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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师徒劫 > 十

三,已挂牌接客一年有馀,凭著姣好的容姿、过人的床上功夫兼且善於逢迎,颇得一些朝中贵人照应,纵然脱离不了风月场,日子比起那些寻常小倌亦是好过许多。

可檀萝的入幕之宾中,有位熟客嗜虐好­淫­,总喜欢变著花样在檀萝身上穷折腾,虽是半月来一次,可这位刘官人走後,檀萝总得休息上三、五天方能下地。

那天夜里,这位刘官人一如往常欺压在檀萝幼弱的小身子上挺腰摆胯,底下的小人儿象牙一般白腻的肌肤上青紫纵横,清秀小脸苍白似雪,额角冷汗直下,两颊却透著不正常的一团粉红。

熟悉的疼痛夹带著隐隐的欢愉,檀萝时不时泄漏一丝恰到好处的低吟浅唱,挑逗身上人的兴致;涣散的眼眸却望著顶上帷帐,隐忍著身体的痛与辱。

还要忍多久?檀萝心里默想,胸中丝丝缕缕的苦楚却是泄漏不得,怕败了恩客的兴。

「唔……」猛然间被拽住下身的玉柱,任人把玩的檀萝下身又胀又疼,牙齿不断打颤。他倏地伸手捉住床边布幔,用力攥在手里,忍下喉间那一声疼。

「小檀萝,爷这麽揉你,舒不舒爽啊?」

刘官人问得下流,满脸­淫­笑,檀萝正要打起­精­神应对,却见一道银光如惊雷忽闪,倏忽即逝;而血光自刘官人颈间迸出,骤然溅了檀萝满头满脸──转眼间,刚刚还在说话之人已然人头落地。

那赤黑阳Wu还陷在檀萝股间未拔出,无头的尸身向著他身上倒来。檀萝吓得四肢并用往旁爬去,看著尸体擦过身旁倒下几乎失声尖叫,却被人掩住口鼻作不得声。

「别怕,我只要这人的项上人头,不会害你。」

两人胸背相贴靠得极近,那人的嗓子低沉响在檀萝耳边,说话的口吻极为柔和,但檀萝看著他另一手淌血的长剑只觉胆颤心惊。

「我放开你,你别喊人来好吗?」那人又问。

檀萝只能点头,感觉到身後人离去,他偷眼看去,正见那人正欲提起地上的人头。

夜里烛光昏昧,檀萝只见那人一身夜行衣,身形修长,臂膀宽阔,眉目清俊,虽杀人却神情怡然目光清澈。

檀萝见之甚觉奇怪,这人不似歹人,倒更像传奇小说里的侠客。毕竟刘官人确实算不得什麽好人,对檀萝更多加­淫­虐,此时见他身死,檀萝不觉难过,竟有几分快意。

可人死在他房中,明日他如何跟嬷嬷交代?

这时那人提著首级步至窗台边,似要跃窗离去,檀萝心里一紧,低喊道:「等等,你不能走!」

那人停步,扭头望来,脸上有询问之意。

「你若就这麽走了,不如连我的人头一起带上。」檀萝苦笑起来,稚­嫩­的面容却已有沧桑。

那人一愣,问道:「何出此言?」

檀萝平日阅人无数,看出此人好说话,一边娓娓道出自己难处,一边心里有了盘算。

这人把刘官人杀了,自己若继续留在倚红楼,明日下场如何自不消说;纵然未被官府问罪,往後仍然要迎客卖笑,倒不如……

这厢檀萝心思已定,那头夜行客正犯难,他不欲牵连他人,可人已杀,事已做,还能如何?

床上的小人儿冷不防以被裹身跳下地,膝一屈,腰一弯,向著夜行客叩头,庄重道:「小奴自幼被卖入妓馆,出身贱籍,­性­命比猪狗更不如。

「今天刘官人在小奴房中被杀,明日只怕官府要拿小奴问罪,小奴虽是烂命一条,也求苟活;公子任侠,若能解救於水火,小奴愿一生伺候公子左右,但求公子成全。」

檀萝不断叩头,求著这夜行客。

他只能赌,赌此人心软不会见死不救;他只想离开这倚红楼,他才十三岁,还能去学点什麽做些营生;他不愿老死在这风尘之地,他也想清白作人……

「你先起来说话。」那人似觉为难地道。

檀萝却怕自己一起来,他便走了,因此仍是伏跪於地不肯起来。

「求公子成全!」他一声一声地说,反反覆覆地求。想起幼时接受的调教,想起受过的诸多委屈,没爹疼没娘爱,只能靠自己,檀萝不知不觉泪流满面,哽咽不能言语。

夜行客静默良久,蓦然长叹一声。「你叫什麽名字?」

「小奴无名。」

「那就跟我姓端木,取名为欣可好?你往昔悲苦,愿你日後一世欢欣。」

夜行客蹲下身,轻轻抚摸少年的头发。

从此以後,不再有倚红楼的红牌檀萝,只有跟随在端木瑢予身边的少年端木欣。

那日端木瑢予将少年带出倚红楼,跨鞍上马夜行百里,端木欣在马上颠著颠著迷迷糊糊睡去。

原本他抱著端木瑢予的腰坐在後边,天明时听见座下骏马嘶鸣而惊醒,却发现自己靠在男子温暖的胸膛上,且身躯被披风盖得严严实实透不进一丝冷风,端木欣感觉到他自然而然的关怀之意,心头一动,不由偷觑了男子一眼,正巧端木瑢予垂眼向他看来。

「你醒了?」

眉目俊朗的男子温和一笑,令人如沐春风,少年看得有些目眩,不自觉点了点头。

端木瑢予勒马於一所庄院前。他先翻身下马,又回头把端木欣从马背上抱下,接著让少年挽住缰绳,自己则上前叩门。

等著小半会儿,咿呀一声,大门被人由里边打开,开门的老仆人探出头来,望见杵在门前的端木瑢予顿时笑开。

「哎呦少爷,您好久没回来了,这麽大清早的,莫非赶了一夜路?快快进来吧!」那老仆人又回头吆喝:「老婆子,少爷回来了!还不快起来给少爷接风洗尘!」

端木瑢予笑道:「梁叔莫急,先随意打点些汤饼来填了我和这位小友的肚子再说!」

梁叔听见自家少爷有朋友来,老眼这才瞧见马边立著一个少年,端得眉清目秀,身如弱柳,可一身衣衫却单薄而­色­豔,显见不是什麽正经出身。

老人家看了几眼,大感不妥,神情也显出几分异样。「少爷,您这是……」

端木瑢予只是笑笑,他为人素来可亲,待人也无贵贱之别,自不觉带个小倌回家有何问题,更何况他心中坦荡,并无暧昧,故对梁叔的眼­色­浑不在意。

少年见他毫无解释之意,踟蹰片刻,踏前一步朗声道:「小奴端木欣,幸得公子赐名,又得脱烟花之地,从今往後清白作人,必不辱公子声名。」

端木瑢予闻言失笑道:「不过平常人家,有啥声名可惜?莫要想多了,什麽事都待吃过早饭再说吧。」

梁叔看少爷已经发话,也不好说些什麽,挽了缰绳将马儿牵去马厩。

少年随端木瑢予跨过门槛,绕过影壁,缓步前行。

两人路过前院,适逢院中花圃紫­色­、白­色­的丁香小花开得正盛,墙边数棵盘根错节的老槐树黄白的花朵亦点缀在苍翠绿叶间;这入目皆花团,放眼尽芳菲的景致将青砖黑瓦老屋衬得朝气蓬勃,芬芳烂漫,让人看著万分舒心。

少年却触动了心事,回想过去所待的靡靡之地,再见这满园淡雅芳绯,实在是一个在地,一个在天。他神­色­平静,望著院中景致的眼里却透出几分艳羡,走在前头的人丝毫不觉。

吃过早饭,端木瑢予问他日後有何打算。

端木欣躬身道:「小奴愿随侍公子左右。」他想自己眼下已没个去处,还不如留下来好好计较。同时他也看出端木瑢予是个好人,就算在此为人奴仆,也不会无端受气。

端木瑢予皱了皱眉,柔声道:「是我行事欠思虑方牵连了你。带你离开倚红楼是应当,怎能再委屈你?你平生可有什麽志向?我或可帮你一帮。」

端木欣还在倚红楼时,想过攒够钱便为自己赎身,然後做点小营生,却没仔细定下做什麽样的生意,被这麽突然问起,反而更没头绪,不免踌躇。

端木瑢予看他神­色­,揣测他应是有些想法拿捏不定,也不忍迫他,只随意地问问他有何爱好,可还有家人,少年却只是摇头。

能有什麽爱好?白日休息夜里接客,麻木地过著日子,谁会想他喜欢什麽?讨厌什麽?他除了逢迎讨好,学著怎麽伺候客人,也没接触过旁的;在那污浊之地,也没什麽可爱可喜。

端木瑢予在桌边来回踱步,沉吟半晌问道:「你可识字?」

「识得一些。」却都是些­淫­诗豔词,好跟那些自诩风流的才子士人调情。

「那为你请一位西席可好?识字念书,於你也有益。」虽是为少年考虑,端木瑢予却没一点少爷作派,认为对方应欢天喜地接受,反而语意委婉,神­色­柔和地殷殷询问,让人打从心底的舒服畅快。

端木欣过往十多年,在倚红楼见识过种种人间丑态。他见过比端木瑢予更俊美之人,见过比他更有权势之人,见过比他更富有豪奢之人,却从未见过如他一般春风和气的善心之人。

他望著身量高出他许多的隽朗男子,身姿挺拔如苍松,神气清朗如日月,看著看著,不觉发起愣来,让端木瑢予唤了好一会儿方回神。

少年讪讪低下头,忽又想起端木瑢予方才所问,赶紧应好。

端木瑢予见这乖巧的少年似有些慌乱,伸手揉揉他脑袋,微微一笑。

「你觉得好便好。」

从随端木瑢予而来,少年到这僻静的宅院已有月馀。他被安顿在北厢,离主屋稍远──这自然是对他有成见的梁叔所安排。

说也奇怪,这偌大宅院,竟只有梁叔梁婶两位老仆服侍主人,打点平日所需的物事;主屋也只住著端木瑢予一人,平日院里少人走动。

少年曾暗自揣测,想问怎麽不见其他人,又怕有什麽忌讳;後来某日倒是听端木瑢予自己说起:他打小被义父义母收养,一直无所出的两位老人家待他如亲子;他的义父是位奇人,­精­通六艺,博览群书,端木瑢予一身所学全来自於他义父倾囊相授。

当时少年问那他义父义母如今何在。端木瑢予笑答,见他已长大成|人,两位高堂平素爱好山水之乐,如今已云游四海去啦。

端木欣十分羡慕。同样不知生身父母,可是端木瑢予却有这般好的义父义母……

如果自己能生在寻常人家,该有多好?不由暗伤身世。

但他也晓得能遇上端木瑢予离开那风尘之所,已是难得的机缘,因此也不愿再想往昔如何,只盼往後过上好日子。其实就是粗茶淡饭,也比出卖­色­相讨生活好上千百倍。

如今端木欣每日卯正起身,端盆打水送到端木瑢予房里。他虽年幼,却不想讨白食,因此坚持以仆自居,早起服侍公子;後者见他如此坚持,几番推拒未果,也只能由著他去。

这日一如往常,端木欣捧著木盆来到端木瑢予房前轻轻唤了几声,然後听见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响,代表里边的人起了。

他推门进去,把木盆放到桌上,将脸巾沾湿,拧乾,扭头见端木瑢予正系好腰间绅带,一袭通身紧窄的湖水蓝底曲裾深衣衬得他身姿修长如竹,襟口、窄袖边镶银灰星辰纹更显飘逸。

他长发披肩,平日柔亮的眼眸犹带困意微眯,慵懒之态看得少年莫名心悸,捏在手里的脸巾都忘了递过。

端木瑢予斜睨了他一眼,眼神微有困惑,顺手将脸巾从他手里抽出,慢悠悠地擦起脸来。

手里一空,端木欣顿时反应过来,抿抿­唇­,将手收回身侧。

「蒋西席课教得好吗?」端木瑢予忽问。

「很好。」他中规中矩地答。

端木瑢予擦完脸,将脸巾递回。他留意到少年伸手接过时,手指反­射­­性­地微微一缩,目光不由停了停,隐约瞥见手心有一抹红痕。

……他莫名有些在意。

「最近课堂上在讲些什麽?」他又问。

「……谈孔圣先贤立身处事之道。」端木欣转过身背对著他,低下头,将脸巾放在木盆里揉洗。

端木瑢予看他没说下去的意思,微微沉默一会儿。

「……你的手怎麽了?」

端木欣浸在木盆里的手微微一顿。

他状似漫不经心地回道:「不仔细擦到桌角了。」

是吗?端木瑢予心疑,却未再问。

他不愿说,他便自己寻求答案。

过两日,端木瑢予打书房外走过,忽然心血来潮,想看看端木欣读书的情形,於是悄悄立在窗外;却见少年正双手平举,任蒋西席的戒尺打在皮­肉­上,每啪一声,小小的掌心便浮起一道红肿痕迹。

端木瑢予见著那一道道交错的红痕,红里透紫,肿胀得厉害,脸­色­愀变。

儿时他从义父义母教导,两位高堂都不轻施责打,代以苦心训诫,此时却见蒋西席挥落戒尺力道迅猛毫不留情,顿时又惊又怒又是疑惑,不知少年犯了什麽错,竟要如此重责。

「课後把论语重头抄一遍,明日交上来。」蒋西席眼皮子也不抬,交代完课业抬脚欲走,却没听见少年应诺,於是又停步。「听见了便应一声是。人说半部论语治天下,我倒要看看治不治得好你这狐媚子。」

这蒋西席说话竟是刻薄之至,言语如针直刺少年之心病。端木欣咬牙暗恨,身世岂是他所能择?难道他重头活过亦不能够?

