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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攒花城诛妖 > 3、怪异的蝶翼蛇身像

3、怪异的蝶翼蛇身像

封拓熙坐在沈多情的对面,静静地看着他。时光仿佛倏忽倒转,回到十年前,在雪域圣地冰凌峰上……

那是元武十六年的冬天,桑国与扶风国交恶,势同水火。北疆雪域的态度立刻变得至关重要,雪域的大法师也成了两国争相结交的对象。他跟随父亲去冰凌峰拜会法师,正遇上雪都十年一届的幻术盛会。年仅十三的沈多情连挫四十八名雪域高手,以一柄伏魔刀击败“吟风武苑”南北两大苑主,破格入主风雷坛,成为雪域最年轻的护法左使。也正是那次远行,两家结下了秦晋之好。

但是,这一刻,他在这个清俊男子的目中,再也看不到昔年那股英气逼人的光彩,取而代之的是浓烈的悲伤与深深的自责,面­色­颓废,仿佛一夜之间憔悴了许多。

他终忍不住开口:“沈兄,观语若真的死了,你便是醉死,于事何补?何况这也不是你的错。生死有命,或许天意如此,注定我桑国有此一劫。”

说罢一声长叹。

沈多情霍然抬头,清亮的眸光锋利逼人:“拓熙,你有事瞒我?”

封拓熙被看得如芒在背,苦笑道:“此事事关重大,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小弟本不敢泄露半个字,如今,观语他……他既遭不测,只怕变故将起……”

沈多情见他面­色­沉重,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时,封拓熙遣退下人,语气缓缓:“这事要从去年冬天的皇家狩猎说起。每年冬天,女皇陛下都要亲率文武官员去临潼山狩猎。可是,去年狩猎之后,驻守围场的官员发现一只被­射­死的狐狸,长相颇为怪异,却非猎苑所饲。这狐狸尾巴下面绑着一封密函。密函上写一句话——”

“什么话?”

“明春扶风国必来犯境,事不宜迟!”

沈多情顿时错愕失语。

“单单是‘扶风国犯境’这五个字就能诛了写信之人的九族!事情报到摄祚社,观语非常震惊,禀告了家父,家父当即将消息严密封锁了起来——”

沈多情大惊:“这么大的事情,你们竟没有呈报给女王?”

“没有!”封拓熙摇摇头,长叹:“不知为何,近几年来,女主的脾气变得暴戾,好猜忌,喜怒无常,经常十天半月也不临朝,很多政事都由内侍监青鸾代理。现在的这封信,究竟是何人所写?写给谁的?此人与扶风国是否勾结?这些问题每一个都­干­系重大,牵连若­干­……何况此信乃是在百官狩猎之后发现,朝中重臣人人都有可能,倘若呈报上去,女主必定震怒……那事情将一发不可收拾!”

沈多情心念一动:“有没有可能,写信之人是故意趁着百官狩猎这个机会……”

封拓熙点头赞许:“沈兄果然绝顶聪明!家父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冒死封锁了消息,命观语暗中调查此事。查了三个月,尚无一点头绪,紧接着又出现了花农被杀之事,小弟万般无奈,只得劳驾沈兄入关了。”

“这么说,逸昀闭关反省也是个幌子?”

“情非得已,并非有意欺瞒。”封拓熙拱手抱歉。

沈多情沉吟片刻:“信中所说的‘事不宜迟’,会不会跟金越山中那些驯养的毒物有什么关联?”他的脑海蓦然又出现了那尊怪异的蝶翼蛇身像,心想:这件事情须得写信回去,请教一下师傅。

封拓熙凝眉:“可惜这些都是猜测,没有真凭实据啊。”

二人静默。

一轮皎月嵌在碧紫湛蓝的夜空里,毫不吝啬的把万缕银辉洒向沉睡中的攒花城,城中万籁俱寂。

蓦的,一阵急促密集的梆鼓声从三重禁门的深宫里传出。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梆鼓声急促却极有规律,七长三短,这代表城中出了十万火急的大事。果然,梆声刚一响起,黑夜里灯火竞起,一刹时,万盏华灯喧哗开放,把整座攒花城照得灯火通明,纤毫毕现。

封拓熙面­色­巨变,忙道:“沈兄,宫中急事,少陪了。”

4、或许,这一生,命运即便真的赐予了他幸福,其目的也往往是为了摧毁

萧无垢身穿紫红武官朝服,气宇轩昂身姿伟岸的挺立在金銮殿上,黝黑英武的面容宛如冰封镜湖,心中却是波涛翻滚,恩师步轻尘的一番话如惊雷般在耳畔回响。

“听雪谷一战距今已有五年了,扶风国人养­精­蓄锐这么久,也是时候再出祁陵关了。今春进贡之后,必起战祸。无垢,我要你主动请命出征。但是,倘若留仙写信给你,你须立刻领兵回朝——你不要问为什么,我自有道理。”

他悄悄瞥了步留仙一眼,只见他双目低垂,面若平湖静水,没有任何表情。

殿上静立的数十位大臣鸦雀无声,从他们的脸上丝毫看不出刚刚慷慨陈词激昂锋利的愤慨神­色­。

封拓熙屏息静气,心底有一个声音隐隐叹息:“这一天终于来了。”

这时,明黄|­色­的重重帷幔之后传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萧无垢昂首出列:“臣萧无垢请命出征,恳请陛下下旨。”

静默俄顷。

女皇清朗的笑声响起,震得明黄|­色­帷幔如水波般激荡不绝,“好!不亏是朕的震威将军。青鸾,拟旨命萧将军率十万­精­兵,三日后出发,征讨扶风国。”

百官三呼万岁,按序退朝。

龙涎香的气味在静谧的殿中袅袅弥散开去,那一方明黄|­色­的所在凭空多出丝丝缥缈仙气。女皇深邃的目光看向殿外,漆黑的瞳孔微微收缩着,似乎心里正惧怕些什么。

百官出了第二道朝门,萧无垢与步留仙二人并肩左转。

他终于忍不住问道:“留仙,我有些不明白?”

“嗯?”步留仙淡淡应道。

萧无垢皱起浓眉:“师傅说,假如你写信给我,就要我立刻班师回朝。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义父的心思,从来就没人能真正明白。”步留仙不动声­色­,眸底却恍惚闪过一抹嘲讽。

萧无垢不语,两人刚出宫门,正遇上等侯的柯戎,他一见萧无垢就赶紧禀告:“将军您快回去看看吧,您的将军府就快被人给拆了。”

萧无垢皱眉:“小容?”

柯戎嗫嚅道:“还有羡云公主。”

萧无垢吃了一惊:“羡云公主?她一大清早跑我家去­干­什么?”

“她说咱们府里有人拿馒头扔她,就闯进来兴师问罪,不知怎么她好像和那小……唔,将军夫人有过节,两人一语不合就动了手。”

“将军夫人?你要成婚了吗?”一直沉默不语的步留仙突然开口头,满脸讶然,刚刚的边关战事也没让他如此吃惊。

萧无垢不答,打马急赶回府。

在门前落马,萧无垢忽见步留仙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便指着左前方道:“你走错地方了吧,步家的惊雷府还在前面。”

“我来看看未来的将军夫人。”步留仙启齿一笑,­唇­角眼梢微微上弯,面上顿时有种说不出的魅惑飞扬。

萧无垢猛见他露出孩提时的顽皮神­色­,忍不住心中一软。曾几何时,这个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天真少年变得冷漠而自持,周身似有一层无形的冰封,泛着冷冽的光泽,拒人千里。人们叫他惊雷将军,但是他很怀疑,那团藏在他胸中的惊雷是否早已变成一潭凝滞的死水,涟漪不起,波澜不兴。

步留仙也不看他,抬脚就往门内跨,甫踏进中堂,迎面飞来一只花盆,他忙侧头避过,身后的萧无垢伸手将那花盆接下。

原本雅致静幽的庭院早已不成样子,满地瓦片碎瓷,各­色­名贵花草都被踩得稀巴烂。两个女子披头散发,满身污泥的纠缠在假山上,仆人们都吓得四处躲闪,唯有一个红衣少女不停地规劝:“你们快放手啊,不要再打了。再打这个山就要塌了。”她正是柯戎从金越山带下来的彩衣。

羡云公主怒目圆睁:“要放也是她先放,我可是当朝公主。”

沈熹微不甘示弱:“呸!公主又怎么样?还不照样打不过我。”

萧无垢直气得七窍生烟:“你们俩个都给下来。”

看到他们,互相扯住对方头发的二人,同时惊喜得大叫起来。

一个道:“大黑炭,快来帮我。”

另一个道:“留仙,她欺负我。”

萧无垢飞身将她们提了下来。羡云公主满脸泥巴,两臂擦伤数处;沈熹微也好不到哪里去,全身灰土,一头红发恍若­鸡­冠般耸立在头上。

沈熹微摸着手背上一个深深齿痕,瞪着羡云:“你是野猪投胎吗,还会咬人。”

“你说什么!”羡云暴怒得又要冲过来,步留仙连忙拦住。

这时,彩衣早已从房内端出一盆清水为羡云公主清洗,路过步留仙身边时,忽然挑眉对他使了个眼­色­,步留仙面无表情,仿若根本没瞧见。

萧无垢一边查看沈熹微的伤势一边问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羡云公主Сhā嘴:“你问她为什么要拿馒头扔我。”

沈熹微笑嘻嘻望向羡云公主:“我今天早上起来,看见一只狗从大门口经过,就扔个馒头哄哄它了,谁知道——”

她话未说完,羡云已端起那盆水对着她泼了过去,“你敢骂我!”

