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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苏措终于在一片小房子前停下的时候,他终于松了口气。在星空下大山深处并是那种绝对的黑­色­,适应得久了几乎可以看清楚那些土房的结构,还可以看得到有灯光从一间房子的门缝下透出一丝,隐隐约约并不真切。

苏措朝有灯光的房子走过去,上前叩门。很快有人出来开门。

开门的是个年轻的女子,带着一幅眼镜,看到苏措,她露出个久违的笑容,携她的手进屋。借着灯光她看到苏措身后眉目疏朗的男子,一愣,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她。

苏措笑着为二人介绍:“这位是蔡玉蔡老师,齐家屯小学唯一的老师;这位是邵炜,我的师兄。”

邵炜上前同她握手。这一握让他愕然,他看到对方有着和年轻不相称的手,布满了厚厚的老茧,摸起来非常硌手。他不动声­色­的打量这个乡村女教师,容貌并不出­色­,可是神­色­坚定,眼睛清澈。

蔡玉让二人坐下,说:“走了这么久的路,很累吧。”

“是挺远的,”邵炜笑,指一指苏措:“看哪里都差不多,都不晓得她怎么记得路的。”

这个房间简陋得让邵炜吃惊。昏黄的土墙一碰就会噗哧扑哧的掉灰,整个房间既是书房又是卧室。那张瞧不出颜­色­的桌子上面放着书和练习本;台灯黯淡的灯光毫不留情的加剧了四壁的残破和简陋,至于床都已经没入了角落里,在灯光照不到的黯处。

“没什么好招待的。”蔡玉给两人到了两杯热水,笑容有点歉疚,“苏措,我不知道你要带人来。”

“是我自己跟着来的。”邵炜站起来掀开窗子朝外看,“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山区里的齐家屯希望小学。”蔡玉解释说,“你看的那片是­操­场,明天一早,你就会看到孩子来上课了。”

四月的清晨天气有点偏凉,在山间放眼望去,皆是层层青山,空气清新,不带一点杂质,风景虽好,可是代价亦大,偏僻得难以想象,几乎快被世界遗忘。苏措跟蔡玉起床得非常早,蔡玉在厨房里忙碌的时候,她就站在那片并不能算作­操­场的­操­场上,眺望着远处的山峦。就在这样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山洼里,居然生存着一所只有一位教师,学生不超过二十人的希望小学。

“早。”邵炜站到苏措身边。

苏措对他点头示意,“师兄你也早。”

邵炜昨晚打地铺睡的,睡眠质量不算高;好在平时他们都是熬夜成习惯的,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来。他看着她,笑问:“你怎么知道这里的?你跟蔡玉好像很熟悉?”话音一落,他看到苏措含笑的面孔,补充道:“我知道,我的问题实在很多,如果你不想告诉人,可以不用回答。”

“没什么不能讲的,”苏措回忆着说,“上大学的时候我曾经资助过这里的两个小孩念书,她写信谢我,就认识了。义务教育普及后,我就买了书寄过来。这几年我们时常写信,互相之间也很熟悉;三年前我来了这边上研,离得近了,就来看一看。”

“小师妹你真是让我惭愧,”邵炜重重叹气:“有时候看到新闻报纸中也有提,可我们都没那个心。”

苏措示意邵炜去看那个忙碌的身影:“师兄你也是在说我啊。跟蔡玉比起来,我算什么?你知道她在这里教了几年书?从她高中毕业后就到现在,十年,整整十年,几乎都是她一个人扛起了这所学校,支教的大学生也来过,不过都是来了又走。起初这所小学,你以为是这个样子?那时候教室壁上到处是洞,夏天漏雨冬天漏雪。她只有用泥把墙缝、屋顶抹上才能上课。可是这么些年她半句抱怨都没有提过。”

邵炜回头打量校舍。一个小院落,几间矮房子,钟就挂在一间教室的檐下;­操­场中央,还有一杆国旗。

十多个年龄不一的孩子们这时翻山越岭的来上课了,他们大都来自四村八乡,穿得很朴素,长得很憨厚。看到苏措一个个喜出望外,热情的涌进来,一口一个的“苏老师”,叫得脆生生的。

苏措半蹲着,笑容满面看着那群孩子。

邵炜抱着胳膊站着,看到苏措脸上的笑容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幸福的味道,他虽然累得厉害,可是那种笑容和神采是他从未见到过的。看着看着,他心头泛上莫名的惆怅,愉快苦涩兼而有之,可以意会不能言传。

一个十岁左右小男孩蹦跳着来到苏措面前,从破旧的书包里翻出一本数学书,喜滋滋的问她:“苏老师苏老师,这道题目怎么做呢?”

翻一翻书,苏措有点诧异:“小飞你不是三年级吗?怎么在看六年级的课本?”

小男孩名叫齐小飞,容貌端正,眼睛明亮,除了衣服破旧,半点也不像是这样一个贫瘠的山村里长出来的,明显比其它孩子看起来不一样。他嘟嘴:“三年级的数学都太简单了,我早就看完了。”

那神情使得苏措想起了一个人,她失笑,侧头看邵炜在一旁失神,便指一指他:“小飞,这道题目去问站在那边的叔叔,老师告诉你,那位邵叔叔是咱们国家很有名的数学家呢,所以啊,肯定讲得比我好多了。”

大一点的孩子们已经知道数学家这三个字代表的是了不起的人物,一下子朝邵炜涌过去,缠着他问东问西;齐小飞却没过去,还留在苏措身边问:“真的么?”

苏措刮一下他的鼻子:“当然,苏老师什么时候骗过你。邵叔叔数学非常厉害的,不信你去考考他,随便问他两个数的相乘的结果,他都知道。”

“这么厉害啊,”齐小飞板起小脸,用一种极富怀疑­精­神的语气问:“如果他不知道怎么办?”

苏措假装思考了一会,“如果不行,你就去刮一下他的鼻子。”

邵炜听到苏措跟一个小男孩在算计自己,当下真是哭笑不得,不过刚刚的惆怅不翼而飞,心里没来由的涌上了某种温暖。他看着那群孩子纯真的眼睛,忽然明白了苏措为什么总是到这里来的,他微笑着想,康德的说法也未必正确,世界上除了星空和人类的道德准则之外,还有孩子的眼睛同样是最奇妙的。

三十二

他们在四天之后终于离开那个小山村。蔡玉带着学生们送他们到了村口。他们一走三回头,直到那个远处校舍和身影统统消失在晨光之中。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人,一辈子都在山村度过;总有那么一些人,一生都在与孩子们打交道。山高水远,外面的世界多么繁华与他们毫无­干­系,对他们来说,那些都如浮云。

下山的过程快多了。山里的路都是人一步步的踩出来的,如蛇一样弯弯曲曲。邵炜停住脚步,微微叠起眉头:“还有多少这样的小学?”

苏措知道他已经开始估算,于是说:“你不要告诉我数字。只是,能帮一个是一个。”

“你说的对。”邵炜笑道,“好像你说的话总是有道理。”

苏措满意的斜他一眼。

回到研究所里,又开始忙碌起各种事情。一批博士研究生毕业了,定向培育的大都留在了研究所,剩下的人都要离开;同是赵教授研究生的两位师兄也要从院里的博士后流动站离开,去国内最大的两个城市工作。然后连续好几天,都是送别饭,倒也没什么离愁别绪,就是吃饭吃到消化不良。

最后那顿饭的时候,­阴­雨连绵,大家都有点伤感。一位师兄拍了拍苏措,叹口气说:“我们走了之后,你就是赵教授唯一还在身边的学生,也是最后一个学生了。其实她人很好,就是太严厉,对我们严,对自己更严……”

日子临近夏天,赵教授对苏措是越来越严,不但半点假期也不给,更直接交给她一个关于核核碰撞的论文,因为课题选的偏又难,不要说研究所能帮得上她忙的人不多,就在国内都没有几个人做这件事情,可以参考的书几乎没有;苏措在漫长的半年的时间里每天都只能睡四五个小时,黑着个眼圈看国外所有相关的论文;这段时间下来,她写满了三本打印纸。大家对她寄予莫大同情,私下觉得赵教授太不近人情。

这还只是这篇论文的理论基础部分,几乎相当于学了一门从未涉足的新课。苏措把这段时间学习到的东西整理成了一份五十页的文档,检查数次后,她拿到实验室楼下赵教授的办公室去。办公室没有开灯,黑压压一片,门是虚掩的,苏措见敲门也没有反应,就小心翼翼的推门进屋。

一进屋就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脚,苏措踉跄了几步最后扶着门站定,手搭到了电灯开关附近。灯亮起来后,她看到脚边的地上有个小小的空药瓶。苏措认识的药极少,可偏偏这种药她却是认识的。她握着药瓶,盯着上面的字,浑身开始发抖,那种发颤的感觉每到一处,那一处就不再是她的。

茫然的回到实验室,苏措坐在电脑前发呆。不晓得出神多久,她终于看到邵炜靠在实验室门口看着她笑:“都十一点了,怎么还在忙?”

苏措跟他招呼:“师兄你回来了?”

算起来已经有四五个月没看到他,这几个月邵炜和另一位教授写的论文在国内外都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他这段时间一直呆在国家数学中心,同时忙着出席会议,接收其余数学家的疑问。他看上去那叫一个意气风发。

“我听说这段时间赵教授把你折磨得不成|人形,”邵炜毫不避讳上上下下的看着她,仿佛要找出什么“不成|人形”的证据来。

“没有啊。”苏措斜他一眼,“谁瞎说的。赵老师对我很好。”

“数学上遇到问题,为什么不找我?”邵炜一抬下巴。

本来苏措正在关电脑收拾桌子,此时她抬起一道目光略带笑意的看他:“我的数学不比你差多少的。不说我的事了,师兄你怎么样?是不是得到赞誉无数?虽然我并不太懂黎曼几何,可当时我就说这篇文章会轰动的。十年磨一剑啊。”

两个人踩着月­色­走回宿舍,邵炜讲着这段时间的经历和认识的人,他极能说,而且只挑有趣的讲,声音拌着月光分外动人。苏措忍住倦意听者他的叙述,时不时的提几个问题。一路上遇到不少熟人,皆是表情暧昧的同他们招呼。

苏措上楼前,邵炜忽然叫住她。

“什么?”苏措诧异的回头,一时不查,疲惫没有藏好,让邵炜看得清清楚楚,他竟有些愕然:她怎么能累成这个样子?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本来想说的话题也不可能再提及,于是他对她挥手,示意她上楼:“没什么事情,你好好休息。”

苏措点点头回了宿舍,那晚是她几个月睡的最早的一天,可是梦境光怪陆离,她一次次的被梦魇惊醒过来,然后陷入疲惫再睡,再醒。

第二天苏措把那些文章送到赵教授的家里,让她看看文章是否需要再次补充。苏措呆呆平视前方,赵教授说起话来满头银发微微晃动;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头发全部都白了?她竟然都不知道。

“很好。小苏,我放你两个星期的假。”赵教授说。

苏措终于回神,那满头白发让她觉得刺眼。她把攥在手里的空药瓶放到她的书桌上,轻声说:“教授,昨天我捡到这个。”

赵教授的眼睛不太好,一时没看清上面的字,就问:“什么?”

“您去医院吧。”苏措又悲又急,低声说,“您去医院吧,好吗?”

一旦老去,就很少有什么事情能使他们吃惊,赵教授也是。她取下老花镜后终于看清楚药瓶上的字,又看到苏措几乎是在恳求的目光,继而露出个难得的笑容:“人老了就会病,我也老了,去了医院也没有用的。没什么好担心的,小苏,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什么事情也都能看开了。”

苏措并不常来她家,因为她总在实验室,找起来也方便。此时她环顾四周,这个房间里还是一样冷清,除了必要的生活用品和一箱子一箱子的书,别的什么都没有。以赵教授这样的专家,待遇应该是很好的,可是她还仿佛生活在几十年前。她是怎么过来的?没人知道。苏措鼻尖开始发酸。

“你有了心理准备,也好。”赵教授点头,“这篇文章写完后,就是你的博士论文。”

掩上门的那瞬间苏措心力交瘁。她从门缝里看到她的身影,微微有些佝偻,伏案写着什么,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中轻轻晃动,阳光落在她的老花镜上,反­射­出微弱的光芒,也挡住了她的目光。

当天下午苏措就背着书和电脑笔记本,离开了研究所。她再次去了齐家屯小学,因为太忙,她有一段时间没跟蔡玉联系,现在才知道,今年入学的小学生比往年多了十来个,蔡玉已经忙得生了病,人急速的瘦下去一大圈。

那天晚上,两个人坐在床上聊天。苏措问她:“支教的大学生还没来?”

蔡玉苦笑:“应该八月底到的,可是现在都十月中了,还没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刚刚有空,这半个月你歇一下,我来代课。对不起,我也只有帮你这么多。”苏措有心说笑,“你要是不怕我教不好孩子的话。”

灯光很黯,蔡玉的脸庞流动着莫名的苍凉:“你开什么玩笑,你是华大的大学生,现在念博士,水平比我不知道高到了哪里;我就是高中毕业……当年我的成绩已经是学校最好的,可也不过刚上了重点线,华大对我们来说,就是梦想,平时是想都不敢想的。”

苏措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句的说:“没有人比得过你,没有人的。”

看到苏措那郑重的表情,蔡玉也不想在这话题继续下去,打趣着道:“对了,上次跟你来的邵炜呢?他很喜欢你吧?”

“啊?”苏措冷不防听到这个,一呆。

“如果不喜欢你,没有男人会无怨无悔的跟着你跑到这么个山沟里来的。”蔡玉说着,扶一扶眼镜,笑道:“第一次你来齐家屯的时候,我真是吃惊。我没想到你那么漂亮,我再也没看到比你漂亮的女孩子了。他不喜欢你才奇怪。”

苏措别过脸:“我对不起他。可是,我没办法。”

沉重的语气让蔡玉也想起自己的心事来,她叹了口气,什么都不再说:“睡吧。”

其实苏措并没有真正意义上作过教师,她偶尔来一次,在蔡玉忙不过来的时候给学生们讲讲题,但是站到课堂上还是首次。

教室虽简陋,但是学生们学得很专心,他们端端正正地坐着,稚气的脸上写满了虔诚和喜悦。不过偶尔还是有坐不住的学生,下课的时候会迅疾转过小脑袋和身边的后面的孩子说几句悄悄话,然后重新坐得端端正正,生怕老师发现。苏措只是微笑,到底是孩子,就应该这样。

她教他们念唐诗,书声嘹亮,惊动了山间的飞鸟。她告诉他们,在现在这个世界上,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只有读书。苏措很少用这样的语气说话,那席话听得孩子们大气都不敢出,他们并不能完全理解,可还是把那番话记住了。

周末的时候孩子们都没有来。蔡玉的咳嗽一直没好,苏措不让她动,坚持着自己去溪边打水回来做饭。

那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不冷不热,阳光铺满大地,清冽的溪水缓缓流淌。颜­色­各异的石子均匀而安静地伏在水里,在波光下几乎要变成鱼游动起来。她从衣兜里拿出那只空药瓶反复的看,几乎是一个眨眼的功夫,这半年来的积累的疲惫一下子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疼痛像岩浆般蔓延横流,她头痛欲裂。为什么会忽然这样,她找不到答案。她扶着树想站起来,可是一站起来就跌坐回去。

忽然眼前出现一只手,手掌宽大,手指修长有力,是一只似曾相识的手。苏措微微抬起头,耳中轰然一响,眼前一道灼亮的白光一下子划过。来人穿着长长的风衣,有着一张英俊的让人无法移开目光的脸;阳光照到他身上,头发,面孔上的五官,褐­色­风衣上细密的纹路,指尖都镀上一层金­色­的光。呵,好像是谁说过的,如果需要给阳光做广告,他就是最好的代言人?

陈子嘉弯着腰,深邃的眼睛静静的看着她,只是看着她,手还停在她的眼前,她触手可及。

顷刻间苏措大脑不能思考,她缓慢的伸出手去,仿佛是探究未知世界那样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去,碰到他指尖的一霎那时她感受到了炙热的温度,那温度使得她浑身一惊,又触电般的弹开;不过对面的人丝毫没给她躲开的机会,苏措只感觉手被紧紧握住,一股巨大的力量从那炙热又略带湿意的手心中传来,她什么都来不及想身子蓦然被架空,在她以为自己掉下去的时候稳稳的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怎么,来了?”苏措偏一偏头,轻轻的说,她已经想不到任何词语。

他的下巴磕在她肩膀上,呼吸声也在耳畔,那么温暖的怀抱;苏措忽然不想动了也不想挣扎,她靠在陈子嘉的肩头,闻着他身上那股好闻的味道。

“我说过的,一毕业就会回来。我会来看你还在不在。”陈子嘉语气平静,但是又是确凿而果断,仿佛有金石之音。他左手环着她的腰,本来环着她肩头的右手则松开,续而抚上她的脸颊。她跟以前比没有任何任何变化,一张脸还是只有巴掌大,皮肤还是苍白的缺少血­色­,那双眼睛也还是一样,灵气逼人,写满让人心疼的疲惫。

“阿措,你瘦了。”陈子嘉从容微笑着,手上却加大了一点力度。他舍不得放开她。

苏措同样打量着他。两个人面孔离得那么近,近到似乎超出了安全的距离,近到可以看清楚对方眼底的每屡变化。

时光从不客气的,哪怕只有三四年,可那依然是时光,从来不会像风一样过而无痕,这三四年的时间改变了他。他的眼睛变了,他也变了。苏措昏沉沉的想,以前那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依然是温文尔雅的,不过某些东西随着时光潜入了潜入了那漂亮的深邃的眼睛后面,潜入了风衣下面的身体里,藏在她看不清楚的角落里。

这个时候,苏措终于才意识这个拥抱到底出了问题,她浑身不由自主的开始僵硬,却强自挑上了一丝笑,侧头说:“放开我吧。”

陈子嘉神情平静,专注的眼神不着痕迹的打量她,可却让苏措觉得他在寻找什么。半晌之后,他微笑着松开手。

苏措向他点头示意,然后经过他身边去提那只打满水的桶。陈子嘉审视的看一眼她,大步走过去抢先一步把桶提起来,顺着山间小路往外走,她跟在他身后,发现他一步都没有走错。

苏措都没有开口,她狠狠掐住自己的手心,刚刚被他怀抱捂热的身体再次急速的冷却下去。她不是因为没有话说,而是因为不知道从何说起,不论说哪句都不对。从他出现在这里,似乎她就一直错下去。

蔡玉正在­操­场上打转,看到两人一前一后的回来,立刻拉着苏措到一边解释说:“他刚刚来找你,我就说你在后面打水,把路指给他。”

苏措晓得蔡玉咳嗽没有好吹不得风,而­操­场上风又大,她推着她进了屋子,说:“不变成肺炎你不甘心吗?学校只有你一个人,看病又那么不方便。”

“他刚刚出现的时候,吓了我一跳,我都以为是做梦,”蔡玉看着陈子嘉的背影,问,“彬彬有礼的问我你在哪里,问我你好不好。他是谁?”

“是我哥哥的同学。”苏措不高不低的答了一句。

蔡玉不是个多事的人,可是看到苏措一下子面沉似水,顿时知道这两人的关系并不简单,摇了摇头,也不再说什么。

目前看来,他是一个人来的。苏措烧完水从厨房出来,看到陈子嘉立在­操­场上,凝视远方的连绵不断的状似蜿蜒巨龙般的山峦,阳光勾勒出他修长的身影。

苏措坐在­操­场边上的大石块,轻微的动作惊动了陈子嘉,他走过来,苏措让出身畔的位子。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苏措微笑着问他,“而且没在美国?”

“我修满了学分,提前一年毕业,今年八月回来的,”陈子嘉说,“我爸爸身体出了点问题,又因为工作的事情,耽误两个月才来这里。”

苏措压根没问他在哪里工作,目光蜻蜓点水的掠过他身上的风衣,那件衣服大概是她大半年的补助吧。她微笑着问:“既然能提前毕业,你成绩很好吧。”

陈子嘉神情淡然的一笑,说:“毕业的时候是学院第一。”

“恭喜你,你总是那么优秀。”苏措笑笑,那昏沉沉的感觉一直没从她大脑离开,“所以谁说中国学生在商学院学不好的,都是胡说。”

“这个是什么。”陈子嘉弯腰捡起地上的空药瓶,在瞥到瓶上的标签时本来尚存微笑的脸一下子转青,浮上极度不可置信的神­色­。他反复的看着药瓶上的英文和中文若­干­次,终于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后,蓦地转身过来扣住苏措的肩膀,狠狠的,痛彻心扉的问:“是什么?这药是怎么回事?”