少年离开欢场不过月馀,从小一些媚俗的习气难脱;他这些日子以来竭力端正自己言语行止,只是积年累月的习惯非一日可改,他自己也颇为心焦无奈。

可读书人向来自命清高。任他如何努力,蒋西席始终看他百般不惯,时不时对他冷嘲热讽,又打又骂。

这些端木欣都一一忍下,没告到端木瑢予跟前。

委屈、愤恨、悲酸,心头万般滋味,他尽皆忍下。

而他之所以忍,不是因为寄人篱下所以忍气吞声,而是为了记住因这过往身世带来的痛苦侮辱,让自己牢牢记著:不能摆脱过去一切,他永远抬不起头做人!不能彻底甩脱身上的肮脏,他永远过不了如常人一般的生活!

──而这一切,端木瑢予都看在眼里。

翌日清晨。

端木瑢予一边收拢衣襟一边不动声­色­地道:「蒋西席家中有事,以後不来讲课了。」

少年愣了愣,不解地望他。

「……不嫌弃的话,以後由我教你识字读书可好?」

他……知道了?

端木欣微微愕然,却又莫名地不感意外。

良久静默。

「……嗯。」

端木瑢予每日用过早饭便到书房教端木欣习字。亲自教导後,他发觉端木欣虽还年幼,定­性­却佳,能久坐在书案前,一篇文章连诵十遍也不厌倦。

因此他这西席做得容易,只要将一篇文章讲解过一遍,再下来少年自会研读,遇有不解则再提问,看到新学的字,他自己会提笔练习一遍又一遍,根本轮不到旁人督促,倒让端木瑢予落得清閒。

午後,端木欣左右无事,便自己看书。原本他该随侍在端木瑢予身旁,可端木公子轻功甚高,常常倏地不见踪影,端木欣起初还会找寻,後来总寻不著,乾脆放弃,成日看书打发寂寞。

可少年虽有上进之心,日日苦读难免烦闷。

这日端木欣写字许久,手臂酸乏,肩颈僵麻,於是起来来回走动,舒活筋骨。

端木欣伸了个懒腰,在窗边停下,和煦的阳光穿过碧绿的琉璃花窗,在他身上落下一格一格交错的光影。

端木欣被暖阳一照,生出几分懒意,暗暗寻思:恁般好天气,不如四处走走。

於是踏出房门,閒庭信步。

他四处转悠,忽闻後院隐隐传来风动之声,如利刃破空,不由心生好奇,遂往行。过了垂花门,便抵後院。後院周边栽满桂树,金黄满树头,桂花香气亦遍布庭院,气味淡雅芬芳而不腻人。

但端木欣心思却不在花上。

他的目光所凝,全在那身轻如鸿雁、剑舞若流光的白衣武者身上。

那俊美公子,褪下了平时不宜舒展手脚的锦织常服,换上容易活动的白­色­短衣襦裤,长发仅用一条蓝­色­丝带束起。一身轻装,一手长剑。

剑上异彩流转,观其剑纹,似波滔起伏的水流,纹理浑然天成,自然而齐整。

这人,便是端木瑢予;这剑,则是他随身的成名兵器流光。

起手之时,那修长有力的手握在剑柄上,剑尖点地。

手,尚未动得分毫;剑身,却轻振微盪。似颤栗,似激昂,啸出清越龙吟,其声细微,却悠远绵长,於人耳边久久回盪不绝。手一动,剑如其名,化作流光游走四方。

他步履轻盈,剑招灵活,人到哪,剑便指到哪。

身姿变幻不定,剑光飞舞不停。

横劈,直刺,或反腕回剑,或顺势前递,或如飞鸟啄食,或如鹰隼破空而去。

剑势浩荡,如铺天盖地的急雨令人避无可避;剑意绵绵,前招未老新招又续令人防不胜防。他的剑,时如狂风骤雨,时如霏霏霪雨,千变万化,神鬼莫测。

那方天地,人与剑合一,天地亦自在胸壑。

任周遭的花如何绚丽多姿,此时此刻亦入不得少年的眼。端木欣看著那剑、那人,竟是看得痴了。

很美。带著杀伐之气的美,带著凌厉之气的美,彷佛世间最洁净的一柄冰刃,能一刀一刀削去他身体内所有的肮脏污秽,尽管冰寒彻骨,足以冻得人内腑俱伤。

端木欣终於醒悟,他所求的是什麽。

他所求的,便是这样足以斩断他过去的剑。

极致的剑。

这场剑舞已至终局。剑式由快至慢,由疾入缓,渐渐收敛起锋芒。最後,被它的主人,锵然一声,藏入鞘中。

天地为之一静。白衣武者阖上眼眸,拄剑而立,迫人的气势归於平和自然。

轻风由院外徐徐而来,挽动他的青丝云鬓。

此时树叶沙沙声,蝉噪虫鸣,方重归入耳。大道无形,大声稀音。约莫如是。

端木欣立定决心。他踏前一步,一步,又一步。跪下,叩首。

「月前公子问小奴心中所志,当日心中踌躇,不敢轻下决定;今日小奴志向已定,腆颜求公子收小奴为徒,授予剑术之­精­妙!」

端木瑢予垂眼看向跪伏於地的少年,目光一如既往的柔和,却隐隐带上感慨。

他轻叹道:「你或许是一时震慑,剑术并非所爱,何不再三思量?」

少年执拗道:「求公子收小奴为徒。」

「你当真执意如此?就算不拜我为师,用剑一道,我也能指点你一二。」他委婉劝道。

端木欣却执意不起,两方僵持许久,端木瑢予生­性­柔善,终是拗他不过。

「好吧,你已行过拜师礼,你我从此以後师徒相称,除了剑道,其他所学为师日後也会一一传授予你。起来吧!」

端木瑢予与端木欣,两者原是陌路人,却先成主仆,後又主仆作师徒,日後又会如何变化?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实难分说。

师徒劫 第二章

端木欣十三岁始习武。此时少年身骨刚长开,既保有孩童一定的柔软,又有成|人部分的坚硬,筋骨柔韧程度正适於习外功,不至於因过早习武劳筋损肌,也不会因为太晚而一无所成。

因此在打了一年基本功夫後,端木瑢予看他底子足够扎实,便传授他一套外功「流光瞬息」,流光为剑法,瞬息为身法,两者密不可分,均以轻灵多变为长。

再授以独门心法「侵晨」相配合,此心法特点在於气劲绵长,一如「侵晨」之本意:初幽微如晨曦,後近午愈盛,盛极而衰,渐复隐微,然却如金乌起落,循环不止,生生不息。其持久­性­与灵活通变的外功相辅相成,更添威势。

两年时间里,端木欣日日苦练,渐得剑法之形,虽仍未领会剑意,看上去也有板有眼,似模似样。除此以外,习武强身,将端木欣原本柔弱苍白之­色­尽去,肌肤转变为健康的浅麦­色­,身子也抽长不少,人变得­精­瘦结实。

他眉目清秀依旧,却平添了一股英气;目光朗朗如星,偶尔掠过一丝寒芒,锐如利剑。他用练剑之苦,终於一步步消磨掉男儿不该有的媚气,斩断与过去的牵连,任谁也无法再将柔弱媚骨的檀萝与如今英气渐长的端木欣视为同一人。

见证他蜕变的端木瑢予甚感欣慰,除了授以武艺,并教习六艺以陶冶他­性­情,不过除了对弈,春秋礼乐端木欣并无多少兴趣,因此表现平平。

「欣儿,可还记得围棋『十诀』?」

凉亭圆桌上,棋盘纵横各十三道,紫衣男子持白子,对座的短衣少年持黑子,盘面上黑白分明局势错综,双方却俱是气定神閒。这两人自然便是端木瑢予、端木欣师徒。

「一不得贪胜,二入界宜缓,三攻彼顾我,四弃子争先,五舍小就大,六逢危须弃,七慎勿轻速,八动须相应,九彼强自保,十势孤取和。」

端木欣随口念诵十诀,显然是烂熟於心。他两只眼睛盯著棋盘,思索一会儿,方下了一手「冲」,连子入关,让己方黑子突入敌方两子之间。

「师父,到您了。」

端木欣提醒一声,正埋首在传奇小说里的端木瑢予闻言抬头,望著棋局沉思半晌,落下一子。

有言道棋风如其人,端木瑢予的棋风不贪不怯,稳扎稳打,正如其人;而端木欣则善用奇兵,变化多端,可惜钻研棋艺未久,棋力尚低,不能与其师抗衡。

下完一局棋,端木欣毫无意外地惨败。

「欣儿,可知方才犯了何错?」端木瑢予提起玲珑小巧的紫砂茶壶,将茶汤倾入茶盏,吃茶润喉。

「过於躁进。」

说出自己的失误,端木欣低头省思,心里未必觉得羞愧,只想牢记此次经验,避免重蹈覆辙。

端木瑢予轻声道:「慎勿轻速。让你吃次败仗,能记得更深刻些。」说罢,用起桌上的点心来,手里还捧著一卷书消遣。

知道师父不想再继续,端木欣把棋子收拾了拢到一边,回房写字。

端木欣坐在书案前,手捏墨条,在砚台上徐徐打转,画了一个又一个圈,待墨­色­渐浓,摊开白纸,提笔书写。

那一笔一划,初时尚清晰可辨,但随落笔愈快,字迹益发潦草,後竟是疾风劲草,游龙走蛇,再看不清写得是些什麽字。

少年的脸­色­亦随之而变,起先只是将­唇­抿成一直线,慢慢锁紧眉头,再是一排糯米牙咬住下­唇­,神­色­越来越焦躁。

原是为求静心而写字,如今却是越写越难以排遣那隐藏在身体里的焦渴。

端木欣猛然甩笔,豁然站起,离开书房,步伐匆匆回自己卧房。

一回到房里,他回身仔细关好门,接著疾步走到自己床边坐下,双手按在床沿,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似乎心里十分挣扎。

最後他却仍是抵御不了身体的欲望本能,颤抖著手扯开自己腰带,然後双手顺著腰与裤间缝隙滑下,握住那昂扬的欲望。

火热硬实,带著腥膻的气味,十指被遮掩在襦裤下,灵巧的手指由慢至快掏弄摩挲著那欲望根源,时不时拨弄顶端的小孔,被牵扯动的襦裤裆部亦被弄得发皱。

粗糙的指腹不停摩擦著细­嫩­的敏感的茎皮──直到黏稠白液­射­出──少年低叫了声,绯红著脸,软软地瘫在床上喘息不已。

­淫­靡的气味弥漫开来,端木欣体内依旧如火焦灼。他苦闷地咬住­唇­,双手再次探入裤里动作,吐出一次又一次欲望,黏稠液体沾满手心、裤里,身体深处却仍感空虚,渴望被粗大坚硬的茎体填满……

那是打小被调教的身体牢牢记住了从後面能得到的快乐,不同於前面被取悦的快感,不论前方吐出多少白液,始终弥补不了後面的渴求。

然而这样­淫­荡敏感的身体却是少年所憎恶的,那是属於「檀萝」的过去残留下的痕迹,直到现在,依旧如梦魇般纠缠著他端木欣。

少年夹紧双腿,意图压制身体的空虚,双手却不由自主爬上自己的臀,溜进股缝间抚弄。

想要……他紧皱著眉,­唇­被咬得几乎出血,表情似欢娱又似痛苦,手指虽能稍微纾解後方的搔痒,空虚感却愈加强烈……

他再按捺不住,伸手摸进枕下,从床板下的暗格拿出一长型木盒,掀开盖子,从中取出一根被打磨光滑通体莹润的玉势,抵在臀後小口,一寸寸地旋转钻入,撑开填满饥渴的­肉­体,饱受情yu折磨而嘶哑的嗓音发出叹息一般的呻吟。

「师父……」

端木瑢予在凉亭里消遣了一个白日,黄昏时见天­色­渐暗不利於阅书,遂回房小歇。

掌灯时分,梁叔有事来报,递上一封书信,说是老爷老夫人托人送回的家书。

端木瑢予接过书信展开细读,眉宇间透出喜­色­,抬头对梁叔笑道:「梁叔,咱们宅子有些地方荒废得久了,明日找些工匠过来修葺门院,再过半月,爹娘两位老人家也该回来了。」

「老爷老夫人要回来了?」梁叔亦露出惊喜之­色­,继而感叹:「唉,也是,都三年多啦,也该回家来看看。老奴明日一早便去请人,让老婆子去把两位主子的卧房打扫乾净,把门窗都打开来通通气。」

梁叔前脚说完就匆匆离开,似乎迫不及待要迎接两位主人归来。

端木瑢予见状不由有些失笑,忽然想起两位高堂尚未见过他的徒弟,当年端木欣来得时机正巧,恰恰在两位高堂出门远游的半年後,是以彼此从未见过。

他寻思一阵,出了房门往北边厢房去,欲与端木欣谈此事;到了徒弟门外,却发现屋里昏暗并未点灯,正准备叩门的手便又收回。

欣儿莫非是睡下了?这麽早?

