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瑢予沉默地看了他许久,无奈地轻叹了口气。
连提……也不愿提起吗?
端木欣仍是一脸若无其事地笑,除了泛白的脸色,看不出任何异样。
他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再给他一点时间,再给他一点时间……或者,就这样把不该发生的都忘了会更好?
一团混乱的思绪里,端木欣已辨不出什麽是对或错,辨不出怎麽做才是最好……
早饭时的气氛格外沉闷。秦隼瞄了瞄那师徒二人,心里说不出的纳闷。
平日带笑的端木瑢予今日却收敛了神色,默默挟菜吃菜,与他说话虽也会应,可扬起的笑容却显得勉强,似乎心事重重;而端木欣看似与平日无异,但秦隼左看右看,就是说不出的怪。
一顿饭到尾声,秦隼开口问道:「端木前辈,论剑会结束後你们有何打算没有?」
端木瑢予瞥了端木欣一眼,心里有些迟疑。
他原来打算论剑会结束後与欣儿在外游历一番,可是……
端木瑢予神色一黯。出了这样的事……恐怕两人都没这心思吧。
可虽做此想,他犹豫半天,最後仍是道出自己本意,却又向端木欣询问道:「欣儿你看如何?若是无意,即刻打道回府也是可以的。」
端木欣的神色与平日一般无二,微笑道:「能藉此机会增长见识,徒儿自然乐意之至,一切听凭师父的意思。」视线却不与他相对。
端木瑢予蓦然心头一痛。一切听凭他的意思……为何欣儿对他如此事事顺从?经过了昨夜,难道他心里没有怨怼?还是因为他是师父,所以不得不顺从?
欣儿,你的心里究竟都在想些什麽?
端木瑢予突然发现他对端木欣的想法一点不明了,自己一直以来似乎看到的都只是他的表面,听话、乖巧、灵敏、坚毅……却看不到他的内心,看不到他真正的想法。
就算亲如父子,也未必能完全了解对方。端木瑢予懂得这个道理,但他却想更深地了解他的欣儿,至少不是像眼下的一无所知。
「端木前辈!」
陷入自己思虑的端木瑢予猛然被唤回了神,抬眼望去,那秦姓少年神情颇为古怪。
「师父,秦隼已唤你许多声了。」端木欣从旁低声提醒。
端木瑢予意会过来,朝著秦隼歉然一笑。「是我失态了,有何事吗?」
秦隼暗奇,端木前辈素来文质彬彬,从不失仪於人前,怎麽今日如此反常?可口中仍道:「是有关家师的事。今晨收到家师书信,说他老人家有事缠身分身乏术,所以没空来接晚辈与师妹。
「晚辈是想,前辈与我欣兄弟要游历江湖,可否捎带上我们师兄妹?也让我们两位晚辈长长见识。」
端木瑢予默默苦笑。
捎带上他两人本是无妨,可是那位南姑娘……
正举棋不定,却听端木欣开口道:「师父就答应他们吧。人多也热闹。」
他这一开口相帮,不仅端木瑢予惊讶,就连秦隼跟对他没好脸色的南怀瑛也都颇感意外。
秦隼神色大悦,顺手拍上端木欣的肩。「兄弟你说过的话里,就属这句最像人话。」
端木欣目光淡淡地瞥他一眼,竟是一语不发。
秦隼皱了皱眉,端木欣的反应更加肯定了他的猜测。
果然是有哪里不对,平常自己这麽说话,他怎麽可能不加以反驳?还有他刚刚那一瞥……秦隼眉头不由皱得更紧。
他转头看向端木瑢予,发现後者也正看著端木欣,那温润如玉的脸庞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与苦涩。
论剑会结束的隔日,四人便拜别了东道主人启程上路。
端木瑢予虽担心端木欣的身体,可碍於规定,论剑会结束後不能在庄园中久待,因此也只能时时留意他的气色,刻意放缓了行进之速。
约莫过了半日,正午时路经一座小镇,四人入住到当地的大同客栈,没想到竟在客栈内与天罡门的人打了个照面,与端木欣交过手的乔杞亦在其中。
面色不善的乔杞朝端木欣的方向瞪了一眼,随即在同伴的催促下匆匆离去。
秦隼留意到这一幕,凑到端木欣身旁兴味盎然地问:「刚刚瞪你的那小子是谁?有过节?」
在马背上颠簸半天,身体违和的端木欣克制住突然袭来的晕眩感,慢了半拍方答:「天罡门的人,在论剑会上对过招。」
秦隼轻佻地道:「啧啧,那肯定是对方输了,刚刚那小子瞧你的眼神跟瞧见杀父仇人似的。」
端木欣因身体不适,无心与他多说,只轻哼一声没接他话。
因胃口不佳,之後午饭端木欣也是随意吃过。他提前离席往客房欲作歇息,却在房门口被人拦下。
「端木兄,难得你我有缘再会,三天前比剑胜负受地势所限,做不得准,不如趁此机会咱俩再重新比划过?」意气张扬的少年横剑堵在了门口,口吻虽比初见时客气许多,但隐含的轻蔑意味却仍让端木欣察觉。
端木欣淡淡扫了他一眼。这乔杞显然是输得不甘,故意寻事想挽回颜面,若是放在平时,再比一场自然无所谓,但此时他身体不妥,亦无心思与人比剑。
於是端木欣随意找了藉口推辞:「论剑会乃为同道切磋,比剑并无高下之分,既然乔兄认为做不得准,又何必斤斤计较於输赢?」
却不想这番说词惹恼了眼前骄矜自傲的少年。
乔杞以为他讥讽自己输不起,恼羞成怒道:「废话少说!一句话,比是不比?」
被挡住路的端木欣没料到他反应如此激烈,稍稍沉默了会儿,两根手指伸出压下横在门前的长剑。
「借光。」竟是直接推门进房。
端木欣刚越过门槛,忽觉後方风声隐动,他直觉侧身一闪,啪嚓一声,右手边的门扇上被长剑扎出一个窟窿,同时身後响起乔杞咄咄逼人的尖锐嗓音:「哼!你是不比也得比!」
端木欣皱了皱眉,看来对方已是不可理喻。他逼不得已拔剑抵御,一步步退至外间圆桌边。
室内不若屋外空阔,不利於施展手脚,可乔杞却全然不顾,长剑过处,毁损不少器物。
而几次闪身腾挪,让端木欣本就不堪负荷的身体更如散了架一般,对乔杞步步进逼的攻势更是难以抗衡。
「端木兄为何处处躲避,不使出全力?莫非是看乔某不起?」乔杞恼怒更甚,原本尚留有馀地的剑招此时更不留情,直往端木欣要害招呼,後者面色更沉,却苦无脱身之计。
只见连串剑光疾闪,当胸刺来,端木欣酸软不堪的腿脚却猛然使不上劲,闪避不开;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剑尖一挑,原本稳稳安放在室内正中的圆桌被掀起,桌面隔挡在两人之间。
乔杞低哼一声,转刺为劈,一剑将圆桌剖为两半,漫天剑雨又扑向了端木欣,後者就地一滚,闪至窗边。
几招之间,端木欣额冒虚汗,持剑之手也微微打颤,数度与逼身而来的剑光险险擦过,衣衫也被划破几处。
乔杞见他狼狈至此,却仍不肯出真本事,心里一狠,竟是下了杀招!
那一剑,如疾风迅雷,充满一往无回之势,直刺向端木欣心口!
银芒直迫而来,端木欣沉重的身体却无法跟上知觉反应,只能眼睁睁看著死亡离自己越来越近││这一剑若刺实了,端木欣必然小命不保,可他已无力再行闪避。
乔杞见他躲也不躲,原本得意的神情转为惊慌,他并没想要端木欣的命,可却已收不住招!
说时迟那时快,忽然一抹碧绿自门口飞进,铿然一声,竟是後发先至,将那挟风雷之势的长剑击飞;同时一抹白影自乔杞身侧飞掠而过,身形快得让人看不清。
被那一击所贯注的真气震伤虎口的乔杞,望著自己落在地上的长剑,以及剑旁断成两截的玉簪,脸色忽青忽白,不敢相信那一剑竟然被人随手破去!
他抬眼朝端木欣看去,只见一人长身玉立,侧身揽著那狼狈不堪的清秀少年,垂头喁喁细语,似在慰问怀里的人是否伤著了。
那折了的玉簪显然是此人随手自发髻抽出,因为此时那流云似的长发披泻下来,掩住了他的侧脸,让人看不清他的面目。
乔杞只隐约听见两人几句低语。
「……怎麽来了……」
「欣儿你……」
「……无事,只是划破了衣裳……」
「这里不能住人……到为师房里……」
「……另换一间就好……」
忽然那白衣人一个转身,似要朝乔杞走来,却冷不防被端木欣扯住袖子。
乔杞看那人回头与他又说了几句,没听清他说了什麽,只觉那声音极柔,如同情人间的私语。
此时乔杞虽仍未看清此人面貌,却已猜出其身分,白衣人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步月公子,端木欣的师父端木瑢予!
乔杞先前见过端木瑢予几次,确实如传言所言,这是个温和如春风一般的男子,实力也颇为不俗,但现在他却发现:这样温柔的一个人,亦有他冷漠的一面。
不知何时,端木瑢予已站到乔杞面前,神色淡淡地凝睇他半晌。「天罡门的人是吗?」
那亮如星辰的眼眸蕴著的丝丝冷意,如同一把半出鞘的神兵般锋锐却内敛,莫名让高傲的少年心底生寒。
「我若对你动手,少不了有以大欺小之嫌,」端木瑢予沉吟道:「既然你是右手使剑,看在你师门分上,就留下你的左手吧。自断一臂,此事就此揭过。」
乔杞自知理亏,却仍色厉内荏道:「凭什麽我得自断一臂?虽然刚才险了点,可我并未伤到他……」
端木瑢予淡淡地打断他:「你的意思,是要我动手?」他走到乔杞尚未拾起的剑旁,显然是打算以他之剑断他的手。
却在这时候,一道大嗓门从屋外传来:「诶,这门怎麽坏了?啧啧,这是发生什麽事?遭强盗啦?」
秦隼一踏进屋,正见端木瑢予与不久前见过的少年对峙,扫了眼情势,看见後头端木欣狼狈的样子,顿时有些明了,但随即又疑惑起来:看来是刚刚那小子来寻衅了,可是以端木欣的能耐,怎可能沦落至此?
原本僵硬的气氛因为秦隼的闯入略有缓和,但他的问话,却无一人回答。
端木瑢予看了他一眼,淡淡笑道:「这是我们端木家跟天罡门的事,秦贤侄还是暂离此地为好。」
可秦隼等著看好戏,哪肯轻易离开?他嘻皮笑脸道:「怎麽说他欺负的也是我欣兄弟,晚辈岂能不管?待前辈事了,晚辈再跟他清算这笔帐。」
可惜事情发展不遂秦隼所愿。
在後头的端木欣看了许久,亦思量许久,此时听见秦隼半真半假的话,冷瞥了他一眼,走过来轻握了握端木瑢予的手,开口道:「师父,罢了。」
天罡门好歹也是一名门正派,势力不小,师父再厉害,也是独木难支,还是莫得罪了天罡门为妙。知道师父还在乎他,他已觉十分足够,就算他待他……只是师徒之情。
「欣儿,怎能算了?他差点杀了你……」端木瑢予深深拧起眉,自断一臂已是便宜,怎能毫不追究?若自己晚来一步,他岂不就……一想到可能的後果,端木瑢予一阵後怕,不自觉将端木欣的手攥得死紧。
而原来还嘻笑模样的秦隼听见端木欣差点被杀,霎时神色一凛,眯眼盯住乔杞。杀?凭他?连自己都没把握杀得了端木欣,他能吗?他││敢吗?
虽然秦隼总是嘻皮笑脸的模样,平常也没个正经,却是真心实意把端木欣当朋友兄弟来看,因此当有人威胁到他兄弟的性命,他自然也视对方为敌。
他正盘算怎麽将此人收拾一番,却听端木欣难掩疲倦地道:「师父,我累了。」
闻言,端木瑢予仍犹豫不定,目光微冷地在乔杞身上游移。半晌,他转头看向端木欣,见爱徒脸色泛白,眉目间明显的倦态,顿时心里一软。
「……好吧,师父就不与他计较了。」端木瑢予微叹口气,又朝秦隼一个点头。「秦贤侄,此子就交与你了。」
待师徒二人相偕离去,秦隼视线落到乔杞身上,嘴角微勾,目光渐冷。
「好啦,他们已经走了。现在你是不是该给我说说,你是怎麽打败我兄弟,又差点杀了他的?」
一走出一片狼藉的客房,端木欣整个人顿时松懈下来。
庭中的水塘光滑如镜,偶尔泛开一圈圈的涟漪,粼粼波光几乎眩花了人的眼,端木欣看了两眼,忽觉眼前一阵阵发黑。
「欣儿?」一声担忧的轻唤,明明近在耳旁,端木欣听来却是飘忽不定,好似从远方传来。
他抬手扶额,想对身旁的人说自己没事,但精神完全放松後,刚刚被忽视的疲倦感全数一整而上,脑袋昏昏沉沉的,身体也忽冷忽热起来。
是病了吗……?