那忽如起来的神­色­剧变让苏措摸不着头脑,愣了半晌,直到看到陈子嘉脸­色­愈发难看才想起看他手里的东西,然后词不达意的解释:“啊,这个药,这个药瓶不是我的。我没有生病。”

陈子嘉浑身陡然一松,情绪变化太快现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苏措微微仰着头,看到他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是赵老师的药,”苏措把药瓶从他手里拿回来,轻轻的摇晃着,凝视着远方,慢慢的说,“那天我在她办公室捡到的。她得了肝癌,也不告诉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肯去医院。我劝不动她,我怎么都劝不动她。”

陈子嘉脸­色­一凛,握住她的手安慰她:“不是你的事情,你已经尽力了。这种病谁都没办法,而且她年纪也大了。”

苏措恍如没听见他的话,接着说:“师兄,你知道吗,我爷爷也是得这个病,前后还不到半年,就去世了。医生说他是疼死的,可是他从来没在我们露出一点半点来,他还是一样谈笑风生。他去世前我正在自己跟自己下棋,他说,阿措你小声点,好吵啊。”

陈子嘉恻然,紧紧揽住她到自己怀里。苏措又累又乏,没了力气,顺从的靠在他肩上。他低头看她,山风吹乱了她额前的刘海和头发。他脱下风衣,小心的搭在她身上。就在那时,他听到了她低声说了一句话。

因为风声太大,那句话他听得不是很清楚,可是就算几个音节也已经叫他心跳急速加快,浑身都在抖;他一遍又一遍的回想模模糊糊的那句话,仿佛数次后他终于确信她的确是说出了那句。

“你让我想一想。”

三十三

山里的深秋天比别的地方来得早,夜晚的时候风声猎猎,吹落树叶。陈子嘉来了不过两天,对这里的一切就很快的熟悉起来。孩子们在的时候,山村小学里就热闹多了,上体育课的时候孩子们踢毽子扔沙包,开心极了,笑声连天,跟回音连成一片,响在山谷里。

下课的时候苏措从教室里出来,带着学生们去了隔壁的图书室。陈子嘉也在那里,聚­精­会神的翻着一本书。这里的图书是捐赠的,来自全国各地。

孩子们飞奔着跑进去,都很热情的管他叫陈叔叔。陈子嘉蹲下来跟他们说话,笑容亲切得不得了。两天还不到,他就能准确的叫出所有三十多个孩子的名字。蔡玉捅一捅苏措,愕然的问:“他怎么那么快记住的?”

苏措看的他英俊的侧脸,并不意外。她从来都知道他能做成什么事情。陈子嘉从图书室走出来的时候,苏措看到他还拿着那本书,疑惑的问:“这些书都是给孩子看的,你拿着­干­什么?”

陈子嘉挑起眉毛朝图书室看一眼:“里面有多少书是你捐的?”

苏措摊手:“我不记得。”

“但这本肯定是。”陈子嘉翻开扉页递过去,“是你的字,写着的时间是七年前,那时候你大一吧。”

苏措认真一看,还真的是,不由得含笑道:“都七年了,时间真快。”

说话间两人走到­操­场边上的树下,树叶已经全黄了,在风的吹拂下发出沙沙的声音,好像在细碎的下雨。

沙沙声被陈子嘉的手机铃声盖过,对苏措点头示意之后,他去­操­场那头接电话。苏措回到图书室里,刚刚遇到齐小飞拿着本书兴致勃勃的从里面冲出来。

“苏老师。”拉着苏措坐下,齐小飞指着书上那副宇航员在太空行走的图画认真的问:“为什么人在太空中可以飘起来,不会落到地上?”

苏措略为思考了一下,然后她示意齐小飞看户外的太阳,解释说:“你看,天上的太阳月亮星星是不会落到地面上来对不对?所以宇航员也不会落到地面上,其中的道理是一样的。”

“什么道理?”这番话显然使得他更糊涂的同时又来了兴趣。

“因为万有引力的存在,”苏措拿过一张草稿纸开始一边画图示意一边讲,“在这个宇宙中最多的也是无处不在的……”

整整两个钟头和以后的两天,苏措一有空都在给齐小飞讲普通物理里的知识,起初她害怕齐小飞听不懂而讲的很浅,可是他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实在是比一般的小孩子强太多,而且极难得的是对物理有种天然的领悟力,对一般孩子难以理解的基础且抽象概念,例如加速度、惯­性­、力场等,他居然一下子就心领神会,那种天赋是在让人乍舌。

蔡玉吃惊得不得了,连连说:“我知道小飞很聪明,可是没想到居然是个小天才。”

在苏措给他讲课的过程中,陈子嘉有时也在一旁,两人时常交换吃惊的眼神。齐小飞怀里抱着苏措写着的笔记一蹦一跳的离开,看着他顽皮的身影消失在山路上,陈子嘉感慨万千:“难怪说百分之九十九的天才都在成长的过程中给扼杀了,果真是这样。”

把目光收回来,苏措才想起回应他的话:“我觉得,其实是天才也未必好,大部分人童年都享受不到,实在得不偿失。”

“你小的时候也是这样吧。”陈子嘉侧过头看她。

苏措蹙起鼻尖,轻笑:“不是的。我成绩不好。”

“你故意的。”陈子嘉眼里一抹了然闪过,随之趋紧一步,低了头看着苏措略带狡黠笑意的嘴角和波光粼粼的眼睛。

苏措抿嘴一笑,她微微抬起下巴:“开始怕你不习惯山里的生活,很苦吧。”

“在国外的时候,赶论文作实习生的时候,一天一顿饭也是吃过的。”陈子嘉淡然的微笑,说,“真正走进大山里,才会感受到这里的伟岸巍峨。”

“真的在这里过日子,也就不那么漂亮了。”苏措说,“不论哪朝哪代,最苦的永远都是农民,其中的艰辛劳累哪里又是我们能知道的。”

陈子嘉凝视她的眼睛:“我知道的。我不是不知民生疾苦的大公子。”

苏措一笑,这话好像苏智曾经跟她说过。她眺望远处,其实就某种程度上说,这个地方是如此接近陶渊明的世外桃源。可惜,总是要回去的。

第二天两人离开了齐家屯小学回到县城。一直下了山走到公路上,苏措依然有点担心,她一走,蔡玉一个人又要忙得不可开交,再次病了怎么办?

“别担心。”上车后陈子嘉说,“老师大概明后天就到了。”

乡间的大客车抖的利害,苏措凝起眉头,不解的看着他。

“我问了一下情况。”陈子嘉简短的回答了一句。

苏措自然也听懂了。她知道这对他来说大概也是举手之劳,可依然感激他能够记得那么清楚,客气道:“谢谢你。”

陈子嘉一笑带过,转到另一个话题上:“苏智和应晨最近有没有给你打过电话?”

他语气里的跟刚刚相比有点重,苏措警觉:“很久没有联系了。他们怎么了?”

“没什么。随便问一下。”陈子嘉笑着摊一摊手。

那段路颠簸得厉害,加上他们坐在后排就更抖,好像随时可以把心肝肺腑给颠出来;返回省城的时候苏措跟他说自己回研究所,不过陈子嘉无论如何都不让。三年前苏措已经知道再也争不赢他,只得让他送着她回到研究所。他站在大门外,没有进去。夜­色­朦胧,四野无人,研究所所在的那一片建筑群在黑夜里露出轮廓,仿佛是高原上的一座座纪念碑一样端庄;高原上的风吹过来,很烈很大,吹得站不住。

大门口的路灯虽然亮,可是四周墨­色­太浓,发白的灯光也只能刚刚把两人所在一小片照亮;苏措说完“一路小心”之后再也没有别的什么话,陈子嘉就那么捧起她的脸,俯身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吻,很专注,但是落下去却极轻,蜻蜓点水般擦过她的额角。

苏措回神的时候,恰好看到他已经坐进了那辆送他们回来的出租车里,他在车子里对她微笑。

昏沉沉的拿出证件检查之后,苏措一脚深一脚浅的朝宿舍的方向走去。

脚步声由远及近,苏措抬起头,看到邵炜正从树下的­阴­影里出来。他笑着跟她招呼:“两个星期到了,我就知道你今天要回来,哪怕是一晚上不睡都要回来的。”

苏措斜一眼他,玩笑道:“我是好学生,当然会准时回来。”

两人结伴走回去,邵炜继续说:“对了,他们正准备在我宿舍烫火锅,你也一起来吧。哦,当然,如果你不累的话。”

苏措一犹,正打算开口拒绝的时候看到他眼底莫名的神­色­闪过,当即完全同意:“等我半小时。”

去的时候邵炜宿舍一如既往的热闹,一锅菜刚刚煮开。因为刚刚洗了澡,苏措头发湿漉漉的,直直的垂在半腰;脸颊和嘴­唇­着罕见的潮红,眉目分明,仿佛化了­精­致的妆。一见之后,大家轰然一笑,说:“怎么来了个小姑娘?”

都是平时熟得不得了的那帮人,苏措也不客气,自己拿了只碗死活找个位子在一帮人里挤着坐下,然后慢悠悠的说:“各位才是年轻人啊,本人老得路都快走不动了。”

说完,旁边一个叫王露的小师妹就笑:“那师姐就快找个男朋友啊。再说,你孤家寡人,我们哪里敢轻举妄动呢。”

几年来苏措听类似的话听的耳朵生茧,早就习惯了对此选择­性­的失聪,可是今天这句确让她没来由的胸口奇怪的一抖,多少年没有这种感觉?她自己也不记得了。捞起一块­肉­片盛到油碟里,苏措笑得一脸暧昧的看着王露:“晓得你在想什么,想嫁人了吧。不如师姐我给你介绍一个男朋友?包管才貌双全。”

王露也不客气:“说说看。”

苏措笑着一指坐在对面的男生:“叶海澜怎么样?”

那个叫叶海澜的男生本来就在留心听他们说话,登时脸烧得痛红,抬头看了一眼王露,讷讷的一句都说不出来,在那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瞧他的样子好像很不得立刻从这个屋子消失。

王露哪里想得到苏措一下子就戳到点子上,拿一只眼睛瞄着苏措,另一只眼睛瞄叶海澜,尴尬和期盼兼而有之。

一座人左看看王露,右看看叶海澜,安静下来,只以眼神交流。在作这样交流的气氛中,众人纷纷看出了点门道,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然后一个劲的催促两个人说话,在众人的逼迫下,叶海澜结结巴巴的开口:“师姐你别开玩笑了——”

话虽然对着苏措说的,可是他眼睛却停在王露身上。邵炜当机立断的拍拍叶海澜的肩膀:“难得有人说出来了。既然有机会那就要抓住,错过了就悔之晚矣。”

叶海澜从这句话里得到了莫大勇气,很快冷静下来,一言不眨的看着王露:“没错,师姐没说错。我就是这个意思,王露,你做我女朋友怎么样?”

说完他不再闪避目光,盯着王露眼都不眨。苏措也笑着对王露说:“好不好给句话,别让人家­干­等着。”

刚刚王露都一直镇定,现在忽然红了脸,声音细得不得了:“好啊。”

那个“好”字一出口,所有人开始拍桌子敲板凳,笑声掀翻屋顶。平时的研究太苦闷,难得有件乐事。那晚实在是乐疯了,借题发挥,简直不记得是怎么收场的。闹声喧哗震天,起初隔壁的几个宿舍还表示了不满,后来知道是这件喜事,也纷纷过来凑热闹,搞得跟他们俩要结婚似的。若­干­年后苏措才知道这件事情作为典型的风流佳话在研究院里代代相传,几年后这一对结婚的时候,她还托人送去了一份大礼。

总之那天聚会最后的结果是大家都喝多了,摇摇晃晃的摸回宿舍,把满屋狼藉留给苏措和邵炜收拾。

两个人一个收拾厨房,一个收拾客厅。走了两小时山路加上又坐了一天的车,再对付完屋子里的狼籍后,苏措简直累的虚脱,可是却在邵炜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换上一副­精­神奕奕的样子。

邵炜从厨房里出来,上上下下的打量她,笑容满面的说:“你一早就看出他们是一对了吧,我倒是一直没看出来。原来你还很有做媒人的潜质,应该开个婚介所什么的。”

“我也觉得,”苏措直乐,“王露和叶海澜也够呛,两人一个腼腆一个嘴硬,死活不肯说,我就推波助澜了一把。”

“你这一推的确不错,”邵炜斜靠着厨房门口,说,“本来大家是给我送行,结果变成庆祝那小两口定情。”

“送行?”苏措抬起下巴看他。

“是啊,送行。”邵炜依然保持着笑容和姿态,一眼不眨的看着苏措:“我给调到国家数学中心了。”

苏措热情洋溢的点头:“现在终于定下来吧。啊,多好多好。”

灯光下苏措脸上灿烂的笑容让邵炜心头涌上伤感,他手脚僵硬的几乎不能动,半晌后才慢慢的说:“陈子嘉一直送你回来的?”

给这个问题问得苏措笑容一敛,她沉静下来,问:“是你告诉他?”

邵炜再次想起一个星期前的那件事情。陈子嘉在研究所里找到他,清清楚楚的跟他说,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他记得陈子嘉说那话的神态,目光平静,彬彬有礼,嘴角挂着从容的微笑,眼睛的那种志在必得的信心让他震惊。他终于知道自己一直以来缺少了什么,是信心。

灯光在他的眉毛和眼睛下投下一片­阴­影,苏措看不到他的眼神,只依稀觉得他笑容比刚才深的多,脸上的酒窝却没被笑出来。暗自诧异的时候却听到他说:“我以为你是无法再爱任何人,原来你只是不能爱我。很好。很好。那我就放心了。”

这话让苏措猛然站起来,站起来太剧烈以致头晕眼花,苏措听到耳边嗡嗡响,眼前四壁旋转,灯光忽明忽暗,恍惚着地震将至。那种奇怪的感觉很快就以她意想不到的速度消失了,她镇定下来。

“谢谢你的招待,师兄。你一路顺风。”苏措微微笑道。

她所站的地方就在门边,也就伸一伸手,门就顺从的给拉开了。站在门口,她清楚的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叹气。她那么的想离开,可是脚步停留在门槛一步也挪不懂,而她自己,也不知道原因么。

转个身回来,她正对着邵炜所在的方向,下颚微微颔着,没有看他,自言自语般说着:“对不起,对不起,邵师兄,你对我的好,我都记着。你早就可以调走,却因为我还留在这里,这些,我都知道。我负债累累,我欠了太多我还不了的债——”

说话时她的头发从肩头垂了下来,悬在空中,反­射­出幽幽的暗红­色­光芒。邵炜凝视着那样的光芒,然后走过去拍拍她微微发抖的肩膀,竟然是笑容满面:“你不用抱歉,我高兴这么几年都在你身边。可是,我认识你的时候,太晚了,我输给了太多的人。从此之后,你只能是我的小师妹了。”

苏措低着头没说话,拖着脚步朝外走。离开前,她小心的掩上了门。

对于他们来说,工作调动这种事情,数年下来见得也不少,并不是什么值得特别宣扬的大事情,反正是国家需要去哪里就去哪里。再说科学界这个圈子说大其实也不大,怎么都会遇到。

相比之下,苏措更担心赵教授的身体,她除了自己手头的工作之外,也主动负担起了照顾她饮食起居的任务。赵教授不愿意苏措的照顾,可是苏措日复一日的坚持,实在让赵教授也无能为力。那学期最后两三个月内,她的病情没有恶化。第二年开春之后,她还带着苏措参加了一个物理方面的会议。

会议持续了一周,是在南方的一个小海岛上开的。跟北方漫天风雪不一样,这里还是炎热的夏天,椰子树和热带植物长的生机茂盛,绿意盎然;海洋广袤无垠,她们住的地方临近海边,一到夜晚就听到海风呜呜的吹过。

苏措第一次这么靠近大海,新奇得像个孩子,晚上她独自一人溜出去,在沙滩上沿着海岸线散步,每走一步,地上就印出一个小坑。

返回招待所,赵教授还没睡,她看着苏措笑:“一个人也能玩的那么高兴,现在看上去,到像个孩子了。”

苏措眨眨眼。在年龄上比起来,赵教授的确可以把她看成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赵教授看着窗外的海洋,颇有感触:“我的孙女看到这片海洋,也应该跟你一样高兴。”

“孙女?”头一次听到导师说起自己的家人,苏措一愣。

“人老了,就会想起很多事情,很多早就该忘记的琐碎事情,”赵教授放下手里的相框,近似于自言自语的说,“一生也就这样过去了。”

苏措无法接腔,她在灯光下看清相框里的照片。那是张黑白照片,虽然起码有几十年,可是保存的很好,照片上的赵教授清秀甜美,怀里抱着个婴儿,年纪绝对不超过二十五岁。

面对苍老,时光便会倒流。

照片的存在或许是件残酷的事情。她对抗时间,证据一样的帮助人们保存了过去的记忆,已经故去的人在照片里可以笑容依旧,已经消逝的时间曾经开放的如花绚烂;它有意无意提醒人们,年华老去,时不再来。

那是赵教授唯一一次跟苏措提到自己的家人。

回到研究所,赵教授就病倒了。她起初去了省医院,后来又给强行送到了解放军总医院就医。苏措是想陪着她一起去的,可是赵教授坚决不许。看到赵教授留给她的计划和任务,苏措这才知道她早就预知了这一天,把以后大半年内她需要完成的任务都交待得清清楚楚,每分钟都给排满。

研究生阶段的最后一个暑假还是来临了。苏措每天都在实验室忙得昏天黑地,咬着牙一点一点的把这个暑假熬过去。她总是坐在离电话最远的地方,只要电话一响,她都逃跑一样的避开。

三十四

接到苏智电话的那天,是研究生阶段最后一个学年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正是晚上,苏措处理完一组实验数据,正打算关门的时候,电话响了。

电话那头苏智的声音高亢有力,第一句话就是报喜,说自己当爹了。这算是苏措这段时间以来接到的最好消息,她大喜过望,详细的听着苏智汇报情况,连个Сhā嘴的机会都没有。

末了命令她:“如果有空,来法国看你的小侄女吧。”

这话苏智也说了若­干­次,不过这次苏措头一次认真的考虑起这件事情来。最近她本来也有假,护照也办了下来,再说呆在研究所也是七上八下的担心,不如真的去国外看看自己那个刚刚出生的小侄女?然后她就决定下来。

去法国的过程需要在首都机场转机,拖着行李箱通过海关时,苏错环顾四周,一样热闹,一样的人来人往。四年前大学毕业离开这个城市,四年后又回来,虽然外面变成什么样子她并不清楚,可是光看这翻新后的国际机场,就知道这座城市也应该有所改变。

苏措前面的一行人都是外国人,很热闹的说着什么,说的手舞足蹈的不停比划。苏措为了免受其害,朝后退了一小步,可是还上被一个前面那人打到手臂,那个有着大胡子的外国人立刻回头朝她说了一串法语,然后一顿,又说了一长串英文。苏措的英文听力很糟,加上那个人的口音并不标准,她只隐约的听出来他是在道歉,就笑着摆摆手。

“他在问你能不能跟他合照。”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苏措一回头就看到接近一年不见的邵炜拖着行李走来。他穿着深­色­的西装,衣服给烫的笔直,风度翩翩。也不光是他,那是一行人,七八个人都穿着非常正式,苏措对其中一位有印象,是华大数学系的教授,是位国内知名的数学家;她随即想起刚刚在报纸上读到国际数学年会在法国召开的新闻,顿时恍然大悟。

“怎么你也去法国?”邵炜问她。

“去看我的小侄女。”一提起这件事情,苏措眉飞­色­舞,掩饰不住的喜悦。

邵炜凝视苏措,笑着点头:“好啊。”

托运完行李,邵炜把苏措介绍给那些数学家认识。知道这个漂亮的姑娘是学物理的,又是赵若教授的得意弟子,对苏措亲切非常。

“对了,”邵炜问她:“我听说赵老师——”

苏措脸­色­一变,飞快的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不用再说了。”邵炜无声的一叹。她还是这样,自作主张的把所有人关在外面。

他们在头等舱,跟她的位子不在一处。一在窗边坐下,她就开始打盹。两天前开始,她就开始奔波,累得姓什么都快不知道。听到空姐温柔的用中法两语提醒旅客的起飞前的注意事项,苏措闭着眼睛迷迷糊糊的想:若­干­年来,她好像总是在疲惫劳累中挣扎着过日子。为什么人生搞成这个样子?她自己也不知道原因,也不想知道原因。

到了法国之后才发现巴黎正在下雨,异国的雨看上去跟国内也没有什么区别,苏措在机场给苏智应晨打了电话,家里的电话,手机始终没有人接听。她几乎呕得快吐血,恨不得立刻买机票飞回去。在语言环境全然陌生的异国,她哪怕有十八般武艺都没有用。唯一庆幸的,好在这里还不止她一个人。

邵炜看着她:“怎么你事先没告诉你哥?”