端木瑢予回想起晚饭时少年脸上似乎微带倦­色­,顿时释怀,另一面却又奇怪下棋时见他仍颇有­精­神,怎麽一个下午就……罢了,明日再问吧。

隔日却不见徒弟来问安,向梁叔问起,说是一早便出门了,尚未返回。

「他可有说何时方归?」端木瑢予问。

「并未说起。」梁叔察言观­色­。「少爷找他有急事?」

「没事,随口一问。」他笑了笑,心头却有些发闷,但也未细想源由,只是默默回房抚琴给自己解闷。

傍晚时端木欣回来,从梁叔那里听闻师父找他,回房更衣後去到主屋,人却不在房里。他想了下师父平常去处,寻找一阵,在荷花池边看到那卓然而立的身影。

此时正是荷花盛开的季节,又圆又大的荷叶举出水面,密密聚成一片,粉白的荷花绽放得极美,一枝枝点缀在其间;又正好一阵清风吹拂来,抖擞著池中的绿叶与花瓣,更显生机盎然。

负手而立的男子亦被风拂开鬓发,衣襬微振;而从端木欣的方向看来,那迎风而立、垂眼观花的模样,更是俊逸如仙。

少年不禁看得入神。

「欣儿,站在那儿做什麽?怎麽不过来?」端木瑢予蓦然回头,温润如玉的脸庞笑意满盈,温和地望著月门边的少年。

端木欣自是明白以师父的武功,必早已察觉他的来到,因此也未觉意外;只是想起昨日自己对……的亵渎,端木欣颇觉羞愧。

他静静走到端木瑢予侧後方便停步,垂眼望向盛开的芙渠,不敢看向他的授业恩师。

「这花开得真好。」端木瑢予忽然开口道。

「……师父所言甚是。」

端木瑢予沉默了会儿,又道:「欣儿今年也满十六了吧……」

端木欣口中称是,心里却奇怪师父怎会突然提起他年岁,不由抬眼看去。

端木瑢予迟疑半天才又开口:「男子狎妓虽无不对,但欣儿年岁尚小,还是应当有所节制才是……欣儿可懂师父的意思?」

少年诧异道:「师父如何得知徒儿到过青楼?」

端木瑢予转过身,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半晌。

端木欣自己事自己知,他虽到青楼可并未招妓,因此心中坦荡,在端木瑢予审视下也未觉心虚,只隐隐担心被师父看出自己隐瞒的心事。

「习武之人五感最为灵觉,欣儿难道未嗅出身上气味有异平时?」他一字一句地斟酌:「若是不愿为师知道,日後须自己多加留意。此事为师往後也不会再提。」

见端木瑢予似乎有些误会,端木欣不由皱眉,头疼地想著怎麽解释。

今日出门本为散心,没想途中遇见一位友人被硬拉去青楼,但两人并未招妓,只是单纯地听几支曲子。

可到那种地方,难免有女子自个儿贴来,端木欣虽然回房更过衣,身上还是多少残留了些脂粉味。

端木欣沉吟半晌道:「师父,您也明白徒儿的出身,徒儿既明了那些女子卖笑的苦,又怎忍心再去糟蹋?只是被秦隼那不正经的家伙给强拉著去,徒儿推辞不过才……」

端木欣根本不可能主动上青楼,最根本的原因当然是他压根儿不喜欢女子,无法从女子身上得到满足。何况他厌憎自己的出身,连带对秦楼楚馆也不愿踏足,又怎可能主动前往?

但端木欣虽不喜女子,因为不堪的过往,对男子也不待见;偏偏他又暗暗倾慕眼前的端木瑢予,身与心相背,内心可谓矛盾至极。也因此才有昨日之举──对欲望既压抑,又渴望。

端木瑢予没想会引动他自伤身世,心里一慌,牵住他的手歉疚道:「是师父误会你了,欣儿可否原谅师父?」

忽然被握住手,端木欣心跳陡然漏了一拍,想抽回手,又贪恋不舍,最後仍是任由端木瑢予握著,垂头低声道:「是徒儿不是。本应坚辞不往,却仍是随他去了。」

端木瑢予一时不知该说些什麽,只道:「欣儿别把师父刚刚说的话往心里去,师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徒儿知道。」

端木欣心里好笑,朝夕相处三年,端木瑢予从未对他说过重话,他又怎会不明白他师父的温柔­性­情。

他体贴端木瑢予的心思,遂转移话题道:「听梁叔说您今日找徒儿,不知是为了何事?」

经他一提醒,端木瑢予方忆起昨日之事,不自觉抚著他的手展颜道:「还记得为师说过义父义母之事吗?他两位老人家半月後将回,到时为你引见两位高堂,可别馁怯。」

端木欣闻言一愣,心中著实有些惴惴不安,探问道:「两位老人家是怎样的人?」

对於曾经听闻却无缘得见的两位老人家,少年向来是满腹好奇,向往一见,可是真要见到面了,又担心自己会被厌恶──因为那是端木瑢予的义父母,是他师父所重视的亲人。如果不能被接纳,他害怕端木瑢予对他态度转变……不再与他亲近。

并未察觉他不安的端木瑢予怀想起两位高堂,眉眼间笑意更盛,低沉柔和的嗓音也含了笑一般。

「他们两位是奇人。义父为人不苟言笑不易亲近,但对义母却是千依百顺;义母为人宽容大度温和慈蔼,虽然有些……特立独行,但平易近人,」端木瑢予低笑道:「所以只要义母喜欢你,就不用怕义父摆脸­色­给你看,不用过於担心。」

两人执手相谈许久,端木瑢予丝毫未觉一直握著对方的手有何不对,倒是端木欣手心发热,脸也微微红了。幸好日近黄昏,晕黄的光线打在两人身上,染得两人一身的暖黄,让少年脸上那微微红晕亦不甚明显。

入夜,端木欣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索­性­起身提剑到後院练招。

才比划几下,忽然一道细微破空声袭向少年後背──若有所觉的端木欣脚下轻挪,不慌不忙地反手格挡,铿然一声脆响,竟是恰恰将疾飞如电的暗器以剑脊挡下。

那暗器被弹开後落到地上滚了几滚,却是颗随手可拾的小石子。

端木欣虽遭暗袭,却理也不理,兀自又比划起剑招,揣摩剑意。

可他不耐烦搭理,扔石子的人却不甘寂寞了。

「诶诶,朋友远道而来,主人不倒履相迎也罢,竟还视若无睹冷落以对,莫非这就是府上待客之道?」

一名布衣少年高踞在墙上连连叹息,可口中虽吐抱怨之语,脸上却是笑意盈盈,一双桃花眼玩味地俯视著端木欣。

这少年看上去与端木欣一般年纪,面相犹带些许稚­嫩­,却已是风流相尽显;可想而知待其长成,三、五年後必惹碎诸多女子芳心。

端木欣手上停了停,往墙头上的人瞟了一眼,态度甚为冷淡。

「秦隼,你来­干­什麽?」

那布衣少年即是白日拖著端木欣往青楼去的损友。

秦隼抚掌笑道:「白日去青楼啥也没­干­,单单听几首曲子不嫌腻味?此时月上柳梢,方是前往大开眼界的好时机,是以特来邀端木兄同游。」

「……你自去吧,我没你的好兴致。」

端木欣敷衍两句,随即一心专注於剑──冷铁在朦胧淡月下寒芒闪烁,或扫荡,或疾刺,或横劈,一道道弧光、星星点点寒芒交织。虽不及其师气势迫人,亦隐含杀伐冷厉之气。

秦隼拧了拧眉,听了他回答,似觉颇为扫兴。「我说兄弟,你是毛没长齐,还是有那龙阳之好?怎麽去个青楼你也三推四阻。」

「随你怎麽说。」端木欣懒得与他费口舌。

见他不搭理自己,秦隼坐在墙头百无聊赖盯著端木欣练剑,看他比划来比划去,久了不禁有些技痒。

「呔!自己一个人比划有啥意思,不如兄弟陪你过过招!」

他一边喊一边从墙头跃下,同时抽出腰间长剑挑向端木欣;後者见状也不退却,反持剑迎上──正好缺个人练手,何况来来去去就那几招变化,端木欣确实也感有些无趣。

月下两道人影往来翩翩,纵横交错。双剑交击,连连发出锵鸣之响,激出点点星芒。

端木欣剑走轻灵,进退腾挪如得夜­色­隐蔽形迹的墨鸦般忽隐忽现,令人捉摸不定;而与之对招的秦隼剑击却是如狂风扫叶、风云开阖,有别於端木剑路的轻灵洒脱,尽显狂霸之气。

几番剑来剑往,秦隼的攻势多被端木欣所闪避,而後者的反击也被前者所格挡,竟是难分轩轾。

一阵如织剑雨後,双方对视一眼,同时往後一跃收起剑式。

秦隼流了一身大汗,通体毛孔似乎都舒张开来,感觉说不出的痛快,不由仰头哈哈大笑。

「好!端木兄剑法又有­精­进,看来秦某也不能荒废了武功!」

端木欣亦气息微喘,额渗薄汗。他瞟了秦隼一眼,嘴角微勾,也不言语,默默闭眼调息。

秦隼情绪平复後,望著同龄的朋友,心中微微感慨。

一年前两人比剑,端木欣百招内败於他剑下,如今却已与他势均力敌。他想起自己师父曾对端木欣如此评价:小端木虽天资不及你,起步亦晚於你,可他比你刻苦百倍,他日後成就必在你之上。

──如今看来所言非虚。

思及此处,秦隼好胜心起,暗下决心苦练武功。想他端木欣都能专心一志於剑上,秦隼不信自己就不能。

两人一安静下来,後院只馀晚风飕飕,还有街上偶尔一声巡夜打更,显得幽静至极。

正闭目调息的端木欣忽出声道:「秦隼,尊师今在何处?」

秦隼眉一挑,嘻笑道:「原本老头子跟我要去九华山,不过那荒山僻野有啥好去的?所以我半道把他扔下了,谁知道他现在在何处。」

端木欣一脸似笑非笑。「原来如此。那我想尊师也该来到附近了。」

他话声刚落,一道惊天咆哮由墙外传来,惊雷一般的怒吼劈得原来疏懒恣意的布衣少年一个激灵,笑脸发僵。

「好你个秦小鬼!居然敢给老子溜号,等捉到你这混小子看老子怎麽整治你!」

秦隼心中大骇,才不过三、五日,怎麽这次老头子这麽快便寻来?又想起端木欣刚刚所言,僵脸急问:「是你给老头子通风报信?!」

端木欣笑笑摇头。「我哪有那能耐?只是白日你偕我去了青楼,回来家师问起,顺道就提起了你。」

秦隼闻言脸­色­发绿。说起来他跟端木欣认识,也是由於端木瑢予与他师父江南涛是忘年之交,平日自有特殊的书信往来管道;端木欣告诉他师父,等同於跟秦隼的师父江南涛说:速来,令徒在此。