端木欣模糊想著。脑袋晕沉灼热,心里却莫名地轻松起来。
也好……这样师父就不会扔下他了吧。
师父为人最是心软,如果病了就能得到他全心全意的关注……那麽病了也好……
很自私的想法,但是几乎无法思维的少年已经无法想得更多。
当年初到端木家不久,十三岁的少年就生了一场大病。
在倚红楼那几年的经历,一度亏空了他的身体,在那之後费了许久的时间才慢慢调养过来。
当时的事,端木欣一直记得很清楚。
端木瑢予人很好,真的很好。连认识不久的人,他都愿意温柔照顾,连续几天病中人睁眼一醒来,入眼的就是这俊朗男子满眼的温柔关切;几次病中呕吐弄脏了他的衣袍,他也从未发过脾气,只是无奈地笑了笑,掺杂著担忧的无奈。
原本端木欣以为,那是端木瑢予对於捡了个麻烦的无奈。
却没想到,端木瑢予无奈的不是捡了个麻烦小鬼,不是自己又脏了一身衣服,而是好不容易喂进少年肚子里的粥又被吐出来││吃不下东西就没有体力,没有体力就没法对抗病魔,端木瑢予真正担心的,只是他的身体,只是他。
从来没有人对端木欣这样体贴入微,这样发自内心的好……所以他爱上端木瑢予,爱上他的师父,并不是他的过错吧?
如果师父对他的好少一分,也许他不会陷溺得这麽深。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意识飘远的少年悄然阖眼,脚步一晃,无力地仰起下颚,身躯向後倾倒,然後,被端木瑢予坚实的臂膀稳稳抱在怀里。
「欣儿,你到底是怎麽了……」焦虑关切的视线在少年身上徘徊,在看见端木欣泛白的脸又透著一层异样的红时,端木瑢予方明白过来。
原来他是病了,不单单只是疲惫!
为何自己竟然没有察觉?
端木瑢予心里又是羞愧又是慌乱,好半晌才勉强镇定下来,一把将昏迷的端木欣打横抱起,带到另一间客房去,又匆匆唤店小二去请大夫。
被褥将床上的少年盖得严严实实,透不进一丝凉风。这样的晴朗天气,盖这般厚的被子,非得捂出汗来,可是少年烧得通红的脸上一滴汗没流,甚至牙齿还咯咯打颤。
很冷吗?端木瑢予眉头深蹙,将自己的右手探进被里摸索一阵,慢慢握住端木欣的手。
平日温热的掌心,此时却是冷凉,丝丝冷意沿著相贴的指掌传来,那种冰冷让人感觉并不舒服,但端木瑢予只是握得更紧,并且轻轻地摩挲,试图为他带来一点温暖。就如从前所做的一样。
连端木瑢予也不明白,自己怎会这般心疼端木欣。
外人对他的评论,他都是知道的。
人人都说他是个温柔有礼风度翩翩的君子,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剑法之精妙,同辈之中无人可敌。
可端木瑢予的剑被人传颂得再多,最出名的,却仍是他那与生俱来的温柔性情。
端木瑢予为人温柔可亲。然他对谁都温柔,真正上心的,却只有寥寥数人││比如相交多年的几位老友,与对他恩深情重的义父义母。
很多年前,娘亲曾问他有无心仪的女子,或者喜欢什麽样的佳人。当时的端木瑢予左思右想半天,却是答不出。
他从未在心中描绘过他将来喜欢的那个女子可能的模样,也未曾对哪位姝丽名媛动心。
佳人美色,从未在他心里留下一点痕迹。
但端木瑢予只以为那是因为他还未遇上与他真正姻缘相系的女子。
可昨夜,却将他一直以来的想法打乱了。
端木瑢予曾听人说过自己酒品好。可这个酒品好的自己,却在酒醉後侵犯了自己的爱徒。
他自觉罪恶深重,无颜相对,但一见到相处三年的欣儿,心中的怜惜又难以自抑,恨不能将他抱在怀里好好抚慰。
但他想试著弥补他的过错,欣儿却不愿听他说。
若是端木欣一剑杀来,估计端木瑢予还不会这般难受;可少年选择的却是隐忍。而他越是隐忍,端木瑢予也越是心痛他。
端木瑢予从未对一个人在意到这种地步,在意到时时揪心。
他以指轻梳著端木欣散乱的鬓角,垂落的视线透著迷惘。端木瑢予想不通为何世上有如斯复杂的感情。
「欣儿,快些好起来吧……」端木瑢予俯下身,将那只冰冷的手贴在颊侧,噫出一声轻叹。
师徒劫 第七章
七
端木瑢予送走大夫後,让人照著药方抓药、煎煮,自己则守在端木欣床边照料。
烧得陷入迷糊的端木欣双目紧闭,眉间紧蹙,偶尔发出几声轻不可闻的呓语,端木瑢予三番两次凑近去听,却怎麽也没听清他说的是什麽。
光阴弹指,眨眼窗外已是暮霭沉沉。一个粉衣少女小心翼翼端著一只瓷碗进房,小声唤著:「端木师叔,药煎好了。」
端木瑢予从少女手上接过碗,道了一声谢,目光匆匆在她身上掠过,随即又专注在床上的少年脸上。
浓稠乌黑的药汁在白瓷碗里微微晃漾。
端木瑢予把病中的少年半抱起,让他倚靠在怀里,自己拿起调羹一口一口喂著药;浑然不觉少女仍杵在房里,心有不甘地抿嘴瞪著他。
南怀瑛晓得不该与病人计较的,何况那个人还是端木师叔的徒弟,可是──
少女秋水似的明眸染上愁怨,默默望著心仪的男子对另一个人体贴入微。
……端木师叔总是如此温柔。可是他对他徒弟的温柔,跟旁人却是不一样的。
他对端木欣的温柔是可亲的,纵宠著,无时无刻不关心著,注视著;可是他对旁人,包括自己,却是温柔中带著淡淡的疏离。
尽管只是些许差距,那一点微妙变化,已足以让一心扑在倾慕之人身上的少女所觉察。
而南怀瑛越是想亲近,端木瑢予离她越是遥远。
他在疏远她。
南怀瑛并不迟钝,相反地,她很灵敏,只是不肯死心。
就算一眼也好,就算只是那麽看她一眼也好,那样带著宠溺的、无奈的……只要一眼已足够。
可是,却从来没有。
连刚刚……那淡扫而来的目光,停定的位置也只是那只药碗,不是她。
好似她连那碗药也比不过,好似端木瑢予眼中,从来没有南怀瑛这个人。这让自负年轻美貌的少女有些心凉。
那些温柔……难道只是无心?
南怀瑛越想越是难受,瞪视床畔的身影良久,咬了咬牙,跺脚转身夺门而出。
翩翩离去的身影如同一只粉蝶,眨眼消失在门口。而自始至终,端木瑢予未曾回头。
其实并非毫无所觉,只是既然无心,又何必让人会错意?对於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端木瑢予并无动心之感,南怀瑛的骤然离去,也未在他心里激起半点涟漪。
带著忧虑的柔淡目光在少年唇边凝滞,刚刚喂进的药汁,不一会儿又悉数溢出,将淡色的唇染上薄薄的水光,显然半昏迷的端木欣无法自行吞咽。
端木瑢予放下调羹,抬手,指腹在少年唇边轻轻擦拭,轻柔的手势,彷佛正在擦拭的是一件珍如性命的宝物。
只能以口哺喂了。虽作如此想,端木瑢予仍有些犹豫,但从端木欣身上传来的热度,却让他无法再多加思虑。
端碗的一手略微抬高,碗口就唇,端木瑢予含了口药汁,苦涩之味沿著舌尖弥漫开。以另一只掌扶住少年的後脑,他俯下头,以舌撬开怀中人的口,缓缓将含在嘴里的药汁度过。
相贴的唇似乎比记忆中更为柔软,却多了几分乾涩。
反覆几次将药汁度过後,碗底已空,端木瑢予却仍不自觉在少年的唇上辗转吮吻,似乎眷恋著曾经品尝过的甜美,直到怀中人因为不能呼吸而无意识地推拒,他才骇然惊觉自己的轻薄行为。
端木瑢予急忙抽身欲退,忽然右手衣袂一重,宛如被钩子给勾住,低头一看,少年竟已睁开眼,神色迷茫地望著他。
啪嚓一声,原本稳稳拿在端木瑢予手里的瓷碗摔到地上,四分五裂。
那一声脆响,在一室静谧里很有些惊心动魄的滋味。
端木瑢予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微启,欲向端木欣解释些什麽,却又找不出合理的说辞──如果昨夜是因酒醉,那麽今日之举又算什麽?
端木瑢予一时羞愧欲走,右手微微使劲,衣袂从少年病弱无力的指掌中轻飘飘地滑出。
又一次,端木瑢予背对了端木欣,彷佛曾经的爱徒是洪水猛兽。
远离的身影,匆忙的脚步,似曾相识的场景渐渐叠合──端木欣混沌沉重的脑袋猛然掠过一丝清明,恐惧、慌乱、痛苦……交织成一张网,将他牢牢捕捉。
「不要!」彷佛撕心裂肺的一声大喊,定住了端木瑢予正要跨向屋外的脚步,但让他回头的,却是仿如重物落地的一声闷响。
急於挽留端木瑢予的离开,让少年连人带被摔到床下,且似乎是摔得重了,伏在地上悄无声息,一动也不动。
刚刚碰在床边地上的碗还没收拾──端木瑢予慌了,几步扑回端木欣身边欲将他扶起探看,却听到一声一声哽咽,伏在地上的少年肩头一颤一颤地抖。
「不要走……师父……不要走……」
伸向少年的手蓦然定在半空,那近乎卑微地恳求,让端木瑢予心头为之震颤。相处三年,只见过欣儿流过两次泪,一次在昨夜,一次在今日,却都是因为自己……
丝丝缕缕的疼痛,如藤蔓缠绕绞扭住端木瑢予的心,几乎令他难以喘息。他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试图抑制胸口的疼痛,却是徒劳无功。
端木欣又一次攥紧他的衣袖,一滴滴眼泪,在雪白的绸缎上晕染开来。
浅淡的水迹,即使近看也不明显。但就是这淡得近乎无的些许痕迹,狠狠刺痛了端木瑢予的双眼,令他不忍卒睹。
好半晌,端木瑢予才勉强抑制住动盪的心神,从乾涩的喉头艰难地吐出字句:「……不走,师父不走,就算欣儿要赶师父走,师父也不走。」
扣住端木欣的手臂,端木瑢予将他拉起拥在怀里,一下一下地轻轻拍抚他的背,柔声抚慰。同时袖风一扫,将瓷碗破片带至角落。
到底为什麽……会演变到这种地步?
端木瑢予完全乱了,怀里的身躯一直在颤抖,让他心疼不已;但端木欣的挽留,更令他迷惑,端木瑢予不由喃喃低语:
「欣儿,你到底在想些什麽?到底想要什麽?你想要任何东西,为师都可以为你取来。可是为什麽你什麽也不愿说?──我实在看不懂你的心思啊……」
彷如叹息的话语,却陷入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端木瑢予无奈,只能将沉默的少年抱得更紧,一股难以言喻的深沉无力感,让他感觉莫名地疲惫。
屋外,红日半入西山,从窗口斜映进来的一束夕照,为相拥的两人披上一层金色的纱。也不知是相拥的温存,或者夕日的柔抚暖了少年的身,端木瑢予只觉怀里的人渐渐宁定下来,不再受冷似地打颤。
久久,一声细若蚊蚋的话声,闷闷从端木瑢予胸膛前响起。
「……真的什麽都可以?」
端木瑢予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到一只手温热地贴在他的心口,传进耳里的喑哑嗓音透著深深的迷茫。
「那我要你的心,可以吗?」
端木瑢予闻言一愣。要他的……心?