苏措狠狠踩着光滑可鉴的地板,笑得那叫一个无奈:“我想给他个惊喜,可他倒好,直接给我个惊讶。”

“那跟我们去酒店,然后再打电话找他。”

巴黎跟苏措想象中的决然不一样,她在苏智的照片里看到过这个城市的一切,早就领略过其中的风情和浪漫,四处弥漫的浓浓历史气息,所有一切她并不意外,也不觉得新鲜,仿佛早已来过这里。让她惊奇的是另一件事:一路走来,街头各种露天咖啡馆、餐厅到公园,众目睽睽下热吻的情侣随处可见,哪怕是下雨都不能删减他们的兴致,只是让这环境看上去更加浪漫。

这哪里是普鲁斯特笔下的巴黎?苏措想。完全不是。

酒店在巴黎大学附近,门口挂着各种语言的横幅,还有各个国家的国旗。新闻上说,这次数学年会汇集了全球上百个国家的数学家,盛况空前。她现在总算信了。在房间里刚放下行李,打给苏智的电话终于通了。

知道苏措在巴黎,他仿佛烫到似的一惊,而后边笑边叹:“阿措啊阿措,你来之前怎么不告诉我们一声,我们现在都不在巴黎啊,在敦刻尔克。”

苏措瞠目结舌:“那怎么办?”

“你现在在哪里?”

说了酒店名和房间,苏智略为思考,说:“我找朋友去接你。”

苏措还想说什么,可是那边已经挂掉了电话。苏措盯着自己的手机发愁。邵炜看到她古怪的神­色­,笑问:“怎么了?”

“国际长途加漫游——”苏措悲哀的说,“你猜,多少钱一分钟?”

邵炜大乐,出主意:“找你哥报销去,再说本来就是他的错。”

苏措连连点头,笑得腰都直不起来,确实是个好主意。

晚饭后重新回到酒店,邵炜才有了时间打开行李箱整理行李。苏措凑过去看,半个箱子装着笔记本电脑,一沓一沓的论文和书等等,还有半个箱子是衣服。

苏措脸一热,迅速的别过脸,顺手抓了本论文集开始看。

瞥到苏措尴尬的神情,邵炜忍不住失笑,抓了几件衣服就去洗澡。

浴室里传出水流声,苏措一回头就能看见磨沙玻璃后晃动的高大人影。她匆匆别过头。起初是为了掩饰尴尬而翻着那篇英文论文,读了几行之后,苏错惊奇的发现这几年研究生读下来,自己的英文阅读能力大有长进,就算是艰涩的数学论文读起来都没有太大困难。

“……晚上你就住在这里吧,”邵炜的声音隔着玻璃传来,“不知道苏智知道让谁来接你,我不放心陌生人。”

还没来得及说话,是服务台那边就来了电话。悦耳的女声说着法语,她自然听不懂她说什么,唯唯诺诺了几声。回头看到邵炜只披着浴衣从浴室里出来,头发湿漉漉的,其中额前的头发都快扎到眼睛里。

边擦着头发,他接着刚刚的问题问:“怎么样?”

苏措有点啼笑皆非,环顾一下四周。这间房是单间,怎么看也不能多看出一张床来。就算是还有一张床,她也没有跟除了苏智之外的异­性­一起过夜的经验。

敲门声响了起来,因为市场有人来找,房门一直虚掩着,没有真正关上。邵炜也没看门,习惯­性­说了句请进,来人就大步踏进屋子。

“算了,”苏措低头看着论文,说,“我还是——”

一大片­阴­影携同一道来势汹汹的目光陡然降临在她身上,让她没来由的如坐针毡,再小心翼翼的把头抬起来,愕然中发现她屋子中央站立着的修长身影。因为来人个子很高,几乎挡住了壁灯全部的灯光。

苏措忽然眼前一花。那张英俊的让人无法忘记的脸上的神­色­各种各样,怒气,担心,焦灼,忧虑等等情绪轮番闪过,目光又直直逼来,简直让苏措招架不住。她静静的把论文搁回小桌上,小心翼翼的按照顺序排好,然后站起来,嘴角一弯就闪出个笑跟他招呼:“师兄,为什么——”

“我来接你。”陈子嘉沉着声音,道。

苏措点点头,露出醍醐灌顶的神情。

“这又是怎么回事?”陈子嘉怒气压得隐约,声音一字一顿,在压抑之下听来几乎是称得上咬牙切齿。说着他目光凌厉的再一次扫过房间,薄薄的­唇­抿住,眸子因为激怒之­色­而亮的吓人,手捏成了一团,手腕上青筋突突直跳,眼睛里越烧越浓的火光使得苏措忍不住朝后一缩。她知道对陈子嘉而言,这已经算是极度的忍耐了。

顺着他的目光,苏措亦环顾了房间一圈。在公平公正的目光下,她的的确确发现,这里的气氛是非常不对。青年男女共处一室,加上打开的行李箱里的内衣,浴室里串出来腾腾四溢的热气,刚刚洗完澡只披着一件浴袍的邵炜,橘­色­的灯光仿佛也沾染了巴黎的浪漫­色­彩,不动声­色­晃动着,怎么看怎么暧昧。

邵炜跟陈子嘉对视一眼,一句话不说,往床上一坐,拿起毛巾开始继续擦头发。两个人目光对视那霎那,仿佛一道闪电从房间里亮过去,每个人的神­色­都给照的清清楚楚。虽然时间极短,仿佛发生了一切。

笑了笑,苏措继续那个尴尬的确又不能缺少的招呼:“为什么你也在法国?好巧。”

她笑得一脸坦然,陈子嘉看到,怒气顿时消失不少。凝视着那张笑盈盈的脸孔,他走近一步,好像觉得距离还是很远更不甘心似的,他再靠近一点,直到把苏措完全纳于他的气息之下,终于把怒气装回盒子里,平静的回答:“我来这里开会,苏智刚刚给我电话,让我来接你。”

这句话一完,场面顿时一冷,怪异的气氛徘徊良久不去。苏措咬咬牙,开口:“在飞机上遇到了邵师兄,下机后又找不到苏智,只好一起来了这里。”

“你的行李在哪里?”陈子嘉两道眉毛一皱,问。

苏措一默,指了指脚边的箱子。

两人距离极近,陈子嘉手腕只微微一动就把她带入自己怀里,随后一只手臂就绕上了她的腰;另一只手准确的握住行李的把手。略一回头,他对邵炜客气的点头示意:“谢谢你照顾她。”

邵炜霍然一下站起来,冷静的说:“我帮的是她,不是你。”

陈子嘉眼睛一闪,露出个轻松淡定的笑,也不解释也不补充,一言不发的搂着苏措朝外走。苏措没有勇气看邵炜,她阖上眼睛片刻,任凭陈子嘉以那种亲密的姿势搂着她离开。

夏天并未完全过去,两个人穿的是薄薄的外衣,隔着他的衬衣,苏措感觉到他身体里炙热的温度。苏措不晓得陈子嘉把她带到哪里去,她也没问。她只晓得陈子嘉对出租车司机说了个她听不懂的地名,然后车子就飞了出去,溅起了水花。

外面的雨越来越大了。雨点中巴黎变了个样子,咖啡馆的灯光摇曳着不休,道旁行人减少,偶尔有人在树下拥抱接吻,那长吻竟可漠视周遭的一切。雨点敲打着出租车的门窗,好像无数极有耐心的客人在敲门。

其实也不过从一家酒店换到城内的另一家规模更大的酒店而已。

没开灯之前,房间里的家俱影影绰绰,空气黏糊得好像糖浆,两个人在夜­色­中站着,苏措想,雨天巴黎的空气跟国内也差不多,这样想着她不觉笑了。在回神的时候,她被陈子嘉轻轻拥住。

“对不起,我刚刚太着急。我一开完会就过去找你,本来以为你是一个人,可是看到你跟邵炜在一起,”陈子嘉顿一顿,每个字都很重,带着谨慎措词的痕迹,“明明知道你们什么都没有,可当时真是怒极攻心,失去理智。我真的太嫉妒了——”

说完他一顿,小心的放开她,摁亮手边的灯。领着苏措熟悉房间之后,陈子嘉一边掩门一边从门口露出让她宽心的笑容:“我住在对面,有事就找我。”

飞机上睡够了,苏措那晚上基本上没睡着。她坐在床上,把电脑放在膝盖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写着一个处理数据的程序,迷迷糊糊的时候又想起一些很多年前的事情,这样也就对付了一晚,直到天­色­开始亮的时候才睡了片刻。

“没睡好?”陈子嘉虽然笑,语气全是关切。

苏措揉一揉脸,竭力让自己看上去有­精­神一点:“是啊。时差调整不过来。”这么轻易就被人看出来­精­神不好,早知道就应该学会化妆。

说话间餐厅已经到了。苏措瞥了一眼菜单,丝毫没意外发现上面的菜名没有一个认识,于是缄默下来,安心的看着陈子嘉说着流利的法语跟侍者交流。

“你居然会法语,我倒是没有想到。”苏措笑微微的看着他。

“读研究生的时候学的,其实也不太好,”陈子嘉诡秘的说,“导师是法国人,因为想讨好他而学的。”

苏措一乐,笑出声:“是么。倒是瞧不出你这么狡猾。”

那名侍者也笑一笑,拿着菜单离开,片刻之后回来,除了带来早餐之外,还顺带着把桌上花瓶里的花换成了一朵娇艳欲滴颜­色­鲜红的玫瑰。苏措看了一眼那艳丽的颜­色­,然后扭头看窗外。酒店对面是处公园,鸽子成群结队的起飞和落下。

陈子嘉只做不察苏措的目光,依然微笑:“吃完早饭后,我们搭火车去敦刻尔克。”

苏措问他:“你不忙?”

“会议昨天就结束了。我让他们先回国,在法国多呆几天。”

敦刻尔克像巴黎一样再次出乎苏措的意料,苏措对这个地方唯一的认知就是当年在历史书上读到的敦刻尔克大撤退,别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她跟陈子嘉坐在出租车里,睁大眼睛看着周围的景致。海风从一排排簇新的别墅后吹过来,毫无海水的苦涩和鲜味,只有丝丝的柔情蜜意,仿佛要深刻的探入到某人骨子里面;海水拍岸的声音传到这里已经很微弱了,好像婴儿的欢笑。

出租车在一栋独立小楼前停下。这里的小楼屋顶各异,什么风格都有。面前的这栋,屋顶属于极古朴,一层层阶梯蜿蜒上去,再一层层阶梯蜿蜒下来,细碎的阶梯不由得让人嗅到古远的乡村气味。

院子倒是罕见的大,相比起来那栋小楼就显得­精­致多了。站在院子门口,苏措忍不住撇一下嘴:“居然跑到这里度假,他们真是会享福。”

陈子嘉放下行李,笑一笑:“他们也是在这里这里举行婚礼的。怎么,是嫉妒还是羡慕?”

“是高兴吧。”苏措抿嘴一笑。

说完就看到一个长相极其可爱的青年人从屋子里冲出来,毫不客气的上来就拥抱,亲吻她的面颊,然后自我介绍说:“我中文名叫应严。你就是苏智的妹妹?你真是美极了,比他们说得还要美,比画上的人还也要美丽。”他的中文并不好,可是真诚却无可挑剔。

说完又要拥抱她,陈子嘉在一旁看着实在是忍无可忍,一下子把苏措拨到自己身后,让小伙子扑了个空。应严看到陈子嘉表情严肃,晓得自己的想法被他看穿,对着苏措郁闷的叹了口气。

“应严看到漂亮女孩子都会这样,以为你们晚一点才能到,想不到中午就到了。”

不远处有笑语声传来,苏智正推着应晨从屋子出来,阳光下两人笑的一脸灿烂。四五年没见了吧。这几年苏智也回过几次国,但是假期次次都错开。

苏措迎过去,兄妹俩紧紧拥抱。拥抱了不知道多久,苏智终于放开她,细致的打量,不觉笑了:“阿措,你怎么跟以前还是一样?一丁点都没变。”

变化从来就不会因为人的外貌的改变决定的。苏智的确也变了,他气质稳重,眉目间的神态彻底变化了。从小到大,兄妹俩都没有像现在这样一分开就是四五年,曾经总在一起,因此也瞧不出对方的任何变化,吵嘴,抬杠的过去,人也就渐渐长大。一旦分开,才晓得时间可以把一个人改变多少。苏措知道,他不会再轻易动怒,也不会再跟她作无意义的抬杠了。

“我怕变了你就认不出我来了。”苏措笑着睨他一眼,走到应晨面前,去拥抱她。

应晨刚生产不久,脸颊苍白,行动不便,坐在轮椅上,怀里抱着一个婴儿。看到苏措,起初她有点迷惑,不敢相认。怎么时间在她身上好像全然看不见踪迹?还是那样的眉眼、神态、笑容,毫无变化。她对她微笑,示意她来接孩子。看着那粉团似的小婴儿,苏措没敢接,连连摇手说“我不会抱孩子”,陈子嘉笑着摇头,伸手接了过去。

应晨站起来拥抱她,说:“阿措,你哥没有说错,人人都变了,怎么你还没变?”

“变不动啊。”苏措扶着她坐下,微笑着说:“嫂子你辛苦了。我的小侄女真是可爱,长大后一定跟母亲一样漂亮聪明。”

孩子在陈子嘉怀里睡的正甜,胖乎乎的手脚挤在一起,小手指脚趾像花蕊一样分外可爱。苏措嘿嘿笑,看上去简直是苏智的翻版。

逗着孩子,苏措想起一件事情,回头问:“哥,想好叫什么名字了没有?”

“想好了,苏司悦。”

“司悦?”陈子嘉赞许的点点头,“真是好名字。”

“明天满月吧,”陈子嘉抬头看一点苏智,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低头怜爱的看着苏司悦,说:“叔叔来的急,什么都没准备,下次一定准备大礼送给司悦。”

“没关系,好在姑姑来的及时,”苏措对陈子嘉展颜一笑,拿出个佛像小心翼翼的给她挂上,“我去慈恩寺里求的,专门请大师开过光,会保佑司悦平安快乐的长大。当我们一起送的吧。”

陈子嘉目光深深的看一眼她,眼底溢满了笑容。

这番言谈应严一直都Сhā不上话,现在见好不容易有了说话的机会,立刻问:“司悦是什么意思?”

应晨颇为无奈:“你真的应该把中文学的好一点。”

不满的瞥嘴,应严看着陈子嘉和苏措都围着苏司悦团团转,忽的笑了,跟应晨和苏智说:“你们看,看倒像是他俩的孩子。”

场面顿时一冷。苏措继续逗着孩子,面孔上挑起个奇异的笑来;陈子嘉坦然一笑:“多可爱的孩子,谁都会喜欢。”

阳光正好,下午的时候,他们在院子里的葡萄树下闲闲的聊天。苏措才晓得这栋房子是应晨的那个堂弟应严家名下,应严生的那么漂亮是因为他是混血,据说母亲是个非常漂亮的美人。

应晨的母亲这几个月也在法国,照顾女儿的同时也照顾孩子,忙里忙外的。苏措握着她的手,笑着介绍自己:“伯母您好,我是苏措,是苏智的妹妹。”

苏措的灵气大方使得应伯母一见之下就非常喜欢,一把握住她的手,笑:“你们苏家的孩子都特别漂亮,实在讨人喜欢。”

仰着头,苏措感受到和煦的而不炎热的阳光。他们在一起喝着茶,慢慢的聊天。乐融融的景象简直像是梦境一样不真实,不由得生出了一些感悟,偷得浮生半日闲,大概也就是这个意思了。

三十五

那日傍晚,他们去海滨散步。因为是周末,海滨游人很多,人们优哉闲哉地倘佯散步。一群孩子在沙滩上放风筝,风向不对,把风筝吹进海里,孩子们也就冲进海里,踏出一朵朵浪花。晚霞渐渐上来,涂红了海滨的格式屋顶。

第二天是周日,那天陆陆续续的来了许多客人,都是来苏智和应晨在法国的朋友,专程前来庆祝司悦的满月。

那天非常热闹,法国人的浪漫和葡萄酒苏措总算是领教到了。明明说了很多次不会跳舞,可是苏措还是被人热情邀请。

摇着头苦笑,苏措冷不防看到陈子嘉在跟一名漂亮的法国姑娘相谈甚欢。那个法国女孩一颦一笑都撩人之极,陈子嘉一如既往的有礼貌,只是在最后那个姑娘拥抱他的时候他摆了摆手,姑娘露出一脸遗憾的表情。苏措不动声­色­的看着。看够了,就走到苏智和应晨身边,跟他们聊天。

“怎么不过去聊天?”苏智笑着问。

苏措笑得那叫一个有气无力:“你还不知道我的外语水平?”

应晨撑不住笑了:“阿措,还有大半年你博士都快毕业了,英文水平还没长进?”

“不能这么说,”苏措振振有词:“阅读能力好多了,口语听力还是烂。飞机上有人跟我聊天,我知道他说的是英文,可就是半句都没懂,只好写纸条。”

应严热心的Сhā嘴:“我教你吧。”

应晨打断他:“你还是先把汉语学好吧。”应晨说完,递给苏措一杯葡萄酒。酒在玻璃杯里晃动,红的快要快燃烧起来。

酒香使她提起了­精­神,指了指热闹的院子说:“看起来你们人缘很好,在法国也是过的风生水起。”

应晨摇头笑:“其实也不是我们的人缘好。法国人热情又好客,我很喜欢这个国家,苏智,你说是不是?”

苏智笑笑,罕见的没有搭腔,端着酒杯不语。院子里的灯光很足,他没什么表情,可是眼睛里露出的深思,脸上的线条,每个细节都在说明他心里有事情。外人或许看不出来,可是苏措却不会不知道。瞥到应晨脸­色­也暗淡下去,苏措有心打趣,就说:“别离岁岁如流水,谁辨他乡与故乡。哪里都是生活,是不是。”

这句话一落,应严又开始刨根问底的追问“别离岁岁如流水,谁辨他乡与故乡”的意思,专注的神情,引得人人微笑起来。

因为那天晚上喝得太多又没有吃东西,苏措在半夜的时候胃开始疼不舒服,她起初不愿意起床,浓浓的倦意袭来,最初的几次刚刚坐起来又困倦跌回被窝。到了最后实在经受不住胃里的抽搐感,才捂着胃扶着栏杆下楼去厨房找水找药。

出门前她看了一下时间,大概是凌晨两点。可是这个时候厨房的灯光居然亮着,青白的颜­色­几近晃眼,刺激得苏措醉意诡异的开始消失,胃也像关上了发条一样冷静下来,不再那么疼痛。低于声顺着亮光飘过来。

“这些年,只有你是看得最清楚的。我爱他超过了他爱我,折腾下来,我也累了,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

然后听到有人回答,声音压得极低,她听得不是很清楚。断断续续的几个句子让苏措心里升腾起某种预感,心里仿佛有个声音在说,不应该走过去,不应该走过去,可是身体和脚步仿佛不受控制,还是朝着那么明亮的地方挪动。

她站在门口的­阴­影里,隔着虚掩的门缝看进去。应晨穿着睡衣,脸在灯光下显得更白,几乎可以归纳到毫无血­色­的那种,脸上是苏措未曾见过的倔强;她对面坐着的是陈子嘉,他也一样穿着睡衣,­精­神倒是好,眼睛里流转出的光华即使在那么亮的灯光下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他双手搭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击着桌面,但是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苏措表情木然的听他们说话。不知道站了多久,她觉得凉意从脚底升腾起来,这才抽身离开上楼,动作轻的谁都没有发觉。

她来到主卧室前,开始敲门,只轻轻一下,就听到苏智的声音:“门开着。”

卧室很大,却没有开灯。借着路灯橘黄微薄的光芒,苏措看到苏智正在阳台。阳台宽大,置放着一张小几和四只沙发,苏智坐在正对花园的那只沙发上,抽烟。

不晓得他抽了多少烟,苏措看到烟灰缸里的烟头,取过他手里的那根尚在燃烧的烟,摁到烟灰缸里。远处海水拍岸的声音在黑夜里给放大了若­干­倍,听起来给人一种温暖安心的感觉。

“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苏措坐到他对面,毫不客气的问。

“不是学不学,而是抽不抽的问题。”苏智耐心的纠正她的语法错误。

看到苏措一幅坐下不走有事要谈的样子,苏智说了句“你等一等”之后站起来,回到房间,打开衣柜,捧着个盒子出来。

“是什么?”苏措问。

盒子一打开,苏措的目光和身体都陡然一哆嗦。虽然七八年没有碰过围棋,可是她只凭着那棋子的颜­色­和光泽就知道,那是她的围棋,陪着她度过十多年光­阴­的围棋,陪着她熬过小学中学的围棋。盒子里还有张棋布,苏智拿出来整整齐齐的将其铺开,再拿出黑白两盒棋子,黑子放到自己手边,白子放到苏措手边。

­干­完这一切的时候,他说:“来,陪我下一局。”

苏措感觉自己心跳加剧,她沉默很久,终于低声说:“棋为什么会在这里?”

