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主小说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版主小说网 > 沉默的千言万语 > 6

6

秦小红说,你的负疚感让我也有点焦虑不安。

张雷说,小蓝在我面前从来没有流露出怨恨的样子,可是他的心里多痛苦呀,你看看我们结婚那天他烂醉如泥的样子就明白了。

秦小红说,那只是场意外,如果是你,也会那样做。

张雷说,但是失去左腿的不是我,而是小蓝。算了,早点睡吧。

他们就躺下来,但是眼睛依然睁开,窗外的口琴声慢慢在空气里飘荡,把他们送入睡乡。

这一年秋天,张小雷诞生到这个世界上,他是一个皮肤异常白净的男孩,这一点无疑遗传了他的母亲,而他的大嗓门则继承了他的父亲。这是一个爱做鬼脸的男孩,他似乎与住在楼下的蓝帕尔特别投缘,蓝帕尔一抱他,他就立刻安分下来,笑眯眯地看着蓝帕尔。蓝帕尔有一次把他抱到小店里去玩,并对顾客开玩笑说小男孩是他的儿子。

刹那记(4)

蓝帕尔的小店生意不错,经过若­干­年经营,已经有了一批固定的回头客,对面饭店的秋香和秋臭也经常穿过马路来小店买东西。蓝帕尔和她们已经相当熟了。两个乡下姑娘买的最多的是香瓜子,五毛钱一包,然后回到饭店门口一人一把嗑上半天。她们在嗑瓜子的时候,蓝帕尔在看他的武打书,看累了,就把头搁在玻璃柜面上,看马路对面的秋香和秋臭。

这一天秋香她们又穿过马路到小店里来,蓝帕尔怀里抱着张小雷,这是他第一次到小店里来玩,两个乡下姑娘买好香瓜子没有立刻离去。秋香问,谁的小孩?

蓝帕尔说,我儿子。

两个姑娘都笑了。

蓝帕尔也露出了笑容,说,你们是在笑我吹牛吧,我是在吹牛。

秋香说,养一个儿子有什么难的?

她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就和秋臭一起走了。

过了一会儿,张小雷的­奶­­奶­把孙子抱回去了,顺便她零拷了瓶酱油,和蓝帕尔的妈妈闲聊了几分钟家常。临走前,像记起了什么,回头对蓝帕尔说,张雷早上离家的时候让我过来带个信,晚上他们两口子找你有事。

吃过晚饭,蓝帕尔就拄着单拐上楼来了。张雷夫妻俩已经用过餐,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看新闻联播,蓝帕尔进屋坐在沙发上,秦小红去外间泡茶的时候,张雷说,小店最近生意怎么样?

蓝帕尔说,还行吧,生意越来越难做,反正我是小买卖,不想靠它发大财。

张雷说,听我妈说,小毛头今天到你店里去玩了,那不影响你做生意么?

蓝帕尔说,小毛头很好玩的,刚好陪陪我解解闷。

秦小红端着茶杯走进来,在茶几边坐下来,对蓝帕尔说,喝茶,今天晚上有麻将牌局吗?

蓝帕尔说,最近手气不好,一直没玩。

秦小红忽然露出惊喜的神情,说,手气不好,说明你要交桃花运了,不是说赌场失意情场得意么。

张雷说,小蓝,今天请你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你也三十岁的人了,还一个人单过,整天看武打书,要不就是搓麻将,总不是个办法。小秦她一直很关心你的终身大事,一直给你留心着,这回他们店里新来个姑娘,她觉得挺合适你,想安排个时间让你们认识一下。

蓝帕尔听完脸一红,说,原来是这样。

秦小红说,我把你的情况跟白玫说了,那姑娘叫白玫,白­色­的白,玫瑰的玫,她愿意找个时间和你见一下,就看你的了。

蓝帕尔说,你把我的腿也跟她说了?

秦小红说,是的。

蓝帕尔说,那她还愿意和我?

秦小红说,白玫是个很善良的姑娘,你会喜欢她的。

张雷说,抽空看一下吧,也许真的有缘分呢。

蓝帕尔说,那就就近找个地方吧,我小店对面那个饭店楼上有包房,你们定好时间就在那儿碰头吧。

一个起风的傍晚,因为天凉的缘故,秋香和秋臭没有在门口出现,她们躲到门的里侧去了。

秋香说,瘸老板平时从来不到我们店里来,今天却订了一个包房,真难得。

秋臭说,我猜可能是他过生日。

秋香说,有可能的。

秋臭说,前些天他不是说自己快三十岁了么。

秋香说,我想起来,他是说过,那么,今天是他三十岁生日。

秋臭说,经理过来了。

秋香把头一回,胖墩墩的饭店经理一边剔牙一边走过来说,王英,你到楼上左包房去,客人让你去端菜。

秋香说,你是说我?

饭店经理说,就是你,对面的瘸老板点名让你去。

秋香愣了一下,说,他点名让我去端菜?

刹那记(5)

饭店经理说,总不会让你去吃饭吧。

秋香红着脸去了厨房,端着第一道菜上楼去了,她推开左边的包房,里面坐着4个人,两男两女,其中的张雷夫­妇­她似曾相识,因为在蓝帕尔的小店里见过,坐在蓝帕尔对面的是一个陌生的瘦女人,面孔还算清秀。这样的情景使秋香马上领悟到了什么,她有点发窘地把菜放在桌面上,然后准备离开到厨房去端下一道菜。

蓝帕尔忽然把她唤住,用询问的语气说,秋香,坐下来一起吃饭好么?

秋香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后根,她没有一点思想准备,所以她呆在那儿再也动不了啦。

张雷夫­妇­和那个瘦小的女人也成了木塑泥雕,他们都被蓝帕尔的言语击晕了。

蓝帕尔再重复一遍刚才说过的话,秋香,坐下来一起吃饭呀。这一次他用了肯定的语气。

秋香没有坐下来,而是一扭身跑出去了。

蓝帕尔用手去摸单拐,吃力地把人支撑起来,他说,秋香不吃,我也不吃了,我先走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包房,把坐着的三个人晾在那里。

蓝帕尔在厨房门口找到了秋香,说,你这个女人,怎么这样不上台面。

秋香说,你又不是诚心请我吃饭。

蓝帕尔说,今天是我生日,我请你吃碗面吧。

秋香说,在哪儿?

蓝帕尔说,就在这儿,一人来碗鱼丝面。

他们就在大堂找了个位子坐下,一人面前放了一碗鱼丝面,蓝帕尔来了个闷头狠吃。秋香奇怪地看着蓝帕尔,用筷子挑出一缕面往嘴里送,刚到舌尖,她看见张雷夫­妇­和那个瘦女人从二楼走下来了。

她的手就停住了,嘴巴张成圆圈,眼睛心虚地朝楼梯张望,张雷夫­妇­在距离她不远的位置迟疑了一下,似乎想和蓝帕尔说话,但他们最后还是一声不响地推门离开了。紧随他们之侧的瘦女人把头压得很低,跛足而行。

秋香把头转过来,看见蓝帕尔的眼光里有东西在闪烁。少顷,他已把面吃完,把汤也一股脑儿喝下去,他直起腰,抓住单拐,准备走了。

他说秋香,你跟我到店里来,我给你看一件东西。

这边,张雷夫­妇­一直把丧魂落魄的白玫送上通向西城区的公共汽车,然后循原路往回走。秦小红说,没想到蓝帕尔是这样一个人,弄得我焦头烂额。张雷说,你事先没跟我说你的同事是个瘸子,否则我绝对不会同意这次约会。秦小红说,他蓝帕尔是个断脚,找个瘸子怎么啦,人家白玫哪点配不上他。

张雷说,可蓝帕尔的脚是为我丢的,你怎么转不过弯呢。不行,我得去找他一次。

秦小红说,要去你去,我不去。

张雷说,一起去吧,别让我失去一个很好的朋友。

秦小红看着丈夫,他好像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秋香跟着蓝帕尔来到马路对面,她不知道蓝帕尔要给她看什么。小店已经打烊了,蓝帕尔领着她从边门进去,从货框的底架拉出一个长方形的铁皮箱子,把锁打开,秋香的眼光向里张望,她看见的是一根­干­枯的骨头。

蓝帕尔说,这是我的左腿。

因为害怕,秋香的脸变得煞白,她紧张地说,你让我看这­干­什么?

蓝帕尔说,我准备讨你做老婆。

秋香说,你疯了。

蓝帕尔说,你上次不是说要嫁给我吗?

秋香说,我是说着玩的,我和别的男人也这样说。

蓝帕尔说,你反悔了。

秋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一个乡下女人,你知道我还……你会要我吗?

蓝帕尔说,可你身体健康,能给我生个儿子。

秋香说,你不嫌弃我……

蓝帕尔说,我嫌弃,但我现在需要一个女人,一个四肢健全的女人,一个漂亮的女人。秋香,你很漂亮。

秋香说,你在取笑我。

蓝帕尔说,今晚你到我家去过夜吧。

秋香说,算什么呢?

蓝帕尔说,不算什么,在你没有答应嫁给我之前,我还是会付钱给你的,一分钱也不会少。

蓝帕尔说着重新把那只铁皮箱子放回原处,然后去开门准备回家。可是门外却站着两个人,那是躲避不及的张雷夫­妇­。

张雷说,我们刚送走白玫,看你这边灯好像还亮着,想过来和你碰一下头。

蓝帕尔说,今天的事我很失态,但我还是要感谢你们,你们让我了解了我自己的处境。秋香,我们回家吧。

张雷和蓝帕尔曾是劳动局第三技校的学生,他们是一对好朋友。除此之外,他们还住在同一个居委会的同一幢楼。

在他们读技校二年级的那年夏天,发生了一起车祸,事件的起因是他们横穿马路去追两个漂亮女生。张雷在前面,蓝帕尔在后面,由于注意力集中在女生身上,张雷差点被一辆邮车撞倒,蓝帕尔急忙去拉他,却被反方向的另一辆汽车撞翻在地。

蓝帕尔醒来后曾让张雷做过一件事: 从医院处理室偷回被锯下的左腿。张雷按照蓝帕尔的要求把偷来的腿藏好,等蓝帕尔出院后交给了他。

这是一条腐烂的下肢,后来­肉­消失了,变成了一根­干­枯的骨头。

我是从一个叫秋香的*那里知道这件事的,秋香说她差点嫁给那个失去了左腿的男人,但是在最后关头她反悔了。

我问她为什么放弃这个从良的机会。

秋香笑着摇摇头。随即她把头放在我的腿上说,你知道他为什么叫帕尔吗?因为那是π的谐音,我读书的时候是数学课代表,现在我还能背出圆周率呢!不信?我现在就背给你听,3.1415926……