沈熹微连忙将萧无垢往自己身前一拉,那盆水全泼在萧无垢的身上,漆黑泥水流了满脸。

步留仙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被泼成落汤­鸡­的萧无垢立刻,沉下脸来,他本面­色­黝黑,此刻更具威严,羡云公主也吓得噤声。

沈熹微看不见萧无垢的脸­色­,兀自在他身后哼道:“谁叫你一大清早就在人家门口溜达,肯定是想­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羡云一下被她说中了心思,顿时面­色­羞红,不说话了。

原来她昨晚在步府等步留仙,竟等得睡着了。步留仙回来时悄无声息的走了后门,随后就上朝去了,没一个下人知道。她清早醒来只得悻悻回宫。这个时候,沈熹微也是刚刚醒来,仆人端了早餐进来,她随手拿了一个馒头就去找萧无垢算帐,偏偏柯戎受命不让她出门,她气得将手中馒头扔他,被他闪过,却正好打中路过萧府门前的羡云公主。羡云本就满腹郁闷,这下更是怒火中烧,立刻闯了进来。沈熹微一眼认出她就是绛衣馆里那名抢她布料的女子,两人一语不合,当即动起手来。柯戎劝解不开,又见是羡云公主,只得无奈去宫里寻萧无垢。

此刻,彩衣已帮羡云清洗完毕,又打了一盆水要为沈熹微擦拭。沈熹微见她刚刚先伺候羡云公主,心中不爽,一把推开她:“我不用你管。”

彩衣被推得跌倒在地,水洒了满地,一脸惶恐,泫然欲泣。

萧无垢锁紧眉头转身喝道:“你是怎么回事?她也是一片好意。”说着俯身将彩衣扶了起来,柔声道:“你没事吧。”

沈熹微从没见他这样声­色­俱厉的对自己说话,又见他对那彩衣柔声细语,顿时觉得一股委屈混杂着一份不知名的心酸在心头轰然炸开,失去理智地大嚷:“我就是不要她的好意,关你什么事!”

偏偏这时,步留仙还不知死活的火上浇油,笑道:“原来小容姑娘是女扮男装啊,一定就是未来的将军夫人了。”

沈熹微又怒又羞,转头大骂:“放你娘的屁!天下男人死绝了,我也不要嫁给他。”

萧无垢面­色­一变,像罩上一层寒冰。

胜怒之下,沈熹微抬脚就往外走,正遇到柯戎进门,忙拦住她道:“夫人,您去哪里?”

“夫你个头!”沈熹微挥手就是一个巴掌,直打得柯戎眼冒金星。

柯戎跟着萧无垢南征北战,出生入死十余年,无论犯下什么过错,他亦不曾苛责半句。此刻见她竟出手打柯戎,萧无垢顿时动了真气,纵身上前给她一巴掌。

只听清脆一声响,几人都呆住了。柯戎更是瞠目结舌,他冷眼旁观,早看出将军对这女孩极为宠溺,用情颇深,想不到竟为了自己出手打她。

沈熹微脸上尽是污泥,也看不出表情,唯有一双眼睛明清透亮,仿佛有一簇火焰在里面燃烧,直盯着萧无垢的脸,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打我?好好!”

说完掉头就走。

柯戎急追上去:“将军。”

萧无垢喝住他:“让她去。”转身见到步留仙一脸看好戏的神情,怒道:“你没事可­干­吗?还不快滚!”

步留仙也不恼,笑嘻嘻的:“你府上什么时候多了个丫头?”说着朝彩衣侧了侧头。

萧无垢心绪烦乱,又被羡云泼了一身水,懒得搭理他,径直去内房换衣服。

柯戎忙将与步留仙解释:“那日,将军见山上危险,彩衣姑娘又说家中没有亲人,就先带回府里来了。”

步留仙沉吟不语。羡云公主见彩衣聪明伶俐,便道:“我宫里正好缺个侍女,不如让她跟了我吧。”

“那要看彩衣愿不愿意?”萧无垢已换好了衣裳出来,站在廊下冷声。

羡云冷傲地侧头:“彩衣,你愿不愿意跟我?”

闻言,彩衣忙跪谢在地口称愿意。步留仙冷冷地盯着她,眼底闪过一丝嘲讽神­色­。

“既如此,公主殿下,我尚有事,就不留客了。几位都请吧。”萧无垢沉着一张脸挥手。

步留仙怕被羡云缠上,忙告辞:“我也想起一件要事,先行了!”

羡云急忙追出去。

柯戎也道:“我去找人来清扫一下。”

一时,庭院寂静,落叶遍洒。萧无垢对着眼前的满地狼藉,脑中反复忆起沈熹微离去时的眼神,心头悔痛,不由得抬手一掌击在身边的柱子上。

柯戎闻声回头,不禁黯然。

他从将军第一次挂帅出征时就跟着他,整整十年。他比将军还小两岁,却早已娶妻生子,将军仍旧孑然一身。这些年来,无数人为他说媒,女皇陛下甚至要亲自指婚,都他被婉言谢绝了。如今他终于遇到一个心动的女子,却又亲手扼杀了这份感情开花结果的可能。或许,将军这一生,命运都不会赐予他幸福,即便真的赐予了,其目的也往往是为了摧毁。

【第六章】惟恐情深误美人

1、他这份情与爱将会永生,上穷碧落下黄泉,不死不灭,唯她而已

庄重静谧的明华殿内,帷幔深锁,香气袅绕,唯有一丝飘渺琴声在悠扬的起承转合,铮铮流转。

封拓熙站在殿中,望着那层层叠叠的黄|­色­帷幔,明黄­嫩­黄金黄交织渲染恍若一团巨大刺目的黄金火球,直看得他眩晕。

日头静移,地上的影子寸寸小,渐渐短。

终于,明黄|­色­的帷幔后有人挥了挥手,琴声戛然而止。

“封将军有事刚刚朝上为何不奏?”慵懒的语气中隐含不满。

封拓熙忙跪身回道:“刚才——”

“好了,有事快奏。”

“是!前日冷护卫前往金越山,至今生死未卜,据同行之人说,金越山有人驯养许多毒物,臣特来请旨搜查金越山。”

“有这种事?”女主一向倦怠的语气恍惚有些微震颤,那一袭丝绸帷幔如水波一般流泻不绝,宁静中晃着隐隐的波澜。

“千真万确!”

“既然这样,封将军就带人去办吧。”

“臣领旨告退!”封拓熙心底的一根线骤然松弛下来。

“慢着!”

封拓熙忙回过身来:“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帷幔后的声音重又变得懒散而悠长:“封公去金越山也有半个月吧?他与步先生倒真是情谊深厚,你知道……他们每天都聊些什么吗?”

封拓熙心头一跳:“这个,臣也不知,想来总不过是品茗下棋,聊些奇闻轶事罢了。”

“呵呵……”笑声里有股不明所以的意味深长,“你去吧!”

封拓熙躬身而退,出宫回府。刚在偏门处落马就见一个人影从墙头翻了进去。他大吃一惊,忙掩身跟过去。却见一名女子鬼鬼祟祟往泻玉阁方向而去,全身漆黑污泥,一头有别桑国女子的浓艳长发,溢彩夺目。

他不知这女子就是沈多情的小书僮,霍然一掌袭其后背,口中喝道:“什么人?给我站住。”

沈熹微耳听掌风,忙侧身闪过,伸指于­唇­轻嘘一声,道:“是我!”

封拓熙听得声音有些耳熟,可见她满脸黑泥,怔道:“你是谁?”

这时,门内传来一阵脚步声,沈熹微忙闪躲到他身后。

沈多情开门:“拓熙,你跟谁说话?”

不待封拓熙说话,沈熹微已伸指在他背上急点,示意他帮忙掩饰。可惜,封拓熙生­性­温润敦厚,不擅说谎,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

沈熹微叹息一声,自己走了出来,沈多情一见她这副模样,惊道:“哪里搞得这一身污泥?”

沈熹微不敢实说:“不小心摔了一跤。”

沈多情明显一脸不信,“哼!前帐还没跟你算,别又是惹出了什么事?”

“没有的事,我先去换衣服了。”沈熹微有些疲累,径自进去。

封拓熙看着她的背影疑惑:“沈兄,她是?”

沈多情苦笑,抱歉道:“实不相瞒,她就是舍妹熹微,顽劣成­性­,此次是非闹着要跟我入关。”

封拓熙恍然大悟:“啊,原来是熹微郡主。”

沈多情抱赧不已,忽想起:“对了,朝中究竟发生什么事?”

封拓熙当即将扶风国举兵犯境,以及自己请旨搜查金越山的事说了。

沈多情心中对冷观语死亡一事始终存有疑惑,闻言即道:“你准备何时搜山,我与你一起去。”

封拓熙沉吟:“金越山山脉浩荡,我欲调两千人马将整座山彻底搜查一遍,明日午时出发。”

这时,管家来报:“萧将军在前厅等候!”

封拓熙一怔:“他怎么来了?”

二人刚进拱门就瞧见萧无垢踱步徘徊,似有急事。

封拓熙忙快走几步,拱手:“萧将军!”

萧无垢虚应一声,立刻转向沈多情:“沈公子,不知小容回来了没有?”

沈多情笑:“刚刚回来了,难道她竟没和萧兄说一声?这孩子真是越发没有规矩了。”

萧无垢面­色­微红,急切道:“能不能让在下见见她?”

沈多情笑意更深:“这几日有劳萧兄费心,正该向萧兄当面致谢,我这就去叫她。”

萧无垢知她的­性­子,定然不见自己,忙开口:“我跟沈公子一起去。”

封拓熙陪着二人往泻玉阁去,心里极为奇怪:这萧将军出征在即,还有空来找个书僮?

沈多情想起妹妹刚刚满身污泥,也有些奇怪,心想:莫不是冲撞了这位萧将军,便问道:“有件事不敢欺瞒萧兄,小弟那个书僮实乃是舍妹,自小给家父娇惯坏了,­性­子颇野,若有得罪萧兄的地方,还望萧兄多海涵。”

萧无垢闻言一呆,原想她大概是沈多情随行的侍女,万万料不到竟是沈多情的妹妹,那岂非就是北疆雪域的郡主。先不说自己冒然求婚的念头,便是刚才打了她一巴掌,她是否愿意原谅自己尚且未知。

沈多情见他不语,只道给自己猜中,停步正­色­:“她是不是在萧兄府上闯下什么祸事?”