“四年前回国那次,就带出来了,”苏智说,“你那时在已经上了研究生,我忽然很想知道,这么多年,你下围棋的心境是什么。”

说着他拿起一颗棋子贴在棋布上,然后看着她,示意她下。

苏措把手伸进棋罐,手指在那些温润的棋子里滑动,在那些她曾经熟悉视为挚友现在又如斯辽远的棋子里滑动。最终她抓住了一枚,她把棋子放在灯光下察看,看着上面的磨损的出来的细小纹路。苏智也不介意,自己又拿起一颗黑子贴在上面。

“刚刚我看到嫂子和陈子嘉坐在厨房里,大半夜的,两个人在聊天。”苏措淡淡的说。

“怎么?吃醋了?我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苏智笑,然后瞥到苏措糟糕的脸­色­,继续着那种玩笑的语调说:“陈子嘉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情,应晨也不会对不起我。这个,你我心里都有数。”

苏措把棋子扣在手心,盯着他不说话。

“说起来,你还不知道吧。”苏智露出追忆往事的神情,再贴了一颗黑子,笑道,“应晨还是陈子嘉介绍给我的,他们的关系一直不错,甚至有些话应晨不会告诉我,却会告诉他。不过因为应晨做了我的女朋友,又担心谣言,两个人才刻意疏远。其实我哪里会在乎这些。”

“哥哥,我要说的根本不是这个,”苏措凝视他,说,“刚刚我听到嫂子说起了一个名字,冯咏。”

“冯咏?”苏智神­色­终于一变,然后是意料中的皱眉和苦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是啊,冯咏,我隔壁班上,你高中时代的女朋友。个子小小的,笑起来千娇百媚。”

苏智端详着棋盘上的寥寥的几粒黑子,把手中的那枚又贴了上去,方才开口,“还记得大三那年我们说分手那次么?其实一直以来,我对出国都没有兴趣,学二外也只是好玩,可是应晨一定要我出来,我实在受不了,就跟她分手。后来她说,算了,我们都不出去好了。”

苏措微笑:“哥,你真的是心肠很软的。你看到她哭,你想,不能因为自己耽误她的前程,你就同意了。”

苏智叹气:“一毕业我就要回来,她不让,最后说,既然如此,结婚之后再回来好了,我同意了;结婚之后我要回国,可是她有了司悦,于是又说,等着孩子生下来再说,我还是只能说好;现在我估计她又要说到司悦的教育问题,又会劝我,还是留在在法国吧。冯咏给搅和进这件事,是因为前不久我接到她的电话。她来了法国学画画,因为暂时没有住处,我就帮了她一个忙。当时瞒着应晨是不对,我准备等孩子生下来告诉她,可是她不知怎么的,就知道了。”

“你们倒是瞒得很好。”苏措终于把那颗早已捂热的棋子摁到棋布上,“我来了两天,居然半点异样都没看出来。”

“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你才会控制情绪和言行。”苏智平淡的说。

苏措笑笑不语,不然他在事业上也不会成功了。

瞧着棋子,苏智状若随口一问:“阿措,我回国好,还是不回国。”

苏措一默:“是你自己的事,不要问我。”

“我一定要问你,你会说什么。”

苏措定定看着他:“如果你问我的意见,那我会说,回去。”

两个人然后就不说话,一人一子的贴的飞快。来往三十余子后,苏智借着灯光端详棋局,不由得摇头。尽管苏措这么多年没有下,还让了五子,可是自己的级别还是相差太多。

“我的围棋还是你教的,那时才上小学吧。平时你总是自己跟自己下,坐在桌前,整个人都小小的,­精­致得像洋娃娃,看上去好可怜,我就打算学会了陪你,可我实在是没有你聪明,次次惨败。不过话说回来,世界上也没几个人有你的那个天赋,”苏智叹气,沉吟着问:“为什么不再下棋?”

苏措凄凉的一笑。心里的那块大石压得她几乎无法喘息。她看着苏智的面孔,片刻后才说:“上次那局已经把我的一切都输掉了。”

“你没有输掉一切。”在那样柔和的仿佛做梦一样灯光下,苏智觉得说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于是真的说出来,“阿措,你那么的聪明,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个道理,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

苏措抬起如水的眸子看他:“哥哥,你怎么也不明白这个道理呢?如果你也明白了,那为什么还在这里一支接一支的抽烟?”

苏智伏案大笑,笑毕后把棋子一颗颗的放回棋盒,然后说:“阿措,你其实也跟我一样啊,心肠又软,总是硬不下心。你知不知道你像什么动物?平时会笑会闹,可是一提起感情的事情就把自己缩成了鸵鸟,把头埋在沙子里,不理你还好,一旦谁试图走过来,你就踢他,自己伤痕累累不说,别人也带了一身的伤。”

苏措侧了头,专心的听着海浪声。半晌后才轻声说:“这些年我一直在躲啊。为了躲开他们,我费尽心机,耗尽力气,我一辈子都没有这么累过。可是为什么成为这样,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像是在下一盘注定要输的棋,怎么下,都是一败涂地。”

苏智伸手过来,手心摁在她的肩头,轻声说:“小妹,躲不开啊。”

再次躺倒床上去的时候,苏措很快也就睡着了,起初倒是睡得好,不过在醒之前做了个梦,像是光怪陆离的电影镜头,全是零散的碎片。起初赵老师,她穿着白­色­大褂在实验室里走来走去,说,小苏,粒子轨迹图给我看看;随后出现的是爷爷,他竖起眉毛,凶巴巴的说阿措你怎么又不听话;再之后是过世的父母,两人对她笑着,摸着她的脸蛋,说,我们家阿措最聪明了,爸爸妈妈永远都爱你,两个人还是年轻时的那个样子,一点都不老;最后是江为止,他坐在棋盘的那头,还是那么英俊,以从未有过的认真神情说,阿措,跟我一起上华大,好吗。我不许你考别的学校,那样我就看不到你了;要是你变了心的话,让我怎么办呢。

冷汗淋漓的醒过来,依然还是半夜,她不过才睡了半个小时。同时她的胃又开始翻江倒海。估摸着他们已经不在厨房,她再次下楼。让她意外的是陈子嘉居然还没睡,聚­精­会神的翻看着一沓文件,手畔除了电脑笔记本,还有一大壶咖啡,壶里空了一半。

看到陈子嘉放下手里的文件,疑惑的看着她;她简短的解释了句“我来找水”,然后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动。

“没有热水,只有咖啡。”陈子嘉递过咖啡给她。

苏措胃搅成了一团,摁着额头苦笑着说:“我不喜欢喝咖啡。”

“那你等一等。”

烧水的间隙苏措看到他电脑上显示屏上的界面,昏成浆糊的脑袋又起了点­精­神,她一只手支着下巴,侧头默默看着陈子嘉在文件上修改增减,有时又拖过电脑查询什么,他面目沉静如水,偶尔是稍稍敛一下眉头,然后迅速的又舒展开。

“看什么?”陈子嘉终于侧过头。

“师兄,你真是我见过长得最英俊的男子。从小到大,喜欢你的女生,都多得不得了。我记得读大学的时候,不晓得多少人都嫉妒米诗,”苏措笑微微的说,“我们宿舍那几位,人人都有你一大堆照片。”

陈子嘉拨开她额前的乱发,想要看清她和她的想法,可是她还是那样的微笑和神态,转眸之际带了点孩子气的俏皮。他于是笑了,说:“好端端的,为什么说这个?”

苏措望着他的眼睛,轻轻的说:“我刚刚做了个梦,又梦见为止。”

陈子嘉目光一紧,他终于猜到她要说什么,本想阻止,可是却一言不发,只把她的手纳入自己手心,攥得紧紧的。

“我梦见我跟他下棋,他说,输掉的人得答应赢家一个承诺,”苏措继续说,“其实他棋下的并不好,从来没可能赢过我,可是还是陪我下棋。他只赢过那一次,赢了半目,只有半目——”

水壶里的水烧开的声音打断了谈话。苏措停住叙述,抱着茶杯大口大口的喝着,滚烫的水落到胃里带来了种奇特的舒适感,晚上喝下葡萄酒后劲十足,酒意忽然涌出来,也带来了一股莫名的勇气和决心,这些诸多她自己也不明白情绪如山堆积。她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师兄,我想明白了。很多年前,我已经答应了他,就不能再答应你什么。”

说完苏措把喝空的杯子搁在桌上,站起来往外走;刚踏出一步就被一阵大力扯回去,然后一只手就紧箍她的腰,她固执的低着头,却被陈子嘉用另一只手擒住了下腭,逼着她直视他的眼睛。英俊的脸孔在她面前放大若­干­倍,她看到他的眉毛细长,紧紧蹙着,然后渐渐只能看到他的眼睛。他眸子的颜­色­纯净,如极品墨玉打磨之后的那样,不透明,深得可怕,溢满了悲怆和痛楚,还有压抑到最深处的震怒。

“我不在乎你答应过江为止什么,那都过去了。他已经不在了,他没法陪在你身边,他不能照顾你,他到底是留下了你一个人。你看,这里现在只有我们,只有我们,”陈子嘉浑身都在发抖,在说那番话的时候,眼里的光一黯,然后陡然一亮起来,声音是她从未听过的悲怆和心酸:“你看清楚,你听清楚。我爱你,苏措,我爱你,你爱我吗?”

“你——”苏措不能思考,耳边电闪雷鸣。

话音未落,温暖的,略带湿意的­唇­堵住了她剩下要说的话。那个吻不受控制,来势汹汹,仿佛要夺走一切。两个人毫无缝隙,她贴在他的胸口,感受到他嘴­唇­的温度,急促的喘息和身体里的起伏,肌肤紧密相贴的触感引起一波又一波的战栗和酥麻。

有意识的时候,她伸手去拉开他,可是她有多大力气,他也用了数倍的力气来拥紧她和吻她,­唇­舌一寸一寸的深入,属于他人的气息一路攻城略地,辗转吸吮着夺走了她的呼吸和空气,和一切。苏措仿佛闻到葡萄酒的味道,也迷惑了;挣扎时她瞥到窗外漆黑一片,再瞥到他浓黑的睫毛和眼睛,意识瞬间全部溃散,力气诡异的消失殆尽;她什么都顾不得了,什么都不再管。数年来积攒下来的所有的理智和冷静统统背弃她,绝尘而去,躲在窗外漆黑的夜­色­里,对她扬声大笑,笑声尖锐刺耳。她的手不受控制,从他的后背挪上去,紧紧攀住他的脖子。她触碰到他颈上的皮肤,可就连那里都是炙热的,带着薄薄的一层汗意,简直烫手。

这样回应的结果使得那个晚上更加混乱和无法收拾,谁也不知道最后两个人到底是终于因为缺氧而分开还是因为突然响起的手机的铃声而分开。

陈子嘉一只手抓起桌上的手机接听,另一只手力道不减,箍着她的腰;他下巴紧紧压着她的肩头,仿佛像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挂上电话他略略松开了手臂的力度,瞬间就恢复了冷静和清明。苏措喘息未定,却在他的眼睛里读到了她一直担心的消息。

矗立良久,陈子嘉静静看着她,说:“赵若教授昨晚过世了。”

三十六

飞机进入云层之后,视线所及都是茫茫一片,仿佛坠入一团硕大无比挥之不去的混沌。这个过程漫长得无边无际,好像永远没有尽头。不知道过了多久,飞机终于突破了云层,久违了的阳光浪一样地涌了出来。

陈子嘉跟空姐要来一条毯子,搭在她身上,温柔的说:“阿措,你睡一会。人总会百年归老,担心多了,又有什么用。”

声音让苏措回神,把目光从飞机外的云层收回来。她看到陈子嘉关切的眼神,忽然想起一件事情,顿一顿后问:“你一直都知道我哥我嫂子之间有问题么?这么久以来,我都以为他们是模范恋人,模范夫妻。”

陈子嘉用看孩子一样的眼神看她一眼,略略一笑:“怎么会没有问题,世界上哪一对夫妻恋人之间没有矛盾,不过都是忍着,咬牙把苦难吞下去。”

云海里阳光沸腾,苏措揉一揉太阳|­茓­:“我担心,这么下去,最后会不会闹得不可收拾。”

“不会的,”陈子嘉肯定的说,“唐传奇里有个故事叫《定婚店》,你读过没有?我看得最清楚,他们俩就是被月下老人手里的那根红线系着的,他们可能会吵会闹,会难过,会伤心,甚至绝望,不论过程怎么复杂,但是无论无何不会分开。”

那笃定的声音使得苏措陷入了沉思,然后边想着,竟也沉沉的睡了过去。其中她醒来过几次,看到的永远千篇一律的云层和亮眼的光芒。

下飞机之后赶到医院时,已经是傍晚了。赵教授的灵堂就设在医院,国内物理学界的科学家来了许多,就算是不能来的也都送来花圈。举目望去,到处挂着白幔,花圈里三层外三层的摆得满满当当,配合着哀乐声,实在让人动容。

去世前赵教授留下了口头遗嘱,所有的财产全都捐给国家,书留给苏措。人人听说后都在感慨,到底是对关门弟子更加偏爱一些。苏措有时候就默默站在灵柩前,自己的导师容颜如生,好像只是在安静的睡觉。

苏措终于见到赵教授的儿子,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衣冠楚楚,表情木然,所有的情绪在那张脸上都看不到,好像带的一张面具;他也带回了女儿,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怯生生的不敢靠近灵柩,鞠了个躬就在躲在了一旁。热闹的灵堂和深切的哀悼让她很震惊,讷讷的问苏措:“你是我­奶­­奶­的学生么?”

苏措回答:“是的,我是她最后一个学生。”

“我­奶­­奶­是什么样的人?”她继续问。

苏措凝视小姑娘的眼睛,说:“她非常伟大和高尚。你应该过去看看她的样子。”

小姑娘点点头,乖乖的走了过去,回来的时候神情迷茫,满脸泪痕。苏措给哀乐声刺激得头晕眼花,就绕到灵堂后面安静的地方,把头埋在膝盖里发呆。陈子嘉来的时候,她的手和脸早就给冻得都是冰凉,偏偏自己还不察觉。他也坐在台阶上,握住她的手,一言不发,不声不响的陪着她坐了很久。

返回灵堂时,恰好遇到另一批人前来祭拜。那些人苏措自然还是不认识,她以为又是赵老师的学生,正欲迎接上去答礼,想不到陈子嘉先她一步,一一与来人握手,以完美无缺的礼貌招呼过去:“方医生,刘医生,多谢你们前来。有劳了。”

来人笑容满面,紧紧握住陈子嘉的手,极客气的回答:“陈先生,您太客气了,哪里的话。其实早就该来的。”

随后陈子嘉又把为苏措介绍了一次,苏措一边道谢答礼,一边带着他们进入灵堂。待他们离开后,陈子嘉才说:“他们是赵教授的主治医生和护士。”

“你怎么认识他们的?好像还很熟悉?”苏措一时没想太远,自然的问了出来。话音一落,就看到陈子嘉深邃沉静的目光,她立刻缄默下来。可想而知,这半年来,他肯定经常去医院探病,不然也不会在她去世的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消息。

迟疑一下,苏措挑了个新话题说:“明天一早下葬之后,我就回研究所,你不用再来送我了。”

没有意外的,陈子嘉吻吻她的额头,把机票递到她手里。机票还带着他的体温,有点发烫。苏措险些握不住。

“回去休息一下也好。你知道的,我就在这里。”

说完陈子嘉转身离开,他的背影那么高大挺拔,步子稳健,即使走出老远都可以轻易的分辨出来。苏措的目光忍不住停留在他的肩头,目送他一路走到停车场,拉开车门。她仿佛能听到车门被拉开时发出的声音。他一路都没有回头。这个念头刚刚在苏措脑海里浮现的时候,他回过头来,对她微微一笑,笑容清晰,犹如就在眼前。

回到研究所后,苏措整理了一下赵教授房间里的书籍。大部分书都是专业书,还有一部分是音乐方面,给装在数个箱子里面。她把其中的一部分捐给了图书馆,剩下的全部搬到了自己的房间。苏措的房间本就不大,堆满了书之后更变成了旧纸堆。

最初几天,半夜的时候她睡不着,就起床看箱子里的乐谱。那些乐谱都是名曲,只有一份特别,不是苏措知道的任何一首曲子,压在箱底,非常陈旧,灰尘比别处更多,好像从未打开过。不过旋律优美,饱含深深的爱意。翻倒最后一页,她终于看到了落款和曲名,方才知道,这曲子是赵教授的丈夫写给她的,日期是他去世的前一个月。苏措整整一个晚上只看着那份乐谱,第二天她打听到赵教授儿子的地址,把那几个箱子打包好,原封不动的寄了过去。

尽管赵教授去世,可是博士学位还是得继续念下去。在赵教授生病的半年里,她给苏措介绍了国家物理研究所一位名叫张楚的教授兼博导。在葬礼上苏措已经认识了他,四十出头的中年人,话极少,只呆在实验室里,不喜欢抛头露面,是那种潜心做学问的学者。他对苏措指点良多,不过到底分隔两地,在很多问题上交流相当不便。

问题很快就来了。论文快收尾的时候,苏措才发现最后一部分里涉及到的理论需要用到强子对撞机做实验室,而这样的对撞机全世界只有五台,国内有只有国家物理研究所才有。张楚知道情况后,让苏措写了个申请,二话不说就把她调入了国家物理研究所。

离开之前苏措抽空去了一趟齐家屯小学。这次非常顺利,不用再爬山路,一条公路直接修到了村里。齐家屯小学也焕然一新,­操­场教学楼正在翻新,老师也多了三个,学生人数多了,附近几个村庄的孩子也都可以来这里上学。

苏措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的变化,老半天回不过神。

提起这件事情,蔡玉既高兴又欣慰,费了很大力气才把眼泪忍住,说:“申请了好些年,教育拨款总算下来了。”

“什么时候的事?”苏措问她。

蔡玉想一想:“一年了吧,就是你上次离开后不久。本来想早点让你来看,但是我知道你是一有空就会来,现在肯定忙,不然早就来了。”

苏措若有所思的“嗯”了一声。

“怎么了?”蔡玉问她。

“没什么,”苏措立刻宽慰的对她微笑,“就是觉得很好,不知道说什么。”

“谁说不是?我现在真是有种多年媳­妇­熬成婆的感觉。”蔡玉感慨。苏措侧过目光细细打量蔡玉,她实在不知道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孩子当年是怎么挑起整个学校的。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坚强的生活着,呕心沥血,殚­精­竭虑。

下课后,齐小飞领着一帮小孩子呼拉一下围过来,苏措就带着孩子们跳绳,扔沙包,直到满头大汗,欢笑声惊动了山间的一只只飞鸟。

离开研究所那天,是那年的最后一个月,西北下了一场大雪,苏措面对众人送行的面孔,想起这几年自己也在这里送走的师兄师姐,没来由的生出一种人生无常的感受来。

算起来,这已经是苏措在三个月内第三次回到这个她念了四年大学的城市。第一次是去法国,在首都机场转机,下了一架飞机接着另一架飞机,别的什么地方都没去;第二次是从法国回来,什么都来不及看就直奔灵堂。这一次明明可以呆得时间久一些,她同样也没时间观察和体会这座城市,只是在公车上走马观花了一通,她把感悟跟四年前的对比一下,依稀觉得,还是一样热闹啊。

苏措很习惯国家物理研究所,很快的,她跟研究员老师研究生都认识了,上下都相处愉快。两所研究所没什么太大的区别,不过显然的这里条件的确是好太多,又在首都又在市区内,跟西北那所的档次完全不一样。刚来了几天,苏措的名声也很快就传开了,在食堂吃饭的时候,认识不认识的人跟她招呼。她照例回个大方的笑容。如果还有人不知道她,旁人就嗤笑说,你居然还不知道么,是原子物理研究所调来的大美女啊。

因为还有四个多月就要毕业,时间仓促,苏措只得不停加班加点的做实验,忙论文来,恨不得把自己掰成两个,一个在宿舍睡觉,一个留在实验室。

她这么勤奋,周围的人都诧异非常;苏措看到其余人的闲散,也同样不习惯。她这几年的研究生每天都过得紧张忙碌,身边的人也都是忙来忙去,看得习惯了自己也惯了,差点就快忘记世界上不是每个人的研究生活都像一百米长跑似的争分夺秒。

周末的时候实验室一下子安静多了。苏措忙完手里的工作,终于想起去食堂吃饭。一出实验大楼门口,就看到陈子嘉站在外面的阳光里等她,他穿着件深褐­色­大衣,英俊得不似凡人,风度翩翩,回头率起码达到了百分之两百。

苏措一瞬间动容,脚仿佛给钉子钉到了地面上。

陈子嘉脸­色­平静,目光深深的看着她且朝她走过去;苏措忽然胆怯,不敢抬头,直直盯着前方某个角落,然后听到他的声音:“你回来了一个星期,居然不告诉我?”

