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主任的话似乎给我打了一支清醒剂。是啊,我必须“不能马虎”,必须认真面对眼前的这一切。
逝者足可鉴。我应该尽早妥善安排学生搬离危房。否则,那潜在的危机就会使我有万爪挠心之感。可是,明天早上的时间安排就是一个问题。小学起床是五点半,可五点,鲁平的父亲就要被抬着去墓地了。这样,我连到他灵前致哀的机会也没了!这可怎么办?
我正在犯愁时,张镇长回来了。我眼前一亮,问:“是不是雨停啦?”
“没有啊!”
“那你衣服怎么还干着?”
“噢,我借了韩校长伞……”
“你有伞?韩校长睡了没有,我有事哩!”我喜出望外地坐了起来。
“这么迟了,谁没睡?不睡神经着哩。你有啥事?雀拉的鸡屎-屁事!”听声音怪不高兴的。
“真的有紧要事哩!五年级学生现在住在危房里,要出事的!”
“出事,现在?你放心!现在晚上两点,绝不会有谁发神经到学里去,哪会出人命?”
“不是!明早我没时间安排这事,五点我得给‘老红军’送灵去……”
“这好说。”我正要听他的妙方,他却“噗”地一声,吹灭了灯,道,“一公一私,凭你挑选好了!”
“……”
我打定主意:清早四点半起床再说。
由于心里装着事,我一夜没睡好。第一遍划亮火柴,时针还没走过三点,我就又睡了。等醒来,天已大亮,但一看表,仍旧不到三点!我大吃一惊,忙推醒张镇长问时间。张镇长气咻咻地说:“还问哩!天这么亮啦,有事还不去……”说着背过身去。
天,依然落着小雨。我寻起张镇长借的伞来,可是怎么也找不见,便不顾一切匆匆朝学校跌去……
五、九龙河轶事(1)
好容易到了校门口,这里聚了许多学生,大门尚锁着。
见我来了,孩子们让开一条道来,他们以为我要开大门哩。却见我也像他们一样被“拒之门外”了,便不满地瞅着我,瞅了一会儿,竟不瞅了。我问:“是不是还没到起床时间?”
“都快六点了,早该起床了!”许多学生扬起脸道。
我急于往鲁平家赶,便将搬教室的事吩咐给一名大同学,叫他门一开即报告校长。刚吩咐毕,正要转身走时,韩校长打着哈欠搭着伞走了出来。见我,吃了一惊,忙道:“你看,起来了个早,钥匙却找不着……这钥匙,”他扬了扬手里的钥匙,“这钥匙把人整得现在才开门!……噢,你这么早干啥去呀?”
我忙说了搬教室之事。他又打着哈欠说:“这事还用你们教委操心?要我这个校长干啥吃呀!我早搬了。只是学前班……”
“放假算了,七天!”
“噢,早放了!”韩校长说“小杜送你的那两张纸条和那信,你看了没有?黄主任信上就说这个?”
“对呀!信是谁从镇上捎回的?是不是春山?”
“是他。信上再没说啥?”
“没有。将你伞借我吧,你几把伞?张镇长是不是把你伞拿走了?”
“一把伞,借他,我找干处走呀?你借伞干啥?”
“我要去鲁平家!”
“咱们一起去吧!”
他又向学生借了把伞。我俩便一步一滑地朝川里向上走去。
路上,他又问:“谁说张镇长借我伞来着?”
“没人说,噢,我说来!”
“借我伞干啥?”
“没啥,没啥!”
“……”
……
迎着雨丝放眼朝凤凰山方向望去,倒下的凤凰山如同长眠的老人,此刻已是血肉模糊,躯体全无,连续两日的大雨和冒雨挖尸的人们已将他“炮制”成了茫茫一片的泥石流。泥石流恣肆横流,浸漫了旧水坝上面的几乎所有田地和田地里的庄稼,并不甘寂寞地从水坝上溢过,淹没了憨牛的瓜田……
现在,凤凰山脚下原来的河道已没有几天前的气派,一变而成了小溪模样,混浊的流水“咕咚”几声便滑过去了---凤凰山一跤跌下,摔得自个粉身碎骨,也使九龙河改变了方向。愤怒的河流咆哮着,咆哮着从内川冲出,一到长眠的凤凰老人跟前,便没了脾气,乖乖地折向南流去,远远汇入了几十年前的古河道……真可谓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只是水土流失也太严重了!
我将这个意思说给韩校长,他却说:“水土流失算啥,农民的损失才说大呢!”
“农民的损失是由水土流失造成的啊!小学地理上不是说,黄河下游成了‘地上河’、‘悬河’嘛?还不是由于咱们黄土高原区植被差劲,水土流失严重所致啊!”
“你可甭说,这还是咱们国家的大问题哩!啥时能有这方面强制性政策……”
“啥时能有在这‘强制性政策’下的观念转变,就好了!”
……
到鲁平家时,正好七点。这是一座由土墙圈起来的院落,正面靠背墙修了三只一排的箍窑。箍窑正对着的是一只安有横木的土门。土门两侧的挽联已被雨水 冲得模糊一片,院里泥水横流,一个中年妇女正用老竹扫帚反复地将泥水往土门外头扫,她的鞋上,裤腿下面都蒙上了白布,头也被白纱裹着……
“你的老扫帚能胜过老天爷?”韩校长开口道。
妇人猛抬头,用红肿的眼睛看着我们,道:“韩老师,快进去!快进屋里……”
我和韩校长正要进靠右首的箍窑,妇女又指点着说:“那边,我姑奶在那只箍窑里,这边乱套着哩……” txt小说上传分享
五、九龙河轶事(2)
“是不是先点个纸?”我在韩校长耳边提醒道。
“祭棚在哪里?”韩校长问。
“就在箍窑,本来搭了个棚,可雨大得没办法,只得挤在我姑爷原先住的那窑里……”
我俩就向左首箍窑走去,门侧的挽联照样一塌糊涂。朝窑顶看,祭桌前的对联却相当醒目,上联是:“一世功名随云烟”,下联是:“半生沧桑逐风月”。我看得异样,却见韩校长已经“动作”开了,便急忙跟着跪下……
正在点香,炕上的老太太便坐起来打招呼了。她六十六的样子,一身黑衣,精神矍铄,神情有些凄然,韩校长连忙坐过去搭话。
我便沉浸在眼前的对联里,却意外地被祭桌上的两样东西吸引,不由仔细把玩起来:一样是“‘抗大’七分校学员证”,下面赫然印着聂帅印章;一样是“一级残废证”,小字清楚表明:残废者鲁一烈是在瓦子堡战斗中不幸致伤。看着,看着,我不由对“老红军”肃然起敬,又想到他的“不得善终”,心头不觉涌起了深深悲哀,眼角泪涔涔的……
我坚持要去坟上给“老红军”添一锨土,硬是被老太太劝着,被韩校长拉住了,老太太慈爱地看着我:“你就是小平的同学?”没等我回话,她又续上了,“你来就是了,老鲁这辈子‘硬骨头’惯了,只有凤凰山配得住他。他这一去,也算是‘善终’了,早该这样子……”
我听糊涂了。韩校长也显出“求知欲很强”的神情。
老太太煞是动情,眼中闪出了奇异的光彩,缓缓向我俩讲起了一段埋藏在她内心深处的美丽故事---
一九三六年,英勇的红军走过了二万五千里长征,胜利转战到大西北。为开展武装斗争,建立根据地需要,他们组织了山城堡战役,极大地打击了敌人,鼓舞了人民的斗志,为长征胜利来了个奠基礼。战后,一小批伤员秘密转移到九龙川。阳台村便来了六个“英雄”,被分散隐蔽在六户穷困农民家里休养。其中,凤凰山脚下的陈家,住着一位十七岁的“红小鬼”。“红小鬼”腿部受了重伤,加上身体又虚弱,在陈家一住便是四个月。
从头一年的腊月一直到第二年的立夏,他几乎成了地地道道的阳台人。其实,他是实实在在的山东汉,叫鲁一烈,听听他的名字,便知他的脾气。一烈十五岁投奔苏区参加了红军。起初连个“红军帽”也没有,他闹情绪,不断地向指导员要,指导员总笑着说:“总有一天你会有顶帽子的。”果然在草地里,指导员倒下了,把帽子便给了他。他怀着极大地悲痛戴着这顶帽子,一路枪林弹雨里打了过来。不想,山城堡一战,腿受伤事小,身体竟垮了,害得他几个月没有“革命”!
然而,山东汉的到来委实给陈家增添了不少欢趣。陈家本是个革命家庭,男人跟着刘志丹“打土豪,分田地”,自“太白夺抢”后再也没有回来,家里剩下个二十五六的年轻媳妇和一对孪生女儿,母女三人相依为命,整日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现在,来了这么个男人,母女三人心里踏实多了。她们悉心照顾这个“红小鬼”,好使他的伤早日痊愈,身体早日恢复。可是想想“红小鬼”身体休养好后一定得走,年轻女人心里便每日都要幽怨上一阵子--可怜的人!随着她对这个“红小鬼”的照料,她心里已有了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在涌动。
说来有趣,尽管年轻女人整天管一烈叫“红小弟”,可是,“红小弟”却从未喊过她“陈大嫂”。只让她甭给孩子缠脚。除此之外,表现得不更人事,见天逗着七岁的桃花和翠花。起初,他在病床上给姐妹俩讲“红小鬼”的故事,那“红军帽”的动人故事就听得两个小孩子涕泪涟涟,缠着向他要那帽子,他总是说:“总有一天,你俩会得到这帽子的!”后来,等能下床活动了,他便领着一对姐妹在小院子里跑来跑去,两个小孩子整天开心得没办法,不断地叫起“鲁大哥”来。
五、九龙河轶事(3)
“鲁大哥”便给她俩教起了字。
女人见此光景,怎好说什么!
“伤筋动骨一百天”。转眼,到了三月,“鲁大哥”的腿真正好了!姐妹俩便拉着他到河边桃林里玩。三月的桃林,落英缤纷;明澈的河水“哗哗”地流过,裂石清晰可见,鱼儿在清水中畅游;和煦的阳光照耀之下的桃林,成千成百的蜜蜂“嗡嗡”地闹着,大小的蝴蝶飘来飘去……就在这沁人心脾的桃树丛中“鲁大哥”给姐妹俩教了《浏阳歌》、《十送红军》等歌曲,姐妹俩笑得像泪人一样,竟唱不出声来。他们知道,“鲁大哥”走的日子来了!
一天清晨,山东汉早早地起来,挑起木桶便向河边走去。等他担着水往回赶的时候,隐约听到村口传来女人的哭泣声。他以为是狼叼了谁家的孩子,连忙放下扁担,寻声走去。朦胧中,一个女人的身影正在微明的晨曦中颤抖。山东汉跑了过去想问个究竟。不料,还没等他开口,那个女人便一下子抱住了他,头抵着他胸口,痛哭不已。他知道,当时受苦女人多,便试探着安慰道:“大嫂,你有啥委屈,讲出来给俺听!”
那女人不作声,却把他抱得更紧了。他被抱得喘不过气来,便说:“大嫂,你有啥难事哩,俺堂堂山东汉办得到!”