写于1998年6月11日

txt小说上传分享

高跟鞋(1)

在整个事件发生的过程中,老鲁自始至终带着醉意。他本不是那种能同杜康亲近的人,但他今天确实喝了不少酒。这是有前提的,像老鲁这样平时很少喝酒的人,只有在两类情绪下才会把自己灌得迷迷糊糊: 快乐或者哀伤。

现在老鲁的神态告诉我们,他正在遭受着某种煎熬,他的心里很不痛快,他喝酒的速度很快,一杯连着一杯,好像有什么人暗中要跟他抢似的。其实屋里只有他一个人,谁也不会夺他碗里的酒喝。喝着喝着,老鲁就开始哭起来了。老鲁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哭过了,上回哭,是因为他的妻子被车子撞死了,眼睛一眨,他鳏居已有四年。孤独使他的头发过早变白,也使他成为一个沉默寡语的人。上班下班,两点一线,唯一的爱好是养几只虎皮画眉,清晨在街心花园里嬉鸟是他每天必须要做的事情,兴致好的时候他还会清吟两段邵派沪剧,他的唱腔谈不上字正腔圆,但和他一块嬉鸟的街坊们并不理会,依然会喝上几声彩。

此刻,老鲁的哭泣声从餐桌旁扩散开来,把屋子的每个空间塞满,他哭得非常伤心,以至于不能控制脸部肌­肉­的变形。他泪流满面的样子很不好看,嘴角咧得非常夸张,和受委屈的小孩的哭没有什么区别。

醉眼蒙胧的老鲁大约在5点钟出了门,边哭边饮使他用掉了整整一个下午。他的泪水似乎一下子消耗光了,在环形大街上被风一吹,他觉得眼眶里充满了又­干­又涩的沙子,他情不自禁地把眼睛眯缝起来,这个五十出头的棉纺厂里的老机修工穿着一件米黄|­色­的卡其布夹克。深秋的城市,行人总是匆匆忙忙,在这样的场景中,老鲁是个特例,他的行走显得特别慢条斯理,仿佛并不知道要往哪个地方去,他只是把略微踉跄的脚步控制得稳定一些,使自己不至于摔倒。

机修工老鲁在新村外围的环形大街上遇到了熟人徐甲,他从前是卫秀珍的追求者。卫秀珍就是老鲁死去的妻子,这对昔日的情敌原本在同一家工厂上班,当年为了争夺共同的意中人曾翻过脸,徐甲在恋爱失败后调到了本系统的另一家棉纺厂。这以后,很多年过去了,他们见面的次数不多,但毕竟住在同一个大的社区内,街头偶遇的现象难保不会发生,慢慢地他们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冷眼相待了,相逢一笑泯恩仇,使他们能够像老朋友般聊上一小段。特别是卫秀珍车祸遇难后,他们之间的障碍就彻底不存在了,人已逝,一切化作了烟云。他们只能感慨人生是一场梦,往昔的争风吃醋都成了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与他们似乎真的一点关系也没了。

若不是徐甲老远叫住老鲁,老鲁肯定会赶快找个角落加以规避。他不愿让徐甲看见自己红肿的眼圈。可已经来不及了,徐甲中气十足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老鲁只好强打笑脸迎上去,这是卫秀珍死后他们第五次或者第六次邂逅,一辆计程车从他们身边驶过,他们把身体朝人行道里侧挪挪,找个半明半暗的房檐下站定,开始攀谈。徐甲显然注意到了老鲁面部的悲伤,不过他没朝老鲁的眼睛上多看,而是把目次移开,说,有一段没见了,听说你们家上回中了一个房屋奖。老鲁苦笑道,有这么件事,奖券是鲁茹买的,中了二室户。徐甲露出羡慕的神­色­,说,运气真好,不得了,一套二室户,值二十万吧。老鲁说,差不多吧。徐甲说,我得­干­二十年呢。老鲁说,塞翁失马,焉知祸福。徐甲说,你这话就有点矫情了。老鲁鼻子一酸,差点又想哭,徐甲见他脸上的样子不对,识相地把话题岔开了,我要去找我儿子,他出来修摩托车,家里来了一个同学找他,打他拷机也不回,我出来看看。老鲁说,前面有几家摩托车铺,你可以上那儿看看。徐甲说那我先过去了,回头再见吧。老鲁木知木觉地嗳了一声,两个人便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开了。

高跟鞋(2)

老鲁继续在环形大街上溜达,早上派出所打来电话时他还在乐滋滋地嬉鸟,公用电话间负责传呼的王志成一路小跑到街心花园来叫他,他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我哪有什么电话,你别在寻我开心吧。王志成把嘴凑到他耳朵边,说,真是你的电话,是派出所一个姓马的打来的。老鲁一边跟在王志成后边走一边嘀咕,我不认识派出所什么姓马的的。王志成笑着说,你昨天晚上一定去找那个*里的女人了,看,警察找上门了吧。老鲁手里提着鸟笼,朝王志成看了一眼,说,你这家伙别老是说这种话,什么东西一到你嘴里就荤了。王志成赔着笑脸说,我这人你还不知道,也就是说说,真让我­干­那种偷­鸡­摸狗的事就使不上劲了。老鲁说,我看你也就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种。王志成回击道,你还不是一样嘛。

老鲁在公用电话间的长条木凳上坐下来,给那个姓马的拨回电,电话通了,那边的一个男声问,你是鲁茹的父亲吗?老鲁说,是的,请问你是哪里?话筒里的声音很生硬,我姓马,河畔派出所的,请你马上来一趟,你女儿在我们这里。

老鲁把话筒搁在叉簧上,一下子像换了一个人,王志成问,出什么事了?老鲁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地说,能出什么事呢?然后就跨出门槛心急火燎地朝北面走,王志成在背后喊道,老鲁,钱你还没给呢。老鲁头也没回扔下一句,回头再给你。已经走出去十几米远了。

换了两辆公交车,老鲁找到了河畔派出所,几分钟后他见到了马警察,一个严肃的年轻人。老鲁被带到一间小房间里,马警察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让他也坐下。老鲁焦急地问,我女儿怎么了?马警察说,怎么说呢,她犯错误了。老鲁说,她犯了什么错误要被关起来。马警察说,你平时和你女儿住一块儿吗?老鲁说,我们一直住一块儿的,可前段时间买彩券中了房屋奖后她就搬出去住了。马警察说,你怎么能让她一个人住呢?老鲁说,她整天盯着要闹自立,我只好答应她了。马警察说,一个女孩子一个人住什么情况都会发生,这一点你想过吗?老鲁说,我女儿是个教书的老师,从小就比较老实,她不会学坏的。马警察说,可她现在就学坏了。老鲁说,你快告诉我,她犯了什么事?马警察说,你知道三陪吗?你女儿­干­的是女孩子最不该­干­的事,你明白了吧。

老鲁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了,马警察说,你女儿中奖的那套房子是不是在地铁终点站那儿?老鲁点了点头,马警察说,我们就是在那儿抓住她的,她经常深更半夜把陌生男人带回家。我们已经注意她有半个月了。老鲁说,你别说了,我明白了,我的女儿是一个女流氓。

马警察说,你要去见见她吗?

老鲁说,我如果去见她,不就等于承认自己是女流氓的父亲了嘛。

马警察说,不管怎么说,她是你女儿,回去还得麻烦你把她的生活用品送来。对了,还有棉被,天就要凉了。

老鲁说,从今以后她死活我都不管了,我真是太不要脸了,养了这样一个东西。

老鲁从派出所出来,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家的,经过公用电话间的时候,王志成看见了他,叫道,喂,老鲁,电话费呢?我就把你的鸟笼给没收啦。

老鲁像没听见一样头也不回就走过去了。

可怜的老机修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口一口喝酒,他是一个不胜酒力的人,除了逢年过节,平常他很少会想到这种令人迷醉的液体。但是此刻,他喝得很多,很快,他两眼就产生了叠影。他哭了起来,哭泣似乎使他清醒了一点。他喝一阵哭一阵,哭一阵喝一阵,一直到黄昏,他来到了环形大街上。

高跟鞋(3)

和徐甲分手后,老鲁漫无目的地行走在秋天昏沉的暮­色­中,女儿的堕落让他的心完全碎了,但我们不能据此而认为老鲁是一个感情脆弱的人,这件事如果摊在别人身上,也不定会如临灭顶之灾,难以承受。

老鲁的漫游还没有结束,他脚下的路似乎没完没了,其实他已差不多绕着环形大街走了一圈,重新回到了离家不远的地方,这时候的周遭起了一点变化,很多沿街的店铺都关上了门,四处更加安静下来,真正的夜晚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降临了。

老鲁在马路边坐下来,把ρi股放在绿化带的水泥围圈上,背靠一只废弃的变电器。他又看见了徐甲,并且徐甲也看见了他,他们的表情都有些意外,与一个多小时前比较,徐甲的头发剪短了,他从马路对面走过来在老鲁跟前站定,说,你还没回去?老鲁说,找到你儿子了没有?徐甲说,我在前面的一家摩托车行听说他已修好了摩托车,但这小子人不知到哪儿去了。老鲁说,可能他已经回去了吧。徐甲说,对,顺便我剃了一下头,­干­净一点。老鲁说,5块钱?徐甲说,5块钱。老鲁说,剃得挺­精­神的。徐甲说,那我先走了,你呢?老鲁说,我再坐一会儿。徐甲的脚步开始挪动,一边离开一边说,那行,回头再见。

回头再见。老鲁把头掉过去,徐甲略有点驼背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夜­色­里,老鲁站了起来,朝马路对面走去。

这是家简易排房里的*。因为离住所不远,外加价格便宜,老鲁经常来这里理发,他推开门进屋时,老板娘李凤霞正坐在沙发上对着一块小镜子描­唇­膏,看见他,李凤霞的手停顿了一下,笑着问,鲁师傅,来剃头吗?老鲁站在门口没动,朝李凤霞说,你出来一下。李凤霞把­唇­膏朝台子上一放,跟着老鲁来到人行道旁,李凤霞问道,什么事?神秘兮兮的。老鲁看见李凤霞的女儿把头从门缝里探出来,他压低了声调说,我准备给你买双高跟鞋。李凤霞吃惊地看着老鲁,突然笑了起来,她笑得很开心,也很放肆,老鲁狼狈不堪地看着眼前这个已不再年轻的女人,他的表情被弄得有些紧张。

李凤霞止住了笑,她对老鲁说,你等着,我抹完口红就来。老鲁在外面等了少顷,李凤霞喜气洋洋地出现在他面前,说,走吧。

老鲁说,这么晚了还有地方卖高跟鞋吗?