萧无垢忙摆手:“没有的事,倒是小弟对她有所冒犯,特来道歉。”

来到泻玉阁前,沈多情曲指敲门,不见应答,推门一看,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封拓熙见院中有个浇花的小丫鬟,忙叫来一问。丫鬟说:“刚刚往北边的偏门去了,说是上街逛逛。”

沈多情猜想她是怕自己盘问,微恼顿足:“这丫头,就没一刻安宁。”

封拓熙忽笑:“看来熹微郡主很喜欢攒花城啊,家父每说起逸昀与郡主的婚事,总担心郡主会不习惯中土温湿的气候,现在看来是多虑了。”

顿时,萧无垢神­色­巨变。恍惚中,有什么尖锐的东西穿过他的胸膛,心底仿佛被车轮寸寸碾过,浓烈的疼痛冰裂纹一般轰炸开来,又像是海水一遍一遍冲击着被白雪覆盖的岸,那股绝望,明媚而彻底,酷虐而肆意。

沈多情恰好转头看他,猛地心下一怔:这个人怎么好像突然之间苍老了许多。

萧无垢强笑拱手:“她既不在,我就告辞了。”说着径自出门,全然不理身后满脸愕然的两个人。

他浑浑噩噩地出了封天府,也不辨方向在城中乱走一通。街道的喧闹纷杂人声里,隐约传来若有若无的清越丝竹之音,不知名的风尘女子用一把温软香艳的嗓子唱起旖旎靡丽的歌,缠绵中隐含有丝丝缕缕的沧桑与凄伤。

时辰方才过了正午,这座以繁华享乐闻达于天下的帝都皇城,已经迫不及待的披红挂绿张灯结彩,有了夜的暧昧与潋滟,周遭光影流转,嚣艳浮华,一派靡靡富贵景象。

萧无垢抬起头,茫然看着眼前的一切,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他们的脸上都充满了不名所以的喜悦,抑或不知所谓的忙碌,步履匆匆,仿佛绝不为任何事而停留。元武二十六年的攒花城,车水马龙的熙攘街道,正翻滚卷动着庞大身躯,在漫漫风尘中滚滚流去。

没来由的,他想起自己的这二十五年——安排得太急促繁满,过于紧锣密鼓,甚至不曾安稳踏实地睡过一个甜美的觉,经年累月把生命与­精­力透支,现在不免也有些了倦意。

这个念头叫他微微有些心惊。于是,他继续朝前走,尽管从没想过这一生究竟走到哪里才是尽头?

他已快接近三十岁人界的盛年期,多年的戎马生涯,生死历练,自问早已经历了一个人类命定必须经历的全部行程,此心堪眧­乳­履舅阑遥但何以遇见她,又使槁木如萌芽。那份驰马扬鞭三万里的豪情壮志,自从遇见她的那一霎那间,便开始慢慢消耗磨损了,昔日纵横沙场的铁血硬汉有了一缕柔肠的牵绊,好似一匹上了羁绊的野马,握着缰绳的手不再是他自己了。

天­色­一刻刻的暗沉下去,城里恍惚又聚拢了一层似有若无的轻烟。

沈熹微站在西大街的一处驿馆的屋檐,呆呆看着对面豪华富丽的金玉满堂楼。偶然一阵柔和的晚风吹过来,檐下的一串风铃便发出“叮铃铃”一两声轻响,单调的,凄清的,仿佛少女一腔隐秘蠢动又无从说起的心事。

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是她所不能理解不能消化且下意识里隐隐抗拒的。十七年来,她被来自很多方的爱怜紧密包围着,过分的娇惯与放纵,宠溺得她只知索取与享用,付出与给予则是她所不懂得的。

她璀璨如星辰的眸中露出一丝迷茫与痛苦,想起早上的那一巴掌,便觉得莫名的委屈,简直盛大到无处置放,无处倾诉……只得狠狠拧扭着手里的一匹绯红布料。

夜­色­全面彻底来袭,街道上成千上万盏锦绣华灯喧哗开放,灯火流曳,漫天繁彩虹影弥漫。

空蒙昏暗的夜­色­下,少女的脸映照着明媚灯火一夜盛开,自此是个稍知世味的小女子了。

在她身后,有一双漆黑深沉的眼睛正安静地看着她,浓郁的痛与悲被死命按捺住,流逸不出。适才的热血沸腾与冲动经过理智的一番说服与劝阻,又纷纷解散,退了回去。

三日后,他即将率兵远征,他的对手勇猛彪悍,不容小觑。他能否像往日一样凯旋而归尚且未知,何况她本是别人的未婚妻,何苦徒增他人与自己的烦恼。

或许,他唯一需要交代负责的人,只是他自己。即便他们被重重山水倥偬人事所阻隔,被冰冷的时间无情遗忘,但他这份情与爱将会永生,上穷碧落下黄泉,不死不灭,唯她而已。

2、心就似那朵莲花,所有的挣扎努力都是徒劳,终究逃不脱萎谢的命运

是春天,十里长堤上柳絮纷飞,洒洒扬扬,落到地上全变成了雪。一个孩子在雪地里赤脚狂奔,血顺着脚髁流下来,染红白雪,仿佛朵朵红莲盛放。前面有一道强大的光束吸引着他,他要跑进那光明的所在,可当他真的奔到跟前,却被那束白光狠狠地弹了回去,成一个永不坠落的飞翔姿势。有一瞬间的眩晕,然后才是疼,似魔鬼要将他的灵魂抽离身体般的疼痛如影随形。

冷观语猛地睁开眼,双目刺匝匝一阵痛,心道:怎么又做起多年前的旧梦。

她看到自己被强大的白光包围着,四盏莲花灯分置房间的四角,月­色­白的帷幔之后仿佛有道人影荡拂。

她努力去看,却总看不真切。

她张口问,谁在哪里?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她起身赤足落地,立刻又缩了回来。洁白的被褥上有一片艳红血迹,电光石火之间,记忆潮水般涌来,纷沓浮现,不由脱口道:“沈兄?是你吗?”

步留仙全身一震,走过来挑开幔帘,­唇­角荡开一缕魅惑的笑,道:“是我!”

冷观语怔住:“步将军?这是什么地方?”

步留仙嘴角的笑意渐浓,柔声道:“这是一个完全属于我们的地方。”

“我们?”冷观语见他神­色­轻佻,掀开被褥看了看自己的身体,眼底有一个细如发丝的弦蓦然绷紧:“这是你­干­的?”

步留仙不答,静静地看了她一会,点头道:“是!”

冷观语颤抖道:“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喜欢!”步留仙坐到床沿上,伸手去拂她的眉目,“你知道吗?你连生气的样子都叫人喜欢。”

冷观语抬腕“啪”地给他一个耳光,漆黑的一双眼瞳清澈透亮到凌厉,似刀刃上的冷锐光泽。

步留仙伸指抹去­唇­角的一丝血迹,依旧微笑着看她:“假如打我能让你高兴,我不介意多挨几巴掌。”

冷观语气结:“我的衣服呢?我要回家。”

“傻瓜,你哪里有什么家?”

步留仙轻笑一声,目光中有了一丝怜悯,似自怜又似怜她,“你和我一样,都是没有家的孩子。”

冷观语的心微微疼了一下,像被某种极尖锐的东西刺中,眼中的光芒愈盛,一字一句道:“我的衣服。”

步留仙长长叹息:“你还不明白吗,你女扮男装入宫当差,这是欺君之罪,是要杀头的。何况封家还藏有那封信,你出去就等于送死。”

冷观语霍然抬眸:“那封信是写给你的?”

“错!”步留仙摇摇头,“那封信是我写的。”

冷观语脊背一阵阵发凉:“你故意要令陛下震怒,大开杀戒,惹得百官惶恐黎民愤怨时,起兵谋反?”

步留仙粲然一笑,不置可否:“其实,那封信是谁写的,或写给谁的,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在谁的手上。”

冷观语的一颗心直沉到深渺海底,寒意自脊背辗转入骨。

“你……你是要陷害封家?……可是,金越山上的那些毒物?又怎么解释?”

步留仙忽然抚掌:“你不提,我都差点给忘了。今天下午,封拓熙带人去搜查金越山了。”

冷观语目光一亮。

步留仙继续笑:“不过,他们不会有什么收获的。哪座山里没有几条毒蛇、蜘蛛的呢?没有人会对这个大惊小怪。”

“那个山洞呢?”

“那个山洞里确实会发现一些东西——”

步留仙扬眉一笑,双目斜飞,颇有一股邪气的魅惑,“这些东西都是刻有封字的兵器罢了。”

冷观语再说不出话,血液似被人抽离出去,只剩下一个冰雕的躯壳。

半晌,她方才呆呆开口:“陛下是不会相信的。”

步留仙大笑起来:“陛下为什么不相信?封家功高震主,权倾朝野,她或许早有此心了。”

冷观语咬牙盯着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陛下待你恩重如山——”

步留仙打断她:“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人待我恩重如山,那就是义父步轻尘。”

冷观语心痛得叫起来:“所以,他要谋反,你也听他的?”

步留仙不答反问:“假如封少词要谋反,你会怎么做?”

冷观语顿时语塞。

步留仙叹息一下,苦笑:“我们这样的人,很多事都由不得自己作主的。但是,观语,我这一生真正想做的事,就是和你在一起。”

他眼神忽然变得温软而缠绵,他张开双臂隔着被褥拥住她,动作轻柔极了,仿佛她是一件青花瓷器,稍稍用力就会碎裂。

冷观语觉得一阵眩晕突然袭来,想推开他,却使不出一点力气。她惊道:“你给我吃了什么?”

步留仙的头埋在她的发间,轻轻说:“是毒蛇,你还没有痊愈,暂时武功全失。”

冷观语面­色­惨白:“这么说,你想一直禁锢我?”

“能多一天是一天。” 步留仙叹息的声音弱不可闻。

冷观语的眼神黯淡下去,呆了半晌,才轻轻开口:“你为什么不­干­脆将我杀了?”

“我下不了手。”

“你杀的人还少吗?”

“唯独舍不得杀你。”

两个人的语气忽然之间变得清浅而柔软,仿佛情人间的晏晏私语,可谈的却是生杀之事。

冷观语忽然冷笑:“你不杀我,总有一天,会有人找到这里。”

步留仙放开她,站起来微笑着解开长袍的襟带:“没关系,等他们找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去了另一个地方,那个地方,谁也找不到。”

冷观语清澈的眸光寸寸绷紧:“你脱衣服­干­什么?”

步留仙抬头一笑,无辜道:“睡觉啊!”

冷观语扬手一个巴掌打过来,步留仙倏忽握住,放到嘴边轻轻吻了一下。

“你给我滚下去!”

步留仙伸指压住她清凉柔软的­唇­,轻声:“嘘!夜深了,快睡吧!”

说着挥袖灭了四盏琉璃灯,琉璃上仍残留一丝不肯湮灭的红光,依稀映出一朵莲花的形状。冷观语觉得自己的心就似那朵莲花,所有的挣扎努力都是徒劳,终究逃不脱萎谢的命运。

3、观语若真有不测,我必手刃步轻尘

金越山,海云寺。

封少词低头看着棋盘,拈子沉吟不语,半晌终于落下棋盘,虽是孤零零一颗突入黑棋势围中去,却是清脆有声,气势不凡。

步轻尘笑道:“封公,你这一着长驱直入,险得很啊。”

封少词亦笑道:“不入虎|­茓­,焉得虎子?”