「我要你爱我……是男女之情的爱,是夫妻之爱,如此,也可以吗……?」
男女之情,夫妻之爱──
为何这麽说……柔和的眼瞳染上惊愕,端木瑢予按住端木欣的肩,想稍稍推开他,看清他此时的神色,但心头蓦然掠过的明悟,却让他收住了手。
再怎麽迟钝的人,也该要明白了。
原来欣儿对他……竟是有意。
端木瑢予不觉间回想起往日种种,却未在点点滴滴里发现一点暧昧痕迹,到底是从什麽时候,怀里的少年,恋上了自己?他竟从未察觉……
下颚轻抵在少年柔软的发顶,端木瑢予不知不觉越想越深,心神浸於过往之中,好半晌方惊觉怀里的少年过於安静,稍稍将人扳离些,低头看去,竟是又阖上了眼帘。
端木欣的脸色很红,红得如同抹了胭脂一般,分明清秀略带稚嫩的脸庞,映在端木瑢予眼里,却说不出的豔。
可端木瑢予看著一阵恍惚後,却是心惊,这红,分明是因高烧而晕染,而此时此际,两人却还坐在冰冷的地上。
端木瑢予连忙将人抱回床上,扯起落在地上的被褥抖开,盖上,细细为他掖著被角。
入夜後,那惊人的高热方稍微降下,让端木瑢予略松了一口气。望著端木欣的清秀眉眼,端木瑢予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活了二十多年,端木瑢予不懂情,於风月之事,亦是生手。
他不知自己对欣儿可有情爱,但那却是欣儿唯一所求。
可虽不明白,对少年满心的怜惜,已足以让他做出决定。
想要他的心?……那麽,就来拿吧。
只要欣儿想要,他就愿给。
男女之情、夫妻之爱,他不懂,却可以学。
端木瑢予是爱端木欣的──或者是因为三年的师徒之情,朝夕相处的亲人之情;可自古媒妁婚定,日久情深,夫妻之爱既能培养,那他对欣儿的情,又怎不能转为男女之爱?
只是……端木瑢予细想一阵,又有些迷惑。自己是男子,欣儿亦同,他虽见过义父母如世俗夫妻一般恩爱情浓,可他曾风闻的断袖、龙阳,似又与他义父母之间的相处情状不同。
思来想去,端木瑢予不经意又想起昨夜,顿时脸上隐隐发烫,看著端木欣昏睡的脸庞,垂落的目光透出几分不同平时的暧昧情愫。
从悠长的梦中醒来,端木欣一身大汗淋漓,贴身的里衣也带著黏腻,但出过汗後降下来的体温,却令他感到好过许多。
他睁著还惺忪的双眼,出了会儿神,侧头望去,被枕在床畔近在咫尺的脸庞吓了一跳。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的左手被握在身旁人的掌心里,且似乎是相握许久,贴在一起的掌心有些汗湿。
他清醒时这些微动静,立即惊醒了守候不知多久的端木瑢予。
「欣儿,可觉好多了?」端木瑢予从臂弯里抬起头来,抽出一手关切地抚上他的额,已然消退的温度,让他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
端木欣愣愣地望著他,向来仪容整齐的师父脸上居然残留著刚睡醒时的印痕,衣袍皱得不成样子,神情亦显得十分疲惫,但凝望著自己的双眼,却带著浓浓的喜悦。
端木欣又是惊诧又是困惑,师父怎麽会这个样子?他欲相问,喉咙却乾涩出不了声。
端木瑢予看他惊讶的神色,看了看自己,顿时明白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却未做解释。
除了头一天端木欣曾醒过一次,之後皆是不断昏睡,高烧也是反覆退了又烧,接连数日,总不见好。端木瑢予日日夜夜衣不解带守在他身边,连开始以为只是小毛病的秦隼也重视起来,时时来探看他好转没有。
当然,这些病中的端木欣一点不知。
「欣儿,吃点东西再睡吧。」
端木欣轻应了声,靠坐在床头捧著茶盏,有些昏昏沉沉地陷入思索。
对了,他似乎是病了。那天有个人来寻衅,不知怎地就打起来了,後来师父赶到……那麽,现在应该还在客栈里。
「师父,我睡了多久?」
「已有五日。」
五日?浑然不觉光阴流逝端木欣又是一呆。不过是睡了一觉,竟然过了这麽多天……
吃了碗粥後,端木欣又觉困意上涌,於是沉沉睡去。
端木瑢予见他睡得熟了,为他宽衣擦身,细细地从头擦拭到脚,换上乾净的衣物,把被角掖了掖。
端木瑢予凝目注视著床上少年好半晌,见他睡容安详平和,一直悬著的心终於落到了实处。
这几日,端木欣一直在昏睡,端木瑢予几乎以为他会这麽一睡不醒。
他心里一直很後悔……那日欣儿问他的话,他还未来得及答。他想亲口对他说,却害怕他就这麽一睡不醒。
──快一点醒来吧!
好几次,端木瑢予执著少年的手殷殷期盼。
端木瑢予不清楚什麽是夫妻之爱,可他明白,这个少年在他心里的分量有多重……
烧退後,端木欣又将养了几日,身体渐渐康复。
这几日里,端木瑢予将端木欣照顾得无微不至,更时时有亲腻之举,以前师徒二人也是颇为亲近,可是端木欣觉得如今又多了些什麽……令他又生起了希望,一方面又颇感不安。
「我说端木兄,你能不能专心些?」正与之对招活络筋骨的秦隼见他分神,连忙收住刺向他右胁的剑,同时不满地埋怨:「要是秦某不小心在你身上刺出一个窟窿,等会儿就得自断一臂到尊师面前谢罪了。」
端木欣淡淡道:「不会,看在江前辈分上,顶多要你根指头。」
秦隼一个寒颤,还剑入鞘,环胸抱臂倚著廊柱,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
「端木前辈对你实在不是一般的好啊,」秦隼回想起当日情状,不由感慨道:「你连根毛都没伤著,就要人家一条手臂来偿。」
「……师父他只是一时气急,说归说,不会真的做。」虽是如此说,端木欣垂落的目光却掠过一丝迷惘。
「一时气急?」秦隼失笑道:「我看端木前辈可比任何人清醒,你难道没看见他当时说话的神情?是了,那时你站在後头,自然是没看见……」
那时秦隼与端木瑢予正面相对,自然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那乍看之下温和的笑颜,眼底却是一片寒漠,如同冰封千里般的森寒。任谁也不会错认那双眼里隐藏的杀机。
「看见什麽?」由於事发时端木欣正发著烧,当时的景况记忆得不甚清楚,只模糊知道个大概。
不过,师父被触怒的事他还有些印象,只是那样温和的一个人,恐怕也不会发多大脾气吧。端木欣暗暗想道。
「……你果然是病糊涂了。」秦隼怜悯地望向端木欣,好似他已经烧坏了脑子。就是没看见端木前辈当时的神情,他也该有听见那说话的语气吧?那样斩钉截铁、不容辩驳,难道他还以为那是玩笑不成?
端木欣却不明白他心里想些什麽,横了他一眼,坐到石阶上默默地擦拭长剑。
冷铁在日照下折射著闪烁不定刺眼的金光,持剑的少年也被映照得耀眼生光,风华照人,与病中模样大相迳庭。
「看你当时病得来势汹汹,没想到好得倒挺快,清醒没几天就大好了。」
他还找了好些土方,可惜统统没派上用场。秦隼看了他两眼,一边有些惋惜,一边又颇觉蹊跷。
练武之人身子骨比寻常人要好上许多,就是要病,也没这般突然的──前一夜还好端端的,隔天就一病倒下──端木欣的身体有荏弱至此?
端木欣抬头瞥他一眼,察觉他眼中探询之色,暗暗有些心惊,於是转移话题道:「那天天罡门的人,你如何处理了?」
「你说那小子?」秦隼冷哼一声道:「我看他能打败你,还以为有多大能耐,就跟他比了一场……结果也不过尔尔,也就够欺负欺负你这只病猫。我在他身上穿了几个窟窿,就放人走了。」
几个窟窿?端木欣眉梢微扬。秦隼虽是轻描淡写的语气,但却不难听出其中狠意。端木欣还不至於自作多情,以为秦隼是为了他。
「他又做了什麽?难得见你如此动怒。」淡淡的声调中带著几分好奇。
秦隼摇摇头。「不知天高地厚之人,实在令人生厌。」却未多作说明。
端木欣闻言嘴角微弯,拭剑之手却未停。
秦隼沉默许久,忽道:「我说端木兄,你可曾喜欢什麽人没有?」
端木欣手上一顿。「为何这麽问?」难道他察觉了什麽?
却听秦隼叹道:「我有些後悔带师妹来了,更後悔让她见著你师父,尊师丰神俊美,又生就一副温柔性情,恐怕见过他的女子没有几个能不动心。」
「那又如何?」
「如果尊师能与师妹两情相悦,我乐见其成,可惜──」秦隼顿了顿,「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但师妹一片情深,我担心她看不开──」
「你与我说也无用。」
被截断了话,秦隼不以为意,反笑道:「我只是好奇。」
「好奇什麽?」
「好奇──到底怎样的女子,才能入尊师的眼?」
铿然一声,端木欣归剑入鞘,冷冷睇向秦隼,後者笑意吟吟以对。
端木欣转开视线,暗暗自嘲:是啊,师父会爱上什麽样的女子?是温柔可人的大家闺秀?娇俏甜美的小家碧玉?还是……
果然,抱住自己说不走的师父,只是一场梦吧。
只是梦得太美,让他信以为真。
但却又有另一道声音在端木欣耳边蛊惑:也许那是真的?不然怎麽解释他忽然转变的态度?
可这样的念头,又轻易被端木欣所否决。
……不,不可能。端木欣,不要太自作多情了,师父他只是……只是人太好……如果师父真的明了他的心意,怎麽可能什麽也不说?
这时若有似无的声音再度响起:他不说,你可以问啊!
可是……如果师父知道他心里的龌龊念头,还愿意让他留在身边吗?……以师父的脾性,也许不会逐他出门墙,但必然会疏远他吧……
端木欣心中天人交战,激烈的矛盾翻腾不休,面上神色却是平淡如常,但与他相识已久的秦隼却觉他沉默得诡异。
秦姓少年打直背脊,稍带疑惑地望望端木欣,慢慢眯起了眼。
古怪,果然古怪。他跟端木前辈果然有些古怪。秦隼一直都把这师徒二人细微变化看在眼里,莫非──莫非他师徒二人闹起别扭来了?
从来只好女子的秦隼虽察觉他两人不对劲,可却未曾往断袖、龙阳上想,虽说他偶尔也觉端木师徒有时亲腻得过分,但也不算逾越;他哪里会知道,原来清清白白的师徒二人,竟在一夜之间,关系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秦隼想得岔了仍不自觉,甚至想著想著暗暗发笑。也是,感情再好的师徒,哪有不闹别扭的时候?像他跟他家老头那样,没事拳脚相向打骂家常便饭才是正常的吧!
两人双双沉默许久,忽然一阵轻盈的脚步声渐行渐近,秦隼与端木欣循声望去,却是一身红裳的娇俏少女沿廊走来。
秦隼看自家师妹面沉似水,随口揶揄道:「我说师妹你怎麽了?谁又惹你不开心啦?」
端木欣扫了南怀瑛一眼,不打算介入师兄妹之间的对谈,默默起身欲回客房,却被饱含愠怒的女音喊住。
「站住!端木欣你不准走!」
被人指名道姓地喊了,端木欣也不能不住脚。
「南姑娘有何事?」转身,拱手。
有礼的态度,却带著淡淡的疏离,南怀瑛一个恍惚,忽觉这人与她心中倾慕之人相处日久,似也沾染了那人的习气。
明明不是同一人,却让她看见相似的影子。
秦隼见她对自己的友人大声呼喝,丝毫不给他面子,不觉也沉下了脸摆出了为人师兄的架子来。「师妹,注意你自己的言行,这可不是在家里。」
「师兄,我有话与他说,你别管!而且礼仪,」少女冷冷地瞪住端木欣,鄙夷道:「不是用在他这种人身上的。」
秦隼听她越说越不像话,不悦地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麽!」
「我没有胡说!」南怀瑛大声驳斥,指著端木欣愤愤道:「他为什麽而病,恐怕没人比他自己更清楚!」
被人指著的端木欣神色不动,淡淡往旁一瞟。此时其他客房里的客人听见了争执声,正纷纷探出头来。
三人站立处,正成一三角,好几只眼睛正在几人之间来回打量;而南怀瑛怒目依旧,秦隼却是皱眉不语。
端木欣分别看了两人一眼,轻声道:「南姑娘,此地不是说话之所,可否移驾与在下入内一谈?」
师徒劫 第八章
八
南怀瑛随著端木欣进到後者所居的客房,秦隼也想跟进,却被端木欣给拦在外头守门。
那日房中遭到毁坏的器物,已然叫人一一收拾乾净,重新布置打点过。
端木欣走到桌边斟了两盏茶,作个手势请南怀瑛坐下,却遭後者冷语拒绝:「不必,我话说完就走,少在那儿惺惺作态。」
端木欣面色不改地道:「南姑娘莫不是对在下有什麽误会?」
南怀瑛见他仍是若无其事之态,与她所想的反应完全两样,更加恼怒。「你还要装?那种肮脏事,你愿意听,我还不愿说!」
听见「肮脏」两字,端木欣心头犹如被针扎了下,嘴边的笑意却更深。「南姑娘,你不说,在下怎麽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麽,惹得姑娘不愉?」
「你还不肯承认?」南怀瑛气道:「好,我问你,我们离开山庄的前一夜,你趁著端木师叔酒醉做了什麽?」
端木欣心中微凛,却不意外,从少女气怒冲冲向他而来,他就暗暗猜到了南怀瑛几分来意。女子生性细腻,南怀瑛情丝又牵挂在端木瑢予身上,对心上人些微变化万般留意,怎能不察觉师徒二人间的微妙?
