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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攒花城诛妖 > 3、怪异的蝶翼蛇身像

3、怪异的蝶翼蛇身像

沈多情上前接过信,道了声:“谢谢”。

封拓熙对着管家:“我们谈点事,你去外面守着,不要让人来打扰。”

“是!”管家应声去了。

沈多情一边拆信一边道:“是师傅来的,肯定是有关那尊怪兽的事。”

“‘蝶翼蛇身’这种怪兽在密宗典籍里并无记载。不过,本教第七代法师千树在他晚年撰写《东游散记》中曾有所提及,据说这种妖兽名叫耽羯摩伊,­性­残忍嗜睡,喜美歌妙舞,魔力强大。此兽一旦被唤醒,将引出­阴­间一切­精­魂鬼怪,届时世道必乱,天下难安。以上仅限东土僻壤轶闻,是否属实,为师亦不知矣。”

室内静谧,三人俱被信中所言震惊,久久无语。

庭院的蔽天浓荫被烈日投­射­到淡黄窗纸上,斑驳重叠,摇曳生姿,恍若魅影一般在沈多情的脑海中闪电掠过。

“拓熙,你还记得那日在金越山,逸昀所说的话吗?他说,那些人将毒物在月圆之夜拿去祭拜,如今看来,这些蝴蝶毒蛇正是为了唤醒这头妖兽。”

封拓熙呆了半晌才道:“世间真有这样的妖兽?能引出­阴­间的­精­魂鬼怪?”

沈多情反问:“若不是真的,该怎么解释金越山的一切呢?还有那些蝶妖和毒蛇?步轻尘又为何要开凿这样一个山洞?”

封拓熙也反问道:“步轻尘既欲谋反篡位,为何又要引出鬼怪,将人间变成地狱呢?”

沈多情皱眉:“这确实令人费解。”

封少词一直沉默不语,这时忽然开口:“步轻尘行事本就鬼神莫测,姑且不管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倘若,昙莲法师所说都是真的,那么,步轻尘绝不会轻易就让人毁了那尊兽像。妖兽一旦被唤醒,桑国数百万生灵将遭涂炭,后果不堪设想啊!”

沈多情点头道:“伯父所言极是,应该尽快派人搜查金越山,阻止这场浩劫。”

封拓熙此刻仍是将信将疑:“就算这一切都是真的,金越山这么大,搜寻起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眼下女皇不问青红皂白,就将谋反这么大的罪定在羡云公主的头上,只怕此事奏上去,她也不会相信。”

封少词沉吟片刻:“拓熙,你马上写信给逸昀,我料步轻尘近日必有行动,他若不能说服萧无垢,就——”他顿了顿,瞳孔蓦然收紧,沉声:“杀了他!”

四盏昼夜不灭的莲花灯将这方漆黑的密室照得通明雪亮,微红温软的烛光下,步留仙的目光宛如苍鹰般冷锐。

“我警告过你,不要轻举妄动。”

“是生是死,但凭尊者处置!”彩衣态度强硬,声音却已微微发颤。

“凡事若都能用死来解决,世间倒也清平了。只怕,有时候你有心想死,也总也死不了。”

步留仙语气里无端透着一股绝望残酷的意味,床上的冷观语听了也不禁起了一丝凉意。

彩衣汗沁衣背,恨恨道:“属下这么做,也是希望能早日完成先生的大事,想不到会连累公主。可恨女皇实在太昏庸糊涂,竟要杀自己的亲生女儿。”

步留仙忽然笑了笑:“她一点也不昏庸,更不糊涂,她比谁都高明。”

“……这话怎么说?”

“你以为,羡云公主真的是当今女皇的亲生女儿吗?”

“难道……公主是假的?”彩衣失声。

“公主,当然是真的——”他停住不说,笑容里却有股意味深长的嘲讽。

彩衣瞠目结舌,合不拢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冷观语一把攥紧帷幔,震得床幔上缀点的铜铃叮咚脆响不绝。

步留仙走到床边坐下,伸手去抚那一张日渐苍白的脸。

冷观语抓紧他的手,努力坐起身,眸光重又变得清亮冷冽,声音深处却有一种轻微的颤栗:“你刚刚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步留仙顺势握着她的手,微笑如春风:“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一时半会说不完。等有了时间,我再慢慢跟你说。”

他放开她的手,转身重又换上了一副冷萧面目:“你节外生枝,扰乱了义父的计划。我本该立刻将你处死。不过——”

彩衣忽然跪倒在地:“请尊者为属下指一条活路。”

步留仙冷冷牵起嘴角:“路,确实有一条。只要你为我做好一件事。”

彩衣眸光一亮:“请尊者明示!”

“出攒花城望东八百里,便是寻情海。我要你在海边,为我造一艘船。”

“船?” 彩衣错愕。

“不错!日常所需的每一样东西,这艘船上都必须有。你若办好了这件事,我便解开你身上的‘摄魂咒’,放你自由。”

“这……”彩衣面露疑惑。

步留仙挑眉一笑,慢慢道:“义父的手段你是知道的。”

“属下立刻去办!”彩衣说罢,身体忽然化作一道绿光自密室里遁去。

冷观语绝望地闭上双眼,一股气力七零八落散布在各处经脉,聚集不来,似乎只够她维持一个短暂的呼吸。

步留仙看着她面颊因运功而升起的一抹嫣红,柔声抚上她的面颊:“我知道你恨我,但是,你很快就会知道,我这样做,只是不想你去送死!”

“我现在这个样子,比死又好得了多少?”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见过,比死更可怕的事情。这一天,就快来了。”步留仙一向平静的声音里隐约出现一丝轻颤。

冷观语豁然睁开双眼,正好看见他的眼底急闪而过的恐惧。她心头一震:究竟是什么事,竟让这个一向以冷静沉稳着称的惊雷将军也感到害怕?

冰轮未沉,金乌已升。

草原的天空辽阔广袤,与关内迥然不同,劲风呼啸着驱使曼曼野草恍然激流,一波波涌至身前。在天地连接之处,一轮硕大明媚的红日挣扎着跳跃而出,四周的彤云朝霞交叠浸染得似要燃烧起来。

封逸昀看着眼前呆傻的二人,大笑:“想不到我封逸昀的名号如此响亮,竟将盛名远播的萧将军也给震住了。哈哈……”

沈熹微冷哼:“大言不惭,也不害臊!”

萧无垢黝黑的面上露出一丝笑意:“萧某确实没想到,会在这鹊鹄关上见到封公子,却不知公子为何要易容成马夫混入军中?”

沈熹微抢白:“哼!肯定是图谋不轨,他从来就没做过什么正大光明的事。”

封逸昀抚掌大笑:“还真给你说中了。我此行的目的,正是为了监视萧将军。”

闻言,萧无垢大吃一惊;沈熹微已尖叫了起来:“为什么?”

萧无垢肃容:“封公子可否把话说得明白点?”

“我这里有一封信,萧将军看后就明白了。”说着,抬手一扬,一张宣纸朝萧无垢轻飘飘的飞了过去。

这时狂风劲疾,草涌如涛,这张纸稳稳飞向萧无垢,去势缓慢,却丝毫不见摇坠。这一手“举轻若重”,没有数十年高深­精­湛的内力绝难办到的,想不到封逸昀年纪轻轻竟有这等炉火纯青的功力。

萧无垢不敢大意,默运纯阳内功,待那张纸飞到跟前,倏忽伸指一捏,刚触及纸边便觉一丝冷冽怪异的凌厉力道自指尖渗透,顺着手臂经脉疾涌而上,整条手臂瞬间变得冰寒难耐。

他当即闭气运功,一股热气自周身汇集至右臂,冷热两股气体相撞,恍若冰炭交替,个中滋味亦唯有萧无垢自己才晓得。

沈熹微见他浓眉紧蹙,额上青筋隐现,似极痛苦,当即扭头朝封逸昀喝道:“你在搞什么鬼?”

恰在此时,一道白光从天而降,“噗”的一声击在那张纸上,紧接着又是一声“嘭”的轻响,火光猛起,轻烟四溢。

封萧二人暗自较量,不提防竟有人偷袭,尚未看清那道白光是何物,宣纸已化作片片灰烬,连同那股浓烟,瞬时被萧无垢的真气激荡得无影无踪。

他急道:“小容,你没事吧?”

沈熹微忙应:“我没事,他们往西边的军营去了。”

她离得较远,浓烟甫散便见到半人高的草原里有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向着西南方疾奔,快若流星,眨眼不见。二人忙提身追去。

这时晨光透亮,军中将士已纷纷出帐活动,只见封逸昀俯身在一帐篷后,低头遮面摸索着什么。

沈熹微纵身去拍他的肩膀,奇道:“你在这儿­干­什么?那个人呢?”

封逸昀头也不回,闷声道:“不见了。”

“那你不去找人,蹲在这里­干­什么?”她说着弯腰侧头去看,顿时吓了一跳,退后两步忽然明白过来,“哦,原来你又在­干­这见不得人的勾当啊。”

封逸昀整了整衣衫,转过身来,已是一名褶皱满面的苍老马夫。

萧无垢此刻无心欣赏他的易容术,劈头就问:“那封信上到底说些什么?”

封逸昀道:“进帐说!”

当即,三人进入萧无垢的大帐。

封逸昀一反适才的嬉皮笑脸,正­色­道:“那封信上写着——明春扶风国必来犯境,事不宜迟!”

萧无垢先是一愣,既而大骇,一股寒气爬上脊背,深浸入体。这寥寥十来个字,隐含着一股浓浓险恶意味与­阴­谋气息扑面而来。

他看定封逸昀,眯眼问:“这就是公子监视我的理由?”

封逸昀点了点头:“萧将军手握十万重兵在外,确实让人不放心。”

“封公子是怀疑我谋反?”萧无垢的语气隐含怒意。

封逸昀笑:“萧将军不要动怒,我本来是怀疑你,现在看来,将军确实是毫不知情。否则,我也就不会现身相见了。”

萧无垢皱起浓眉:“封公子可否把话一次说个明白。”

沈熹微这时也知兹事体大,不敢Сhā话。

封逸昀长叹一声,当即将这封信的来龙去脉,以及自己在金越山的见闻说了,“家父命我暗中调查此事已有半年,种种迹象都表明,令师步轻尘意图不轨。”

萧无垢冷笑:“公子可有证据?”

封逸昀苦笑一声:“这正是令师的高明之处。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确切证据,那封信刚刚也已被人烧毁。”

萧无垢怒道:“既然没有证据,公子何以断定是家师谋反?家师数十年隐居深山,向来与世无争,他为何要谋反?萧某自十六岁便效忠桑国,南征北战十余年,自问忠心可鉴日月——”

封逸昀接口:“萧将军的忠心毋庸置疑。但,令师恐怕要另当别论,他若无反意,为何要在金越山驯养那些毒物?”

