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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少­妇­道:“公子心地善良,令奴家钦佩。只是你我萍水相逢,我怎可拖累与你。既是上天有意刁难,我这便顺从了天意。三条腿的蛤蟆没有,两条腿的人遍地是,多我一个少我一个又有什么所谓。”

我一听这抚慰慰错地儿了,忙否定道:“你别瞎想,什么天意都是文人失意挨饿时胡编的话,你可千万别听信。你就听我的,我现在还不挨饿。明日我陪你们一块去看郎中,就这么定了,你早点回去歇息。”

少­妇­仍推辞,我态度强硬,铁板钉钉。少­妇­两行泪三声谢被我送回房里。我要回走,少­妇­将我叫住,拉我进去,霁颜说,适才突然想起在苏州府还有家父早年一位至交,兴许可以帮上忙。我高兴道:“那太好了,我早说过,天无绝人之路,看,正让我说着了不是。”

少­妇­羞答答笑道:“公子真乃贵人吉言,幸好有你方才出手相救,若不然……到底奴家只一介女流之辈,一慌便只知道­干­傻事,什么办法也没有。”

我飘忽道:“哪里话,所谓当局者迷。”

少­妇­道:“公子说话真是好听,定念过许多书吧?”

我更飘忽道:“哪有哪有,我就是近两年闲家无事,瞎翻了翻。”

少­妇­道:“谦虚使人进步,公子真是进步。现如今世风日下,书生无用,武郎无德,像公子这般既知书达理又深明大义之士,已是麟毛凤角,寥剩无几。被我姊妹撞见,更是不知我祖上哪一辈积下的福份。公子,我这便写封书函,明日还要有劳你动身往苏州送去。再便是……公子银两可否暂借些于奴家,以先带我妹妹去看病?你明日若是同去甚好,只是那郎中住的白昕山虽离此不远,可上山下山许要耽搁些时,我怕……”

我领会道:“好,那我便早去早回,明日收拾好银两送上来,一早动身。你们就安心养着,等我消息。”

少­妇­恩恩两声,乖巧可人地一点头。我告辞回房,少­妇­一纳身,颤声道:“公子大恩大德,奴家没齿难忘!”

我慌忙扶起,又今日一场也属有缘之乎一篇,方辞别走出。回房心弦自触,闭眼全是她,辗转半夜方入睡。

翌日早早爬起,打点银两过去叫门。少­妇­慵懒带娇说“公子真早,人家都还没梳洗呢。”我告之先在楼下吃饭,稍后便动身,银两都准备妥当,等会下来拿。少­妇­小鸟依人说“一切由公子安排就好”,听得我心花怒放。下楼要了早点,细嚼慢咽,品花蜜一般享受。就在此际,忽然一队官兵涌了进来。鼠脸老子打里面冒出,另外四老子也自门口那桌站起,彼此一招呼,四老子指着楼上说:“被兄弟们千方百计总算拖住,就在那房里。”

为首的官兵闻言一挥手,后面人蜂拥而上。老板娘见势慌忙过去招呼,一出口便叫出那头儿的姓氏,果然是有交情的人。我正看时,被鼠脸老子望来一眼,恍然一怯。再看四下,适才一大厅客人已不知去向。我慌忙蹲下,潜至一旁柱后躲着。一降低视线,便发现了一胖人,丰腴的一大包­肉­卡在旁边桌下,满满当当,桌腿勒着肩夹着腚,亏得脖子短,脑袋缩得进去,活脱一肥龟,维持得煞是辛苦。再向四周仔细一看,原来大家并未消失,隐蔽的地方莫不隐蔽着人。我顿感回到了群众中,底气回足。

并无任何反抗的动静,两女子乖乖被带下来。并要带老板娘去问话,老板娘拉着近乎辩解。那头儿一股秉然正气咄咄压来,严厉地称交情归交情,公事不可含糊。老板娘脸唰地脂白,两手一阵摸索,捧出撮碎银,改哀求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她一个寡­妇­,万万沾不起这等是非。那头儿被那团银光一照,果然顿开佛眼,看到了老板娘清白之身。脸­色­慈祥下来,向她交代几句寒暖,回头大袖一挥,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离开去。

官兵走后,人们纷纷自隐蔽之地现身出来,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事发时大家莫不一样在隐蔽,自然问不出。双方互相讲了雷同的所见,五花八门的想发抒发一通。驴头马嘴虎头蛇尾,不久便只抒发得意兴阑珊。我听得索然,结帐走人。蓦地惊闻一洪声道:“安静!”。回头望去,二楼不知何时已立了一戴黑纱斗笠江湖打扮的人士。因大家不约而同都看向了他,基本可以确认方才之令乃他所下。江湖人士见大家都已翘首对己仰望,语气凝重地透漏说,其实,大家都只猜对了一半,那母女俩乃朝廷一要人家属,该要人得罪玻璃厂——也就是东厂,现已被害,如今她们这一去怕是凶多吉少……

众人听罢唏嘘一片。议论又热烈起来,相继又产生不少知情人士你一言我一语揭露离奇内幕。

一人道:“那夜电闪雷鸣,暴雨疾风,该要人一家十八口在一夜间惨遭灭门,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众人哗然。那人续道:“而其实杀手只有一人——”

正往下讲着,旁边突然有人提出质疑:“不对啊,人家大半夜的,不在家睡觉跑荒野­干­什么?”

那人说:“傻,他们不会提前得到情报吗?得到了不得跑吗?唉,只可惜啊!那杀手骑了一匹千里马——”

质疑的人又打断说:“那也不对啊,既然你说惨遭灭门,那方才抓走的这俩又怎么回事?”

那人不高兴了,说:“你傻啊,后来收尸时不是发现少了两具吗?”

质疑那人也不高兴了,说:“你才傻,你又没说我哪知道。”

那人急了,说:“我正要说呢你个傻鸟一个劲地Сhā嘴,我怎么说啊——大家说他傻不傻鸟?”

大家纷纷说傻鸟。质疑那人也急了,但是大势所趋,难以平服也要平服。那人不甘如此平服,目光搜查一阵,义务地对准一人道:“杜大海!你一贩鱼的,江湖的事有你嘛事?不老实河里呆着,净跟着瞎参合,尿的准一个壶么。”

(1)第一章(7)

那杜大海被送来这发言的机会,还没来得及用,突然冒出几人骂咧上前。“贩鱼的怎么啦!我们可贩的大鱼!就是江湖里逮的!在先前,二少­奶­­奶­最爱吃我们送的鱼了!”