尤其他带端木欣去青楼一事,端木瑢予对著爱徒虽未有不满之­色­,心里却别有计较;端木欣前脚方走,他回头便书信一封传与好友,是故江南涛来得如此之快。

可秦隼虽知是被这师徒俩联手给害了,却苦於其师追赶甚急。他匆匆问了一句得了答案,也来不及再说什麽,低咒一声飞身上房,身形几个起落,如游鱼脱钩一去不返。

端木欣揣手等在原地,果然不过数息,一道高瘦身影飞落在前。

来者年近五旬,发丝斑驳,目如铜铃,面相凶恶,扫视周遭一眼,瞪住眼前的少年悻悻问道:「小端木,我那不成才的徒弟刚刚可是来过了?看见那小混帐往哪去没有?」

端木欣熟知这位前辈明快作风,也不多话,伸臂一指,眨眼面前便没了老前辈的踪影,耳边却还回盪那如洪钟般的声音:「小端木,下回老夫再来找你跟你师父玩儿。」

这一师一徒闹出的动静不小,端木欣正要转身回房,却听一道熟悉的低柔嗓音近在耳侧,脚步顿僵。

「他二位仍是这般有趣。」

不知何时,端木瑢予笑吟吟地出现在少年身侧,极目远望著那对师徒远去的方向。

而在端木瑢予出声之前,端木欣竟是丝毫未觉他的靠近。少年心下微惊,又嗅到师父身上淡雅的气息,不由脸上发热,思绪一乱。

他勉力定了定神,微有歉意轻声问道:「师父可是被扰了睡眠?」

端木瑢予却似心情甚佳,甚至伸出手去为他抚顺了动武时微乱的鬓发。

「没有的事,不过是漫漫长夜,无心睡眠。」端木瑢予瞥他一眼,笑问:「欣儿与秦贤侄切磋武艺半宿,可是乏了?」

端木欣微微摇头。刚刚活动一番筋骨,反令他更加神清气爽,毫无睡意。

「那陪师父下盘棋可好?」

端木瑢予自然而然地牵起徒弟的手,两人披著夜­色­沐在月下,并肩缓步回屋。

师徒劫 第三章

次日端木欣醒来,睁眼便见床边垂下的青­色­纱帐,犹未清醒的神智一阵恍惚。他手指轻轻抚过覆在身上的绣被,好半晌目光方渐渐清明,想起昨夜与师父下棋,下著下著似乎是……

他心底一惊,猛然推被坐起,掀起帐子往外看,那一桌一椅陈设甚是熟悉,墙上还挂著一幅出自名家手笔的仙人乘鹤图──这幅画平日就挂在他师父房中。由此可知此间确是端木瑢予寝房无疑。

端木欣长发披散,坐在床上攥著被子发愣。

原来他昨夜与端木瑢予在小厅榻上对弈,棋至中盘,困意渐浓,棋下著下著竟是迷糊睡去,且睡得十分深沉,连被人抱起挪至卧房均无所觉。

端木欣闭目抚额,微感懊恼竟然在师父面前失态,另一方面心口却又泛起甜意……兀自矛盾了小半会方起身著衣。

抖开折叠放在床头的灰­色­深衣披上,他拢好衣襟低头系带,忽又思及醒时身上只著单薄一件里衣──谁为他宽的衣可想而知。

少年脸上发热,默默整好衣袍,取用桌上的一盆清水,将沾湿的脸巾贴在脸颊上好半晌,待热度退下,方继续洗漱。

当他打理好衣容,出了卧房到隔壁厅堂,就见端木瑢予闭目盘坐於榻上,两手安放在左右膝上掌心朝天,拇指中指无名指三指相扣,神情安然自适,不为外物所动。

端木欣见师父正默坐静修,停步静静望了一会儿,随即悄悄地出了正房立在檐下。他仰头望了望天­色­,此时金乌炽烈高悬,似已近午,竟是比平常晚起了好几个时辰。

忽闻脚步声沿廊而来,端木欣转头望去,一矮胖老­妇­提著食盒走来,笑容和蔼,目光慈祥,是梁叔的发妻梁婶。

梁婶走近後态度和善地问候了他一声,端木欣点头笑笑回应。

「少爷人可在屋里?」梁婶伸头往门内觑了一眼。

这梁婶与她老伴梁叔不同,是个待人和气的老­妇­人,虽然知晓端木欣出身何处,却未曾看他不起,不若梁叔总是不假辞­色­。

端木欣微微一笑,答道:「师父正在屋里练功,梁婶进屋时放轻脚步即可。」

梁婶举起食盒拍了拍,笑呵呵地道:「这里也有你一份,是少爷特别吩咐的,应该原来是要与你一起用饭的吧。不过少爷老是这样,一练功就忘了时辰。不如我将你那份摆到亭子里,你在那吃可好?」

「自是好的,有劳梁婶。」

谢过梁婶後,少年独自一人在凉亭用饭。饭後见盘里还落了点馍馍碎屑,遂端著盘到荷花池边,拈起碎屑往池里弹。

几尾鱼游近水面,扑腾地在水里抢食,偶尔甩尾翻出水面,弄皱了一池碧青。

偷得浮生半日閒。

时光飞逝,眨眼又过了十来日。有些荒废的庭院杂草已除尽,颓败的墙垣房舍也已修缮,大门更请人重新漆过一遍,焕然一新。

一切完工後,这座宅子的两位主人──端木瑢予的义父义母,也回来了。

这两位长辈返家那天──端木欣记得特别清楚──因为原来连几日都是出了大太阳的,那日却清晨便下起倾盆大雨,从早到晚未曾停歇。

那大雨,哗啦哗啦地从天上往下倒,如瀑布一般,把院子淹了积水一片。宅内四人也都各窝各屋,不怎麽出来走动。

可到了傍晚,却有人叩门。

一声一声,如同有人打著拍子一般,门环击在门板上的声音十分响亮,前堂後屋俱听得一清二楚。

这样的暴雨,竟还有人上门?几人皆是心中奇怪。

那时端木瑢予面前横了一张琴。他脱了鞋袜盘坐在榻上,露出一双白生生的足,修长十指在琴弦上轻拨,正奏一曲梅花三叠;而他的爱徒正在他身侧屈膝而坐,背倚著墙,手里捧著一卷《博物志》,神­色­安宁。师徒之间甚是和谐。

可这和谐,却被这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惊破──师徒二人不约而同抬头,对视一眼。

「不知道是谁来了?」端木瑢予喃喃道。

端木欣细想了下,数数日子,也差不多该到了,莫非……?

「师父,会不会是师公、太师母回来了?」

端木瑢予闻言细细听那敲门声,一下下颇有节奏,顿时喜上了眉梢,笑道:「是了!只有爹会这麽敲门,还敲得这般响亮。」

他匆匆穿上鞋袜,拉著少年下榻出屋。

待两人到大门口,门边的梁叔正笑眯了眼,门前一辆马车停定。

马车边有一人,头戴篛笠,身披蓑衣,隔著雨幕看不清面目,但身形伟岸,高近八尺,显然是个男子。

端木欣暗忖:这人应该就是师父的义父端木骥,那马车里的人该是他的太师母了。

披蓑戴笠之人开了车门,一手打著油纸伞,一手伸进车厢里,小心翼翼地将一名作已婚­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从中扶出。

少年看见那女子模样,不由一愣。

……他太师母怎麽看上去年纪与他师父差不多?

那女子看上去约二十来岁,容貌秀美,行止端方,衣著并不特别打扮,仅一身粉衣红裙,梳了个灵蛇髻;单单如此,即是幽姿逸韵,美如洛神。

可女子虽年轻,却是为人父母不错。因为端木瑢予已上前一步,喊了声爹、娘,眼里满满孺慕之情。

端木欣头回见著他素来神­色­自若的师父露出孩子般的雀跃之情,心里说不出是什麽滋味。

是诧异?是失落?是羡慕?或者,嫉妒?──嫉妒能让师父露出那般表情的人?

纷乱的情绪,竟是难以厘清。

寒暄过後,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大厅。

端木欣落在最末,看著前面几人一团和气,自己则如同外人,完全无法Сhā足进去,一股落寞之情油然而生,心中微微泛酸。

「欣儿,怎麽走这麽慢?」

原来沉浸在父母亲情的端木瑢予,忽然止步回头,看到少年落在後头,微蹙起眉,似乎有些困惑;不等端木欣回话,他折回来牵过爱徒之手,步伐匆匆欲赶上前行数人,未察觉身侧少年神情古怪,深深凝望他许久,然後垂下眼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到了大厅,两位主人在正中主位坐下,梁叔上前低语几句,随即出屋端茶烧水,让两位主人暖暖身。

端木瑢予到两位高堂跟前施礼问安,端木欣束手立在边上默默无语。

许是习武有延缓体衰之效,应过不惑之年的端木骥看上去年约而立,面庞刚毅如刀削,五官深邃如斧凿,脸上并无留下多少岁月刻痕,仅眉心间有些许皱纹,似是因常凝眉板脸之故。

可面相虽年轻,此人端坐在太师椅上,却自有一股沉稳威严,予人凛然难犯之感。

端木骥眯眼审视了义子一番,半晌,严肃的脸庞露出一丝微笑。「不错,侵晨心法该有第九重了,看来虽无为父督促,这三年你也未荒於嬉戏,好,好。」

他们端木家所传下的内功心法,共分十五重,端木骥自踏入十二重後便未有寸进,端木瑢予年纪轻轻就达到第九重,或许将来还能青出於蓝更胜於蓝。对此,身为人父的端木骥自然是乐见其成,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比自己更出­色­?

端木瑢予听见父亲难得称赞,自是欣喜无比,从小到大他的义父除了在他义母面前外,都是沉默少言,一句赞语更是罕有,这几句肯定对端木瑢予而言,自然更是意义非凡。

是以端木瑢予眼中掠过些许惊喜,可已成|人,自不好如儿时喜形於­色­,於是他腼腆地掩饰下自己神情,转而笑了笑问道:「爹,娘,你们这些年去了哪些地方,一路可好?可遇到什麽新鲜事?」

端木骥还未答话,却见那凭几而坐的年轻义母理了下鬓发,缓缓坐正,扫了静立在旁的端木欣一眼,似笑非笑。

「予儿,你还没跟我们介绍这位是……?」

端木瑢予恍然想起端木欣还在一旁,连忙把人拉到两位高堂面前。

「爹,娘,这是孩儿的徒弟。」端木瑢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头对少年道:「欣儿,给师公、太师母磕头。」

「端木欣见过二老。」端木欣恭恭敬敬地屈膝欲跪,却被端木骥伸手托住。他心里一跳,随即定了定神,仔细地抬头察看两位长辈脸­色­,却见端木骥面无表情,而端木氏正掩嘴轻笑。

「往後都是一家人,不必拘礼。」女子代答道。

少年微微踟蹰,瞥了师父一眼,见端木瑢予颔首示意无妨,方起身垂首以示尊敬。

却听端木氏又问:「方才听你说,你叫端木欣?是进府後改的吧。」

「是,欣儿本为孤儿无名无姓,幸得师父赐名。」

少年只说自己无父无母,却不提曾做何营生。他有意隐瞒自己过去的不堪,却又担心女子追问,因此心下忐忑。

可端木氏并未再往下问,只是怜惜地看著他,缓缓道:「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你也过得很苦吧。」

这句话正正触动少年心事。端木欣心头一颤,垂下眼帘,只觉眼眶微微发热。

他从小在倚红楼长大,见惯世情冷暖,人生百态,当上红牌虽也得过几句慰问,可无非是假意温存;後来端木瑢予待他虽也温柔,可却怕触他伤心事不敢提及,唯有在这初次见面的­妇­人,方得一句发乎真心的宽慰。

如果他有母亲……他的娘亲,该也是如太师母一般温柔吧?

少年心中黯然,脸上却若无其事地笑答:「过往前尘,已作烟消。如今师父待欣儿甚好,欣儿已然知足。」

端木氏还欲说些什麽,偏巧被端茶进屋的梁叔给打断。女子暗叹,打住了话题。

几人又叙了会儿家常,後梁叔道:「两位主人风雨奔波,也该累了。香汤已备,不如先沐浴更衣,吃过夜饭,早点歇下。」

於是各自散去。

未会面前,少年原本担心师父的爹娘不能接纳自己,可拜见过两位尊长後,心中隐隐释然,且更对端木氏颇有好感。

此外,端木骥偶尔也会指点他这徒孙武艺。虽说父子武学同源,可领悟各有不同,端木欣得到师公的点拨後受益良多,武功更是突飞猛进。

眨眼夏去秋来,庭院中草木凋敝,後院池里一片残荷枯叶。天也凉了。

这日端木瑢予正陪著母亲在花厅里说话,听义母细细说起三年走过看过的山川水­色­,见过的名人侠士,途中虽常意外生枝,可也算为旅程添了些趣味。

端木瑢予听得心生向往,这几年他静心待在家中教导徒弟武艺,鲜少出游,虽然偶尔有友人来访,却不免寂寞。

端木瑢予不由欣羡道:「娘,不如下回孩儿与你们一道同行可好?既可共叙天伦,互相也有照应。」

却不想被端木氏打了一脑袋,笑骂道:「我跟你爹两人逍遥自在,你夹在中间算怎地一回事?想与人同游,就赶紧找个伴,到时还怕没人陪你?」

周围无旁人,又是在母亲面前,端木瑢予自然流露出如受委屈的孩子般表情。「要找一个像爹和娘一般彼此情投意合的伴,哪里那麽容易?」

端木氏也是一愣,低头想了会儿,忽笑道:「你与你徒弟相处得不是不错?让他与你同行不也挺好?」

端木瑢予没想母亲会突然提起端木欣,顿时一阵茫然,摸不清他娘亲话中之意。

「傻孩子,娘的意思是,反正你也是想出去的,不如顺道带欣儿多出去见见世面……」──看多了世道艰苦,有些事方能放下。

女子秋水似的双瞳闪过一丝慧黠,复而垂眼淡笑道:「娘虽然不清楚那孩子身世,可欣儿身世怕也不是他所说的那般单纯吧?娘看得出来那孩子心思极深。

「他那双眼睛黑沉沉的,就像埋了许多心事,我说他孤苦时他眼睛都红了,却还笑著说知足;那孩子,是吃过许多苦头的吧?予儿你向来体贴温柔,可在细节处又易犯粗心的毛病……」

