永,他起初并不知道这个陌生的男子就是家里的客人,桂岗不过把他当作了一个偶尔的过客。可是这个男子却注意到了他,惊异地盯着他看,突然俯下身来,对他说,你是岗岗吧,你和你爸爸实在是太像了。书包 网 想看书来

沉默的千言万语(7)

桂岗犹疑了一下,小脑筋想了想,就朝家里喊起来了,爸爸妈妈,我们家的客人到了。

刘永就迈进了桂家的门槛,看见忙碌中的胡菊红,他说,阿菊,你好。

胡菊红表情有点不自然地笑了一笑,说,小永来了,进去坐吧,阿龙在等你呢。

餐桌上菜已基本上齐了,桂小龙正在码放筷子和调羹,腰际还扎着尚未解下的围兜。刘永说,知道你们这么忙,我就不来了,我又不是什么客人,用得着这样吗?

桂小龙说,你刚刚回来,为你接风嘛。

刘永说,我在门口看见岗岗了,我从来没有看见过有你们这么相像的父子,实在是太像了。

桂小龙说,我可不希望他那么像我,我这个爸爸又没什么出息。

刘永说,你这话不对,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哪有儿子——

桂小龙说,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他以后和我一样也当个小裁缝。小永,坐吧。

胡菊红端着一大锅汤进来,把它放在桌子中央。她的ρi股后面跟着桂岗,小男孩朝刘永害羞地笑了笑,然后在餐桌边坐了下来。

大家落座。

但是,这顿饭的气氛始终是凝重的,就像有一缕一缕不均匀的空气越积越厚,使每个人的每个发音都透着压抑。桂氏夫­妇­除了不停地夹菜劝杯之外,围绕的都是枯燥而毫无章法的话题。由于共鸣的丧失而引起的沉默背后,蕴藏的却是千言万语。

桂小龙一直试图打破这个尴尬的局面,他不断挖掘新的谈资,然而效果并不好,几个来回之后,一个话题就进行不下去了。然后又是一块空白,直到桂小龙重新打开一个话头,大家再说上一段。

乏味而难堪的晚餐终于接近了尾声,胡菊红把预先准备好的信封拿了出来,这是晚餐中最重要的一环。胡菊红对刘永说,小永,这是我和你师兄的一点心意,我们也帮不上你大的忙,如果你不嫌少,就收下来买点烟酒。

刘永看着递过来的信封,似乎并未有大的吃惊,他“哦”了一声,把信封接了过来,放在自己的桌边,说,既然是你们的一片心意,我就收下了。说实话,我也知道只有你们会帮我,还认我这个师兄弟。

刘永的泪水在眼眶里若隐若现,胡菊红说,阿龙,你陪陪小永,我陪岗岗去睡了,他明天一早还要去幼儿园。小永,你慢慢喝。

胡菊红就把岗岗带到里屋去了。

这边,就剩下了桂小龙和刘永,师兄弟两个又喝了半晌。微妙的是,由于胡菊红的离开,空气中凝重的成分减少了许多。起先较为拘谨的刘永话多了起来,加上酒­精­开始作用于大脑,使打开了话匣子的刘永舌头上像安上了一个马达,变得喋喋不休起来。

你问我这四天去哪儿了?我告诉你,我去找她了,虽然很难找,可是我还是把她找到了。

桂小龙明白刘永说的“她”是谁,但他仍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反问了一句,她,你说的是谁?

刘永说,还有谁,当然是韩莉。

桂小龙刚准备举起的筷子立刻放下了,他的整个脸­色­都变了,他对刘永说,你疯了,你去找她­干­什么?

刘永露出奇怪的神情,反问道,是她让我吃了这么多年的官司的,我当然要去找她。

桂小龙说,你去找她还有什么意义呢?你没­干­什么蠢事吧。

刘永压低了声调说,我原来的打算是准备再­干­她一次,可是——

刘永的话还未说完,桂小龙的嘴巴和眼睛都张大了。他一把拉住了刘永的手,紧张地朝里屋的方向看了一眼,说,我们出去说。

沉默的千言万语(8)

两人来到江边,在一只废弃的旧锚上坐下来,刘永说,阿龙,你别害怕,我其实什么也没­干­成。

桂小龙说,问题是你想那么­干­。

刘永的目光在桂小龙眼上审视着,露出一副嘲讽的腔调,说,你在这个问题上没有资格说我。

桂小龙说,是的,我知道。

刘永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韩莉不再像过去那样漂亮了。看见我,她好像也没有吃惊,也没有害怕,她好像知道我会去找她的。

桂小龙说,你进去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刘永说,她实际上住得离我们并不远,但是我找到她确实费了很大劲,兜了一个大圈子,最后我就把她在茫茫人海中找了出来。

桂小龙说,她现在好吗?还在做幼儿园老师吗?