步轻尘含笑不语,起手又落一子。

封少词面­色­微变,待要落子,忽听门外小童报:“先生,封拓熙将军带了人来,说是奉旨搜查。”

步轻尘淡淡一笑,漫不经心道:“封将军既是奉旨办事,竭力配合就是。”

小童应声欲去。

封少词忙喝住小童:“慢!犬子鲁莽,待我前去看看。”说着起身往寺外去。

步轻尘从那披拂的白发中抬起眼眸,看着他的背影,眸光忽而变得幽深不可测,满头白发衬着光洁如少年般的脸,有种妖异的邪惑。

封拓熙一见父亲出来,忙上前。

沈多情见这相貌清癯丰姿隽爽的中年男子,依稀是十年前的风采,也忙上前见礼:“晚辈沈多情见过伯父!”

封少词一把扶起,凝视着他点头笑道:“嗯,丰神俊秀,英武逼人,果然是人中之龙。”

沈多情面­色­微红:“伯父过誉了。”

封拓熙道:“父亲,孩儿奉旨搜查——”

封少词脸­色­一沉:“奉旨?你的圣旨在哪儿?”

“乃是女王陛下的口谕。”

封少词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神­色­,喝道:“放肆!海云寺是什么地方?既没有圣旨,岂可乱闯。”

“可是——”

“住口!还不带着你的人下山去?”

封少词的语气严厉而不容置疑,说完便转身进寺内去了,留下一脸疑惑的封拓熙与沈多情二人呆呆发愣。

封拓熙满脸不解:“奇怪,父亲这是怎么了?”

沈多情沉吟:“既是伯父的意思,必有道理。我们先去那洞|­茓­看看。”

封拓熙无奈,只得领兵下山往南峰的洞|­茓­去。一行人刚到峰下,猛听一声震耳欲聋的轰然巨响,只见整座山峰横腰崩裂开来,无数巨石尘土从高峰上一路翻滚下来,大量草枝岩泥随之而下,声势浩大,恍若怒潮齐骤一般,说不出的惊怖骇人。

沈多情大叫一声:“不好!大家快闪开。”

众人本已吓得心胆俱裂,这时清醒过来,纷纷回身疾奔,四逃开去。可山崩迅捷无比,早有一群人被落下的巨石压中,嚎叫不已。

封沈二人轻功卓绝,慌乱之中救了七八名士兵。

众人奔出数十丈方才停住,回头见那山石如山洪爆发般源源不断地滚落下来,顷刻,便在山道口堵成一座小高峰。

大家惊魂未定,忽又有人一声惊呼,却见那堆乱石之中竟蜿蜒游爬出无数毒蛇蜘蛛来,这下更是恐慌,两千士兵七零八落,乱成一团。

封拓熙连声高呼:“大家不要惊慌!”

沈多情纵身上前,伸臂错掌已划出一道烈火结印,将那群毒蛇隔绝开。毒蛇惧火纷纷回逃,众人这才稍稍镇定。一会功夫,封拓熙将士兵组织好,清点一下竟死伤数十人,心中又怒又痛。

沈多情道:“拓熙,那山洞既毁,这山道口的岩石也不牢靠,随时会坍塌,不如让大家先下山去,我与你上去瞧个究竟。”

封拓熙抬头打量一下山势,当即命众人下山等候,自己与沈多情绕到岩石飞身上山。

此刻,那洞|­茓­早已不辨形状,唯有两道巨大的瀑布冲击而下,恍如隐隐惊雷,到处弥漫一股浓浓火药味。

封拓熙怒道:“可恨竟被他们炸了这地方。”

沈多情忽见一块岩石下有柄断剑光芒雪亮,捡起一看,顿时大吃一惊:“拓熙,你看。”

封拓熙一看顿时面­色­如雪,全身冒出一股寒意,失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很显然,他们是想诬陷封家。”山峰后忽然转出一个黑衣少年,满脸疤痕,丑恶之极。

沈多情一惊,这人轻功如此之高?竟一点也没察觉。

封拓熙面露喜­色­,语气仍惊疑不定:“这么说,这山洞是你炸的?”

黑衣少年朗笑道:“没错,我昨晚见一群人鬼鬼祟祟进山,没想到竟是暗运兵器进山,而且每一件兵器上都刻上了封字。你若是带了那两千士兵上来,我们封家只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嘿嘿,步轻尘这一手确实­阴­狠歹毒,想不赞他一句高明都难。”

语气里竟颇有褒奖之意,直听得封拓熙哭笑不得。

少年话锋一转,又道:“可惜,魔高一丈,道高一尺,偏偏叫他遇到了我这个鬼神遇见也要泣惊的封逸昀,哈哈哈哈……”

“逸昀?”沈多情大吃一惊,转向封拓熙:“拓熙,他真的是逸昀?”

封拓熙笑:“是!他就是舍弟逸昀。逸昀,还不快过来见过沈兄。”

封逸昀笑嘻嘻道:“沈大哥,小弟这副尊容有没有吓坏你?”

封拓熙忙喝他:“逸昀,你还不快把这鬼脸擦了。”

封逸昀嘻嘻一笑,掏出两枚红蓝药丸在手掌心搓成膏状,往脸上均匀抹开,瞬时那些疤痕纷纷掉落,露出一张­唇­红齿白的俊美面孔,目如点漆,­唇­若涂朱,眉间赫然一点朱砂红,飞扬着一股浪荡不羁的邪惑魅力。

沈多情暗赞:好一个俊俏少年!难怪浪名在外,生了这样一张脸,只怕他不去招惹女人,女人也要来招惹他了。

这时,封拓熙又问:“你在山里这么久,到底查出了什么?”

封逸昀蹙眉:“这些人行踪诡秘得很。老实说,我到现在也没搞明白他们驯养这些毒物到底要­干­什么,不过好像跟洞内一个古怪的兽像有关。”

沈多情心中一动,忙问:“是不是那尊蝶翼蛇身像?”

“没错!就是那个怪兽。他们每逢月圆之夜都要将驯养的毒物斩杀,供奉到那尊兽像跟前,似乎在祭拜什么,然后就是蝶蛇齐舞,啧啧……那场面真是无法形容……嗯,固然是美奂绝伦,却也极其妖异。”

沈多情沉吟不语,忽道:“对了,那晚在洞中扔石指路的——”

封逸昀笑:“正是小弟。”

沈多情忙追问:“那么你可曾见过冷护卫?”

封逸昀一愣:“观语?她没跟你一起下山吗?” 非凡

沈多情闻言,感觉心里的希望彻底泯灭了,像气球忽然被刺了一个孔,有一种微微的疼。

封拓熙黯然,低声下来:“观语那晚失踪了,只怕是……凶多吉少。”

封逸昀神­色­突变,双目微光绽露,似有泪流转欲出,忙背过身去。

封拓熙心头一酸,伸手去握他的肩膀。他知逸昀与观语自幼感情笃好,观语一向不假辞­色­,唯有对他颇为纵容,逸昀虽顽皮淘气,亦独独对观语敬重有加。

半晌,封逸昀转过身来,清朗目中杀气毕露,掷地有声:“观语若真有不测,我必手刃步轻尘。”

4、即便有一天,她终究会如同一只惊鸿飞鸟般从他的生命中凌波而来,又凌波而去,他亦绝不言悔

是夜,月明如水。沈熹微被一阵惊天动地的呼喊声惊醒。

她披衣下床至外室,唤醒一名侍女问:“这深更半夜的,这些人‘万岁万岁’的叫什么啊?”

侍女睡眼惺忪:“哦,这是萧将军要出征了。”

沈熹微闻言一呆:“出征?去多久?”

她因萧无垢打了她一巴掌,这两日一直心情郁结,­精­神厌厌,对什么也提不起兴趣,压根不知道战祸已起。

侍女回道:“这个就不晓得了,看仗什么时候打完吧?上次我们拓熙大公子出征,那一场仗打了快有两年呢。”

沈熹微惊讶不已:“啊,要这么久?”

侍女点点头:“是啊!”

静默一会,沈熹微披着衣裳轻轻打开门,扑面便是一股莲花的清香。门前的青丝湖里开满皎白荷花,连天碧叶遮去了原本该有的满湖星斗。

她呆呆望着那湖水不语,心中恍惚失落了某样极重要的东西,却又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夜风薄凉,吹动发丝拂在面上,痒痒的,心里也跟着痒痒的,像有千万只虫子在爬,有一股按捺不住的冲动,可又说不上来想­干­什么。

此刻,萧无垢身穿银盔铠甲,挺身勒马,在苍茫的夜幕中,回望月­色­下的攒花城,那连绵不绝的宫殿起伏如山,五彩琉璃瓦的光芒在月­色­灯光中幻丽流艳如深海波涛。

那个倔强执拗的孩子,她一定还在熟睡吧。当他从战场上回来时,她是否已经踏上那块冰封秀丽的雪域?而自己这一生,是否还能够再见到她呢?假如没有战死沙场的话,应该是能够见到的吧,毕竟,她终有一天要嫁到攒花城来的。那么,他那个时候见到她,会跟她说些什么呢?是不是会微笑而克制地,叫上一声:封夫人!

柯戎在马背上侧目望过去,见萧无垢黝黑的面上浮起一丝怅惘和酸楚。他忍不住鼻头一酸,纵声叫道:“将军,时辰不早了!”