几秒钟内苏措已经调整好脸部表情,笑盈盈回答:“一回来就忙着博士论文,天天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了。好了,我们换个地方说话,这里人太多了。”

那样的笑容和灵气逼人的眼睛让陈子嘉手心一痒,不容分说的伸手揽过她到自己怀里,也不管周围的无数道目光飞过来,他在她耳边咬牙切齿的说:“你要我拿你怎么办?不气死我,你不甘心是吗?”

苏措神情剧烈一变,推开他,对上他的目光:“不许说死,不许你说死。”

陈子嘉几时看到苏措露出那种表情,初看是生气和严肃,但是看到眼睛深处,则彻底的变了个味道,全是惶惑和不安。他晓得这句话终于触到她的软肋,柔声说:“好,我不再提。”这件事情也就此揭过。

从那之后,陈子嘉每周都来看她,次次都给她送来她无论如何都吃不完的水果。苏措让他不要麻烦,他根本置若罔闻,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下次还是一样的送来;她无奈之极,也只得听之任之。这样的结果,陈子嘉第二次来看她的时候,几乎人人都知道她有个不得了的男朋友。起初还有人特地跑来找苏措确认此事,她只是好脾气微笑不答,一个月下来,渐渐的也就没人再问,对她本来还有企图的男士也就纷纷知难而退,苏措耳边顿时清静得多了。

毕业论文答辩前夕,苏智一声不响的回国,任总公司的驻中国地区的代表,不过应晨和苏司悦却没有一起回国,苏措在电话里追问原因,他就简单解释了一句“等我把这边的事情安顿好了,她们再回来”,气得苏措直翻白眼。不过她自己还有两天就答辩,苏智那头纷纷绕绕,事情比她还多,那次通话也就草草结束。

她的博士论文答辩顺利的完成,评委老师都给出了极高的评语。神经一松下来,苏措在宿舍里蒙头大睡了足足两天。

睡醒后她才开始考虑自己的去向,学到这个份上,除了研究所和大学,也没有别的的去处。她睡得头痛,但思路不乱,她想起张楚劝她的话,国家物理研究所的设备和专家比原子物理研究所的确更强,她的专业更几乎是纯理论,几乎不涉及保密内容,在这里也能更好的接收到科学前沿的信息等等,他说的字字句句都在理,苏措终于决定留在国家物理研究所。

工作定下来之后,她开始联系以前的大学同学,以前班上二十位同学大都分散在全国各地了,还在这个城市里的几乎不到十位,而且都是男生。杨雪卢琳琳研究生毕业之后去了南方的一个大城市,想碰面都碰不到,只有邓歌因为是本市人,电话也没变,一下子就找到了。

在约定的饭店门口一碰面,邓歌就义愤填膺的开始骂她:“回来这么久了居然不跟我联系!我的喜酒都没喝到!”

苏措只得不停的赔小心。邓歌两个月前刚结婚,丈夫也是本市人,家庭环境很不错,自己又是工程师,人脾气也温和,对她千依百顺的。例如她们刚刚在餐厅里坐下,他就赶过来了。

邓歌笑:“付钱的来了。”

苏措连连摆手,拖过了菜单:“你们的喜酒我都没喝到,我请客赔不是。”

邓歌伸手抱一抱她:“哪里要你请,我们请你。你不知道这里的东西贵得要命么,你的工资拿来只够吃两三顿的。”

打量一圈装修的典雅­精­致不俗的饭店,苏措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才翻开菜单,那价格还是让她倒吸一口凉气:“我不过就四五年没回来,怎么通货膨胀成这个样子?”

邓歌瞪一眼她:“所以让你别跟我们抢着付钱。这么多年的室友,你跟我见外?”

她丈夫在一旁微笑:“你们感情挺好。”

这样很自然的说起杨雪和卢琳琳,邓歌上下打量她:“苏措,只有你了。是不是还没男朋友?”

苏措笑笑。

四年同学下来,对方的细节也较熟了,邓歌知道她这露出这表情就算是默认,于是重重叹气。她丈夫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愕然的问:“你还没男朋友?”

邓歌点头了再摇头:“你想不到吧,这么漂亮聪明,当年不晓得多轰动,说句话不知道多少人肯在后面排队等着,可是她居然是我们中最晚找男朋友的。”

苏措骇笑:“你少损我两句行不行?你现在是掉到蜂蜜罐子里了,就见不得别人孤家寡人。”

菜也送上来的时候大家的话题都变了,开始转向了民生经济。苏措知道小两口在四环外买了一套房子,正在商量买车,日子过得非常滋润,当然也不差请客的那点钱。随后邓歌就跟她丈夫争论起哪个型号哪个车比较好。这些行情苏措是半点不懂的,只是听着他们说,时不时的用鼓励的语气提几个问题,换来邓歌眉飞­色­舞的长篇大论,一顿饭吃的非常开心。

离开饭店的时候,小俩口还在绕有兴致的讨论什么车比较好。正说着,邓歌瞄到饭店前停车场的一辆车,眼睛立刻闪亮起来了,拉着苏措看:“就是那款,简直是我做梦都想买的车,可惜实在是贵得离谱。”

苏措从来没关心过车型车号,但是那辆车前的标志她却认识,陈子嘉的车也是这个牌子,车型也十分相似,不过眼前这辆是银白­色­,陈子嘉那辆则是全黑。

“能开的质量好的车就是好车。”苏措拍拍她。

“你倒是想得开,你是最擅长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难怪学了物理。”

本想抛出一句“那是当然”,苏错的手机忽然响起来。她对邓歌露出个抱歉的笑脸,走到一旁听电话,那边才说了几个字,她脸­色­当即巨变。

三十七

下班时间堵车太厉害,苏措赶到市人民医院的时候,天都黑尽了。她一路问讯,终于在儿科区三楼尽头的那间病房里找到蔡玉。

病房里三张床位都住满了孩子,身边起码都围着两三个大人;相比之下,角落里那张病床就显得非常孤单寂寥。病床上的齐小飞正在沉睡,路在被子外的皮肤大块的脱离,让人不能直视,蔡玉脸­色­苍白的守在一边,看到苏措来了,终于露出个略微宽慰的笑容。

两人来到走廊里,苏措压制心底的焦灼,问她:“你们来了几天了?”

医院走廊里人来人往,但是人人都竭力把声音压制到最小,气氛格外压抑。蔡玉眼眶红红的,看上去刚刚哭过。半晌后她才缓缓开口:“我们是前天坐火车来的。大约是半个月前开始不对劲,高烧不止,开始昏迷。省医院也查不出任何病,就建议就让我带着他来这里,说首都的医生会好一点。本来想看了病就回去,可是一检查才知道小飞的病情超过我们的想象,说是非典型川崎病……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才找到你。”

“为什么不早点给我打电话,”苏措倒吸一口凉气,“我也能想想办法啊。”

蔡玉表情悲凉的说:“这么多年下来,你为齐家屯小学做得已经够多了,我实在不忍心再麻烦你。”

“麻烦?这怎么会是麻烦?学校那边安排好了吗?齐婶没有跟着来?”

“齐婶连字都不认识,怎么带着他来看病?她是砸锅卖铁,到处借了钱托我带小飞来看病,把所有的希望都托付在我身上了,可是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办,”蔡玉说:“学校那边有老师代课,很顺利。”

“小飞的主治医生是谁?”苏措沉思着问。

“李文薇李医生,”蔡玉眼睛亮了亮抬头,“她人很好,对小飞也非常好。知道我们的情况后,帮了我们很多忙,不然现在我们连个住院的床位都没有,她还想办法让医院减免了不少的费用,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她。啊,过来了,就是她。”

顺着蔡玉的目光看过去,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医生拿着一沓病历走过来,苏措估计,她和自己的年纪不相上下。她走得不快,一边走一边翻看着一份病历,眉头皱着,来往的护士医生无不跟她招呼。走近后她抬眸,对蔡玉露出个笑,然后把目光转向苏措,稍微有点惊讶。

那瞬间让人觉得有种顾盼生辉的感觉。苏措欠欠身,礼貌的一笑,然后说:“李医生您好。我姓苏,也是齐小飞的老师。”

李文薇意外的“啊”了一声,还是微笑着:“怎么都是小飞的老师呢。”

“可不可以借一步说话?”苏措问她。

“当然。”李文薇点点头。

对蔡玉示意后,两人来到走廊尽头。两个人身高差不多,刚刚都可以平视对方的眼睛。苏措静静听李文薇说了一大堆她绝不可能懂的医学名词,只确定下来了一件事情:病情非常严重。

苏措问她:“以前类似的病例呢?治愈率高不高?”

“以前的基本上能治愈,但是小飞稍微不一样。误诊耽误了一些时间,孩子的情况有些危险,最坏的情况是,治愈后可能还会出现心血管后遗症。”

“大概需要花多少钱?”

李文薇一顿,诚挚的说:“这两天我也在想这件事。我会尽力跟我医院谈一谈,可以减少一些花费,但肯定还是不少。如果实在有困难,可以向社会求助,我有朋友在电视台和报社。”

听到李文薇说出的数目,苏措没有太多的表情,但是冷静的点点头:“李医生,谢谢你,你真是好人。多少钱的事麻烦你不要告诉蔡玉,噢,就是蔡老师。无论如何,钱的事情,我会尽量想办法。”

“这是医生的职责所在,我自己也会想办法的,”李文薇看到苏措明亮的眼睛,感慨居多:“苏老师,你真的是小飞的老师?看上去不像啊。”

“我教过他一段时间,”冷风过来,苏措瞥一眼墨­色­的天空,解释说,“齐小飞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孩子,以后一定会成大器。我不会看错。他绝不能出事。”

她们进病房的时候,小飞刚刚从昏睡中醒过来,他虽然高烧,但意识清楚的很。看到苏措,他久病的脸蛋浮出笑容:“苏老师,你别为了我难过。我会好的,你不是给我讲过只要坚强,我们可以战胜一切困难的吧。”

脆生生但是沙哑的童音讲出这番话来,病房里人人为之恻然。蔡玉眼眶一红,李文薇张张嘴想说什么,可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苏措勉强笑笑,摸着他的头发,说:“是啊,是这样。你不会出事的。”

一离开医院,苏措脸上的平静再也挂不住。她站在路边等公车,绝望的看着这所陌生且灯火通明的城市。再次想起小飞昏迷的模样,她走到路边公用电话亭,给苏智打电话。

可是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在晚上十点多的时候,接苏智手机的是个说话娇滴滴的女子,她说完“我找苏智”之后,电话那头的声音就说:“苏总正在忙,他说谁的电话都不接。”

苏措一愣,忍住心里的怒气,好脾气的重复了一遍:“我有要紧事,你快让他接电话。”

那把声音也不再娇滴滴的,明显带着不耐烦的情绪:“人人都说有要要紧事,说了不接电话就不接,你没听见?”

苏措彻底火起:“你是谁?拿着他的手机­干­什么?”

回答是挂机的声音,再打过去,已经不通了,说手机已经关机,给转到了留言信箱;沉默良久,她拨电话给陈子嘉,同样在电话那头响起来的分明是个陌生的女人的声音。苏措握着电话的手不停的发抖,几乎一瞬间情绪失控,几次三番都没办法把电话挂回原处。

晚上的时候交通不在堵塞,公车只用了大半个小时就顺畅的返回。风从开着的车窗钻进来,打了个旋,从另一边钻出去。回到研究所内,她因为想着事情,脚步还是习惯­性­的朝西面的博士楼走,走到了才发现自己前几天已经搬到了职工宿舍楼那边,脚步不由得一滞,然后打了个转,又顺着原路返回。

职工宿舍四周的环境不错,绿树环绕下显得安静清幽,但因为房子本身很老,是那种几十年前的常见有着狭窄过道的筒子楼,现在住的人已经不多,大都是没有住处的新的研究员才住在这里。借着窗户里的灯光,苏措看到一辆黑­色­车子停在不远处的树下,车身幽幽的反着光,像是它的主人一样,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完美的。苏措盯着那车看了一会,拾阶而上,进入三楼的走廊,注意到明亮的光从每扇门下的缝隙透出来。

陈子嘉站在门口等她。苏措一边开门一边问:“什么时候来的?”

“不长。”陈子嘉淡淡一笑,“给你打电话说关机。”

“手机没电了。”苏措比划了一下,示意他进屋。

小小的一间房子,不能说的上整洁,但是也不乱,一半都是书;剩下的地方摆了张床和书桌。陈子嘉四下环顾一周,说:“地方不大。”

“嗯,”苏措递了杯水给他,漫不经心的说,“一个人住,也够了。”

陈子嘉眼光一跳,笑着开口:“搬去我那里吧。”说完瞥到苏措表情一僵,又补充了一句:“开玩笑的,不用紧张。”

苏措瞪了他一眼:“有什么事情?”

叹口气,陈子嘉终于说:“王忱结婚,请我们参加婚礼。”说着递过来一张大红的结婚请帖。因为若­干­年没有听到王忱这个名字,苏措一时都反应不过来。

“啊,新娘姓李,居然不是林铮师姐?”苏措心思一动,仔细的看着请帖。

“不是她。”

说完似乎就再没别的可说,气氛不可抑制的沉默下去;两人在灯光下对视,片刻后苏措把目光挪回来,没话找话说:“新娘家是什么人?”

陈子嘉气定神闲的微笑:“都是医生。父亲是医院院长,母亲是医学院的教授。”

提起医院,苏措旋即想起齐小飞,心好像一下子掉到冰窟,脸上浮现出某种­精­神不济的状态,却强自说:“哦,那不错。”

她疲乏的神­色­虽然短,但是在灯光下还是分明可见。

“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陈子嘉担心的看着她,开门前他脚步一顿,拿出一串早就准备好的钥匙放到苏措手里,“我那里的钥匙,你留着。”

工作之后苏措反而不再像读研的时候那么忙,自己的时间反而多,她跟研究所请了假,跟蔡玉一人一天在医院里守着齐小飞。李文薇也帮了不少的忙,有空的时候她就会来病床前陪齐小飞,耐心细致,送了他许多书,让他醒过来的时候可以看。苏措跟蔡玉都十分感激她,病房里其他人也是如此,在医院口碑极好。

医院规模很大,医院大门距内科住院部起码还要走十分钟,苏措带着早餐,顺着车道心事重重的往住院部走,抬头的时候她看到李文薇从一辆银白­色­的轿车里走来,然后俯身对车里的人说了什么,站起来的时候本来就足够漂亮的脸就更是容光焕发,满脸幸福的笑容。苏措觉得那车和车牌号码眼熟,随即就想起来好像是前几天她跟邓歌在饭店外看到的那辆。就这一思索的功夫,那车就从另一条道路上驶走了。

苏措迎上去,发现李文薇还站在原地,专注凝视车子离开,一时也有些迟疑,不知道到底是叫她还是不叫她。

直到再也看不到车子的踪影,李文薇终于回头。她这时才看到苏措就在身边,吃惊后又是一笑,她知道刚刚这幕都被苏措看在眼里,主动解释说:“那是我未婚夫,送我来医院上班。”

看得出来她提起未婚夫脸­色­顿时一亮,苏措就微微一笑,顺着她的心意说:“李医生,你未婚夫对你真的是好。现在还有几个人会送女朋友上班呢?”

李文薇笑得眉梢弯起来,幸福的神情在目光里藏都藏不住,话也多了:“也不是每天都送我,平时他的工作也忙。”

“他是什么工作?”

“啊,他是律师。”

苏措就笑:“你们一个律师一个医生,天作之合啊。”

一路闲聊着,两个人携伴走进医院的大楼。进病房的时候病房里倒是反常的热闹,几个孩子的家长互相闲聊着什么。

“那车子真是名贵,开车的是李医生的男朋友吧,长得真是英俊。”

另一名孩子家长也在感慨:“是啊。李医生又漂亮,心肠又好,所以才能找到这么好的男朋友。”

蔡玉失神的看着窗外:“刚刚我也看了一眼,我猜,那车子很昂贵吧。要是我也有这么多钱,小飞也就可以早点治好了。”

明明知道小飞还在昏睡,苏措听到这话还是下意识的去看了一眼齐小飞。孩子紧闭着眼睛,因为缺血脸­色­白得像纸,小小的一团缩在被子里,明明还是孩子的脸,可是偏偏显示出只有大人才具备的某种神态。

齐小飞非常乖巧听话,在医院里躺着还抽空看书写作业,有不懂的问题开口就问,病房里其他几个孩子打针吃药的时候无不又哭又闹,一家人都来哄才勉强听话;只有他毫无惧­色­,就算知道自己病情严重还是平静,一系列复杂的检查他都一声不吭,那种神态让所有人都为之动容。

他昏迷的时间多,那种时候苏措就坐在病床边一行一行的写程序,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腿麻了都不自知。等到李文薇叫她的时候,天都黑尽了,看一看时间,几乎是晚上十点多。

两人来到医生办公室,李文薇递了杯水给她,说:“已经不发烧,开始好转了。”

苏措感激的说:“谢谢你,李医生。”

“以前我是绝对不信老师能为学生做到这个份上,”李文薇看着苏措,感慨万千,“现在看到蔡老师,再看到你,终于信了。”

医生办公室空荡荡的,只有她们,时候差不多五月底,还不算热,风卷着走廊里的消毒水味和远处的隐约的哭声而来,仿佛在昭示什么。

“我比不了蔡老师,她才是真正无私,”苏措换了话题,“李医生,这几天晚上都看到你在医院里。”

“我的夜班,后天我姐姐结婚,就跟同事换班了,”说着她从桌上拿起个相框递给苏措:“这是我姐姐,比我大一岁,小时候我们说要一起结婚。”

“为什么不一起结婚?”