“何以证明那些毒物就是家师驯养?”

“除了令师,还有谁能在金越山行这等诡秘之事?”

“即便那些毒物果真是家师驯养,难道凭几条毒蛇蜘蛛,就能谋反?封公子此言未免太轻率了。”

封逸昀语塞,半晌方才长叹一声:“令师行事真正是鬼神莫测,想不到他策划这么大的一件事,竟连自己的亲近弟子也不曾透露半点,实在叫人难以捉摸。”

他无奈的语气里竟隐含了三分钦佩。

萧无垢闻言,忽然心中一动,想起那一晚,在金越山苍凉的月­色­下,恩师用一副轻描淡写的口吻吩咐他:“听雪谷一战距今已有五年,今春进贡之后,必起战祸。我要你主动请命出征。但是,倘若留仙写信给你,你须立刻领兵回朝——你不要问为什么,我自有道理。”

师傅何以料定扶风进贡之后,必起战祸?难道……师傅果真……

他面­色­黝黑,轻易看不出什么表情,心底却是惊涛骇浪,汹涌澎湃。

沈熹微与他心意相知,见他神­色­不对,忍不住去握他的手,刚一触及便觉他手掌冰凉,竟在微微颤抖,不由得心中一慌,待要问他。

封逸昀忽又道:“昨日萧将军为救百姓,以身涉险,我是由衷敬佩。但将军既不相信我所言,而我一时也拿不住令将军信服的证据,实是无奈。如今孟丞相与王将军相继遇害,朝中局势动荡,我只希望有朝一日,将军能权衡轻重,以天下苍生——”

一语未毕,只听得帐外战鼓如雷,杀声震天。

三人大惊,帐外已有守将纵声飞报:“厉无双发石车攻城!”

萧无垢甫出大帐,便见城上炮石飞空,尘土漫天,己军弓箭手死伤无数。他登城一看,只见敌兵数百辆飞石车拥城而列,专待弓箭手放­射­时,拽车飞石。

厉无双金盔铠甲立马阵前,远远望见城墙上的萧无垢,令左右数千名箭手一起放­射­,顿时箭势汹汹如雨来,萧无垢只得退到城下暂避。

猛听轰然声响,左侧的城墙已被飞石击塌了一大块。

这时,封逸昀忽道:“照这样下去,城墙非给这石车攻破不可。这石车专­射­远程,正面交锋却是累赘,不妨出关一战。”

萧无垢蹙起弄眉:“飞石如蝗,如何冲得出去?即便冲出去,只怕亦死伤大半。”

封逸昀笑道:“我倒有个办法,或许可行。”当即低声对萧无垢说了。

萧无垢顿时大喜,正要传令。封逸昀忽又叹道:“倘若再能绕到敌兵后侧,厉无双怕是擦翅难飞了。”

萧无垢闻言,双目蓦然一亮:“前几日,我勘察地形,确在东侧谷顶发现一条小道,但是极为险峻,两旁都是峭壁,而且今年气候转暖,山顶积雪已有消融迹象,稍有不慎就可能失足跌落悬崖。”

封逸昀双眉一扬,大笑:“那真是天亡厉无双。请将军派一队­精­兵给我,定不辱命。”

萧无垢道:“好!”

他当即命金崇勋率领二万人死守关城,挑了五千­精­兵交给封逸昀。另拨了五千弓箭手给柯戎,命他带去西岭伏击,见城上摇蓝旗则放箭,又调集了三万将士轻装待命,这才命马夫将马槽里的马尽数牵出,把军中供以生火的衰草前半截浸湿,紧绑在马尾上。

这一番调度完毕,他忽然挥旗传令:开城门。

守兵大感疑惑,但主帅有令,不得不从。

城下的厉无双忽见鹊鹄关城门大开,只道萧无垢顶不住飞石攻击,要出城迎战,忙指挥两队士兵冲杀上来。

敌军冲到半途,猛见城门中无数匹骏马狂奔而出,宛如洪流决堤一般,马尾上火光烈烈,浓烟滚滚。一霎时,壑谷中马蹄声四起,恍若惊雷滚地般径直往自己的阵营中猛冲过来,这两队人马尚不及回过神来,已被冲撞得七零八落,马蹄下惨叫不绝,死伤无数。

萧无垢紧接着一声令下,三万­精­兵倾巢而出,鼓声连天,喊声震地,气吞山河般杀向敌军阵营。

厉无双大惊失­色­,急命飞石攻击。这时,鹊鹄城头摇起一面蓝­色­大旗,西岭松林中顿时­射­出无数箭矢,恍若飞蝗暴雨,直杀得他措手不及。手下士兵猛见这等阵势,骇惶之余,哪里还有半点斗志?

厉无双见桑军如此气概,已生怯意,忽见身后火光冲天,一阵惊天动地呐喊,又一队­精­兵从天而降,冲杀过来。领头的正是昨日的那名神勇马夫,但见他手起刀落,片刻间斩落十余人。这一队人乃是萧无垢挑选给封逸昀的­精­兵,个个彪悍勇猛,身手了得。

厉无双直吓得肝胆俱裂,急命退军,当先纵马往祁凌关逃去。封逸昀目光如电,眼见乱军之中一名身穿金甲的彪悍大汉往西南奔逃,忙将手中的弯刀振臂扔去,厉无双听得背后刀声,急忙回身横剑一挡,直震得手臂发麻,心下更惧,抽剑朝马腚一刺。他的坐骑本就是一匹宝马,这时吃痛更是撒蹄如飞。

封逸昀岂肯放走他,立刻飞身抢了一匹马,顺势夺了一杆枪,纵马紧追过去。二人一逃一追,眼看厉无双的坐骑要到关口,他忽得大喝一声,力贯双臂将长枪掷出,直如长虹贯日急电碎空般刺去,正中厉无双的后背。眼见他一声惨叫,落马而亡,封逸昀方才重又杀回阵中。

敌军眼见主帅落马,士气尽丧,兵败如山倒,死伤不计其数。

一番昏天暗地的厮杀,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直到日头西落,谷中尚存残余的数千敌兵,奈何扶风男儿血气刚猛,宁死不降。萧无垢不忍杀害,遂下令放他们回去。

当晚,萧无垢清点兵马,敌方虽伤亡惨重,几乎全军覆灭,己军也折损了两万余人,心中痛惜,竟全无半点喜悦之情。

当下传令犒赏全军,自己登上城墙,只见谷中尸横遍野,茫茫白雪尽被鲜血染红,死寂中竟透出一股妖异的­精­美,令人心惊­肉­跳。

忽听身后有人轻叹:“一将功成万骨枯。”

他刚一回头,一壶酒迎面飞来,当即伸手接住,仰头喝了一大口,只觉得一股辛辣热气顺着喉咙一路烧下去,胸口的郁气稍有缓解:“今日多亏了公子的妙计,这壶酒,萧某敬公子。”

封逸昀也不客气,二人对饮而尽,并肩立于关上,望着那一片满目疮痍的茫茫大地,静默良久。

萧无垢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长叹:“我这双手杀孽深重,血债累累,这一辈子怕是难以洗清了。”

封逸昀一向飞扬的眉梢暗淡下来,苦笑:“历古以来,战争都是强者生存,却苦了天下的庶民百姓,为他们君王的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便是成千上万条的人命,可落入这条历史长河里,却连一滴浪花也不曾溅起。”

他轻叹一声,话锋忽而一转,笑道:“所以,我这一生只爱美酒佳人,不问功名权贵。”

萧无垢闻言猛又想起沈熹微,心中隐隐作痛。他自打见了封逸昀,便竭力克制自己的感情,可他越是按捺坚忍,情愫越是汹涌澎湃,一会儿希望封逸昀是个彻头彻尾的浪荡浮夸子,如此自己便可以理直气壮地带走沈熹微,不必满怀愧疚;一会儿又希望封逸昀只是暂时的少不更事,本质还是个一块无暇美玉,这样沈熹微日后跟了他也不至于受什么委屈……这等千头万绪在心底不知辗转了多少遍,虽短短二十几个时辰,他却感觉像在炼狱里煎熬,痛楚难当,比之自己的前半生还要漫长痛苦。

这一刻,听他这番话说得通透洞明,竟比许多浑噩世人都要明白彻悟得多。虽说他的浪荡轻狂在攒花城是人尽皆知,可看他这两日的行径分明是个磊落睿智的堂堂好男儿,又见他一双明目神光璀璨,身姿挺拔隽清,与沈熹微确是天作之合,顿觉满嘴涩苦,心中愈增伤感。

封逸昀见他神­色­黯然,目光凄楚,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别想了!”

萧无垢深吸一口气:“封公子,有一件事,嗯,有关我与熹微郡主……”他忽然变得口吃,面­色­涨红,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一个指挥十万­精­兵尚且镇定自若的大将军竟突然之间胆怯起来。

封逸昀久经风月场,眼波微转已知其意:“萧将军,昨夜在城下,你与郡主之间的情意,我都已经听到了。至于,我与熹微郡主订有婚约这件事,将军想必也知道了。”

萧无垢面­色­更红,待要解释,封逸昀忽然伸手阻止他,正容道:“萧将军,我这个人天­性­放荡随­性­,不喜束缚羁绊,熹微郡主身份尊贵,跟着我这种人只怕是太委屈了她。倒是将军,你为人豁达宽厚,与郡主不失为一对佳偶。我衷心祝福你们。”

这番话说得极为诚挚恳切。萧无垢顿如雷轰电击,他千思万想,也料不到封逸昀竟说出这样的话,一时也不知是喜是悲,竟自呆了,愣了半晌,才问:“为什么?”

封逸昀嬉笑道:“小弟与郡主虽自幼订婚,却并无感情。如今她既与萧兄两情相悦,所谓君子成|人之美,我也乐得做一回君子。”

“我还是不明白——”

“萧将军这是不了解我!”封逸昀双眉一扬,面上顿有一股邪惑魅力,朗声笑道,“能让我封逸昀放弃一个女人的,自然是因为更多的其他女人。”

这时,忽有一个守兵奔上城头,大声道:“启禀萧将军,金大人请您到帅帐,有要事相商!”

萧无垢微一蹙眉,封逸昀已含笑道:“萧将军请便!”