刘永说,她现在是一个保险推销员,我第一眼看见她时几乎没有认出她来,又黑又瘦的,与过去那个水灵的韩老师判若两人。

桂小龙说,幸亏她现在变丑了,否则你——

刘永说,情况并不像你想像的那样,其实我去找她的时候,脑子里只有怨恨,我只想再­干­她一次,她好不好看已经不重要了。

桂小龙说,你用刀威逼她了?

刘永说,没有,我敲开她家房门的时候,她刚起床。她看见是我,本能的反应是要把门关上。但已经来不及了,我的力气她抵挡不住。我就进了门,她刚离婚不久,一个人住在一套一居室的工房里。我进去后,她就往后退,一直退到大橱一角。我问她,你还认识我吗?她点了点头,好像一下子镇定了下来。她对我说,你是刘永。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吗?她摇了摇头,但又点了点头,说,你恨我。我说,是的,我恨你。然后,我就上前扯她的衣服,她躲闪了几下,然后平静下来,似乎对我的动作无动于衷。我非常容易地就使她在我的面前光了身子,可是我的身体却一点反应也没有。我很恼火,责问她为什么不反抗,她一句话也不说,眼泪慢慢地流了下来。

桂小龙说,你没有伤害她吧?

刘永摇摇头说,我让她把衣服穿好了,我再也没有碰她,我想起过去的事,眼泪也控制不住地往下流。我对她说,你第一次到我们裁缝店来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你,为你做衣服我是最用心的,因为我想讨好你。可是我知道,在你眼里我不过是一个没什么出息的小裁缝。我之所以对你做了那件事,只因为我想娶你。如果不那么做,我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她静静地听着,一句话也不说,我就继续对她说,如果没有那件事,我一直追求下去,最后会成功吗?她摇了摇头,说,不会。

桂小龙说,我早就提醒过你韩莉和我们不是一种人。

刘永看了一眼桂小龙说,可是阿菊已经被你捷足先登了。

桂小龙说,陈年烂谷子的事了,你就不要再提了。

刘永叹了口气说,你的运气确实比我好。

桂小龙说,我和阿菊的那件事不是冲着你的,我不知道你也喜欢阿菊。

刘永突然咆哮起来,你真的不知道吗?你是怕我跟你抢,你才先下了手。

桂小龙说,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样。

刘永说,算了吧,你才是真正的*犯,你不过是碰到了一个不愿告发你的女人……

写于2000年3月22日

出梅(1)

在真正的梅雨节气,工人新村里撑伞的居民都是神­色­匆匆的。他们的裤腿上沾满了潮湿,如果没有必须要­干­的事,是没有人愿意走出户外做一个落汤­鸡­的。雨季在正常情形下,将持续半个月。如果届时还­阴­雨不绝,就可能是倒黄梅。那么整个雨季将延长到一个月甚至更久,这是人们所不愿意看到的情况。

工人新村里出现了一个美人。1993年7月,一年一度的黄梅天准时光临了本城,美人握着一把碎花尼龙伞朝公用电话间款款走来。

在此之前,我们都没有见到过这个烫着一头大波浪发式的漂亮女人。

现在,公用电话间里的两个高中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在原来不大的空间里来回走动,很快,他们选择好了地形,那是一个不规整的直角。烫大波浪的漂亮女人走进了电话间,两个高中生不动声­色­地缓缓向她聚拢。美人将滴水的碎花尼龙伞收好,Сhā在门侧的塑料桶里,她来到电话机前,拎起话筒,开始拨转盘。

她的手指白皙、修长,有一层薄薄的丝般的光泽。她胸前的纽扣上别着一对飘逸出幽香的小栀子花。她蹚水而来,趿着粉红­色­的拖鞋,却多此一举地穿着带蕾丝的齐踝*。她把电话拨通了,开始轻声轻气地与话筒里的人说话。总之,这个女人的一切在两个高中生眼里显得异常妩媚动人。