众人不解,问二少­奶­­奶­又是谁?贩大鱼的中一人得意说还能有谁,便是方才抓走的那位大的。众人又哗然。质疑那人又不同意,说二少­奶­­奶­怎么会这么大,应该是大少­奶­­奶­。有人又不同意,说闺女都这么大了大少­奶­­奶­不能这么年轻,肯定是三姨太。还有人不同意,说谁家三姨太比大闺女还大啊。说是三姨太的那人不屑了,说:“你个井底蛤蟆,人家可娶了五房姨太太,谁还稀罕三姨太。”又有人异意,说其实是六房。——“不对,就是五房!”——“都放屁!七房!”……

发言者一下子多起来,很快由早先的少数参与发展到百家争鸣的场面。颜面悠关,又不可失谦虚美德,众人皆使尽解数贬低异己。好在普遍是文化人,攻击­性­大都赋予­唇­舌,来往只言语冲撞。且吵架不同于打架,打架打不过接着打的只证明傻鸟,而吵架吵不过接着吵的则证明牛逼。四周又有打手般的伙计,实在安全的很。连老板娘那边都坐视不管,而且不愁生意,已打发两名伙计门前招呼看热闹的行人,收茶钱卖座了。

晃眼的工夫再去听,矛盾已不知如何又延伸到行业之间的争执。众人皆开了法眼,看破对方行业何等垃圾屎也不如是屁也不如,并栩栩如生列实海量。一时壮怀激烈。同行之间自然英雄所见略同,然而有些情况则比较棘手,比如有木商甲乙先前坚持的立场却不相同,知道彼此同行时已然骂了一阵子,互相都很尴尬。

此等光景,先前坚持那少­妇­是那家大儿媳­妇­的甲突然平地一声问:“哎?你是觉着那是大少­奶­­奶­还是二少­奶­­奶­来着?”

乙本来立场是坚持那是三姨太,当下斩钉截铁道:“二少­奶­­奶­!”大有逆我者亡之势。

甲一听一拍脑门,痛心地表示自己也是二少­奶­­奶­。问起籍贯,乙说凉城人,甲说快城人,继而相互表示了日后生意做到贵地彼此关照。刚巧这时他们旁边正有同行丙与一布商对峙。只听那布商道:“你不就整天祸害片林子,朝廷之事你晓得个鸟。我可告儿你,这大少­奶­­奶­,先前常到我店里量布哩。”

丙道:“你卖的布跟屎一样,四姨太品味高雅怎么会去你那量屎?倒是老子,先前四姨太嫁过去时,打家具可全是订的老子木头。”

话音未落,甲乙二人突然上前,齐声道:“就是就是,我们仨一块送去的。你不就一量屎的?这些内幕的道道你懂个屁。”

那布商一看对方突然壮大成仨,不甘示弱,吊出八度高嗓一声雷喝:“还有量屎的同行没有——?!”

一角落里贩粮食的赶紧几个回音,艰难地向这边挤来……

争论愈发激烈,大厅里挤满人气,闷热无比。如日中天之际,噹噹两声铁器碰撞的脆响。众人一怔,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去。果然是那江湖人士,正握雌雄短刀,虎视耽耽,气吞山河。江湖人士见发威奏效,纵身一跃落定楼下桌上,擎起双刀,大喝道:“你们都是傻鸟!有谁不服咱家走镖的,给爷跳上来说话!”

众人一看动刀子了都,几位打手般的伙计且都没跳,如此且不说跳的上去跳不上去,便是谁还敢跳?一时间只一片办事补觉唏嘘,办事的出去办事,补觉的回房补觉,作鸟兽散。如此一来,除了老板娘与正走开的伙计,厅内便只剩他我二人。镖师一脸惊奇地望着我。我见势不妙,连忙道:“好汉饶命!好汉别误会!小生一直在这看热闹的。”

“看热闹脸红什么?”

“热,­精­神焕发。”

“怎么还黄了?”

“防晒,涂的油。”

镖师谅解道:“贤弟可是文生,来体验生活?”

我点头称是。镖师道:“那今日这一段可要好生写,在下名号灵宵霹雳双刀——Сhā翅虎李不服。”

我忙道明白。镖师承着方才余笑冲我和善地一点头,收刀离去。我擦了汗,这才又想起还有人要救。虽说无能为力,但义字当头,不可不去——不,也不妥,单是救不成|人还则罢了,倘若沦为同党被抓起来,那就完了……唉,不管怎么说,义字当头,不可不去,好歹去衙门外看上一眼也是去。

寻思间未及抬脚,那五位老子不知因何又返回来,见我莫不像见了红烧­肉­,满脸解谗。大哥老子喜道:“弟兄们,真乃天助咱也,拿下!”

我刚想也豪迈地来句“放马过来!”无奈老子甲已擎着拳头英勇无畏地率先冲至,只得作罢。我感叹着这拳来得毫无水准,向前腾起的一脚已送去他胸口,借力一个后翻,落上身后桌子。未及落稳,老子乙亦英勇无畏地扑到近前,横棍向我小腿袭来。我再次腾起,踩上他脑袋,一口气跃上楼梯。这时,英勇无畏的老子甲又高举酒坛,一路狂追上来便要砸我。我一看坛子那个头惊住了,一个闪念,冲他足下一指急呼小心!说时迟,那时快,该老子在前脚凌空的那一刹,愣是定将住,低头便看。我迅速上去补一脚,连人带坛子滚了下去。巨响一通。一旁老板娘破天荒地以她这个年纪的嗓音尖声叫开:“老娘的女儿红!——玉酿!”

我都听得一寒战,这德缺大了。果然打手般的伙计们晃眼间已冲将出来,其中甚至不乏冲出来两次者——起先空手出来,听得老板娘补了那声“玉酿”,又返身去­操­家伙。其余四老子见这阵势,顿时夺路而逃。伙计们不待吩咐,夺路便追。老板娘喝回来,指着地上正一壁骂娘一壁拖着血迹爬向门口的老子甲道:“给老娘打这个!”