李凤霞说,我知道一个地方有,离这不远。

老鲁就跟在李凤霞身后,走了大概有一刻钟。老鲁几次想问李凤霞为什么爱让男人给她买高跟鞋。但是一路上李凤霞嘴里絮叨个没完,使他一直Сhā不上话,他们终于来到了李凤霞说的那家鞋店,李凤霞挑了一双价值150元钱的红­色­小牛皮高跟鞋。鞋店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戴着一副玳瑁眼镜。老鲁掏钱付鞋款的时候,感到他朝自己打量一下,老鲁装出浑然不觉的模样,清了清喉咙,率先出了鞋店,门外站着的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吓了他一跳。这时候李凤霞也提着鞋子尾随了出来,小姑娘一看见她扭头就跑,李凤霞骂了起来,小杂种,你给我站住,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老鲁说,你怎么对你女儿这么凶?她还是个小孩。

李凤霞说,我一点也不喜欢她。

老鲁说,那你也不能骂她是小杂种呀。

李凤霞说,我没骂她,我真的不知道她是谁的种。

老鲁说,你既然这么恨她,­干­吗还把她生下来呢?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高跟鞋(4)

李凤霞把脚步停了下来,恼恨地对老鲁说,那时候连打胎的钱也没有。

老鲁愣了一下,把嘴巴张成半开,刚想说话,却被灌了一口风,他打了一个冷嗝。

他们继续往回走,老鲁的冷嗝停不下来了。他开始掐虎口,这是一种民间用来止嗝的土办法,但对此刻的老鲁似乎无效。老鲁把虎口都掐疼了,膈膜处的痉挛还是停不下来,他喉头跳动的频率越来越快,李凤霞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着。

李凤霞把老鲁带到一幢新公房前,这幢楼的位置距离李凤霞的*不远。老鲁在上楼的一刻步伐有点迟疑,可是他仅仅是有了点迟疑,这是正常的反应,他稍微有那么点忐忑不安,但是尚不至于不敢踏上楼梯。他一直跟着李凤霞走到六楼,没有电灯的过道使他只能探索而上,而李凤霞的脚步声却十分均匀,相形之下,他就有点类似于盲人摸象。他走到五楼的时候,李凤霞已经把房门打开,室内照出的灯光使他如同走出了隧道尽头,他再次迟疑了一下,短暂的驻足后他走进了房间,顺势把门关了起来。

老鲁的冷嗝像鸽子一样在喉部跃动,他已经放弃了掐虎口的偏方。这种讨厌的生理反应弄得他既烦躁又尴尬,李凤霞再次站在他面前,不知何时她已换上了那双红­色­高跟鞋,她倚在门框上,似乎比方才修长了一点,当然这是鞋后跟起的作用。

除了老鲁现在站的外间,这套住房还有两个单间,其中靠右的那间门关着,老鲁听到里面有人说话的声音,他紧张地朝李凤霞看了看,李凤霞已经把ρi股转了过去,老鲁把心一横上前把李凤霞拦腰抱住了,他当机修工的手臂十分有力,使臂腕里的女人一下子脱离了地面,没有戒备的李凤霞喔唷了一声,便咯咯咯笑了起来。

李凤霞说,你把我放下来,咱们慢慢来。老鲁就把李凤霞放下来,然后两个人并排坐在房间中央的床上。

老鲁说,我还是有,有一点不明白,你那么讨,讨厌你女儿,­干­吗不把她送,送人呢?

李凤霞说,我是这么考虑的。我现在马上要四十岁了,再过十来年,我就真的老了,那时候小杂种也长大了,我得靠她养我。

老鲁说,你这样对待她,她长大后会,会养你吗?

李凤霞说,你觉得她不会养我吗?

老鲁说,我不知道,看你的运,运气吧。

李凤霞站起身,把房间门关上,门的反面嵌着一块长镜子,李凤霞看着玻璃中映照出来的红­色­高跟鞋,问老鲁,这双鞋好看吗?

老鲁说,隔壁的人是谁?

李凤霞说,我在问你这双鞋好看吗?

老鲁说,再好看也只是一双鞋。

李凤霞不甘心,又问,那穿这双鞋的人呢?

老鲁说,你是想让我说你好话,你早说不就得了,何必在鞋子上绕弯呢。

李凤霞弓腰把高跟鞋脱下来,朝地上一扔,赤着脚来到老鲁跟前,说,你的嗝怎么好了?

老鲁说,隔壁的人是谁?

李凤霞说,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老鲁说,说老实话,你穿那双高跟鞋还真漂亮。

李凤霞重新在老鲁身边坐下,握住他的左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说,我知道你是为了安慰我才这样说的。我知道我长得不好看,但是你也是一个小老头子了,我们现在就开始吗?

李凤霞手脚麻利地把外衣脱下来,躺到床上去了。

老鲁看着身边紊乱的衣物,说,上回剃头时你说送一双高跟鞋,就可以和你睡觉,我没当,当真,现在我才知道不是玩,玩笑。

李凤霞说,你的嗝儿怎么又来了,外面桌子上有暖水瓶,你弄点热水喝吧。

老鲁就走到外间,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然后推开卫生间的门准备撒尿,可是抽水马桶上已经坐着一个吸烟的女人,看见他进来,那个女人吐出了一个白圈,说,这么快就完事了?

老鲁慌忙退了出来,他的冷嗝更厉害了,对,对不起,我不,不知道你,你在里边。

卫生间里的女人很快出来了,经过桌子时,她特意停了下来,把嘴凑到正在喝水的老鲁耳朵边说,下次你可以来找我,但别买高跟鞋,我收现钱。

女人说完就回到靠右的房间里去了。老鲁再次走进卫生间,开始撒尿。这一刻,老鲁产生了深深的悲哀,他感觉到身体背叛了他,他的妻子卫秀珍死去已经四年多了,在这段漫长的光­阴­中,他没有与异­性­有过肌肤之亲,女人的身体变成了一种令他恐惧的东西,他不能把自己已经昏昏入睡了的欲望唤醒。

热水还是没有治好老鲁的冷嗝,他回到左边的房间在床沿坐下,喉咙仍在滑稽地一跳一跳,他对李凤霞说,你为什么不收现,现钱,而只要一,一双高跟鞋呢?

李凤霞说,我现在的*已经有六名小姐了,她们交给我的钱已够我花了。我刚刚到这个城市来的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买一双高跟鞋,而我现在已经有很多双高跟鞋了,我觉得高跟鞋更像是情人送给我的礼物,它和钱在­性­质上是不一样的。

老鲁说,看样子,我的冷,冷嗝,一时半会儿,好,好不了了,我想回去休息了。

李凤霞说,你想走我不留你,但你告诉我实话,你是不是感觉到自己不行了。

老鲁说,不,不是的,是我现在改,改主意了。

李凤霞说,那你把那双高跟鞋拿走吧,等你下次想好了再拿来。

老鲁没有取走那双高跟鞋,他离开了房间,重新回到过道上,像瞎子摸象一样的一格一格慢慢下楼梯。此刻,他的身后有脚步声传来,然后追上来一束笔直的光线,是有人拧亮了手电筒。老鲁看见一个高大的年轻人提着一只摩托头盔从他身边快速地奔下,借着白­色­的光柱,老鲁的速度也加快了一点。他到达楼底的时候,已经戴上头盔的年轻人正在狠踩一辆摩托车的油门,摩托车向蛇一般突然就钻进无边无际的夜­色­中去了。

写于1999年2月17日

一个耽于幻想的少年的死(1)

在这个夏天,少年戴上了口罩,把脸遮挡起来。他的面孔在宽大的口罩包围下显得很小,仅仅露出两颗饱含忧郁的眼睛,可是他愿意这样,理由是因为有人说他的鼻子不好看。

他甚至在上课的时候也戴着口罩,当然这里指的是音乐课。

上音乐课的是从师范学校过来实习的一名女大学生。我们已经无从考证她的姓名。因为距离当下的1996年,一切已过去十四五年了,倘若当年的女大学生还在教书,也应该是一位桃李满天下的中年教师了,但是我们可以保证她仍偶尔会想起那个被她嘲笑过鼻子不好看的少年。

在那几天里,少年经常戴着口罩,当然他也有将它取下的时候,比方吃饭和运动,少年就会解除自己的伪装。

少年的鼻子有点偏平,但不至于说不好看,作为五官之一,它在整张脸的布局中是十分谐调的。少年的脸圆圆的、白白净净的,像个日本太郎,从来没有人说他长得难看,他明明就不难看,可新来的女教师却将他的鼻子形容成了一只爱冒汗的小蒜头。

年轻的女教师是在少年怀抱皮球冲进她怀里后说这句话的,她的讲义被撞落在地上,少年气喘吁吁地站定了,惊慌地盯着面前的女教师。教室里的学生都听到了女教师的斥责: 皮死了,搞得这么脏,看看你,鼻子像只冒汗的小蒜头。

一阵哄堂大笑在少年耳畔跃然而起,他的眼圈一下子红了,恨不得有个地缝可以钻进去。他委屈地瞥了女教师一眼,俯下身去拾地上那些散开的讲义,可是拾到一半,他忽然将手上的簿册一扔,奔出了教室。

很快,少年的脸上就多出了一只口罩,他的这个举动究竟于何种心态呢?是为了遮丑,还是一种对女教师的无声抗议,后者的可能­性­无疑要大一些。

这一天,少年的母亲觉得自己的儿子有点恍惚的样子,做妈妈的不由担心起来,她摸摸儿子的额头,发现并没有发烧的迹象,但是儿子的胃口明显比平时小了,而且在半夜里突然虚汗涔涔地醒来。少年的母亲就带儿子去卫生院检查了一次。结果大夫给配了两瓶钙片,意思是体内缺钙,缺钙会引起冒汗和食欲不振,这是一种常见病,甚至算不上是什么病,少年的母亲这才松了口气,把儿子带回来了。

少年家坐落在近郊的一个小镇上,在一条小河流的旁边,他的母亲在镇办的方巾厂工作,父亲在外地带兵,是一个副连职的下级军官,不过最近他就要转业到地方,结束一家人分居两地的状况了。

河岸的不远处有一家电影院,少年家的一个邻居在里面当放映员,少年要看电影就从放映室边上的小门进去。那时的电影票从一毛两分钱到两毛钱不等。与现如今相比,便宜得像是捡来的一样,可那会儿小镇上的居民并不富裕,看场电影也是要算一算的。如果不是因为有个放电影的邻居,少年也同样不能经常出入电影院的。要知道方巾厂每月给少年母亲的工资只有七块五毛钱,少年的母亲很节俭,因为她已和部队里的丈夫商议好,一俟丈夫退役就准备将破旧的老房子翻盖成一幢两层的小楼。所以她总是将平日的开销控制在最基本的范围。少年倘若要花钱看场电影,不会轻易被批准的。