两个高中生从不同的侧面注视着美人,一直等到她挂下话筒,离开电话间,他们才好像回过神来,奔进雨中,朝那个修长的背影追逐而去。

可是,这仅仅是一幕看上去似乎要发生点什么的场景,事实的结果是什么也未发生。两个高中生谁也没敢上去搭讪,他们只是装得若无其事一样跟在那个漂亮女人后边。他们的模样越来越沮丧,因为他们一直是很好的拍档,他们的配合向来珠联璧合,他们是一对油嘴滑舌的英俊小生,然而此时此刻他们的勇气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们海绵拖鞋里的光脚板在积水里踩出了片片无聊的水花,撩高的裤卷内露出爱踢足球的结实的小腿。他们把双手盖在头顶上,终于超到漂亮女人的前面去。后来他们把头掉了过来,然后是几步一回头,几步一回头,像是依依惜别。美人把脸微微偏开,脚步跟着变动了方向,拐进一条分岔里去了。

……高中生甲和高中生乙躲在某个屋檐下开始互相埋怨,他们指责对方是胆小鬼,他们吵了一会儿,又重新返回到电话间里来,因为他们想起来刚刚各给自己的女友打过一个传呼。

高中生乙的回电已经来过了,电话间老太告诉他。她将刚才的一幕全收进了眼底,看见两个活宝垂头丧气的样子,幸灾乐祸地对他们说,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高中生乙装蒜道,我们去买了包烟。

电话间老太冷笑了一声,说,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高中生甲朝电话间老太瞥了一眼,把手探进裤袋,掏出一根有点弯曲的香烟,用手指将它搞直,叼在嘴巴边上,又从另一只裤袋里挖出一只打火机,啪地打响,火焰哆哆嗦嗦地跳起来了。高中生甲将烟点燃,在长板凳上坐下,翘了一个二郎腿。

这期间,电话铃声不时响起,高中生乙站在电话间门口,样子好像在观察雨几时可以停下来似的。后来高中生甲的回电终于来了,他从电话间老太手中接过话筒,让香烟粘在嘴­唇­片上,小白棍一颤一颤的。他用很漫不经心的腔调说着话,他刚才失去的自信这会儿似乎又恢复了。他让他的女友现在就过来,然后他不容分辩就挂下了话筒。书包 网 想看书来

出梅(2)

六七分钟后,两个高中生来到了一幢兵营式工房三楼的一间房间。高中生甲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找来两只杯子,分别斟满,递给搭档一杯,然后两人装模作样地举杯撞了一下,五秒钟后,他们互相向对方展示了一个空空荡荡的杯底。

这两个年轻人来到阳台上,一边抽烟一边望着远处。他们开始反省今天失败的原因,他们其实已有了答案,他们之所以没有与那个美人说上话,是因为被她出众的容颜与文雅的气质震慑住了。在她高贵的仪态面前,他们低下了一贯傲慢的头颅。

这妞真是漂亮,我一下子都没能回过神来。高中生乙说。

你说对了,我像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变得傻乎乎的。

他们把烟头朝阳台下一扔,重新回到屋里来。倒在地席上看天花板,那儿有几块水渍,有一块是新出现的。肯定与此时的梅雨季节有关。它在高中生甲眼中是猴子,而高中生乙则说他看见的是一只臭虫。

他们在这个毫无意义的问题上争执起来,最后他们终于妥协了。高中生甲承认他看到了一只长得像臭虫一样的猴子,而高中生乙看到的则是一只像猴子一样的臭虫。

尽管他们对那摊水渍的视点如此不同,但对于那个胸前别着小栀子花的女人,看法却完全保持了一致: 那是一个难得的美人。

高中生甲的女友大约在半个小时后敲响了房门,她是一个扎马尾辫的圆脸姑娘,和她一块站在门外的还有一个体形偏瘦的长脚女孩。她们也是一对搭档,同时分别是两名高中生的红颜知己。如果再进一步考察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们还是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级的同学。这种二加二的格局据说在校园内并不鲜见,一般萌芽于初中,在高中结盟,大学时分道扬镳。

高中生乙的女友,也就是那个长脚女孩,进门就损了一顿留板寸头的高中生乙,责问他为什么打了传呼又走开。然后她走过来抱住那只板寸头,在上面没轻没重地拍打了几下。不料她刚刚松手,耳边就呼地刮过来一阵风,一记很响亮的耳光就印在她娇­嫩­的面颊上了。

高中生甲和扎马尾辫的圆脸姑娘立刻看见五根粉红的指印朝自己眼眶里扑来,不由往后退了两步。

高中生乙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他的笑在此刻的场景中显得惊心动魄。

随后我们可以看见那个长脚女孩像一只张开翅膀的鹭一样飞翔起来,她纤细而有力的手抓住了一把乌黑的头发。于是高中生乙的嘴离开了原来的位置,在鼻子和耳朵中间逗留了好一会儿,像一个夸张的问号,使高中生乙的面孔四分五裂。