但南怀瑛所知之事,却比端木欣预料得来得更多,他却不知自己哪里露了破绽,竟叫少女所觉察出来。
南怀瑛毕竟年少单纯,不似打小长於鱼龙混杂的烟花柳巷的端木欣善於耍心眼,没两下就被套出话来。
其实端木欣之所以病倒,主因在端木瑢予。前一夜过於孟浪的情事,隔日又在马背上颠簸半日,导致端木欣後股撕裂,引发高烧;兼之端木欣心中积郁已久,又被端木瑢予当时躲避之举所打击,更增添病况沉重,来势凶猛。
这病怎麽来的,师徒二人心照不宣,但却还有一人晓得,就是那日被请来诊治的大夫。
原来南怀瑛看师徒二人相处暧昧,早已生疑,又见端木欣病得蹊跷,於是大夫诊治完毕,离开客栈未远,就被少女所拦下,追问端木欣的病因。
本来医者该有医德,不该随意说长论短,尤其对象还是自己经手过的病患;可架不住南怀瑛一再追问,纠缠不休,那大夫只好吞吞吐吐地道出实情。
南怀瑛得知病因,自是震惊非常,慢慢回想师徒二人间的异状,把前因後果串连起来,竟也被她将实际情形蒙中八、九分,馀下一分,只是未得证据。
头两天得知了,少女很是不知所措,可随著时日推移,她心里越想越是气苦。端木瑢予对她无意,已令她十分黯然,本来有了放弃的念头,却不想清雅如莲的心上人居然酒後为小人所趁──这人,竟还是他的徒弟!
本来端木瑢予对端木欣分外温柔的态度,已是令南怀瑛眼红不已;事到如今,原来三分妒,也要化作十分恨。
南怀瑛看端木欣仍是淡然处之,似对她所言无动於衷,咬牙恨声道:「我听师兄说,你原来无依无靠,是被端木师叔好心收为徒弟,才得一处栖身之地。如此说来,端木师叔於你有大恩,可你呢?却趁人之危,恩将仇报!
「若是这件事宣扬出去,岂不是败坏了端木师叔的声誉?你若还记得端木师叔待你的几分好,就该走得远远……」
越说越恨,越说越响,守在外头的秦隼察觉不对,叩了叩门。「师妹,你们都在说些什麽?别是吵起来了吧?声音这麽响。」
什麽败坏端木前辈声誉的……师妹到底在胡说些什麽?好在守在这里的是他,要是让宠爱徒弟的端木前辈听到这话,以後他们师兄妹可无颜再上端木家。
「不要你管!」想到师兄居然还与这样肮脏的人深交,南怀瑛更是恼火,他们都被这虚伪小人给骗了,偏偏却还都心向著他……
就因为这个人,端木师叔对自己看也不看一眼……想到这里,她几乎要将下唇咬出血来,望著端木欣的目光更是如毒箭一般,吐出的话语也更加伤人。
「如果让端木师叔知道,自己珍而重之的爱徒,不仅对他怀著龌龊的心思,还趁人之危藉酒乱性……这样品行不端的弟子,一定会被逐出门墙的吧?
「师兄一定也只是被你给蒙骗,要是知道你做出这样的事,一定不会再与你往来!更不用说是天下人的眼光了,师徒背德,又同是男子,你不顾惜自己的名声,好歹也看在端木师叔对你的授艺之恩,别连累了好人!」
被少女痛骂,端木欣却自始至终,神色漠然。
她所说的,他都明白。怎麽不明白呢?他曾经就是小倌馆千人骑万人枕的下贱男妓,外人用什麽样的眼光看待他们这类人,他岂会不清楚?
只是情不由己,又有师公、太师母的例子在前,纵然明白世人目光,端木欣还是自私地想得到端木瑢予的心……
「师妹,住口!你在胡言乱语什麽!」房门猛地被推开,听到自己师妹满口胡言,句句污蔑,秦隼虽然对於端木欣师徒间的情谊也有些生疑,但眼见端木前辈正往这儿走来,再怎麽心中怀疑,总不能拿这些话去当面质问长辈。
少女却是天真烂漫,不知自家师兄心中顾虑,看秦隼伸手过来要拉她走,南怀瑛恨恨地拍开他的手。「我说错了什麽?我说的明明都是实话,师兄你难道不信我?」
耳力极佳的秦隼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怕师妹又口出不逊,当机立断封了她的|茓道,硬把人扛上肩,往外走几步,又是一顿。
「师妹不懂礼数,言词上有什麽冒犯,端木兄可别放在心上。」
秦隼是聪明人,只是三言两语,已经足够他猜出事情的大概,何况南姑娘又说得如此明白……端木欣木然而立,看著秦隼头也不回大步离去,暗暗自嘲。
像他这样的人,本来就不该有朋友……到头来,还是只有师父愿意陪在他身边吗?
才想到心心念念之人,就见端木瑢予出现在门口,眼神略带疑惑,似乎奇怪方才端木欣与秦隼师兄妹在做些什麽。
「欣儿,秦师侄为何见了为师就跑?」而且若没看错,秦隼是在看见自己才进屋,然後扛著南姑娘离去……那就是说,之前欣儿与南姑娘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秦隼不仅没阻止,还帮他们看门?
想到蹊跷之处,端木瑢予目光沉了沉,慢慢地道:「方才你与南姑娘在说些什麽?什麽话非得关起门来说?」
端木欣心里一紧,南怀瑛方才所言,他自然不敢说出,或者该说,这件事他最想瞒的就是端木瑢予,可一时之间,又想不出什麽遮掩的话来,虽然端木欣尽量不动声色,眉目间却不由流露出些许为难之色。
端木瑢予从来都不舍得逼他,纵然心中隐隐不快,也只能压下,轻轻一叹:「对我也不能说吗?」
面对端木瑢予的质问,端木欣却只能沉默。怎麽说呢?说他自甘下贱,引诱了师父?说秦隼知道了真相,与他割席断交?这样的丑事,他如何说得出口……
最後,仍是端木瑢予让了步。但两人原本暧昧亲腻的氛围却渐渐生冷,离开客栈後师徒二人一路上说的话少之又少,纵然返回自家宅邸日日同处在一个屋檐下,两人之间尴尬的气氛也未见缓和。
倒是端木瑢予看见端木欣与南怀瑛在一块儿的时候益发得多了。
一个俊美少年,一个窈窕淑女,纵然远远看著,亦是赏心悦目。
但端木瑢予每每见著,却总感胸口发闷,两人站在一起固然美如一幅画,但不知怎地,他却觉得有些刺眼。
也许欣儿终究还是喜欢女子甚於男子──
遥望著两人相对私语的模样,端木瑢予笑容渐淡。
然而想起病中的少年紧紧捉著他不让他走的模样,说要自己爱他如夫妻之情,难道只是一场幻梦?
还是与同龄的女子相处,才明白女子之好,对身为师父的自己只是一时迷恋?
只要一想到欣儿会喜欢上南姑娘,会将女子娇柔的身躯搂入怀……端木瑢予眉头越皱越紧,按在廊柱上的手也不自觉使上了力,待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控,一层薄灰自移开的手上抖落,廊柱上也留下了淡淡的印痕。
苦笑了下,端木瑢予摇了摇头。这样不是很好吗?欣儿的出身……让他受了许多男子欺辱,能够与女子在一起,得娇妻美眷,对他才是最好的吧!
但端木瑢予自顾自地想著,却不知自己是误会。
南怀瑛确实常常私下找端木欣,可笑容含讽,言语藏针,完全不是端木瑢予看到的那回事。可先前师徒两人私下独处,端木欣又不愿言及所谈何事,端木瑢予不免想岔了,以为是小儿女私下幽会,互生好感。
而另一厢,端木欣也是有口难言,南怀瑛的处处刁难固然令人烦闷,但师父的疏远更让他心中酸涩,在家闷了几日,实在受不住的端木欣找了藉口出门,不料端木瑢予却也跟来,让端木欣有些忐忑。
然而却是他多虑了,端木瑢予只是想缓和两人近日相处的尴尬,因此矛盾之处只字不提,只是话些家常,陪端木欣出来散散心,瞧瞧街上热闹,并无他意。
路过一家点心作坊,端木瑢予闻到酥饼清甜诱人的香气,忽然想起端木欣最喜爱百味斋的核桃酥。以前自已总是拿这哄他,总说等他病好了就买一盒让他吃个尽兴,虽然知道欣儿一向懂事,他还是忍不住心疼他,把他当孩子看待。
「欣儿,你先上茶馆坐坐,为师稍後就来。」
端木欣虽然不解端木瑢予要做什麽,却也未多问,进了右手边的茶馆,上了二楼,挑了靠窗的位置坐下,随意要了些茶水。
啜了口茶,抬眼,邻桌的一名华服公子轻摇摺扇,饶富兴味地望著自己,似乎在赏玩什麽极为有趣的事物一般,却奇异地让端木欣生不出反感,甚至隐隐感到几分熟悉。
那张笑脸,自己日日对镜都能看见。
他是谁?
怀揣著用油纸包好的核桃酥,香酥的气味淡淡地从中溢出,端木瑢予快步往茶馆走,想像著欣儿高兴的模样,嘴角不由露出一丝微笑。
不过片刻,茶馆已耸立在前。他看见他的欣儿正站在门口处面向他,那一瞬间,他以为欣儿是在里头坐不住而出来等他,但紧接著他却发现欣儿目光所指的是另一名陌生男子,神情微妙而复杂。
那样的神情……他从未见欣儿在外人面前露出那样的神情……
隐隐的期待渐渐淡去,端木瑢予脸上的笑容也悄悄敛起,因为太过惊讶而放缓的脚步,终於停顿不前。
端木欣不知道师父是怎麽了,出门时还好好的,回去的路上却失了笑容,看著自己的目光温柔而抑郁,就好像自己做错了什麽一样,只是他正为另一件事烦心,一时无心探究。
两人前脚入了家门,黯淡的天幕就降下了雨。
端木瑢予回房,才发现自己特意买来的核桃酥还没给欣儿尝过。
只是一想起白天在外,欣儿毫不抗拒地任由陌生男子的手抚上他的脸,端木瑢予就心烦意乱,捏著油纸包的手不自觉带上了劲,将里头的酥饼碾碎成末,碎裂的声响让他猛然回过神,望著手里塌扁的油纸包苦笑。
看到欣儿的目光停驻在他人身上,他就觉得烦躁不安,看著欣儿被别人碰触,他就想打折了那人的手,看著欣儿跟南姑娘在一块,他就想把欣儿拉走……这麽多又紊乱的情绪,端木瑢予从未经历过,连他自己也搞不清自己在想些什麽了,一切都显得杂乱失序。
因此当在欣儿门外,听见少女正用言语污辱他的爱徒,想让欣儿离开他身边时,端木瑢予只觉一股怒气涌起,不假思索地便推门进去。
「走?谁要走?走到哪里去?」
「师父……」他怎麽来了?端木欣心里有些著慌,却仍勉力镇定下来,垂在身侧的手却不自觉攥紧成拳。
一身月色长袍的温雅男子向两人看来,端木欣回避了他视线,南怀瑛则眼神闪烁。
原来帮两人看门的秦隼一脸无奈地倚在门边。可不是他不尽责,实在是端木前辈出手太快;反正拦也是拦不住,可怨不得他。
原本是想让师妹跟端木好好把话谈开,结果……私心里,秦隼倒觉得端木瑢予来了未尝不好,他还是希望端木欣能回头。
而屋里原来僵硬的气氛,在端木瑢予闯进屋後更形诡谲。
突然被打断了谈话,出现了意料之外的人,连一向灵敏的端木欣都有些无措,更不用提愣在当场的少女。
「欣儿,南姑娘,你们两个刚刚在聊些什麽呢?」对於渐渐险恶起来的气氛,端木瑢予似浑然不觉,仍一脸笑容地道:「是南姑娘要走了吗?也是,虽有秦贤侄陪伴,姑娘家在外仍有许多不便,离家月馀,令尊令堂也该担心记挂了吧!」
南怀瑛闻言俏脸一白。端木师叔他……他竟是在对她下逐客令!