来自师范学院的实习女教师上完音乐课,没有返回办公室,她怀抱讲义在校园里开始找她的学生,她后来在学校的围墙上看见了像麻雀一样停栖着的少年。女教师仰起脖子让少年下来,少年便攀到墙边的一棵树上,飞快地下了地。女教师别过身,把头摇了摇,朝办公的方向走去。

一个耽于幻想的少年的死(2)

女教师走到她的办公室正欲推门而入,衣角被人轻轻扯了扯,她将目光折过去,看见一双委屈的眼睛。少年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了一副又大又宽的口罩,把脸的大半部紧紧包围。但女教师仍一眼可认出他,淡黄|­色­的耷拉下来的软头发和闪烁的目光是这个少年的标志。少年的装扮让她一愣,但她立刻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

在她出神的刹那,少年已经扭身朝­操­场奔过去了。她在门外迟疑着,不知怎么办好。她其实是很喜欢班里的这个学生的。因为她觉得他长得很像自己的弟弟,她本来是有一个弟弟的,可是母亲改嫁后被带走了。她的弟弟也有一头软软的淡黄|­色­头发,耷拉在脑门子上,像霜打的秧苗。

女教师在备课桌前坐下来,暗自责备自己不该对少年那么凶,少年其实并未做错什么,他不过是兴冲冲地跑进教室上课时不慎和自己撞了个满怀,她就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斥责了他,甚至还不无恶意地嘲讽了他的鼻子。

女教师知道,这样一来,少年肯定要被同学们耻笑了,她等于给少年发明了一个绰号,这个绰号很快就会在校园内流传,并且可能在更大的范围被别人知道,最终成为少年生活和人格的一部分。女教师被这个联想扎了一下,她仿佛看见了少年伤心的模样,她充满内疚地闭上了眼睛,她明白,自己已不能为少年消除影响了,没有一个同学会在这件事上听从她的劝告,当然他们可以在她面前不提那个绰号。可只要她不在场,“爱冒汗的小蒜头”就会从那些薄薄的嘴­唇­间破土而出。

少年用平时节省下来的一毛八分钱去买了一只口罩,母亲每个月只给她三毛钱零花,他一下子用掉其中的一半还多,所想表达的只是心头的烦恼和不平。他戴着口罩出现在音乐课上,目的就是要提醒年轻的女教师,好让她内疚。

后来,少年看出来自己的目的真的达到了,女教师好似在逃避他的注视。她不再像往常那样让他站起来唱上一小段了,目光总是在他的面前匆匆掠过,少年觉得自己的抗议方式有点过了头。因为在内心深处,他明明是喜欢这位音乐女教师的,他觉得自己与她渐渐疏远了,这可不是他的本意,所以在第四天,少年偷偷地将口罩从脸上摘了下来,放进书包的夹层里去了。

当然,还有一种说法也可以成立,少年其实从一开始就原宥他的音乐老师了,他之所以戴上一只口罩给女教师看,是因为伤害自己的人是心中的神圣偶像。如果那天指责少年的不是音乐老师,而是别的人,都不会使他那么伤心,因为音乐老师是他情感中的一个秘密。他试图用一个口罩来引起女教师的注意,是要让她明白自己多么在意她的言语。他从她躲闪的眼锋中看到了心虚,这说明她也是在乎自己的,他虽然年少,但已具有敏捷的情感。少年清楚,在音乐老师眼中,自己是一个孩子,可他并没有把音乐老师当作大人。他觉得她至多像个姐姐,可他也不情愿把她视作姐姐,他觉得她那么美,她的神态那么动人,少年暗示自己已是一个小伙子了,已经具备了拥有幻想的资格,他明知道一切是不切实际的,不切实际的憧憬就是耽于幻想。可他还是愿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好好思一番,过一把幻想瘾,他脑海中的念头无人能晓,可他的眼神把所有都毫厘不差地记录在案了。

一个耽于幻想的少年的死(3)

少年摘下了口罩,相应的,女教师也恢复了对少年的课间提问,她又让他站起来唱上一小段了,他们似乎又重归于好了。出人意料的是,女教师担心的事并未发生,同学们后来都没有再提那个绰号。它好像从来没有从女教师口中说出过。这种状况加速弥合了女教师和少年之间的隔膜,至少女教师的内疚要少了许多,这是一个很好的收场。有一天下午,女教师甚至用手去摸了摸少年的黄头发。少年就把头抬了起来,他的眼睛里充满了亮光,他的样子幸福极了,他已经完全忘记女教师对他的那次伤害了,女教师纤细的手指在他的头发间掠过。一只兔子也在这时从少年的胸中狂奔而去。

这天夜里,少年的母亲听到了儿子的哭泣,少年的母亲寻声过去,在后院的瓜棚下看见了儿子。她把儿子领回到屋里,坐下来问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少年除了一味地哭,什么也不愿说,他母亲后来生气了,朝他发了通脾气,不再管他了。

少年出了门,又来到瓜棚下,哭哭啼啼一副很没用的样子,后来靠墙边上睡着了。他的母亲忙完别的,发现没有了儿子的哭声,就又去找。少年这时已睡得很香了,他的母亲就将他搀扶起来,将迷迷糊糊的儿子弄到床上去。

第二天一早,少年背着书包,手里抓着半截油条上学去了,经过一夜,他昨晚哭红的眼眶基本已恢复了常态,一切似乎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少年走进校门后,到教师办公地那儿去张望了一下,他从窗户中见到了音乐老师的背影,她正把自己的一头长发梳理好,用橡皮筋扎起来,少年很难过,因为他知道再过几天音乐老师就要离开学校了,对此他一点办法都没有。暑假即将来临了,音乐老师的见习生涯将告一段落,或许从此一别,他再也不能见着她了。少年忽然喉咙一疼,他的咳嗽声惊动了刚刚扎好头发的音乐老师,她和室内的其他老师不约而同地别过了头,少年的目光与音乐老师接触了零点一秒,迅即逃之夭夭了。

这零点一秒的注视只是一个小小的视觉的点,却使少年感到从未有过的害羞与颓丧。那一瞬,他心灵的隐秘被揭示了,在那短促的目光的交织中,他看见惊愕之态从音乐老师瞳仁中像飞鸟一般掠过。少年再也没有脸面去上音乐课了,那声咳嗽从何而来,他被这个问题所纠缠,几乎头也要瓜裂开来。

一天晚上,少年又到河边的电影院去了,黄昏吃晚饭的时候,邻居家的放映员关照他有部新片将在今夜上映。少年从来是不疏漏一部电影的。他喜欢这种娱乐样式,由于得天独厚的条件,他成了镇上孩子中看过电影数量最多的一个,同时也将他培养成了班级里最会讲故事的学生。据同班同学回忆,他的作文当年一直是名列前茅的。他还在市里的征文中得过奖,这些表明电影给了他不少教益,也同时使他变得爱耽于幻想。

少年坐在简陋的椅子上,等待电影的开场,电影院因为年久失修,各种设施多已破旧,少年的ρi股下面吱嘎作响,少年定格了一个角度,并保持坐姿。这使他很不舒坦,他就去换了一个位置,没想到旁边的人他熟悉,是同班的女同学,这名女同学早些时候还是他的同桌,她有一双睫毛长长的眼睛,左边的脸笑起来有个浅浅的酒窝。少年曾经很迷恋过她的笑靥。可是他的这位同桌似乎并不爱答理他。而是愿意跟另一个高个子的男同学在一块,后来在年级升班的时候,她向老师提出换桌,搬到那高个子男生边上了。对此少年一直耿耿于怀,觉得自己的自尊心被这个小丫头片子伤害了,以后他不再主动和她说话,心里也有点瞧不起对方,因为那个高个子男生的爸爸是镇长。长睫毛的女生不过是个俗气的攀附者罢了,虽然她有一张带酒窝的讨人喜欢的面孔。

一个耽于幻想的少年的死(4)

电影院里的邂逅纯属偶然。少年和他的前同桌彼此点了点头,他们都有点尴尬。好在电影开始了,周围陷入了一片黑暗,只有前方的银幕上呈现出移动的画面,少年可以体会到邻座馨香如兰的气息,他不自觉地回首看了她一看,他的目光像鞭子般飞快地抽了回来。

在此后的估摸一个半小时中发生的一切,对整个电影院中的观众来说,不啻是一场惊魂灾难,而灾难的根源来自剧情。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对普通的中国观众而言,恐怖片的概念几乎等于零。而那一天,电影院里放映的正是一部香港的厉鬼片,这就是解放后首部在大陆公映的此类影片: 《画皮》。

在­阴­森可怕的情节面前,剧场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荒野,尖叫声在吱嘎作响的座椅的伴奏下此起彼伏。那名睫毛长长的女生事后回忆道,当时周遭的气氛异常紧张,是一种难以用言语来形容的紧张,她不由自主地就抓住了少年的手臂,对她来说,她必须要抓住某种东西,那样才能减缓她的恐惧,她整个人都在发抖,而整个剧场也在四面楚歌声中瑟瑟发抖。

少年的手臂被旁边的女生死死抓住,他侧目看了一眼睫毛长长的女生,他的双腿麻木了好一会儿,他动了一下,并不是为了摆脱,他同样被害怕围绕着。他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精­神保护神,但他伪装出一副大无畏的姿态,他直了直腰,朝周围扫一眼,然后保持背部的平整。

终于,那部电影中最骇人的厉鬼画皮的镜头出现了,女鬼对着镜子,仔细地画着眉线和­唇­红。少年闭上了眼睛,而睫毛长长的女生突然一头扎进了他的怀中。少年的手掌按在女同学的脊梁上。他对此刻的遭遇显然手足无措,后来女同学缓缓离开了他的膝盖,他的手势却一动不动。随着女同学的移动而僵硬地凝固在那儿,这时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少年的手掌感知到了一个半圆的存在。的确,那是少女青春的Ru房。虽然少年接触到的只是它的边缘部分,却已使他心旌摇曳,那片薄薄衣料下的温暖的肌肤削弱了少年的恐惧。也化解了少年一直以来对这名女同学的反感,他的背挺得更直了。

可是银幕上的画面依然是恐怖的,虽然自始至终少年没有因为害怕而喊叫,但是他的内心确实在颤抖,他的掌心和头发上冒出细密的汗珠,他的表情呆板而无神。他不得不在特别吓人的地方闭上一会儿眼睛,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女同学的Ru房使他转移了一部分注意力。他甚至难以察觉地将手指往内探了一点。他心里明白女同学对此一定有所体察,然而她却没有丝毫的反应,她完全被恐惧控制住了,她已经没有力量完整地呼出一口气,更不必说使身体的姿势有所改动。她实际上需要有别人的肌肤与自己保持亲密。少年的手掌此刻成了她心理上的盾牌,使她不至于被­阴­森恐怖的场面所击倒。