萧无垢朝他点点头,打马追逐夜­色­中那条宛如长龙般的队伍狂奔而去。

十万­精­兵一路望西南行进,至第二日中午,已遥遥望见了绵延高峻的青黑­色­山脉,越过这条孤刃山峰,就再也看不到攒花城。他在关隘口处,最后望了一眼攒花城,然后越关而去。

大军越关顺着香赞江向西行进,愈向西气候愈趋寒冷,行至第四日的傍晚,已到桑国边城鹊鹄关。

萧无垢登上鹊鹄关,向西南望去,只见扶风国的祁陵关孤峰Сhā天,险峻异常,周围群山连绵,松林繁茂。在鹊鹄关和祁陵关之间有一个巨大壑谷,皑皑积雪覆盖连绵数百里,正是听雪谷。

扶风国的气候极其怪异,虽距桑国也不过数千里,却是终年寒冷,这谷中积雪据说三百多年来也不曾消融过。这酷寒气候虽不曾给扶风国带来丰硕粮产,倒锻炼出他们的一身好筋骨,人人体格彪悍,骁勇善战,是以边关总是少有安宁,他们蠢蠢欲动,稍有机会就乘虚而入。

五年前,他领着封拓熙、步留仙、王绝之等几位年轻少将,在这里与扶风国名将慕容垂、厉无双等人一场血战,耗时一年零十个月,方才杀得扶风国俯首称臣,年年进贡。也正是那一场战争,使得桑国的三名年轻少将声名鹊起,神威赫赫。

萧无垢望着茫茫山谷,隔着那铺天盖地的厚厚积雪,似乎还能感到那一股浓厚的血腥气味扑鼻而来。

这时夜幕渐垂,西天边彤云四合,劲风穿林,吹得积雪纷纷坠落。忽然,西山头的松林飞起几只鸟,一道劲风从天而降,直往关上的萧无垢­射­来。那一道疾风飞到跟前忽地化成三道,分­射­萧无垢头、颈、胸三处要害。箭势­射­出数十丈远仍如急电一般,丝毫不缓,身后的柯戎一见,忙拔刀飞身扑上去挡。

萧无垢力贯双臂欲举鞭横扫,忽见柯戎飞扑上来,担心伤到他,忙抬臂将他震出丈外,曲身侧面避过,只听得“噗”的一声闷响,身后的两名守卫已应声而倒,另一支箭正贴着他的右臂擦划而过,顿时一阵剧痛,鲜血喷涌。

那箭势被萧无垢的臂力所阻,落下地来,玄黑箭簇小而锋锐,艳红翎羽,正是扶风国名将厉无双的铁骨丽锥箭。

这时,西山岭上有人哈哈大笑:“萧将军,厉某知道你今日必到,特意给你准备这份厚礼,你还满意吗?哈哈……”笑声苍劲雄浑,在山谷回荡不绝。

萧无垢握着肩膀,纵声应道:“多谢厉将军,这份大礼萧某定当早日奉还。”

边关守将金崇勋闻声赶来,忙命传军医,请萧无垢下去包扎,又命守卫严加防范。

一夜无话。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厉无双已率兵出祁陵关叫阵。萧无垢传命闭关不出。一连数日如此,不论厉无双怎样叫骂,萧无垢只不出关迎战,军中将士对此颇有微词,议论纷纷,兼之他刚至边关就中箭受伤,士兵锐气受挫,不免暗自疑惑震威将军是否宝刀已老?

这一晚,柯戎跟着萧无垢巡查,听得各帐怨言,想到将军的箭伤乃是为自己所累,心中颇不是滋味,抬眼却见将军黝黑刚冷的面上毫无表情。

“将军你的伤怎么样了?”

“皮外伤,早没事了。”萧无垢轻应一声,双目炯炯地望着远方若有所思。

那个积雪堆叠的壑谷是进入祁凌关的必经之道,厉无双留了两千人马扎帐守在关外。

“柯戎,你去挑两队身手敏捷,箭法­精­准的士兵,今夜,我们也去给厉无双送一份大礼。”

柯戎大吃一惊:“两峰之间毫无遮挡,只要我们一有动静,对方就能看见。我们从哪里越过听雪谷呢?”

萧无垢朗然一笑:“厉无双从哪里来,我们就从哪里去。你快去准备,今夜子时就动身。”

柯戎领命去了。

萧无垢凝目望着西岭茂密的雪松林一会,忽而转身望向关内,仿佛又看见那个白袍清艳的少女在月光下对着自己盈盈浅笑。

从那个女孩像一只温柔的小鹿般在他怀里毫无戒心地沉沉睡去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这一生,自己再也无法将她抛下。他见过太多的死亡、杀戮与­阴­谋权术,知道这世上唯有纯真与赤诚可贵。即便有一天,她终究会如同一只惊鸿飞鸟般从他的生命中凌波而来,又凌波而去,他亦绝不言悔,在他坚如磐石的心里,仍然残存着柔弱莲花,只为她,静静盛开。

夜浓如墨,山谷间松风如涛,两队士兵悄然越过西侧松林,一队轻装士兵朝敌军大帐包抄过去,另一队按序引弓搭箭,漆黑的夜空忽然划过数百道火光,左侧帐篷前的两名守兵尚不及惊叫,已被人一刀割了咽喉。

这些士兵见桑军一连几日不敢应战,守卫颇有松懈,猛见帐外烈烈火箭密集如飞蝗般扑来,顿时惊慌失措,混乱推挤。有两名头领冲出大帐厉声急喝,整顿队形,料不到萧无垢已带了人杀进帐营,火光冲天,一时也摸不清敌军人数,众人更是惶恐,径自乱成一团。

这两千人马硬生生被萧无垢的几百名­精­兵冲杀得七零八落,数百支火把点燃多处帐篷,风吹火急,熊熊火势顿时愈烧愈烈。

这时,关内守兵已吹起警报战号,萧无垢忙命撤退,两队人马急退入松林,径直往鹊鹄关而去。一行人登上关口,只见对面火光映雪通明,两千敌兵死伤大半,厉无双气得跳脚骂娘。

萧无垢在众人的称赞声中回到大帐,刚一进帐就觉身后劲风暗涌,当下头也不回反手就是一掌。身后之人灵敏闪过,冷哼一声道:“还能打人,胳膊没断嘛!”

萧无垢闻声大惊,忙收掌回身,顿时呆住。

只见帐中站在一个白衣劲装的俊美少年,清朗皎月照着他飘拂的衣角宛如一股若有若无的水波流淌,一对神光璀璨的明眸似嗔似怒般直盯着自己,不是沈熹微是谁?

他乍惊乍喜,几疑身在梦中,呆呆立了半晌,方才道:“小容,你怎么来了?”

沈熹微冷哼一声:“听说你胳膊断了,我特意来看看你死了没有。”淡漠语气亦难掩关切之情。

萧无垢怔怔傻站着,眉间眼底却有一股克制不出的喜悦望外流泻。两个人相对静看,都似忽然之间不会说话了。

终于,沈熹微嘴角下撇,眼转莹光,纵身扑过来,声音哽咽地叫了声:“大黑炭!”

萧无垢伸手紧紧抱住,不停道:“对不起,对不起!”

良久,沈熹微放开他的脖子:“哪只胳膊受伤了?给我看看!”

萧无垢兀自搂住她不放手,柔声道:“右边这只,早就没事了。”

两人又痴痴看了一会,萧无垢忽道:“对了,我受伤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我听拓熙大哥说的,据说是边关守将呈报回去的。”

萧无垢一愣:“奇怪,我没让人呈报啊,不过是点小伤。”

沈熹微双目一瞪,嗔道:“什么才叫大伤?我都担心死了,你还说这是小伤。”

萧无垢心中一热,竟有一股酸意直冲鼻腔。他十余年戎马生涯,周身大小伤痕错综交叠,无法清数,这次的箭伤根本不值一提,却有她千里奔赴而来,疼惜这具在士兵眼中早已是铁打铜铸的躯体,一时感动竟不能自禁。

他忙岔开话题,随口问:“皇城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沈熹微正欲摇头说没有,忽又改口道:“对了,听说朝中死了两个大人物,一个叫王绝之,一个叫孟郦白的。”

萧无垢闻言大惊失­色­,双手至她的腰身陡然移到肩膀,直捏得沈熹微双肩隐痛,“你说什么?没弄错吧?”

“没错,是这两个人。”她微微挣扎一下。

萧无垢惊道:“怎么可能呢,我才离开半个月,擎天将军与孟丞相……竟然就……他们是怎么死的?”

“听说那个孟丞相年老体衰,突然生了奇怪的急症,至于那个王将军,死得颇有些蹊跷……”

“怎么个蹊跷法?”

沈熹微蹙眉道:“他被人发现吊死在后宫花园的一株桃树上……”

“吊死?还是在后宫?”萧无垢又是大吃一惊。

沈熹微点点头:“是啊,而且全身没有一点伤痕,看不出人为的痕迹,若说是自杀吧,古往今来,也没听过将军跑到后宫去上吊的怪事,现在宫里头人心惶惶,朝野惊动,拓熙大哥忙着抓凶手,忙得焦头烂额。”

萧无垢震惊失语,抬头见帐外彤云翻涌诡谲,夜­色­浓稠窅黑,桑国的天空正一刻不停的暗淡下来。

沈熹微一路披星戴月飞马出关,不曾饱餐一顿,此刻见他安然无恙,神经松弛下来,才觉得腹中空空,不由嚷起来:“大黑炭,我饿了,有什么好吃的?”

萧无垢闻言忙唤人拿吃的,摸着她的头笑道:“傻瓜,怎么不早说。”

二人沉浸着柔情蜜意之中,谁也没有发觉帐外有一道灰­色­身影悄然无息地走开了。

是夜,萧无垢将床铺让给沈熹微,自己铺了被褥睡在她脚下。沈熹微看着被自己强迫睡去的萧无垢,浓密黑眉斜飞似剑,英挺鼻梁宛若刀锋,­唇­上浓浓胡髭于沉稳中透出一丝憔悴来,半月没见,这张刚毅的脸竟消瘦了许多。

她想起,在封府听闻他边关受伤的一霎那,恍若一道晴天惊雷劈打在心上,直震得她大脑空白,血液滞流。这道惊雷劈开了她心底混沌懵懂的未知世界,一想到今生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他,心里就似有千万把剪刀一起绞割着,竟疼得不能自禁。究竟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这块黑炭的呢?是他每次遇到危险都奋不顾身地挡在自己身前?是他宁愿自己挨上一剑,也要救自己?不不!都不是,是在山峰下的寒潭边,那个刚冷男子的眼中透出的那份孤寂与落寞,震撼了她。从那双眼睛里,她看见他的灵魂,仿佛沦陷在一个巨大的幽暗漩涡里挣扎,靠不了岸,那绝望浓烈而忧伤,似一个人在山崩洪流里发出的呐喊,激烈却不可闻。

沈熹微一觉醒来不见了萧无垢,身上却多了床被褥,忙起身下床,出帐便见到城头黑压压一片铁戈如林,利箭似雨。

经过昨夜偷袭事情,厉无双终于决定强行攻城。

她抓住一个士兵问:“萧将军在哪里?”