再委婉的辞令,也掩盖不了对少女而言残酷的事实。
秦隼见情形有些不妙,接道:「师妹,端木前辈说得有理,我们出来这麽久,也该回去了。」
若在往时,端木欣也该说个几句圆圆场面,可此时此际,他却选择了沉默。
南怀瑛娇躯微颤,似是伤心到极处,蓦地她转头看向端木欣,目光死死定在神色平静的少年身上半晌,又望向她心之所系却於她无情之人。
「是该回去了,」南怀瑛忽地一笑,灿如春花。「但离开之前,怀瑛有些话不得不说。」
端木欣隐隐预料到她想说些什麽,心底一沉,想阻止,却听端木瑢予道:「南姑娘请说。」
於是端木欣话到了舌尖,又吞进了肚里。他静静地看著他的师父,看著那令人眷恋的温柔笑容。
等知道了全部的「真相」,那样的笑容,恐怕再不会向他绽放吧……
南怀瑛说,端木瑢予一直在被徒弟所骗。
南怀瑛说,端木欣喜好男子,又自甘下贱,病了是应该。
南怀瑛说,这样不知廉耻之徒,端木瑢予该把他逐出门墙,才不会污了端木家的声誉。
真是句句在理,针针见血。端木欣垂眼自嘲,渐觉心灰意懒。
是,他就是这麽恶心、下贱。
谁让他是小倌出身?谁让他又爱上了男子?
再怎麽一往情深,於旁人看来,也不过是笑话。
端木欣忽觉眼睛一花,看不清端木瑢予脸上的表情,也瞧不清秦隼的面目。
其实哪需要看呢?除了鄙夷,还能有什麽?
端木欣别过脸,默然无语。
「师妹,够了!」
秦隼越听脸色越是难看,霍地打断了南怀瑛的话,进来扯过她的手腕就要走。
「师兄放手!我还没说完呢!」南怀瑛一脸不甘心,瞪视端木欣的目光,彷佛欲将他剜肉刮骨。
却听端木瑢予清清冷冷地道:「确实够了。」
「端木师叔──」
「秦贤侄,南姑娘,」端木瑢予笑容不改,但被他所注视的师兄妹二人,却觉寒气森森,背脊僵冷,「相信你二人不会将此事宣扬,在下也不希望来日听到什麽有损端木家声誉的传闻。」
「晚辈明白。」秦隼略一点头,拉著师妹抬脚欲走,忽然又回头,望著端木欣叹道:「你们的事情我弄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无论如何,端木欣过去是秦某的朋友,往後依旧如是。」
南怀瑛气得直跺脚。「师兄,这样的人,你还要与他做什麽朋友?」
秦隼二话不说封了她|茓道,把人扛起,不忘把门带上。
薄门一扇,隔绝尘嚣,留下师徒二人,以及满室寂寂。
师兄妹二人离开许久以後,端木瑢予收敛起笑容,定定看了端木欣一会儿,然後一步一步走近到他面前,站定。
「欣儿,」端木瑢予轻声问道:「刚刚南姑娘说的话,都是真的?」
如果我说不是,你会相信吗?端木欣恍惚想著,却仍是一语不发,也不肯与他视线相对。他害怕在师父眼里看到对他的冷漠、厌恶,害怕得几乎要发起抖来。
却不料端木瑢予一声叹息之後,上前一步,轻轻将他拢入怀里,在他耳边低语:「算了,这件事就这麽算了,师父不追究了,欣儿你也别把南姑娘的话往心里去好不好?」
端木欣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僵立著一动也不动,任他抱著;温暖的手掌在端木欣背上一下一下拍抚,彷佛把他当孩子一般安慰。
端木瑢予不忍地抱紧了怀里不断瑟瑟发抖的少年身躯,轻轻吻著他的发丝。
知道事情发生真正的经过,端木瑢予不是不震惊的,但更多的却是恼怒──因为南怀瑛对端木欣的口出不逊。
这件事,欣儿确实做错了,但是──
端木瑢予阖上眼,想起那天病中的少年流著眼泪,说要他的心。还有发现欣儿对南姑娘并无多馀的心思,他竟感到隐隐的欣喜与释然。
「欣儿,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
虽是这麽问,他却一点不等端木欣回答,就接著往下道:「记得你突然病倒下那天吗?……那天,你说要我爱你,形同夫妻。」
不管是一时迷恋,还是什麽,那天茶馆门口的情景都让端木瑢予明白,他不能容忍欣儿与自己以外的人过分亲腻,所以不管欣儿是一时冲动或病糊涂,他都想把欣儿说的当作真心。
怀里的身躯一颤,却没有其他动作。
原来,那不是梦,师父早已知道了……端木欣心头一片冰凉。那麽为什麽还要跟他说这些?
端木瑢予睁开双眼,轻抚著他流云似的发,低低一叹。「但你可明白,师父一直都爱你?」
端木欣听了,眼睛莫名酸涩起来,沉默半晌,低声道:「……我要的,并非亲情之爱。」
也许因为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端木瑢予都知道了,因此端木欣说话也不用再有顾忌──已经不会更糟了。
「欣儿你……果然是忘了吗?」端木瑢予又是无奈一叹,忽然低下头,亲腻地让两人的额头相贴。
「这次可不要再忘了……欣儿,你想要什麽,师父都愿意给,就是你要的是我的心也一样。我确实爱你如家人,但只要是你所希望,你就会是端木瑢予一生唯一携手相伴之人。」
他确实还不明白自己对欣儿是什麽样的感情,可是他知道,他希望欣儿眼里只有他一个。
端木欣怔忡地与他对视许久,悄悄闭上了眼睛。一滴滴的温热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滑落……
师徒劫第九章
九
才喜新春已暮春,夕阳吟杀倚楼人。锦江风散霏霏雨,花市香飘漠漠尘。
每至花市开始前数日,大街小巷搭棚设台,瓶罄满架,城中人声鼎沸,皆为即将到来百花聚集的盛景而欢腾。
端木瑢予师徒二人打马过临安,於客栈落脚时打听到这件盛事,自然没有错过的道理。花市虽是各地皆有,一年却是仅只一次。
师徒二人选择了靠窗的一张桌子落座,随意点了几盘小菜。这客栈不大,人却是多,跑堂的忙里忙外端茶上菜,还有一名布衣男子在客栈大堂里拉著胡琴卖艺,柔美的琴曲在一片乱糟糟中更显幽微。
端木欣原也未留意到这琴音,看著街上熙来攘往,比平日更热闹几分,入耳的尽是人声。
此时正菜未上,跑堂的先送上了一壶碧螺春。端木欣端起茶盏啜饮几口,发现对座的师父眼眸半阖,神色悠然地谛听著什麽,於是跟著凝神倾听,一缕幽幽带些凄恻的旋律缠绵入耳,与周遭纷闹的氛围颇为不合。
一曲奏毕,端木欣方问道:「师父,刚刚那是什麽曲子?音韵如此凄清,未免与时节不合。」
端木瑢予微微一笑,轻声低吟:「愁人怕对月当头,绵绵此恨,何日正甘休……此曲名为双声恨,曲词讲的是牛郎织女的故事,因此又名双星恨。」
凄迷的音律又一次响起,拉著胡琴的青年反反覆覆地演奏此曲,却未得到多少赏银。端木瑢予见状叹道:「琴音虽好,却无人闻问,可惜、可惜!」
他随手欲招来店小二,忽见一作仆从打扮之人走近拉琴的布衣男子,赏了一锭黄金──端木瑢予大为惊异,什麽人出手如此阔绰?
端木欣亦目睹这一幕,循著那仆从返回的方向看去,眼中掠过一抹异色。大堂的一个角落里坐了个青衫风流的男子,约莫二十三、四的年岁,看上去温文尔雅,眉宇间又隐隐带了一丝邪气,不似正道人士。那仆从便在此人身後站定。
端木欣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端木瑢予却是看著看著,眉间不自觉皱起。
那男子也是五感灵敏,有意无意地往师徒二人方向望了一眼,一脸似笑非笑。
被对方所发觉後,端木瑢予回以浅浅一笑,然後转开目光看向别处,脸上却露出思索之色。
然师徒二人并无招惹对方之意,男子却遣了仆从过来相请:「吾主有请两位,能否挪步相就,同桌共饮?」
──对於自家主人姓名却是只字未提。
端木瑢予微微沉吟,起身谢过,接著师徒二人随之到角落的桌子边坐定,与主人交换了姓名。
男子自言姓谢,名伯姚,是个生意人,见师徒二人气度不俗,因此有意结交。但嘴上虽得诚恳,望著两人的眼里却是毫不掩饰地玩味──更像见了什麽稀罕物事。
「谢兄也是来赏游花市的吗?」被人似无忌惮地打量,端木瑢予仍旧一脸从容自在。
「呵呵,虽非有意,但既然巧合碰上了,自也要好好赏玩一番,不然岂非辜负百花娇色?」谢伯姚悠然笑道。
端木欣冷不防地打岔:「不知道这做生意,是哪方面的生意?」
谢伯姚呵呵笑道:「小兄弟莫非也想做些经纪?」
「现虽无意,将来之事却难测。」端木欣淡笑道。明眼人都瞧得出谢伯姚的身分是虚,但端木欣却很有几分故意地刁难,想听听这人怎麽大谈生意经。
谢伯姚眉锋一挑,笑脸盈盈道:「谢某手里比较大宗的生意,就是卖扇子──就卖这扇子,也分上中下等。
「上等,就是置办些精巧的扇子,请些文人雅士搨上几笔,几文钱的没字白扇,转手就值数两银。谢某恰巧就有数位友人书画小有名气,呵呵,赚得自然就比别人多了些许。」
端木瑢予担心端木欣得罪对方,接道:「难怪谢兄出手大方,原来是生财有道。」
三人且吃且说,多数时候是谢伯姚与端木瑢予相谈,前者不时刻意引著端木欣开口,但在师父面前温顺的少年在他人面前却是有礼而冷淡,除了客气的言词,以及互相的刺探,并无其他多馀的话。
但初识的男子却是乐此不疲,一而再再而三的引逗,似是刻意在探询些什麽,令满桌美酒佳肴亦变得难以入口。
临别前,谢伯姚又与两人定下三日之约──三日後结伴同游花市。端木瑢予因著心中一丝疑惑,於是答应了下来。
水声哗啦啦地响。客房里,师徒二人只隔了一扇屏风。
端木欣双手交叠伏在木桶边上。洗去了一身尘土後,浸泡在温水中实是人间一大享受。
须臾,少年笔直站起,跨出浴桶,水珠顺著肌理纷纷滚落。好不容易绞乾了一头长发,端木欣穿上里衣,绕过屏风到床边坐下。