“红小弟!-小弟弟,你别走了!”竟是陈家女人,“留在嫂子身边,嫂子一辈子会好好待你……”
“陈大嫂-陈大娘!您待我不薄,我姓鲁德今生今世也忘不了您哪!”他挣开女人的胳膊,“可俺是革命军人,迟早要走。为了咱穷苦人民过上好日子,俺这命也整日提在手里呀……”
女人听得哭着转身走开了,山东汉挑着水跟着回了家。
从此以后,山东汉每天都是早早起床,挑水、习武。上午帮女人,下午带着这一对小姐妹到河边散步,捉鱼,唱歌。
日子过得飞快,布谷声声,小麦拔节。等到姐妹俩唱会了那两支歌,待到两个小妹妹唱歌时不再啼哭,捱到这一对能识几个字时,她们的“红军哥”便走了。
那天早晨,阳光已照过桃林。桃花、翠花从被窝中爬起,却不见“鲁大哥”在院里习武!她俩忙去问妈妈,妈妈也不在。姐妹俩不顾一切地朝村口,河边寻过去。不见妈妈,更不见“鲁大哥”!
她俩往桃林里跑去,不见她们的“鲁大哥”!
“鲁大哥!鲁大哥-鲁-大-哥……”桃林声声,没有“鲁大哥”的影子……
呼声变成了哭声。河水潺潺,欢快地流过……
哭声变成了歌声。青草萋萋,抖动着含泪的叶瓣……
……
日上三杆。桃花、翠花像变了个人样的回到家。妈妈交给她俩一张字条
桃花、翠花:
记忆里,你俩永远是两朵动人的“花”!忘不了你俩的小手拣的“地软软”,掐的苜蓿芽……
暂别了,翠花、桃花!亲爱的妹妹,坚强的生活吧!受苦的人就要得解放……
请原谅,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忘记我,忘记我的“红军帽”……直到有一天,“红军帽”会飞到你们身边,那是我们“诀别”的纪念!
鲁一烈
民国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一日
自此,桃花、翠花对她们的“鲁大哥”总是“哪达里想起哪达里哭”。
斗转星移,转眼十年过去了,到了1947年春。
蒋介石发动的全面内战开始了。胡宗南、马步芳的部队几出陕甘,对延安部署重兵进行残酷进攻。桃花、翠花的母亲被“马回子”棱辱而死。姐妹俩痛不欲生,但想起鲁大哥,便活了下来。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五、九龙河轶事(4)
瓦子堡战斗打响了。火线上的伤员不断被转移下来。参加“战时救援组”的桃花和翠花,担惊害怕地照料着伤病员。每死一个人,她们都要看看,看是不是她们的鲁大哥。她们不敢打听,生怕那不幸的消息传来。这种时候,姐妹俩都深信: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然而,不幸的消息还是来了。夏天,周大勇奔袭陇东高原的部队从前方捎来一顶红军帽,姐妹俩一看,心直往下边沉……
九龙区区长及时了解到这一情况,派人对她俩“执勤”,防范意外事故发生。姐妹俩渐渐冷静下来。但,在严酷的生活面前,她俩还没学会什么!
正在这时。一天,从弯弯的川道小路上,却一跛一拐地走来了一个人。姐妹俩看时,竟是亲爱的鲁大哥!姐妹俩忙奔了过去,三人相视,不顾一切地拥在一起,恸哭之声震荡着凤凰山……
哭毕,看时,却见亲爱的“红军哥”已断了胳膊。跛了腿,姐妹俩又掉了许多眼泪。
山东汉说:“胡宗南没要俺命,拿了俺一只胳膊给他们陪葬去了……”
但,无论如何,姐妹俩亲愿养活鲁大哥一辈子。三人一齐生活了三个月,村里人的闲话来了:“二花事一男,不要脸!”
“他山东汉也太贪了,当心累死……”
“山东汉真福气,宁在花前死,做鬼也*……”
姐妹俩起初并不在意这些。但时间长了,亲姐妹间竟磕磕绊绊,别扭起来了。比如说,做个鸡蛋,桃花端给鲁大哥,翠花便不高兴了;每天起床,翠花起得早了,桃花就会跟着,生怕她钻鲁大哥的被窝……
鲁一烈这边,更难堪了。他本来不愿回来,但大部队撤离已远,加上自己现在成了一级残废,对革命贡献不会很大。所以,他便回到了朝思暮想的亲妹妹跟前。想在九龙川平静地度完一生,不想……
鲁一烈是块“硬骨头”,他绝不听信命运,然而,这回他没了办法。要说爱,这一对她都爱,然而,他能伤得起谁?
鲁一烈性真烈,他做事从不牵连别人。这天中午,他艰难地爬到凤凰山对面的南山顶上,望着河水,主意已定。
他先朝河中扔下了红军帽,然后唱起了《十送红军》。刚听歌声回荡,便见桃花发疯般地哭叫着从河滩里跑来……
可怜的人!花一样,十八岁的姑娘,别了!鲁一烈热泪滚滚,泪水直入河中……
“鲁大哥,鲁-大哥!你瞅瞅我,瞅瞅我……”桃花边尖叫着边跑。
鲁一烈紧闭上了双眼。别了!梦一样的女孩-可怜的人……
“鲁大哥-你瞧瞧,翠花来了……”桃花死命地喊,狂奔而来,已到了河边,仰头瞧着鲁一烈。
鲁一烈猛睁双眼,却不见翠花。他的的确确想看翠花最后一眼,但是这只能留作今世的遗憾了……别了,诗一样的姑娘-可爱的女孩……
鲁一烈重又闭上了双目。桃花嚎叫着站在了九龙河里,也闭上了双目。
一秒钟,两秒钟……五秒钟,一分钟……
怎么?什么也没发生!是不是在作梦……
桃花迷茫地睁开眼睛,南山顶上什么也没!桃花吓呆了-这是怎么回事?鲁大哥呢?
可怜的女孩!她忙穿过河,向南山上爬去。待她惊魂未定地爬到半山腰时,一转身却发现一道沟渠里躺着两个人:是鲁大哥和妹妹!她明白了,是翠花救了鲁大哥,忙连跌带撞地向沟渠跑去。
幸好!两人都没伤着。三人便呆坐着相视无语。
半晌,鲁一烈动了动嘴皮,又不动了。
五、九龙河轶事(5)
许久,许久。沟渠里的荫凉都有些使人冷了,桃花竟又哭开了。哭了好久,才泣不成声地说:“鲁大哥,好妹妹……让我去吧!你俩……好了……算啦……”说完便又抱头哭了起来。
“不行!”鲁一烈的声音。
“姐姐,还是让我去吧!”翠花声音颤抖着,“我见鲁大哥要作践自己已经几天了……与其他去,还不如我让出去……”说着,便呜咽开了。
“不行!”鲁一烈斩钉截铁地说,“这对你们都不公平。”
姐妹俩都盯着鲁一烈。鲁一烈则神色严峻,直盯着斜刺里伸出半天的欲倒不倒的南山,郑重地说:“我已经将同我生命一样宝贵的红军帽从南山顶放流了出去,证明我已死过一次了。在我死的这一回里,我从根本上认识了你们俩。你俩的灵魂是高洁而光彩夺目的。现在,我是在活第二回人。我必须处理好这事!”他顿住了,深沉的目光触向了南山。南山倾斜地遮着河面。他又续上了:“我看这南山也支撑不下多久啦。南山一倒,河流就要改道……”
终于,这位二十八岁的汉子说不下去了。
“干脆,”桃花说,“咱们定个日期。赶八月十五南山不倒,我退出,鲁大哥归妹妹。八月十五前南山倒下,翠花退出,鲁大哥归我!”
……
日子很快流了过去。已是八月十二日。这天早晨,天下起了大雨,九龙川里笼罩着一层凝重的水汽。十三日,继续大雨,但奇怪,河竟没涨。原来,上川没下雨,阳台村下的雨,只能涨九龙河下游。
十四日早晨雨停了。起得早的人隐约看见南山顶上像立着个穿白带孝的人,便告诉了村里人。人们出去看时,天已大亮。远远看去南山顶上竖着一根白木棍,木棍上吊着一绺白布,白布上写着七个血红大字“剑不伤人,情伤人”。红字上,还不断往下滴着血一样的东西……
人们看呆了。
忽然,一声山崩地裂的巨响,南山扑倒下来……
人们惊呆了。
再看时,发现白布血字不见了。
后来,人们才知道,桃花失踪了。
鲁一烈和翠花找遍了九龙川,也不见桃花的影子。他们忙找来乡亲挖倒下的南山,可只找到了“剑不伤人,情伤人”的白布,却不见桃花。
鲁一烈便把这白布血字拿回来,挂在自己的窑里,他对人说:“桃花没谢,她去追那红军帽了。总有一天,俺也要去追桃花……”
……
见我和韩校长都还沉浸在往事里,老太太便又说:“五十年过去了,已半个世纪了,老鲁再也没提起桃花。他是把桃花记在心里了。”
“前天下午,新闻联播都快开始了。老鲁从睡梦中惊醒,说是他梦里在凤凰山下碰见了桃花。我知道小平他爹要走了,便流着泪和他聊了半夜……”
“忽儿,我梦见那咎血字白布被风刮走了,刮到凤凰山上便不见了……我惊醒过来发现老鲁不在身边,就忙叫小平起来寻他爹去。这时,便听到一声巨响。我心一惊,完了,凤凰山倒下了……”
“不一会儿,便有人来说小平他爹在凤凰山下被埋了。”
我和韩校长正要安慰老太太时,她却说:“听,送葬的人回来了!”
我俩忙打伞出去看。只见从院子背后的泥坡里,一路人正轮换地用铁锨支撑着,缓慢滑下来。等走到不远的分路口,大伙都散去了。鲁平大喊着:“不要走,回去吃饭哩!”接连喊了几遍,也没顶事。这下,除了两个吹鼓手,走来的全是清一色穿白戴孝、头上裹着白纱的人,不过是来个。他们每人上半身都穿着白布做的孝褂子,头上的白纱从背部直垂到孝褂子下面,鞋一律用白布蒙了,人人孝褂角上直往下掉着水柱,个个浑身哆嗦着,到了院落跟前,吹鼓手便又吹起了祭灵,两只喇叭碗上直淌着两道瀑布……
五、九龙河轶事(6)
我和韩校长忙把伞拿上去给年龄大的两个人,那两人像没看见一样地走了过去。这时,鲁平上前来,他眼圈红肿,神情有些木然,带着疲倦面容,激动地说:“韩老师,老同学,辛苦了!”
我俩连说“没什么”。我问:“还顺利吧?”
他犹豫了一下,说:“还行!”
我忙回去帮着端饭。大伙都换上了干衣服,全呆呆地坐在祭桌前,谁也不吃饭,韩校长动员了几次,鲁平才带头端起了碗。不料,刚端过碗,他便“哇”地一声哭开了。顿时,屋里呜咽四起,我也不由地淌下了眼泪。韩校长噙着泪花说:“侄姨子弟,亲戚们,大家要节哀,不要过度 忧伤……”大伙都更加抑制不住地哭出声来。韩校长便走到鲁平跟前说:“鲁平,你止住声!这娃,你听话!要节哀顺便哩。你先止住声……”
我见鲁平竭力抑制着自己,可还是不由地哭出了声,便对他说:“大个子,你有委屈,你哭吧!”
鲁平嚎啕起来,好一会子才平静下来。
老太太用手帕沾了沾眼角说:“小平,你爸去了,可妈心甘着哩,你爸也心甘着哩!我娃,你已尽了心了!你是个好娃,像你爸着哩……”老太太说不下去了。
好一阵子,她才又问:“那血字白布陪葬了没有?”
“陪了!”鲁平回答。
“那这事就算结束了。大家抓紧吃饭吧!”