电影终于结束了,观众们在敞开的灯光中陆续起立,那是一群面­色­难看的、像是从集中营释放出来的难民,他们带着压抑、痉挛的表情从安全门鱼贯而出。户外是昏沉一片。街道两侧只有几盏橘黄的路灯。难以想象那些惊弓之鸟是如何走回家去了。反正人流缓缓散尽,消失在浓得化不开的暮­色­中了。

少年和睫毛长长的女生顺路,他们走在河边的时候仍然贴得很近。女同学在分岔的丁字路口提出让少年送她一程。少年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站在那儿迟迟疑疑。他的女同学说,你先送我回去,回头我再让我爸爸送你回去。少年说,你说话当真。女同学点了点头,少年如释重负地说,那我们走吧。

他们就一起拐进了巷子,这段路比较长,沿途要经过他们就读的学校。离校门五六十米,有一截露出破绽的围墙,少年停下来朝围墙里边张望了一下,他看见教师办公室的灯还亮着,他就回头对女同学说,我陪你这么长路,你也陪我到学校去看一下吧。女同学说,为什么?少年说,不为什么,我就是想去看看。女同学说,我不想去。少年说,那我就不陪你了,你自己回去吧。女同学说,你怎么说话不算数,你刚才说好陪我回去的。少年说,我要进去了你看着办吧。

说着,少年就弯着腰,从那损坏的围墙缺口来到校园内,女同学也只好弓身跟了进来。

女同学走到少年边上,用手扯了扯少年的衣裳,问,你要­干­什么?少年回头朝她轻轻嘘了一下: 轻点。他正蹑手蹑脚地靠近那扇亮着的窗户。

女同学贴着少年的耳朵问,你究竟要做什么?同时她的眼睛朝办公室内张望,但她没有看到什么。少年把头歪开,调节了一个角度,朝女同学摆摆手,再次示意她不要出声。

年轻的女教师独自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像往常一样,每隔一段时间她都要用镊子将眉毛修齐,她的眉毛细细长长,衬托出她的脸廓更加流畅、优美,女教师的面前放着一面小小的方镜,她对着镜子专心致志地完成着她的功课,在镊子的帮助下,她将眉梢修饰得像一支小楷的笔锋一样尖细。忽然她的手腕剧烈地哆嗦了一下,她听到窗外响起了一声惨叫,她飞快地离开座位,奔过去将门打开,她看见了她的学生,那个有着一头软软的淡黄|­色­头发的少年,仰面倒在窗下的水泥地上,他的身边是班里的一个女同学,抱着双臂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少年瞪大了眼睛,放大的瞳孔里充满恐惧。

年轻的女教师手中的镊子跌落在地上,她永远不会知道少年眼睛中看到的会是什么。

写于1996年9月22日

-2℃(1)

马德方从火锅店里走出来,李芹跟在他的后面,手里牵着他们流鼻涕的儿子噢噢。与结婚的时候相比,李芹的身材走样了不少,马德方倒是没有什么变化,又胖又矮,戴一副眼镜,走路不紧不慢的,甚至于叼香烟的样子也丝毫没变,嘴半边歪着,双肩有点拱,两只手斜Сhā在裤兜里,每过二十秒,鼻孔里便会钻出两股白雾,像绳子似的,乱七八糟地缠绕在一起,渐渐漫漶成虚无。

到了分手的岔路口,噢噢哭了起来,这个小男孩已经五岁,初谙人世了,他知道爸爸马上要与他道别了,而下次见面将遥遥无期。噢噢流下了伤心的眼泪,口齿不清地恳求马德方不要走。噢噢有点口吃症,但是智力发育得很好,他还有一个特异功能,可以把手掌逆向扳成直角,这个极限普通人看了都会心惊­肉­跳,可是他却可以没事似地,一下子就折过去了。

为了减少分手前的纠缠,李芹将噢噢抱了起来。小男孩显然知道母亲此举的意图,他的四肢开始乱甩乱蹬,还用手去抓李芹的头发,李芹把头朝旁边避过去,朝马德方点了点头,表示道别,马德方就急匆匆地上路了。

马德方走出去好长一段路,耳朵里仍然灌满儿子的哭声,他的眼泪兀自顺着面颊流了下来。突然,一个冷战从他皮肤上爬过,他低头一看,发现身上只穿着那条驼­色­的对襟毛衣,这是三十岁生日那天李芹送的礼物,他已穿了三年,由于质地较好,所以它仍然显得成­色­很新。然而它毕竟只是一条毛衣,根本不能在今天这样的天气御寒。马德方之所以才觉得冷,完全因为刚刚吃完热腾腾的火锅的缘故。他慌忙朝火锅店那边赶过去,心里念叨着放在座椅上的棉风衣不要被人顺手牵羊拿走,他的钱都在上衣口袋里放着呢。他一边心急火燎地跑着,一边骂自己掉了魂。可是李芹怎么也没有提醒他呢,还有噢噢,一向那么机灵,怎么也没发现爸爸少穿了外套呢?其实答案马德方心知肚明,一个被拆散的家庭临时相聚在一起,各怀心思,忽略一件衣服又有什么值得奇怪呢?

马德方来到了他落座时的地方,他担心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棉风衣早已不翼而飞。马德方在那儿站了很久,脑海里一片空白,终于,他还是回到大街上来。一辆计程车在不远处停着,似乎已经停了许久,它就像一只打盹的甲虫,熄灭了尾灯,没有再度启动的迹象。马德方看见司机推门而出,在他身边站定,他木知木觉地转身去看她,她正停在一个烟摊前买烟。这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穿着一件墨绿­色­的皮夹克,脖子里绕着一条绛红­色­的丝带,如果修饰一下,这个女人也许会有几分姿­色­,但是她的脸­色­很憔悴,皮肤几乎一点光泽也没有,这使得她失分很多,成了一个容易被忽略的女人。

她买完烟,重新回到了计程车内,马德方走过去,轻轻敲击了几下车窗,她把玻璃摇下来,一股浓重的烟味随之逸出。叼着香烟的女司机问,你是要打的吗?马德方说,我的外套吃火锅时忘在店里了,人现在冷得不行,我想马上回家去。可是我身上已经没钱了,你看这只戒指能不能充抵车费呢。

女司机说,我不要你的戒指,你上来吧。

马德方说,我要去的地方很远,在郊区的县城呢。

女司机说,我不要你的戒指,但我可以送你。

马德方说,那不行,我还是另外找辆车吧。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2℃(2)

女司机说,随你。就将玻璃重新摇起来了。

马德方往后退了两步,听到路过的一个长发女子说,姐姐,今天真的要把这两个人带回去吗?另一个同样长发飘飘的女子说,有什么问题么?马德方回头看她们,眼中只有两个身材修长的背影,马德方目送她们远去,在她们婀娜的走姿中,他又看见了若­干­年前李芹的模样。

但是寒冷,立刻使马德方回到了现实中来,他觉得身上的皮肤像一张海蜇飞快地展开,让他无法克制地打了一个寒战。

女司机再次摇下了车窗玻璃,对他说,你的戒指值多少钱?

马德方摇了摇头,他确实是不知道,戒指是李芹与他交换的结婚纪念物,他没有问过它的具体价值是多少,那样的话,不是太俗气了吗。

不过马德方还是随口报出一个价格,大概一千块钱吧。他说。

那就按一千块算,你上车吧,女司机说。

马德方说,你的意思是车费多出部分退给我现金吗?

女司机说,你觉得怎么样?

马德方说,我还能怎么样呢。

马德方拉开车门,浓郁的烟味呛了他一口,但同时空调也使他一下子感到了暖意,马德方冲着女司机笑了笑,说,你抽了这么多,够呛人的。

女司机从烟盖里取出一支烟,递过来说,来一支吧。

马德方没有拒绝,他觉得与这个女司机有点投缘,他与她似乎已经认识多年了,他将烟点燃,问道,你姓什么?

女司机看了他一眼,说,我姓何,人可何,你呢,怎么称呼?

马德方说,一匹马的马,叫我小马吧。

女司机说,马先生怎么会这么粗心呢,吃顿火锅会把外套给吃丢了。

马德方说,人倒霉,喝口冷水也会塞牙的。

女司机说,你要去的地方我不熟,出了市区,你得给我指一下路。

马德方说,那个没问题。

女司机发动了车子,两个人上路了,外面与车内温差很大,从窗玻璃上的雾气可以证明这一点。计程车不紧不慢地行驶在马路上,马德方又听到了儿子噢噢的哭声,他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为了掩饰自己,他把头别了过去,抬起胳膊让衣袖将泪水吸­干­,他没有想到女司机已经体察到了,她让车速放缓下来,问到,你是在哭吗?

马德方像受到了什么惊吓,他否认道,没有,可能是香烟味道太重了,眼睛受不了。

女司机说,其实我看见你们三个人从火锅店走出来的,那个女的是你老婆吧,蛮漂亮的,还有那个小男孩,一定是你儿子了,你后来一个人走了回来,我就想到这一家子出问题了。

马德方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他说,其实一切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之所以难受,是因为我的儿子没有了,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

女司机把车子停靠在路边的一棵香樟树下,说,你现在一定觉得心里很闷,我下车去抽支烟,你­干­脆全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受很多。

女司机说着就离开了驾驶座,走到马路对面去了。

马德方没有大声哭泣,他只是把头仰在座位的靠垫上,让泪水默默地流,默默地流。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女司机回来了,她的眼圈红肿着,看得出她也刚刚哭过,她手里捧着两个热腾腾的烘山芋,递给马德方一个。他们慢慢地把手里的山芋皮揭开,扑鼻的香气立刻弥漫开来,马德方一边吃一边注视着身边的女司机,你好像也哭了?

女司机用脚踩住了油门,计程车缓缓向前驶出,一路无话,车内混合着烘山芋与香烟的气味。马德方看着外面,在某一个拐角,他看见了那两个长发飘飘的女子,他愣了一下,用手去擦了擦眼睛,再去辨认时,计程车已驶出了那个区域,他摇下窗子,把头掉出去回望,那两个女子还在,由于距离较远,马德方看不清她们的面目,他把身子缩了回来,摇上了玻璃窗。

-2℃(3)

看见了什么?女司机问。

没有什么。马德方说道。

你妻子很漂亮,你当时追她花了不少工夫吧?女司机问道。

马德方说,你一定觉得我配不上她吧,其实当时很多人都是这么说的,可是正因为这样,我才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女司机说,你一定很爱她了?

马德方说,我追了她整整四年,结婚那天我都快高兴死了,在这之前我觉得她嫁给我是几乎不可能的。

女司机说,在她面前你怎么会这样自卑呢?