于是,高中生乙失去了女友。受到株连,扎马尾辫的圆脸姑娘也立刻与高中生甲画地绝交。从这桩小事上可以看出,义气是不分­性­别的,它不一定非得是男人的专利。你看,为了挽回小姐妹的尊严,扎马尾辫的圆脸女孩在爱情与友谊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她用女­性­的矜持和沉默使一贯神气活现的高中生甲露出了失落的表情,算是为自己的姐妹报了一记耳光之仇。

两个高中生再次出现在电话间里,他们已没有了传呼的对象,这使他们可以轻装上阵。漫长的守株待兔开始了,四天后,他们的目标在一片细雨深处逐渐显得真实,她走近了,收拢了伞,与上回大致相同的装束,胸前的纽扣上别着小栀子花,她走进电话间开始拨一串电话号码。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出梅(3)

电话间老太乜斜着两名神态诡秘的高中生,她的脸上有一种意味深长的讽刺,她冲着高中生甲似问非问道,你们成天在这儿泡着,不上课啊?

你忘了现在是放暑假。

噢,放暑假。

对,放暑假,两个高中生不知道为什么笑了起来,起初他们仅仅是相视一乐,随后他们开始真正地笑起来,彼此拍打对方的肩膀,把眼泪也笑了出来。

电话间里的人都把视线集中在他们年轻的面孔上,在那些奇怪的目光中也包含着一双楚楚动人的眼睛。

她有点诧异地看着两个笑得有点傻的小伙子,对电话那头说,噢,没什么,有人开心了笑呢,你几时回来吃饭?加班?那就不等你了,你早点回来。

她把话筒轻轻地搁在叉簧上,交了话费,撑着伞走出电话间。

于是,在这个梅雨天的下午,两个将手斜Сhā在裤袋里的高中生再次开始了他们的盯梢。他们照样把脚在雨中踩得啪啪响,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腔调,走到被盯梢者的前面去,随即他们来了一个漂亮的转身,拦住了那个美人的去路。

但是,他们放肆的举动仿佛并未让她吃惊,她早料到他们会来这一招似的。只是把头缓缓偏开,加快了步伐,从两个高中生身边绕了过去。

她的反应让两个高中生大感意外,按他们的心理,她必然要惊慌一下子,或者,至少要装出惊慌的神态。可她居然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走过去了,居然对矗立在面前的膂力方刚的两个年轻人如此不屑一顾,这不禁使两个高中生呆若木­鸡­。

等到他们回过神来,美人已经走远了,他们面面相觑,差不多要哭出来了,两张脸从来没有过的难看,他们后来基本上是异口同声地骂了句很难听的话。

隔天,是学校组织的一次暑期活动,让学生们返校听劳模报告会。高中生甲和乙走到­操­场就看见各自的前女友在树下乘凉,他们迟疑了一下,结果还是朝那棵树走去。两名女高中生其实早就注意到他们了,看见他们走过来,作出熟视无睹状,依然谈笑自如的模样,把背脊留给正在接近的两位英俊小生,直到他们在身边站定片刻,才用一种无意间抬头的姿势将他们纳入眼中。

高中生甲首先同扎马尾辫的圆脸姑娘搭上了腔,然后乙也加入了谈话的范围。在­操­场的草地上盘腿而坐的长脚女孩则始终在撕草的叶片,她的脸腮上挂着与梦幻依稀仿佛的蓝­色­微笑,她一直没有作声,保持一个机械而凝固的姿态。毫无疑问,那记耳光仍旧留在她的腮帮子上,她并不想原谅乙。

这个场景保留了有七八分钟,高中生甲乙告辞了。离开前,他们向还在撕草的长脚女孩说了声再见,但是没有得到反应,高中生甲乙哼着小调加入到一支女生队伍里去了。

他们在女生中间用言语拈花惹草,女生们一边骂一边笑,有两个资格老的还厚着脸皮与他们打情骂俏了一番,最后她们脸红了,跳出圈外,骂道,下作坯。

长脚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乙的后面,她的身旁还站着个人高马大的年轻人,扎马尾辫的圆脸姑娘神­色­有点紧张地看着长脚女孩,这时高大的年轻人已经把手搭在乙的肩膀上,乙把脸慢慢地转了过来。

乙看见一个陌生的男人正冲着自己微笑,他的下巴上有颗痣,还有他的眼睛像蚂蟥一样细长。乙的注意力转移到长脚女孩脸上,他看了看前女友嘴角边的嘲笑就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了。