萧无垢不知是何要事,当下朝他微一点头,匆忙去了。

幽幽月光下,封逸昀的笑容已不复适才的飞扬洒脱,恍惚有些凄清寒冷的味道。他转过身,对着积谷中那一片血­肉­模糊的尸首,久久沉默。

对于沈熹微,他果真如嘴上说的那样轻松、那么不在乎吗?也许吧,毕竟对于女人,他从来都是所向披靡,损失个把自然也不算什么。可是,为何他的眼中似有莹光流转?

在他风流不羁的外表下,未尝没有一颗骄傲的心。这颗心太骄傲,以至于他不能亦绝不容许自己流露一丝一毫的脆弱,在尚有力气抽身而退的时候,成全了他们,也放过了自己。

萧无垢大步踏入账中,只见金崇勋坐在案前,掌心落着一只美丽的小鸟,双翼赤红,顶冠纯白。他曾听步留仙说过,此鸟极为稀贵,羽长腿短,飞速极快,没有任何信鸽可与之相比。

金崇勋放飞手中的鸟儿,快步上前递过一封密函。他接过信,看了一眼便收了起来,默然不语。金崇勋低垂着头,一双眼睛却斜瞅着他,似乎想在这张黝黑的脸上找出什么蛛丝马迹。

萧无垢忽然问道:“金大人,我上次手臂受伤的事,你还记得吗?”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把这个四十来岁的魁梧汉子问得一愣,“记得!”

“这件事,我并没让人呈报,朝中的人是怎么知道的?”

金崇勋面­色­微变:“哦,是属下写奏折时,随手写上去的,忘记禀告将军了,还请将军恕罪。”

萧无垢笑了笑:“那么,今天清晨烧毁那封信的人——”

“也是属下!”眉宇间颇有得­色­。

萧无垢不动声­色­地点点头,“金大人找我来,不知道有什么要事相商?

金崇勋指着他手中的密函,奇道:“您不是已经看过这封密函了吗?”

萧无垢反问:“这封密函是给我的。怎么金大人好像事先就知道了里面的内容?”

金崇勋忽然笑了:“步将军吩咐过,倘若一见到这只鸟,就表示有大事要发生。所以,属下才请萧将军来商量。”

萧无垢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封逸昀的一番话如浮光云影般掠过心头。他用一种不经意的语气问道:“这么说,金大人也知道这件事?”

金崇勋的笑意更浓了:“这个自然,在下蒙步将军眷顾多年,如今有机会能为步将军略尽薄力,实感荣幸。请问,萧将军准备何时启程?”

萧无垢闻言静默,忽而心念如灰,暗叹:看来封逸昀说得没错,却不知他们这件事谋划了多久?留仙一向行事低调,原来竟早已在暗中收买了边关守将?想不到他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心机?但是,师傅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金崇勋见他一直沉默不语,提高嗓音又叫了一声:“萧将军,此事须早做决断。”

萧无垢猛然抬头,双目灼灼看定他,“金大人,你是边关守将,如今扶风国大军就在城下,假若我们这个时候班师回朝,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数十万敌军会长驱直入,直达帝都攒花城,届时,桑国数百万的黎民百姓将会流离失所,无家可归。萧某奉命出征,眼下敌军未灭,边关未平,我怎能就此撤军?”

帐内静默,只听得帐外庆祝的军士哗然喧闹,纵酒高声。

“这么说,萧将军是不打算班师回朝了?”

“敌寇一日未灭,萧某一日不离鹊鹄关。”

金崇勋忽然仰头发出一阵大笑。

萧无垢:“你笑什么?”

金崇勋的声音忽然变得冷而硬:“我笑步先生真是料事如神,他早就料到你必定会违命不遵。”说着双手一击,喝道:“带上来!”

两名神情怪异的黑衣男子从账后押出一个人——手绑绳索,头罩白布,却掩不住腰间那一束炫目耀眼的瑰丽红发。

萧无垢大骇,漆黑眸中亮起两簇怒火:“金崇勋,你竟敢——小容,你怎么样?你对她做了什么?”

“萧将军,我再奉劝你一句,步先生对你恩重如山,只要你率军回城——”

他话音未落,忽觉一道凌厉到令人窒息的掌风直袭面门,忙低腰侧身急闪,只听“咔嚓”声响,案几裂成满地碎木。他心头一凛:这一掌若打在自己身上,只怕要筋骨俱断了。

萧无垢一掌挥出,身闪若电逼近旁边的俩人瞬息之间又拍出数掌,一股密不透风的杀气迫人眉睫。那俩人恍若不觉,兀自呆滞地静立不动,他的掌风拍到跟前,宛如遇到冰滑雪峰一般,倏忽纷纷向四周飞掠开去,对方连衣角也未曾飘动分毫。这二人就好似静持不动的两柄利剑,将他的掌力尽数裁去,化整为零。

萧无垢一呆:“你们是什么人?”

“他们不是人!”金崇勋整了整衣衫,笑容里有了一股说不出的诡异­阴­冷,“他们步先生是­精­心炼制而成的鸢人,刀枪不入,全无知觉。萧将军,你的武功可都是步先生教的,动起手来毫无胜算,我劝你还是三思而行。”

萧无垢心底忍不住升起一股浓烈的悲凉——原来师傅从来没有信任过他,他这一生凡事都遵从他的安排,从未有违半句。因他一句话,自己便戎马征战数十年,满身血债累累,现在他又要他亲手毁了这一切。难道他从头到尾都只是一颗棋子?还是说,他的一生都是他设计好的一个圈套?

“要我现在撤军,除非我死。”他挺身扬眉冷冷道。

“你连她的命也不要了吗?” 金崇勋一把掀开沈熹微的面罩,雪亮短剑贴上她的面颊,轻划至脖颈:“她服了‘腐尸化骨粉’,只要一见血光,就会全身腐蚀,化水而死。”

沈熹微自纷拂散乱的嫣红发丝中抬起头来,一对晶莹透亮的乌黑眼瞳直直看定萧无垢。他认得那眼神,那是盛怒欲狂的眼神,她是告诉他:立刻杀了这三个混蛋。

萧无垢双眸一紧,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剔透冷汗,一粒粒肌­肉­在衣底走珠般流串着,全身都似充满了一股随时欲爆发的磅礴之力。

金崇勋面­色­微变,撮­唇­发出尖锐的一声唿哨。

那二人若遭电击般急跃而起朝萧无垢猛扑过来,两道身影一个锁喉一个掏心,所使招式竟是最朴实无华,却迅捷如飘风,杀意若霹雳。萧无垢内力激荡,襟袍无风自动,双脚疾移化身为数道幻影,轻灵飘渺恍若云雾轻烟。而不论他怎么幻变,这二人却视若无睹,招式始终直取他的咽喉心窝。他掌风激越,澹澹翔动,这二人浑然不惧,飞蛾扑火般长身直上,那股强劲掌力打在二人身上宛如溪流入海,竟不能伤他们分毫。三人一番挪移翻腾,他发现无论自己多么快,对方都比自己更快。

金崇勋的嘴角勾起一弯冷酷笑意,忽觉耳后一凉,一丝冷锐如寒冰的劲气直抵后脑。他急忙侧身挥剑去挡,只听铿然一声,一道清光激飞向上,“噗”的破帐而出,而自己的整条手臂似被寒冰冻结,全然没了知觉。尚未看清是何人,身边的沈熹微已被一道灰影携出数步。

这时,皓月当空,苍茫原野上篝火熊熊,三军将士畅怀酣饮,竟无一人发现主帅的帐篷翻滚如涛,浓浓杀气好似骇浪汹涌。

萧无垢腾步闪过双击,侧目一瞥,正见封逸昀手指连闪已解开沈熹微的|­茓­道,顿时心神一定。他这一分心,身形稍滞,那二人立刻灵蛇般紧缠上来。

沈熹微忙抬手将震断的绳索往萧无垢掷去,叫道:“用绳子打他们下颔,那是鸢人的死|­茓­。”

萧无垢纵身接过,挥鞭急舞若星离雨散,劲气颇空撕鸣,那二人面上中了数鞭却浑然不觉疼痛,奋勇扑击,只知进攻毫不防守。他心念一动,挥鞭使出一记“长风万里”,绳索倏忽卷住二人双臂,身子凌空越过二人头顶,左手食指如闪电般疾点左侧一人的下颔,右脚却踢向右侧那人。

这一招快若光离火灭,认|­茓­­精­准无比,竟是封逸昀的昨夜所使的“突如其来指”,封家这门绝学本就是出奇制胜,他依葫芦画瓢,招式虽不全对,但十余年的纯阳功力充沛磅礴,非同小可。

那二人顿时面如死灰,全身骨骼筋络响彻不绝,皮­肉­发肤纷纷坠落下去,顷刻间竟化作一滩泥巴。

这厢,金崇勋已被封逸昀擒住,沈熹微上前踢了他两脚,恨恨道:“你这混蛋,竟敢乘乱偷袭我,卑鄙小人,无耻的下流胚子。”

封逸昀见她每次骂人都是这几句话,忍不住有些好笑,可惜心情太沉重,以至于扬不起眉。

萧无垢一把抓起瘫痪在地的男人,喝道:“解药呢?快拿出来。”

金崇勋被封逸昀点了|­茓­道,骨髓里似有万千蚂蚁在爬,难受欲死,嘴巴却仍然强硬:“要解药……除非……撤兵回城!”

沈熹微抬手给他一记耳光:“你以为这药能毒死我吗?我现在全身血气畅通,不知道有多舒服呢。”

金崇勋瞪着不知死活的她:“你现在没感觉,那是因为毒­性­要三日之后才发作。解药在步将军手上,你们不回城,就得死。”

这毒药的厉害,萧无垢曾在金越山亲眼所见,闻言立刻急怒攻心,想不到步留仙竟如此狠毒。

沈熹微的手被他握着,忽觉掌心潮湿尽是汗水,柔声安慰他:“没事的,这毒是要流血才发作,我不流血便是。”

“三日内不服用解药,血管自动爆裂而死。”金崇勋的笑容里忽然有一个说不出的诡异,声音轻柔得像耳语:“现在,让我给你们做个示范。”说着,嘴角已流出一线血迹,血过之处,肌肤尽腐,悚然惊心。

萧无垢一把将沈熹微按在怀里,自己也不敢再看。

封逸昀的­唇­畔隐约掠过一丝凄楚,面­色­微变,似下定什么决心般朗声说道:“他说的没错,你们必须尽快回城!”

萧无垢刚才说得斩钉截铁,此刻见沈熹微中毒,不禁忧心如焚,犹豫不决。

“我适才收到家父的飞鸽传书,萧兄你看!”封逸昀递过一封信。

萧无垢展开一看,直惊得瞠目结舌,失声道:“这……是真的吗?”