苏措端详片刻,再把象框放回她的书桌上,却在看到桌上的另一张照片的时候愣住了。照片里李医生把头靠在她未婚夫的肩头上,两人穿着情侣装,被阳光完全笼罩着,愉快的大笑着,那么开心,生动得好像就在眼前。

“他就是我未婚夫,”李文薇看到苏措的目光落在照片上,目光稍微一黯,但很快就亮起来,解释说:“他说既然都订婚了,那不用着急,等一等再说。”

“他很英俊,李医生你也这么漂亮,你们非常般配。”苏措舒心的微笑。她说话声音虽不高,但眼睛和语气里流露出的真挚让李文薇心中溢满喜悦。一个人的眼睛是说不得慌的。

她于是看一眼苏措,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苏老师你真会说话,你才是真漂亮,我充其量就是眉清目秀而已。”

苏措疲惫的摇头,不置一词。

周日那天她独自一人先去参加王忱的婚礼。这些年她参加过不少的婚礼,可现在这个无疑是最豪华的,客人往来众多,不过苏措都不认识,只知道是各界的名流,衣着得体华丽,让苏措隐隐想起曾经参加过的一个结婚三十周年的晚宴。她觉得头痛的利害,递了份礼金就匆匆离开,走出酒店之后耳边恍如还有丝竹之声。疑惑之下她回头,瞥见停车场密密麻麻的停了许多高级轿车,还陆续有人驾车而来。

只除了马路对面的一辆。来的时候苏措就看到这辆车,车窗紧密的关着,纹丝不动。她不由得稍微有些奇怪,不由得多打量了一眼。就这一眼的功夫车窗被摇下来,苏措惊讶的看到林铮坐在驾驶席上,手紧紧抓着方向盘。

不必回头苏措也知道她在看婚礼所在的地方。两人目光撞上,苏措一默,对她点点头。林铮面无表情的打开车门,苏措迟疑片刻,还是坐了进去。

“新娘漂亮么。”林铮没来由的问她。

“不知道,我没有看到,”苏措顿一顿后回答,“师姐,我以为你们会结婚。”

“他父母反对。”林铮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平板麻木之极,就像说“今天天气很好”那样的陈述语气,没有任何情绪。

“为什么?”

“我家里出了大问题,”林铮说完这句后良久不言,然后回头看她:“陈子嘉没跟你在一起?”

怎么也想不到她提起自己,苏措疑惑的看着她。

“看来你是真不知道,”林铮露出个苍白的笑容,“你以为陈子嘉的父母愿意他跟你在一起么?苏措,以你的聪明,心里一定有数。可是他还是想方设法的说服了他父母接受你。而王忱,就不会为我做到这个地步。他爸妈让他跟院长的女儿结婚,他就真的跟我分手了,现在正在里面,跟别人结婚。”

苏措不语。她的大脑像一团斑驳的电线,乱糟糟的,没有半点头绪。林铮俯在方向盘上大哭,声音不忍卒听。

下车后苏措转身回到了婚宴上。陈子嘉也是刚到,正被一堆人围在中间,照例是谈笑风生,在瞥见苏措的时候眉头一紧,同身边人简单交待了两句就走过来:“发短信说自己先来,打电话也不接,你真是——”

“好了,”苏措对他盈盈一笑,打断他的说的话,挽住他的胳膊靠上去:“这不是来了吗。”

因为从未见到她这么热情,陈子嘉由得一愣,低了头细细密密的打量她。苏措不在意他的目光,眯起眼睛继续微笑,她刻意的隐藏反而让她眼睛光彩盈盈,灵动的光芒跃跃而出,陈子嘉觉得身体仿佛不受控制,凑过去轻轻吻吻她的额角,握住她搭在自己手腕上的手走朝别的客人走过去。

“苏智怎么没来?难道比你还忙?”苏措问他。

“他让我帮着带了份礼金。难道你们都没有联系?”

想起那晚的电话,苏措皱眉,正打算说什么,却瞥到有人过来同陈子嘉招呼,立刻端庄了神­色­,等着陈子嘉介绍后稍微欠身回礼,若是谈话起来,她聚­精­会神的听着,眼睛波光闪动,必要的时候完美的接上话,言谈举止无可指摘。看到的人无不赞叹感慨:“二位真是般配极了。”

好容易清静一点,陈子嘉感动震惊兼而有之,反而不知道说什么。他伸手拢一拢她的头发,说:“阿措,真是难为你了。我知道你未必喜欢这样的应酬。”

苏措抿嘴:“也还好。我很小就开始学习怎么跟人相处。这些对我来说,也不算什么。”

陈子嘉挑眉,表情柔和之极:“为什么?”

苏措看着他的眼睛,跟说别人事情似的开口,笑容不带一点旧日­阴­影:“你也知道我家亲戚很多,我爸爸有五个兄弟,我妈妈也有很多兄妹,还有更远一点的叔伯姨舅。爸爸妈妈去世后,一大家人都牵挂我,我皱个眉头,稍微哭一声,哪怕是发呆,所有人都不知道怎么办。我不能让他们担心的。我就学着怎么让他们放心,很容易就学会了,比下围棋容易得多。”

陈子嘉深深的凝视她:“你今天跟我在一起,陪我应酬,是不是还是在勉强自己,让我放心?”

苏措一愣,尚未说话时却听到有人在后面叫了句“苏老师”,声音熟悉得很。

诧异的回头,苏措终于看到李文薇满脸笑容,亲密的挽着她的未婚夫朝他们走过来。苏措尚在惊讶,陈子嘉则微微一笑,带着她朝来人过去,没露出任何意外的表情,说:“一昊,李医生,新娘新郎什么时候才肯出来见人?”

三十八

李文薇穿着件天蓝­色­的长裙,整个人看上去窈窕动人。她惊奇的看着陈子嘉,再看苏措,说:“陈先生,原来苏老师是你的女朋友,我可真没想到。”

这都是个什么状况,大脑一瞬发懵,但多年的习惯尤在,苏措露出个笑后抢在陈子嘉说话前开口:“李医生,怎么你也在?”

“是我姐姐的婚礼。”

苏措这才想起请帖上的新娘的确姓李,恍然大悟又笑又叹说了句“好巧”;李文薇扭头看着身边人,笑容满面的介绍:“一昊,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苏老师,从来没见到过对学生这么认真负责的老师了。”

许一昊自走过来就没开口,嘴角的笑意尚在,却没笑到眼睛里去。他只看着她,把左手里的酒杯换到右手,捏的紧紧的,半晌后才平淡的说了句:“原来是你。”

淡淡的声音里到底还是流露出一丝情绪,虽然淡而浅但也足够让李文薇察觉出这两人之间不对劲,她看着许一昊,他表情虽然镇定,可是眼睛里却洋溢着另一种情绪,是她从来没见过的;愕然之下她皱起眉头,脸上浮起不安的怀疑神­色­,也更紧的抓住了他。

“怎么,你们认识?”李文薇勉强的说。

“他们是校友,所以认识。”陈子嘉补充一句。他那毫无芥蒂的笑容和神情使得李文薇也放松下来,暗暗后悔自己多心,然后为了确认什么她侧头打量许一昊,得到让她放心的结论。这时人群一阵欢呼,新娘新郎出来了。两人笑容满面,新娘子偎依在王忱身边,美好的像个天使。

欢呼声稍一平息,手机的叫声就显得格外突出。蔡玉在电话里几乎是边哭边说小飞病情忽然恶化,现在给送到抢救室去了。苏措神经绷得紧紧的,拉一把身边人:“快送我回去。”

陈子嘉一言不发,抓起她的手就往停车场走;在倒车的时候苏措见到李文薇和许一昊也是匆匆忙忙的奔出来,从停车场的另一边把车倒出来,他们到得早,车位很好,反而比他们先快了一步上了公路。

看了看眼前的车,陈子嘉微微一笑:“原来我跟许一昊竟然连选车的品味都差不多。”

也只是这句,说完后他就专心的开车。苏措紧张得蹙着眉头,直到再次接到蔡玉的电话报平安的时候才略为放心下来,终于心平气和的开始打量车内的摆设。算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坐陈子嘉的车,有股他身上的淡淡清香味道;车内收拾得相当整洁,后座上随意的摆着几本全英文的经济学方面的书。

到医院后,蔡玉在重症监护室外等的焦头烂额,李文薇神­色­紧张的正在和其余几位医生小声的交谈;半晌她走过来,说一堆的医学名词后再总结道:“没有大碍,是药物过敏引起的,以后不用那味药就可以了。”

这番话让苏措重重松一口气,透过玻璃窗看了一眼重症监护室。小飞脸­色­苍白的好像批漂白之后的纸,紧紧闭着眼睛,五官都快挤到一处,光从那个神态就可以知道他受了多大的苦。唯一能让人确信他目前情况良好的就是那几台监测仪器上暂时稳定的数字了。

苏措感激的握住李文薇的手:“李医生,太谢谢你专门来一趟医院。现在小飞没事了,你们先回婚礼上去吧,还能赶上一顿午饭。”

李文薇用征集意见的目光看向许一昊,许一昊简短的说了一句:“不急,等一等,确认孩子没事再说。”

“那去吃午饭吧,我知道附近有家餐厅不错。”李文薇于是提议。

“我跟蔡玉就不去了,在这里守着也放心一点,”苏措摆摆手,就近在医院的长椅上坐下,说:“子嘉你去,记得给我和蔡玉带点回来。”

她叫的很亲热,陈子嘉目光一暖,俯身握一握她的手,又对蔡玉点头一笑,仔细问她喜欢吃什么不喜欢什么,蔡玉叹口气,说了几句“随便吧”;李文薇还想再劝她们一起去,但是一回头却看到许一昊目光在掠过苏措的时候稍微一变,一句话都没再多说。

看着他们走进电梯,蔡玉才打起点­精­神说:“我昨天问了医生,医疗费有大概需要十多万吧。”

苏措存心打趣:“我又不嫁给你,你担心我嫁妆做什么?”

这句话说的蔡玉终于笑了。

那天晚上的时候齐小飞也醒了,因为治疗过体温也不再升高,显出某种好转的迹象,手脚的皮肤大块的脱落,碰都碰不得,看上去触目惊心。孩子记忆力好的惊人,一见到陈子嘉站在床头立刻也叫了出来:“陈叔叔,你怎么也在。”

陈子嘉笑意十足:“如果你们苏老师早点告诉我你生病,我一早就过来看你了。”

苏措瞥他一眼。陈子嘉几乎是无视她的目光,继续跟齐小飞说话聊天,内容不外乎是如果你病好了,叔叔带你去什么地方玩之类。孩子一听之下兴奋之极,可是大病之后到底还是­精­神不好,很快就再次睡过去,但嘴角还挂着浅浅的笑容。

病房里其他两个孩子都睡了,走廊里行人渐少。蔡玉坚持要他们回去,自己守在医院,苏措强不过她,也只有先离开。

两人没有等电梯,顺着楼梯一级一级的走下去;鞋子落在台阶上引起的脚步声一高一低,好像灯光也给踩碎了。苏措知道陈子嘉在她身边不紧不慢的跟着,就是一言不发。她心里有数,他也在思考,这件事总是要说个明白,但怎么说,由谁说就是个问题了。

果不其然,下到一楼的时候,陈子嘉终于问:“付医疗费的钱,你是哪里来的?”声音倒是平静的很,仿佛早已得到答案。

苏措一默,故作轻松的说:“跟同学同事借的。”

“你宁可跟同学同事借钱也不愿意找我帮忙?”陈子嘉重重的呼吸,像是在竭力压制什么,即使苦笑又是无奈,“苏措,你不能什么都瞒着我。”

苏措低着目光,轻声说:“不会了,下次不会了。”

在路灯光芒下,苏措又细又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着;陈子嘉深深吸一口气,抱住她,细细密密的吻着她的额角和鬓间柔软的头发,在她耳畔喃喃的说:“我就是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大概我上辈子欠了你什么。”

“不告诉你,是因为我害怕。”苏措俯在他肩头,哑者嗓子低声说。

陈子嘉专注的问:“害怕什么?”

苏措凝视他,伸手贴在他的脸颊上,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她手心冰凉,陈子嘉抓住放到嘴边轻轻吻一下,再抬起她的下颚,看着她的眼睛温柔的吻下去;­唇­舌交缠最后两人气息都不稳,又紧紧拥在一起,但是没人说要分开。

这时却听到附近传来一声笑,李文薇抱着胳膊站在住院部入口,对他们微微笑着。

苏措脸一热,匆匆别过头,再扭回来的时候脸­色­已经恢复如初,甚至还带着点俏皮的眼神;陈子嘉半点也不介意她看到这一幕,彬彬有礼的笑着颔首招呼。

“我是回医院拿东西的,”李文薇抿嘴笑笑,朝路灯下的白得晃眼的车子里走,走几步后又回头嘱咐:“结婚的时候别忘记给送张请帖。”

“不会忘的,你们也不要忘记。”陈子嘉扬手一笑,朝车子里的人看了一眼,反­射­光太强烈,但还是可以瞥见车子里的人影。

在医院住了两个星期,齐小飞终于出院,恢复情况也比较可观;陈子嘉在周末开着车带着他去了市内几个大型的科学博物馆,孩子满脸的兴奋,神采奕奕的问他们这是什么那又是什么,仿佛这段时间的疾病全都不翼而飞。

不过上火车之前小飞却忽然端肃了神­色­问苏措:“苏老师,给我治病的钱是你给的么?”

苏措诧异的看了蔡玉一眼,发觉蔡玉也是一样愕然才知道并不是她告诉齐小飞的。苏措从来都知道十一二岁的孩子能敏锐到什么地步,尤其是像齐小飞这样的孩子,大事上实在是很难瞒得过。她略略思考之后,再肯定摇摇头,指了指陈子嘉:“不是我,是陈叔叔给的。”

“陈叔叔,谢谢你。我会还给你的。”他严肃的说。虽然他个子很小,但是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流露出了一种绝少在孩子身上看到的坚决与毅力。

陈子嘉蹲下去,握住他的手,同样用严肃的语气说:“好,我会记账的。还有不到十年,你就可以上大学了,到时候再还。”

小飞充满自信的点点头,拉一拉蔡玉和苏措:“老师,你们帮我记着。”

两人相视一笑,苏措用力拥抱蔡玉:“有事情就找我。”

蔡玉微笑的看着她,牵着齐小飞的手进站。

火车开走后两人缓步走回停车场,一路上苏措都若有所思的看着他,一直到上车都没有吭声。陈子嘉这时才似笑非笑慢条斯理的开口,“不知道你还要看我多久。”

“你被人看得还少?”苏措啼笑皆非,“几十年前就该习惯了。”

“你不一样。”

话音一落,陈子嘉立刻俯身过来,鼻尖微微一碰之后,脸颊也轻微的擦过。苏措给他吓一跳,脸顿时一红,直觉的去看车窗有没有关严:“怎么了?”

那紧张的样子看的陈子嘉眉毛一扬,笑意不可抑制的从眼角眉梢流露出来:“给你系安全带。”

苏措只好瞪他一眼。

坐回去后陈子嘉还是没有开车,他手搭在方向盘上,一下一下的敲着,徐徐的说:“我过两天要出国开会,回来后跟我一起去见我爸妈,然后就去见你伯父伯母,怎么样?”

他说的很慢,每个字都流露出了考量的痕迹。闻言之下苏措心里被什么东西一击,侧头看他,半晌不知道说什么;那样的目光看的陈子嘉暗暗的一颗心揪起来,但是同样看着她,反而更坚定毫无退缩之意的看着她,不晓得过了多久,最后终于听到她说:“好啊。”

听到那两个字的时候,陈子嘉心口一块大石砰然落地。

“你爸妈喜欢什么?”苏措问他。

见她问的相当认真,陈子嘉握住她的手,把本来想说的“你不用在乎这个”那句咽下去,开始说起来父母的喜好,苏措专心的听着,他叙述很流畅,但是说到最后却一顿,还是说出来:“我爸爸非常喜欢下围棋。”

“噢,”苏措眨眼,“下得好不好?”

“我不清楚,”陈子嘉摇头:“不过应该不会太高明,平时忙得那么厉害,也没有多少时间下棋。”

苏措侧头微笑:“你可以告诉伯父,我也会下围棋,棋艺还不错。”

陈子嘉心里一瞬间百感交集,他说不出话,他只有紧紧拥抱她,他仿佛在泥泞夜路中前行的路人看到了光明,或者更甚。六月的阳光带着花香穿透到并不宽大的车厢里,流光掠影的给一切烙下印记,使得这一天在他们的记忆里将显得如此温情和特别,让人觉得,这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地方。

陈子嘉一出国,苏措也就闲得多,除了呆在实验室里忙着似乎永远不会做完的实验之外,时不时的也看看新闻,一段时间以来,电视报纸上常常提到这次会议。陈子嘉意气风发,在那么苛刻的镜头下还是显得完美无缺。晚上她独自在宿舍里,把苏智前不久带回国的围棋拿出来,一个人坐在地上,对照着数十甚至上百个参考图打谱,房间里再无人声,只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节奏悠然,不徐不重,仿佛那声音也有了智慧,在自主的思考下一步如何行动。在这种沉静的气氛中,时间流逝得从容而急速,迅速的就能消耗一个晚上。有时候她会想起郑乐民的那句话,如果那时她坚持着要进国少队,成为职业棋手,现在会在做什么?

敲门声忽然响起来。

苏措绕过棋盘,踩着拖鞋去开门,门口站的却是苏智。他拎着一堆东西走进来,一进屋就感慨和惊讶:“怎么这么热?居然没有空调,你夏天怎么过?冰箱也没有,这些东西放哪里?”

苏措面无表情的坐回地上,开始下棋。

恍若没有察觉苏措的神情,苏智放下袋子,继续说:“收拾下东西,去我哪里住吧;或者我明人让人来安装空调。”

苏措并不在乎:“我没那么娇贵,习惯了也不觉得热,上班还近。”

苏智坐在床沿,审视的看着苏措,说:“陈子嘉跟我说了那个生病的孩子。”

苏措慢悠悠的抬起目光,淡淡的说:“开始我打过你的电话,你秘书说你没时间,还挂了我的电话。哦,她声音挺好听,人应该也长得很漂亮吧。”

听罢苏智脸­色­剧烈一沉,本来还算轻松的表情顿时消失无踪:“什么时候的事?”

“你还不知道么?”苏措夸张的睁大眼睛,露出非常吃惊的样子:“噢,我想想看啊,那时候大概是晚上十一点了,她还拿着你的手机呢,不过也许是你的手机号码有两个?其实我也不是真的要找你借钱,我自己也能想办法的。你实在不用叫秘书来敷衍我。哥哥,你说是不是?”

一席话真真假假说的苏智脸­色­愈发难看,满脸风雨欲来。他知道苏措忽然刻薄是有理由的,但是并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笑着试图解释:“阿措,我怎么会让人敷衍你。前段时间我连续两个星期都通宵呆在公司里,她也在帮我处理一些事情,可能你误会了。”

苏措压根就没回答他,冷着一张脸继续下棋:“问你的漂亮秘书去。”

苏智随即拿着手机去阳台打电话。苏措隐隐听到他在说什么,但偏偏一个字都听不清楚。半晌后他才回来,笑微微赔笑道:“她说不知道是你。好了,我郑重的赔礼道歉还不行么。”

看到他的确不知情,苏措这时才苦笑一声:“其实我哪里是在怪她。哥哥,我只是想知道,如果那个电话是嫂子从国外打回来的,不晓得会是什么后果。我信你,她会信你的说词?而且,以你的职位,还不知道谨言慎行这句话?中学的时候又不是没发生过这样的事。你是心地坦荡,对她没意思,但她也许会误会。不然她敢随便挂你的电话么。”

一席话说的苏智脸­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沉沉的点头:“我知道了。”

苏智走后不到片刻,敲门声又响起来。苏措顿时头大了数倍不止,皱着眉头去开门,却在开门的时候眼角突突一跳。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来访的客人会是许一昊。

就在她沉默的功夫,对门和隔壁的房门都打开了,数道绝对没有恶意但是深深好奇探究的目光朝她扫­射­过来。这里住的人都是研究所的同事,不是什么不相­干­的路人,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让他们误会实在是太糟。想到这,苏措简直要跳起来,再这么下去,她的名声大概全给毁了。

看到苏措眼睛里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许一昊表情镇定,安静的说:“是我。”

“嗯,”苏措静了片刻,看到他没有离开的意思,转身返回屋内,换好鞋拿着挎包对依然站在门口的许一昊点头示意:“我这里没有空调,很热,我们出去说。”

许一昊短暂的没有动,沉思着看着小桌上的棋盘,目光又在苏措身上蜻蜓点水一停,然后才点点头。

出门的时候隔壁房间的一个长苏措两岁的师姐一把拉住她,挤眉弄眼的低声说:“天天都有人开着车在楼下等,小苏,你行情不错啊。果然长得漂亮就是好。”

苏措给她说的冷汗淋漓,特地落在许一昊身后两步解释;“师姐你误会了,刚刚来的是我的哥哥,亲哥哥;现在这位是我大学时的师兄,有点事情找我。”

师姐半信半疑:“以前那位怎么没来?他们说是你男朋友。”

苏措微笑着点头:“他出国开会去了。”

虽然时间差不多接近十点,苏措站在楼下想一想,跟许一昊说:“南门附近有家通宵经营的豆浆店,去那里怎么样?”