端木氏说著说著,竟数落起儿子毛病,完全偏离原话,自己又浑然不觉;听得端木瑢予一阵糊涂後哑然失笑。

「娘,所以您到底想和孩儿说些什麽?」他忍不住打岔道。

惊觉自己越扯越远,女子不由面容微赧,但旋即脸­色­一整,细细嘱咐他多多照拂端木欣的心思,别让他把事都闷心里,既然已为人师长就要好好负起责任。

端木瑢予虽不明白娘亲怎麽会这麽说,可想想应也是其来有自,因此一边点头称是一边牢记在心──虽然他看不出欣儿有何不对,仍暗暗提醒自己该更加留意爱徒。

俗语说,九月团脐十月尖,正是特别指明秋蟹的肥美。

端木氏好食蟹,对螃蟹的吃法也颇有一番研究。这日端木夫­妇­出了一趟门,傍晚带回十几只被麻绳困得结结实实的大螃蟹,吩咐下去夜饭时在院子里摆席。

於是梁叔进进出出忙著摆好在院中桌椅碗筷,梁婶在厨房里赶著料理那些大螃蟹,端木氏在旁边看著,偶尔提醒几句料理螃蟹的要诀。

金乌西沉後,院中支起灯架挂上几盏纱灯,薄薄的晕黄洒在四周开得正盛的金菊上,在昏暗的夜­色­里亮灿灿的,竟是十分好看。

待众人分别入座,菜也一道道上桌──

蟹镶橙,蟹黄、蟹­肉­煸炒後镶入橙子中蒸制而成,­色­豔形美,橙香蟹肥,风味独特。

白沙红蟹,炸过的膏蟹块埋入白­色­炒盐中,犹如蟹在沙上漫步,红白相衬,明快的­色­泽引人食指大动。

花雕蒸蟹,蒸煮好的青蟹与葱丝、红椒装盘,鲜­嫩­的蟹­肉­含著花雕的清香,令人醺然欲醉。

蟹黄豆腐,新鲜的蟹黄、蟹管­肉­搭配著萝卜豆腐,浸在伴有浓浓蛋香的汤汁里,口感柔­嫩­温润。

……

除了以秋蟹入菜,还搭配了几道花肴,比如油炸菊──在花的背面裹上薄薄的蛋衣,炸成後金黄酥脆可口,又保持菊之清香与花型,可谓­色­香味俱全;还有清爽解腻的桂花汤;著名的掬花炸鲮球、霜打玉兰、芋花烧茄子、茉莉­鸡­脯……等等均炒成小盘以变化口味。

而吃蟹岂能无美酒,常言道「吃蟹要吃江苏蟹,喝酒要喝淮阳酒」,席上自也缺不了这淮阳黄酒。

端木瑢予平日於吃一道并不讲究,因此平时跟著清淡吃食的少年一见这丰盛的菜­色­便为之一愣。

这样一桌菜,所花费的钱银恐怕就是寻常人家一年的生计。

端木欣晓得府上不缺钱银,却没想岂止是不缺,根本是极为富有;只是端木瑢予平日尚算节俭,并无纨裤子弟奢侈浪费的作风,少年往昔於此,自也没多少想法。但此时不得不怀疑端木家的钱财到底来自何处,可眼下时机不对,他自也不好问出。

而这一顿饭下来,端木欣除了大大满足口腹之欲,更见识到如何「吃蟹」。

吃到半饱时,上了一盘最寻常不过的清蒸螃蟹。那螃蟹背壳如红玛瑙一般的鲜亮,八爪蟹螯伏在盘里不动;旁边还有一只小碟子盛著陈年老醋和­嫩­姜丝用来蘸著吃。

可蟹黄蟹­肉­滋味鲜美,却密密藏在它那一身硬壳、大螯、蟹管中,要吃得乾净不容易;比如端木欣从未吃过螃蟹,手边纵使摆了蟹八件,亦不知如何运用。

幸好这清蒸螃蟹一次上一只,因此大家是轮流著吃;端木欣辈分最低,最後才上了他那一盘,在此之前见识了三回「怎麽吃蟹」的端木欣,此时已晓得这蟹八件的用途。

这吃蟹也是有讲究。

首先以圆头剪子剪下两支肥螯与八只蟹脚,再将蟹壳放在小木桌上用圆头锤敲打壳背四周,紧接著以长柄斧劈开背壳与肚脐,以镊子,锤子,小匙,长柄叉交替轮用,或耙或挖或剔或夹或敲,将蟹­肉­一一从那壳里挑出来蘸醋,最後将整只螃蟹吃得只剩下个乾净的空壳。

而同样是吃蟹,有人吃得斯文风雅,也有人牙咬手拔吃相难看;端木家人皆是前者,吃得既雅致又乾净,甚至把拨开的蟹壳拼一拼还能还原成全蟹的模样。

开始吃蟹前,端木欣先用澡豆洗净双手,接著不疾不徐地拿起圆头剪子依样画葫芦一番;渐渐雪白的蟹­肉­露出来了,金黄|­色­的汁液随之缓缓流出,香气四溢飘盪在院中……

可毕竟头一回吃蟹,使用著不熟练的蟹八件,少年轮番换著工具在那壳子里掏挖,吃得极慢,极费力,极麻烦,久了自然心里也不耐起来,这蟹­肉­吃在嘴里味道自也减了三分。

端木瑢予看在眼里,拿起小匙凑过去帮忙,端木欣连说不用,端木瑢予却执意要帮。

「欣儿是头一回吃蟹吧?刚开始用不惯这蟹八件都是这样的,为师小时候也是娘帮著挑­肉­出来。所以不用在意,多用几次便上手了。」

端木瑢予在他旁边细细说著挖哪的­肉­该用哪小匙,哪里该换长柄叉,手里的小匙时不时在蟹壳上拨动以便说明。

端木欣起先还觉难为情,到後来依著指示在壳里又掏又挖又剔,专注起来也就顾不得其他;好不容易把蟹­肉­掏乾净,他只觉大大松口气。

这蟹­肉­滋味虽美,吃起来却太过费事。端木欣根本没分多少心思在品尝上,光顾著研究那蟹八件,自然也吃不出什麽滋味。

席间端木氏对少年嘘寒问暖,态度十分亲厚,还问起他吃得如何;然端木欣虽对太师母观感甚好,却还不亲,因此只道甚好,其馀则不提。

饭後师徒一同离席,端木瑢予又问他秋蟹滋味如何,端木欣想了一阵,终於道了实话:「滋味虽好……吃来却著实有些麻烦。」

端木瑢予笑了笑,温声道:「古人有言,不到卢山辜负目,不吃螃蟹辜负腹。此番既已尝过蟹­肉­滋味,以後不想吃倒也不必勉强。」

端木欣低应了声,未再接话,於是两人一路沉默。

端木瑢予过了好一会儿方觉不对,欣儿平日虽不多话,可一路走来也不至於一声不吭;转头细看,发现身旁的人眼睛水亮,两颊醺红,安安静静的不说半句话,模样特别乖巧;又闻到他身上酒气,想起他方才似乎喝了不少酒,端木瑢予不由担心起来。

「欣儿,」端木瑢予忽然止步拉住少年,望向自己徒弟的眼眸透出些许忧虑。「你可是醉了?身体可有不适?」

少年本是微醺,被师父突如其来的举动一惊,霎时完全清醒,回眸对上端木瑢予关切的目光,心里不由一暖。

「师父,我没事,您不用担心,那点酒还不足以让徒儿喝醉。」

端木欣小倌出身,往日时常陪些达官贵人喝酒。天长日久,虽未达千杯不醉的地步,也可称海量。

「真的没事?」端木瑢予仔细端详他脸­色­,见他眸光清亮,神智清楚,方稍稍放下心来,却又忍不住叮咛:「身体若有不适莫要逞强。」

被再三的关切,原本那点酒意已全然消退的少年莞尔道:「是,师父。徒儿明白。」

两人徐徐而行,不知不觉已至端木瑢予房外,於是双双停在门前。

端木欣望了望师父,心里虽有些不舍离去,仍微微躬身道:「师父早点歇息,徒儿也该回房了。」

端木瑢予点点头,看著少年转身欲走,脑中忽闪过母亲嘱咐的话,不自觉脱口唤到:「欣儿。」

端木欣脚步一顿,诧异回身。

「师父还有何吩咐?」

端木瑢予欲言又止。娘亲说欣儿有心事,可是什麽心事,平日竟不曾听他提起?是不愿说,还是……

「师父?」静待下文的端木欣等了又等,仍不见端木瑢予有所表示,不由略带疑惑地轻唤了一声。

端木瑢予微微沉默。他几番思量,仍不知该如何措词。

难道直问欣儿有什麽心事?可他既不愿让人看出,又怎会愿意说?

未问出口的话,终是化作一声轻叹。

「……没事,你回房好好歇著吧。」

师徒劫 第四章

青林雨歇,珠帘风细,人在绿荫庭院。

端木欣望见院中紧紧相贴的一双人影,脑中莫名闪过昨天方读的词句,与眼下正是遥相呼应。

只见那林荫下,体魄较为­精­壮的男子压著较为纤瘦的另一个,双双均是衣衫半解,形状暧昧。见惯风月的少年一眼即知那两人在做些什麽好事,直觉要回避从月门退出,却不经意瞥见两人容貌以及底下那人一片平坦的胸膛,顿时愕在原地。

其实两人是谁自不用多想,端木家中也就只有一对鸳鸯。可令端木欣大为错愕的是,原来鸳鸯中的鸯不是鸯,於院中交颈的,是一对雄鸳。

那看似美丽端庄的女子,被端木骥压在身下的人,竟是男儿身!

蓦然一道凌厉如刀的视线向端木欣的方向扫来,恼怒森冷的目光让少年不由自主的哆嗦了下。

「出去!」

一声断喝在耳边炸开,端木欣猛一回神,连忙匆匆走避。

走得远了,他驻足回望那道月门,思绪控制不住又游回那两人身上,同时想起端木瑢予对他义母的评断。

原来如此。原来师父指的特立独行是这样的……端木欣默然想著,自己也厘不清自己得知事实是什麽感觉。吃惊固然,更多的该是难以置信,若非亲眼所见,他恐怕不会相信那巧笑倩兮的女子竟是男子所乔装。

但端木欣转念一想,那人女子装扮也非全无破绽。

比如初见时他便觉端木氏身量略高,肩膀稍宽,他以为太师母是北地女子,故骨骼偏大也不奇怪;加上那惊人美貌轻易使人忽略那微妙之处,又先入为主以为师父的娘亲必然为女子,才轻易被蒙蔽;如今想来,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之处反而有了解释,反觉恍然大悟。

然一惑方解,紧接而来又是数不清的问题。

比如那人为何要乔装成女子?又比如为什麽明知此人是男子,师父还要叫他娘?且他那师公居然娶个男子为妻,梁叔梁婶似也不奇怪,是不知内情,还是真无芥蒂?

端木欣越想越是不解,越想越是奇怪。平日深藏在心的疑问也一一浮出水面叫嚣──像是这未见作何营生却不缺钱银的端木家、身为男子偏要作女子打扮的端木氏、偌大宅子却只有两名老仆……

到底他们是什麽身分?又过怎样的生活?尽管待在这里三年,少年依旧一无所知,这座宅院就像笼罩著一团迷雾,让人怎麽也看不清身在其中的人真实面貌。

端木欣不由暗想,会不会在师父温柔的表象下,也另有一番面目?

一时心潮起伏不定。端木欣按按额角,回房写字静心;待思绪沉淀,微微紊乱的心绪平抚,少年忽地一哂,觉得自己竟是如斯可笑。

人生不跟那戏台一样?台上的戏子脸谱一张一张地换,或喜或乐或苦或愁,不正是人本有的多样面貌?就是他自己,不也在师父面前伪装温顺听话?……只要他们待他是真心的好,自己又何必多想?

想罢,抛开无谓的思虑,端木欣又翻了几卷书,然後昏昏沉沉伏案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又醒来,端木欣支起手肘托住自己还浑沌著的头,感觉喉咙有些乾渴。

「醒了?喝口茶润润喉。」倚在窗边的端木瑢予见他清醒,体贴地走至桌边倒了盏茶递过。

端木欣怔了怔,接过茶盏呷了一口。他正暗暗纳闷师父是什麽时候来的,又听端木瑢予悠然笑道:「欣儿的字又进步了许多。虽还有些滞涩,却已渐有己身之神韵。」

端木欣这才发现师父手里拿著薄薄一叠纸,正是自己下午用来写的那几张字帖。

被看到自己拙劣的字迹,端木欣神­色­坦然地笑了笑,并不羞窘。他自己的字如何自己清楚,也晓得跟最初比起他的字已是进步颇多,但他并不满足於此,对於书法就如同他於武学上的态度──­精­益求­精­。

一提起书法,师徒两人开始谈古论今,说起各家风范,不知不觉讲到当代几名大书法家。

端木瑢予不禁想起一位善书的朋友,沉吟道:「说起以善书闻名於当世者,为师倒结交过一位。此人姓吴,名思罔,崇明人士,人称吴瑶泉,以此号来形容他的书法如瑶泉一般标致隽永。」

端木欣未听他提起过这麽一号人物,又觉这称号颇为奇特,竟被人称为瑶泉,难道此人书法真有这麽好?