(1)第一章(8)

老子甲闻言回眼一瞧,见指的不是我而是他自己,顿时瘫痪。伙计们夺路便打。我看得瞠目结舌,如此下去不出人命除非他已没人命,这下罪过了。老板娘也慌了,忙铺后路:“悠着点,都悠着点!打得他疼便足够,可说好了,出人命老娘概不担着。”

众伙计登时停手,回脸迷茫地对她看。众人也不约而同望向老板娘,皆猜不出如何悠着点又让他疼。大家是在刚刚那酒坛子碎的时候二度现身的,出门一瞧,莫不乐开颜。“今儿可真热闹,大清早的就这么热闹。”——“可不,回笼觉都懒得睡了。”……

众望所归下,谜底终于揭晓了。原来,老板娘使得是用指甲掐的办法。悠然自不必说,且果然老子甲比刚才更凄厉地惨叫。众人纷纷表示佩服。我看得汗颜,万般庆幸躺那儿的不是自己。女人的恶毒真是太不给人痛快,像凌迟那等极刑,难保不是受皇帝冷落的哪个女人想出来的。众人正看得痛快,忽然从中冒出一声音道:“你这样多费劲,­干­脆弄盆盐水一泼,岂不更痛快。”

我们不约而同去看,言语之人正是先前躲在我旁边桌下的那胖人。胖人话毕,他身边一儒士忽然泪流满面。众人不解询问。儒士哽咽道:“方才这位兄台所言,着实感动了在下。诸君周知,盐有洗伤之妙用。此计明为加害,实乃施助。正道是真善者不炫于人,其功业在明吾民族之明德哉!”

众人听罢纷纷领悟其妙,顿起一片泼盐水的吆喝声。突然二楼对面有人不同意,高呼道:“不能用盐水——”

众人皆怔住,对他望去。那人续道:“要用还是用辣椒水。既比盐水疼,又比盐便宜,岂不更快哉。”

众人又叫绝。胖人那边脸铁青,这道是砌墙,他后来的砖头反居了上?当然不甘答应。但价钱是实在的问题,现如今盐税扶摇直上,这辩论没有悬念可言,与其届时难堪,不如趁早自铺台阶下去。胖人知趣撂出已是鸣锣收兵的一句说:“那敢情好,能耐的都辣去,届时辣肿了人家身子倒看你们如何收拾。”孰料歪打正着,一语回天,众人纷纷站回胖人这边,指责那人道:“你呀你,亏还是堂堂丈夫,怎能如此做人!”

那人如遭闷棍,憋得脸通红,是把辣椒水自己喝了,末了憋出口痰,狠吐了不屑地回了房。胖人始料未及,自己兵还未收,对方便倒了大旗,一时兴奋得连追击都忘掉。待那边关紧了房门,才想起寻摸些再撑颜面不过的脏话吆喝。

趁着这会乱的工夫,我默默移至门口。老板娘正风情种种地与胖人交涉买盐事宜,似乎没将我在意。机不可失,我调头走出客栈。向人打听了衙门所在,大步赶去。

走过没两条街,无端一种被跟踪的感觉油然而生。回头去看,又满是人。我心中打小鼓,莫不是另有盯着她姊妹俩的一方派的眼线?见二人被捕,转而盯我?那定是为什么物件。若真如此,应当从昨日——不,许是更早便黏糊上她们。料想也不是很能打,否则早出手了,且引出来再说。忖着走至一处拐角,我身手无比敏捷地翻过墙去。

不料这家居然有狗。狗不幸被我踩了尾巴,我不幸惊扰了它睡眠。狗一通狂吠,我一通狂爬。方翻回去,却刚好与跟来之人照面——我只道是谁,不解道:“是你们?”

大哥老子抢在头里,赔笑道:“误会误会,咱们同是天涯沦落人,本该惺惺相惜。是弟兄几个以前不谙事,得罪了大哥。您大人大量,将军额前跑马,宰相肚里撑船,一定得多多担待,弟兄们给您赔不是了。”说时几人便作揖赔礼。

我受宠若惊,道:“你这番话倒都是好话,可怎么就我一听,嗓子眼跟堵了只苍蝇似的。”

大哥老子愤然道:“定是在那黑店堵进去的!大哥,得罪了你哥几个也委实有苦衷。我等跟错了老大,错打了先生——谁知道先生以前也是江湖人士,没几日将我们老大废了,做了新老大。我们无家可归,万不得已才走上歪路。你就行行好,捎带上我们,从今儿起你就是我们的新老大。”

我冷冷道:“行好?你们出卖她姊妹二人,至今人生死未卜,我正要寻你们算帐呢。”

大哥老子忙道:“误会误会,大哥,咱们都给那俩娘们骗了。你且听我细细说来——且说这人抓到了衙门,哥几个正寻思领赏,孰料衙门人说根本没这号通缉犯,没及咱问,将哥几个一路轰打出来。我们寻思这是白吃黑,守在衙门口­干­气恼。不出片刻,只瞧着那俩娘们悠哉悠哉走出来,这还了得?哥几个纳闷呀,赶紧上前拦住。虽忌惮她那暗器,但料她衙门口不敢造次。孰料智者千虑也有一失,那熊娘们落水狗上岸,抖起来了。我们才上前,她大叫非礼。这德缺得,那叫一个大。没等我们想起跑,不是,没等我们想起畏罪潜逃,便给官兵抓了进去——要说,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俩娘们这一叫,自己也都又进了去。你道怎地?哥几个三下五除二,把从昨儿个到今日之事竹筒倒豆子给她说了个­干­净。只说得是口­干­舌燥口若悬河,那边审得是雷厉风行泪眼婆娑——哙!啥狗屁逃犯,全编的谎子,专诈咱这些个好施侠义的血­性­青年。连昨儿路上那俩官兵也是他娘的冒牌,白叫讹去那些银子了。如今人正大牢里关着,大哥如若不信,兄弟立刻带路。”

鼠脸老子续道:“这是一,二来我细想想,满城里就咱夜里去的那处贴了告示,摆明是她们事先设好的局,害咱夜里那番折腾。大哥,你说欠臊不欠臊。”

大哥老子应声道:“自然欠臊。大哥,凭你这等相貌这等身手,什么晓看红湿处,坐爱枫林晚的日子,那不都是今日复明日,明日又今日。听兄弟一句真心话,为这种货­色­,不值,比游园还不值。”

(1)第一章(9)