韩校长示意我换些热饭,我连忙又把早已凉冷的饭端了回去。
……
快两点时,大伙安顿得像有了点眉目。我和韩校长便告辞了,向姑妈家走去。
韩校长在门外等,我去里面看了看。玲睡着了。我就没打搅,问了些情况,便出来了。
……
雨又下了三天,我和张镇长被滞留在学校背后的饭点上,整日睡觉,吃饭,下棋,聊天,但更多的是想这两天发生的这许多事,生活就像互不相容的两种溶液,稀稠不匀。有时一天等于十年,一百年;有时十年,一百年发生的事情还不及一天多。
这天,吃过早饭,雨小了。“治安小组长”、“临时破迷小组执行总干事”鲁平来了。
我们紧紧地握手。看来,他已经从丧父的沉痛中挣扎了出来,或者是暂时将这种感情埋藏了起来。总之,精神很振作。
谈起那晚“破迷”的事,我揭开了他的迷。他哈哈地笑着:“十年不见,你还是那么思维敏捷。对!根本就没那么多家伙,只有一支警棒,是当保安时弄的。因为这个,他们才拉我当什么‘治安组长’……”他用大舌头舔舔厚嘴唇,有些不好意思。
“也因为这个,我们才也拉你做‘临时破迷总干事’的呀!”我揶揄道。
他肃然了:“那哪是拉?是我主动投诚的。”
的确,当时多亏了这个“鲁大个”。看来,几年不见,他不光个儿变大了。而且胆略也大了。听玲说,他现在财气也挺大。
对于刚刚逝去的那个十年,那个时代,我俩都感慨良多。老同学侃侃而谈:十年前他“投军从戎”,这一去就是五年,91年退伍后,“在珠海闯荡”。
“说说看,有多少家底?今后啥打算你们这些‘款爷’……”我没敢小看他。
他想在城原市郊开个琉璃瓦厂。看着他这么有条有理地谈设想、谈计划,我知道他已做了这方面的市场调查和可行性论证,就差甩开膀子干了。有了这些,加上他素有的大刀阔斧,拼命三郎劲儿,他会成功的。但愿大个子小心些。
见我沉思的样子,他解嘲道:“瞎折腾呗!成事者天也。不像你老同学大大一个文人,墨香过海,笔透纸背!”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五、九龙河轶事(7)
嘿!真有这家伙的,捧起人来一套一套,叫你无话可说。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他突然问:“你发消息了么?这儿没人报。”
“发了!第二天上午王春山捎去的。”我说,“‘破迷’后,王主任冒雨去镇上,说是‘向镇上打防涝报告’……”
“他!他会把稿子好好投出去?没准擦了ρi股……”
张镇长Сhā话:“不会的!春山这人爱热闹,思想弯子却转得鬼快……不过呀,我给你们说哩,我虽然是共产党员,但这神神鬼鬼的事你有时要信哩。”他并且极有经验地讲述了据说是去年的一桩事:他们培训完毕去旅游观光,到“”*寺跟前时,一同接受传道布经,并且合影。末了他语重心长地添上:“想想,连文宣传部长也信以为真,带了资料给地委张书记看……我主观地认为,张书记老婆的病现在肯定被根治了。”
他不言传了,用假设的事实结束了谈话。
我们一阵哑然,都将目光投向门外。
一会,鲁平问:“你写的捐款数字是多少,我和玲玲都想多捐……”
“你俩?-你们呀,会有机会的。”
他却发红了脸,表示遗憾。接着发现新大陆似的:“你不知道,多可惜没写上……”我心急地在他脸上找下文。他这才续上:“那晚,村委会还决定,给看戏的高台村人,不论男女老少,每人记一天义务工。说是借鉴*、张庄、刘峁等四村的经验,让人们尝尝神的功德。”
我不禁失笑起来:真是天下怪事多多。然而,张镇长却见惯不惊。
“村委会的决定这么多,还是以后慢慢写吧,好让不在西部的人听了不至于当成神话。”我说。
鲁平走了。
当天下午,我正懒散地躺在土炕上,玲却来了。她双手向上提着裤管,脚蹬一双香色皮凉鞋,没穿袜子,白生生地脚丫一律向外探露着。很显然,进门之前,她是注意了一下形象的。
见她直愣愣地站在门外,不进,也不语,我便开腔道:“你真精神啊!-还下吗?”
她扑闪着两只大眼睛,眉睫上的水珠抖落在红扑扑的、冒着热气的脸上。用手指将黑黑的湿发往后一拢,拿着湿手直向我脖子上摸来,“不下啦你试试!”真是服了这个小丫头片子了。
我俩一同跑出去看河涨。川里娃娃没听过车响,原上娃娃没见过河涨。真的,对我而言,看涨河还是头一回。很幸运,有表妹伴我左右,又有这时大时小的毛毛雨助兴,尽够幸欣的了。像由于接连下雨而赶晚晴的蜻蜓一样,一群群的孩子赶潮一样涌向河滩,河滩里沸腾起来,喧闹声,激水声,顿时回荡在这九曲河湾里……川里人自有川里人的乐趣。记得上初中时,班里为“是川里好还是原上好”发生了激烈争论,有些同学甚至言行过激起来,班主任专门制止了这场风波。现在看来,川里很好。
我们很兴奋,谈了很多。她问我有可能在哪里落足,我真实地给她说了。她说也想到城原开“服装公司”。我愕然了。
当我们回来的时候,天上已不见了雨,顺着川道往西边望去,天边露出了喜色。一群群羊儿踩着泥泞归圈了,它们的毛色被染成了漂亮的金红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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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曙光升起(1)
天全然放晴了。
费了好大劲,我才将自行车搬到了镇上。此时,已弄得满身泥水,不堪收拾了,只好把车子推着往回走。街道里,柏油路两旁一片汪洋。孩子们便在这“大明湖”旁嬉戏着……见此情景,我忘记了自己的狼狈,精神顿然一振。
忽然,我发现芬正站在她的门前,向这边瞧着。她的眼睛是那么明亮、水汪,神情是那么镇静,又是那么羞涩,以至于我几乎都快不会走了。
“路明,你过来!”她竟叫起我的名字来,而且是那么自然而肯定。
我走了过去。她转身进到店内,我跟了进去。店内只有我俩!
她拿了张报给我看。我见是《城原报》,并且看到一则消息已用铅笔划出--《破迷信大倡科学,捐现金巧支教育》--这正是我发的稿子!令我惊讶的是,消息的内容已有改动,大意是在镇政府和教委的领导下进行了一场群众自我教育和捐款助学的活动。这样,我的稿子除了题目,就剩“城原社通讯员路明”几字未改。
读者可以看到,我当时真的是怒了,脸色一定很难看,以至于一旁的芬不知所措了。
“这是哪里弄来的?”我粗鲁地问道。
“是从我表哥……宏东那儿拿来的……”她的声音有些异样。
“宏东,宏东……”我喃喃。
“就是镇上文书。”她以为我不知道这人。其实我只是第一次听到她与他的这种关系而已。
一阵沉默。
“他也写了一篇……”声音怯生生的。我有些后悔自己了。
我就不信这个宏东能写出什么稿子。然而,读者可以看到:……又讯:“城原地区城东县石盘镇阳台村24日晚的“破迷支教”活动,在全镇全县引起了强烈轰动,截止5月26日,镇党委已查封庙宇5座,勒令停建庙宇3座……近日,省电台已派出专人,汇同城原电视台赴石盘镇现场摄制有关详情。一部题为《破除迷信,弘扬科学,弘扬正气》的专题纪录片将于29日在城原电视台的‘社会经纬’栏目播放。云云”
一阵头晕目眩,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猛然,我听到一阵抽泣声,便使劲要站起来,然而身子被绵糊糊的东西裹着,怎么也站不起。原来,不知何时,我已到了床上,身上盖上了太空被,被芬牢牢地按着……我有一种身游太空的轻飘感,脸上胸前湿湿的,恍惚中感到还有滚烫的什么东西在不断下滴。顺着下滴的方向看去,只见芬脸上挂满泪珠,眼中噙着泪水,额头沾满汗珠,惊疑而关切地看着我。这种眼神好像在哪里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
“你怎么啦?”我俩同时问道。这一问打破了刚才的尴尬局面。她脸上慢慢露出了红晕,害羞起来了。
“我没事,谁欺负你了?”我问。
她慢慢看着我,当终于证明我没事时,便又哭泣起来。我连忙翻身下床去哄她。谁料,这样一来,她颤得更厉害了,总是背着身子。这时候,我看到,就连她头上的发丝也似乎带着极大地委屈。
看来,一时半会,她是不愿意不委屈下去的。
我没有办法--我几乎不知道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时,我听到“小芬,小芬--”的声音,回转头时,却是胡镇长!
他小跑着进得店来,脸上堆满殷勤的笑容,却不料店内是如此光景,于是乎,尊容上的笑意凝固了,只是一味半张着嘴,像是回味什么,又像陶醉于眼前的情景。亲爱的读者,在这个镇上,我何曾看见过我们尊敬的胡镇长的这副模样,我们只是不时地听到他的报告和照他的指示去办事而已。当此之时,连我们的一镇之长也不能应付了。如果“逃跑”是解决问题的办法,那么他会毫不踌躇地把他的身体“位移”出去的。
六、曙光升起(2)
一切都在沉默,只有苍蝇在嗡嗡作鸣,西碰东撞。
这个时候,我是不愿意走开的。我将报纸往床上一扔,狠狠地坐在床沿,冷眼看着这一切。
一见报纸,胡镇长像获了救似的,眼里放着光,收回的笑容重又被放了出来,露出惯常的亲切态度:“路,路明,报上的事你看了?”
“对!”
“你看咱这熊地方,这鬼天气,交通不便,所以,电视台采访也没找到你,也没到阳台村……”
我不愿意他这么声气说话,便直截了当地问:“我那稿子是怎么发的,怎么面目全非了?”
“这我不清楚-不清楚!这与镇上无关。”他有些振作了,因为他能代表一个镇发表言论。
“你们镇上花费了那么大‘心血’搞的‘破迷支教’活动你也不清楚?”
胡镇长一时语结,眼球乱转着,两只手不时轮换地搔着早已|茓顶的头,像下决心似的:“不知道,这镇上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这阵子在忙别的。我要忙别的去了,你们聊。好好聊--”他朝芬扬了一下秃头,走了。
“这秃驴,早该死了!”胡镇长前脚刚踏出门,芬便骂道。我惊异于她的从未有过的粗鲁。抬头看时,却见她柳眉横摆,眼中露出决绝之光。我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昨天有集,今天是七号、二十七号。”见我有些着急,她又说:“公家人二十九号了。”
“那片子今天就能播出?”我一半自问,一半又像问她。
“那还有啥意思哩。”她看了看我,“还要心思关心?”
是啊,这一切再不用关心了。我对自己说,伙计,你何曾关心得了?不如回去歇着吧。
见我欲走的样子,芬连忙抬起手上前来:“明,路明,听说你要调走了……”
“调走,谁说的?”
“宏东哥说的,说文化局的我姑夫到镇上调查过。”
芬捏着衣角,停下了,低眼看着脚地。
见她那样儿,我说:“我不会那么快从你身边消失的。”
“真的!”她像得了保证,快活地像头小鹿,在脚地跳了一回,又顽皮地站在我面前。
那可怜可爱劲儿,不禁使我心头一颤,头脑一热,身体好像要炸了一样……我直直的站在那儿,直直地盯着她。她仰着脸害羞地看了看我,低下头去,随即又抬起头来,目光向我大胆地投来。我一把将她搂在怀里……
这几天,人们关心得热点,不用讲,将是那“弘扬正气”的记录片;而目光的焦点,自然更不用说,便是我。我已能够明显地感到人们对我的鄙夷和不友好,然而这一切对我都没有什么。几分钟前,那神圣的一吻,足够我回味上一辈子,这两天正好作我的障耳物和闭目散,使我身心处于一种高度严密的保护状态之中。
回到学校,我渴得厉害,端着杯子去周红那儿倒水,同时想打听打听消息。不料他的门却锁着。我又走向冰南的房子,结果一样。我知道他俩都上课去了。中心小学课程紧,教师很少有闲余,这我是有切身体会的,然而,嗓子眼里在冒烟,水不能不喝。我只好到校长那儿去找了。
校长的门虚掩着,但我还是小心地敲了起来,不想门一敲却开了。郝校长蒙着被子睡在床上,听到声音后只是动弹了一下,沉闷地问:“谁---”
“我--,倒杯水!”