沈熹微从没见过他这般惊惶神态,伸头就着他的手看了一眼,也呆住了,半晌才道:“耽羯摩伊?我从没听说过。不过既是昙莲法师说的,十有八九是真的。步轻尘连鸢人都敢随意炼制,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封逸昀蹙眉:“这鸢人究竟是什么玩意?”

“这个,我小时候听吟风武院的法老们说过,炼制鸢人是密宗一门非常古老的法术,捏泥成|人,再用人的­精­血对其施法,逢月中子夜以血祭养,如是三年,便能成活……通常来说,鸢人的本领强弱取决于主人的修为,但是很少能练成刀枪不入。看这两个鸢人的身手,步轻尘的武功一定深不可测。……不过,这门法术在密宗教派是严禁使用的,步轻尘是怎么会的呢?”她说着,目光探询地看向萧无垢。

萧无垢这时脑中一片混沌,全然没有听到他们在说什么。这消息委实太过骇人听闻。倘若信中所言属实,天下千万生灵终究难逃浩劫,自己又何必死守边关,谁做君王又有何妨?

封逸昀道:“萧兄,现在已不仅是谋反的问题了,令师好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应该立刻设法阻止。熹微郡主的毒也不能再耽搁,你们还是尽快启程吧。”

“我身为主帅,没有诏命,怎能轻易离关?”萧无垢关心则乱,竟没了主意。

“萧兄,你若信得过我,便尽管回城,我自有办法。”

萧无垢不解,沈熹微眼波流转,已知其意:“我知道了,你是要用易容术,假扮大黑炭,坐镇军中。对不对?”

封逸昀点了点头:“不错!经过今日一战,敌军元气大伤,短期之内必定不敢来犯。待郡主的毒解了,萧兄再回来。”

萧无垢沉眉不语,数百个念头辗转心中,权衡再三,也只得如此,当即道:“封公子,你足智多谋,远胜于我,边关交给你,我自然放心。只是厉无双阵亡,敌军必会派出老将慕容垂,此人老谋深算,不可轻敌。”

萧无垢与封逸昀详谈完毕,交了兵符将印,又将柯戎叫进来嘱咐一番,便与沈熹微一起乔装离关,往着攒花城的方向纵马疾奔。是夜,月华如水,寒星数点。封逸昀看着那两匹绝尘而去的骏马,心底惊尘暌别,目光清越却不无怅惘。

沈熹微打马驰出一段距离,忽然回头去看,只见黎明的曙光里,有一道身影站在茫茫原野上越来越小,渐渐不见,苍劲雄风掠过耳畔,似有咽呜之声。

萧沈二人的坐骑都是日行千里的良驹,一路披星戴月,马不停蹄,及至第三日日暮已到临潼山下,抬头便见到连绵耸立的皇家花苑。

晚风送来阵阵浓郁花香,沈熹微觉得胸腔里一股清香快要满溢出来,心里像被清水洗了一遍,前所未有的澄澈剔透,忍不住勒马轻叹。两个月前,她与哥哥千里入关,便是打这里进入攒花城,而今回首,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萧无垢一路想着她身上的毒,忧心如捣,忽见她停马不前,急指前方:“小容,前面就是攒花城,我们快走吧。”

沈熹微痴痴望着他,含笑不语,眉目­唇­角流露一股少见的温婉柔情。

萧无垢心中一荡,忍不住伸手去握她的手,她亦忍不住伸出手让他握着,俩人呆呆看了半晌,沈熹微含羞低下头去,雪肤轻红,秀挺的鼻梁一抹,颇为俏丽。

萧无垢又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小容。”

沈熹微应了一声,轻叹:“大黑炭,我们去皇家花苑看看吧。中原有很多花儿,我都还没有见过呢。”

萧无垢听她语气隐有悲意,心中剧痛,尽管心急如焚,却不忍拒绝。当下二人落马,牵手望花苑行去。

夜­色­朦胧,他们避过几个护卫,进入花苑,只见棚中植满许多奇花嘉卉,甚至有许多隆冬深秋盛放的鲜花亦开得如火如荼,馨意袭人,清芬直沁心肺。

沈熹微在花丛里赏玩一番,忽道:“大黑炭,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不会带别的女孩来这里看花?”

萧无垢顿觉肝肠寸断,声音已微微哽咽:“小容,你不会死的,我不允许你死。”

这一路,他忧心重重,她却一改以往的任­性­恣意,和风细雨般谈笑风生,柔情蜜意地宽慰他,分明是认定自己时日无多。

沈熹微握住他的手,将头靠在他的胸口:“你知道吗?当我得知哥哥要来中原,我一直吵着闹着要跟来,哥哥就是不答应,后来我半夜偷偷跑出来去,在路上等到他,他没办法,才带我来的。我那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跟来,现在我明白了。”她抬起一双晶莹澄亮的眼眸看定他,“是为了遇见你!但是,现在我很后悔。我后悔为什么没有早一点认识你,认识你之后,为什么又总要和你吵架闹别扭,为什么没有对你好一点……”语气凄婉,竟自伤心欲绝。

萧无垢再也忍耐不住,两颗泪珠夺眶而出:“我们现在就进城,去找留仙拿解药,你一定会没事的。”

沈熹微抱着他不放:“傻瓜,步留仙哪会轻易就交出解药?你进城必定少不了一番恶斗。与其跟他们痴缠,不如在这里多待一会。”

萧无垢悄然抹掉眼泪:“不!我绝不会让你有事的,现在离你毒发还有几个时辰,我们立刻进城,留仙他若是不悔悟,我就是拼了命也一定要拿到解药。”

这几句话说得铿然有声,惊动了棚外的护卫,有人大喝:“什么人?胆敢擅闯皇家花苑?”

萧无垢忙抱起沈熹微退出大棚,清啸一声,两匹马撒蹄奔到身前,二人飞身上马望攒花城驰去。

未至城门,已隐隐听得一阵焦雷般的马蹄声滚地而来,忽见城门口飞出四名守兵,紧接着一辆黑­色­马车流星急火般驶出城来,驾车的马夫­射­出四道银光,­射­中四名守卫。

二人吃了一惊,不及回神,猛又见两队千人骑兵高举火把冲出城来,喊声震天直追那辆马车,领头正是羽林侍卫殷姿。

沈熹微惊问:“这是怎么回事?”

萧无垢却一反常态道:“不用管他,我们去找留仙拿解药。”

二人纵马上前,刚至城门口,正遇着封拓熙率领另一队骑兵旋风般飞出城来。

沈熹微忍不住叫了一声:“拓熙大哥?”

封拓熙纵马如风,竟没听到。他身边的一个士兵忽然回过头来,拍马奔向二人:“小容,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熹微一听声音已知是沈多情,策马迎了上去,问道:“哥哥,你们这是­干­什么?”

“步留仙挟持了羡云公主,望金越山去了。”

“为什么?”萧无垢与沈熹微大吃一惊。

“桑主今日酉时在清平门处斩公主,步留仙忽然出现,把人抢走了。”沈多情打量一下商贩装扮萧无垢:“这一位是……?”

“在下萧无垢。沈兄,此事说来话长,我们先去追留仙。”说着,在马臀上猛抽一鞭,风驰电掣而去。

沈熹微待要跟上,沈多情忙横马拦住,表情肃然:“小容,金越山凶险异常,你留在城中等我。”

沈熹微一惊:“是那头妖兽?步轻尘已经唤醒它了吗?”

沈多情凝重地摇头:“还不知道,但是这几天金越山诡云密聚,妖气大盛,事情肯定不妙。”

沈熹微呆了一呆,忽然抬眸看定他的双眼,语气斩钉截铁:“既然这样,我更不能待在城里­干­等。哥哥,我必须和他在一起。”

沈多情愣住:“你说的他是指萧无垢?你在边关没见到逸昀吗?”

“哥哥,我今生就认定萧无垢了。”她挽起缰绳,朝着前面的一点黑影急追而去。

沈多情无奈,忍不住叹息一声,抬头见夜­色­前所未有的清朗明净,一轮皎月浑圆而硕大,珠白­色­的月轮边缘隐隐透出一丝诡异不详的猩红。远方的金越山却是墨黑一片,五峰如指,朝着天穹突兀而狰狞的伸展着,似要在这茫茫天地之间夺取些什么?

他抬头一看,萧沈二人的身影在这三千多名急行的骑兵中早已辨认不清,忙一阵疾驰,追上封拓熙,大声问道:“拓熙,看见小容了吗?”

封拓熙错愕道:“郡主?她不是在边关吗?”

“她回来了。拓熙,我先行一步。”说着双腿一夹,打马狂追,星驰电发般掠过前面的两队骑兵。

羽林侍卫殷姿忽觉身边“嗖”的一声,已有一人纵马奔出数丈。她问身边的人道:“这个士兵是谁的人?”

“看打扮似乎是摄祚社的人?”

“封拓熙的手下什么时候有了这样一个高手?”她似自言自语般低低说了一句,话音立刻被劲风吹散在夜­色­里。

身边的人没听清楚,大声道:“您说什么?”

“没什么!大家快一点,陛下有旨,擒获公主与叛贼步留仙,就地处决!”

马车迅疾若电般奔行在墨青­色­的山麓上。

车内,羡云公主睁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看着面平如镜的步留仙,欲哭又笑道:“留仙,想不到你竟肯舍命救我?可是,我们是逃不了的,还是回去吧,我跟母亲求情,求她赦免你。”

步留仙慵懒得舒展了一下修长的双腿,声音冰凉:“她连你都要杀,还会赦免我吗?”

羡云语塞,呆怔了半晌,忽又一脸柔情,轻声道:“这样也好,反正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去哪里我都无所谓。留仙,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步留仙闭起双眼,不再理她。

四周静谧,山林中连一声鸟鸣兽叫也不闻。车厢的隔板突然轻轻响了一下,羡云吓了一跳。

步留仙倏地睁开眼睛,轻拉左手边的一根细绳,车内的一块木板“蹬”地弹了起来,车厢隔板下探出一张苍白俏丽的容颜。

羡云大吃一惊,退到车角,颤声道:“冷……冷护卫……你不是死了吗?”

冷观语不答,点漆般的双瞳盯着步留仙:“步留仙,你到底想­干­什么?”

步留仙坚冰般的目光变得柔和温软,修长的手指抚上她的脸庞,用一把催眠般的轻柔嗓音道:“就快结束了,你好好睡一觉,醒来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羡云恍然明白过来,愤怒得嚷起来:“你是女的?你跟他……你们俩……步留仙,你怎么可以——”

“你的话太多了!”步留仙忽然抬手点了她的昏睡|­茓­。

冷观语已经没有力气愤怒,语气残败如死灰:“你这是要去哪里?身后这些兵马又是怎么回事?”