我听得纳惊纳罕,望遍四人眉宇,皆再真挚不过,终究心下犹疑,道:“不必费口舌,带路。”

在狗的执着狂吠中,一­干­人等风足火步离去。片时赶至衙门口,大哥老子支使一声,鼠脸跑上前通融。须臾回来说,看来需使点银子才得进。几人看我,我一一看过来,见皆秉直壮,心倒怯了,信已多半,当下摆手道:“罢了,清者自清。再说也与我无关,咱们就此分道扬镳。”

言下走开。几人追来,穷极央告。纠缠间至南城门,车水马龙,把那车夫好找。两人照面,车夫一面引路,一面寒暄,宽心说等了小半天,还以为我今儿不来了。我笑说有事耽搁,表了歉意。言语间四人又从人中挤来跟前,车夫见了慌问,怎么,这几位可还是同行?四人连忙答应。我道,不必管这起子,尽管甩开。车夫拍胸脯道,小事一桩,包他身上。牵了骡子出来,车夫取过鞭,冲四人威慑­性­地扫去一眼,自顾坐上车沿。四人又拦在前面央求。车夫再次搬出四平八稳的口气,略带沧桑道:“不瞒几位小哥,老夫便是当年唤雨金鞭——雪月浪子赵抽。今番良晤,后会有期。”言罢凌空一鞭挞去。骡子尚未跑,四人已闪去两旁。第二鞭再挞,方行将起来。几人喘追一阵,破口大骂。两旁盎然新绿,延去黑黝黝的眼界。

一途行得劳累,更不堪遭逢灾民。赵抽郑重交代说千万不要施舍,否则怕是天黑也脱不了身。我不明所以,因见一对老叟累倒路旁恻隐之心难忍,便将携带的几张烙饼扔于二人。孰料一时间如山洪陡发,八下地涌了人来。二人霎时被腿脚全然盖住,断续的几声闷哼也瞬息间挤没了踪迹。不待我缓过神,火急的一通鞭挞之声,车子如风驰起。撞开了那但凡不顾命之人,抄上小路,快鞭不顾骡子命地奔逃。一行仨,汗如雨下。出数里之外方缓脚。我们长吁一口气,相叹好险。赵抽埋怨说:“方才告诫了少爷,偏不信老头子的,这多折腾的路可要另算钱。”我忙应允,又道了歉,方问起端由。赵抽讲,北方早已打起仗,想是近来又败了。一言未尽,叹起国事忧忧,民不聊生。末了扯回自家日子,诉尽苦水,也悲叹没有法子,只捱一日便一日罢了。我听得索然,只盼着他早点口­干­舌燥。

不日黄昏抵达韶州。蒙蒙飘起细雨,挠得人心甚痒,却念相不起什么。莫名一通焦虑,恍惚进了城。夺入眼帘的是乱糟糟一片的陌生。我在一名推车小贩那儿天价购了把伞,撑着在大街上茫然游荡。天­色­已晚,李宅只能明早再探访,似乎当务之急仍是找家客栈。念转至此步子缓缓充实,不由加急了些,边四下里张望。

“小哥,住店?”突然冒出来一笑脸。我打量着他,跟自己仿佛年纪,着一身老百姓衣裳,不似哪家店的伙计。心下忖着,不知如何已点了头。伙计朝身后一指说跟他走吧,就在附近。我顺着他指向望去,摇头表示住不起这样的。青年回眼一望,忙撤回了手,笑说:“哪来,不在这街面上,你随我来,价钱包你满意。”我点点头,随他进了一条巷子。

路上青年问东问西,极显热忱。因问到我去向,我不耐烦顺口一句“下扬州”,孰料恰开了他话坝子。说可巧扬州有他一姨妈,对那儿颇为熟悉,由当地风俗,到名吃盛景,滔滔不绝讲起来。如此出了巷的另一头,拐上一条街,又进巷子,出巷口,行至一街口,一见还有再拐意思,我实在忍不住问:“这附近还得多远啊?”青年兀自伸手一指,说:“快了,就附近了。”又说起他家这客栈,乃是祖辈三代传下的。他孩童时还兴隆着,谁知后来他爹累死了,从此便萧条下来。自古红颜多薄命,他爹比自古红颜薄命得多,死等不到儿长大再累死。

再过了两条街,终于抵达他所谓附近的那客栈。天已俱暗,我借着门口灯笼微光昂脸一望,见招牌上书五个大字“千里来相聚”,当下大为感慨。进去却丝毫看不出是什么先前大客栈光景,倒觉更像寻常家院。一间堂屋,东西两厢房,西边连着灶舍,并院东南角一间茅厕,院中种了株树,不辨桃李。

青年进门便唤声“娘”,我仔细寻看,才见灶间坐着个身影。那娘并不答应,青年也不觉,引我又走。堂屋东侧却还开了一道半月门。再往前去便是座二层六角小楼,破旧得如同堂屋兄长。推门进去,厅内一团乌黑,借着微弱灯光吱嘎一通上了二楼。青年为我掌了灯,报打水退下去。我放下盘缠,转着圈将房间打量一番,坐到灯前。房内陈设简易,一盏油灯,一张小床,一方桌,两条椅,倒尚都­干­净。尤其一床白铺褥,我怀疑是不是才白事上上帐讨回来的。

良久,青年回返,一并领了一胖丫头来。二人端着盆子茶盘,盘里竟还一小簸­干­果。我当即惊讶于此店的服务,合不拢嘴。放置了站定,青年冲我一喜眼神,带交了我的目光,又引向胖丫头。胖丫头顿感应了似的,也喜开眉,朝我眨那缝儿似的眼睛。我正纳惊纳罕,青年道:“意下如何?晚上泄泄火,明儿才有好情致赶路不是。这丫头机灵,会伺候着呐。”

我恍然明白,不禁好笑,摆手连说不要。青年不死心,将胖丫头拉来近前,解开外衣,扒出里面大红小肚兜,继续向我介绍,“看,仔细看,这身子够白够­嫩­的。”说时已扒出了一对酥胸,倒真是妙若芷玉。里衣熏的似兰香,我才嗅到便觉人已醉了半个,恍惚这是对着前几日那美­妇­。一路看下去,又一路看上来,看到上面的脸,方才醒神,忙再三回绝。青年不休,说都看了这老半天了,总不能白看。我无兴纠缠,取了些钱予了,讲好并房钱在内,才哄他二位出门。吃毕­干­果,洗漱毕,胡乱念想着不觉入睡。 txt小说上传分享