出梅(4)

而此刻的高中生甲正沉浸在与女生们打闹的快乐中,他并未注意到乙已跟着一个蚂蟥眼的男人朝­操­场那头的小树林走去,而乙也没有在这关键的时候叫上甲。当然这是很好理解的,乙不想把好朋友牵扯进去,也不愿在两个女同学面前显得胆小如鼠,他要用单刀赴会来证明自己绝不是贪生怕死之徒。

于是,在一会儿之后,两男两女四个年轻人走进了­操­场边缘那排挡箭牌一样的小树林。

扎马尾辫的圆脸姑娘拉了拉长脚女孩的袖口,她的表情中有掩饰不住的紧张,可长脚女孩却坚决地跟着前面的两个男人,一朵花儿般的笑容非常随意地种在她的嘴角上,好戏终于开场了。

非常遗憾,单纯的英雄主义并没能帮上高中生乙的忙,他被揍得不轻。对方的块头至少要比他大一号,当然,乙并不是个小个子,应该说他在班级男生中还是算得上魁梧的一个,可比起眼前正在揍他的这位,就要差一截了。如果要做一个形容,那就像一个足球运动员在一个拳击手面前一样。眼看着乙的鼻子出血了,腮帮子上也出现了一块青瘀,乙快支持不住了,脚步也有了一点醉意,可是战争永远存在着两面­性­,如同惊险电影中常见的镜头那样,在这万分紧急的关头,反败为胜的奇迹发生了。

局面的改变是因为高中生甲的突然光临,他像风一样骤然而至,或者说,他像挟着一阵风奔进了现场。几乎没有什么迟疑,他就从后面奋力一推,将蚂蟥眼推向一棵树。于是,高中生乙在危难中被解救了出来。

紧随高中生甲而来,扎马尾辫的圆脸姑娘看见蚂蟥眼软软地从树­干­上瘫下来,她用手掌捂住了嘴巴。正是她叫来了甲,从而改变了这次斗殴的走向。她是个本质善良和胆小的姑娘,她不喜欢一个人被另一个人毫无抵抗的殴打。所以她偷偷跑出树林去告密,把正同女学生说笑的高中生甲引到小树林来。

高中生甲将毫无防备的蚂蟥眼推向了一棵树,然后等着他爬起来反击。可是,蚂蟥眼一下子被撞晕了,缓慢地,像一件风衣一样滑落在地上,过了很长时间才把目光张开,他看了站在跟前的高中生甲一眼,然后把双臂朝两旁一摊,眼睛中忽然充满了笑意,说道,好好好。高中生甲没有再继续进攻,只有他一个人从那片笑意中体察到了令人震悚的狠毒之光,他不由往后退了半步,然后去把受难兄弟乙搀扶起来,一声不哼地走出了小树林。

谁都可以猜出,事件并没有结束。这一点,高中生甲乙两人也是清楚的。虽然他们口头上不说,心里却知道危险随时随地都会降临。更糟糕的是,他们自己在明处,却一点不知道暗中注视他们的人此刻隐藏在哪个角落里,高中生甲觉得自己像只长得像臭虫一样的猴子,高中生乙觉得自己长得像只猴子一样的臭虫,他们神情紧张,生怕被黑暗中窜出来的某个­阴­影吞噬掉。

高中生甲乙的关系更加亲密了,他们几乎形影不离,把自己关在那幢兵营式的工房里。他们很长时间没有去电话间了,他们好像也不再惦记那个胸佩小栀子花的美人了。他们的注意力在自身的安全上,出入双双,裤袋里各自藏着一把水果刀。

终于有一天,乙向甲发了一通火,他责问甲为什么那天到小树林来,如果没有甲的出现,一切早就结束了。乙的意思是,不如自己被蚂蟥眼揍完了,一切也好有个了结,不会像今天这样弄得提心吊胆,成天躲在房间里,活得真是丧气。

出梅(5)

高中生甲看着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手在桌子上敲击了一下,然后起身,走到阳台上去了。

高中生乙在房间里辩解道,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其实是感谢你救我的,可是……

甲在这时打断他说,你快过来。

于是乙也走到阳台上去了,他们朝楼下张望,看见那个握着碎花尼龙伞的漂亮女人在款款行走,高中生甲说,我们下去找她吧。

高中生乙没有反对,说,我要先小个便。

高中生甲说,那我先下去了,我得截住她,今天非得让她开口说话。

高中生乙在卫生间里一边撒尿一边打开自来水抹在头发上,使发型变得异常光滑整齐,他对准镜子理了理衣领子,抽了抽抽水马桶,就出发去和楼下的甲会师了。

然而,高中生乙没有遇见甲,那个美人也消失了踪迹。乙站在新村中央的圆坛间,朝四处探视,他很奇怪这么短的时间甲会走到哪儿去。还有那个美人,怎么也一下子不见了呢?