靠在床头的端木瑢予抬起头,目光温柔地望著端木欣,取过梳子为他梳理散乱的青丝。
往昔,都是端木欣主动服侍师父。然如今,两人名分已经不只是师徒。
沉稳有力的手,拿著齿梳,一下一下,仔细地从发根梳至发尾,柔柔地按压著还带著湿气的头皮。遇到发丝纠结无法梳开的时候,身後的人会细心地以指慢慢解开那个结,轻柔的手势,让人一点感觉不到发丝被拉扯的疼痛,甚至像是一种享受。
「师父。」他低唤一声,感觉自己舒服得昏昏欲睡。
端木瑢予低应了一声,凝视著少年的目光更柔。
原来散乱纠结的烦恼丝被梳理好,再被大手一个收拢,以丝带松松系成一束,柔顺如上好的丝缎。
「陪我睡一会儿。」少年要求著。
外面艳阳高照,刚刚过午。
「好。」端木瑢予却是毫不犹豫地微笑颔首。
一床薄被盖在两人身上。端木欣背对著他躺著。
「师父……」
「嗯?」
「为什麽答应那个人的邀约?」
静默半晌。
「我也不甚明了……」微沉的嗓音带著犹疑。「明明从未见过……却觉似曾相识。」
一阵衣料窸窣摩擦声响,端木欣翻转过身,与他相对而视。「似曾相识……会不会是长得像什麽人?」
「嗯……也许吧。」端木瑢予笑了笑。虽然有些在意……不过对他而言,更重要的却是眼前之人。
「别想那麽多了。睡吧。」
四月十四,繁花锦簇,满街馨香飘盪。汹涌人潮填满了街道巷弄,除了街道两旁陈列满架的奼紫嫣红,还有游走在人群里的卖花者,提著马头竹篮铺排各色鲜妍,沿街歌叫之声婉转而动听。
在这春光将暮,百花尽开争先夺後,绽放著最美的姿态。有幽芳的王者之花,清雅的各色山茶,如朝阳灼灼的桃花,豔冠天下的姚黄魏紫……有剪枝Сhā在瓶里的,有爬满了篱笆架的,有栽种在盆子里的;各种各样,叫人看得眼花撩乱。
四人在街上徐徐而行。
端木瑢予与端木欣为了游花市,特地换了一袭崭新的袍子,尤其那新绿颜色更将少年的俊俏衬托得十足十,吸引了不少年岁相当的少女顾盼。
而与师徒二人同行的主仆,一个身著华服,摇著描金扇子,俨然富家公子作派;跟随在後的从人寡言少语,只在主人有吩咐时,才让人想起他的存在。
「师父,那就是牡丹吗?」雍容富贵的牡丹花王,端木欣曾在图画上看过,却未曾亲眼见过。他停驻在木架旁观看其中一盆牡丹。
端木瑢予随之走近,以两指轻轻托起其中一朵。「紫中透红,红中发紫,又是单瓣,该是牡丹中的名种『紫霞仙』吧。」
那摊子上的老花农正摆弄著篱笆,闻言转身笑著应和:「客人好眼力,此株正是紫霞仙。」
谢伯姚摇扇轻吟:「天上真妃玉镜台,醉中遗下紫霞怀。已从香国编熏染,更怕花神巧翦裁。紫霞仙啊紫霞仙,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端木欣见端木瑢予满面欣然,低声问道:「师父,你喜欢这紫霞仙吗?」
端木瑢予莞尔道:「牡丹虽好,吾更爱花相。」牡丹豔冠天下,被封为花中之王;而花相,则是指芍药──透日千层红闪烁,碧云透出紫琉璃,正是赞誉芍药美不可言。
芍药……端木欣默然。芍药与牡丹花形相近,在他眼里看来都是同种,不知道师父是如何分辨?至少他是看不出了。
忽然一抹浅淡紫红跃入眼里,端木欣目光随之一凝。
细长的枝条上缀满色泽浓淡适中的小花,一枝枝铺排在卖花女子的马头竹蓝里。与牡丹相比,那小花少了富贵之气;亦不如梨杏娇姿,兰花馨香,桃花抢眼。
但就是这样寻常的花枝,吸引了端木欣的目光。
他暗忖道:虽然以花比喻男子略微欠妥,可是那柔和之色……有些像师父。
端木瑢予循著他的目光望去,笑道:「欣儿,你喜欢紫荆花吗?」
「紫荆?」原来那花名为紫荆……连名字也很美。
「……喜欢。」少年的目光添了几丝暖意,却不自觉。
谢伯姚看了看他,神色有些微妙。「谢某家中种了不少紫荆,若是不嫌弃,二位改日可以到府赏玩。」
端木瑢予含笑谢过,突然探手过来,握了一下端木欣的手後又松开。「欣儿,在这等会儿。」语毕,旋身没入人群。
「这里人来人往,我们到路边等吧。」谢伯姚提议。
端木欣点点头,三人退到路旁。
谢伯姚与之相对沉默,毕竟认识不久。
谢姓男子忽地收起扇面,脸上笑意减了三分,率先打破沉默:「小兄弟跟随尊师有多久了?看你师徒二人颇为亲近,有好些年了吧。」
端木欣淡淡道:「我自幼无父无母,身边一切皆是师父所给予,自然较为亲近。」
「是吗?」微弯的嘴角似嘲似笑。谢伯姚不紧不慢地道:「就算是为世俗所不容?」
端木欣眼睫轻颤,垂眼望著篱笆下边攀著的一朵木香。
其实,并没什麽可顾忌的……端木家的人不会在意,师父也不会介意那些虚名,只是在外行走多少是……果然还是太随意了些,竟被初识之人一眼看穿。
「就算如此,也与你无关。」端木欣冷眼以对,语带嘲讽:「还是你想大肆宣扬?」
扇面一展,谢伯姚一派悠然地扇了两下,带来些许微风。「没好处的事,生意人可没兴趣。谢某只是对你感到好奇。」
「……好奇什麽?」
「你与谢某认识的一个人外貌颇为相似,且,都喜欢紫荆花。」
「天下人千千万万,要找出符合这两点者亦不难。」
谢伯姚闻言笑得意味深长。他以扇掩住了脸,扇面一开一阖间,左手多了一张类似人皮的薄膜,原来温文尔雅的脸亦变得俊美Ъ人,幽黑的双目满是邪佞。
他逼近了他,笑得邪气。「你仔细看看这张脸,不觉得有些肖似谁?」
「是你……」端木欣退了一步,神色复杂。
那张脸,像他。而且不是有些,相似程度,近了八成。
「你到底是谁?」那张脸,是真?或者又是一张人皮面具?
来历不明的男子无视端木欣警惕的神色,凑近他耳边低语:「这句话,你该问问你自己──你是谁?从何处来?你与我……啧,」男子倏地身形後退,戴回了伪装的人皮面具,摇头轻叹:「这麽快就回来了,罢了。」
他又望向端木欣,眯眼一笑。「别忘了我的话,我还会来找你,後会有期。」语音未尽,身形忽退,状若鬼魅。
一主一仆,眨眼消失无踪。
「欣儿!」
蓦地被人擒住手腕,端木欣下意识要甩开,却在听见熟悉的嗓音时及时打住。回头,柔和的紫红映入眼底。
端木欣蓦地一愣,心口一暖,仔细地接过那紫荆花的枝条拿在手里,不知道该说些什麽,好半晌方道:「师父,你……突然走开就是为了这个?」
「你喜欢不是吗?」端木瑢予笑了笑:「回去还可以请人栽种几棵在院子里,花开满树时景致一定极美。」
温和的笑容里隐约有些不自然,但正低头把玩花枝的端木欣却未觉察。
少年看了手里的紫荆半晌,笑了笑,当他知道师父离开是为了送他花时,他几乎有一种被爱的错觉,可是握著手里的紫荆花,却觉得像在作梦一样毫无实在感。花可以用手紧紧掌握,可是人的心,却不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可以抓住……
到了傍晚,陆陆续续有些摊子开始收拾,游人也渐渐散去。
两人回到客栈的厢房里,端木欣在客房里没看见能Сhā花的花瓶,就去讨了个竹筒来,盛了些水,把那枝紫荆花Сhā上,摆到桌上时安置时忽然惊觉一件怪事:谢伯姚不打招呼突然离去,师父却连问也没问起。
一转身,端木瑢予正站在他身後,靠得极近,只一步之距。
一如既往地微笑,端木欣却隐约感觉出些许不对劲。
「师父?」询问的眼神带上淡淡的疑惑。
端木瑢予的目光越过他,垂落在紫荆花瓣上,一刹那间,眼神变幻了数回,接著,他抬眼看向一脸迷惑的少年。
恍惚间,另一张相似却多了几分邪魅的脸孔,彷佛近在眼前,锐利地盯视著自己,含著嘲讽地笑。
在花市里,人群中,端木瑢予买下紫荆花後,一路折返小心翼翼不让花被人挤散;四处张望,好不容易看见端木欣的背影──他一眼就认出来了,正要过去会合,却撞见令他震惊的一幕。
「欣儿,谢公子……是你什麽人?」
语调一如往时的温和,却不自觉多了质问的意味;按上少年肩头的手,力道亦重了几分。
当时,与少年并肩的人影倏地凑近,两道身影,几乎融合为一。
端木瑢予直觉那是谢公子。当他正为两人过於靠近心生不悦之时,却被靠在端木欣耳边的另一张脸孔所震愕。
那是极为清秀俊美的一张脸。与谢伯姚原来的外貌,分明两样;但看衣服打扮,又该是那位初识不久的谢公子。
但端木瑢予并非为此震惊。真正让他不敢置信的是那张脸──五官轮廓,除了明显更为年长、神韵有些出入外……竟与欣儿像了八分!
任谁也看得出,两者必有关联。
……也许,谢公子就是欣儿的亲人。
端木瑢予该为他高兴。但当他查觉到这个可能时,感觉到更多的,却是不知从何而来的焦虑。
「欣儿,你说谢公子会不会是──」
「不知道。」端木欣一脸平静地说,只有垂在身侧攥紧的手,看得出他心神不定。原来,师父看到了。
一时间,各有所思的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如果谢公子是你的亲人,要你认祖归宗,你会随他回去吗?」端木瑢予声音乾涩地问,内心矛盾不已。
「不,」端木欣摇头,淡淡道:「有师父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好不容易,才与师父在一起。端木欣比任何人都更明白自己要的是什麽。
他只要师父一个人,十七年来,也只有师父真正对他好。
对他来说,感情也有先来後到。
「师父,我的名字是你所赐。」他向前一步,靠进端木瑢予怀里。
「我冠的,是端木家的姓。」抬首,吻上端木瑢予的唇。
「师父,你说过要与我携手。」他望著端木瑢予的眼神里,有著深深的执著。师父对他是同情也好,亲情也罢,他只知道他决不放手。
端木瑢予仍有些许迟疑。如果欣儿选择认祖归宗,拥有真正血缘相系的亲人,对他而言会不会更好?