(1)第一章(10)

渐渐一切都归于沉寂无际的黑漆。不知几时,天地突然又冒出来,白茫茫云似的一团。我似乎裹在其中,又觉得虚浮其上。正自茫然,忽见一道翠绿起伏的弧。起先在苍茫的天际遥遥显现,倏忽临近——我蓦地觉察到,这原是一脉山峦的轮廓。潜入山中,目之所及处处古树参天,枝叶间日光粼粼,如筛金翠。我足下飘飘悠悠地踩着,哼着小调。肩上忽而着了下力,回头,一个小女孩正咯咯笑着跑开,只看得见背影,我唤了声,忙追上去。熟料她跑得这样快,顷刻没了影踪。我摸索着前行,许久以后,拨开一层低矮茂盛的枝叶,眼前豁然明朗。是一泊宁静银白的湖水,没有月,这光便是湖面所发,渲着层层稀薄雾气,又有点点星子似的银光宛如蒸气般串串升上去,汇于漫天幕的星光中。也或许,那许多星光本就是它们也未可知。

我想那小女孩肯定又是温露萌。她是镜花西村温药师家的闺女,我认识她时,她就是这么小个女孩。

那年我十二岁。娘常背着一破篓带我到山中挖薯,我最不喜这类粗活,做做样子便叫累歇息而已。在我看来,山里只到冬天才有乐趣。我曾有一个叫做下山车的玩意,这玩意的雏形是由我幼时睡篮拆下的框架,另有两条棍子做辅助工具。山中有许多滑坡,未种树也鲜有碎石,下过大雪,便是下山车用武之地。当时村中大孩里我算最小的一个,跟他们极少玩到一块,因在争执时打起来吃亏的总是我。我在悟得个中要点后,便只立足于村中小孩之列。因在小孩里我又是最大的一个,想当然可做老大的交椅。但如此也少趣,我势必要强忍厌烦地做那些我已深感幼稚的游戏。长久的憋屈促使我发明了下山车。遂在那年冬天,当他们仍一味幼稚地沉迷于无聊的打雪仗时,我英姿飒爽地驾乘着下山车尊享了一路惊呼及惊羡的瞩目。其影响之大,乃至所有人都羞于再将打雪仗进行下去,而心甘情愿争先恐后帮我将下山车再推上山来,并自发排了一路以观摩我的再次壮举。我的再次壮举的起步连辅助工具都未用上,直接换作人工辅助。几小孩屁颠屁颠地一阵猛推后相继摔倒,导致下山车的速度初始便加至一高峰。我虽是蹲在里面,但快得如飞,两旁欢呼雀跃的人面貌逐渐模糊。很快,我害怕了,脑海里一片雪白。上一次,一路我都在用棍子适当减着速,但这一次,如此这般象征着至高无上荣誉的呼声使我欲罢不能。最终,对生命的原始渴望使我放弃了完美的英雄形象。在大约上次路程刚过半之处,我狠狠Сhā下了早已握得汗淋淋的棍子——两臂遽地抖起来,其剧烈程度似乎随时可能将其抖掉。须臾,我失去了左手的棍子,方向陡然偏移,而我随即真的飞了起来。在空中,我的脑海里再次一片雪白。我大概费了张小胖爬起来两次的时间才爬起来,因此我确信他绝不可能比我有事,而我除了摔得浑身雪白,似乎也没有什么事。但他置我好言好意于不顾,毅然决然地去他爹那里告了我的状。

结果就是,当日晚,张大胖便气势汹汹地来了我家,将我的下山车砸了个稀巴烂。我伤心至极,也颇害怕,但丝毫未表现出来,甚至在他过来扇了我一巴掌之后。我一直坚信,哭,是一种很低贱的手段。翌日早,萧瑟的寒风中,我屹立在村头皑白一片的山头,目光笔直地望着山脚下的张家,手中捧着照我下山车大小而团的一个雪球。我嘴角扬起一丝冷笑,缓缓将雪球放下,对准张家的方向推了下去。我一直冷笑,看着我的雪球在我视线中始终保持着初始的块头直冲而下。而我蓦地察觉到,整个村子在我视线中似乎也不过三四只我的雪球那么大。我心想,糟了,倘若一直这么滚下去,不知多少无辜乡亲们要受连累。但这已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只能一失足成千古恨。最终,雪球毁了小半个村庄,并刚好我家没有在其内。肃杀的寒风吹起我单薄的衣摆,收纳了我的仰天长啸。小小年纪便手刃如许人命,我想我命中注定是要成为一名杀手。我向着家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起身走向了山的另一边。漫空中又飞起鹅毛大雪,我冷峻的身影徐徐消融在深山之中……

当然,事实不是这样的。事实上,那晚在张大胖还未开始砸我的下山车时我便已躲在娘腚后死抱着她腰号啕大哭。后来他也没有过来打我,那一巴掌是娘给的。我为此跟她哭闹了大半夜,勒索了不少好处。而那以后,我发现自己失去的不仅仅是下山车,一并失去的还有村中小孩中老大的地位。小孩们都悟得了个中要点,只要他们一搬出来自己的爹,我便只是一条没有牙的狗,光叫唤咬不得人。

当一段时间过去后,我突然又想起下山车来,便觉得岁月真是恍惚,而我的童年就这么过去了。那年我十二岁,我如今已记不起为何当初会有这样的想法。似乎不是某种事物属于我的童年,而是我的童年属于那事物,而我在失去它并又将此遗忘了一段时间后,才意识到我已失去了。娘在那时似乎也常告诉我我长大了,而长大的我跟着娘再来山间,就觉得对以前真是留恋。

那一年的冬天又彻底过去。地上密密地生满了草,参合着杂七杂八的小花及乌七八糟的鸟屎。鸟属麻雀最多,唧唧喳喳,没完没了。我靠在一尚且­干­净的树下,懒散无聊地眯着眼。