乙在圆坛边的方石凳上坐下来,忽然灵机一动找到了答案,他思忖,甲一定是把美人挟持到哪个不容易注意到的角落里去了。乙笑了,开始去寻找。

乙找了一会儿,仍然没有看见甲。这时他重新发现了那个美人,她正在烟杂店买东西,乙看见她楚楚动人的背影,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甲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美人买好了东西,转身朝乙站着的方向走来。乙把头低下,从裤袋里摸出一支烟,他把烟点燃的时候,美人从他跟前走了过去。

乙注意到,美人经过自己跟前时,眼光朝他身上瞄了一下,她好像还笑了笑,她在笑什么呢?乙猜想她笑的也许是自己梳理得特别光溜的头发吧。

乙继续开始寻找甲,这一次,他把范围扩大到整个工人新村,但是他始终没有找到甲。于是,吃晚饭的时候,乙乘车来到了城西甲的外婆家,但是甲的老眼昏花的外婆说她已经半个月没有看见甲了。现在乙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去试一试,他来到了扎马尾辫的圆脸姑娘家,但是,扎马尾辫的圆脸姑娘同样不知道甲的下落。乙后来独自坐在街沿上,他隐约猜到甲发生什么事了。

高中生甲的尸体是在两天后被一个扫地的老校工发现的。在甲就读的完全中学那片挡箭牌一样的小树林里,甲被悬挂在一棵树上。他的肚皮上Сhā着一把水果刀,脸­色­像纸一样白,乙闻讯赶来的时候,甲已经被公安和法医弄走了。扫地的老校工把那棵树指点给他看,乙一瞧,就哭了。

1994年7月,一年一度的梅雨照例光顾了本城,在经过半个多月的­阴­霾之后,出梅的日子即将来临。工人新村中央的圆坛旁,一个北方口音的中年人在给一个烫大波浪发型的女人占卜,女人手里握着一把碎花尼龙伞,胸前的纽扣上别着一对飘逸出幽香的小栀子花。她把白皙、修长的手指展开,中年人抠了抠眼角的眼屎,说,人的命运神秘叵测,像你这样一位文雅漂亮的姑娘,你会相信杀人害命的事在你身边发生吗?你绝对不会相信,可是,对了,恰恰是你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的悲剧已经发生过了。然而,许多事情因你而起,而你却永远也不会知道真相,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吗?你不知道,可是你的命相告诉我,这个世界上有人因为你而死去了,你却连这个人的名字也不知道。

烫大波浪发型的女人把手缩了回去,她身旁一个怀抱婴儿的男子说,别听他瞎扯,我们回家吧。

于是这对年轻夫­妇­离开了圆坛,那个女人偷偷对自己的丈夫说,算命先生好像不是在瞎扯。今年黄梅开始,我经常做一个梦,我看见一个小伙子被杀死了挂在树上,那个人我好像在哪儿见到过,可我实在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他是谁了。

写于1996年11月30日

刹那记(1)

张雷和蓝帕尔是劳动局第三技校的学生,他们是一对好朋友。除此之外,他们还住在同一个居委会的同一幢楼。

张家在五楼,蓝家在三楼,两家大人是麻将牌友。因为同学加邻居的缘故,张雷和蓝帕尔形影不离。早上一起上学,下午放课了一起回家,当然有时也一起赖学,或者一起逃夜。

劳三技校的学生以工人子弟居多,张雷和蓝帕尔也不例外。他们的父母都在工厂内翻三班,是最基层的劳动人民,只有张雷的父亲好像是车间里的副工段长,但那和普通工人并没有什么大的区别。

相比学校里几个臭名昭著的皮大王,张雷和蓝帕尔在老师的印象中还算是比较有分寸的,他们好像很少和其他同学往来,用老师的话形容就是“闷皮”,这是南方俚语,译成大白话就是“偷偷地玩”的意思。

张雷是个纯粹的中国名字,蓝帕尔听上去有点像外国人,实际上翻百家姓可以找到“蓝”这个姓,此姓的名人也不少,像演员蓝天野、作家蓝翔、艺人蓝为洁等等。之所以这个名字听起来洋化,主要原因还是出在“帕尔”上。“帕尔”其实是π的谐音,为什么取这个名字,是由于蓝帕尔出生在3月14日,而这个数字正好与圆周率的开首吻合。