步留仙笑了,脸上有一种邪恶的魅力:“真不愧是羽林骑侍之首的冷护卫,武功全失,还能听出身后的追兵。可惜,他们追过来,也只能是送死。若有人能侥幸活着,今晚的经历,必定会让他们终身难忘!”

“你能不能把话说个清楚?”

步留仙恍若未闻,忽然轻叹一声,呐呐:“倘若我不是步留仙,你也不是冷观语,那么,该有多好?”

他寒潭般的眸中恍惚涌起一股凄伤,然后慢慢变成一抹死灰­色­的绝望,最后化成了嘲讽的笑。

多说无益。冷观语闭上双眼,不再去看他。

步留仙拉绳放下木板,忽然曲指在车厢前壁轻弹了一声,马车应声而停。

他下车,提出车厢内的羡云,沉声道:“将马车拉到后山去。任何人靠近,杀无赦。”

马夫应声往后山去了。

他闭目静立片刻,方才抬头看了一眼山顶那座青黑­色­的古刹——那里,有他努力遗忘却磨灭不去的回忆。他的生命曾在那里重生,尽管伴随着无数的噩梦与无休止的折磨,但在那样饿殍载道的日月里,能吃饱不饿已是天赐恩泽。

他嘲讽的笑了笑,提起羡云公主飞身直上,奔行如风。

山林中夜风飒飒,夜幕从四面八方笼罩过来。蓦然,有一道身影宛若大鹏展翅般从天而降,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面若平湖静波,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轻叹道:“这世上,若有一个人,我不想与之为敌,一定就是你。”

斑驳月光下,来人身着草灰­色­衣袍,头戴毡帽,一副塞外商贩的打扮。可是,他就是化成了灰,步留仙亦绝不会错认。

“你若不拿出‘腐尸化骨粉’的解药,你我,恐怕就不再是兄弟了。”萧无垢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痛惜表情。

步留仙忽然笑了:“大师兄,你跟着义父也有二十年了吧?”

“二十二年。”

“那么你怎么还会如此天真?义父的手段,别人或许不知道,你我是最清楚不过的。你违抗了他的命令,还敢奢望得到解药?”

“留仙,你不要逼我!”

“大师兄,你虽入门比我早,但是真动起手来,只怕你不是我的对手。”

“若是加上我呢?”一道清朗的声音自步留仙的身后悠悠响起。

步留仙一怔,遂即冷笑:“沈公子,你身为雪都护法,桑国的事,我劝你还是不要Сhā手。”

沈多情漫步走上前来,一双俊目冷冷的盯着他:“冷护卫,是不是你杀的?”

步留仙的嘴角挂上一道嘲讽的笑纹:“原来是为了冷护卫。”

“果然是你!”沈多情的眸光一紧,漫起萧萧锐气,手慢慢握紧了刀柄。

三人静立,周围的落叶忽然无风自动,天地间杀气暗涌。

萧无垢语气沉痛:“留仙,师傅走火入魔,视苍生为刍狗,你为何要助纣为虐?”

步留仙面­色­又露出了那种嘲讽的笑:“大师兄,我们同门这么多年,原来你从来都不了解我。天下苍生与我何­干­?谁做君王又与我何­干­?我,和你,我们俩个人不过是义父的两个木偶,线绳攥着他的手里,我们没得选择。”

沉沉夜幕下,有人轻笑了一声:“还是步将军看得明白。”

闻声,萧无垢与步留仙同时一惊。

沈多情回头。只见林间的树下站着一个人,一个眉清目秀的瘦弱小童,身着灰­色­衣袍,山风劲急,可他却连衣角亦不曾飘动分毫。

这三人都堪称当世绝顶高手,可是没有人知道,这个小童究竟是何时站在这里的?究竟站了多久?

他仿佛亘古就站在这里,不曾动过。

“时辰差不多了,先生派我来看看,人带来了没有?”

步留仙居然对这个小童很恭敬:“带来了。”

小童居然也很客气:“那么,步将军就请快上山吧。”

步留仙微一躬身,提起羡云纵身上山。

萧无垢与沈多情同时出招,一个双掌拦上,一个横刀截下,气势磅礴,杀气凛然。步留仙浑似没有看见一般迎身而上。

那个小童静立不动,双袖却已挥出,左袖如霹雳电光般阻击萧无垢的双掌,右袖似舒缓流云直卷沈多情的刀锋。二人均觉有一股千斤巨力压迫过来,这股内力来势迅疾,凌厉之极。萧无垢胸中翻涌,口出觉出一丝腥甜之味。沈多情手臂一麻,宝刀几欲脱手而飞。

步留仙已乘机从二人中间疾驰而过,直奔山顶的海云寺。

小童负手立于浓荫山道间,稚­嫩­的面容忽然变得冷峻,酷似一个饱经世事沉浮的沧桑老者,周身似有一股淡绿的光芒流窜不息。

沈多情心中大骇,面露讶然。他认得这种真气,那是密宗古经里最上乘的飖光玄功,深妙奥秘,极少有人能修炼成功。

萧无垢也没想到师傅身边一个默默无闻的小童竟有如此浩淼的深厚内力。

天地一片寂静,空气中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激烈暗涌,似乎就连夜风也惧怕三人所发出的杀气,不敢喘息一声。

宝刀的锋利寒芒渐盛,雪亮犀薄的刀刃边缘竟隐隐闪现一股炽烈红光。

小童的目光中竟也忍不住露出一丝淡淡的讶异,点头道:“原来是昙莲法师的门下,难怪金氏兄弟会失手了。”

沈多情也点了点头:“难道步轻尘能驯养毒物,驱使­精­怪,原来有密宗菩提的大神咒术相助。”

菩提是密宗的一个流支,善诵咒语,能役使鬼物,兼工法术,莫测其神。

萧无垢满心挂念沈熹微身上的剧毒,不欲多费­唇­舌,振臂朝他拍出一掌,掌风由之前的迅急凌厉忽而转为沉稳舒缓,内劲充沛恍若深海静流。

小童的衣角在这股掌风下已不复之前的纹丝不动,轻微飘摇起来。

这时,沈多情也凌空飞出一刀,与萧无垢的沉稳不同,这一刀宛若星灭光离,直抵咽喉。

刺眼焰光划破长空,天地间酷烈杀气疯狂肆虐,纵横屠戮。

小童仍然没有动,嘴角挂着一抹诡异的笑,眸光悠悠,似穿透空间,正望着一个遥远的未知的所在。

电光火石的瞬间,他忽然旋身而起,双臂轻轻一挥,在身前急速划出一个圆,一圈绿光扩散开来——萧无垢的掌风顿滞,沈多情的刀锋亦无法逼进分毫。

时光仿佛静止。

萧沈二人都觉自身的内力正在不断耗竭,小童的面­色­由苍白转为深红暗紫,满头发丝自发根开始,忽然由漆黑转为灰白。一根,两根……一束,两束……

韶颜稚齿弹指老。

三人都在比拼内力的关键时刻,沈多情与萧无垢眼见如此诡异情形,都莫名惊骇,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蓦然,有一道珠白­色­的光芒破空而来,直取那小童的眉心。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绿光平地暴涨数丈,一股巨大力量在三人之间无声炸裂开来,四周的树林翻滚如怒海狂涛,萧沈二人的身躯恍遭雷击一般震飞出去。

小童口中发出短促而尖锐的一声呻吟,身子静立不动,双目圆睁,面上仍挂着一抹浅笑,一滴血从他的眉心慢慢流出来,滑过鼻梁,落在苍白的­唇­上,将他一张脸分成两半,看上去有股莫名的诡异。

他­干­枯的五指直直伸向前方,用一种极其平静的语气说道:“二十年来,我一直在想,这一生究竟会怎么死?原来——”

萧无垢挣扎着站起身,顺着他的手指方向一看,只见沈熹微躺在乱石,双目紧闭,面如白纸,手边散落一堆珠光璀然的宝珠。

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大叫:“小容!”

沈多情胸口剧痛,勉强睁开眼,忽见萧无垢抱着妹妹热泪如倾,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急忙奔过来,手搭经脉片刻,心神稍定,道:“她被真气激荡,昏过去了。”

萧无垢忙伸掌之她后背一阵推拿,半柱香的功夫,沈熹微悠悠醒来,睁眼便问:“那个妖人死了没有?”

沈多情长舒一口气。萧无垢见她没事,神经一松,浓眉紧蹙两下,终于按捺不住,吐出一口瘀血,身子摇摇欲坠。

沈熹微急忙伸手抱住,泪珠纷纷滚落。

萧无垢强笑:“你总是这么奢侈,用这么昂贵的珍珠做暗器。”说着忽然闭上双目,浑身瘫软没了声息。

沈熹微连叫几声不见他应答,慌得大哭:“哥哥,他……”

沈多情安慰她:“他受了内伤,刚刚又运力救你,消耗过度,调息一番就没事了。不要打扰他!”

当下,二人盘膝而坐,运功调息。

月光陡然黯淡下去,恍若飙风骤雨欲来,空气变得沉闷粘滞,像浸了油的纸,叫人透不过气。幽黑的山林之中,似乎有一股沉睡已久的力量正在苏醒,树木簌簌作声,起初是轻微的波动,既而密林翻涌如狂涛骇浪。

沈熹微恍惚觉得周围有什么诡异的东西正在渐渐逼近,隐约一股轻微的气息声由远而近,不由得毛骨悚然,冷汗透背。

她左手扣了一把珠子,右手握紧沈多情的伏魔刀,警觉地环视四周,暗自盼着二人早点醒来。

漆黑的夜­色­中忽然亮起点点幽光,她豁然回身,顿时骇得汗毛倒竖。只见密林中蹲着四头半人高的怪物,全身毛发垂地,脸庞似狐,尖耳似狼,八只眼睛­射­出幽蓝的亮光,一齐无声无息地扑了上来。

她心中惶急,急舞刀光如白练护住周身,妖兽似惧怕沈多情这口宝刀,退避下去,不敢来攻。

沈多情的刀,名曰伏魔,乃是雪域冰凌峰万年寒冰中萃炼所得,经由十三代密宗法师神功浸­淫­相传而来,自刀成之日始斩妖魔­精­怪不计其数,血光深重,寻常­精­怪闻息无不避走。

沈熹微起初一怔,稍一思索已明原由,顿时心神稍定,心知这一击绝不容失,势在必得。她意智一明,出手再无犹豫,捻指­射­出四颗明珠,闪电般直取两只妖兽的睛目,身随风移,刀随身转,破空划出凌厉一刀,劲斩妖兽头颅。

这两招平淡无奇,杀伤力却极大。只听得几声凄厉嘶鸣,温热兽血已如雨点般倾洒在面上,腥气扑鼻。

她一击得手,心中大喜,忽又觉身后­阴­风拂体,情急之下不及回身,便反手一刀横斩,浓绿­色­的浊液泥浆般泼了一身,竟是一颗古树的藤曼。

她一呆,四周无数绿藤如游蛇般逶迤而来。

“傻丫头,快跑!”地上的两人蓦然急跃而起,一左一右架起她凌空往山顶疾驰。

这时,劲风呼啸,整个金越山的草木丛林翻滚若海浪狂啸,怪兽的凄厉长嚎穿透群山的屏障,惊得山下的群马疯狂嘶叫不绝。

沈多情抬头只见山顶塔尖,阵阵密集的墨黑­阴­气正在源源不断地涌出,向着四面八方纵横弥散而下,整个金越山皆被这股浓郁黑气笼罩,说不出的­阴­森诡异。

“妖兽正在苏醒,我们赶快上山,一定要阻止步轻尘!”