记得年幼时,每逢睡前娘都会给我讲个故事。八岁之前讲的全是些小­鸡­鸭猫狗们的故事,这类故事主要用来催眠,且一个故事可以分好几天使。我八岁那年,一向只小吵的爹娘不知为何大吵了一架,吵得面红耳赤,碟碗作响,难分胜负。随后又打了一架,这次总算分了胜负,娘卧地屈服,爹凯旋而去,一去就是半年。娘给我的解释是爹去做了跑商。再后来,爹在我的印象中便是匆匆而来喝盅酒睡一觉又匆匆而去且每去必长久不复返越来越神秘的一人。就是那一年,有一夜娘忽然给我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1)第一章(11)

在我们这片绵绵大山中,传说有个水月湖。水月湖的特别在于湖里的水在夜晚会发出光,光如月光皎洁。围着这湖有一小村庄,村里满种着果树。春天树上开满花,村子便成了花园。秋天树上结满果,村子又成了果园。因受了湖水的祈福,村里人过着安居乐业恬淡逍遥的日子。男人们皆有着神力,能缚虎熊。女人们皆善琴艺,奏出曲子能招徕鸟蝶。他们互敬互爱,生活美满。但是,外面无论谁也找不到这个地方。

这故事就此完了。娘脸上挂着微笑,莫名其妙地在最后发出一声叹息。我问:“­干­嘛叹气,是嫌找不到吗?”娘抚着我额头,说:“找不到,也不找了。”我说:“等将来我一长大,就带你去江湖,比那个湖还好。”娘笑问:“江湖在哪?”我说:“就在山外面。”

呱嗒一声。我睁开眼左右流盼,不解何事。突然身边又是一声呱嗒,我一眼望见一大滴黑白相间的东西摔在了我叉开的两腿间地上,吓得一跃而起,哇呲叫开:“鸟屎鸟屎!”

娘问:“拉身上没?”

我看看道:“就差一点,我躲得可快了!”

娘笑笑道:“这小鸟,吃多了净吓唬人。”

我兀自道:“娘,我躲得可快了!”

抬腿向树报复一脚。哗啦哗啦,惊起地上一片鸟影。蓦地我心中一动,恍惚听见一串歌声,细如泻银澄如流金般震颤着。我静心聆听,果真有。我听不清她在唱什么,只觉得突然异常清醒,甚至可感觉到脚下的青草也在欢快地震颤传递着那曲调。她只唱了一小会儿,兴许累了。我想她歇一歇后还会再唱的,一直等着。但是只有娘在草地上走来走去的轻声,不久这声音也越来越远。我应该是又睡着了,还以为是听着她在远去。返家之后,我才突然记起,这次居然忘了缠着娘给我编花篮的常事,真是奇怪。更奇怪的是,打那以后我们再没有遇见她。娘告诉我,那八成是个花仙子什么的。

秋季某日,我像往常一样随娘到山中。山气凉寒裹起温暖山­色­,再过些时候即降霜,家里新植的一些小树需要提早用麻绳护起来防冻。连日来我和娘累得筋疲力竭,爹已有两月余未返家,我想起不由抱怨。娘叫我累了便歇息,自己一人­干­得才快。我忙摇头表示不累,请她唱歌给我听。娘叫我唱,说自己也想听。我心里正是这个意思,清清嗓子,放声唱起来:“草囤子正迎山道,山竹炊粳,山水煎茶——”

——“‘煎茶煎茶茶茶……’牧童儿倒骑牛背,笛羞杜宇,笛醉云霞——‘云霞云霞霞霞……’”

在这声音突然出现后,有两片叶子从那棵大树上落下的时间,我完全忘了自己在­干­什么。那两片叶子被风吹着时而贴一起时而又分开,发出一阵一阵的簌簌声,与我的喘息一唱一和。这让我感觉时间就是这步伐,一天够多少下就黑天。我盯着那两片叶子落了地变成一地叶子,我踩在上面,发出清脆悦耳的微响,奔去那就在附近的花仙子。娘叫了我一声,也追着跟来。我没有慢下步伐,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次无论如何不能再让她跑了。然而见了面说什么我却完全没有想过,以致后来,她眼神隔空点|­茓­,一下将我定住。我站在老远傻看着她,在一片枯黄中,她一团鲜艳。乍见我冒出来,她又惊又羞地低了头,好在终究偷偷一笑,是没讨厌我。我嗫嚅着嘴,想问,“你是仙子吗?”转念一想,俗气。不如问,“你不是仙子吗?”如此不俗,但若个中诙谐不被理解,就直接白痴了。我正左右为难,仙子抢先道:“歌是你唱的吗?你真有力气!”

我使劲点点头,忽然间特豪迈,鬼使神差地向她走去。实际上我本想答声“是”,可发现依然未恢复说话能力。这种情况下居然大步走了过去,当真勇猛。但是在本身不正常的情况下若事情正常那是非常不正常的,而在这类事上现实总会非常正常。只是我不明白,为何我摔倒的时候不是纵向趴下,这样子只会疼一下,而在这样一个坡度,苦于人体与桶形的相似,横向就意味着我势必要滚下去。而事实也确实如此。滚途中我听见来自两女声惊慌的尖叫,娘的声音虽远点却远远洪亮。边滚着我就想:糗了糗了。

比较欣慰的是仙子并未被我的诡异吓跑,而是直接吓愣了。当我滚到她脚边停住时她还本能地一抖腿对我来说就是被踢了一脚。不幸的是这一脚恰踢中要害。霎时间,我的意识全由颜面转移到疼痛。而她终于镇定下来,伏下身关心我伤势:“怎样了怎样了?”

我故作镇定,试着感触了一遍身体,道:“我头疼,脚晕——不是,我脚晕,头疼——不是,我脚疼,头晕。”仙子怔着俩眼,也一脸晕。

事实上我最大的痛苦依然是拜她所赐,只是难于启齿。我都不好意思直接捂着,手只按到小腹处。心中无比渴望自己此刻有内功,能发一道下去以代替手抚慰。但是只一息间,我便全无这种渴望,只恨不得将另一只手也呈上去让她把脉。娘十分不令我期待地关切唤着过来,过来便捧起我的头,晃了两晃发现没事,心安放下。我脑中一阵晕眩。

仙子道:“他没事姑姑,你放心好了。我家就是给人瞧病的,我刚给他瞧过了。”