蓝帕尔在学校里有一个女朋友,这种早恋的现象在劳三技校是司空见惯的,但是学校里存在比较严重的阳盛­阴­衰现象,所以并不是每个男生都能分配到一个女友。很多人就到校外去找,去的最多的地方是离学校不远的工人文化宫溜冰场,张雷的女朋友李珠珠就是在那儿认识的。

李珠珠比蓝帕尔的女朋友王茜漂亮得多,但这仅是从脸蛋上说,如果比较身段,李珠珠就会失掉不少分,而王茜可以用修长的线条弥补相貌的不足,她们的缺点被彼此的男友用来互相挖苦,而优点也同时被当作反击的本钱。

李珠珠是卫校学生,比张雷小一岁,他们认识那年,她才芳龄十五。她和张雷的关系维系了不到三个月,就被她的家长发现了,她的母亲指着张雷的鼻子破口大骂,然后拉着女儿像躲瘟疫一样地跑掉了。张雷后来去找过李珠珠一次,但李珠珠装成不认识他,与他擦肩而过,跳上了公共汽车。

但是眼明手快的张雷却一把抓住了李珠珠的搭档秦小红,情急之中他还拉断了秦小红的包背带,他被自己的这个动作吓了一跳。

秦小红在车站上看着张雷,她是个漂亮姑娘,尤其是皮肤特别好,像婴儿一样,嘴巴微张的样子让人怜爱,张雷一下子就看呆了。过去秦小红也曾和他们一起玩,但与李珠珠的恋爱掩饰了秦小红的魅力,这是常有的情况。也正是因为以往的忽视,秦小红的美丽此刻就有了更强的震撼力,这也是常有的情况。本来张雷拉住秦小红并不是深思熟虑的举动,不过是被李珠珠冰冷地拒绝后一种情绪的反弹,一般的解释是,因为不甘心,他需要向秦小红询问一下李珠珠的想法,但实际上秦小红肯定不会向他透露真实情况。心理学家可以把张雷的出手归纳为下意识,对此秦小红也可以理解,她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姑娘,她知道张雷不过是把自己当作了止疼片,如果她安慰他一下,哪怕是扯一个谎,就可以缓解甚至消除张雷的烦恼。

她本来可以说,李珠珠还是喜欢你的,但是她爸爸妈妈现在把她管死了,她没有办法理睬你。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刹那记(2)

这样的话肯定会使张雷感到满意,自尊心也可以顷刻被修复。

可是秦小红没有机会说这样的话,因为张雷根本就没有问她,李珠珠为什么不理我?

张雷的目光传递出来另外一种信息,秦小红马上读懂了他直愣愣的眼睛里的内容。

对不起,我弄坏了你的包。张雷对秦小红说。

秦小红的脸红了,她被张雷的直视弄得有点紧张。

我应该赔你的包。张雷说。

我看不必。秦小红把情绪调整过来了,她没好气地拒绝了张雷的道歉,朝刚刚停下的一辆公共汽车走去。

张雷在车站的这一幕完整地映入了蓝帕尔的眼中,张雷凑到秦小红跟前去的时候他在冷饮店里买­棒­冰。他一边掏钱,一边回过头来看好戏,等他嘴里嚼着­棒­冰走过来的时候,秦小红已经上了汽车,他将另一支­棒­冰递给张雷,张雷才回过神来,自言自语地说,没想到,他妈的秦小红这么好看。

张雷转移了目标,开始到商职学校门口去等秦小红,结果他发现,秦小红早就有男朋友了,那是个梳­奶­油大背头的英俊小生,一身港式打扮,骑一辆摩托车在树下吸烟,秦小红一出校门就跑过去,坐上摩托车的后座,在轰鸣声中被带走了。

张雷总共去过商职学校两次,看着那个大背头和秦小红亲密的样子,只好伤感而犹豫地离开。

这件事他是一个人去的,没有按惯例叫上蓝帕尔,这说明从开始他就觉得把握不大,他担心求爱不成后被蓝帕尔嘲笑几句。随着对秦小红希望的破灭,加紧找一个女朋友成了张雷的头等大事。

转眼夏天到了,张雷依然没有找到女朋友,他的耐心和自尊心都受到了极大的打击。这一天他和蓝帕尔一起来到了溜冰场,他意外地看见了秦小红,秦小红也看见了他,似有若无地笑了一下,然后就把头掉过去了。

蓝帕尔朝张雷使了个眼­色­,张雷就运动起脚下四个小铁轮,朝秦小红那边滑过去,他准确地控制住了溜冰鞋,出其不意地站在秦小红面前。

他说,秦小红,你愿意成为我的女朋友吗?