“噢,路教委,你倒,桌上有水,你倒!”他坐了起来。
我已经等不急了,见桌上的罐头瓶里有水,便不客气地痛饮起来。猛然,我感到脸上冰凉的东西在跳动,并且所到之处痒痒的,一会儿竟窜向了脖根里,一种异样的感觉使我怪叫了起来……书包 网 想看书来
六、曙光升起(3)
“怎么啦?路明,你怎么把鱼儿喝啦?”郝校长的声音竟有些紧张。
“没--,我脖子里有怪东西……”我颤抖着声音说。
“哈哈哈---,没事!是美人鱼要和你好哩!”郝校长从我的脖根里摸出了一条小鱼。
我惊讶地望着这一切,不知发生了什么。
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时,我不禁大笑起来,同时对这位的“搭救”打心底里感激起来:“只可惜将你女儿费事捉来的鱼儿弄得半死了!”
“没啥,没啥!算你运气好。”他用眯缝的眼睛瞅瞅我,又说:“该你倒霉时,你放个屁也砸脚后跟!”
我这才注意地又看了他一下,他的脸像是不大周正,表情沉闷--该不是他倒霉了吧。
没轮上我问,郝校长便唉叹着讲起了自己的倒霉事。原来,上周星期二晚上,教师灶房里闯进了两头大猪,对灶房里来了次“扫荡”,她买来的两袋面、半筐菜和一壶油被吃了个净光。炊事员将那两头猪圈了起来,猪主便找他这位校长闹事。最后,经镇上宏东说情,用20元钱领走了两头猪……他的气还没消完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件事。第二天课间操上,一个老头赶着一群羊直冲向正在做操的学生……郝校长差点没气死,这两天对什么事都不管了。
听了他的诉苦,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什么也没说地走了。他却跟了过来,劝慰开我了:“划不来为这号事着气。这号事多着哩!我在金山乡教书那三年就见了不少,只不过人当时有些生气……你已是走的人了,一走白了,什么事都好说……”
郝校长出去了。我便关紧了门,懒懒地头枕着被子躺下来。一躺下来,便又想起了芬,想起了刚才的情景:她的唇儿多柔哇,吻着令人恍入梦中,她的小嘴多甜哪,亲着叫你心儿颤抖……噢,可爱的女孩,她紧闭着双眼是那么沉醉于我的吻……
“砰砰---”,谁在敲门,我连忙去开,却是黄主任。
“川里啥都好着哩吧!阳台小学没出问题吧?”他问。
“好着哩!”
“你那篇稿子可给咱们立了大功啦,镇上很满意,将去年欠咱教委的三万元拨过来了。你是咱教委人,镇上公民。写稿子应多提镇上和教委。你那稿子发时我审过……”
见我神情不对,他又阴沉下脸来:“张庄张校长,*魏会计反映,说你查帐时乱问哩。给你安顿过,那几万元是咱教委管饭费帐上冲不出去,才压到各小学。”
“你没给我安顿啊?”我忿忿地。
“没给你安顿你也明白,天天跟上吃着哩……”他训开了。
呜呼,无法可想!我是怎么吃的呀?不到半月就吃了数万元!
“这两天,好好蹲着……”说着,他走了,好像要去哪里消他那肚子里的气。
等他一走,我就又想起芬来……
这几天,我忙急了。
快“六一”了,全镇各小学都要来镇小学参加“文艺汇演”和“春季田径运动会”,我又要编印秩序册,又要制作节目单,还得写解说词。我这个干事可真有事干了。
黄主任在院子里向人们大声吆喝:“人说这教委工作闲得很,看我们忙不忙……”
那天上午我正在赶制节目单。忽听黄主任喊:“路明,电话!”我连忙举着油手往丁会计办公室跑去,不料电话已断了线。丁会计说:“是你弟打的,说他在县上,叫你赶紧下来。”我没支声地呆着,黄主任却说:“那你快点下县里去吧。”
我收拾了一下,赶忙去街道等车。我心里乱极了!这个弟弟,自前年高考落榜以来,一直都是家里最大的负担和一切不快乐因素的总根源。因为他,父亲明显地苍老了。每每想到这些,我也常赔许多眼泪;同时又暗恨现代教育培养出了这样的懒汉、懦夫。“五一”前弟弟自一个煤矿归来,提着VCD,精神和身体都好多了。我们都打心里为他高兴,他终于抚平了心灵的创伤,可以勇敢地去社会上摔打几回了。不料,这还不到一个月,他便回来了,而且还要人接。我的心里掠过一丝不详。
六、曙光升起(4)
一小时后才有一趟车。到了县上,我连忙往车站走去。不料,前面的小车停了下来,车门打开,竟是栗局长。他笑容可掬地说:“小路,几时下来呀?老肖打过招呼,要你先来我们局锻炼锻炼,过度一下,再往地区文联走也不迟。”
我平静地听完,客气地说:“我没时间考虑,一天忙着呢。”
“下来就好了,我们局里挺闲的……”
“说真的,太突然,我接受不了!”
“怎么?接受不了!”栗局长吃惊地钻进车子,“那好,我再跟肖主席联系……”
车开走了。
来到车站,却不见弟弟的影子。停车场、候车室、车上,甚至附近的所有店铺都找过了,就是不见人。我失望而心急地去上厕所,正在撒尿时,隐约地看到蹲在那里的人像弟弟,待我仔细再看时,却听着人喊“哥--”,正是弟弟!他的声音软绵绵的,细若游丝,带着一种飘忽未定的感觉,一听给人一种凄凉之感。
我惊疑地问:“你怎么啦?”
“我有病啦,痢疾……”声音更加虚弱,令我不忍再听。
我辛酸极了。借着厕所里昏暗的光,我看到他消瘦得令人可怕的脸是那么窄,那么黄,脖子细而长。我不忍心看地出了厕所。
一会儿,弟弟出来了,用手提着裤子。他的裤子和上身的T恤衫脏兮兮的,脚下的皮凉鞋非常破烂,被半拖半穿着……这就是我平时亲爱体面的弟弟?他以前甚至不愿人知道他是一个民办教师的儿子,今天却一切都不顾了!
原来,弟弟这次是在咸阳一家纸箱厂去打工。一开始干得挺不错,常跑西安搞业务,还见过接克林顿的车队呢?可是,后来为厂里工人的营养卫生一事,与老板的弟弟闹翻,被那小子用砖头打昏过去,后又染上痢疾。据他说,他脑子已受了刺激……
我痛感怂恿弟弟此次闯荡的过失,同时为弟弟的遭遇而不安。近一年来,弟弟跑遍了大半个中国。先是到深圳打工,不到一个月便告苦而归;接着去了金昌、兰州,耗去了几千元;而后二去金昌,转到北京,在北京呆了十几天,借了许多帐才回到了家;最后是去煤矿,再就是这次。
我苦苦地想:为什么一个身受教育十几年的青年不能很好地谋生?弟弟也曾认为读书上大学不是唯一的出路,但一旦接触到实际,他便立即认为:社会没有他生存的空间,只知空掷金钱,虚度光阴了。
这几天,我的烦恼真正来了。我得照顾好弟弟的身体,又得为他的未来考虑。一个弟弟可以不考虑哥哥,但,一个哥哥无论如何都得考虑弟弟。然而,弟弟的最终决定却是念书---他要参加只剩三十八天的高考!
一切都已决定,该办的手续也已办好。他终于又回到了课堂,真真正正地投入了学习。
这一天,正是“六一”。天热得下火似的。空气中弥散着燥热味儿,人们都穿出了最凉快的衣服,冷饮的生意好得出奇。我穿着黑白相间的T恤衫,立时感到脊背上一道道发烫。
全镇的小学生都集中到镇上,小镇顿时热闹起来。经过盛大的游街之后,十一点“文艺汇演”开始了。由于太热,没有戴帽和带伞的人们只好躲得远远地看。除了评委和演员、工作人员而外,台下空空如也。黄主任板起面孔,但也没有办法。便大骂起天来,说是“天有神经病”。
不要说,这天还真有神经病哩。
第二天清早,天阴沉沉的,周围一片清凉。人们都穿上了外衣。比赛刚进行了一会儿,起风了,冷飕飕的。大风扬起的尘土,使比赛发生了困难,起点发令枪的烟终点计时员怎么也看不到。计时组只好看烟为听声了。郝校长抱怨成绩失真。韩校长跑来找我说,他们学校跑的最快的“种子选手”因为大风已被无情淘汰……
六、曙光升起(5)
然而,不多时,再也没人找麻烦了。大伙都因为怕眼睛里进去沙尘或是冻得难忍而躲开,偌大的操场已经没有几个认了。风卷着各种冷饮皮,吹落得树叶和运动员号码牌,甚至记录单在沙尘里乱窜。有些项目的运动员大多弃权,到场的运动员不战而胜地进入了决赛,甚至取得了名次。黄主任气得撅着嘴,直骂“天疯了”。
好容易熬到早饭。我回到房子时,却见芬在里面。见我进来,她惊了一跳:“呦,瞧!真正一个‘白毛男’!”
我照照镜子,果然不假,头发里不知钻了多少尘土,整个面孔土熏熏的。我连忙解嘲道:“上苍不负我,我必不负上苍!”
芬是来送毛衣的,她给我扫去了身上的尘土,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我,不言传了。多日不见,她变得更俊俏了,看着让我心颤。然而,早饭铃响了,她便走了。看着她的背影,我似乎感到沙尘也透亮了起来,周围挺热乎。
早饭后,我真的感到冷了,便怀着异样的心情去穿芬送的毛衣。毛衣被装在一只写着“法国超级购物中心”红字的黄|色塑料袋里,红红的颜色,让人看着心里温暖。拿出时,竟是一件新毛衣---像刚织成似的,整齐的折叠着。打开一看,细密的针角,匀匀称称,丝丝线线,总关情。这是给我的吗?我有些迟疑了。半天,才穿起来,心想,姑且穿之,完了便还人家。
待我穿上,将手从袖口往外一撑时,袖口里竟飞下一只千纸鹤来,我连忙捡了起来。千纸鹤用有荷叶的信笺折成,身上写着:想了解她的心吗,请打开!
我急忙关紧了门,心跳着去“解剖”这只千纸鹤。
路老师:
你好!今天给你写信,不知说些什么!
从过去的某天起,我便有一种心思,无处去说。那天,神娃的一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使我感动得直掉眼泪。只为一句“神话”,便要苦求一生!亲爱的人,为我祈祷吧!
这件毛衣,打成已有一年。--去年初中毕业闲着没事打的。一直没机会送你,今天沙大风猛,你穿了吧!
祝,比我好!
许芬
九六、五、一
爱情啊,来得这么快!令人喜不生喜!
女孩啊,竟是如此神秘!让人想不明白!