於是少年挑了挑眉,半信半疑地问:「师父见过他所写的书迹?」

端木瑢予看了看他神­色­,轻轻笑道:「自然见过。吴瑶泉的草庐七言帖可是赫赫有名,为师曾有幸一观。」

「……以前从未听师父提起有这麽一位朋友。」

「为师与这位朋友久未联系,你不知也是应当。」

「原来如此。」

端木欣有些遗憾,他倒是想见一见这吴瑶泉,可是听师父的意思,两人似乎相交不深,自己也不好冒昧前往拜谒。

端木瑢予却似看透他心思,笑道:「有机会倒可以带你去见见这位吴瑶泉,不过他这人也是行迹不定,得先托人到他老家打听一番才成。」

端木欣口中称谢,却也不强求。人与人的缘分皆有定数,能见到固然可喜,见不到也不用过於惆怅失落。

何况他不过对此人有些好奇,见与不见,并无太大分别。

话告一段落,端木瑢予若有所思地低下头,依旧在书房里徘徊不去。

端木欣奇怪起来,沉默了会儿,缓缓问道:「师父,您是不是有什麽话想跟徒儿说?是不是因为上午那件事……」

他暗指他无意在院中撞破端木氏为男子一事,却见端木瑢予抬头望来,纳闷地反问:「上午那件事?什麽事?」

发觉端木瑢予一无所知,少年话语一滞,立即反口道:「没什麽……只是一件小事。倒是师父您要跟我说什麽?先前您几次突然喊住徒儿,应该也是有话要说吧。」

端木瑢予蹙眉不语,来回踱步。反覆来回几次,在又一个转折时冷不防停脚,迟疑地道:「欣儿你……」

是不是有什麽心事──他想这麽问,可一个紧张,说出口的话也跑了题:「……三月有场论剑会,是几位武林同道在太华山所召开,为师到时有意前往,欣儿你……可愿同行?」

端木欣闻言沉默了。

师父几度欲言又止……就只是为了问他愿不愿意去论剑会?

他瞅了端木瑢予一眼,忽发现他神情似乎有些尴尬懊恼,恍然明白这并不是他原来要说的话,却又琢磨不出是什麽事让他如此难以启齿。

但他虽觉端木瑢予态度反常,仍道:「能够藉此机会见识各方武林同道,徒儿求之不得。」

然後他想有什麽话师父也该说了,却没想端木瑢予说了一句「那挺好」,就满腹心事地走了,徒留少年在书房里错愕又迷惘。

端木骥与其妻鹣鲽情深,多数时候都是形影不离,在这日之前,端木欣未曾单独见过端木氏。可这天在後院偶遇,这乔装为女子的奇人却把端木骥支开,说欲与他单独相谈。

端木欣仍记得数日前所撞见的情状,要说没一点尴尬,是假的,但从小在倚红楼长大的端木欣已习於将情绪内敛,因此在两人独处时仍能挂著得体的微笑。

「那天,你看到了吧。」仍作女子装扮的人率先打破沉寂。

端木欣有些答不上话,微微沉默後点了点头。

「如你所见,我确实为男子,也确实嫁入了端木家。」敛起了平日女子的伪装,露出真­性­情的男子神­色­淡淡,少了乔装为女子时的柔美,添了一丝冷沉。

「让你再喊我太师母,只怕你是喊不出吧?我本名宋师儒,私底下你可以直呼我的名字。」

端木欣垂眼略作思索。这人乔装成女子维妙维肖,师父也不直言说破,恐怕其中另有缘故,或许是有什麽苦衷,於是他神­色­从容地道:「哪有什麽喊不出的?晚辈不敢逾矩,仍旧称您太师母吧。」

宋师儒若有所思地瞟了他一眼。

「你确实十分伶俐聪慧,我没看错人。」

「太师母谬赞了。」

端木欣晓得在这人面前,再故作谦冲只显得虚伪,於是也就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并且将那句颇为尴尬的称谓喊得极顺溜,表明自己的态度。

宋师儒淡淡一笑,忽道:「你不用防备我。」

端木欣直觉想为自己辩白,却听那人又道:「我看得出你吃过许多苦,也明白你对予儿的心思,我也不想阻止你,只是要跟你说个故事。」

少年心思被戳破,脸­色­顿时乍青乍白,他望向对方想反驳些什麽,却在那清冷锐利如同能看穿人心的目光对视下,感觉自己所思所想无所遁形,强烈的不安感让敏感的少年顿时更加警惕谨慎。

可对於他更加戒慎的态度,宋师儒似不以为意,迳自说起自己的往事──似乎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倾听他说话的人,而少年恰恰是那个合适的人选。

宋师儒所说的,是个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一段旧事。这个故事该是漫长的,可是在宋师儒的轻描淡写的讲述下,似乎还未过一盏茶的时间。

那年宋师儒十五岁,与端木骥相恋,男子相恋有违­阴­阳,自然不为世人所容许;端木骥的父亲发现了他们之间的暧昧,自是毫不留情拆散,并且要端木骥早日择一名家世良好的女子过门。

端木骥爱宋师儒至深,自是不肯,最後被逼急了,居然与宋师儒合谋,让宋扮为女子嫁入端木家。虽然是委屈了他,可至少两人仍能瞒天过海在一起。

宋师儒说到当时的应变办法时,自己嗤笑道:「你正在想我们很愚蠢是不是?……确实,若不是如此愚蠢,也没後来那麽多事。」

宋师儒乔装易容成女子顺利嫁入端木家,或许谁也想不到他们这麽大胆,所以谁也没怀疑过宋的女子扮相。

可最後依旧东窗事发。这种事本就难以久瞒,当时的他们虽也想过,却也无法可想,只能一日过一日,将就著过下去。

於是当老爷子晓得自己儿子娶了个男人,出奇愤怒,一口气喘不过来,竟是被两人给活活气死了。

端木骥的娘知道後哭嚎不已,既心痛自己的儿子忤逆,又伤心自己老伴早早去了,没几日就重病下不了床。

老夫人弥留之际,把两人叫到床前交代,自言人老也看开了,让两人自己好好过日子,但儿子娶了男妻的事不要往外宣扬,端木家还丢不起这个脸,其他就随他们了。说完这番话,老夫人便闭了眼。

忆起往昔,宋师儒眼睛里飘盪著淡淡的悲凉,沉沉地道:「如果不是我,二老也不至於如此。我亏欠端木家如此之多,就算我一辈子以女子装扮过活,继续维持著这些假象,许多事也已经无法挽回了……」

端木欣只是沉默,也只能沉默──做出了抉择,便要承担後果。如此而已,旁人无从置喙,所以宋师儒与端木骥两人的旧事,他无必要也无从去评断对错。

宋师儒似乎陷入那段往事,眼睛虽望著眼前少年,目光却缥缈不知往何处,端木欣也不出声,只是静静地看著他。

两人就这麽沉默著对望。

过了许久宋师儒方回神。他慢慢收拾起那残馀的些许感伤之­色­,神­色­恢复平和,眼睛泛起了柔和的光──就如同他乔装女子望著端木欣的慈和目光。

「我跟你说这些,只是告诉你,世人无法理解我们,无法理解两个男子怎会相恋,可尽管如此,我们也不会Сhā手你与予儿的事。」他笑了笑,「那个孩子,我们只要他自己过得舒心合意就好,旁的也就不用说了。」

端木欣暗暗自嘲:还真是从里到外被看得明明白白。

被人看穿心思并不好受。可宋师儒对他坦诚以对,他也明白对方并无恶意,且说穿了,不管他是男是女,依旧是他师父所敬爱的一位长辈,不是他能得罪的。

於是他偏头想了下,略带宽慰意味地道:「能一世相守,已是莫大福分。就算过去有什麽苦痛,好歹也是两人一起承担。」

虽说因为师父的关系,端木欣心里自然偏向两人,可这几句话,倒也是出自真心实意。

宋师儒却是意味深长地笑笑。

「你说的不错……倒希望你自己也明白才好。」

「……晚辈该明白什麽?」

宋师儒沉吟一会儿道:「你虽佯作对自己出身毫不在意,可真一点不在意吗?你越是掩饰,也就越耿耿於怀。你在予儿面前,也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吧?

「你既然倾心於予儿,为什麽还要把自己伪装成另一个模样?如果你真想跟予儿在一起,你心里的痛,终究也是要你们两人一起承担的,何不早些说出来?就算最终没走到一起,予儿也依旧是最关心你的人,是你的师父。」

──那一字一句并不严厉,甚至宋师儒的语调也是温和的,可是那些话钻进端木欣易感的心中,却生生泛起了针扎似的疼。

端木欣记不清宋师儒何时离开,恍恍惚惚地度过一个白日,入夜,在满室寂静里,躺在床上的少年脑中反覆回盪著宋师儒白天说过的话。

他真的对自己出身毫不在意吗?那肮脏耻辱的身世?端木欣扪心自问。

不,他在意的。

他装作若无其事,是拒绝看到他人眼中的同情;他掩饰自己过去,是怕被人藉此来要挟攻击自己;他倾慕端木瑢予,於是装乖卖巧,想让他忘了他曾在倚红楼看到的那个逢迎卖笑的小倌……

他没有办法把他受过的那些痛跟任何人说,是因为倚红楼里遭遇的一切,连他自己都感到恶心!

端木欣憎恶拥有这样过去的自己,憎恶对男子有情yu有感情的自己。

他倾慕著端木瑢予的同时,也深深憎恨为什麽他喜欢的不是女子,难道在倚红楼的经历还不够?

他故作平静,想将一切粉饰太平,掩饰他的情感,掩饰他的欲望,掩饰他的不堪。

可他的伪装,却又在今日,轻易地被宋师儒血淋淋撕开。

──他可以欺骗所有人,却欺骗不了自己。

心魔不断在他心底盘桓。

端木欣最大的痛苦,在於他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

端木欣与宋师儒谈过後,表面看来一如往常,可与他最为亲近的端木瑢予却隐隐感觉他有些消沉,并且为此感到忧心。

恰好二月初,端木瑢予收到了老友江南涛来信,信中提及三月太华山论剑会一事,言道由於他另有要事不能成行,拜托有意前往的端木瑢予帮忙看顾他徒弟,秦隼不日将至府上,与端木瑢予师徒二人同往太华山。

端木瑢予看完信後如是想:藉著这机会出去走走看看,欣儿心情或许会好些,何况还有同龄友人陪伴,多少能宽慰他心思。

於是翌日端木瑢予与少年提起此事,两人早早把行李收拾了,等著秦隼一来便出发。

但过了五、六天,据说「不日将至」的秦隼却连个影也没见著。而在师徒两人怕路途会有耽搁,赶不及论剑会,打算留口讯给秦隼时,这人却又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蹦出来,身边还带了个娇憨少女。

天高气爽,正是三月豔阳天。

笔直官道上黄土漫漫,道路两旁芳草绵绵。在州界交会处,恰有一个茅草搭就的茶坊,里头摆了几张木桌、几板长凳,坐著三三两两的过客,或低声细语,或高声宣扬。这茶坊不过方寸之地,堪堪可以让行人旅客稍作歇息。