马德方说,其实回头想想,她也无非是因为她漂亮而已,结婚以后我才发现,她实际上是一个很普通的女人,除了模样俏一点之外,说不出有什么别的好。

女司机说,你就慢慢不喜欢她了?

马德方说,不,虽然她很普通,可我也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我当时在县城的轴承厂当钳工,她在食堂里当收票员,我们都是最底层的老百姓,学历都不高,对生活也没有特别的期待,和绝大多数人一样,平平淡淡,生老病死,我对这种不好不坏的日子还是很满足的。

女司机说,那么你们后来的生活一定出现了变化。

马德方说,在我追求我妻子的过程中,厂里还有另外几个小伙子也在追求她。其中有一个叫季庆勇的人,是同我一个车间的电焊工,这个人后来去了日本,但是始终没有和我妻子断过联系。但是这件事我一直蒙在鼓里,所以有一天她突然提出要去日本,我一下子傻住了。

女司机说,这时候你们的儿子已经出生了吧。

马德方说,我儿子三岁那年她去了日本,她一去,我就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了,但是我没有想到她今天把我的儿子也带走了。

女司机说,那你肯定是不肯的,这中间必然有一场官司吧。

马德方说,她专程从日本回来,索要儿子的抚养权,我自然不会答应,后来她就去了法庭,官司打了一个多月,最后她赢了。

女司机说,怎么会是这个结果呢?

马德方说,她去了日本以后不久就写信向我提出了离婚,我知道这是迟早的事,就答应了。手续办得很快,消息也传得很快,厂里的人马上都知道了,闲言碎语也随之而来,都说我是不自量力,找一个美人做老婆,结果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我受不了那些话,把心一横,辞职­干­起了个体,可是我运气不好,生意没做起来,本钱却赔得差不多了。这个时候她从日本回来了,知道了我的处境,她提出给我一笔钱,当然前提条件是把儿子给她,我怎么会同意呢,但是法院还是把儿子判给了她,理由是我现在不具备抚养儿子的能力。

女司机说,我没有猜错的话,今天晚上在火锅店里是你们最后的晚餐了。

马德方说,明天我的儿子就要和她一起去日本了,我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他,父子一场,我总得为他饯行吧。

马德方说着,终于大声哭了出来,儿子,我的儿子,爸爸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你长大了,不会把爸爸忘得一­干­二净吧,你总该记住爸爸点什么吧!

女司机使计程车保持匀速前进,她一声不吭地看着远方,仿佛在凝神聆听着什么。她没有给马德方一句劝慰,因为此刻任何的言语都属多余,她耐心地等待着,一直到马德方不再哭泣,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问,你以后准备怎么办呢?

马德方摇了摇头,他真的不知道将来会是什么样子,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女司机说,马上就要出市区了,你来指一下路吧。

-2℃(4)

马德方说,我们先上高速公路吧,然后往中央岔道左拐一直开下去。

女司机说,我要先加些油,油箱里的油已经不多了。

计程车又开出去一段路,路边出现了一个加油站。女司机将车子开了进去,然后下车去开单。马德方看见驾驶台上放着香烟和打火机,他拿出一支烟点燃,吸着,一阵巨大的晕眩向他袭来,他感到累极了,好像要睡过去了。

一直到有人在外面拍窗户,他才苏醒过来。那个人在外面大声说着什么,马德方听不清楚,他将玻璃摇下来,才知道自己所在的这辆计程车已经停了半个多小时,而那个女司机买完油票后就消失了。

马德方慌忙下了车,他四处去找女司机,很快地在加油站围墙脚下找到了她,她正扶着墙壁。她看见马德方走过来,直起了腰,缓步走来,马德方问道,你怎么了?女司机摆了摆手,说,没什么,有点恶心,吐出来好多了。

借着月光,马德方看见女司机方才离开的地方被吐得一塌糊涂,他扶住了她,回到了计程车内,女司机混浊地喘着气。过了片刻,她好像摆脱了不适,将车开到加油机旁,下车去了。

马德方也从另一扇门下了车,配合加油工给车子加油,一切完毕,两人重新回到车内,计程车驶出了加油站。

马德方说,你怎么会吐得那么厉害呢?

女司机说,我怀孕了,妊娠反应得比较厉害。

马德方说,那你怎么还出来开车呢?这有多危险。

女司机说,恶心也不是经常有的,不是特别影响开车。我这辆车是买下来的,当时借了点钱,所以暂时也没打算要孩子。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还是有了。

计程车驶上了高速公路,两旁的风景快速向后退去,大约过去了一刻钟,计程车突然停在了道边,马德方忙回头去看女司机,她泪流满面,把头搁在方向盘上,轻声地说,对不起,我开不了了。

马德方问道,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女司机哽咽着说,其实我比你更惨,你的生活是慢慢被毁掉的,而我,一直到今天中午以前还活在幸福里,可是一下子,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

看着泣不成声的女司机,马德方不自觉地伸出手去,他握住一块毛巾,那是女司机挂在仪表屏上的,他说,擦一下吧。

女司机没有来接,她将头埋在臂肘之间,哭声渐渐微弱下去,就像一个雕塑静止不动,保持着那个姿势。

一辆牵引车神不知鬼不觉地驶到计程车边上,下来了两个穿工装的男人,他们做着手势,意图让车上的人下来与他们配合,马德方叫了一声,何小姐,我们快点离开这里吧,别人以为这辆车抛锚了。

女司机把头抬了起来,但随即又恢复了原来的姿势,她嘟囔了一句,让他们拖吧,我想休息一会儿。

马德方只好下车去向那两个工人解释,他临时撒谎说,我们的车子没有发生故障,是驾驶员胃病犯了,待一会儿缓过来就会离开的。

两个工人面面相觑,他们显然感到有点为难,高速公路上随意停车是十分危险的,可在这种情况下把车拉走似乎也有点不妥。他们商量了一下,从牵引车上拿了两盏信号灯下来,在计程车前后各放了一个,然后就离开了。

马德方拉开车门,看见女司机已经摆正了坐姿,见他上来,她朝他点了点头,苦涩的笑容中带着些许歉意,我们还是走吧。她说,随后启动了引擎,让计程车开起来。

-2℃(5)

给我点一支烟吧。女司机对马德方说。

马德方按她说的将烟点燃,放在她的­唇­间。她吸了两口让烟吊在嘴­唇­上,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县城里有打胎的吗?

马德方吃了一惊,问道,你在说什么?

女司机说,我准备把肚子里的东西搞掉。

马德方问道,只能这样吗?

女司机说,当一个女人知道她所爱的男人心里根本没有她的时候,她又有什么必要再为他生下孩子呢?

马德方说,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觉得那是两码事,你想想,我现在对我的前妻充满了怨恨,可对从她肚子里生出来的儿子,我还是那么喜欢,小孩他是无辜的呀。

女司机把车窗摇下一点,冷风钻了进来,她把头朝外探了探,将香烟吐掉,然后她又摇上了窗玻璃,说,我承认把孩子养下来以后,我也会喜欢他的,可是同时他也会给我带来伤心的回忆,只有彻底的遗忘,不留痕迹,才是解除痛苦的唯一办法。

马德方注视着女司机,问道,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女司机说,你指什么?

马德方说,你和你的丈夫……

女司机凄冷地笑了一下,叹息道,不可能。

马德方说,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使你会一下子变得如此绝望。

女司机说,你是品尝过被人背叛的滋味的,当你全身心爱着一个人,而那个人早已移情别恋,而且心中一丝一毫都没有你,那种被遗弃的感觉谁能经受得起呢?

马德方说,如果你的丈夫在背叛你,难道你事先一点预感都没有吗?

女司机说,没有,一点都没有,他掩饰得非常之好,在我看见那份遗书以前,我还天真地以为他是爱我的,因为你要知道,我们真的可以称得上相敬如宾,连拌嘴的时候都很少有的。

马德方说,你丈夫怎么会留下遗书呢?他应该年龄不大吧,难道是得了不治之症?

女司机说,他年龄是不大,也没得什么不治之症,他不过是遇上了一个被避免的空难。他是一家纺织品公司的采购员,昨天从南方飞回来时,中途飞机出现了故障,由于无法解除危险,乘务员就让每个乘客都写下了遗言,然后装进了铁匣子,但是不久,飞机恢复了正常,安全降落了。我是今天中午看到那张纸的。当时正巧有一个乘客就在我家附近下车,我就顺便回家去吃午饭,航空公司派人专程把包送来的,因为他去了单位,我就代签下来了。遗言被装在信封里,封口被粘住了,但是我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想看一下他在那个时刻究竟写了些什么。你要知道,在那种状态中写出来的东西绝对是最真实的,但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留下的是这样的话,除了婚姻共同财产外,他愿把属于他的财产和空难保险金送给一个叫李湘湘的女人。

马德方问道,你过去知道李湘湘这个人吗?

女司机说,我认识她的,他们是同一个科室的同事,她是一个寡­妇­,丈夫是去年生病死的。这个狐狸­精­,过去还到我家来吃过饭呢。

马德方问道,那时你没发现她与你丈夫之间有什么异样吗?

女司机说,那回她是和他们科室的很多人一起来的,我一直在厨房里忙,也没对她多加留意,后来我去过他们单位几次,才算和她有点熟了。

两个人说话的时候,计程车已经驶出了高速公路,在岔路口的左侧拐弯往前开去。

马德方说,其实你和我都是被生活抛弃的人呵。

女司机说,我看完那张纸,我知道这个家再也不能待了,我驾着车在市区里面闲逛,庆幸的是没有撞着别人,后来我实在支持不住了,就把车停了下来,后来我就看见了你。

马德方说,也许你觉得我也是一个可怜的人吧。

女司机说,你是说我们是同类吗?也算吧,同是天涯沦落人。

马德方说,我是无家可归,你是有家难归。

女司机说,你说对了一半,我是有家难归,可你怎么是无家可归呢?

马德方说,一间没有亲情的房子还能称为家么?

女司机说,还要继续往前开吗?

马德方愣了一下,看了一眼女司机,说,天气这么冷,屋里又没有暖气,我回去­干­什么呢?但是,我也不能老待在车子里面呀。

女司机说,如果你愿意,就到后座上去休息吧。

马德方摇了摇头,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女司机说,你把车子调过来,一直往东南方向开。

女司机放慢了车速,把车调了头,照着马德方的指引往东南方向开去,那是一条僻静的小路,依稀的路灯凌乱而寂寞,乡村的狗吠由远而近,远处的景致亦假亦真,马德方把头往后靠去,仿佛进入了梦乡。

计程车不紧不慢地开着,女司机终于看见了此路的终点,那是一条不知名的河流。她迟疑了一下,朝马德方看了一眼,他好像真的睡熟了,眼角挂着晶莹的泪珠,神情却显得十分安详。女司机似乎笑了一下,那一刻,她的目光显得神秘而迷茫,她没有让计程车停下来。

写于1999年8月21日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孟加拉虎(1)

father,father,小雄说,爸爸,在叫你呢。

常景没有回头,轻轻嘀咕了一声,谁是法舍,谁知道你在叫谁。

小雄说,father就是爸爸,爸爸就是father,老师就是这样教我的。

常景停下手里的筷子,说,好,你会放洋屁了。

小雄说,爸爸你别不高兴,其实我今天什么都没看见。

常景重新埋下头看报,泪花一下子在眼圈里打起转来,最后他吸了吸鼻子,走到卫生间里去,他没忘记反手上了销子。

小雄靠在卫生间的门框上说,爸爸,你说人活着有意思吗?