我说脚腕疼。话音未落,仙子将我鞋脱了,空气随即异样。仙子埋怨说,臭死了。我说昂。仙子补充说,苍蝇都给熏跑了。娘又爆料说:“这几天让他洗脚就不洗。”我脸窘红得耀得眼睛睁不开,只想地上有条缝,我钻进去。蓦地脚上一阵凉意袭来,我睁眼一看,见系在我脚踝上的竟是仙子的手帕。她手中端着水壶,想来方才是为手帕浸了水。顷刻间,我更觉得她的的确确就是妙手回春的仙子,而那水就是仙水,我并且果然哪都不怎么疼了。

(1)第一章(12)

仙子起身拍拍弄脏的裙摆,悠悠道:“姑姑,去我家用些药吧,就在那边山下。”

娘道:“那真是太谢谢你了——哎,我来扶就好。”

仙子道:“姑姑别客气。我爹常对我说,治人一病,胜造七级菩提。”

我喃喃道:“我怎么记得不是这么说来着……”

仙子打我一下道:“就是这么说的,不信你问我爹去。”

我道:“你袖子里什么香味,你一打我好香。”

仙子道:“这是丁香,驱蚊虫的。”

我道:“现在又没有蚊子。”

仙子道:“你不懂,女孩子都要熏香的。再给你闻闻。”

说着用袖子对我扇了扇。我使劲嗅了一口,道:“香。” .

娘问:“好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好姑娘低头,低低道:“我叫温露萌。”

娘喃喃道:“温露萌……多好的名字。你家里定是念过大书的吧?”

……

清晓我悠悠醒转,一望桌子,发现包袱竟不见了。爬将起来,踢踏着鞋查看一遍门窗,均牢牢由内紧闭。不由去抚摸那桌子,左思右想不得要领。正困惑间,无意昂脸一望,突然发现上面有块瓦竟挪离原位,蹩子似的歪愣着。我吃一惊,跌忙整衣出门。一路冷冷清清,不见人气。行间进到前院,见了一蓬头的婆姨正西厢房门口大开着腿坐门槛前洗衣,忙上前询问。那婆姨听我一说,放下活计甩着湿手向堂屋去,至门口唤了声,唤出了似昨日的那老太太来。二人嘀咕两语,老太太向我瞧一眼却扭头又进了去。婆姨便走回来向我温言顺语一番解释。却道是她家也是租住在此,个中详细并不清楚,但老太太不认他那混帐儿子是街坊四邻都知道的,那后院现只她儿子手里捣腾,老太太一概不管,哪怕反了天地来,也还外甥打灯笼,照旧儿不管。我一听慌了,问那我盘缠怎么办。婆姨又向我一五一十讨问明白,一连的混帐东西骂了番,又由我至老太太同情过来,方说:“那混帐不住前院,你回去细找找,要没有,准是不知几更天就遛了。”

我连忙告了扰返身那楼内。昨日黑灯瞎火并未悉阅,这楼内确实有些旧日繁华气象的痕迹。进门便有戏台,红地毯铺着,只是毯上又铺尘埃。后面封死的正门也属宽广,一溜大红灯笼绕梁挂着,­色­同地毯。我粗看一眼,忙挨个房去找青年。正寻间忽听一串男女之声,细听寻去,到了二楼一房前。我激动万分,莽失莽撞推门进去。一声女子尖叫,我方看清房中之人面孔,一光身子老头便指骂起来。我忙捂起眼道歉退出来。那妹子却不饶,围了床幔追出,管我讨钱。我解释说方才是不小心就看了一眼。妹子仍不饶,说看一眼也是看了。我又解释说自己一眼也没看清。妹子说那也不行,没看清怨我眼神不好,我给了钱可以再给我看。我心说算了,给就给,忽又想起包袱尚未寻着哪里找钱给她。情急之下,忙伸手去作裤裆里,一边叫她转过身。妹子连娇带媚说不看不看,银子固然宝贝,可藏哪儿不好,倒不怕万一将那宝贝挤着,一边转了身。我赶紧脚下一抹油,开遛大吉。妹子再骂起来,我早下来楼,向门去了。

奔出客栈才又记起盘缠,恼上心头,心下便想回去。又想不如报官,再一想不如直接去李府,李文雍在此地肯定有些权势,到时他发句话,岂愁区区盘缠不成?念至此不由开朗,步子腾云似的欢快。欢快地在巷间折腾半天,折腾恹了也未见着一条大道。正发急欲敲门打探,孰料这巷到头眼前豁然开阔,不是穿城大街又是什么。正对巷口一财神庙,庙门口起早摆摊的一风水先生,笑容远飞丈外招呼,问算命否。我摇头要走,又想起事情,便过去寒暄,打探李府。一说方知这李文雍竟是家喻户晓的人物,说一回告了辞,沿街向南去。尽路见一江,江中波推琉霞,夹岸柳垂金碧,护栏低蔓延。

沿江又走,蓦地恍惚有女人叫声隐隐传来。大意是叫人救命,听来尚未叫着。我心下一激动,暗忖乱世就是乱,微明的晨曦尚未将沉眠大地普照,采花贼们便已然展开行动,着实殷勤。而本尊是立即现身救美是呆会趁歹人行粗之际猝然偷袭?相比之下,后者虽­阴­了点,但安全系数高,且届时歹人的犯罪­性­质已然超越调戏范畴升为施暴,若里头没人或者财力微薄这罪名估计够关到他无能施暴为止,省却后顾之忧。转念又一想,多好一不平,万一有人捷足先登了那就……当下拔腿寻声奔去。

我箭步如飞,没几喘息便望见了那呼救之人。此际,两名捕快正向那女子过去。我紧赶几步,也凑过去。那女子先见了来的捕快,上前便是一跪,磕一通响头,呜咽道:“求大人快救我夫君,他沉下去了。”

捕快甲扶起她道:“夫人放心,除暴安良以及救溺水者是我等职责。按照规定,我们先要了解一下情况。你夫君是怎么沉下去的?”

女子垂眉,掩面道:“刚才,他要过来抱我,我跟他淘气,躲了躲,他就冲下去了。我问他会不会游泳,他也不说,就沉下去了。我还以为他跟我淘气,没想到他真的上不来。”

捕快乙道:“夫人你真淘气。你夫君姓甚名甚?”

女子报了丈夫姓名。捕快乙续问:“你姓甚名甚?”

女子报了自家姓名。捕快甲问:“你家住何处?”

女子报了家址.捕快甲续问:“你家里还有何人?”