也许是往来行人稀少,没啥稀奇事。茶坊里的那五、六十岁的老茶博士招待完茶水,坐在门口给那暖暖清风吹得直打盹。

正当这茶博士好梦正酣,忽然传来接连不断地得得马蹄声鼓动耳膜,老人一个激灵,抬起眼皮子循声望去,东边官道烟尘滚滚,马蹄声也越来越响。

看该有客上门,茶博士揉揉昏花的老眼,赶紧起来准备茶水,没一会儿果见四匹骏马停在茶坊外,从马上下来三男一女,个个相貌俊丽,腰配长剑,看得茶坊中的客人皆是眼睛一亮。

四人中年纪最长的男子丰神俊朗,眉目柔和带笑,徐徐步入茶坊中的姿态如一道春风扑面而来,令人心折不已。

再看另外两名少年也是不俗,一个灵秀沉静神­色­淡然,一个面带桃花潇洒恣意,少年风韵各有千秋。

而四人中唯一的少女,也是婀娜多姿,身著草绿短袄­嫩­黄衣裙,更衬肤­色­白皙,体态轻盈。

茶坊里一下没了声音,十几只眼睛都盯著门口的三男一女,待四人到里边入座,众人方又交头接耳,却仍旧时不时往四人那桌偷觑一眼。

「已经过了潼关,再几日就到华­阴­县了。」

「距离十五时间还颇充裕。」

「端木师叔,可要叫些点心?」

「既然还有些时间,不如我们四处走走看看……」

不消说,这四人自是端木瑢予一行人。

那少女名南怀瑛,是秦隼师伯的女儿,听说秦隼要去太华山参与什麽论剑会,立即吵著闹著要跟,最後南父实在被她磨得头疼,乾脆就扔给秦隼,要他一路看著,弄得秦隼头疼万分。

还好到了端木府上,与师徒二人同行,少女对端木瑢予一见倾心,从一路惹麻烦变成频频在某人身边献殷勤,大大减轻秦隼的负担。

对著少女殷勤问候的态度,端木瑢予微微蹙眉,随即淡淡地笑了笑,转头问坐在右手边的端木欣。

「欣儿,可想吃点什麽?」

端木欣原本正望著茶坊外的风景,听见端木瑢予的问话,转过头来回以一笑。「都好。」

秦隼看一向对他不假辞­色­的端木欣在端木瑢予面前却温顺至极,师徒之间相处十分和谐,再想想自己跟自家老头,不禁有些吃味,於是促狭道:「欣儿啊,你在端木前辈面前笑得多可爱,怎麽平日对著兄弟就变了张脸,不如这会儿也笑一个给兄弟看看吧?」

端木欣睨了他一眼,冷笑。

「我没事对著你笑做什麽?」

秦隼切了一声,一脸无趣。

倒是端木瑢予见他二人情状,忍俊不住笑出声来;意识到师父在场的端木欣不自在地抿抿­唇­,横了秦隼一眼,撇头又往茶坊外看。

被冷落的南怀瑛望了望三人,神­色­微沉,颇为幽怨地盯著端木瑢予不放。

四人随意地吃了些点心和茶。虽然食物粗糙,但除了娇气的少女略有不满,另外三人均觉足以果腹即可。

待四人吃饱喝足准备继续上路,茶坊外却飘起了雨丝,一丝一丝连绵不断,将黄土路面一点一点打湿成深­色­。

雨势不大,若是只有三名男子,倒可继续赶路,但偏偏夹了一个弱质纤纤的少女。

端木欣看看外头,又看看端木瑢予。「师父,要继续上路还是?」

「等雨歇吧。」端木瑢予果然道。

师徒劫 第五章

太华山位在华­阴­县内,其山路之险居五岳之首。一行四人从山脚往上,沿途既见苍松翠柏,林木葱郁,亦见千尺绝壁,巅崖峻谷。

但山路虽险,却难不倒轻功在身的四人。唯一的少女武功虽不济,有她秦师兄照应著,行来也不算吃力。

端木欣对这论剑会所知不多,一路听师父随意谈起,方知这四年一次的论剑会并非人人可来。

首先与会地点约在以险闻名的太华山上,意在避开平常百姓以及武技低微的好事者;其二召开论剑会者,是几位德高望重又已不问世事的耆老,因此论剑会不以争斗为尚,纯以切磋为主;三是持帖而来者,以江湖中有一定名望、作风正派的侠士居多││虽说可携徒一同与会,但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有长辈管束,也不容易滋事。

四人登至朝阳峰,见已有数人先至,有男有女,原来三三两两散开在周边閒谈,这时察觉端木瑢予等人到来,皆不约而同望来。

端木瑢予见状,面带微笑,视线与其中数人交接,微微点头示意,同时低声嘱咐三人:「等会儿见有人过来邀约比试,尽管放心答应,切磋时点到为止,切勿求胜心切,步步进逼。记住胜固可喜,败亦勿馁。」

这论剑会并不约定在太华山固定某一处,只要迎面遇著与会者,皆可上前邀请切磋比试一番;日落下山後再至其中一位耆老的庄园共聚饮宴,把酒言欢,如此往复一连三日。

端木瑢予刚交代完,早已跃跃欲试的秦隼不等人来,自个儿过去找人比斗;南怀瑛四处张望,一脸好奇,却似乎一点没打算从端木瑢予身旁走开。

端木欣瞟了少女一眼,默不作声,也不离去,仅仅仔细打量在场者的气度风采,而无其他动作。

南怀瑛暗暗气恼这人好生不识相,可是也拿端木欣没奈何,只能用些无关紧要的话,引起年轻俊美又风度翩翩的前辈注意。

「端木师叔,怀瑛初出家门,对武林名宿所知不多,能不能请您介绍介绍在场的几位?」

「这是长者应为,」端木瑢予含蓄一笑,往端木欣的方向看了一眼,「欣儿,你也过来听听。」

「是,师父。」

端木欣走近几步,恰恰站在端木瑢予和南怀瑛之间,将两人隔开。

少女咬牙暗恨,瞪了端木欣一眼,却被後者视若无睹。

端木欣一面倾听师父所言,一面暗暗冷笑:就算他端木欣肮脏低贱配不上师父,也轮不到她南怀瑛。

经过这段时日沉淀,端木欣虽旧事难忘,却也想通了一些事。

当初他既能离开那污浊之地,也该是老天有意要给他一次重生的机会,既是如此,他有能力争取的为何要放过?

端木欣目光深沉地望了端木瑢予一眼,随即转开视线,依循师父指点,逐一将面孔和人名对应上,并且默记在心。

说起来──端木欣心思会有如此转折,也要多亏一直以来南怀瑛对端木瑢予的纠缠不休。

四人同行这段时日,端木欣并不似表面上无动於衷,今日能有一个南怀瑛,以後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师父眼下看来对少女无所动心,不代表以後不会出现让他动心之人。

只要稍稍想像下师父会拥著暖玉温香,将温柔付与别的女子,端木欣就觉心痛难抑,不能忍受──不能忍受师父身边除了自己,还有别人!

……所以他要争,他不会让!

他要师父是他的。

他不会让觊觎师父的人有机会来接近;他不要师父眼里看著别人;他要师父眼里心里只有这个肮脏的自己──只因他已然沉溺,无法自拔。

端木欣憎恶男子,可对师父的恋慕更深;他厌恨自身的卑污,可更难抵身心强烈的渴求。

所以,他只能争。

别无退路。

数息之间,端木欣心思已是转了几个回转,端木瑢予还在边上细细说著:「……那边两位是莲华派的同道,居左者为莲华首座祈无菱祈前辈,人号玉步金莲,居祈前辈右手者是她的首徒贺引月,莲华派剑法同我们端木家一般亦走轻灵一路。

「那边的……咦,天罡门的人过来了……该是来找欣儿你比剑的。」

端木欣自也看见了笔直朝著三人而来的少年,就年岁来看,此子与端木欣相当,可相貌平平,又面有倨­色­,在三人面前站定後,提剑指向端木欣的鼻梁。「天罡门乔杞,特来领教步月公子高徒。」

步月公子?端木欣尚未反应过来对方的无礼,便因这四字名号而暗暗失笑。

他从未听师父说过自己名号,还以为无人赠名号与师父,原来是有的,步月──这般悠閒的意境,倒十分贴合师父的­性­情为人,不知是何人所赠。

端木瑢予见他未及时应答,以为他因初次与外人切磋比试而紧张,於是轻按了按他的肩,和颜悦­色­勉励道:「欣儿,去吧,为师就在旁边看著。」

端木欣向著师父微笑点头,转脸向天罡门徒淡淡地道:「就在此比吗?」

乔杞冷哼一声。「随我来!」说著提气轻身向登峰入口,一起一纵,身形陡没。

「师父,徒儿先行一步。」话声未落,端木欣已身形瞬闪随之隐没。

端木瑢予见两人已先走,正欲抬脚跟上,忽想起一旁的南怀瑛,迟疑道:「南姑娘可要前往观看?」

南怀瑛自然无比地挽过端木瑢予的臂弯,笑得极甜。

「还请端木师叔带怀瑛一程。」

当端木瑢予携南怀瑛行至,端木欣与乔杞两人已交手数招,於半空铿锵连响,一灰一蓝身影交错而过,持剑翩然落於石梯两端。

端木瑢予定睛一瞧,这乔杞许是自恃轻功了得,比剑之地选在上山时一段百来阶的窄陡石梯上,让後至的端木瑢予踞高而望,恰恰将两人武功招式看得分分明明。

端木欣与乔杞之剑,一轻灵冷锐,一刁钻凌厉,双剑交击,竟是剑光化雨,响声作雷。

两道身影或交错或叠合或分离或相逼,如电光石火,快得令人难以看清。

两人剑技皆是以快打快,来回之间,除了剑法的比拼,还有变招之速的较量。

数不清是第几次移形换位,乔杞站在高出端木欣十来阶处,立定回身,提气纵身俯冲而下,举剑刺向端木欣右胁,其迅猛如飞鹰扑食。

而端木欣因地势所制,不能左右腾挪闪躲,於是当长剑近身,方猛然拔地而起,双足倏地在乔杞剑脊上连点数下,如大雁一般从他头顶腾跃而过。

乔杞觉察到头顶掠过一片­阴­影,脸­色­霎时­阴­云密布,乍然反手,剑光向後横扫。

此招若是恰好端木欣正面自他头顶越过,转为两人相背时,自要重创;可端木欣似已先一步想到他这记後手,蹬剑、反身、凌越一气呵成,自乔杞顶上越过时,实已是一个翻身後跃的姿态,因此这一记反手剑,反倒落了下乘。

见胜机在握,端木欣眉宇一扬,­唇­角微勾,脚踏实地後,又往後跃上数阶,令那一弧剑光劈空,接著在乔杞未及回身时闪身掠近──

胜负已分。

为期三日的论剑会,除去比剑时的惊险,多数时候环绕於四周的氛围颇为悠閒。

看看山谷青翠,闻闻鸟语花香,再欣赏下清幽景致,时不时遇到几名武林同道比比剑,谈谈天,倒不像专程赴会,反似来游山玩水,几人皆感惬意非常。

尤其最後一日,师徒两人更起了大早,撇下秦隼与其师妹,去见识太华山中险恶危地,经「千尺幢」,越「苍龙岭」,过「金锁关」,走「长空栈道」,最後达到「全真崖」,师徒在峭壁悬崖前驻足良久,赞叹这天地之造化神工。

虽山路艰险,两人却是一路徐步缓行,至黄昏方下山回庄园。

秦隼一见端木欣回来,把他拖至一旁,袖子往上一卷,胳膊上青青紫紫,显然是被某个娇娇女给狠掐出来的。这个师兄做得也可怜,可惜只换来端木欣一记冷眼。

论剑会最後一日,众人皆开怀畅饮,端木瑢予亦被频频劝酒,醉得几乎站不住脚,至深夜方被搀回四人暂住的别院。

宴会结束後,不胜酒力的秦隼与南怀瑛各自回房;喝得半醺的端木欣亦将烂醉如泥的师父带回卧房,扶至床上躺平,为他除去鞋袜并略作洗漱。

躺在床上的端木瑢予白玉般的脸醺染得红润异常,眼眸半翕半张,神情似醒似睡,两道斜飞入鬓的眉微微蹙著,似乎因为酒意上涌而不适──不似平日那般时时含笑,却也别有一番风情。

酒劲上头的端木欣愣愣伫立在床畔,半晌,垂下眼帘,目光深沉又带一丝迷茫地凝望著床上的人。

「师父……」他试探地轻唤,说不清自己期待的是师父醒来,或者,一如此刻的迷茫不清。

「师父、师父、师父……」他轻轻连唤数声,床上的男子依旧没有清醒的迹象。

於是他醺醺然笑了,低声喃喃,他喊的不再是「师父」,而是「瑢予」。

那双黑不见底的眼瞳深处有愉悦,有得意,有痴迷,有眷恋,还有丝丝缕缕杂然不清的惘然与疯狂。

昏昧的烛光,衣衫一件件飘落,朦胧的光晕洒上少年­祼­露的肩颈,蜜­色­的後背,再顺著柔韧的曲线而下,映著劲瘦有力的腰,挺翘结实的臀。

一丝不挂的少年,屈起双膝,爬上了悉心教导他三年的师父的床榻。

他灵巧的手伸向端木瑢予的腰间,轻易地解开绅带,然後褪下外袍、中衣、里衣──少年幽黑的眼眸簇著暗火,紧盯著那一寸寸紧致柔滑的肌肤,颀长匀称的四肢,以及平时著衣难以看出的健硕­精­壮体魄。

仅只是目光流连於上,熟悉的情潮就自下腹涌起,端木欣的下身已然颤巍巍地抬头,後方期待被填满的空虚感亦令他焦躁难耐起来。

是他的!

师父是他的,不会让给任何人!

他爱师父的温柔,爱师父对他的关注,为了这些,他可以忘记他身体的污秽,他可以用这他曾经不耻的肮脏手段让师父得到无比的满足!

只要师父眼里只有他──只能有他!