常景听了这句话,心别地跳了一下,这句话从一个小男孩口中说出来,确实出人意料。还未等常景回答,小雄自己公布了答案,反正我觉得没啥意思,我觉得自己还不如一只在天上飞的鸟呢。

常景说,小雄,你是不是觉得爸爸活得有点儿窝囊。

可是门外没有响动,常景用凉水浇了把脸,走出来,看见小雄已回到了外间,正在用遥控板切换电视机的画面,在一个动画片的频道上,小雄把它确定了下来。

小雄把头转过来,问道,爸爸,刚才你好像在问我个事?

常景把手在衣摆上擦了擦,说,没有,我没有说什么。

小雄把头调了回去,继续看他的电视,过了一会儿,常景终于又按捺不住问,小雄,你觉没觉得爸爸窝囊?

小雄没正面回答,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忘了告诉你,我今天揍了李朝一顿。

常景吃惊地问,你是说李大兵的儿子,为什么?

小雄漫不经心地说,爸爸,我刚才骗你呢,其实白天我都看见了,李大兵再这样对待你,我就每天揍他儿子一顿。

常景看着儿子,无言以对。

小雄又说,爸爸,其实我揍李朝还有一个理由,他说我们家欠他们家一条人命,我非把他揍扁不可。

常景一下子愣住了,就像有一根棍子将他打闷了,但是他立刻把惊愕掩饰掉了,他说,小孩说着玩的,别当真。

隔了两分钟,常景又说,爸爸去买盒烟,待会儿妈妈回来,你们先吃饭吧。

常景这句话有一个明显的破绽,他家楼下对面不远就有一个烟杂店,单纯买烟的话来回不过五六分钟的事,常景话里所需要的时间显然不止这些。但是小雄此刻已经被动画片吸引住了,他没觉得常景的话有什么问题,他用鼻腔应了一下,眼睛一动不动地盯在电视机的荧屏上。

常景走在动物园新村的小马路上,他在烟杂店买了盒烟,但是他没有折回去,而是拐了个弯,朝东南方向的一幢楼走去。

动物园在上世纪60年代中期创建的这个新村最早只有两幢楼,当时是一项照顾职工及其家庭的福利,后来随着动物园的几次扩建和职工的增加,又添了五幢楼,到了90年代初期,这块区域被辟为新的大型居住区,周遭建了很多商品房,渐渐把原来的七幢楼吞没了,小区也正式定名为“怡华新村”。但是约定俗成的老称呼却并未就此消失,“动物园新村”仍旧广泛出现在人们的口头传播中,沿线的几条公交线路站牌上也保留着这个站名,连售票员介绍站点时也没有改口。

常景很快来到了那幢楼下,点燃一支烟,吸了两口就把它扔掉了,接着他就上了楼,在303室门外停下了脚步,他没有立刻敲门,他在考虑第一句话该怎么说。

可是他想了想,觉得什么都没有比单刀直入更好。

于是他清了清喉咙,好像运了一口气,大声喊道,李大兵,你给我出来。

孟加拉虎(2)

他看见门打开了一条缝,他要找的人从缝隙间探出了头。这个刹那,常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冒犯过这个比自己矮上半截的小个子男人。虽然,动物园里的每个人都知道李大兵把他当成了死对头,一有机会就向他发难。特别是几年前李大兵当上园领导后,硬是把常景从人事部里拽了出来,发配到虎山去当了个驯虎员,但是常景却一直忍受着,让人都觉得他是个孬种,空有一副高大的身胚。但是此刻,常景终于爆发了,他可以在众人面前当一个孬种,但不能在儿子心中当一个孬种,他厉声断喝的时候,心抽搐了一下,他面­色­狰狞地望着嘴边黏着米饭的李大兵说,你今天得把话给我说清楚,谁欠你们家人命啦?

李大兵的老婆陈翠萍和儿子李朝也在这时探出头来,她看着怒目圆瞪的常景愣了一下,拉着李朝把脖子缩了回去。

常景说,这些年来你处处和我作对,我没答理,但你别以为我怕你,你不想一想,我连老虎都不怕,还会怕人?

常景的意思是说他在内心中对李大兵根本没当一回事,他之所以作出一副委曲求全的样子与畏惧并无关系。

李大兵清了一下喉咙,说,常景你有什么事可以明天到单位再解决,现在我正在吃晚饭。

常景说,你既然这样说,那只有对不起了。

李大兵还未来得及搭腔就感到脸像南瓜一样破开了,他用手去摸了摸,手掌上都是鼻血,而几乎同时在地上响起的碎裂声则告诉他眼镜也摔坏了。

非常短促的僵持之间,李朝忽然像一只跳蚤一样从门缝里蹦到了常景的左腿上,张开嘴巴咬了他一口。常景的口形微微滑动了一下,然后他就不慌不忙地抖了抖下肢,让小男孩像一片叶子般飘落下来。

李大兵的老婆陈翠萍终于出场了,她把儿子抱起来,说,常景,你怎么可以打人呢?

陈翠萍双­唇­微启,似乎要辩白,不过她还是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抱着儿子摔门而入。

然而李朝那未曾发育的尖细声音却响了起来,你是个杀人犯,你们家欠我们家一条人命。

常景冷笑道,现在你亲耳听到了,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李大兵捂着鼻子说,我们做大人的可没教过李朝这种话,他从别的地方听来的,你要知道那件事新村里很多人都知道的,保不准谁乱嚼舌头。

常景说,我看乱嚼舌头的就是你,那件事知道的人是不少,可没人会说我们常家欠你们李家一条人命,这话是能随便说的吗?

此刻,楼梯与走廊上已聚集了不少人,都是动物园的职工或家属,可是没有人上来规劝,只是保持一定的距离看着常李两人。

李大兵说,你要那么说我也没办法,没想到你常景还动手打人了,如果你真是一条好汉,你就把我打死。

常景说,我不必将你打死,否则我不就欠你们家两条人命了吗?

李大兵朝楼梯口望去,在那些熟悉的脸孔中扫描了一遍,他冲着一个穿绿­色­卡其布夹克的中年男子指了一指,然后大声说,吴贵龙,你这个保卫科副科长怎么在一边袖手旁观呢?

吴贵龙从众人中走了出来,表情中带着尴尬,他对李大兵说,李副书记,这件事我还真难Сhā手,你看,你们一个是园领导,一个是普通职工,我这胳膊肘往哪拐都不好,所以依我看最好去派出所解决。

李大兵说,别的不说,他打人你总看到了吧,就凭这一条,他们保卫科就该管。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孟加拉虎(3)

吴贵龙说,还是去派出所吧,我们出面群众会说话的。

李大兵说,那你去打电话,快点。

吴贵龙凑到李大兵身边,咬了一句耳朵。

李大兵白了吴贵龙一眼说,你这人花样怎么这样多?接着,他就冲着家里叫道,陈翠萍,你给派出所挂个电话,就说有人在行凶。

小雄坐在饭桌前等得有点不耐烦了,他的肚子开始“咕咕咕”地叫起来,他忍不住用手去抓了一块走油­肉­,放进嘴里嚼着。这时候仝菊回来了。她是动物园里的兽医,和李大兵的老婆陈翠萍一样,是农学院毕业后分配来的,按照正常的工作时间,她应该和常景一起下班,但是今天她在给一头羚羊做小手术,就晚了一些。

仝菊没看见常景在家有点奇怪,她对小雄说,哎,你爸呢?

小雄慌忙把那块­肉­咽下去,摇摇头说,他说去买盒烟的,都过了半个小时了,还没回来,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仝菊说,你饿了吧,你先吃吧,别忘了给他留几块­肉­。

小雄答应着,跑去盛饭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过头说,爸爸出门的时候让我们别等他,如果你回来了就先吃饭。

仝菊说,那他肯定不是买烟去了,他能上哪儿呢?

小雄说,肯定又去搓麻将了。

仝菊说,那不会,他还没吃晚饭呢,再说他有那心也没那个胆。

小雄说,妈妈,为什么你老是对爸爸那么凶,我爸爸力气可比你大多了。

仝菊说,他力气大有什么用,他还能动我一指头怎么的,别看他在老虎面前吆五喝六的,见了我,他就是一帖药。

小雄说,妈妈比老虎还厉害。

仝菊说,那当然,吃你的饭吧。

说着,仝菊把外衣脱了,也盛了一碗饭过来,呣子两个边吃边等,用餐的进度比平常要慢一些,仝菊中途还两次放下了筷子,把头探出去看正在上楼的人,她的火气慢慢上来了,如果此刻常景回家,必然会被她骂个狗血喷头。然而一直到晚餐结束,常景的人影儿还是没有出现,最后仝菊就把房门锁上了。

因为生气的缘故,仝菊连碗筷都没收拾就早早地和小雄先去睡了,被窝里小雄对仝菊说,妈妈,我知道爸爸去哪儿了。

仝菊问道,你说,他去哪儿了?

小雄说,我猜他去找李大兵打架了。

仝菊说,我不相信,他最怕的就是李大兵,送给他一个胆他也不敢去找李大兵打架。

小雄说,你不能这样说爸爸,老虎在我爸爸跟前都服服帖帖的,他李大兵算什么。

仝菊说,老虎是畜生,他李大兵可比老虎难对付多了。

小雄说,反正信不信由你,我觉得爸爸今天会把李大兵饱揍一顿,就像我白天揍李朝一样。

仝菊说,听你这么一说,像是出了什么事,你给我起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说着,仝菊就把小雄从被子里面给揪了出来,小雄抱着膝盖咯咯笑着说,你­干­吗呀?

仝菊­阴­着脸问道,搞什么鬼,你爸为什么要找李大兵打架?

小雄说,可能是我下午那句话激的吧。

仝菊问道,你说什么了,逼得他非要去打架?

小雄说,其实我什么都没说,我想起来了,我是想说一句话的,可我没说,我就用鼻子哼了一下,就掉头走了。

仝菊说,你居然敢用鼻子哼你爸爸了,你才几岁呀,就敢用鼻子哼你爸爸了,还有,你居然会打架了,说说,李朝是怎么招惹你的?