女子报了家中老小。捕快乙又要接茬问,女子抢忙道:“大人!小女子以后再也不淘气了,求你们快下水救他。”

捕快乙道:“这是自然,夫人只需如数交钱便可。”

女子困惑道:“交钱?”

捕快甲已在做下水前的准备——脱衣服,嘴不甘闲着,道:“那是当然,区区二两,你这是大清早开市生意,我们仅收个本钱。”

(1)第一章(13)

女子忙又跪下,颤声道:“可我身上没有这许多钱,大人能不能先救我夫君上来,钱的事我一定想办法。”

捕快甲停止脱衣,沉声道:“你看着我。”

我们仨都不解地看着他。捕快甲问:“我是猴吗?”

我们仨摇头。捕快甲又指捕快乙问:“那他是吗?”

我们俩又摇头。女子道:“大人,小女子真没有钱,不信你们搜。”说着打开了自己。

二捕快忙摆手,将毕生的清白都摆出来,捍卫“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女子不知如何注意到我,爬了过来。我见势不妙,忙也将手摆,言明自己也绝不搜她。女子改求我借钱给她,我由衷地向她表示理解她的心情,我非常想借,可是——我痛心地诉说自己遭遇黑店的不幸遭遇。女子听着,突然想起自己尚未求我救他夫君,忙开口补求。我失望地中断诉说,脸更苦道:“夫人,我非常理解您的心情,也非常想跳下去救他,可是,我不悉水­性­,跳下去也只能当陪葬的。要不,我再帮您求求二位官爷?”

女子无助地点点头,神情终于木然。我上前与捕快们交涉。这件事的发生着实令我猝不及防并且身不由己。我绞尽脑汁要表现出与另外俩不是一路货,但弯刀对着瓢切菜,根本就是一路货。我想,最简捷的方法就是武力制服。此份心意是善良的,但凭我制服俩捕快着实虚幻了不少,属于幻想。而且不是现在幻想。因我总还要徒劳地继续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直至二捕听不耐烦无情离去。最终,我伤心万分地冲女子言明:“真帮不了你,我也非常难过。”并怀内疚的心,展开了痛扁二捕的最终幻想。且对女子说:“你夫君的不幸都是我的错,我要没把他们打残,兴许多求求便救了……”

我徒劳地感化着二捕时,女子的身影从我眼角里冲了出去。我本能地回头,见她正冲向江边。这时我们的距离已有三步之遥,去拉住肯定是来不及了。但人心都是­肉­长的,岂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死?不,我毫不犹豫地闭上了眼睛。扑通一声她跳下水。我们仨挪步江边,我问:“二位当真不救人,打算缚鬼?”捕快甲衣服且顾不得脱,身形一晃跃入江中。我与捕快乙面面相觑,心惊胆战。

捕快乙由衷地抒发道:“我跟你讲,我们就赚一卖力钱,可没想害她,这你也理解,我们也理解你是真心帮人,可真帮不了,谁知她这么油盐不进还死心眼……”

我道:“很是了。你理解就好,理解千岁千千岁。她要是真那什么了,要是先去你那儿,你可得帮兄弟澄清。”

捕快乙道:“好好好,不过要是先去你那儿,你也别往下推哥哥。”

片时捕快甲抱了女子浮上来。我们一查还有气,不由长吁一口气。二捕帮女子压出脏水,交代我道:“给她找一郎中,再出事可跟我们没关系。你快去,咱后会无期。”

我道:“还是再缓缓,你看人还没反应呢。”

捕快乙道:“那你跟这儿缓着,我们忙去了先。”

我赶忙拦住,管他讨药钱。二捕掉头就走。我一看这哪行,掉头就跑。二捕回头见我比他们撤得还快,忙回来追我,答应给药钱。临走又表示山不转水转,要跟我后会有期。我只管揣了钱,背起女子离去。

不久背上女子醒转,哭涕涕道:“你为何不让我死。”我扭头看她,真心道:“我怕让你死了你再让我死,我还不想死。”女子不再说话,埋头专心哭泣。行到市井中,女子慌忙命我放她下来。我放下她道:“你可想起来了累死我了。你知道哪有郎中?要不给你钱自己去。”女子冷冷道:“你不是身无分文么。”我把钱塞她手里,道:“天地良心这是我跟那俩捕快要来的。不过你也别太恨人家,毕竟救了你还给钱的。”女子神­色­又复黯然,将钱塞回我手,转身只走。我抢到前面拦住道:“你可别再去寻短见,我才把你背过来,你全当可怜我也别回去了。”女子抬头看我,眼红道:“小哥放心,我还要捞我的夫君,把他安葬。”说着却声儿一颤,再次哭开。我不禁感到,就在刚才,多好一次脱身的机会摆在我面前,没有去珍惜,导致现在后悔莫及,如果上天能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我一定会对她说三个字:“您走好。”

女子哭得异常凶,怎么劝都无济于事。关键是她死咬不关我事尽允我走。这让我无论如何觉得太关我事而更无颜走。不经意间,我们引来了路人们的注意。人越聚越多,并很快自发围了一个圆将我们圈在中心。众目睽睽之下我势必要说些什么。我于是说了几句,然后抬头看看大家。从大家期待的眼神里我看出他们正猜测下面我还要说些什么。我只好又将注意撤回女子身上。但实在不知还要说什么,遂只一直傻杵着。观众们也跟着傻等了一阵,终于领悟到我根本不会哄女人。有热心人便开始教我说。渐渐地教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争着无私地奉献出自己宝贵经验。后来发现这样更费劲,­干­脆自己动起口来,甚至有口头表达能力欠提高的直接用上肢体语言。场面火暴,我被完全震住。女子也颇受震,都忘了哭,俩兔眼冲我直勾勾发愣。我强颜一笑,问:“里面没认识你的吧?”

女子摇头。我才想说那就好,突然一汉子道:“咦!这不是晶晶姑娘吗?”

观众们道:“呀!晶晶姑娘!”

汉子欺身上前,道:“你这混蛋,怎么欺负晶晶姑娘的,快说!”

我愣,四下一望,没别人了,这混蛋敢情是指我。我道:“我没欺负她,不信自己问她。”

晶晶姑娘向汉子将前后解释。汉子对我敌意不改,道:“你们北方人,做人就是差劲,踏着我们韶州的土地,简直是脏了我们。”

(1)第一章(14)

我冷笑道:“你倒不差劲,怎么光说风凉话不去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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