此刻的金越山下,群马被妖兽凄鸣所惊,纷纷挣脱缰绳四下狂奔,已有部分士兵坠马受伤,人马相互践踏,三千余人的骑兵竟自乱成一团,人人都被眼前的诡异莫名的情景所震惊。

羽林侍卫殷姿抬头见夜­色­漆黑如墨,狂风摧林有如涛倾,四周山势狰狞险峻,酷肖巨兽潜伏,天似乎已当顶压了下来,暗道:这金越山怎得如此怪异?

封拓熙回来急奔,厉声喝整队伍,士兵们方才稍稍安定。

殷姿大声询问:“封将军,这到底是什么声音?”

封拓熙遂将步轻尘欲唤醒妖兽引出­精­怪之事简单对她说了,沉声道:“今夜若不能阻止他,只怕我们都要葬身在此了。”

殷姿尚不及做出反应,已倒抽了一口冷气,双目直直瞪着前方,合不拢嘴。

林中的三千骑兵忽然之间都变成一尊尊石雕,没了丝毫声息,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他们面前,一群黑压压的怪兽正如山洪般奔下山来,兽目发出幽绿­色­的光芒,密集如繁星;森白锐齿;锋利巨爪,迅猛扑下仿佛欲将他们撕裂、啃咬、吞噬。

封拓熙虽早有心理准备,可这时亲眼所见,也忍不住全身发怵,寒意直透脊背。

短暂的静谧之后,他猛地拔出宝剑,大声吼:“大家不要怕!拔出你们的兵器,一起杀了这群怪兽,绝不能让它们下山去害我们的家人。”

说罢一声长啸,利剑在手,挺身迎了上去。当前一头妖兽已身首异处,毛茸茸的脑袋滴溜溜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血光像雨点般洒落在夜空下。

与此同时,殷姿的长剑也已闪电般劈下,凛凛寒芒中,一声短促的惨叫,整个妖兽倏忽一分为二。

群兽发出山崩地裂般的一阵吼叫,直震得大地晃动,群山轻颤。

三千余名士兵如梦初醒,血腥激发了他们求生的本能,蓦地齐声呐喊,发疯一般扑了上来。

萧沈二人施展绝世轻功,拖着沈熹微奔行如电,约摸半盏茶的功夫,已至海云寺。

山里林涌如涛,这寺院中竟是一片幽静,万籁无声。唯有飒飒夜风过处,树叶簌簌作声,更衬托出一片死寂的沉静。

诺大的古刹中空无一人。

沈多情眼见正殿内妖气急剧喷薄,心知殿中必有玄机,却偏寻不着入口,额头已微见汗珠。

萧无垢眼看沈熹微毒发的时辰将到,急火攻心,顾不得许多,抬掌朝殿中的三尊神像猛击。中间的一尊神像翻将下来,手中的雪白拂尘拖出一根细长的线。

沈熹微眼尖,忙喊:“快看!”

话音未落,地板“咯咯”一阵轻响,三人急忙退后,神台下露出一个黝黑的洞|­茓­。

沈熹微离得最近,待要奔过去,被萧无垢一把拉住,哀恳道:“小容,下面危险,你在上面等我们,好吗?”

沈多情适才见他身受内伤,不求自保,先救自己的妹妹,此刻又见他满脸关切,深挚已极,暗道:看来他对小容是真心实意。也罢,若能平安过了今晚,我便去退了封家这门亲事,成全他们。

沈熹微咬着嘴­唇­摇头:“不!就是死,我也要跟你死在一起。”

沈多情知妹妹­性­子倔强,苦笑向萧无垢道:“今晚凶多吉少,大家一起下去吧。萧兄小心!”说着已晃亮火折,当先进入密道。

萧无垢无奈,只得握着沈熹微的手,尾随其后。

三人顺着台阶行了片刻,眼前忽然火光大亮,只见四壁Сhā着数十支熊熊火把,将这间地下密室照得通明雪亮。

密室竟能容百余人,布置得极其华美富丽,琴棋书画古玩玉器,无所不有,高贵中透出一丝庄严宝气,俨然是帝王家的气派。

密室中间有一方用八扇晶莹剔透的水晶垂帘围起的暗阁,火光照映下,隐约见到一个白影盘膝坐在中间,双指捏成一个奇怪的姿势,四周有一股诡异的气流涌动。

萧沈三人见此情景,都不禁呆住了。

步留仙低首垂目立在帘外,外面有人闯入,他恍若不见,连眼皮亦不曾抬一下。

静谧的垂帘内,忽然有人“嘤咛”一声,慢慢站起身来,正是羡云公主。

她抬眼看到步留仙,一把掀起垂帘,迷惑地问:“留仙,这是什么地方?”

帘外的三人这才看清楚,帘中坐着的那人一身白衣,身形清癯挺拔,满头白发披拂如镜。在他面前摆放着一口透明的水晶棺材,棺中躺着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头戴华冠,面容栩栩如生。

“留仙,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羡云摇着他的身子。

他忽然鬼魅的睁眼一笑,双目朝着那水晶棺斜睨过去,仿佛在说,你看看那个就会明白。

羡云疑惑地转过头去,顺着他的目光一看,顿时僵住,全身震颤不绝,半晌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惊叫出声:“母亲!”

帘外的三人都吃了一惊。

萧无垢一步踏入帘内,只见棺中的女人约三十来岁,姿容绝美,雍容华贵,分明是当朝女主,桑王陛下。

他霍然回身,指着棺前的人,颤声问:“师傅,你杀了陛下?”

步轻尘闭目不答,光洁俊秀的面容凝聚一股诡幻之气,双­唇­不停颤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羡云忽然朝他扑过去,厉声道:“是你杀了母亲,你好大的胆子,我要诛你九族!”

她扑去的身体尚没触及步轻尘的身体,立刻被一股无形的气体反弹了出去,直直撞到前面的坚硬石壁上,昏了过去。

夜浓如墨,天地­色­变,整座攒花城中悄然无声,唯有狂风呼啸,刮得地动山摇,恍若乾坤倒转,一副欲扇倒城墙的刚猛架势。

这时,在九重禁宫内的最高祭祀神坛之上站在两道身影,朝着金越山的方向远眺,狂飙劲急,吹得二人衣袂翩舞,恍欲飞去。

“陛下,夜寒风大,还是回宫吧?”

女皇静默不语,片刻后,用那把懒散的嗓音问道:“封公,你是两朝元老。你还记得,朕登基有多少年了吗?”

“陛下元武十三年夏登基为帝,距今已有……十三年了。” 封少词躬身答道,寻思:女皇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女皇的嘴边有了笑意:“那么,封公说说,朕,这个皇帝当得还算称职吗?”

“陛下英明神武,万民景仰。”封少词沉默了一下,“只是,有一件事,还望陛下能——”

女皇广袖轻挥,道:“封公是要说羡云的事吧。”

封少词跪倒在地:“望陛下开恩,公主殿下年幼,绝不可能做此大逆不之事,必定是遭­奸­人陷害!”

“起来吧。”女主叹息一声,抬眸望着远处墨黑的金越山脉,悠悠道:“封公所说的­奸­人,是指步轻尘吧?”

封少词大吃一惊:“陛下?您早就知道……”

女皇忽然仰头大笑,清越的声音在夜风中远远传去:“朕是天子,这天下有什么事能瞒得过朕的眼睛。除非,是朕自己愿意盲了,聋了,死了……这天下都是属于朕的,朕这一生,想要什么都能得到……”

封少词惶恐,竟不知道如何答话。

女皇缓缓回过身来,“封公,你看着朕!不用怕,好好看看朕的这张脸。”

封少词犹疑地抬起头,迎着女皇冷锐的目光,从她的额、眉、眼、鼻、­唇­一路看下,直看到下巴的一颗小小黑痣——他的目光忽然滞住,有一种巨大的惊恐冻结了他的骨髓,身躯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思荔长公主?”

女皇的­唇­角牵起了一丝残酷的微笑:“刚刚朕问你,朕登基多少年了?呵呵,还是让朕告诉你吧,算上今天,朕登基整整五年零八个月。”

“你知道,朕每天坐在龙椅上,都在想什么吗?”

她轻微的叹息了一声:“朕日思夜想的,不过是一件事。一母同胞的两个女儿,同样的一张脸,同样的身世地位,他步轻尘为什么单单只喜欢采桑?只要朕愿意,朕连她的皇位都可以抢过来,为什么独独抢不来一份感情?”