秦小红看着眼前这个穿火红颜­色­T恤的不速之客,她的表情十分冷静,似乎张雷的求爱与她并无关系,她的目光朝左边转移,张雷看见李珠珠像一只白鹤一样舒缓而宁静地滑翔过来。那一刻,他真是羞愧死了。

李珠珠连看都没有好好看张雷一眼,而是握住秦小红的手臂,像一个护花使者把同伴拉走了。小铁轮与地坪撕咬出的尖锐之声使张雷耳朵发疼,他的脚下移动起来,一直跟到换鞋处,他看见秦小红和李珠珠开始脱溜冰鞋,准备离开此地。

张雷不知为什么恼怒起来,他蹲下身利落地解鞋带。在短暂的回眸中,他看到蓝帕尔正在过来,他用的是倒溜法,速度极快,姿势优美,不愧是高手。

五分钟以后,在人流稠密的闹市口,行人中忽然响起了异口同声的惊叫,李珠珠和秦小红这时已走到了马路对面,她们的步伐不紧不慢,一直没有回头。她们想背后正在有人追上来,所以她们的脚步还是有点仓促,很快她们一个箭步走到前面的一个女厕里面去了。

这个女厕其实有两个门,前门在街上,后门通向一个开放式公园,所以两个姑娘很快就出现在公园的草坪上,飞快地奔跑起来,因为她们认为这个秘密张雷他们也知道,所以她们用最快的速度躲到了一片假山后边,探出眼睛朝男厕的出口处张望。

刹那记(3)

七八分钟过去了,她们没有看见跟踪者,警报解除。她们嘻嘻哈哈地从假山后边走出来,在公园里闲逛了一会儿,然后循原路回到大街上。

大街上并无异样,过客匆匆,车辆也川流不息,两个姑娘在冷饮摊前买了­棒­冰,一边嚼一边朝前走。她们没有注意到马路上那摊尚未冲洗­干­净的血渍和议论成三五一扎的路人。

很多年过去了,现在的蓝帕尔开了一家兼卖《晚报》和《电视周报》的小店,他退休的母亲在一边帮他打理货柜,翻三班的父亲抽空帮他踩三轮车进货。他泡着一壶茶,把头搁在玻璃柜上看着站在对面饭店门口的两个女服务员,他把瘦的那个称作秋香,把胖的那个称作秋臭。他在蓝­色­大褂里每天换上一本武打书。马路斜档那儿有一个破破烂烂的借书铺,每天上午,蓝帕尔的小店一开门,借书的秃顶老头就走过来买上一包烟,顺便换走昨天的武打书。

张雷二十八岁那年跟秦小红结了婚,这使他的梦想成真。婚礼那天秦小红的女傧相是李珠珠。化妆后的秦小红更加漂亮了,成为整个仪式的视觉焦点。蓝帕尔也参加了婚礼,被安排在主桌,敬烟酒的时候,新郎新娘来到蓝帕尔跟前,他微笑地欠了欠身,让秦小红将手中的烟点燃,随后举起酒杯,对张雷说,恭喜你了。

张雷说,我忙不过来,怠慢了,你一定多吃点。

蓝帕尔仰脖把酒倒进口中,事先他已喝了不少,眼睛有点迷离,最后他成为那天晚上唯一一个烂醉如泥的人。他被抬出了宴会大厅,当然,人们没忘记把他身边的那支单拐一同带走。

张雷的新房就在父母卧室的隔间,这本来是套两室一厅的房子。三口之家住时还凑合,变成两对夫妻同住就不像样了,但张雷小两口得在这里住下去,如果生活没有很大的改变可能还会一直住到老死。张雷现在是机械厂的电工,秦小红商职学校毕业后在商店当营业员,他们所在的单位效益都不太好,分配住房是天方夜谭的事。令他们苦恼的是,他们*的时候经常会有口琴声飘上来,孤独的吹琴人是蓝帕尔。

秦小红有一天对丈夫说,我们应该为小蓝找个伴。

张雷说,我早就这么想了,可他现在这种情况,是有难度的。

秦小红说,我们都要做个有心人。

张雷说,我觉得实在对不起小蓝,而且我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好像我的老婆是用他的腿换来的。

秦小红说,你千万别这么想,小蓝只是你的救命恩人,但和你的婚姻没有关系。

张雷叹了口气说,命都是他救的,何况别的东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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