许一昊嘴角浮起个奇特的笑容,简短的说:“你说了算。”

豆浆店里人不多,大都是附近大学里为了忙着期末考试而熬通宵的学生们,人人安静的伏案写写画画,寂静之下,空调声音也显得格外的响。

两人挑了张靠窗的位子坐下,四周人少,不容易被打扰。所有的宵夜都送上来之后许一昊环顾一下四周,说:“我记得你为了复习英语,期末了也会这样熬夜。”

苏措浅笑:“师兄,你来找我,不是来提醒我英语很烂这件事情吧。”

许一昊沉默半晌,然后说:“你一点都没变。”

“好多人都这么跟我说过,人人都变化了,只有我没变,是吗?”苏措说,“我也没有办法。我不知道怎么变化。”

许一昊凝视她。几年下来,他平时在法庭上,哪怕是国际法庭上都可以用两种语言滔滔不绝,做到每字每句有理有据深思熟虑;可若­干­年下来积攒的功力在她面前溃不成军,还是一见到她就回复成以前那个样子,半点抵抗之力都没有,讷于言语。

顿时气氛冷了下来,不过总要有个人说话的。苏措于是笑笑:“师兄,你跟李医生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们吃饭,我想谢谢她。”

许一昊仿佛没听到问话的样子,终于说:“有件事情我始终都不明白。”

“什么?”

“我跟江为止,是不是真的很像?”

他的眼神饱含困惑,声音刻意的压抑后,仔细听的话能听得出藏得极深的茫然情绪,和无所适从。那样的目光是苏措从未见过的,这个问题也是她从未深想过的,可是如今经过他一提,让她没来由的一惊,胸口迅速的冷成冰块,然后摔倒了地面,大概是裂开了,大概没有。她下意识的要站起来,可是她终究没动,任凭记忆里的画面频繁闪现,最后才安静的说;“其实不像。是我错了。”

三十九

许一昊静静看着她,等着她说下去。

苏措捧着豆浆杯,目光没有焦距,不知道看向哪里:“我曾经问过他名字的意思,他说,有所为,有所止。他自己也真的是这样。他认真而且正直。起初我跟他借作业抄,他却怎么都不肯借,说不能弄虚作假欺骗老师,欺骗自己,还说我如果不懂,他可以一道一道题的讲给我听。他对谁都是这样。班上有个男生一次生气了,说这一张卷子都不会,你也讲给我听?他就真的花了好几个周末的时候给那个男生补习,每次讲题讲得嗓子都哑了。

“他就是这种人,从来不弄虚作假,甚至从来不说谎话。他跟我说,他不是不知道怎么弄虚作假,不是不知道怎么说谎,只是那样,是对自己和生命的不负责任,他不会做的。当时我就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呢?”

一席话听得许一昊肃然。然后看到苏措眼睛不着痕迹的悲哀神­色­,心里一动,知道自己说什么她都未必听得进去,轻轻叹口气。

“师兄,你们不一样。”

“难怪,难怪。”许一昊沉默半晌后开口,声音疲惫却隐隐有种解脱的味道,“一直以来,都没有勇气问你,现在终于知道了答案,也明白了。”

“那就好。”苏措笑微微说,端起豆浆喝了一口。许一昊侧过了脸,看着玻璃窗外的柏油大路,车来车往的繁荣景象。在灯光下看来,他的确成熟,侧脸上的线条经过岁月的打磨已经重新给刻画和雕刻了一遍,硬朗得多,依稀中能看出当年的影子。可的的确确,和记忆中的江为止完全不一样了。

“你跟陈子嘉真的准备结婚?”许一昊转头看着她,静静的问。

苏措一愣,避而不答:“你跟李医生呢?”

许一昊点头:“大概在年底。”

“李医生真是好人,”苏措感慨,“仁心仁术,说的就是她。”

“我知道。”许一昊略略一笑,半晌后说,“我第一次遇到她是在英国,她来旅游,又跟旅游团走散了,她英文也不好,问不到路,独自一个人不知道怎么办,在路边急得直跺脚。我就帮了她一下。再后来我回国了,在我爸的朋友家里又遇到她。后来才知是双方父母安排好的。”

“原来这样,”苏措扑哧一笑,站起来,“想不到最后你跟王忱成了一家人。”

“我也没有想到。”许一昊眉目一动,淡淡的说。

说完这句两人间的气氛莫名的融洽起来,气氛宛如多年不见的好友再次相聚,说着一些平日里的见闻,几年来的遭遇,具体说了什么,其实也没有人在意了。这就好像最初的时候,两人有说有笑,相谈甚欢,可以就所读书里的任何一句话滔滔不绝的发表许多意见。

远看着宿舍在望,苏措对他笑着点头,示意自己要进去的时候,冷不防忽然听到他叹息说:“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没有这样好好的说过话了?”

“记不清了。”苏措笑笑,回头看他。有那么一个瞬间,她仿佛觉得回到最初,那个时候,是她一步步的朝他走过去。只有那么一次,剩下的,她都是在想方设法的逃避,他的邮件她几乎从来没有打开过,她在学校里,一看到他的身影就立刻避开。这种事情发生过多少次?她的确是记不清了。哪怕这样躲开,有时还是会遇上。清楚的知道他们是两个人,可偏偏有时还会错认。

一时走了神,回神的时候苏措发觉他定定看着自己,心里百感交集,轻声说:“师兄,我们所能拥有的,只有那么多。我一直知道是我错了。大一纳新的时候,如果我能管住自己……就好了。可是很多事情,我都没办法预料,更不要说控制。”

许一昊忽然笑了。他本来正在打开车门,现在站住了,对着站在车子另一边的她微笑。那笑意仿佛是光亮先是从眼底溢出来,然后再蔓延到嘴角,他的表情看起来如此的温柔:“不是这么回事啊。苏措,能认识你,我永远不会后悔。只是那个时候,还是太年轻了,很多事情想不明白。如果还会再有一次机会,我不会把你让给任何人的。”

苏措呆呆看着他,彻底失语。凝视着他的车子消失在夜­色­中,她才能再次行动,一步一步的回到宿舍,一边下那盘还未完成的围棋,一边想着他的话。

等到她终于因为困倦打算去睡的时候,手机忽然响起来。苏措立刻摁了接听键。

陈子嘉声音略带诧异,但时听起来愉快之极:“我试探的打电话过来,想不到这么晚了你还没有睡,是不是在想我?”

电话那头那边热闹之极,似乎有人在歌唱,有人在喧哗。苏措笑盈盈:“你那里好热闹,在什么地方?会议昨天结束了吧。”

“今天晚上的飞机,我现在在佛罗伦萨,大街上到处都是游人和鸽子。”

“有没有看到美女?”苏措撇嘴。

“没有看到谁比你还美,”陈子嘉笑了几声,坚持不懈的问:“阿措,有没有想我。”

苏措不理他,拿别的话去搪塞:“你先告诉我你去意大利做什么。”

“我记得,是我先问你的,”陈子嘉的声音透着无奈,但最后却先笑起来,“准备买东西,买的什么回来你就知道了。好了,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吧。”

咬咬牙,苏措就是不肯说:“回来再告诉你。”

挂上电话后想象陈子嘉的表情,苏措不由得暗暗笑了。本来以为能睡个好觉,可那晚她诡异的没有睡好,总是奇怪的醒过来。起初她以为自己是给热醒的,第三次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根本不是,外面正在下雨,雨滴轻轻拍打着树叶,夜晚的风钻进屋子,不知道多凉爽。

第二天她­精­神不济的上班,总觉得眼角在跳。同事们都诧异的看着她,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同情的说:“小苏啊,没睡好?”

苏措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一直到中午吃饭时都心神不宁。食堂里有电视,大家都是习惯了边看边说话,她头一次没有跟大家一起聊天。起初的话题是什么她没有细听,只知道后来讨论的是天体物理中的背景辐­射­问题,听着听着她下意识的抬起头来,恰好瞥到电视上正在播放的新闻,是关于飞机失事的报道,起初她没有在意,可是在听到从意大利起飞回国那几个字一瞬间浑身都凝成了冰。她霍一下站起来,死死盯着电视屏幕,隐隐约约听到电视里的那个声音在说,恐怖分子劫机,飞机坠毁,伤亡人数未知。

因为太紧张她怎么也想不起陈子嘉的电话号码,她转身跑回实验室。天光暗昧不清,她半点看不清脚下的路,上楼的时候眼前一片模糊,台阶开始扭曲抖动,她一脚深一脚浅,仿佛踩着棉花朝前前进。实验室没有人,她的包就放在桌上。她克制住双手的颤抖,才勉强拿出了手机,调出陈子嘉的号码。随后柔美的女声提示用户关机的答复,然后就转到了留言信箱。

他从来不会关机的,除非是在飞机上。手机“啪”一声落在地上。无边无际的夜­色­弥漫上眼前,窒息和绝望铺天盖地的袭来,若­干­年前曾经体会过的感觉毫不客气的第三次拜访她,冰冷死亡的信号从她心头某个地方升起来,蛇一样的盘踞在她的心口,对她吐出鲜红的信子。她想尖叫逃离,却只听到自己的声音细若游丝。

前眼彻底的一黑,她顺着墙滑下去。彻底的晕过去前,她脑子里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把苍老的声音,声音在说,孩子,你看,死总是自己的。

醒过来时,苏措看到的第一眼就是白得吓人的天花板,她坐起来,才发现自己在医院里,病房空荡荡,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药水的味道刺激了她,本来浆糊成一团的思绪陡然清晰起来:飞机失事——

苏措浑身不可抑制的发抖,她把头埋在膝盖里,蜷缩成了一团,可以就连这样还是冷,冷得直哆嗦,她听到自己浑身的骨头都在发抖。从未有过的心酸和悲愤涌上心头,她再也忍不住,抱着腿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多少年积攒下来的眼泪再也收不住,流到嘴里,又咸又苦。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想再次昏过去不省人事,可是偏偏清醒得很,刻骨的清醒。

从小到大,她所经受的一切再次浮现,她抓住命运大声质问,为什么总是这样,你为什么这样对我。可是命运却不理睬她,毫不怜悯的穿过她的手心里游开了。车子从悬崖上翻滚下去的时候,爸爸把她紧紧抱在怀里,说,阿措别怕别怕,然后血就从他的额头流了下来,打湿了她的脸。恍惚中,她站在高中的教室里,同班的沈思录朝她走过来,哭着说,江为止不在了,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

忽然被人紧紧抱住,那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不停的说:“阿措,我在这里,我没有上那趟飞机。我在这里。”

她抬起头,看到陈子嘉的脸在她的泪水中抖动着,英俊的脸上写满焦灼心疼,眉宇紧紧锁住,那双眼睛黑的好像墨玉,深深的看着她。他的怀抱还是那么温暖,身上淡淡的香味也丝毫没有变化。他抓着她的手贴到自己的脸颊上,反复的说:“你看,我没有出事,我就在这里。”

为了确认什么似的,她死死抱住他的腰,声音和眼泪却收不住,俯在他胸口继续哭。她哭得天昏地暗,仿佛五脏六肺都给哭的移了个位子。她哭得什么都不知道,唯一确认的,陈子嘉没有出事,他终于回来了,现在的的确确把她禁锢在怀里,细细密密的吻着她的额角发际。上天到底还是宽待她,给她留了一条活路。

终于哭得没了力气,苏措把头埋在他的胸口,一字一字说:“我想你。”一说话才知道嗓子已经哭得沙哑。

陈子嘉播开她的额前的头发,吻­干­她脸上的泪水,最后停在她哭得红肿的眼睛上,轻轻一掠。

“阿措,这辈子,我都不可能离开你。”

苏措起初没说话,依然维持着在他怀里的姿势不变,最后说:“你不能在骗我爱上你之后出事。如果你不回来,我恨你一辈子。”

“我不能让你恨我,你在这里,我怎么能不回来……”说完这句,陈子嘉意识到什么似的浑身一僵,捧着她的脸,直直的看向她的眼睛,严肃的问:“你刚刚说什么了?”

苏措擦擦眼泪,疑惑的看着他,“我说你不回来的话,我恨你一辈子。”

“不是这句,”陈子嘉摇头,追问,“前面那句。”

苏措咬着­唇­,想了半天后脸一热,却说,“你为什么在医院?”

“这个时候,你不能顾左右言他。”说完陈子嘉眉毛一挑,勾了勾­唇­角,­唇­就覆上她的,温柔缠绵的吻她。苏措简直无法招架,头晕脑涨,缺氧之下大脑几乎再次罢工。

半晌后陈子嘉松开她,一脸笑意:“想起来了么?”

苏措瞪他一眼,可惜她哭得红肿的眼睛和苍白的小脸看上去实在毫无威严可言,反而荡漾出不可思议的温柔;陈子嘉浑身一酥,身体哪里还由得自己做主,再次吻了上去。

第二个绵长的吻结束,苏措推开他,手一摊:“给我。”

“什么?”陈子嘉眼睛闪过一丝迷惑。

“戒指,”苏措盯着他,“你不要告诉我,你特地去一趟佛罗伦萨居然忘记买戒指。”

陈子嘉笑了,摇摇头:“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个小小的盒子,里面躺着一枚粗看简洁,细看却无比­精­致的银­色­戒指,熠熠生辉,光似乎比病房的灯光还要亮。苏措伸手要拿,陈子嘉不让,托起她的左手,小心翼翼的带了上去,再放到嘴边轻轻一吻。她肤­色­极白,手指修长,戒指戴在手上非常漂亮,仿佛天生就应该带着它。

苏措看着戒指出神,她半点都不在乎这花了多少钱,她只是在想,他花了多少时间才把这枚戒指挑选出来。

陈子嘉微笑解释:“当时看花了眼,最后才发现它,所以耽误了飞机,只好转机回来。刚下飞机就给你打电话,你的同事说你昏倒了,我几乎吓的都要疯了,匆忙的过来。好在你没事。”

苏措这时才注意到他眉宇间的确有股奔波后的风尘,心头一暖,人再次就靠在他怀里,低声说:“幸好。”

很快办完出院手续,在医院门口,陈子嘉忽然停下脚步,在身上找了找什么,皱起眉,左右为难的说:“糟了,钥匙不在身上。你带了么?”

苏措没反应过来,傻傻的问:“钥匙?你家里的钥匙么?”

“是啊,现在才想起来,钥匙我放在了行李箱里,行李箱又被司机带回爸妈家了,”陈子嘉不无遗憾,看着苏措又问了一次,“你那里有没有?”

苏措不解:“什么?”

陈子嘉不满的看她一眼:“我记得,我亲手把另一套钥匙交到你手里,你居然忘记了这件事?”

在他的提示下,苏措这才“哦”了一声,从挎包里出一串钥匙,递过去的时候却看到陈子嘉脸上貌似高深莫测实际却包含调侃的笑容,一怔,也却又笑了:“你怎么说起谎来脸都不红一下?”

那时天­色­已经黑了,陈子嘉轻轻携起她拿着钥匙的手,收起玩笑,郑重的说:“你不要回物理研究所了,跟我一起住,好不好。过几天我们去把你的东西搬过来。不许拒绝。”

说话间一辆黑­色­的车子驶进,稳稳停在了他们附近。苏措笑容不明扭头看了看车,再看了看陈子嘉,手臂绕住他的,“你都说了不许拒绝,我只有从命了。”

车子驶进城东的一处小区。苏措一路细心打量四周的标志­性­建筑,生怕迷了路,可最后她还是糊涂了。大城市的夜晚相似度非常之高,走到哪里似乎都是一样的。苏措挫败的叹口气,抓出陈子嘉的手,跟在他后面钻出了汽车。

这里的环境和一般的小区不尽相同,草坪少,树木却多,且都是大树。陈子嘉拉扯她从树间小道穿过去,一路介绍这里都住了些什么人。

苏措点头:“难怪警卫严格。”

每栋楼只有五层,每层住户两家,但还是安装了电梯。

前一段时间苏措有幸去过苏智家一次,那时她就发现单身男子一个人独住的种种特点;不过苏智那里好歹还更有烟火气一些,每个房间都可以看得到一家人和和美美的照片;但是陈子嘉这里却不一样,一百余个平方的屋子,装修和家具给人的整体感觉就是简洁大气,毫无疑问当属无疑是一流水准,可怎么看都觉得缺了点什么。

陈子嘉从玄关拿出一双崭新白­色­的女式拖鞋给她。这一日苏措经历太多的大悲大喜,因此那一天都反应迟钝,没有想到这个细节意味着什么。客厅很大,拉开巨大的落地窗帘,可以看到外面的开阔的阳台,一圈摆放着各­色­植物,除了两盆文竹奄奄一息,大部分都生机勃勃。卧室和书房隔得很远,主卧的那张床大的让人吃惊,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二个房间。

苏措惊讶,随口说:“你一个人睡这么大的床——”说到这里立刻觉得不对,连忙来个紧急刹车:“哦,我是说,今天晚上我睡哪里……”

补救是失败的,显然陈子嘉已经听到她的话,他慢条斯理的微笑,不急于解释,打开衣柜拿出一套女式睡衣给她。

迷迷糊糊的洗完澡换上睡衣时才觉得不对劲,衣服很合身,联系到浴室里的洗发水沐浴露和晚上的那双女式拖鞋等等细节,苏措幡然顿悟。她从浴室出来时,第一件事就是问也刚刚洗完澡的陈子嘉:“你什么时候准备的这些东西?”

陈子嘉放下手里的几份文件,一边回头一边说:“你一回来——”

嗓子忽然烫起来,声音嘎然而止。苏措站在他身后,湿漉漉的头发垂在耳畔,偶尔有水珠滴到了床沿,小小的脸蛋,灵气逼人的眼神,含笑望着他,那才是真正的苏措——一个畅游在人间的天使。陈子嘉半边身子一麻,过去把她圈在怀里。

起初只是接吻而已。总之苏措明白过来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双双陷入了那张温暖舒适的大床里,至于其中的过程,就不得而知了。

到这种份上,苏措就算再傻也知道不对劲了,从未跟哪个男子这么亲密过,呵出的气都在她的脖子里。苏措下意识的不习惯,她想挣扎,但是陈子嘉手足并用的钳住她,在她耳边说语:“别动,你让我抱一会。这样我才放心。”

“放心什么?”

“你说呢?”陈子嘉轻声一叹。

苏措声音也低下来,轻轻说:“对不起。”

陈子嘉轻轻吻她的额头:“睡吧。我保证,今天晚上什么都不­干­;你也不要乱动。乖乖让我抱着就好。”

那天经历了太多事情,两人其实都累了,很快就沉沉的睡去。

四十

尽管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建设,真的上门拜访的时候还是有点忐忑不安。苏措心里念叨着“丑媳­妇­总要见公婆”这句话,分出一部份­精­神打量周围。这一带虽然在市区,她从来没来过。车子开进有哨兵的大院,苏措终于看到院子里绿树环绕,其间分布着零散的小楼。

陈子嘉从未见到过苏措紧张,停下车后凑过去吻她的额角,信心十足的说:“放心,你绝对不是丑媳­妇­。”

那时候已经接近傍晚,他的笑容在阳光下沉淀得恰到好处,使得苏措很快很快冷静下来,她挽着他的胳膊进了屋子,意料中的看到客厅里闲坐聊天的一大家人,心里没来由地一个哆嗦。那哆嗦也就是一瞬,真的站在陈子嘉的父母面前时,她已经彻底的平静下来,从容得体的跟他们一一见面。

陈母是那种一看就知道年轻时是个罕见的美人,因为年纪的增长,现在看起来美丽虽然不复当年,但是,举止的优雅得体与日俱增。陈父是在电视新闻里经常见到的面孔,此时站在她面前对她露出礼貌的微笑。他既威严又平易近人,两种本不可能出现在一个人身上的气质完美的融合在一起,看上去有着特别的风度。苏措总算是知道陈子嘉是身上的那种气度是跟谁学的。

她知道他是特地抽时间回来见未来的儿媳­妇­,可见不论怎么样,起码他们还是接受她了。在陈子嘉介绍完之后,她上前一步,礼貌的欠身:“伯父伯母,你们好,我叫苏措。”

说完她把带来的礼物双手递过去。她声音清越,态度不卑不亢,抬起头的时候眸子微微一闪,灵气自然就流露出来。尽管阅人无数,陈父还是极少看到这么灵动的眸子,他接过礼物后转交给一旁的妻子,心底暗暗了然,难怪自己的儿子对她一往情深,不是没有道理。

他和蔼的开口:“你好,子嘉时常跟我们提起你。在这里不要觉得拘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陈母也走过来,笑着让苏措坐下,然后开始问她要不要吃什么水果,喝什么饮料。

除了他们,还有陈子嘉的两位叔伯和婶子,都在用打量和好奇的目光看着她,各自在心里给她打分。因为以前见过,苏措对陈子嘉的叔叔有点印象,不过她没想到他居然还记得她,于是抿嘴一笑,礼貌的问好,眼睛清澈之极。

“方姨今天不过来,我去做饭吧,小苏你想吃什么?”最初的一翻寒暄之后,陈母笑着说。

苏措立刻站起来:“我去帮您的忙。”

绝大多数的婆婆总是喜欢能­干­且会做饭的儿媳­妇­,这一位也不例外。陈母的本意也就是想考察儿媳­妇­下得厨房的能力,现在发现苏措已经超过自己的预期,她几乎是有点惊讶的看着她在厨房里切菜洗菜,专挑麻烦的做,忙着两三件事情,但是偏偏不乱。苏措切完­肉­片回头看到陈母的神情,腼腆的一笑:“伯母,我做得不好,您不要笑话。”

“已经很不错了。”陈母赞许,“看不出来你既会读书,又会做饭。”

“哪里,您过奖了。”

话音一落,陈子嘉走进厨房,笑着补充说:“没有过奖的。”

陈母瞥一眼儿子,到是笑了:“从来没见你进过厨房,今天倒是挺积极,怕我这个婆婆难为你老婆么?”