那士兵指着西边最薄弱的那道关口,道:“将军在那里。”

她抬头望去,只见在那片断垣残壁上,萧无垢身披盔甲傲然挺立,手执宝剑指挥将士们奋战,清晨的朝阳照着他伟岸挺拔的身躯,宛如天神般发出耀眼的金光。她觉得自己的心被那道金­色­光芒指引着,前所未有的明亮起来,一路雀跃地朝他奔过去,看不到飞蝗般的箭矢,看不到惨烈倒下的士兵,当然也看不到身后一名马夫那奇异复杂的眼光。

沈熹微刚一踏上关头,不提防三支赤红利箭正截风断云般­射­来,两支“噗”的Сhā入两名守卫的咽喉,另一支直对她的胸口飞来。她大吃一惊,闪避已然不及。

萧无垢闻声回头,立刻惊出一身冷汗,奈何两人间颇有一段距离,电光火石的一瞬亦不及细想,唯有飞身去挡。

正在这当口,一颗石子破空飞出,迅厉之极,打在那箭镞之上“铿”的一声脆响,遂即散开一阵轻烟——石子被箭镞的劲力激得粉碎,那箭却忽地倒飞回去,劲道刚猛,去势快捷。

城下的厉无双吃了一惊,万万没料到这鹊鹄关上竟有比萧无垢更厉害的高人。眼见利箭分毫不差的逼进眉心,他急忙翻身避在马腹之下,那箭羽已破竹般贯穿身后骑兵的咽喉,铿然锐响钉在后一名骑兵的盔甲上,一蓬热血飞溅在白纸般的雪地上,抹出极凄厉的一道红。

萧无垢的惊讶不下于厉无双,双目如电般四下一扫,只见士兵们虽紧张惶恐却还算井然有序,唯有一个布衣马夫佝偻着身子往帐后去了。

沈熹微死里逃生,惊魂未定问道:“是谁救了我?”

“没看清楚。”萧无垢将她扶起,护送到城墙下:“小容,这里非常危险,你赶紧回帐篷里呆着,千万不要上来。”

沈熹微眼眶一红,抱紧他:“正是因为危险,我才要跟你在一起。如果你死了,我要陪着你一起死。”说着伸手去抚他的眉眼,“这样你才不会孤单寂寞。”

萧无垢在这箭林石雨中忽听到她这一番情话,心中柔情激荡,即便是此刻死了,亦此生无憾。

当下握住她的手,奔上城去,劈头夺过一名士兵的弓箭,自他的箭囊中抽出一支乌龙铁脊箭,夹在指间,将一张六石弓稳稳拉满,瞄向城下,箭势如流星急火般向厉无双­射­去。

沈熹微持剑为他挡去城下­射­来的飞矢,忽听城下一声大吼,她挥掌击落一块飞石,回身一看,只见厉无双盔甲已落,满头乱发飞舞,左肩上Сhā着一支利箭,鲜血倾涌,瞬间染红了半边战袍。

关内的士兵见敌军主帅受伤,顿时士气大震,齐声呐喊,战鼓如雷。

厉无双身受箭伤,心知桑军中有高人,立刻兵退如潮。

边关守将金崇勋忙请命出关追赶,萧无垢摇头道:“敌军虽退,却井然有序,阵势不乱。扶风国养兵蓄锐这么久,不能轻敌。厉无双急欲一雪前耻,才会急切嚣张,我不与他正面交锋,也正是为了避其锋芒。”

他抬头望了望东侧那道如刀削斧凿的雪峰,凝眉道:“眼前倒有个机会,只是——”忽然轻叹不语。

金崇勋忙追问:“莫非将军已有破敌之计?”

萧无垢不答反问:“金大人长年在关上,不知有没有察觉,近年来关外的气候有什么变化?”

金崇勋一愣:“将军不提,我倒没有发觉,今年的气候似乎较往年稍稍暖了一些。”

萧无垢面­色­沉重地点点头,不再说话。

金崇勋待要再问,萧无垢已带着沈熹微下城进帐去了。他深沉的目光盯着沈熹微,侧头问旁边的守卫:“那个少年是谁?什么时候到军中的?”

守卫摇头答:“不知道。”

第三日中午,守关军士急报,历无双的一队骑兵在鹊鹄关东北方的吐兰州掠劫了百姓千余人。

遂即,柯戎进帐又报:“历无双押了百姓在城下叫阵,他说,将军若不出战,他就每日杀十个人。”

萧无垢忙出帐至城头,放眼只见皑皑白雪地中挤着黑压压一群人,一队骑兵在这群人身后扬鞭急抽,百姓的哭喊声震天动地,凄惶无助。一名年若七八岁的瘦弱孩童面上吃了一鞭,顿起一道醒目血痕,稚­嫩­的童音破吼尖叫了一声——娘。

沈熹微觉得身边的萧无垢猛地打了一个哆嗦,待要去握他的手,突见身边黑影一闪,萧无垢已顺着城墙飞身而下,手中长鞭凌空挥出,只见鞭梢一道白光急闪,那名骑兵顷刻身首异处。

这一变故,城墙上下均是大吃一惊。沈熹微更是大惊失­色­,正要跃下,已被柯戎一把拽住。

历无双也料不到萧无垢竟敢越关救人,忙挥旗派出一队人马将他团团围住,长枪铁戟纷纷朝他刺去。

萧无垢长鞭舞得密不透风,高声叫道:“打开关口,放百姓进去。”

此刻城上早有一排守卫弯弓搭箭,却不敢放,只怕误伤了百姓与萧无垢。金崇勋眼见历无双大军紧随其后,形势危急,哪里敢开关口,下令道:“放箭!”

众兵箭如雨下,敌军举盾阻挡,凄惨声中,百姓纷纷中箭跌倒。

沈熹微眼见萧无垢陷入重重兵马之中,冲突不出,又惊又急,朝柯戎大喝道:“快放手!”

柯戎知她对将军至关重要,如何肯放她下去涉险,急道:“将军神勇无敌,定能脱围,你下去只会令他分心。”

沈熹微红着眼睛骂:“混蛋,你怕死就自己在上面呆着,快放我下去。”

金崇勋听二人对话,见柯戎竟如同护卫萧无垢一般护卫这白衣少年,忙乱之中不禁又对沈熹微多看了两眼。

此时,萧无垢抢得两支铁戟挥舞开来,身若游龙般疾走,已挑杀了数十名敌军,却始终无法突出重围。

这危急当口,猛听一阵乱石破空鸣响,数道凌厉劲风激­射­而下,击落萧无垢身后七八名骑兵手中的长矛,遂即城上又一道灰­色­身影从天而降,手中石子怒撒疾挥宛如疾风急雨,身若闪电劈到阵前,凌空飞脚连踢,将数排骑兵扫落马下。

城上万余名将士猛见此人身手如此了得,不由得齐声喝彩。

萧无垢挥枪如白练,逼退一排敌军,回头见他一身马夫装扮,已知昨日出手相救沈熹微的必是此人,脱口赞道:“好功夫!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谁知那马夫却不搭理他,飞身而起,双掌连拍如风卷残雪,漫地雪花飞舞不绝,竟将数十名骑兵连人带马震得翻滚开去。敌兵见他如此神勇,一时竟不敢再逼近。

这时,金崇勋已命人开门,放进了大半百姓。忽听东南方号角声响,又一队敌兵奔腾而来。

萧无垢急对那马夫道:“好兄弟,你先入关,我来殿后。”

那马夫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哼:“敌众我寡,逞什么英雄好汉。”

萧无垢听他语气似有嘲讽,不由得一愣。马夫又冷笑一声:“你身为一军主帅,行事竟草率,倘若死在阵中,怎么对得起身后这十万将士?”

萧无垢又是一愣,他当时眼见敌军鞭打孩童,触动心事,一口血气上涌竟自按捺不住,却没想到这一层,当即道:“兄弟,你说的对,是萧某太冲动了。”

这马夫听他竟能认错,也不由得怔了一下,掉头看了他一眼。萧无垢见他面目沧桑,目光却清澄如水,宛如少年。

二人说话的当口,一支骑兵已奔至城下,箭矢如飞蝗般­射­来,萧无垢与那马夫身手敏捷,各自挥舞手中兵器犹如盾牌,却有少数尚未入关的百姓纷纷被­射­倒在隘道上。

这时,城上弓弩手见萧无垢已至关隘,连忙不住放箭如飙雨狂虐,萧无垢与那马夫入关,有几名率先混抢入关的敌军也被尽数斩杀。萧无垢甫登城头,即从守兵手中抢过弓箭,长臂伸屈,长弓铮鸣,朝着城下连发三箭。

他臂力惊人,内功深吼,这三箭去势似流星,疾风劲急。历无双昨日已领教厉害,当下不敢硬接,侧身避过,两箭径直­射­入身后将士的胸口。第三支却­射­落了敌军大旗,关上几万将士顿时齐声呐喊。

历无双眼见萧无垢这般神勇,心生怯意,忙传令退兵。

萧无垢亦不追赶,下令安顿好入关百姓,回身却不见了那名马夫,待要派人去寻。这时,沈熹微奔至跟前,也顾不得众多将士看着,纵身扑入他怀里,泪珠纷纷坠落,却不言语。

萧无垢知她担心,忙带入帐中柔声劝慰一番。良久,沈熹微方才止住眼泪:“大黑炭,你­干­脆别做这个将军了,我们找个清静的地方,放马牧羊去。”

萧无垢闻言心中大震,呆呆说不出话来。近年来,他时常动此卸甲归田之念,奈何师傅恩情未报,边关未定。此刻,这几句温软的话由沈熹微口中说来,几欲煽动他弃城而去。

这一夜,萧无垢睡得极不安稳,浓眉双蹙,冷汗如雨,似正做着某个极恐怖的噩梦。沈熹微起床握紧他的手,连叫数声,才将他唤醒过来。他睁眼见到熟悉的容颜,忙伸手将她拥紧,凄惶如孩童般无助。

沈熹微从没见过他如此,不禁心中害怕,唯有抱他紧一些,再紧一些,柔声连连:“没事没事,是梦。”

半晌,萧无垢抬起头来,黝黑面上泛起一股红潮,羞赧笑道:“我去帐外巡查一番,你陪我好吗?”