从第一次相见,这人就住进了他心底。

他的温柔如同三月暖阳,又似黑夜中最明亮的一道月光,让陷在无边黑暗中的人看见了,就想独占,想紧紧捉住,就如同那个时候,他捉住了这个人的手,现在,他也要霸占这个人的一切!

­阴­晦深沉的心思,空虚寂寞的身体,以及炽烈情yu的漩涡,将几乎疯魔的端木欣拖入更深的黑暗──如同那不见天日的地狱恶鬼,日夜寂寞叫嚣,不断探出丑陋的枯肢,贪婪地去触摸温暖无比的光芒,却又害怕被那温暖所灼伤。

端木欣心底就住著这麽一只鬼。

於是当两人坦­祼­相对,那只恶鬼终於把端木欣最後一丝理智吞噬,又将手伸到他倾心挚爱的人身上。

张开两腿跨到心爱的师父身上,端木欣慢慢俯下身,任由他披散的长发滑到胸前,又垂落轻搔著端木瑢予的大腿内侧;他用最熟於取悦的手与口,去唤醒了另一具身体沉眠的欲望。

陪我一同往无间吧,师父。

只有我们两个,没有任何人能Сhā足。

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

晨起­鸡­鸣,朦胧曙­色­自雕花窗格透进屋来,照得黝暗的房内蒙蒙亮起,依稀可见那灰白衣袍散落一地,葱绿帷帐被扯落半边,床边亦垂挂几件皱得不成样子的素衫里衣──触目可及,皆是凌乱不堪,甚有一股浓浓腥膻味自床帐里溢出,薰染了一室。

帐中,已然醒转的端木瑢予脸­色­发白,赤身­祼­体跪坐在床褥上,颤巍巍的目光落在睡在身旁的少年­祼­身上。

那美好诱人的青涩­肉­体上满满肆虐的痕迹,腿间的白稠已然乾涸,就连床被亦遍布斑斑点点,这些一夕欢愉的残痕,惊骇得端木瑢予遍体生寒,思绪一空。

平日悠然此时已半点不存的为人师者呆视了少年良久。渐渐地,昨夜发生的片段自深层意识浮起,破碎而模糊地飞掠而过,其中蕴含的罪恶与­淫­秽,让端木瑢予脸­色­青白交错,身躯亦不能自控地微微打颤。

在那幽暗的床帐里,遍布秽迹的床榻上,他紧抱著坐在怀中的少年­肉­体,亲吻著那微微凹陷的锁骨,头颈相贴间混杂著酒气的体香从怀中人身上溢散至鼻间,令他陶然沉醉其中。浑噩想道他竟不知世上有如此好闻的香气。

他直觉地一面抚弄著少年敏感的腰背,一面不断耸腰摆胯。下身似在一温润秘道中进进出出,深入时那处所温柔包容著他的欲望,抽出时又紧紧缠绕似眷恋不舍,一缩一放一抽一Сhā之间,令人无比销魂。

怀里的少年嘶哑著声低叫著已然难以承受,眼角滑下似欢愉又似痛苦的眼泪,他心疼地吻著,却又为那全然臣服的柔顺之姿无法自己。

数不清用了多少姿势,他反覆地变换著体位,如同发情的兽不断索求少年的­肉­体。

他全然满足於自己从中得到的快乐,丝毫未曾顾及底下人的哭求哀泣──

一想起自己昨日作为,端木瑢予便是一阵阵晕眩,冷汗涔涔湿透了後背。

他……他竟强迫了欣儿……那般体贴温顺的欣儿,他怎能对他……他居然做出如此丑恶之事……!

一刹那间,排山倒海而来的愧疚自责充塞胸臆,那师徒逆伦之罪如同沉沉枷锁,压迫得端木瑢予几乎无法喘息,心中更是痛悔无比。

欣儿与他,平素亦师亦友亦如家人……可欣儿敬他爱他若此,他这为人师者,却做出如此禽兽不如之事,今後他还有何颜面面对爱徒,还有何资格为人师长……?

无地自容的羞愧感压得端木瑢予几乎无法抬头,更难以面对床上沉睡依旧的端木欣。他神­色­痛苦地凝视著少年,伸手轻抚著爱徒的颊侧,流连反覆。

如何是好……他该如何是好?

该怎麽做,才能不伤了欣儿的心……?

他虽非有意,责任却无可推诿,他该如何做,才能不伤欣儿的心,才能弥补他的罪?

那流连抚触著少年脸颊的手指,指节微曲微微颤抖,似乎心中痛苦已无法自抑。

许久,愧疚自责至极的端木瑢予方抽手收回视线,起身下榻著衣。

伫立床前的人手指哆嗦地系著衣带,平素柔和温雅的眉目紧蹙著化不开的郁郁之­色­,时常含笑的嘴角亦少了那上扬的弧度──似乎一夜之间,那时时徘徊周身的春风,亦染上萧瑟的秋意。

他整好衣装旋即匆匆离去,步履之急,如同急於逃离危地,又或者,对什麽避之唯恐不及。

脚步声渐远。屋内,又复寂然。

床上,看似沉睡的端木欣却蓦然睁眼。

他任由寸丝不挂的身体暴露在外,四肢百骸渐被寒意所侵,却,不如心冷。

走了,他走了。

师父他走了。他就这麽走了……

当那指流连在他的颊上,他犹心怀希冀渴盼;当端木瑢予走了,却似乎将他所有的知觉也都带走了。

端木欣一动也不动地望著顶上床帐细密的花纹,双瞳仍旧如往日一般黑沉沉的,彷佛要将人吸卷而入的幽暗,独独少了几分神采。

周身绕上死气的少年,如同一尊­精­致的傀儡人偶,缺少了引动丝线的­操­偶人,就是一件死物。

他就这麽眼也不眨地望著顶上床帐,眼底,却什麽也没映入。

牵扯他的心的人已经走了,此世还有什麽入得了他的眼?

那死一般的寂静似乎只是一瞬,却又彷佛悠久如千年。

「哈哈哈哈……」

忽一阵大笑,自帐中流泻而出,笑声肆无忌惮凄绝又疯狂。

为什麽要逃?为什麽要逃?

师父,你为什麽要逃?

欣儿令你想逃离吗?

欣儿的身体不能取悦你吗?

为什麽?为什麽?

为什麽不留下来陪我?

是你将我带离那风尘浊地,为何如今又要抛下我!

已然坐起的帐中人,映在帷幕上的形影前俯後仰,似是笑不可遏;可那笑声,却比哭声更不堪入耳。

如果说过往的苦痛是对端木欣内心的凌迟,那麽端木瑢予无心的退避,则是在少年伤痕累累的心上,划下致命的一刀。

端木瑢予出屋後一直匆匆走到别院外,才在一处花圃旁停脚。

花圃里开满了红、白两­色­交错的映山红,一丛丛被照料得十分整齐,可惜驻足在旁的人并无心欣赏。

端木瑢予垂下眼眸,似在看那花团锦簇互相争奇的春景,但那半阖的眼帘下,黯淡的眸光却满是怅惘。

「端木前辈。」

一把清朗嗓子在月门边响起,端木瑢予回头望去,却是秦隼。

秦姓少年笑嘻嘻的看著他,欠身施了一礼,方走近来。

「前辈起得真早,怎麽不见我那欣兄弟?」秦隼有些奇怪地道。

在他印象里,他俩师徒虽未至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程度,却也相去不远,何况这次出门端木欣一直随在他师父身侧,此时不见人影,确实是有些稀罕。

「欣儿……」端木瑢予话声一滞,迟疑一会儿方道:「他应当还未起身。」

还未起身?莫非宿醉未醒?

於是秦隼好心道:「昨晚大夥儿都喝多了,我想东道主人该备下了醒酒的茶汤,不如我去灶下问问。」

「有劳。」端木瑢予勉强笑道,心思却显然不在此上,秦隼自也看出来了。

「前辈似乎气­色­不佳,是不是也宿醉未醒?」

「该是如此。」端木瑢予怕他觉察出不对,顺水推舟地道。事实上他确实一半因宿醉而头疼,但另一半原因却是难以与人言说。

秦隼也未多想,随意与端木瑢予说了几句话即自行离去。

端木瑢予兀自原地驻足许久,紊乱的心境始终难以平复,但有些事,却是不得不去面对。

由於偌大庄园里安排住下的人不少,庄里没那麽多仆从可供使唤,因此一些琐碎小事便各人自理了。也幸好这招待的都是些不拘小节的江湖侠客,也并未觉有何不便。

端木瑢予端盆打水回屋,尚未推门进去,就觉察到屋里没有人的气息。

他莫名有些慌乱,急忙抬脚进屋,随手把盆子往桌上一放,匆匆进内间探看,发现原来散在地上的衣衫已消失不见。

「欣儿!」

他三步并两步奔至床前,揭帐一看,床上的被褥已被收走,黑漆木床上空荡荡的什麽也没有。

东墙上的窗扇大开,金灿灿的日晖照亮一室,先前弥漫在房内情事後的气味,似乎也被这晴朗的日光所驱散,留下一室清爽。

从窗外探进屋内的清风,悠悠自僵立床畔的端木瑢予身旁拂过,轻拨他鬓角衣襬,又撩起那葱青帷帐,让那薄纱轻飘飘地上下左右翻飞,时不时扑到端木瑢予身上脸上。

一切都被收拾得乾乾净净,不留半点痕迹。

彷如昨夜仅是一夕春梦。

但那样真实的­肉­体交缠,怎可能是梦?

端木瑢予凝立不动,神­色­变换不停,眼神亦复杂得让人难以捉摸。

欣儿,这是你的希望吗?

你希望抹去一切痕迹,当作你我之间的……从未发生过?

师徒劫 第六章

端木欣并未走远。

在端木瑢予离开後,他勉强支著自己身体下床洗漱,擦拭掉身上前一夜的痕迹,再从包袱里拿出乾净的衣物换上,眼睛看也不看落在地上的那些,已然脏污的。

他拖著酸软的身体,步履蹒跚地走到窗边,把窗子打开,又把收在屋内角落的火盆拿出来点了,然後耐心地把被褥撕成片条,扔到火盆里烧了。

盆中火光不断跳跃向上,把丝丝缕缕一一吞噬,并且得寸进尺往上蔓延,将­精­致的锦缎化为灰黑。

失神的端木欣不经意被上窜的火舌灼了一口,指尖的疼痛刺激他放开未烧尽的布片一端,他低头看了一眼,食指尖端已红肿起来,但他并未感觉如何疼痛。

他将昨夜留下的所有痕迹焚尽,环视了屋里一圈,总觉得像少了什麽,内心也空荡荡的。

不,也许本来就该是空的。他真正想要的,从来也没有捉在手里过……

突然感觉昨夜的自己像著了魔,怎麽会妄想去侵占师父身边的位置?怎会妄想把遥不可及的明月清辉捉到自己手里?

端木欣想,昨夜的他一定是疯了。

经过前夜的狂乱,许久未经情事的端木欣身体酸痛万分,脸­色­苍白若纸,目光无比散乱,但此时此刻的他又自以为自己极为清醒。

该怎麽办?师父会不会从此避著他,躲著他,再也不看他一眼?会不会再也不温柔地喊他欣儿?会不会跟他断了师徒名分?会不会……会不会……

不不,只要说是酒後乱­性­就好了,师父一定可以体谅,一定可以理解,他不是有心,只是……只是一时喝多了……对,只是喝多了……

莫名涌起的惶恐,让端木欣步伐匆匆地离开这个令他窒息的房间。

他昏昏沉沉地走到庭院里,停在栽种於墙边的一棵金木犀前,仰头看去,好似看见了模糊的人影立在上头。

欣儿,看,这是我们端木家的轻身功法……

面目含笑的男子伸臂搂过他的腰,似未使出多少劲力,轻松写意地将两人带上树,然後在摇曳的绿荫里,目光温柔地望著他。

端木欣恍惚回神,再定睛一瞧那浓密树冠,高大耸立的金木樨上哪里有人?

从叶隙间穿梭而来的碎金错落在少年的肩膀,发间,却驱赶不走他的容­色­黯淡。

他的目光投向远处,看到的不是现在,而是岁月流河里过去的残影。

──他怎麽舍得拿那样的脉脉温情去赌……?

他看著,看著,突然想不起来,那个让他疯魔的理由。

「欣儿……」

端木欣浑身一震,几乎站不住脚。

「你的身体……」那平日温柔的声线,此时却带上隐隐的抑郁。

「师父,您昨夜睡得可好?」端木欣蓦然转过身打断他的话,脸上扬起一抹浅笑,一如往昔般的淡然平和,彷佛已经忘了昨夜发生过什麽。

端木瑢予见他如此反应,愣了一愣,想说的话梗在喉头,不知如何出口。

「师父用过早饭了吗?」

「欣儿,昨夜……」

「秦隼跟南姑娘也该起了吧?不知今早有何菜­色­。」

「欣儿你听我说……」

「这里的厨子手艺挺好,可惜我们今天就要拜别东道了,往後还能在哪吃到这般地道的梁洲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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