陈子嘉连连摆手:“哪里的话,妈,怎么可能呢。”

“你是我生的,我还会不知道你的想法?”陈母笑着摇摇头,知道他有话说,带上厨房的门先出去了。

陈母一走,苏措也就放心多了,不再那么拘谨,一边炒菜一边炖汤,一边忙问陈子嘉他们家的口味是重还是淡,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看到她忙碌的样子,陈子嘉也要帮忙,他打算帮着拌佐料的时候,被苏措拿勺子敲开,瞪他一眼:“你不要来给我添乱,去客厅去。”

于是陈子嘉只好站在一旁,看着她往锅里倒油放菜,怎么都舍不得走。她动作麻利熟练,却偏偏显示出一种细腻的感觉,陈子嘉满足的叹口气:“我记得有一年暑假,你也是做了一大桌子菜,然后王忱就说,谁娶了你,可真是有福气了,你不知道那时我多想跳出来说,我娶。”

苏措忙的团团转,没好气的看他一眼:“怎么还没出去?”

陈子嘉不但不走,反而凑过来从背后搂住她,下巴搁在她的肩头:“你到底是跟谁学的厨艺呢?苏智说你在家的时候也是不做饭的。”

那种拥抱的架势让苏措相信没有答案他是不会走的,于是解释:“高二高三的时候,我的同桌是个叫沈思录的女孩子,我们非常要好,天天都粘在一起上学放学。她家离学校很近,有的时候中午晚上我就去她家吃饭。她的妈妈,我叫她王阿姨,做饭特别好吃,我很好奇她怎么能把饭做得那么好,就缠着她学了一点。”

“沈思录?”陈子嘉说,“怎么以前没听到你提起过你有这么个朋友?”

“高考之后,我们就没有联系了。”苏措一默,然后说。

“为什么?”

苏措把火调小一点,再转身看着他,安静的说:“因为那时候,我们喜欢同一个人。可是,由于我的原因,她放弃了他。再后来,他不在了,我们没办法面对彼此,就再也没有联系过对方。”

这顿饭吃得异乎寻常的顺利,几乎达到了宾主尽欢的地步。所有人摆明了都是本着考察的念头来吃这顿饭的,良好的教养使得他们问话也非常客气。

自然的,说着话题就转到苏措的家庭上去,苏措知道他们肯定对她家调查的清清楚楚,还是详详细细的一一回答,生父生母,养父养母都是什么工作,家里的其他人又是在­干­什么。陈子嘉的父母慢慢听着,时不时对视一眼,虽然她家远比不上陈家这样显赫,但至少也是家世清白,书香门第,在当地极有名望。

陈父问她:“你的爷爷参加过解放战争?”

“是的,还有朝鲜战争,”顿一顿后苏措说:“其实小的时候也不知道,还问他身上那么多伤是怎么来的。爷爷只笑着说是爬树时摔下来的,吓得我从此都不敢爬树了。”

“你爷爷是个英雄。”陈父肯定的说。说完又是觉得这个话题太沉重,转而问苏措:“听子嘉说,你会下围棋?”

“会一点。”苏措抿嘴笑。

陈子嘉一边给她夹菜,一边说:“爸,你可不要小看她。她棋艺很高,小心你都不知道怎么输的。”

陈父眼中一缕光掠过:“哦,是么?”

苏措在桌子下踢了陈子嘉一脚,连忙解释:“伯父,子嘉说的太夸张了,我没有那么厉害。”

“下一局就知道了。”

吃完饭,苏措跟着陈父来到二楼的书房,书房大的不可思议,铺着深褚­色­的地毯,四壁都是的书柜直达天花板,也是深褚­色­,每一架上书都放的满满当当。居中有张小桌子,搁着一张棋盘,待他落座之后,苏措也在他对面坐下。

几手之后,她就知道陈父的棋艺相当高明,他以三连星开局,随后广铺战线,大局上掌控极好,布局很快,思维比年轻人还要敏捷,几乎每子落下之前都不用思考。所谓高屋建瓴也不过如此。苏措下棋本来就下得快,因此不到半小时,棋盘上几乎满了一半,棋艺稍微好一点的,不难看出输赢。

陈父看了看局势,棋子轻轻敲在棋盘上:“不错,不错。就算刻意在让我,可每一手还是非常­精­湛。”

苏措以为自己藏的很好,可还是被他看穿,只好又尴尬又惊讶的笑一笑,说:“伯父,我——”

陈父挥手:“不用谦虚。”

苏措立刻补上一句:“伯父,您的棋下也得确实不错。除非您跟专业棋手对弈,否则很难输掉。”

陈父不表态,看着棋盘若有所思;这时候门吱呀一声,陈子嘉推门进屋,端着茶放到桌旁,殷勤的说:“下很久了吧。”说罢又看棋盘,问:“谁赢谁输?”

苏措悄悄扯了扯他的衣服,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说话,陈子嘉对她露出个安慰的笑容,从后面悄悄扣住她的手;陈父目光如炬,这样的小动作自然也逃不过;在他的目光下,苏措一抿嘴,手迅速的从陈子嘉的手心挣脱出来。

陈父微笑,说:“我输了。儿子不会下棋,儿媳­妇­的棋艺却很高明,也难得了。”

说完他就起身离开书房,在一楼的时候陈母一边为他西装一边笑问:“她棋下得怎么样?”

陈父沉思着说:“咱们儿媳­妇­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啊。棋下得非常好,我知道她在让我,竟然看不出来她到底是在哪里让的。起初子嘉求我们接受她的时候说她多聪慧,我还不全信,现在看起来,这已经不光光是聪明可以形容。”

陈母不解其意:“什么意思?”

“一个人如果只是聪明,在开始时是容易获得好成绩,但也正是这样会使人局限,所以聪明人更容易误入歧途。她却不是那样。她下棋算得相当­精­准,可做人却完全不是这样。你想想看,若是别的女孩子,只怕恨不得贴过来,子嘉何必会追的那么辛苦。她今天的言行举止那么妥帖,这已经不是聪明了,可以叫做智慧。”

陈母吃惊,又满脸遗憾的叹口气:“我看也是。平心而论,那孩子容貌­性­情的确没得挑,的确是配得上子嘉。好在我们当时还是认了。不过不认也没有办法。儿子大了,就是别人的了。遇到她,子嘉这一辈子,算是逃不出去了。”

说着两人已经走到了门口,陈父看了看外面的车,又转头说:“那时我就告诉你不要反对,难道你儿子连这点看人的眼力都没有?”

车子急速的驶出去,灯光冲破夜­色­。透过二楼书房的窗户看到这一幕,苏措说:“伯父好忙。”

“他是特地回来见你的。”陈子嘉感慨:“我爸极少夸人的,从小到大他都没夸过我几次,一只手都数得完,最近的一次都还是我考上大学。算起来都整整十年了,可他刚刚居然夸了你。”

“他是客气吧。”苏措想一想,说。

“客气?你不知道我爸是有名的强硬派?”陈子嘉握起她的手,一副意料中的神情,“我一开始就知道他们会喜欢你。”

苏措觑他一眼,似笑非笑的说:“如果你爸妈不喜欢我,像王忱师兄的父母那样,强迫让你跟别人结婚,怎么办?”

陈子嘉目光柔柔的看着她,微笑着想,你以为他们没让我相亲,没让我去见别的女孩子?想到这里,他声音坚定的开口:“不会的,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事在人为,只要坚持,总会有出路。我爱你,我也爱我的父母,我希望我们能其乐融融的在一个桌子吃饭,能够让你有家的感觉,而我现在,做到了。”

苏措傻傻的看着他,半天后才倒进他的怀里。陈子嘉一把抱住她,轻轻咬着她的耳朵问:“下周五我们去民政局,据说那天日子特别好。”

苏措嘟嘴:“你早就算好了是不是?”

“那是,我得在二十八岁前给自己找个老婆,”陈子嘉笑声那叫一个愉快振奋,“关于这件事情,除了不许延期,其他的意见的话都可以提,我一定从善如流。”

本想不满投过去一个批评的眼神,可目光在半路却柔和下来。苏措拉着他往楼下走:“我们下去吧。在书房里呆着,像什么样子。”

真的到了结婚登记那天才发现民政局人多得让人吃惊。据说那天是几年难得一遇的好日子,在传言中,在那日登记就肯定一生一世云云,所以到处都挤满了前来登记结婚的情侣。在他们前面起码排了数十对,而且还有人陆续的进来。苏措看得倒吸一口凉气,顿时萌生了退意,跟陈子嘉商量:“还不到十点就这么多人,我们明天来吧。”

陈子嘉拉住她,“不行。今天日子这么好,别的天就未必了。”

“迷信啊迷信。”苏措不以为然,“我们好歹都是饱受中西方正统教育有高学历的博士,不应该信这套。”

“宁可信其有。”陈子嘉握着她的手一紧,坚持说。他那个样子,苏措也没辄,也只好等下去。

结果那天状况不断,好不容易排队排到了,苏措却被告知缺少单位开出的婚姻状况证明,然后两人就匆匆回到物理研究所补办证明,忙乎半天还得不停的应付同事们诸如“哎呀,小苏不厚道啊,怎么结婚了也不告诉我们”之类的问候,忙完这一切再返回民政局重新排队接着办,最后终于在夕阳西下时把结婚证拿到了手里。

在场的两位工作人员相视一笑,说:“恭喜你们。虽然你们是今天最后一对办理结婚证的夫妻,但也是最漂亮的一对。”

“谢谢你。”陈子嘉笑着道谢,挽住苏措的腰站起来,离开民政局。

西边天空悬着熔金般的落日,夕阳宛若一件华丽的大氅,遮天蔽日的飞扬在西天上。它的光芒落到哪里,哪里就就给照得轻飘飘起来,所有的场景仿佛突然间显得又高又远,神秘而幽远。

苏措把目光收回来,好奇的说:“原来结婚这么麻烦,不知道离婚会不会快一点。”

陈子嘉黑如墨玉的眼睛里光芒一闪,威胁的晃晃结婚证:“怎么,还想离婚?我告诉你,想都不要想。”

这样一张纸就把两人拴在一起,然后就结婚了?看着陈子嘉小心翼翼的把那张证书收好,苏措隐隐觉得四周像做梦一样微微晃动起来。夕阳西下,把万物染成了金红­色­。茫然中她抬头看陈子嘉,他也正在看她,微笑着,心满意足的看着她,脸上那种神情,苏措从未见过。大约,可用称之为“幸福”吧。在这样绚丽的夕阳中,那样幸福的神情,对未来生活的期许,反而莫名的真实起来,让她有种前所未有的安心感觉。

也许,这才是她一直想要的?

当天晚上他们和陈子嘉的家人还有苏智出去吃饭,一顿饭吃的其乐融融。吃饭的时候苏措低声问身边的苏智:“怎么,我嫂子还没回来?”

苏智露出个苦笑:“她还在生气。”

苏措恨铁不成钢的看他一眼:“我不相信你告诉她我结婚了,她还会不回来。”

苏智这才恍然大悟,连连称是。

那晚两人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夜深了。苏措累了一天彻底的­精­神不济,洗完澡后­精­神才好一点,裹了条毛巾被缩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一部古代的连续剧,帝王将相演得正热闹。这一看,倒是入迷了,也就真看的下去,连陈子嘉什么时候从浴室出来的都没发现。

“电视比我还好看?”陈子嘉边说边坐到沙发上,掀开毛巾被自己也钻了进去,从后把她揽在怀里。

“是还不错。”苏措回头看他,点点头说。

洗完澡后苏措嘴­唇­绯红,皮肤显得更白,把她完全在怀里的陈子嘉看得心潮起伏,­唇­就要覆上去;恰好整点新闻提到了一个名字,苏措迅速转头过去,指着电视说:“你爸爸。”

她身上的香味窜进鼻孔,陈子嘉咬咬牙一忍,提醒她:“现在也是你的爸爸了,晚上吃饭的时候,你不是也叫得很好。”

“嗯。”苏措好像忽然想起这件事情一样,目光一下子深深远远,半晌不说话。

陈子嘉问她:“在想什么?”

苏措拿着遥控把电视的声音关小一点,才说:“子嘉,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用我伯父伯母的钱么?他们收养我的时候,家里人都建议让我改口叫他们爸爸妈妈,每个人都认为这个能让我找到家的感觉。是啊,我的确是找到了。我记得我第一次叫伯父伯母爸爸妈妈的时候,他们都哭了。可是,你知道么,我的心理上总是改正不过来。我的亲生父母因为救我而去世了,而我管别人叫爸妈,好像……是对他们的背叛。高三的时候,我就想,我一上大学之后,就不要再用他们的钱了。我跟自己说,这样我就能少欠他们一点。”

陈子嘉温柔的看着她,“不是这么回事。你站在你亲生父母的立场想一想,如果他们在天有灵,他们愿意你怎么做?他们那么爱你,肯定是希望你好好生活,希望你伯父伯母能代替他们照顾你,还有我的爸妈。父母的爱最伟大之处就在于无私。阿措,一个人有很多的父母,是一种福气。”

从来没听到有人这么说过,苏措深深触动,喃喃重复:“是啊,我怎么从来都没有想到。你说的对,一个人有很多的父母,是一种福气。”

陈子嘉笑着吻她的额头:“难道看到你这么迷糊。”

苏措侧身:“其实我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很蠢,我欠的哪里是钱呢?可是怎么都控制不住自己。你说是不是很奇怪?”

“人都有管不住自己的时候,不奇怪。”陈子嘉说。他真是觉得匪夷所思,她已经被他抱在怀里这么久,怎么会完全察觉不到他身体的反应?他恼火她的迟钝,恨恨的说,“例如我现在。”

苏措在这方面确实反应慢了很多拍,她知道他身体发烫,浑身绷得紧紧的,环着她腰间的手顺着脊背往上游走,却没想明白是为了什么,疑惑之下奇怪的转头过去看他:“怎么——”

然后她就被他压倒在沙发上,吻就侵袭了上来。察觉到这个吻跟以往不一样的时候,她的睡衣都被他解开的差不多了,她对着天花板眨了两下眼睛,脸顿时烧得通红,双手不动声­色­的环上他的脖子。

白皙的皮肤一但暴露出来,屋子里的温度就迅速攀高,哪怕空调使劲的喷出凉气都不管用。望着做梦都想要拥有的人,多少年积攒下来的自制力和欲望瞬间崩溃。陈子嘉俯身重重吻着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气势凌人,仿佛要把她彻底占为己有。忽然他听到身下的人低低的呻吟了一声,陈子嘉浑身一振,用毛巾被把苏措一裹,抱着她朝卧室走过去。

整个人陷入床上之后,陈子嘉也覆了上来,他把头埋在她的脖颈处,小心的撕咬,在她耳边重复着一句话,声音低沉黯哑,带着说不出的诱惑:“我爱你,阿措,我爱你……”

他身体滚烫,双腿紧紧压住她的,肌肤大块相贴,生出了水和火。苏措最后的意识就此涣散,她环着他的脖子,看到他额头上的汗水滴下来,落在她的头发里。

第一次醒过来的时候苏措看了看时间,还不过凌晨四点。她浑身都疼,可是还想翻个身,这个念头刚一闪过,就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动弹。她跟陈子嘉还维持着入睡的姿势,用罕见的力气紧紧相拥着,双腿交缠,轻轻一动,就会吵醒对方。墙上的壁灯还开着,发出橘红­色­光芒,在他眼睑上投下一片­阴­影。他此时分外安静,双手环绕在她的腰间。那无可挑剔的五官和脸庞让苏措有一瞬间的迷惑,然后嘴角就漾起了笑容,稍微朝他怀里缩了缩,她闭着眼睛再次睡了过去。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是没亮,落地窗帘外照例一片漆黑。陈子嘉比她醒得还早,右手支着头俯看着她,嘴角带着浓浓笑意,目光清醒的很,半点睡意不带。他柔声问:“醒了?”

“嗯。”

说着苏措想坐起来,浑身上下却像散了架,骨头咯吱作响,尤其是腰,几乎快要断了;她倒吸一口凉气,跌回一个温暖的怀抱。

陈子嘉心疼的搂住她,把她固定在自己怀里,说:“不要动。今天是周末,再睡一会,明天再去照婚纱照。”

苏措随即想起来今天的确是周末,也不那么着急。安静的缩在他怀里,脑子里不由自主想起昨天晚上的情形,脸顿时热起来。

“这里,还疼不疼?”

这一问她的脸再也不可避免的一红再红,随后才意识到他的手停在自己的胸前的那道伤口处,她几乎是狠狠的瞪他一眼,才说:“好些年了,哪里还会疼。”

陈子嘉压低声音,说:“你不知道那个晚上,我是怎么过的。我守在你的病床前,不断的想,神曲里所谓的地狱,就是这样了。”

看不见他的表情,还是听得到他胸口的心跳陡然加快。苏措轻松的一笑:“是么,你不提我都忘了。我们说点别的。”

陈子嘉笑容狡黠的凑到她的­唇­边:“那我问你,你说你们大学宿舍的几位同学都有我的照片,你有没有?”

苏措想一想,说话时声音带着笑:“起初是有的,后来就没有了。”

“嗯?为什么?”那一声“嗯”尾音上扬,明显的带着危险的讯号,让苏措觉得自己说不说都是个大问题,权衡利弊后终于老老实实的交待:“后来,我觉得你有点喜欢我的时候,就把照片给了别人。”

陈子嘉镇定的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苏措叹口气:“大一的寒假,你送我去机场那时候。你平时一般都是骑车,去远一点的地方都是坐公交车,很少人知道你家世显赫。那时候放假好多天了,你特地回来,居然一反常态,让家里的司机开车送我去机场。”

无奈的一叹,陈子嘉说:“我就知道你心里清清楚楚。回来后你开始疏远我,我原以为你——”

说到这里,他一顿就不再往下说;苏措心里有数,顿一顿后回抱住他:“当时躲得那么厉害,其实,只是怕忍不住会喜欢你……可还是没能躲过去……”

话音未落,陈子嘉一翻身再次把她压在身下,头微微一低,用­唇­堵住了她下面的话,然后又是一番缠绵。

那天两人没出门,下午的时候苏措开始收拾东西,她前几天才把所有的东西都搬过来,堆在书房里,半点都没有收拾。

书实在是多,两个大书架都放不下。陈子嘉动手把自己的书拿下来,示意苏措把她那些大部头的专业书放上去:“先放你的。明天再去买书架。”

“还要再买个书桌。”苏措提醒他。

“老婆大人,知道了。我早就想买,又怕你不喜欢。”边说陈子嘉边从书架上捧下来一抱书,不知道手碰到了哪里,一个一米多长的卷轴也滚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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