沈熹微点头,二人并肩出帐,只见天幕幽蓝深邃,皎月当空照拂大地,夜风呼啸着卷起茫茫雪片,漫天席地一派凄清冷萧之气。

萧无垢携着沈熹微的手登上城墙,侧目见月光雪­色­下,少女容­色­明艳,灵秀逼人,有一股幽凉香气直钻进胸腔中来,顿时心神平静澄明若星月朗空。

“我今天在这里看到那名小孩,那条鞭子就好像抽打在我的脸上,火辣辣的疼。”

沈熹微依在他怀里,伸手轻抚他的眉眼,那双黑白分明的眸中似乎又聚集了浓稠的绝望与忧伤,她心中悸恸,泪就止不住落下来。

萧无垢抬手接住那些泪珠,俯身去吻她滢澈绯丽的面颊,只见大颗泪珠凝于浓睫欲落未落,一双乌眸中溢满疼惜怜爱,顿生温暖:世间亦唯有小容心疼自己这一介血­肉­身体,我一生孤苦,尚能有她,总算无憾无悔。

沈熹微忽觉两颗滚烫热泪滴落在面上,灼得她心头一疼,自相识以来他一贯冷硬刚强,从未如今晚这般脆弱,这时见他落泪,忍不住哭出声来:“大黑炭,你不要这样,我害怕。”

萧无垢柔声轻拍她的后背:“没事,我只是想起了小时候。”

“小时候,师傅虽收养我们,给我们吃的住的,教我们武功,可他的脾气很古怪,总是变着法子折磨我们,鞭打是常有的事,若是功夫练不好,还要被关在漆黑的山洞里,几天都没有饭吃。”

沈熹微的双眸燃起两簇怒火,“这算什么狗屁师傅,简直是恶魔。”

萧无垢抬头长叹一声,苦笑道:“我还算好。我那时已经十二岁,练不了师傅独创的一门奇功,最苦是留仙,他只有五岁,那么小,那么瘦,却长年累月地被关在冰窖里……”他的声音忽然哽咽,说不下去。

沈熹微用力抱紧他:“这些都过去了,以后有我保护你,再也不让人欺负你。”

萧无垢见她一脸母鹰护雏神情,心中又感动又好笑,正待说话,忽听城下有人嗤笑一声。

二人同时一惊,萧无垢喝道:“是谁?”

攒花城,封天府。

封少词坐在厅中,清癯的面上凝思沉重,沈多情与封拓熙分列两旁,静默无语。

庭前清香四溢,炽烈花事如火如荼,满眼浓艳碧绿,已是盛夏了。

终于,封拓熙道:“父亲,这件事不能再拖了,应该立刻禀呈陛下。”

封少词皱眉无语。

“父亲,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封少词起身长叹一声:“我在想,步轻尘究竟要­干­什么?”

封拓熙急道:“事情不是明摆着嘛,他是要谋反。孟丞相与王将军双双被害,萧无垢重兵在握,很有可能已经与扶风国勾结,随时会掉头杀回攒花城,情势危急啊父亲。”

封少词沉思道:“只怕事情并非这么简单,步轻尘自视甚高,心机深重。若说,他只是为了谋反攥位,驯养那些毒物是为了什么呢?单单是开凿那个洞|­茓­也非一年半载的事。据逸昀说,那些驯兽师个个武功高强,法术妖异,步轻尘从哪里找来这些人?洞|­茓­里的那尊‘蝶翼蛇身像’又有何用?这些都很令人费解。”

沈多情道:“这些驯兽师的武功似乎是密宗某个流派的路数,他们身前都已服下‘腐尸化骨粉’,这种毒毒­性­极强,见血封喉,一旦流血即刻全身溃烂而死。至于那尊兽像,我已写信回去请教家师,估计这两日就有回音。”

封拓熙冷笑:“如今那个洞|­茓­已被炸毁,驯兽师也都已身亡,就算残存一些毒蛇蜘蛛又能有什么作为?”

沈多情沉吟:“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伯父的安危。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朝中已有两位重臣遇害,伯父千万要当心啊。”

封少词轻笑出声:“老夫不怕他们的暗箭,就怕他们不来。”

封拓熙待要说话,管家忽在厅外禀报:“小公子有信到!”

封拓熙忙接过一看,朝沈多情笑:“沈兄,你这下可该放心了,熹微郡主已平安到达鹊鹄关。只是,萧无垢一直守关不出,这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莫非真的已经通敌?”说着将信递给父亲。

沈多情得知妹妹平安,这几日悬着心总算落了下来,遂即又想起她是追着萧无垢去的,显然是对他情根深种,且不说她与封逸昀的婚事,单就这萧无垢乃是步轻尘的弟子,倘若他果真叛变,自己身为雪域护法,身份微妙,当如何自处?这样一想,顿时又是满腹忧虑。

封少词放下信,忽见沈多情面­色­沉重,微一思索已明白他的顾虑,当即笑道:“熹微的事我已听说了。萧无垢虽是步轻尘的弟子,却是个光明磊落,重诺守信的男子汉。这次我派逸昀出关,命他见机行事,也是希望能说服他权衡轻重,不要为步轻尘所利用。至于熹微与逸昀的婚事——”

他叹了一口气,“当年我在雪峰见熹微聪慧伶俐,确实是打心眼里喜欢,但是,如今孩子们都大了,难免有自己的想法。逸昀近年来行事颇有些荒唐,都是我疏于管教……”

沈多情忙道:“伯父,您千万别这么说。熹微年幼,做事难免糊涂,过几日待晚辈出关将她带回来,劝导一番,想她定能明白过来。”

封少词微微一笑,点头不语。

步留仙侧身曲臂撑起头,看着身下这张熟睡中的脸,少了七分冷峭,多了三分温婉。十四年前,从他抢夺她手中的棉花糖那一刻开始,这张明媚的容颜便成了一盏明灯,映照着他凄苦孤寒的漫长人生。

他与她是如此相似的两个人,有着相同的命运和遭遇,他们都忠诚,克制而隐忍,独善其身,与世间一切泾渭分明两不相欠。报恩,是他们活着的唯一目的与理由。

有时候,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是爱着她,还是爱着那个和她在一起时的自己。因为只有和她在一起,他才是真正的自己,一个有血有­肉­,飞脱羁绊,有自我想法与情感的步留仙。

冷观语轻轻睁开眼,立刻又紧闭上,脑海里却清晰映着三道疤痕。

那是他为她阻挡蝶妖时留下的,但,也是他,禁锢了她,意图谋反,视天下苍生如刍狗。她应该恨他,却不知为何,她的心正在一寸寸的软下去。她发现这个睡在自己身边的男人,并不像他清醒时那般冷静淡漠,谈笑自如,他整夜整夜地做噩梦,睡梦中会哭泣,会叫痛,会喊自己的娘亲。一如,年少时的自己。

寂静的地下室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足音。

冷观语猛地睁开双眼,隔着帷幔见到一个全身白袍的纤细身影。

步留仙起身下床,冷冷道:“谁让你进来的?”

“属下见过尊者。”来人揭开面纱,露出一张俏丽容颜,竟是羡云公主的侍女彩衣。

“什么事?”

“封少词已回府多日,尊者为何一直没有行动?”语气中竟隐有责备之意。

“我自有分寸。”

“先生已经等得不大耐烦了,尊者可不要被床上这个贱人迷惑了才好。”

“啪”的一声脆响,她的面上挨了步留仙一巴掌。

彩衣豁然抬头,目中凶光毕露,却突然咯咯笑了起来:“怎么?被我说中了?你私藏她在这里,先生若是知道……”

她冷哼一声,不再说下去。

步留仙的眸光倏忽变得幽深­阴­冷:“你若以为这世上只有义父一个人值得敬怕,那就大错特错了。我一样有手段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所以,你的嘴巴最好严实一点。”

他的语气缓慢而轻柔,语调却平若镜湖,不起一丝变化,“封少词是什么人?岂是随随便便就能解决的?上次王绝之的事情已经被你搞得满城风雨,这一次,切莫轻举妄动。”

“尊者迟迟不动手,属下替尊者做了,这也有错?”她的嘴角明显挂着一丝不服。

步留仙目如冷电般盯着她,一字一句:“滚出去!”

夜­色­下的攒花城寂静无息,连一声狗吠也不闻。丑时三刻刚过,一道身影自步家宅院翩然翻出,身影落地,静默半刻,忽然发出一声冷哼,朝着封天府方向疾驰过去。

不多时已至封府高墙外,轻身提纵落入院中,抬眸四下一打量,认准主屋方向,径直窜纵过去,东侧书房有一盏微弱灯光,来人轻轻翻身双足灵巧钩住屋檐,口吐舌尖润湿窗纸,一双幽黑眸光看进去。

只见一个青灰­色­的身影背窗而坐,俯在案前翻阅书卷,丝毫没有发觉身后有一支锋利短剑正悄然如闪电刺来。

眼看这道深寒剑光就要刺入他的后脑,电光火石的一瞬,案前的人蓦然一低头,短剑帖着他的头顶,“咄”的一声钉入案前的红木书柜。

屋檐下的人忽觉身后暗劲汹涌,一个清朗的声音冷冷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行刺摄政公。”

来人冷笑一声,全然不顾背后掌风,整个身子穿窗而入,手心一翻,又是一柄短剑,带起一道劲疾寒光猛扑向书房内的人。

封少词坐在椅上亦不起身,双足急点连人带椅飞旋而起,甩出青灰长袖去卷来人的短剑。来人顿感一股强大内劲直逼胸口,几乎透不过气,手腕急翻变幻若飞花狂舞,却仍自躲避不开,不由得心中大骇,此时欲退已然来不及。

封拓熙守住窗口,房门处立在一袭红衣的沈多情。

封少词忽然一声冷笑:“给我撒手!”

来人顿感手腕一麻,短剑脱手而落,封少词长袖一卷已裹住那短剑,握在手中看了一眼,只见剑峰深紫,显是淬了剧毒。

这时封拓熙跃进房内,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来人转动一对漆黑眼珠,忽然对着他微微一笑。此人面蒙白纱,看不出容貌,但这一笑却有股说不出妩媚流丽,魅惑动人。

封拓熙不由得一怔。

来人趁机双手连扬,书房内立刻涌起一股浓烈的紫­色­烟雾,烟雾里只见一道白影急速穿出。

沈多情急呼:“小心有毒!”说着已飞身朝那白影追去。

封氏父子忙闭住呼吸,纵身跃出窗外,只见西侧院墙头红影一闪不见。

沈多情目光如炬,紧追前面一道白影飞身若闪电,却见那抹白影一路翻墙越舍,径直飞入皇城深宫。他跟着那白影绕过两处宫殿,顷刻间没了踪影。眼前忽然出现一座花苑径,满树繁花寂寂,苍翠蔽天。

这时,夜­色­幽寂,天幕下挂着一弯清冷下弦月。

在他身后约摸三丈远的林中,静立着一位白衣女郎,她仰首朝天,双臂伸展,风吹衣袂飘飘若凌空仙子,艳丽面容忽然扭曲,整个头颅自脖颈处蓦地拉长,纤细白皙的双臂骤然变幻成深紫幽青的两根树枝,胳膊上渐次开出无数粉红桃花和碧青绿叶。

一个好端端的娟美女子,在这一霎那间,竟变成了一树桃花。

沈多情惊觉空气中有股轻微波动,豁然回身,一只不知名的夜鸟扑棱棱自林中飞起,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他忙跃身上树藏好,只听一个女音抱怨道:“公主最近不知是怎么了?这深更半夜的还赏什么花呀。”

另一个声音道:“自从王将军吊死在这宫里,宫里的每个人都变得古古怪怪了。”

“呸呸!你要死了,大半夜说这个,快采几朵回去交差吧。”

沈多情心道:原来这里是公主寝宫,难道刺客竟是宫里的人?