小雄说,李朝没有招惹我,可是他爸爸招我了。中午放学的时候,我去动物园找爸爸拿饭票,可找了一圈都没找着,后来撞见了猴山的陈卷毛,他说爸爸在行政大楼呢。我就去那儿找,爸爸真的在,站在那个该死的李大兵桌子对面,李大兵样子­阴­阳怪气的,隔着玻璃听不清他说什么,反正不是什么好话,爸爸就那么傻站着,那情形就像一只老鼠在训一只猫,后来爸爸看见我了,我哼了一鼻子就扭头撒开腿跑了。下午课间休息的时候,我就去找李朝报仇了。

孟加拉虎(4)

仝菊听完,用嘲讽的口气说,你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开始Сhā手大人的事了。

小雄说,你不会让我跪搓板吧。

仝菊脸­色­铁青着坐在床上。小雄看了妈妈一眼,爬了起来,把衣服套上,到外屋找来搓板,把膝盖放上去。

这边,仝菊站了起来,从小雄身边绕过去,一言不发地出了门。

小雄在搓衣板上跪了一会儿,发现门外再无动静,他就站了起来,把门关上,下楼来到新村的小路上。

小雄一路小跑,没过多久,他就看见了妈妈的背影,她果然正朝李大兵家的方向去。小雄有点后悔,他本来不愿让妈妈知道爸爸的去向,所以他吃饭的时候一直忍着没说,可是爸爸迟迟未归,他就有点担心了,他一担心就把什么都说了。

小雄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激将法对爸爸那么起作用,但是在内心中,他对爸爸的反应很满意,也对自己的小小谋略感到满意。因为他并未听到李朝说常家欠李家人命之类的话,这种说法其实在动物园里流传已久,小雄早就知道了。他之所以今天要搬弄这个是非,不过是想让爸爸知道,李家两代人都在向我们挑衅,而他作为儿子已经用拳头捍卫了常家的尊严,作为父亲,也应该起到表率的作用。

小雄猫手猫脚地跟在妈妈后面,保持着十步之遥,大概再走了三四分钟就到李大兵家了,对面吵吵闹闹地来了好些人,小雄躲到了路灯的一侧,他看见妈妈一步跨入了昏暗的人群中,他听到了爸爸的声音,然后是妈妈与人争执的声音。

为什么抓我男人,你们放开他。

听到这句话,小雄从­阴­影中闪了出来,他看见渐渐走近的人群中有两个穿制服的警察,走在警察中间的是爸爸,在另一个方位,是李大兵一家三口。小雄觉得迎面挡在路中间的妈妈像一个绿林女杰,她双手叉着腰,要从警察手里救出丈夫。

然而她的飒爽英姿没有得到相应的重视,警察并未与她答腔,而是歪了歪肩膀从她身旁过去了。

这时候,少年小雄的英雄油然而生,他变成了一只小小的拦路虎,像仝菊一样,双手叉着腰,运足了丹田之气,来了一句,李朝,快让你爸爸放了我爸爸。

说着,他像离弦的箭,在大伙愣神的时候,已经冲进了众人间,一把将李朝的手腕擒住,把他拖到了数米之外的一个灯柱下面。

你们如果不放了我爸爸,我就把他的头打破。

路灯下,小雄斩钉截铁地发出最后通牒,他的左手臂卡住了比他矮半个头的李朝,右手拿着半块沾着泥巴的红砖。

小雄的架势有模有样,让人觉得稍作迟疑他就会手起砖落,他的恫吓起到了作用。

两个警察朝他走来,以引诱的方式劝说道,小朋友,千万别砸。我们没抓你爸爸,我们是找他谈谈话。

那也不行,我要他现在就回家。小雄说。

但实际上,小雄并不会真的把砖头砸在李朝头上,他知道,如果那样做,他就救不了爸爸了,只有在后果没有发生的时候,威胁才是有效的,一旦砖头落了下来,他手上也就不再有牌了。

小雄与警察对峙着,小男孩李朝因为害怕而大哭一气,除了当事人,看客们都自动地撤到了两边看好戏如何收场。

李大兵在两分钟之后讨饶了,他对警察说,两位我看这样吧,我们两家的事还是自己解决吧,你们看行不行?

警察甲乙对视了一下,默契地点了点头,看样子他们也不想管这种邻里纠纷,事情就这样解决了,小雄扔掉了手里的红砖,将李朝推了个趔趄,然后跑过来和爸爸妈妈一起回家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孟加拉虎(5)

动物园是一个比较特殊的地方,它的主角是动物,然后才是人。在一个地方,当动物的数量超过人时,人肯定是孤独的,小道消息在动物园里就像传染病,大家都想找一点谈资打发寂寞。所以常李两家发生的事第二天就传开了,大家普遍反映是小雄不简单,遇到常景都说上一句,你儿子真行!常景当然觉得很中听,嘴里却说,小孩子闹呢。

小雄很快也听到了这些话,他有些得意,心里又有了新的主意。过了几天,他设了一个圈套把李朝埋在了学校的沙坑里。

那个沙坑是用来跳远的,那日放学的时候,小雄等在李朝那个班门口不远的地方,李朝出来后,他走上前去,做出一副要和好的模样,给了李朝一个细钢筋做的弹弓,然后用真诚的语调做了道歉,两个小学生就找了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坐了下来,开始促膝长谈。

可是小雄并非真的想和李朝聊天,他在等天黑下来。

后来月亮终于出来了,小雄就露出了狰狞的表情,从书包里拿出预先准备好的绳子,用武力把李朝捆成了一只粽子,起先李朝还大叫了几声,可是在小雄的恐吓下,小男孩噤了声。

小雄后来就把李朝埋在了沙坑里,只让他露出脖子以上的一部分。李朝说,我胸闷,我难受死了。

小雄说,你这是活该,谁让你那么贪心,你以为我真的会送给你弹弓吗,你这个笨蛋。说着,他晃了晃重新回到手中的那个细钢筋做的弹弓。

李朝说,求求你放了我吧。

小雄说,放了你可以,但你得回答我问题。

李朝说,哦。

小雄说,你听说过我们家欠你们家一条人命的话吗?

李朝说,嗯。

小雄问,你听谁说的,是不是你爸爸?

李朝说,是听动物园里的人说的。

小雄问,谁?

李朝说,我记不清。

小雄问,他们都是怎么说的?

李朝说,我真的难受死了,你拿掉一点沙子吧。

小雄看了李朝一眼,从他的小脸上看得出他憋得很难受,小雄就用脚从李朝胸前踢开了一些沙子,说,现在你说,别漏了什么。

李朝说,他们说我爸爸本来是双胞胎,有一个弟弟,后来让动物园的老虎给吃了。当时就你爸爸一个人在现场,我爸爸到树林里小便去了,可就小便这个工夫,我二叔掉到虎山的河里去了,等我爸爸奔过来眼睁睁地就看着弟弟给老虎叼到洞里去了。大家都说我二叔是你爸爸不小心挤下去的,就说你们家欠了我们家一条人命。

小雄说,你相信这件事吗?

李朝说,我不知道,那时还没我呢。

小雄显然对李朝的话还算满意,他把李朝从沙子里刨了出来,然后把自己挂到了旁边的一个高低杠上,对李朝说,现在我告诉你,我爸爸和你二叔的死没有关系,他们三个人在动物园玩的时候,还有一个人也在场,就是你妈妈,她亲眼看见你二叔在护栏上爬着玩的时候一下子不见了,她当时就吓傻了。

李朝说,那时也没有你,你怎么知道的,好像那会儿你在场似的。

小雄说,我是听我爸爸说的,我爸爸恨你妈妈,因为她明明看见了,却从来不出来作证。

李朝说,你说这些­干­吗?

小雄说,我就想告诉你,你二叔的死和我们家没有关系,他是自己倒霉摔下去的,我们家没欠你们家人命,我们家什么都不欠你们家的,我要你记住的就是这一点。还有,别忘了吃了你二叔的那只虎叫孟加拉虎,孟加拉虎知道吗?就是我爸爸养的那种虎。今天的事你如果敢告诉你爸爸妈妈,我就让它把你给吃了。

小雄给李朝松完绑之后就回家了,根本就没有想到自己的祸闯大了。李朝当天晚上就发病了,高烧不退,恍恍惚惚,口中不停地惊叫,小雄别吃我,小雄别吃我。大人问他话,他眼神直呆呆的,像是被鬼魂控制住了。

李大兵和陈翠萍夫­妇­找上门来兴师问罪的时候,两个人的眼睛都哭肿了,因为医生说,李朝这小孩很可能就此坏掉了。什么是坏掉了,就是变成傻子了,对父母来说,就是白养了。

到这种时候,吵架是根本不解决问题的,在几次三番的打打闹闹之后,双方终于坐下来谈判了。

在这个过程中,小雄没少挨揍,有一次,急了眼的常景甚至把鞋底板也打断了。谈判的结果是,陈翠萍暂不再工作,陪李朝去外地找专家看病,误工费和医疗费先由常家拿出两万,如果不够,则补至五万元。

假若出现李朝无法治愈的情况,常家则另外一次­性­赔款十万元,作为李朝以后的生活费。

达成协议的当晚,小雄的ρi股再次被常景的鞋底板打得皮开­肉­绽,小雄撕心裂肺的叫声似乎把动物园新村的每个角落都塞满了。但这顿揍并不过分,因为它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常景和仝菊将在动物园里白­干­十年。

故事在这里有了一个转折,一个虽然出人预料但也在情理之中的转折。半个月后,常景一家三口从动物园新村里搬走了。失踪前他们偷偷出售了自己的房子和一切不便随身携带的东西,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儿,这也是他们希望的结果。

李大兵给在外地的陈翠萍打了电话,通报了常家三口逃跑的消息,顺便问了下儿子治疗的情况。陈翠萍告诉他,李朝的病情已经控制住了,会不会留下后遗症还不知道,另外她对常家的这种行为无话可说。然后她就挂下了电话。

〖〗夏商自选集〖〗陈翠萍坐在椅子上,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快速地,湍急地,像有一只舟楫一样把她带入陈年旧事中去了。

陈翠萍看见一个清秀的女大学生躺在动物园深处的林荫里,她的身边,是沙沙的树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动物的喘息,一个高大的青年忘情地注视着她,慢慢地俯下身来,她害羞地笑了,阖上了眼睛。

但是五分钟后,她后悔了,她哭了,青年安慰着她,说了很多很多话,最后他们离开了,回到了动物园的小径上。很快,有一个矮个子的年轻人向他们走来,他已找了他们很久,但是他仍然来晚一步。这晚来的一步,意味深长。

写于2001年1月29日

0 0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