尽管我在心里对芬一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特殊情愫,但相见只不过在今年春天,真正相识也才有十天。四天前的一吻,已使我惊魂未定,今日的一信一衣,尤令我感动有余。
生活啊,竟这般令人陶醉!人生多么富有戏剧性。
小家伙,根本就是在对我发动一场“‘图谋已久’大的袭击”-她信中说,去年毛衣就打成了!可去年我还没认识她呢!更不用说“过去的某天”了。更何况,她认真的叫我“路老师”,让人一听就得正襟危坐。……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命中早已注定了我俩关系?这绝对不可能!
-我一定要懂你,芬!我要揭开你的神秘面纱!
……
上午的天气更加糟糕了,风卷着雨星四处游散,衣衫单薄的运动员哆嗦在夏日的冷风里。几个游戏项目真正成为“儿戏”了。端乒乓球比赛时,终点裁判长连判几个“成绩作废”,结果使这个项目无一人取得成绩。黄主任训开了。说他是“实行惨无人道的大屠杀”。裁判长忙作解释道:“我以为还有一组比赛哩,谁知道就完了……要说大屠杀,是老天在进行大屠杀!我老汉都快冻死了……”
黄主任神色方缓和了。姚老师说:“都怪国家不制止滥砍乱伐森林,人们又不注意植被保护,过度开荒种地。你看六十年代,咱们这儿的气候多适宜!”
六、曙光升起(6)
检录台上的小杜说:“我上次回家,我们村为应付上级检查,种草和苜蓿的时候竟没撒种子……”
我听得相信不下去了。黄主任说:“快抓紧比赛……”
运动场上,谈天气的比谈成绩的人多,骂老天爷的比比赛的劲大。我心想,啥时间能有国家的命令“退耕还林草,封山育林”呀,那时,山川秀美的西部才有可能出现。
闭幕式那天,我接了一个电话。是省文联副主席老肖打来的。他问我在工作上暂时有啥要求,我说暂时没考虑。他就问他能帮我什么忙,我说能否说个情让教育局准许我考研究生,他满口答应了下来,说我可以从现在就复习了,并说他很能理解我这种心情。
我真是太感激了,快要高兴疯了!
考研是我的夙愿。
94年我本科毕业论文答辩时,就和苏启智导师联系过考研。苏导师对我的精神大加赞赏,并鼓励我说:“你们自考生确实不容易,像你这样在四年时间里由一个中专生变成了一个本科生,更难哪!自学成才可说是为国家做双重贡献了。现在,你有这份雄心,很好哇!后生可畏,在同等条件下,我录取的是你。”然而,当我复习了6个月后去报名,谁知教育局却不让参加报考。说是“影响工作”,人秘股长说:“如果你有精力,可钻研业务嘛!”
我说:“我哪有实力,只想试试……”
可人秘股长担心的是:“如果你试一试,考上了怎么办?”
当晚,我做梦也心寒,我用我的青春体验了“心在流血”的伤痛。没经过此事的人不会明白这个的。近两年来,我文学上的进展,可说是对我人生最大梦想破灭的一种补偿。然而,补偿并非考研本身呀。
如今,天上掉馅饼。我又可以奋起直追我的梦想了,这怎么不令我欣喜若狂呢?我已经感到生命的太阳在*吐焰了,我的身心有说不出的活力,胸中充满着无比的热情,脑子惊人的冷静……我就像一艘停泊在军港中点火待发的战舰一样,准备随时做一次艰苦而又义无反顾的远征。
好在,经过查询,现当代文学专业的课程设置两年内尚无重大调整,除政治、英语全国统一命题外,中国文学史包括人名的《古代文学史》四册和人名的《现代文学史》三册,语言文字学包括王力的《古代汉语》四册和黄柏荣的《现代汉语》上下册,另《文学概论》和《语言学概论》任选一门。这样,教材不成问题了!接下来是,我得用自己的钢牙铁齿去啃眼前这些“硬骨头”。我有一种极度的战斗的快乐。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我得有一份极为详尽的读书明细表。时间以小时计算,内容以页数计算。从现在6月4日到元月21日考试,有230天,除了办理报名手续计划用3天外,每日按17个小时计,总计有效学习时间有3859小时。而各类教材连同辅导资料有26本大书,计7949页。每小时读3页,到时只可过一遍教材,显然不行,我决定每小时读12页,每天读220页。这样,赶考试能过三遍教材,又有专项复习时间和机动时间。
每天的学习量定下来后,我便着手制定具体的课程表。我将各种内容的页数写在台历上,供实际学习时严格遵守。比如说,7月15日是这样安排的:早,五点到九点,许国璋《英语》第三册 共50页;上午,十点到两点,人名《现代文学史》 页共50页;下午,三点到七点,王力《古代汉语》卷二 共50页;晚八点到十二点,人名《语言学概论》 共50页。
六、曙光升起(7)
另外,我还给自己制定了几项纪律:一,秘而不宣,尽量不让人知道你要考研;二,严格遵守读书明细表;三,加强营养;四,加强锻炼。
正当我要不宣而战时,那天早上,芬却来了。她扎着两只羊角辫儿,辫子上Сhā着艾蒿,我一看,真正的“香草美人”。便开玩笑说:“噢,婵娟哪!是屈原派你来的吧?”
“哪里,我是给一个小男孩送荷包来的。”见我无动于衷,她又说,“你怎么连屈原都不纪念呢!”
我才意识到今天是端午节,怪不得上大灶吃饭的人那么少,他们都嫌灶上伙食差。便说:“全不察余之衷情,我是要以实际行动纪念屈大夫呢!”
“太深奥了。我说不过你!”
我笑着对她说:“你来得正好,路老师要问你几个问题……”
她笑开啦,两只辫儿在胸前摆动着:“你别问啦!有些事情不能清楚!”
“有些事情不能不清楚。”我示意她坐下,“你什么时候认识我的?”
“早啦!”她很认真。
我不能相信,又问:“那毛衣是去年织的?你是哪里毕业的?”
“对呀!我上的镇初中。”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便猛然问:“你叫栗婧儿,是我的学生?”
她募地红了脸,瞅了瞅我,见我是投石问路,就说:“别问了,有些事情,你永远别明白!”
我心不死,还要问。她便岔开话题:“你什么时候认识我的?”
我想跟她开玩笑,便说:“我认识你的时候,你还留着光光的头!”
她站了起来,嗔怪地说:“你坏,我绝不做尼姑……”说着,灵巧的小拳头便砸来了。
我一把抓过她的手,她的手多么柔软啊,捏着让人心猿意马。她低着头,不作声,像是等着什么。
“你抬起头,我看呀,看你长什么模样,看你漂亮不?”我声音有些异样。
她抬起通红的脸,额前的刘海挂在面上,吃吃地笑着。我拢去了她面前的头发,用两手轻捧着她的脸。她很激动,嘴唇抖动着,呼吸像很困难……
我问:“想我不?”
“想哩!”她声音颤抖得厉害。
“我也很想你,想着想着便想不起你的面孔了……你说怪不怪?”
“……”
我猛地将她揽到怀里,她呻吟了一下,闭上了眼。我便狂吻起来,她用纤臂紧紧抱着我。长长的吻,她不断呻吟着,呼吸很急促。
我都昏迷过去了。
她的双峰紧抵在我胸前,使我全身发痒。我便去抓住她的Ru房,她却挣脱开去,低声说:“有人哩……”
我忙放开她。她却笑了,双颊飞上了两朵花,面色红润,感激地看着我。
“爱我不?”我问。
“……”
“头一回接吻,你啥感觉?”
“上一次我很紧张,什么也没感到……”
“美不美?”
她摇摇头。
“那是你不爱我?”
“不,不!”她使劲地摇头。
“你的字怎么写得那么好,像你一样美!”
“我?”她很吃惊,“我的字不好,人更不美!”
“你什么都好!还有一点,你的小嘴很甜蜜,让人不敢亲……”
她笑着:“那你就甭亲啦!其实我佩服你的字哩,你讲课一定很棒……”
“你几时见过我的字?”我大吃一惊。
“这-这里就有!”她头向下努一努。
我佩服这小女孩的临乱不乱。这时,她却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一只荷包……
七、无情岁月增中减(1)
6月5日,我的“远征”开始了。这天凌晨四点半,我起床锻炼。我偷偷地在操场里跑了25圈,回到房子里做了25个俯卧撑,接着来了个冷水浴。时间正好是五点。我拿起英语书,不想四个小时下来,第一册英语书便复习结束了,来了213页。我心里想,这不算,因为后面的要难得多。我便在书的最后一页填上:路明为考研第一遍复习于6月5日晨。
当最后一口饭还嚼在嘴里时,我已返回了房子,开始本天第二阶段的“战役”。幸好,到两点午饭时,我读到《政治经济学》的73页。下午,我看了《现代汉语》47页。晚上是《古代汉语》,两小时,我就看了50页。十点,我便酣然入梦了。
这样,一连四天,我都顺利向前推进着。但我必须不能太乐观,因为教委工作是阶段性的,忙起来就没时间看书了,我必须为后面“攒些老本”。
这天,我已经完成了学习任务,便用给弟弟写信的方式鼓励自己。弟弟返校后的第一次考试总分367,比他去年的高考成绩要高些。看来,我的弟弟路亮,路是有些亮了。然而,弟弟的形势不容乐观,离“黑色七月”那天只剩29天了。我是真正的担心啊!然而,我却热情而激动地写道:“……无情岁月增中减,有志人生苦后甜。让我们共同勉励,开创美好的明天……”
这一天,正好是星期天。我正在复习英语,忽听“May I come in?”的声音。我知道这一定是周红来“视察工作”了-自从我复习以来,第一个知道我秘密的就是他。那晚,他来问:“这么忙着‘备战’,是不是要打一场无硝烟的现代战争?”我知道瞒不过他,就承认了。从此,他每天都过来,聊聊复习的有关情况。这不,现在又来了。-我边开门边大声说:“Yes, Come in!”
他便不客气地进来了。一进门就说:“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昨天下午我回家来校时,见你弟弟和一个女子-大概是他同学吧,坐在菜子川坡头的路边谈什么哩……”
我差点没气晕过去。
见此情景,周红不知所措地说:“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你现在复习挺忙里,但今早上反复一想,不能啊,一定得将事情告诉你。咱俩也不是一般的关系了,我不能瞒你,尤其在你弟这事上。咱们也不是一见男女生在一起便大惊小鬼,像鲁迅讽刺过的,要人家戴防毒面具;路亮情况不同,他和我也打过麻将,挺熟,前年又住在我哥那儿;你想想,他社会各行试遍了,都不行。今年复习第三年,可说是活第二回人哩。现在,再不抓紧,一有闪失,怎么办呀……”
我差点气晕过去。
“你别不相信。他俩靠得很近,虽然手里拿着书,但根本不是念书哩!”
“我相信,我弟弟属啥我清楚。你刚开头说时,我便知道了。谢谢你直言相告!我弟弟把我气死了……”
“你甭气,其实你弟脑瓜挺灵。初中三年成绩平平,但半学期努力后竟考上了县重点。他上高中后,肯定没学。去年到地区一中,也没学,我哥常说哩。现在……”
“你说我该怎么办?”
“要管哩,但要注意方法!”
“天下雨哩,怎么办?”
“借个摩托,柏油路不怕啥。”
……
我到中学找程军要摩托。一进校门,就听一位教师在讲:“关于这个问题,我想展开论述一下:此人通过直接写人和间接写人,将人写得异常感人……”我知道这是初三在补习。
七、无情岁月增中减(2)
到了程军房子。他正在给未来宝宝放胎教音乐。见我进来,程军媳妇孙秀梅有些不好意思。程军却咧着嘴说:“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嘛!老同学,你说对不对?”
“对,教育是根本,孩子是希望哪!”