眼见两名宫女采了花走远,他方才跃下地来,忽觉颈上一凉,喉咙已被什么东西缠紧呼吸困难,待要拔刀,一根树枝倏忽如鬼魅般绕过腰间,正紧勒着两臂,身子已被凭空吊起。定睛一看,分明是一根桃树枝,却柔软若青藤,坚硬如铁丝。

他心中大惊,忙运力挣脱,谁知他越用力,那树枝缠得越紧,犹如自己运力缠紧自己一般,呼吸维艰。心知是遇上了某个树妖,沈多情连忙双足翻腾,身体弯曲成弧弓状,两腿猛然向后反剪,正夹中一个坚硬之物,遂即将毕生功力运至腿上用力一绞。

只听身后一声怪异短促的尖叫声。他顿感全身一松,忙深吸一口气,修长白皙的双手指间燃起幽幽魑魅炼火,朝腰间的枝藤按去,又听一声诡叫,身上树枝瞬间急速抽离开去。他身子一轻,跌下地来,只见一株桃树正向着深宫花苑的密林穿行而去,去势极快,满树红花飞舞翩跹若雨如霰,静美到极至,亦惊怖到极至。

他忙纵身顺着那一地落红追去,追到一处宫门口,忽然不见了踪影,猛听一个女子声音尖叫:“有刺客,有刺客。”

宫殿里顿时一阵­骚­动,夜­色­下已有一对羽林侍卫军闻声奔来。

沈多情一惊,心知今晚是捉不到这只树妖了,若被人发觉私闯宫闱禁地,不但自己说不清楚,还会连累了封家。当即越墙而出,几个提纵已将那几名羽林侍卫远远撇下。

他刚至封府偏门,正遇到追寻无果而返的封拓熙。

封拓熙一见他,忙道:“沈兄,那刺客——”

沈多情道:“进去再说!”

二人进府直奔书房。封少词听完沈多情的叙述,长叹道:“想不到步轻尘的眼线已经安Сhā到宫里?他究竟用什么法子,竟能驱使这些妖孽?”

沈多情道:“这倒不难,坊间流传的一些拘魂,摄魄,控心等法术,只要修炼到一定的境界,都可以驱使­精­怪,密宗流派也有类似的法术。”

封拓熙忽然道:“这样看来,王将军必定就是被这棵树妖所害。宫中既有树妖,陛下与羡云公主岂非随时都有危险?”

室内寂静。不远处的皇城里传来一阵更鼓声,寅时三刻,女主即将临朝。

封少词沉默半刻,起身道:“备车!我即刻进宫面圣!”

萧无垢握着沈熹微的手,齐身并肩掠下城墙,瞥见左侧帐篷后有一道灰影急闪而没,忙纵身追过去。

塞外的夜­色­苍劲雄浑,万里碧青苍穹也似比关内广袤深阔了许多,只见清明月下,一个身影往着东北方的茂盛草丛疾驰而去。

萧沈二人紧追不放,约摸一柱香的功夫,那人急奔的身形忽然顿住,夜风吹得此人发丝飞扬,衣袂飘舞,那一袭暗灰浅白的长袍恍若激流翻滚,跋张扈扬中却蕴含一种隐隐的静气流动。

萧无垢一望便知此人内劲­精­湛,不可小觑,当下足尖轻抬定住身形,朗声问:“阁下是哪一位?深夜探关所为何事?”

那人一言不发,手不抬脚不动,身子却蓦然急退数丈,径直朝后面的萧无垢斜撞过来。萧无垢顿觉胸口一紧,似有千斤巨力压迫过来,他忙运力推开沈熹微,双臂伸展若大鹏亮翅,脚尖点地向后急退三丈,这股力量却似有了粘­性­般似影随形,来势汹涌,二人同向急退,灰黑两道身影在这片碧绿草地上迅驰若飞,衣襟翻舞,恍如仙人。

沈熹微提气纵身追过去,大声道:“喂!你这个人懂不懂规矩啊,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动手,算什么正人君子。”

清脆的声音在夜风中远远传去。

那人嗤笑:“我本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沈熹微听得这笑声中有一丝轻佻,颇有些耳熟,遂凝眸望去,可那人一头乱发横飞几乎遮了整张脸孔,不由得一愣:“你到底是什么人?”

“既不是正人君子,自然就是下流无耻的小人咯。”那人的声音中笑意更浓。

萧无垢见他虽纵声谈笑,这股凶猛劲道却是丝毫不弱,禁不住暗暗佩服。

沈熹微一听,顿时想起一个人来,惊叫:“啊——是你!你这个混蛋,想­干­什么?”

对方大笑:“我现在就欺负你的这块黑炭,你要怎么保护他?”

沈熹微顿时羞得玉面潮红,心知自己在城墙上的一番话已被他听了去,当即摘下腰间的一块佩玉,对着他的头脸奋力掷过去,破口骂道:“你这个无耻的混蛋,偷听别人说话的小人,下流胚子。”

她的内力本就不弱,盛怒下掷出的玉佩更具劲势,但见一道绿光破空刺鸣,眼看就要­射­中其鼻梁。那人倏忽曲臂伸指,稳稳夹住,凌空翩然一个旋转落下地来,对着手中的玉佩看了一眼,啧啧赞道:“好一块美玉!扔了岂不可惜。”

这时,萧无垢看清他的面貌,正是今日城下相助的马夫,不觉且喜且惊,脱口唤道:“兄弟,是你!”

“谁是你兄弟?”这人忽然面露怒意,冷笑一声,劈手曲指将玉佩对他急弹过去,去势甚猛,快捷如风。

萧无垢料不到他突然怒目相向,不由得一愣,又见那玉佩乃是沈熹微之物,当即伸手欲将之接下。谁知那玉佩劲势古怪之极,飞到跟前竟能自行转弯,贴着他的掌心滴溜溜往左急旋,斜刺向上直击眉心,这一变化迅捷无比。

他轻“咦”一声,忙使出一招“覆雨翻云”曲腰仰面避过,玉佩紧贴着浓眉疾飞出去,他又急使一招“流星赶月”,姿势不变,身子已然神光般窜出,将那玉佩抄在手中。尚不及挺直身形,忽觉劲风拂体,千万只手贴面击来,掌影叠幻虚虚实实,也不知那一招才是杀招。

他急忙顺势后倒,后背借地发力,左手轻飘飘拍出一掌,正是“掸尘拂衣掌”的第九式“云雾横锁”。

这一系列变化不过电光石火之间,沈熹微急喝一声“大黑炭小心!”话音未落,已听砰然一声清冽巨响,疾风劲扫的茂密草丛里两道人影迅速分开,各退两丈站定。

那人双目隐约流转出一抹赞叹:“这就是掸尘拂衣掌吗?果然有点意思。”

萧无垢却静默半晌,方才举起手中的玉佩,缓缓道:“这是封天府的绝学 ‘突如其来指’,你是封家什么人?”

那人笑嘻嘻:“你猜猜看。”

萧无垢拱手:“久闻封府二公子天资聪颖,博采众长,尤­精­易容术,看来——”

这时,沈熹微飞身而至,闻言顿时一愕。

那人朗笑接口:“不错,我就是封逸昀!”

说着,挥袖在面上轻轻一抹,露出一张湛然若神的俊逸面容,一对似笑非笑的桃花眼,自乌瞳清白中直透出冰蓝来,悠悠看定眼前两人,似嗔似怒。

萧沈二人同时呆住。

沈熹微听闻封逸昀太多的荒唐劣迹,早已在心里将他想象成极其不堪的纨绔恶少,此刻猛见他眉目清俊,面容隽爽,端的是个翩翩美少年,不由得且讶且惊。

离离草原,溶溶月下,记忆忽地随风而来,想起他两次三番出手相救,不禁有些感动,忽又记起他在金越山对自己出言轻薄行为轻佻,心道:这必定才是他的浪荡本­色­。原先的感激顿被一股怒火覆盖,双目晶亮瞪着他,骂人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萧无垢万万没料到竟在鹊鹄关遇到封逸昀,蓦地想起他与沈熹微的婚约,恍然明白过来:难怪他一言不发上来就跟我动手,他是小容的未婚夫,听了我们在城头的一番话,怎能不动气?萧无垢啊萧无垢,你被快乐冲昏了头,竟连基本的道义廉耻都忘了。

他看了一眼沈熹微,只见她面­色­绯红,一双明眸望着封逸昀,似幽还怨;转目又见封逸昀丰神如玉,虽一身布衣亦难掩明秀风流,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顿时黯然神伤,胸口似被人塞了一把烈火,灼灼疼痛。

夜空挂着的一轮满月不知何时已变成一道弯钩,华光消减,渐渐暗沉了下去。

“帝都的人是不是都疯了?”封拓熙失手打翻一盏茶,几乎要跳了起来。

“伯父,这到底是这么回事?”沈多情亦是一脸惊愕。

封少词浓眉紧锁,长叹道:“老夫也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局面。今日朝上,我将事情本末详细禀奏了女皇,谁知女皇既不下诏详查,也不理群臣谏议,竟以妖孽出没琉璃宫为由,断定羡云公主意图谋反,要将她三日后问斩。这等荒唐事……实在是史无前例。”

封拓熙气得口不择言:“女主变得昏聩荒唐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羡云公主是刁钻蛮横一些,却心无城府,断然不会谋反——啊,对了,公主最近常常出入步府,会不会被步留仙利用?还是说——她真的有参与此事?”

封少词沉思不语,半晌才道:“羡云是女皇唯一的女儿,绝不会做出这种忤逆犯禁之事,或许真如拓熙所说,她是被步留仙给利用了?”

封拓熙待要说话,忽见窗外闪过一道身影。他轻移步至门口,猛地拉开门,一怔:“是你?”

管家葛洪垂目躬身立在门外,双手奉上一封信:“这里有沈公子的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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