但所有的犹豫,都在迎上端木欣的双眼时烟消云散。
他说过,只要是欣儿想要的,他都愿给。
如今欣儿已经做出了选择。就算有朝一日,他後悔了……
端木瑢予望著怀中之人,眸光一暗,那微敞的衣领露出细腻的颈,引诱著他烙下自己的印痕。
……就算如此,他也只能待在他身边。
──欣儿,是你要我爱上你。所以不要後悔,不要给自己後悔的馀地。
他们都知道与那谢公子还会再见──却没想到会在那样的场合上。
南山翁老前辈,年轻时是一代豪侠,到老仍然嫉恶如仇,在江湖上颇受人敬重。南老前辈一生就收了两个徒弟,一个是自家长子南昆能,一个就是秦隼的师父江南涛。
这两师兄弟,同样也是任侠之士,尤其南昆能为人宽和谦让,在江湖上更是得了「仁侠」之名;而江南涛亦是声名赫赫,不过因面相凶恶,脾性暴烈,虽无恶名,比起善於交游的南昆能自是差了一截。
但能将徒弟教得如此出色,足可见南山翁老前辈的为人处世。
六月十四,南府上张灯结彩,寿堂也布置妥当。厅堂正中墙上,挂了一个金色「寿」字,两边挂了贺联;外头鞭炮劈啪作响,人流不断涌进,有南家的亲族好友,武林中的龙头大老,慕名而来的年轻侠士,可谓热闹滚滚。
南山翁老前辈七十岁大寿,端木瑢予与江南涛平辈论交,虽未与南老前辈有过往来,倒也能沾上亲族好友一列,因此收到请柬後,备下寿礼,携著徒弟在寿辰前日抵达。
寿辰当天,端木瑢予师徒二人早早便登门拜生日,按习俗,寿翁需回避,由儿孙答礼。
赠与寿翁的寿礼,是一幅端木瑢予亲手所绘的松柏长青图,画上书写了两行贺寿语:「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则是端木欣的手笔。虽称不上什麽稀世之作,但其中注入的心血,倒也可见礼轻情重。
送上寿礼後,师徒二人被请入席,与秦隼以及几个小辈坐在一块。
故人重逢,应当欣喜。算起来端木欣与秦隼字上回一别,也有数月未见,秦隼似乎把当时南怀瑛与师徒二人口角之争一事给忘了,笑著起身招呼两位,拉著端木欣入座。
才坐下不久,秦隼的师父江南涛兴冲冲过来把端木瑢予拉走:「来来来,端木老弟,先陪我下一盘棋。」竟是将满堂宾客扔给师兄南昆能一人招呼。
端木欣看了看眼前的茶点,随意用了些,与秦隼叙叙旧。
秦隼看端木瑢予已经离席,眼神闪烁了下,压低声音问:「你跟端木前辈……可是在一起了?」
端木欣手里端著长寿面,夹起面线的筷子在半空停了停,面线哧溜一声又落回碗里。「如你所想。」
虽是神色不改,其实却是仔细留意著友人的神情变化,除了端木瑢予以外的人事物,端木欣都看得很淡,但秦隼好歹也是唯一的朋友,要说他一点不在意,那是假的。
秦隼沉默了一会儿,神色显得有些无奈。「看来师妹是真的一点指望也没了。」
端木欣有些诧异。「你只在意这个?」
「感情事,谁做得准。」秦隼一脸不以为然。
龙阳之好,虽说有违阴阳,但他秦隼跑遍大江南北,也不是没见识过。虽然搞不明白男子怎麽会爱上男子,但只要不爱上他秦隼,端木欣要爱谁就爱谁,他无所谓。
端木欣微微颔首。其实秦隼的反应倒也在他意料之内,他与自己一般,都不是爱管閒事之人,虽说当时颇有些尴尬,但转眼过去好一段时间了,也该淡忘。
「礼也送了,宴也吃了,横竖在这也是无聊,咱们出去走走。」秦隼本就是閒不住的性子,吃吃喝喝一阵便觉发闷,遂提议道。
端木欣跟著起身,但抬脚欲走之际,又略有迟疑。秦隼倒是看出点端倪,嘿嘿一笑。「你在想你那师父?放心,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老头的性子,没过足棋瘾他可不会放人,我们天黑再回来,他们肯定还在持子厮杀。」
虽然嘴里这麽说,秦隼仍旧让人捎话给两位师父。到底年纪渐长,做事也比往日周全许多。
端木欣随著秦隼出了厅堂,跨过门槛前不经意瞥见一名年轻清俊的公子,坐在末席与人言笑宴宴,看著很是面熟。
等出了南府大门,端木欣才想起那是谁──正是有两面之缘的谢伯姚。
他竟然也来了。巧合吗?端木欣不这麽想。他还记得谢伯姚说过还会再来找他,如今果然来了。
对於此人,端木欣颇有些忌惮。虽说有可能是未曾谋面的亲人,以年纪相貌来看,两人更可能是亲兄弟,但谢伯姚表面上彬彬有礼,行事却有些不按常理;以端木欣善於观人的眼力,竟也看不出此人深浅。
再加上种种因素,连端木欣自己,恐怕也弄不清自己对这可能的亲人是什麽心思。
秦隼对附近一带显然颇是熟悉,带著端木欣拐了几个弯,钻进胡同里,进了一个看上去颇简陋的棚子,摆了好些长凳方桌。台子上站著个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高声说唱前朝轶事。
秦隼看了看还有空位,叫了一盘瓜子一壶茶,坐下来慢慢嗑。端木欣喝著茶,听著说书人抑扬顿挫的说书声,望了望外头的蓝天白云,原来乍见某人紊乱的心绪渐渐平和。
突然身旁落下一片阴影,端木欣转头看去,却是还带著温雅面具的谢伯姚谢公子,那一身华服与这简陋之地实在格格不入,显得十分惹眼。
但谢某人不知是浑然不觉,抑或视若无睹,神色从容地在端木欣身旁坐下。
端木欣瞥了坐在另一边的秦隼全神贯注地在听说书,压根儿没留意到两人。
台上说书人正说到Gao潮迭起的段子,棚子里的人不一会儿就纷纷收回目光。端木欣又坐了片刻,想著此地实在不是适合说话的地方,於是朝谢公子使了个眼色,悄悄起身往外走。
出了棚子不久,谢伯姚从後搭上端木欣的肩,淡淡道:「随我来。」
师徒劫 第十章 (完)
十
两人左转右拐,在一处民宅停定。端木欣看他上前叩门,出来开门的年轻人一身青衣,正是前两回与谢公子形影不离的青衣随从。
进了大门,穿花过院,端木欣一路随意打量,这处宅子不特别奢华,院落里种著寻常的花花草草,厅堂布置也颇简素……端木欣不由看了谢伯姚一眼。
身著华服,出手阔绰,却又能从容出入於市井之地,置下的宅子又僻静清幽,与此人接触越多,越是看不清这是怎样的一个人。
沿著花径,过了小桥,一座六角亭近在咫尺。两人在石桌边分别入座。
领路的仆人很快退下去,不到半刻,就送上了茶点。
「我想,我就算不说,你也该猜到我们的关系了。」谢伯姚开门见山道:「如果我没记错,你今年也该十七了。」
端木欣淡淡反问:「你如何肯定?」
「自然是查清了,才会再找上你。」谢伯姚不紧不慢地道:「十七年前,你被贼人偷走,当时还是婴孩的你辗转流落到小倌馆,被倚红楼的楼主收养,十二岁挂牌迎客,一年後被端木家的人带走,拜了端木瑢予为师……」
几句轻描淡写,勾起往日不堪。端木欣冷下脸,一语不发。
他素来最是不愿他人提起他的过往,虽然端木瑢予毫无芥蒂地接纳,让他也不再耿耿於怀,但想起曾经的经历,想起那些或老或少或端正或猥琐或富态……一张张丑恶的嘴脸,神色不由更加难看。
谢伯姚看了看他脸色,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谢家人从无门户阶级之见,不管什麽出身一律平等相待,你不用太过介怀,我调查这些,也不过为了查证你的身世。」
会再来找他,恐怕真的是了。端木欣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有些心神不定。
对座之人又从怀里拿出一块玉佩,递过来。「这是你刚出生就戴上的,不过当时被捡到你的人取走了,还在襁褓中的你大概没有印象。」
那是一块质地上等的白玉,一面呈现花枝交缠的图纹,另一面刻著「朝歌夜弦」四字。端木欣拿在手里反覆端详,确实半点印象也无,又把玉佩放回石桌上。
端木欣还不知谢家人是干什麽的,不过谢伯姚言行举止间不时流露出的尊贵气度,显然是惯於发号施令的人物。
这会儿谈起端木欣的身世渊源,谢公子似乎懒於费口舌,招了从人细说从头,只偶尔Сhā了几句话做些补述。
当年端木欣身上的玉佩,朝歌夜弦,指的是谢家祖上一手创立的夜弦宫。
由於谢家那位祖先为人行事荒诞不经,又贪欢享乐,到处搜罗美丽女子满足私欲,宫规首条就是要宫人以及时行乐为行事准则,因此被江湖中人归为邪门歪道,曾被数度清剿,之後行事方有所收敛。
谢伯姚与端木欣两兄弟的母亲谢姝儿,正是夜弦宫第九任宫主。年轻时与两人父亲罗森相恋,後结为夫妇,先後生下两兄弟。
而这罗森虽说无父无母,却还有个弟弟罗升。
在遇上谢姝儿,入赘进夜弦宫之後,罗森放心不下弟弟孤身一人,於是把罗升也带进了夜弦宫。
却不想祸事由此而生──罗升竟爱上了自家嫂嫂。
但这罗升把这心思掩藏得极好,直到端木欣出生,竟趁著谢姝儿产後虚弱养身之际,在补汤里下了药,强迫了自家嫂嫂──接著又抢了还在襁褓中的端木欣作质远遁。
之後的事,谢伯姚前面也大略提过了。
端木欣听完整个来龙去脉,仍是一脸漠然。那感觉就如同听人说书一般,没半点实感,要说感触,也就是一点:原来他并不是没人要的,夜弦宫的人一直私下在找他,只是他运道不好,或者是天定如此,注定是端木瑢予救他於风尘。
端木欣望著桌上的玉佩发怔。终於明白自己的身世,却没有亲人重逢的喜悦欣慰,只感觉心里有个结松开了。
谈不上释怀,更接近的是终於放下了什麽的云淡风轻。
但比起心中感触,最要紧的还是谢家人是如何打算──或者说,他这位陌生的兄长是做何打算。
随著十七年前那些当事者死的死,散的散,上一代的恩恩怨怨早已烟消雾散。生父生母先後病逝,小叔罗升已被他的兄长手刃。
这世上还与他血脉相连的,也就剩这麽一个谢伯姚。
端木欣沉吟许久,先道出自己心中想法:「都过去这麽多年了,未相认前,日子一样是过。而且师父待我甚好,我还不打算改姓。」
他并不想改变什麽。在他看来,维持现状就很好。
他已找到他心之所归,至於亲人,端木欣瞟了谢伯姚一眼,他这兄长看起来是好得不能再好,自然也用不著他来记挂。
知道彼此都活得好好的,就够了。
但谢伯姚却不作此想。「树高千丈,落叶归根。谢家的血脉,岂可流落在外?」
到底是一宫之主,一亮明身分,连说话间都平添了一股霸气。可这却震慑不住端木欣。
「那你想如何?」
谢伯姚听他语气,挑了挑眉。「你似乎很不情愿认我这兄长?」
「血脉相连,不认也得认。」端木欣陈述事实。
谢伯姚一脸玩味地道:「难道──你是放不下你那师父?你就这麽喜欢他?」
端木欣不作声,乾脆地默认了。
谢伯姚眯起眼,嘴角噙著笑,望著端木欣的眼神却透著冷凉。
端木欣回视他,淡定如常,毫无怯意。
僵持小半会儿,竟是看似强势的谢公子让了一步。
「好吧,就算是亲兄弟,及长也要分家。你真那麽喜欢,就继续在端木家待著吧。要是受了委屈就回宫来,作哥哥的不会亏待你。」
并拢的二指按在搁置於石桌中央的玉佩,往端木欣的方向推了推。「这本是你的,你自个儿收好了。以後一年回来一次,给爹娘扫扫墓,让他们看看你……娘临终前一直对你念念不忘。」
原来,谢伯姚也没非得把弟弟带回宫去,之所以说得振振有词,只是想看看端木欣会作何反应。
谢伯姚打小没有玩伴,又是被当下一任宫主培养,小时候读书习武闷得受不住,也想有个弟弟陪,想著弟弟什麽时候回来,但只要一提到失散的弟弟,他娘亲就伤心落泪,弄到最後没人敢再在谢姝儿面前提。
二十几年过去,已成|人的谢伯姚早就看淡死心,毕竟茫茫人海中要找一个人,难度不亚於大海捞针。
却没想还有兄弟重逢的一日。他一见端木欣那张与自己相似的脸,就有些莫名地亲切,更多的是感到有趣。
原来弟弟是长这个样子的……原来,有弟弟的感觉是这样的。
兄弟相认,为人兄长的固然感觉五味杂陈,作弟弟的同样也说不出是什麽滋味。
端木欣默默拿起玉佩,看著「朝歌夜弦」四字,彷佛看见美丽的少妇抱著襁褓中的孩子,小心翼翼地将无瑕的美玉挂在心爱的小儿子身上,苍白虚弱的脸容绽出慈母的光辉。
曾经有一个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到死都牵挂著自己……
「我答应你。」端木欣郑重地承诺。
两人谈毕,端木欣望望天色,想起自己不声不响离开,不知不觉过了一个多时辰,於是起身告辞。
回棚子里,却见秦隼还在听说书。端木欣离开许久又回到原位,秦某人似乎浑然不觉,或者根本不放心上。
听著说书人时而高亢激昂,时而低回婉转的声韵,端木欣支肘靠著桌面,一只手托著脸,慢慢耷拉著眼皮。放松的神态,彷佛冬日里蜷在墙头晒太阳瞌睡的猫。