“对是对,但这眼看都六月份了,我们才发了二百元。”秀梅忿忿道,“不要说希望啦,根本啦,就我本人来说,这肚皮都要瘪了!”
我忍俊不禁:“你这肚皮不是饱得挺厉害么?”
秀梅和程军笑了起来,程军在老婆肚皮上神气地摸了摸,神秘地说:“小心,小心!秀梅同志,毛主席教导我们:风扬长宜放眼量,牢骚太盛防断肠。你看看,刚才的胎教效果叫你这牢骚给抵消了!”
……
柏油路被雨水冲洗得一尘不染,“雄风”摩托破水疾驰,我紧缩在车上向菜子川驶去……
菜子川坡头,满野是葱茏的刺槐,一棵接着一棵,每棵的叶子都密得不透气,雨水顺着湿黑的树干淌下来,叶子上水珠清亮透明,滚动着,一转瞬便不见了……。公路便在这一重一重,起伏不断的刺槐林中盘旋而下。两旁的刺槐和田垄的小麦花芬芳馥郁,夹杂在水汽里扑面飘来,使人一下子神情气爽起来。我不禁想:这水汽迷蒙,又浓又翠的景色,不就是一幅青绿山水画么?不知,可怜的弟弟,昨天在这山水画的何处流连风景,葬送青春?
到了菜子镇,雨已停了。
我直奔弟弟在校外的住处(这个弟弟,上高中以来,令人费解的是一直不住校)。十几天以来,我已到他住处来过三次。现在,房子里空空如也。桌上床上胡乱放着复习资料,测试卷,抽屉里是我上几次带给他的各种补脑药和营养品。我忙去问主人他的下落,女主人热情地说:“路亮吊完针,就出去了!你这弟弟真用功哪,成绩也好,肯定能考上……”
“他吊什么针?”
“他跟前来没来过女同学?”
“没见过。噢,吊针时来过几个同学,其中有女的……问这干什么?”
“没什么。”
我转身向学校驶去。
城东三中在镇东头公路南侧。新盖的校门楼,望之俨然。这里曾经是人才辈出的地方。六十年代,北京十三中响应“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支农支边”、“支援老区”的号召,曾派骨干教师对口帮扶过这所中学。到八十年代,随着政策的宽松,这些“知青”和骨干便纷纷返城或调离,著书立说了。九十年代,随着地区差异的加剧,连本地的骨干教师也不愿呆在这穷山僻壤。这里被人称为“骨干培训基地”,年轻教师分配这里,三五年便“飞”走了。近几年,三中成了全县有名的“烂摊子”。校长不愿意到这里挂衔,教师不乐意在这里任教。学校规模之小,令人吃惊。全校六个年级才三百多人,高三毕业生人数连续三年竟徘徊在三十名左右。弟弟所在的高三理班便是十六人。一个时期县上曾考虑过撤掉三中高中部,但终因“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和其统辖六乡一镇的重要地利地位而作罢。去年三中的质量有了提高,考了两个本科三个专科一个中专。这在全县教育圈里被传得沸沸扬扬,也给三中办学“开了个‘遵义会议’”。我多么希望这所学校今年高考能“再创辉煌”。
校门大敞着,沿一条柏油马路向下骑去,端对的是一幢三层教学楼,高三理班便在楼下。这落雨的星期天,楼周围有零星的学子在苦读,我有些感动了。
七、无情岁月增中减(3)
透过窗格向教室望去,没人,我便踮起脚到窗下弟弟座位上瞅,也没人。我忙向一名背外语的女生打听,那女孩将脖子扬了一下,我就向楼背后寻去。
还没见人,就闻其声:弟弟正在起劲地背英语。他是那么专注,好像周围的一切都不复存在。我一下子犹豫起来,不知该不该打搅他,索性站在那儿看起他读书来。一旁的高远发现了我:“表哥,你啥时来的?”
“我刚才到的……”
弟弟闻声吃了一惊,忙问:“啥好着哩吧,哥-”
“没事,你出来一下!”
……
我捎着他,沿柏油路向川内疾驰而去。周围,远处的山梁,近处的田地,一切的一切明净如画。田地里,菜农、烟农、瓜农正高挽起裤管忙乎着,他们隔着田埂彼此高声打着招呼,表达着这场雨给他们带来的喜悦……见此光景,久在书斋中的我有脱笼之鸟般的雀跃心情,不觉又加了一把油。弟弟在身后大喊起来:“慢些,你疯了!停下来,什么事嘛……”
我忙停了车。俩人在公路边上彼此无语地各自转开磨工来。我盯着脚下的青草,不禁想起“芳草青兮,萋萋;王孙游兮,不归”的诗句。便下定决心问:“你是不是很用心?”
“是。你已经看到了呀!”他像很吃惊于我的问话。
我不由怒火中烧:“你有没有再次谈恋爱?”
“谁说的?”
“昨天下午你跟谁在菜子坡头下的公路旁……”
“你告诉我,是谁说的!”他怪叫着,扑到我面前,“我要扯下他的皮!等这试考毕,我要给他颜色看……”
“你别装蒜!我是谁?你能骗我……”
“我干什么了!昨天下午我和高远俩人复习,崔校长感动得夸我俩,说我俩是三中的希望,叫我到他房子里喝水……我什么也没干!”他歇斯底里地嚷道。
我闭上眼:“呜呼!这是怎么回事?”
“你要想清楚,你这次再失败,我什么也不管你了。家里那一摊子,你尝去吧!”我气犹未消地说。
“菜子镇哪有一个女子!人家都十几岁的小女孩,而我二十好几了,怎么恋爱……”他喘着粗气,“你将我的学习计划打乱了,我本来……”
“好,好!什么也别说,咱们现在回去将你的铺盖搬到学生宿舍,你必须住在学校!”
“休想!”他狂吼着,“宿舍里把人能臭死!我不和那些傻小子住……”
呜呼,无法可想!他又在说“傻小子”。记得他去年打工时写信就说过:南方街道满是傻头傻脑的“傻小子”,并哭诉着说,他不能和那些人在一起。……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忿忿道:“就你不傻,你的同学大学毕业都成家立业了,而你却混迹在这里!”
“你看着!三中就我一个能考上大学……”他边叫声音边蔫了下去。
我泪花都要喷出眼眶来:可怜的弟弟,你永远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前几次高考,他都是向人们四处宣称自己“要考到北京”,他并且和王刚联系过广播学院的事。
田里的农民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好奇地看着我俩。见我俩又像没事,便很不放心地一边干活,一边不时向这边瞅着……
“走!”我一边发动摩托一边说,“反正你尽快搬回宿舍!”
“绝不!”他迟迟不上摩托。
“走!”我心里糟透了,真想扔下他不管。他却坐了上来。
在学校门口,我停了下来,他默默地下车,头也不回地慢慢进了校门,再也没有在楼背后背英语的昂扬神气,像是亏对周围的一切似的。我难过极了,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
七、无情岁月增中减(4)
……
还摩托车时,秀梅高兴地说:“有你这样的好哥哥,还愁路亮考不上学?再说,他还挺灵。你想,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所谓‘哀兵必胜’,所谓‘知耻后勇’……”
……
这时,程军靸着拖鞋走了进来,眼睛还盯在手里的报纸上:“嗨,我说秀梅,工资有希望了!”
惊得我俩忙凑上前去看。原来教育报上有人提出“教师工资专项”问题。这尚在计议中的事,哪能有准?咱们这些“饥汉”岂可画饼充饥?
我和秀梅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这事来。程军却岔开了话题:“路明,听说‘六一’时阳台小学的报幕学生的普通话惊动了四座,有这回事吗?”
“这。当时我热晕了……”
“叫倪小伊,在五年级,马上上初中。你没看程军正想着人家女孩能分到他班吗?”
“倪小伊-”
“对,倪小伊!”程军说,“我这叫爱才心切。听说这学生经常发表作品,尤其爱好写诗,光练笔写的小诗就有十几本……”
“倪小伊,我想起来了!黄主任常对一些普通话不过关的教师说:‘叫“你小姨”给你教教吧!’”我说。
程军夫妇大笑起来……
我往小学赶,远远地见一个女孩,挺吸引人地站在街道中间,我一眼认出是芬!这不象她的作风,她怎么站在街当中招摇呢?我心里涌起一丝不快,连忙走上前去对她说:“回你店吧,我有话跟你说。”
她没由分说地掏出一封信给我:“你上哪里了,让我好找。”
“有啥话说了就得了,何必信来信去的!”
“话不好留,心不能留,只得留信了。”她背过脸去,说。
“你要走吗,芬!”我扑到她面前,“我宁愿把你心留住!”
她侧过身子,扬起脸,毫无表情地看着街道西头,目光冰冷冰冷。
我真是被她弄糊涂令我,却见在她的视线的那段正站着一个大个子男人。我心里“突”地一沉;该不是……这不,那男人向这边走了过来。他黑衬衫,黑裤子,黑皮鞋,胸前的红领带分外惹眼,这么一个伟岸的小伙让人看着眼熟,走近了,竟是鲁平!
“大个子,你真拿得稳,也不吭声!”
“我前来给你解个围。”鲁平打着哈哈,将目光投向了芬。
“噢,她今天不顺心。”我解嘲道,随即对芬说,“这是我老同学,回你店吧!”
芬向鲁平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我有些难堪,鲁平随即说:“我皮箱还在那边哩,咱们去那边聊!”
“大个子”说他要去城原闯一闯,顺路找我,不想扑了个空。我忙提起皮箱请他回学校,他说:“来不及了,车要到了。”
我问玲的情况,他含糊地说:“不清楚!”
俩人一时语结。我莫名其妙地问:“你认识芬吗?”
“她?”鲁平向街东头一扬头,“你还没给我介绍呢。她叫芬?是不是在那家裁缝店里?”
“哪家?”我转过头去,发现芬竟还站在街中间,背对着她的店,一动不动地站着。
“就是走出来个男人的那店。”
“没错。”我看到芬的店里走出个胖墩墩的人来,“老同学,你看那人是谁?是不是胡镇长?”
“胡镇长我不认识,反正头上|茓顶着哩!”
我一下子紧张起来,莫非芬要出事了,才写的信。这样想着,我忙去口袋里摸出信看-
亲爱的表哥,
你好!
我要到城原去扑腾了。虽然没有见到你,但请你为我祝福永远幸福!
永远的妹妹玲于今日
原来是玲写的信,难怪芬今天古里古怪的。只可惜没见到玲本人-女孩子要自立于社会,有时挺不容易。-我应该鼓励鼓励她呀。于是我对鲁平说:“你知道吗,玲也上城原了。他乡知己,你应该好好保护她!”
七、无情岁月增中减(5)
“这么快!”他惊得睁大眼睛,又泄气地“我怎么保护她?她一个大活人,又挺有头脑……”
“怎么保护你清楚,不防做个大哥哥嘛?”
“……”他更加不自然了。
“上去替我问玲好。”
他点了点头。
这时,车打着尖号过来,我俩便告别了。
一进校门,黄主任劈头就训道:“你干啥了,有急事哩,就是不见你人!”
见他早等在我房门前,我便小心地听他的吩咐。他气恼地道:“瓜种闯大祸了,惹得我姓黄的不安稳……”
“我……”我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黄主任则是铁青着脸,半晌才说:“不关你事,叫雷冰南来。”
我这才松了口气,朝冰南房子走去,敲了半天门,却无回音。我便到五年级教室寻了一回,也不见他。正要给黄主任复命时,却见冰南从校门走了进来。他蓬乱着头,穿一双雨鞋,满身泥点,一脸愁容地走到黄主任面前,无可奈何地伸一伸脖子,欲言又止地低下头来,象是专等这位上司的训斥似的。
黄主任始终板着脸,几次动了动嘴唇,却没说出半个字来。一会,他跺了一下右脚,转身朝自己房子里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你还没有吃饭吧!哎,等不急了……你和路明快到西安寻去!我这乌纱帽小,撑不住你这一折腾。天塌下来事小,这事顶大!”