女皇冷笑:“你以为,步轻尘真的要谋反吗?错了!他首要的目的是替采桑招魂,篡位谋反不过是要引开你们的视线,哼哼!你们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朕什么都知道,而且知道得比谁都清楚。”她的眼中渐渐聚集了一种残暴酷烈的疯狂,“朕就是想看看,他步轻尘究竟有多么爱采桑?朕要用这数百万苍生与他赌一场,可是……朕输了……彻彻底底地输了……”说到最后声音渐渐弱下去,微不可闻,一丝血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夜深露重,封少词却一身冷汗湿透了层层衣背。

密室前方的青灰­色­石壁里,有一头蝶翼蛇身的怪兽正在缓缓翻动身体,双翼约两丈余长,左翼湛青,右翼冷蓝,正随着步轻尘的不停翕合的­唇­形轻微煽动。

怪兽的羽翼每动一下,大地就跟着震动一下,石壁上的石块灰土纷纷坠落,缕缕黑烟从妖兽的周身倾涌而出,在这封闭的密室平地刮起一股黑­色­旋风。

四周蓦然一片漆黑,恍若回到了那混沌不分鸿蒙未破的太初伊始,四壁数十支熊熊燃烧的火把亦无法照透这一股撕裂不开的浓稠暗黑。

密室中静无声息,唯闻风吼。

在这团巨大窒息的暗黑里,谁也看不见谁,但可以肯定的是,每个人的脸上必定雕刻着同一种表情,书写着同样巨大的震撼,错愕与惊恐。

沈多情再不敢迟疑,双手持刀横于眉间,头顶红光大盛,迅速向下漫过脸庞胸腹大腿,全身恍若罩上一件浴火红衣。突然,他一声大喝,一道炙艳光芒瞬间划过漆黑密室,撕锦裂帛一般砍向那团状如浓云般黑影。

那团黑影顿时一滞,四下流散开来,好似密闭的黑匣子忽然打开了一道细微缝隙,挤进一丝天光,又似一个漆黑瓷瓶静默的裂出一道冰纹。

这团浓黑之中有一缕­精­魂摇曳着飘向那口水晶棺材。

步轻尘猛地睁开双眼,长身而起,广袖舒卷,已将地上的羡云公主玩偶般抓在手中,右掌横切,羡云的手腕顿时鲜血喷涌,尽数滴落在棺中的­妇­人双­唇­之上。

这一连串变化皆是电光火石之间,三人一时都不知他意欲何为。

沈多情眼见那缕­精­魂就要附上棺中­妇­人的身体,亦不知是何鬼魅,急忙曲指疾­射­出一道红光,势如破竹。

步轻尘静立不动,白­色­袖袍下的修长手指恍惚轻轻地动了动。

四周的空气了蓦然多了一股彻骨的寒意,沈熹微忍不住打了两个寒噤。

沈多情­射­出的那道红光顿时滞住,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冰封给牢牢冻结住了,无论他怎么用力,红光都无法再移动分毫。

暗黑的密室内仿佛挂了一道艳丽彩虹,弧线优美的横戈在半空中,闪着冰魄的光泽。

萧无垢振臂当胸划出一个眩目光圈,大喝一声,奋力推出双掌。步轻尘的身子微微震颤了一下,袖袍疾翻若白莲绽放,五指伸展若清荷出水,凌空迎了过去。

强大砰然的掌风激荡得密室内黑烟飘散,风声大起,就连那缕缥缈幽黑的­精­魂也似乎静止了一下。猎猎风声之中裹挟着一连串清越嘹亮的叮咚脆响——水晶棺已被萧无垢的掌风击得粉碎。

电光火石的霎那间,沈多情玄功催力,双目中神光璀璨,那道红光陡然大盛,冲破了冰封,急电流星般击中了那道黑影的尾巴。

一缕黑烟贴着女子皎洁美丽的面庞消散的无影无痕。

顷刻间,棺内的女人轰然老去,无数道细纹自她的额头­唇­边,眉梢眼角纵横开去,像一朵正在凋谢的绝美优昙。

“不——”步轻尘发出鬼神泣惊的一声吼叫。

这一声雄师受伤般的怒吼,震得石壁轻晃,尘土簌簌直落。

他猛扑过来抱住女子的身体,眼泪似断线明珠一般纷纷坠落,满地晶莹剔透的碎片闪烁,已不辨是流光,还是泪光?

巨大的哀痛由内而外彻彻底底地撕裂了他,面上仿佛有一种兰花猝然被揉烂的痛楚,从他光洁俊雅的额、鼻、­唇­纵横开去,整张脸蓦然­干­枯,断裂至瘦小,盛不下任何一丝表情。

记忆的长河携裹着尖锐冰冷的雪花,铺天席地般涌来。

有多少年了,他在宿命的悲哀中沉沦,寂寞成了血液的全部,他用自己的血与泪、­精­与魄来浇灌,不惜以万千生灵来祭奠,整整五年的心血在这一刻,全部化成了泡影。

至痛,以至于无言。

长久的静默中,彻骨的绝望与悲恸激发了更嗜血暴乱的疯狂,有一个声音在他的灵魂发出呐喊——毁了这世界,所有的人都要陪葬。

他霍然抬眸,一头丝绸般光滑的雪白长发披散在嫣红双颊,微陷的眼窝里赫然裂开无数道逦迤血痕,凶光毕露盯住萧无垢。

萧无垢从没见过师傅如此疯狂模样,心生怯意,忍不住后退了两步。

沈熹微纵身上前握住他的手,喝道:“你想怎么样?”

步轻尘看了看她,忽然仰头狂笑起来。

顷刻,他止住笑声,赤红疯狂的目光掠过室内的每一个人的脸:“采桑死了,你们全都要陪葬,这里的每一个人,谁也别想活着离开。”

闻言,步留仙冰封镜湖般的眼眸微微收缩了一下。

沈熹微冷笑:“我们先杀了你这个疯子!”说着,两颗明珠已朝着他的双目激­射­了过去。

萧无垢大叫一声:“不要!”

话音未落,明珠已对着她的双目反弹了回来。

萧无垢急忙挥掌将她推开,双珠穿透他的双肩,带起一缕血光直嵌入身后的石壁之中。

他颓然跪倒,强忍着剧痛:“师傅,无垢这条命是您给的,现在还给您,只求您将‘腐尸化骨粉’的解药——”

步轻尘抬脚将他踢翻,“解药?哈哈……解药早已被我销毁,你很爱她是吗?那就慢慢等着,亲眼看着她是怎样化为一滩黑水吧?”

沈多情闻言全身一颤,失声道:“小容,你中毒了?”

沈熹微恍若不闻,急点萧无垢双肩七八处|­茓­位,止住鲜血,抱住他泪如雨下。

步留仙忽然抬起头,笑:“她中了‘腐尸化骨粉,只剩下两个时辰的命了。”

沈多情呆住。

步轻尘双袖疾挥,密室劲风陡起,凭空多了一股森寒之气,几人都似从酷暑盛夏掉入严寒冰窖般打了几个寒噤。

沈多情如梦初醒,一股悲愤直冲胸口,怒吼一声挥刀直取他的咽喉。步轻尘冷笑一声,双臂急翻,掌心摧力,锋锐之极。

他顿被这股雄浑掌风震飞数丈,砰然撞上石壁,口吐鲜血。

他心中惊骇,知道步轻尘功力已臻化境,兵刃利器难以伤他,忽然抛了宝刀,咬破双手中指,左掌当胸捏指成诀,右掌中指轻点眉心,自额头缓缓划个一个圆圈。

沈熹微猛见哥哥的手势,竟是密宗禁用的狱印诀,顿时惊得魂飞魄散。

这狱印诀须以血祭灵咒,威力固然刚猛无敌,但若不能伤敌,必将反噬自身。

她尚来不及阻止,已听得一声轰然巨响,在这一方密室之内经久不息,飙风如狂,目不能开,直觉得四壁无数石块纷纷而下,周身忽而酷寒如冰天雪地,头脸手脚恍欲结出冰来。忽而又似置身灼热烈焰之中,皮焦­肉­痛。如此周而复始,她感觉胸口时冷时热,痛楚难当,几乎要哭喊出声。

蓦然,轰然不绝的响声之中,隐起另一道破空之声,声音短促而尖锐,一响即没。那一道冰寒的劲力骤然消减,直至无影无踪。

沈熹微睁眼一看,只见步轻尘的胸口Сhā着一支玄黑短箭,­唇­角挂着一丝鲜血,整张脸庞已蒙着一层淡淡的寒霜。再看沈多情面白如纸,额间一圈红芒,渐渐消弱不见,正是血咒归位的迹象。

她这才放下心来,长舒一口气。

步轻尘慢慢转过身,细长目中两道暴戾凌厉的光芒直逼步留仙。

步留仙挺身而立,寒潭般的目光亦回望着他。第一次,他毫无畏惧地迎着义父的目光,眸底涌动着一股极其复杂的神情,似乎在说一种只有他们俩人才能听懂的对话。

步轻尘目中的光芒渐渐弱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悲凉与残酷交织的灰败­色­彩。他忽然大喝一声,抬手望自己的胸口一拍,一股鲜血喷薄而出,宛若狂风席卷中的一树桃花。

而那支短箭,却穿透而出,正中石壁那头怪兽的尾部。

几人只听一声群山崩裂般的凄厉哀嚎,石壁上的岩石纷坠如雨,直震得众人胸腹间翻江倒海,沈熹微内力稍弱,竟被震得昏了过去。

沈多情适才内力耗竭,亦觉得脑海嗡嗡作响,忙提起地上的羡云公主,奔到萧无垢身边,急问:“萧兄,你怎么样?”

萧无垢双肩受伤,却掌抵沈熹微的背心推拿。这时,眼见怪兽两丈余长的湛青左翼已破璧而出,不由惊呼:“我没事,妖兽就要出来了,快阻止它!”

一语未毕,密室上方又传来一阵惊雷巨响,好似天塌一般。紧接着一连串轰隆隆的余声,无数青石瓦片块滚将下来,瞬间竟堵死了出口。

步留仙面­色­微变,心知是寺塔倒了,忙纵身至室内唯一矗立的一扇屏风之后,双掌急拍,屏风忽然倒转开去,青灰石的地板上裂出一条隧道。

他正欲步入隧道,忽觉一股凌厉刚猛的劲风扑面,却是那怪兽的巨大羽翼横扫而来,急忙纵身跃起,谁知这兽翼虽庞大却灵活之极,翩然急翻而上又对着他的头顶奋力俯击。他身影如幻电泡影,起手一道玄寒淡紫的光芒,雷轰般击向怪兽尚陷在石壁之中的身躯,双足钩住石壁上的短箭,用力往外一扯,短箭铿然疾飞而出,正中怪兽左翼。

怪兽吃痛,一声凄惨哀鸣,整个密室震颤不绝,石土俱下。

沈多情惶急中见羡云尚存一丝气息,立刻抬手点了她几处大|­茓­,又运功渡了一股热力至她体内。

这时,萧无垢抱着沈熹微避过两块大石,猛见她眉间隐隐现出一缕淡墨黑晕,分明是毒­性­发作,整个人顿时凉了半截,目光呆滞,竟似傻了。

他呆了半刻,猛见怪兽的双翼早已挣脱石壁,正合夹攻击步留仙,两道湛青冷蓝的幻丽羽翼凌空急旋翩转,若碧涛起伏倾涌,流光溢彩,璀璨夺目,却也叫人惊心动魄,那一股凌厉刚猛的劲道煽得满室尘飞石舞。饶是步留仙足智多谋,一时也脱身不得。

萧无垢此时万念俱灰,眼看有数块巨石纷纷滚下那黝黑的隧道中去,这隧道若堵上,怕是不能出去了。小容死了,我也绝不独活,就让我们死在这里,何必陪上其他人的­性­命?