傍晚时分,南府院中搭起了戏台,仆人们穿梭来去打点场地。为了这南老前辈的寿辰,为人子的南昆能请了当红戏班到府上,给老爷子取乐,同时宴客亲友。
端木瑢予与老友则是在另一处别院。一连下了好几盘棋,眼看天都要擦黑,端木瑢予素来耐性极好,只是秦隼让人捎了话说是与欣儿出去,也不晓得回来没有,他心里不由有些惦念。
好在老友的师兄差人送了晚饭过来,吃过饭後,老友被南老爷子支使走,端木瑢予起来四处走走,没看见端木欣,也没见著秦隼。应该是还未回来。
忽有被人窥视之感。端木瑢予侧了侧脸,眸光一抬,正见一名青衣人如同蜻蜓一般,轻巧中带著几分悠然,无声无息地从墙上跃下。
谢公子的仆人,带来了口信,要与他一会。
约在郊外。端木瑢予到时,夜弦宫之主正负手而立,望著日暮之景,卸下面具的脸十分俊美,有若工笔描绘而就的眉目,隐隐散发出凛然威势。
领路的青衣从人束手退到远处。
「我的弟弟说,他要跟你。」往日含笑摇扇的翩翩公子,今日腰上悬剑,目光如刀。提到端木欣时,神色隐隐寂然,却是一闪而逝,嘴角笑意更深。
听到他口称端木欣为弟,端木瑢予毫不意外,只神色不动地道:「请兄长成全。」他是端木欣的师父,论辈分,比谢伯姚高一辈;论年岁,谁兄谁弟尚且难说。但为表对情人的兄长的敬意,端木瑢予很自然地口称谢伯姚为兄。
一个冷若秋风,一个春意融融;一个冷眼以对,一个含笑相迎;虽无烟硝,气氛却益发诡谲。
「听说端木公子用剑如神,至今未逢敌手。」端木瑢予与他,不是同路人,不过,对於他的剑,谢伯姚倒很有兴趣见识。「谢某倒想看看阁下有什麽能耐,居然能让舍弟死心塌地跟随。」
三尺青锋,遥遥指向相对之人。
端木瑢予微微沉吟。他一向不喜欢与人争强,但谢公子却不是别人。而且听他话语,不乏考较的意味在内,於是爽快应好。
谢伯姚率先出手。剑化流光,挟风雷之势攻向静若沉渊的端木瑢予。剑风卷起地上的落叶,一时,纷飞似雪。
一年多前,端木瑢予的剑,犹如瓢泼大雨,攻势迅猛而犀利;但三百多个日子的习练,让他的剑术更为精进。如今他的剑,一如春雨绵绵,细密而无孔不入,看似柔缓的剑招,却比以往更加刁钻难以招架。
以柔对刚,化去谢伯姚几次杀招之後,端木瑢予长剑一振,反守为攻,绵绵的剑意犹如行云流水,每一道剑气,都在过处留下刻痕。
百招过後,仍是不分轩轾。
月轮当空。
谢伯姚猛然抽身,退到一丈之外。原来眼里的冷色已退,与高手过招的快意,让愉悦之色明显地爬上眼角眉梢。
「好!」他赞了一声,眼里全是对端木瑢予毫不掩饰的欣赏。世上庸庸碌碌者众,高手,却是百中无一。
「很久没能打得这般尽兴,」微微感慨,谢公子收起剑,背转身。
「舍弟就交与你了,好好待他,来日你若相负,谢某必代弟讨回。好自为之。」
语毕,他身形一动,没入晦暗的竹林里。青衣侍从随之跟上,眨眼也随著主人消失在夜色里。
风隐竹林,摇曳的竹影如鬼魅一般,不断发出沙沙低语……
对於谢伯姚的威胁,端木瑢予只是付之一笑,徐徐回返南府。
从被端木欣的亲生兄长承认了两人关系起,转眼已过了一年多。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师徒二人寻幽访胜,四处交游,颇为逍遥快意,直到身上银钱将告罄方返回家去。
自两人互表心意後,夜夜共枕,却并无肌肤之亲;端木瑢予对端木欣比过去师徒相称时更加呵护备至,但在另一方面,却迟迟未有动作。
端木欣暗想,师父虽然愿意将他做情人来看,但一时之间恐怕脑袋还转不过来,得给他一段时间慢慢适应,不可操之过急。
渐渐地,两人亲吻搂抱成了习惯,但更进一步……依旧没有。
回到家中,端木瑢予不在之时,端木欣独坐在房中颇为气闷,身体寂寞难耐,但又不愿再拿冰冷的东西来填满自己;他越想越是落寞,却始终不忍逼端木瑢予,偶尔坐在床边沉思许久,就是一声长叹。
叹息之声犹如一缕烟丝,不过眨眼,就寂寞地消散於虚空。
某日,端木瑢予外出,端木欣在书房里消磨半日,又吃了些点心,午後精神有些不振,遂欲回房小憩。
他回的房,其实也就是端木瑢予的房,这次返家後,两人就住到了一处,同起同卧,形如夫妻。
端木家的两位长辈於姻缘一事,本著儿孙自有儿孙福的态度,因此对於两人之事并无多馀想法;倒是梁叔颇有微词,可是主人的事,怎麽也轮不到他一个下人Сhā嘴。
推门入内,端木欣收拾下床被,准备到上榻小睡片刻,却发现枕边放了本书。他顺手拿起,眼一瞟封皮,微微一愣,只见上书:「龙阳十八式」。
不是他的。端木欣默想,就算是他的,他也不可能这麽随意放在枕头边……
端木欣将书拿在手里,随手翻翻,只见一页页淫巧的姿势,尽被淡墨工笔描画得维妙维肖,栩栩如生;左页为图,右页则是解释这图中奥妙,内容十分易懂。
起先在床上看见这《龙阳十八式》,端木欣还颇有些哭笑不得,但翻了几页,他渐渐被勾起往年旧事,脸色不由微沉。
端木欣出身小倌,自然熟谙此道,不单是看过听过学过,他还用身体一一印证过,甚至更为淫虐的,这本书还未记载;这些事,光是想起已令人作呕。
正欲把书阖上,忽见右页的解释其中一字被人圈起改正,端木欣又细看了下,往後翻翻,嘴角一抽,几乎忍俊不住要笑出来。
这点定改错也就罢了,居然还有批注,师父实在是……
啼笑皆非的端木欣被勾起兴味,浑然忘了忆起旧事带来的不愉,倚在床头一页页翻著,津津有味看起端木瑢予的批注;这批注并非每页皆有,只在姿势难度颇高的某几页,於书页边缘题了一、两行蝇头小楷,时不时的惊异感叹,与书上之图相映成趣。
想著师父如何将这《龙阳十八式》捧在手里,时而惊奇,时而感慨,又怀著什麽样心情写下这些批注……少年唇边不自觉逸出一丝微笑。
端木欣看得入神,不知何时一道声音不远不近地响起:「欣儿,看什麽看得这般入迷?」
端木瑢予刚从外头回来更衣,也没细看他手里拿的是什麽。
端木欣抬头看了他一眼,轻咳一声,抬起手,将那《龙阳十八式》扬了扬。
端木瑢予奇怪他没应声,将刚脱下的外袍卷在手里向他看来,一眼扫见他手里拿的蓝皮小书,愣了一愣,待反应过来,俊脸微微红起,却仍笑道:「为师最近在研究里边的内容。欣儿你在正好,为师对其中几式有些不解之处,恰可与你探讨探讨。」
端木欣见他虽是一脸坦然却难掩几分赧意,忍笑道:「师父,这书是从哪来的?」
端木瑢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是娘亲所给。」说著,随手将沾染尘土的外袍搁在衣架上,要去取乾净的来,却被端木欣喊住。
「师父,不是要与徒儿探讨这书中奥妙吗?先过来坐著吧。」
听他如此说道,端木瑢予也未多想,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笑问:「欣儿,为师的批注你都看过了?」
端木欣笑笑说看过,然後就著书中之图一一为他解惑;讲解到半途,端木欣忽地一顿,沉吟道:「坐而言不如起而行。师父不如尝试一二,身体力行可好?」
他倾过身与端木瑢予对视,专注地看著眼前之人,平静深幽的眼瞳染上一丝情yu与渴求。
对於唯一的爱徒与情人,端木瑢予总是纵容的,所以纵使感觉有些羞涩,他仍是主动搂住少年轻轻亲吻以示默许。
端木欣双手揽上他的肩颈,感觉到端木瑢予身躯有些紧绷,於是张口伸舌,似欲抚慰他一般舔吻他的唇。
被亲吻安抚著,端木瑢予双手不知不觉环上少年的背,身躯渐渐放软,端木欣顺势将他压倒在床榻,移开的唇转而含吮著身下人微微泛红的耳郭,同时轻声诱惑:「师父,帮徒儿宽衣可好?」
端木瑢予一语不发,红著脸依言为他宽衣解带。
温热的肌肤一寸寸祼露,端木瑢予不经意碰触到,陌生又熟悉的柔滑手感,令他心神微荡,回想起两人曾有过的一夕欢愉。
两双手互相解著对方的衣袍,转眼两人衣衫尽褪,赤祼相对,端木瑢予看著少年瘦削却柔韧的身段,不由忆起曾有过的一夕欢娱,少年在身下挣扎喘息,柔软的窄道紧咬著他的灼热……
不知不觉,端木瑢予翻身压住了端木欣,循著记忆一只手抚向他的後方幽谷。
端木欣低喘一声,股间遭到入侵,手指轻轻转动、深入,让年轻敏感的身体渐渐敞开。
「师父……」在端木瑢予进入的时候,少年低低地呜咽了一声,空虚的身体再次被填满,就连那淡淡的疼痛中几乎都带著幸福。
端木欣忽然有股冲动,恨不得师父再粗鲁一些,把他完全捣毁,让他被无数男人进入过的肮脏身体只记得师父一个人,就算只有疼痛也好。
听不出他那声低唤的意思,端木瑢予停下动作,尽管额边渗出冷汗,仍然担心会弄伤自己珍视之人,他低头轻吻少年略微红肿的唇,柔声问:「还好吗?」嗓音不复平时的淡然,虽仍温和,却带著隐忍的沙哑。
端木欣双腿主动缠上对方的腰,喘息地道:「可以……」他主动将身上之人拉近自己,两人的身躯密合地叠在一起,彷佛融为一体。
温润的窄道紧裹著欲望之剑,逐渐被情yu所控的端木瑢予低喘了声,终於开始浅浅地进出。
「师父,再用力一点……」端木欣在师父耳边低吟,配合地摆动腰肢。
端木瑢予偏头吻上了他的唇,低低叫唤他的名字,进出的幅度猛然大了起来。
越来越剧烈的律动,一下又一下,不断地深入,身体彷佛被完全撬开,欲望的炽热几乎将少年柔软的内部灼伤。
端木欣颤抖地抬起下颚,呻吟益发高亢,激动与幸福在他的眸中堆积泪水,他下意识地耙抓著端木瑢予的背,迎合著在自己身体里探索的异物,直到饥渴的内部得到欲望的浇灌,躁动的热流才渐渐平息。
疲软下来的欲望在暖热的窄道内停滞半晌,端木瑢予撑起身体小心地退出,同时带出浸染了少年体内的浊流,引出一声细微的吟声。
「欣儿?」端木瑢予一面诧异身下少年的反应,一边又忧虑是否自己过於失控不自觉伤了他。
端木欣欲言又止。以往并不觉这种事有什麽可羞耻……不,该说躺在男人身下时,自己早已忘了羞耻为何物,但是师父……在师父面前,却是不同。
犹豫片刻,他依旧说了:「刚刚情事过後……身体容易食髓知味,难以自控。」
端木瑢予听了微微一愣,又是红晕上脸,但同时神情亦显得有些微妙,似是对此心有戚戚焉。
两人略作清理後,将已污的被褥撤下,重铺了新的一床。抱著少年柔软的躯体,端木瑢予埋在微带湿意的发间,回味刚才的情事,少年熟练的动作,让他清楚地意识到:端木欣曾是小倌出身。
越是意识到这点,端木瑢予越感忧虑。
欣儿有过很多男人──那不懂风月的自己,是否真能满足他?欣儿真的有享受到该有的欢愉吗?
感觉环在腰间的手紧了紧,少年出声询问,却迎来短暂的沉默。
「师父?」他悄悄蹙起眉,垂下眼。师父……难道是後悔了?
正惶惶不安间,却听端木瑢予在耳畔闷声道:「欣儿……以往跟其他男子,也是如此吗?」
少年彷佛被人扇了一耳光,身躯僵如石像。端木欣想过也许有一天,师父会问到他的过去,却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又是这般难堪的问题。
「不一样……」他听见自己声音乾涩地道:「跟那些人一起,这个身体只是个赚钱的……工具,但是师父──只有师父是我真正想要的。」
他颤抖著害怕著会被端木瑢予看不起自己的出身,却听环抱著自己的男子如同松了一口气地道:「……那就好。为师……我很担心我做得不好……」
端木欣被他的话所震住。师父担心的──竟是怕满足不了自己?
「师父……你难道不在意我……」少年咬了咬牙,艰难地道:「被很多男子把弄过,这个身体……很肮脏……」
「不要再说。」端木瑢予不忍听下去,於是打断了他的话。他不知该如何去安慰有著不堪身世的少年,几句轻描淡写的劝慰谁都会说,但没真正经历过,又怎能体会个中心酸苦楚?
端木瑢予默默思量许久,蓦地抬首看进少年的眼底。
「欣儿,如果那些让你那麽痛苦,便都忘了吧。只要记得我就好。我会一生一世待你好,好到让你忘了过去的苦,好到你只记得往後的好日子──你说这样可好?」
没有轻视,没有厌恶,端木欣在他眼中看到的只有温柔与包容。
从端木瑢予选择了端木欣,他接受的就是他的一切,好的,不好的,全然的接纳。
那样的包容,谁能说,那不是爱?亲情之爱,或男女之爱,只要彼此接纳,又何必计较那麽多。
人生不过数十载。
《霜叶清心》一百问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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