“路明,你收拾吧!我这就来……”冰南说着朝自己房子走去。我也急跟了进去,问:“啥事?”
“卖X女子跑了,害得她老子我要死!”
“是谁?”
“你快去收拾吧!”冰南抬起头,眼中露出乞求的光。
“说走就走,没啥收拾的。只是没钱,我得……”
“我带着哩,你甭管这些!”他已换好了衣服,“现在就走……”
我回到房子,朝皮包里塞了几本书,便跟他一齐出去等车。
一时没车,我俩便钻进馆子里吃饭,侯师边招呼我们边问:“海荣回来了没有?”
“再甭提你这侄女啦,简直把人往死里整……这不,我俩是到西安去找!”冰南哭丧着脸,就差没哭出来。
“也怪我给了他一百五十元钱……”
冰南像疯了一般:“你给令我她一百五十元钱!你这人咋这么没头脑,一个四年级小学生借钱,你也能给……”
“她说她爸要到西安进货去,你说我大哥借钱,我……”
“一个小孩子的话,怎么能当真?”冰南没好气地又道。
这时,听到黄主任的声音:“车来了!路明,冰南-”
我俩赶忙出去搭车,侯师则叫着:“饭来了,饭,饭!钱-”
临走时黄主任下了死命令:“找不回人别回来!”
我简直要骂娘了这何异于大海捞针!冰南又沉重地说:“难哪!黄主任也可怜,上周五被余局长狠狠训斥了一顿。星期天他都没回家,可等来的却是县委龙书记的责骂……”
“都怪这个侯海荣……”
“不,都怪我把思想工作没做细。这学生本来就有辍学念头,也怪咱运气不好!”冰南自责地将头靠在座位的后背上沉默着。
真是人之倒霉,其言也善他这是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我问:“你打她了吗?”
“没有。”他转过头,面对着我,很真诚地说,“我当时狠狠批评了她一顿,没动她一指头……”
“那你今早干啥去了?”
“我到沟里找了一趟。”
“到西安找不到侯海荣怎么办?”
“找不到她,我就辞掉工作!”
“那国家岂不白培养你了?”
……
我俩到西安一寻就是六天。城原办事处的服务小姐和我俩都混熟了。有一位叫郑丽的二十一、二岁的女孩甚至疼起冰南来。每每我俩拖着一身的疲惫爬上三楼时,郑丽就会将备好的茶水递过来,并且极温柔地说:“别着急路老师。冰南,你怎么愁成这样子了……”
七、无情岁月增中减(6)
每当我夜间攻读的时候,郑丽便会拉冰南道服务室聊天。这样几次,冰南竟情绪好起来了。我就警告冰南道:“你可当心点,别让城里娘儿耍了你!”
冰南正经地说:“她哪里是城里妹?她是正城人,她姐郑丹和我师范同班。因此,我一见她就眼熟,我俩一在一起就亲切……”
“亲切!是亲热吧?”我逗趣道,“谈谈接吻的感觉。”
冰南并不回话,半闭着眼,像是回味什么。
我突然想起芬来,才觉着在这座古城里逗留过久了,也才想起该给芬买个礼物。
第二天十点,我抽空到钟楼书店跑了一趟。回来时,听到房间里有抽抽泣泣的声音,我连忙蹑手蹑脚地退了回来,坐在服务台上读起刚买到手的《宋庆龄传》来。读到宋庆龄为了和孙中山在一起,而不惜逃离家庭樊笼时,我感动得热泪簌簌落下。心想,这本书买对了,正好可以送给芬。于是,我拿起笔在书的扉页端端正正地写上了“许芬芬”三个字。并在下方写上“一九九六年六月十五日”的字样。
待我正要继续往下读时,听到一串脚步声传了过来,是个服务小姐。她笑盈盈地对我说:“贺一贺吧,乡党!”
“贺什么?”
“那女子找到了。”
“哪女子?在哪里?”
“就在你们房间。”
我猛跑过去,破门而入。屋内三人显然被我惊着了,都愣在哪儿。侯海荣坐在墙角的沙发里,见我进来,忙站起来,挂着泪花的脸上露出怯生生的凄然神情。嘴张了几张:“我……我……”
“你,你怎么啦,你逛够了没有?”我气不打一处来。
“我,我……”她哭起来。
“路明,你怎么可以这样!”郑丽从床上站起,劝阻我道。
奇怪,冰南和郑丽也都哭了!
我更加生气起来:“你看你,一人害了多少人!不要说你父母为你担惊受怕,熬干了泪;就说你雷老师吧,一天能挣几个钱,为你吃这么大的苦!再说你,出来究竟有多自在,你说说?”
“我错了!路老师!我不懂事,让这么多人为我受苦受累……我……”侯海荣泣不成声。
我也禁不住泪涔涔的。
我们又悲戚了一会,我忙给教委打了电话。黄主任在那边高声吼道:“好,你们寻得好,你们救了我!我招不住了你们快回来……”
路上,冰南一直不作声,侯海荣怯生生的。我知道冰南在伤别离。便问候海荣来西安的情况,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完了她的出走过程-
原来,她早不想念书了。特别是“五一”期间跟爸爸进货到西安之后,更是收不住心。“六一”前一天,上数学课,周老师问她问题。她回答不上来。周老师没批评她,她反而气狠地将树摔在地上。同学们惊呆了,周老师气得脸发白,嘴发紫,但他什么也没说。
下课后,班长将她反映给班主任雷老师,雷老师狠狠批评了她一顿,又罚她站。她一气之下,走出了校园。出了校门,心里一片茫然:她不敢回家,没处去,但又不想回校园。怎么办?她鼓起勇气走进三叔的饭店,骗得150元钱。
拿到钱,她先是在县里逛荡了一番。正转得没意思的时候,走西安的客车售票员叫她,她便坐夜车去了西安。
刚到那天,正好是“六一”。西安的大街小巷一片喜庆,她这儿转转,那儿游游,渴了买个“小雨点”,饿了吃袋方便面,累了找棵树凉快。一切都随心所欲,自在极了。夜幕在不知不觉中降临下来。她得找个地方住下她必须找个国营的旅店住下,这样保险些。于是她问总台小姐,人家客气地回答说:“每晚180元!”这样,她再也没问第二家旅馆,漫无目的地道一片草坪上迷糊了一宿。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七、无情岁月增中减(7)
太阳刚一升起,她就以极愉快的心情加入了城市人的行列。尽管她分外想家,可她不能回家-她不想念书。直到第七天,她一分钱也没了,才想回家,可怎么回去呀?她流浪在街头,又累又饿,浑身没有丝毫力气。一个人也不认识,她多么想亲人和老师呀!可是,一切都晚了,因为她已经瘫软在地上,站不起来了。
从早上到夕阳洒遍了整座古城,她以为自己都快要死去了,一位蹬三轮车的大伯才救了她。
第二天,大伯费了好大劲,给她找了个工作,给一家饭馆端饭,每月四十元。有了工作,她差点感动得流下泪来。可一天下来,她累得骨头都散架了。加上老板对她太严厉,不让她出饭店门,小便都让另一个服务员跟着。这使她非常恐惧,分外地想起家来。
好容易捱了六天。这天,她正在抹眼泪时,雷老师和郑姐来了。她一头扑在雷老师怀里,失声痛哭起来。老板厉声喝斥着,郑姐便毫不示弱地同老板交涉,说要向莲湖派出所打电话,控告他们店雇用女童。老板忙变换了口气,放了她。
……
我推了推冰南,问:“你和那郑丽怎么找的?”
“我俩正在未央路乱找,一位蹬三轮车的大伯上前搭话。他说救过一个女孩,并将我俩带到了那家店门口。”
“没想到,郑丽还是福星哩。她一出门,马到成功!”
“她要是福星就好了。”冰南叹息着,“你知道吗,她很不幸!”
我被他深切同情郑丽的诚挚感动,注意地听起他的诉说:“郑丽很不幸哪!她十九岁即结婚,二十岁育有一子。可丈夫硬逼着她生第二个孩子,夫妻俩人发生争吵,争吵中伤了孩子。孩子死后,夫妻俩不断吵架。丈夫则大打出手,致使郑丽两次流产。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她选择了出走……”
我沉默良久,心想:这种事发生多了,怎么偏偏遇上郑丽!
冰南大概看出了我的意思,擦了擦泪水说:“我不在乎!她需要保护……你觉得她漂亮吗?”
“相当漂亮,风姿绰约。”
“她的故事使她的形象在你心中降低了许多,是吗?”
“恰恰相反,她是一个奇特女人。”
“为什么?”
“你想想,她在遭遇失败后仍处乱不惊,这就叫坚强。她身处厄运,但尚能保持高贵人格,时时处处表现得不比人差,这就叫自信。另外,她的故事,无疑,是她亲口讲给你的,尽管讲得迟了些,但--”
“不,她一开头,就向我讲清楚了这一切!”
……
七月七日,在农忙“三夏”中来临了!
弟弟经过医生调理后精神有些恢复,但情绪尚不稳定。除了考试,我便吃饭、睡觉全天侯地守着他,做他的思想工作;一面自己也复习着。
三天的考试终于结束了!
捱到快放假的时候,弟弟成绩出来了:383分。一家人重又陷入了忧虑,惶惶不可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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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最后的瞬间(1)
假期是我复习的黄金时期。
到假期结束时,我已复习了两遍教材。可是,我身体也极度虚弱起来:体力渐渐衰竭,头脑沉沉的,腰疼不止。有一次早上起来,我拿起书看,可眼前直冒金光,什么也看不到了。我吃惊不小,可过了一会儿便好了。从此,我更加注意营养和锻炼了,同时保证每天7小时的休息时间。
后季开学后,我收到肖老热情洋溢的信和珍贵的考研资料。我的信心更大了,好像我已有了百分之七十的把握被录取。
令全家又喜又忧的是,弟弟却来了录取通知,只不过是个中专,但专业不错。这可难倒了我。弟弟也犹豫不定。但终于,他还是背起行装走了。我俩挥泪告别。我是多么愁啊,像得了大病一样。
这学期,在我的社交圈中,芬和冰南消失了。冰南被发落到阳台川,他好像“下野的总统”一般,一直没有再露面。最近,接连有从广西百色来的信给他,我忙托人速转给他,并附信委婉安慰了他一通。
至于芬,我想,十天,八天,三年,五年,她会来找我的。因为,这儿还有给她的书《宋庆龄传》,没有给她。
直到“教师节”前一天早,芬来了!她背着一只|乳白色书包,上身穿黑色短袖,下身是一条蓝色牛仔裤,脚踩一双白胶鞋,头发剪成短短的!眸子里流泄出丝丝沉静,她站在我桌前,俨然是一个学生。见她这副模样,我倍感亲切,立即反扣起书,开玩笑说:“你不念书,瞎跑什么?”
“我是来看老师的。”她半开玩笑地说。
“我不是你的老师。”我认真地。
“是与不是只在一念之间!”她像是自言自语。
“坐!”我接过她的书包,“咱们今天不谈师道,只叙情谊。”
“好。你假期找过我几次?”
“没找过。”
“那你干些什么?”
“没干什么。”
“其实找也是白找,我假期在省城呆着,回来时正赶上开学。所以,今天才……”
“你在哪里上学,学什么专业?”