他心意一定,顿时纵身跃起,双足凌空对准怪兽的羽翼奋力连踢了数十脚,大叫道:“留仙,沈兄,你们快走!我来对付这头妖兽!”

步留仙乘机抽身急退,纵身跃下隧道,他身在半空,忽然弹指朝萧无垢­射­出一道碧绿寒光。

“好歹毒的人!” 沈多情厉喝一声,急忙提气凌空斜掠,伸手将那绿光夹在指缝之中,触手一片幽凉光滑,不觉心中一凛,忙低头一看,却是一个极细小的水晶瓷瓶,瓶中有一颗碧绿丹丸。

难道是解药?他既惊且疑,回头见妹妹的整张脸竟已黑透,心中大骇,姑且将这颗绿丸喂她吃了。

不消顷刻,沈熹微面­色­稍霁,轻咳一声悠悠醒来。她甫睁双眼,便见到怪兽扭动庞大身躯紧紧缠住萧无垢的腰,顿时惊叫出声,一跃而起,扬手­射­出朝怪兽­射­出一把明珠。

萧无垢本已体力不支,猛然见她容光焕发,心中大喜,亦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量,腰身一振,腿抬过顶,对着怪兽头部奋力一阵猛踢。怪兽忽地凄叫一声,他蓦觉腰间一松,整个人跌落下来。

沈熹微看得真切,知道他那几脚正踢在蛇的七寸附近,陡然灵光一闪,大声道:“我知道了,蝶翼蛇身,七寸,它的死|­茓­是七寸。”

闻言,萧无垢与沈多情二人俱是眸光大亮,忽然互一点头,齐身跃起。

沈多情掌吐红光,朝着一对兽翼左右齐发,萧无垢抬腿奋力踢它七寸。

怪兽一双硕大金睛发出两道残暴光芒,似猜透他们心意一般,左翼护胸回挡萧无垢的双腿,右翼急翻若扇,满室劲风贯耳,将沈多情的掌力摧散殆尽。怪兽左翼在内,右翼在外,竟将萧沈二人抱在了身前,蛇身倏地窜游而出,缠紧二人的身子。

他们都觉一股巨大压力倾扎而来,动弹不得,萧无垢忽然瞥见怪兽左翼上的短箭,心头一动,轻叫道:“沈兄,箭!”

沈多情立时已知其意,大喝一声,双掌灼热红光猛涨数丈,兽翼惧烫,一阵剧烈扑腾,萧无垢乘机拨出左翼上的短箭,疾窜而出,身在半空,忽见一支玄弓迎面飞来,忙伸手接住。

沈熹微叫道:“快­射­它!”

沈多情全身俱被怪兽缠住,面­色­发紫,呼吸维艰。怪兽猩红碧紫的一颗脑袋挣扎扭曲着,眼看就要破壁而出。

千钧一发之际。

萧无垢曲指拉弓如满月,玄弓铿然鸣响,锐箭破空­射­出,彷佛海天低昂回荡,闪过一道青白电光般穿透石壁,牢牢钉在蛇身的七寸,分毫不差。

随着一声凄厉长嚎,整个金越山都晃动了一下。

怪兽的整个脑袋滞留在凸显石壁上,然后一寸寸沦陷,深嵌,直至虚无,湛青碧蓝的幻丽双翼迅速萎缩,慢慢化成了缕缕轻烟,满室的黑烟瞬间飘散开去。

疾风卷雪般的肃杀之后,周遭忽然平静如幽蓝天幕的一片闲云。

金越山下的三千士兵,这时已只剩下寥寥十余人,而他们面对的却是成千上万的妖兽­精­怪,尚有无数的妖兽正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涌来。

封拓熙的整个人除了一双眼珠黑如点漆,其余地方皆是一片褚红,兽血人血混杂,层层聚集凝固全身,腥味深重得连他自己都欲呕吐。

殷姿单膝跪在地上,气喘如牛,瞪着前方密集如飞蝗般汹涌而来的妖兽,满眼都是浓稠至化不开的绝望,弱不可闻地说了一声,“这么多怪物,就连老天也救不了我们。”

封拓熙持剑仰天一声怒吼,紧闭双目又一次扑了上去——力道却如石沉大海,竟扑了个空。

他猛地睁开双眼,只见四周的浓黑­阴­云蓦然流散开去,天地之间风清月明,星空朗朗,晚风轻柔舒缓。

若不是林间道旁横隔的无数尸体,他几乎要怀疑,刚才那血腥暴虐的一幕,到底有没有发生过?

他呆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沈多情成功了!随后,整个人虚脱得平地倒了下去

沈熹微扶着萧无垢,沈多情怀抱羡云公主,四人步出密道,正看见一轮旭日东升,整个山头俱被绚烂的彤云霞彩镀上重重红芒,万缕金线透过云层洒向人间。

三人劫后余生,感慨得久久无言。

半晌,沈多情忽道:“奇怪,步轻尘明明说解药都被毁了,步留仙是从哪里得来的?”

沈熹微闻言也蹙起两弯新月眉:“对啊,他又怎么会肯将解药给我呢?”

萧无垢静默一下,漆黑的眸中涌起莫名的忧伤,轻叹:“留仙的心思,恐怕比师傅还要难测。他自幼惧怕师傅,想不到竟敢对他­射­出致命的一箭?”

三人重新陷入静默。

沈多情忽然一阵后怕,倘若步留仙没有­射­出那一箭,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命站在这里?这个天下,又将会是怎么样的一番局面?

或许,这就是人生吧,永远充满了意外,充满了无数的可能。而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命运究竟给你安排了什么。

“这是什么地方?”羡云公主悠悠醒来,手指按住太阳|­茓­,皱眉道,“为什么我的头这么疼?”

萧无垢回道:“这里是金越山,公主殿下!”

羡云看了看三人,指着沈熹微道:“你,我认识,他们两个是谁?”

她没见过沈多情,萧无垢经过封逸昀的易容术,俨然是个商贩,难怪她不认识。

沈熹微经由边关战乱,又亲历生死边缘,竟把往日争强好胜的心气敛去了大半,指着沈多情笑道:“他是我的哥哥,至于他——”

说着挽紧他的手臂,微微仰头看定萧无垢,双目柔情似水,仿佛这十七年来,她的生命都是一根漫长的青藤,只有单调忧郁的叶子,直到遇上他,才慢慢地开出一朵娇艳的花,生动而圆满。

“他是我未来的丈夫。”

萧无垢闻言,心中狂喜,整个人恍若石雕般痴痴看着她。

羡云错愕片刻,忽然叫道:“啊,我记起来了,留仙呢?留仙在哪里?”

沈熹微道:“不知道,他早就逃出来了。”

“我知道了!”羡云眸光一黯,呐呐:“我知道了,他一定是带着冷护卫走了。”

“冷护卫?”沈多情大吃一惊,“你说冷护卫?她还活着?”

羡云满脸失魂落魄,竟似没听到他的话。

沈多情一把扳过她的肩膀,颤声问:“冷护卫在哪里?”

羡云忽然叫道:“马车,她在马车里。留仙肯定是带着她远走高飞了。他宁愿要一个小小的侍卫,也不要我。”

“马车?”沈多情忽然转身朝着山下疾驰而去。

萧无垢与沈熹微面面相觑,均是一头雾水。沈熹微暗自寻思:冷护卫不是个男人吗?

沈多情一路奔行如风,刚至金越山下,正遇到封少词带了一队人马在山下与封拓熙会合。

二人见到他都面露欣喜,不料沈多情劈头就问:“有没有看到一辆马车下山?”

封氏父子均是一愣,他又大吼一声:“有没有人看到一辆马车?”

这时,士兵中有人问:“刚刚来的路上,好像有一辆马车往东边去了。”

沈多情闻言,飞身夺了一匹骏马,朝着金光四­射­的东方迅驰而去。

封少词皱眉:“这是怎么了?”

沈多情一路向东,纵马如风,许是速度的关系,他觉察自己的体内有某种东西正在逐渐流失。

攒花洲地势平坦,他一路奔驰,直至黄昏,已远远望见一大片碧紫湛蓝的深渺浩海,无边无际。海边停着一辆黑­色­马车,远方的海面上,隐约有一艘船扬帆驶远,渐渐变成一个黑点,终于不见。

他呆呆站在岩石上,良久良久,直到海上一片漆黑,方才转身寻马,忽觉一阵幽香沁肺,抬头借着海上初升的明月一看,只见左侧青黑­色­的峭壁上,有一株桃花开得格外娇艳。

这一夜,沈多情自梦中醒来,忆起最后一次见到冷观语时的情景,少女明眸朱­唇­,绝世容光,令人不敢逼视。

月亮的光芒柔和地洒在他的身上,温馨得叫人想哭。

元武二十六年夏,桑王驾崩,羡云登基称帝,定年号为靖和。

当她坐着威严庄肃的殿堂之上,这个昔日的刁蛮公主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冷峻的目光穿过朝堂,越过满朝文武,仿佛又看见那个面容清冽目光如水的少年——那是她心底最初却永远的痛。

元武二十六年秋,边关捷报,扶风国终于撤兵请降,俯首称臣。遗憾的是,主帅萧无垢与扶风国名将慕容垂交战时,不幸失足双双滑落雪峰,尸骸无存。副将柯戎战功显赫,拜封大将军。

当晚,这名年轻的大将军推掉一切觥筹宴请,直奔封天府,将一枚碧玉指环交到摄政公封少词的手上,跪倒在他的面前,泣不成声:“逸昀公子若不是为救属下,也不至于滑落雪峰……”

封少词转过身去,一向稳如泰山的身躯震颤不绝,无声的哀恸震撼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萧无垢握着沈熹微的手,双双俯身跪了下去。

良久,封少词转过身来,将碧玉指环放到沈熹微的掌心:“这是昔年封沈两家订婚之物,逸昀既死,婚约自然无效,这个你拿着吧。”

沈熹微握着手中的碧玉扳指,泪珠纷坠似霰。

封少词扶起柯戎,抬头看着庭外的月­色­,轻轻哀叹了一声。

他知道,有些事情是无法改变的,当厉无双,慕容垂,萧无垢——当然,没有人会知道这个人其实是他的那个浪荡不羁的儿子——当这些如雷贯耳的名字纷纷在墓碑上找到他们的归宿时,新一代的骄子与斗士们,正摩枪试剑,重新登上了狼烟蔽日,白骨遍野的历史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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