“县职中微机班。”
“几年时间?”
“三年。”
“三年!”
“三年。长么?”
“不长!你们班有男同学吗?”
“当然啦!”她快活地笑笑。
“里面好闷,我们出去溜达一圈。”
“Yes.”
我想捉住她,反让她一蹦跳出了门外。俩人朝学校背后走去,清晨的空气湿漉漉的,宅前屋后的菜地里,不时有人摘个辣子、拔只萝卜回去做饭。我问芬会做饭吗?她使劲摇了摇头。
穿过村庄,我们来到一个沟畔。青草萋萋,草枝被露珠压得半弯着腰;白雾茫茫,这么一沟雾气,慢慢游游的,一直浸润到我俩的脚下……
我问芬冷不冷,她笑了笑。我俩便观起这弥天大雾来。在我们的脚下,浓雾扑朔迷离,山峁若隐若现,给人似幻犹真的感觉。我俩便在这沉沉昏昏的迷雾里,人随景化,情同境迁了……
许久,许久,我说:“咱们唱支歌吧!”
“行!”她动情地说,“我们随便唱,看能不能唱在一起。”
“好,唱吧!”
我俩一同唱了起来:“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我愿逆流而上,偎依在她的身旁,无奈前有险滩,道路又远又长……”
我俩都为这神奇的默契而激动不已。芬的眸子里闪动着泪花,问:“你喜欢诗吗?”
“有时喜欢。”
“你想听听我朗诵一首诗吗?”
“非常想听!”
芬等了一下,就用诚挚柔美的腔调吟诵起来——
青春
青春的花开花谢让我疲倦却不后悔,
四季的雨飞雪飞让我心醉却不堪憔悴。
八、最后的瞬间(2)
轻轻的风,轻轻的雾,轻轻的昏昏沉沉。
淡淡的云,淡淡的泪,淡淡的年年岁岁。
带着点流浪的喜悦就这样一去不回,
没有谁暗示年少的我那想家的苦涩滋味,
每一片金黄|色的落霞我都想紧紧依偎,
每一颗透明的露珠洗去我沉淀的伤悲,
在那片遥远的春色里,我遇到了盛开的泥,
带着点眩目的光华象一个美丽童话。
允许我为你高歌吧!
以后我夜夜不能入睡,
允许我为你哭泣吧!
在泪中我能自由地飞,
梦里的天空很大,我就躺在你的睫毛下。
梦里的日子很多,
我却开始想要回家。
在那片青色的山坡,
我要埋下我所有的歌。
期待着终于有一天它们在世间传说,
纠缠的雾,纠缠的风,纠缠的晨晨昏昏,
流失的泪,流失的梦,流失的年年岁岁……
这美丽的诗行,像是从她心间流出,向我心间流入一般,令我俩沉醉,令我们泪飞。最后,她终于泣不成声,终于抽抽噎噎地钻进了我的怀中……
日上三竿,我们踏进了一家餐馆。饭毕,她坚持要付钱,我硬是不肯,馆主说:“哪有女的吃饭掏钱的?”
她说:“我是为路老师庆祝节日的!”
馆主连忙接住了她递上的钱,说:“那你就让咱许芬表回心意吧!”
……
回到学校时,冰南却等在门外。我俩紧紧握手。我问:“下面还行吧?”
“凑合。”他低下头说。
进到房子,他问:“你俩怎样了?”
“没怎样。她成学生了。你俩呢?”
“闹腾了一番,总算离了,她自由了!”他长叹着。
“你几时结的婚?怎么又离了?”芬吃惊地问。
我俩都笑起来。芬被弄得莫名其妙,扑闪着两眼直瞅我。
我便对她说:“不是他俩离,是离了以后他俩结。”
“这就更不懂了。”
“这叫动人的故事永远说不清。”
“说不清!说不清,你俩说吧,我要走了。”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扁平的盒子,“这个给你,节日快乐!”
我拿出抽屉里的《宋庆龄传》,递给她说:“这个给你,永远伟大!”
她默默地接过书,迅速翻了一下扉页,睁大眼望着我:“你太吓我了!宋庆龄是什么人哪,这么高档的书送我?”
“她是女人,你是女人。你俩可以穿越时空,平等对话嘛!”
“哎,许芬。”冰南拿起那个纸盒用手捏着,一副热心的样子:“你的礼物可以现场揭秘吗?”
“当然的啦!”
“那我就代人而劳,不客气啦——”
“嘶”的一声,包装纸已被扯开,露出楠木底色。我忙夺了过来,只见深红颜色的背景之上是四个苍劲的黄|色鎏金大字:“节日快乐”。我又颠过来倒过去地看了几遍。
芬问:“还缺什么吗?”
“不缺,不缺!”我说,“冰南,你瞧瞧!”
“我瞧,我瞧就免了吧!你瞧,无独有偶!”冰南拉开了自己的包,拿出一只同样大小,同样颜色,同样精致的“节日快乐”!
“哇,这么巧!”芬惊呼着。
我问:“是不是郑丽寄来的?”
“不错,我今上午专程来取的。她现在为躲开麻烦,到广西百色同学那儿度日子了……”
我感慨良深地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无论如何,女人的心是多么地相似啊!”
“因为他们都傻!”芬说道。
……
送走芬后,冰南给郑丽写了封信,就在床上昏然睡去了。我的心情却一直平静不下来,目光在字里行间徘徊,思维却在作无边的漫游……特别是芬走时的那深深的一瞥,已深深地烙在了我心上。我反复想着她叮咛的两句话:“记住这个日记!”,“别把两个礼物换了!”
八、最后的瞬间(3)
……
下午,冰南出去了。晚上,新闻联播已结束时,他和程军、周红涌进房子,说是“贺程军喜得千金”。我问程军:“几时生的。”
“八月一日。”
“噢,满月过了。怎么过的?”
“没过。”
“怎么没过,是不是重男轻女……”
“此言差矣,本人已领了‘独生子女证’。”
“哪为什么?”
“没钱哪!”
“你们中学再发工资了没有?”
“发了三百元。可娃满月时,我正是勒紧裤带的时候,连孩子看病都倒挂帐上了……”
“那么,今晚补上这一课,不迟吧?”
“没得说!”
我们四个一起朝粮油贸易楼下的“良友”酒家走去。路上话题不用讲是围绕小宝宝展开的。最后,程军宣布:“谁赶到饭店能给‘接班人’起个名儿,今晚免酒!”
我、周红、冰南,一时全紧张思索起来。程军忙说:“走好,走好!”
周红急急地说:“程小敏。”
程军道:“这是曾被我老婆否决过的。”
“程怡青或程怡心!怡,竖心旁一个‘台’字。怎么样?”冰南得意地说。
“不行。”程军断然道,“和她小姨名连着。”
“你妻妹怎么如此不道德?硬将贤侄女这么一个芳名给破坏了!”冰南道。
大伙都笑了。这时,已到了酒店门口。我说:“我保留意见,到席间定为令千金献上美名!”
没等程军动嘴皮,光棍委员会的另两名成员“倒戈”了:“我抗议,机会均等!”
没办法,程军又说:“咱们在这等一分钟,让老同学发挥一下聪明才智,怎么样?”
冰南抢着说:“我有个名,叫程戈,‘金戈铁马’的‘戈’……”
“太硬啦!让人头皮发麻。”周红反驳道,“不如叫程一丹……”
“那不是和娃她姨进而和娃她妈成姊妹了吗?”冰南“发难”道。
大伙又笑了一通。程军道:“干脆叫程建军,一脉相承,名符其实!”
我笑得肚子都疼了。
这时,酒店老板娘出来了:“噢,人民教师!怪不得‘老鼠钻书柜——咬文嚼字’的!”
大伙一愣。老板娘又道:“快来坐,人民教师,可喜可贺!”
“坐个屁!”程军咆哮开了,“我们是老鼠,还敢进酒店?”
“哎,我说程老师,你怎么这么小肚鸡肠。我可没叫你‘程老鼠’……”
“闭上你那臭嘴!”程军极不理智地向那妇人冲去。
我们慌忙拉住他。
那妇人这下扯开了破锣嗓:“你看你那素质,你能为人师表?你误人子弟哩!”
我气不过,走到那妇人跟前说:“你以为你能教?程老师怎么样,还轮不上你数说!”
那妇人愣了一下,程军才缓过气来,气急败坏地说:“既然共产党将我派在这儿,证明我就能弄!”
“你能弄个熊!看看你教的学生,吓人哩!”妇人露出了泼妇像。
我示意冰南和周红将程军拉走。程军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以为你是谁?你素质好?你给心情如水的小学生都起‘街道十表子’的恶名,你还不是表子吗?你光有几个破钱!你什么都不是,你只会造谣中伤……”
这时,饭店的师傅和服务员出来拽着妇人双臂往回拉。那妇人却越发来劲了。只见她双脚一蹬,在那地上蹦起老高,唾沫星乱溅着:“我就有钱,有钱哩!你有吗?穷教师一个,连街道卖麻子的‘王老五’都不胜!你滚,我嫌你占座位哩!你们不嫌寒酸,竟跑到本店‘咬文嚼字’来了……”
我气晕了,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周红拉了我一把,我们就又拉起程军往“迎宾”酒家走去。我心如刀绞般难受,感到脊梁骨都在发寒。周红在我耳边说:“为了程军,为了咱‘光棍委员会’,为了我们教师,今晚这酒咱喝到底!” txt小说上传分享
八、最后的瞬间(4)
夜幕全然降临,街灯该亮的都亮了起来。人们坐在店铺门前纳凉、消闲,没想到有如此“Сhā曲”,于是都喉咙发热起来:“教师恓惶,几个月几个月不发工资。灯没油了黑起来,人没钱了鬼起来。”
“没钱你别胡骚情,惹得人家痛骂了一顿。真是‘门缝夹狗——内外不是人’……”
“那表子还真卖力,肯定将臭裙子跳扯啦!”
“那你快去看呀!”
……
走到“迎宾”酒家门口,旷师早前来搭话:“哎,你们也真是,到那里吃饭就不怕倒胃口?”
“别提啦!”程军长吁短叹着,“我走到饭店门口才想起一件事来,加上那‘疯婆娘’出言不逊,我便气不打一处来……”
“算啦,算啦!‘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在我这儿一场子下来,保你忧愁全无!”他揭着门帘,“和那些泼妇骂仗,老哥教你一招,你光说:‘原话过来啦!’”
大伙都笑了。笑时,已到了桌前。四人坐定,服务员端上热茶。面对袅袅茶香,几人一时无语。我忽而有所触发,便问:“你的‘征名’结束了没有?”
程军道:“没有令我满意的,继续!”
“你看,叫‘程茗’,怎么样?”
“噢,对啦!”程军来了兴致,“草头加‘成名’的‘名’,妙!妙!”
周红和冰南也连夸这个名字的文化底蕴和双关意味。
“那么,我要‘弥猴而冠’,荣幸地成为‘酒司令’了!本司令提酒去也。”
我提了两匝“黄河”,心想:权作虚张声势,今晚只喝一匝便作罢。
冰南见我进来,大声说:“我提议,坐里边。今晚咱哥儿们不醉不罢休!”
我便把酒提进了雅座,冰南动手抹起了桌子,几个人就又重新坐定。
“怎么,桌下是什么?”周红嚷道。
“该不是狗吧!”程军也注意到了。
几人慌忙离开座位,揭起台布一看,竟是三只ρi股,却怎么也看不清头来,怎么叫也叫不出人来。这时,旷师进来了:“你看这娃娃傻得,老师又不吃人。快出来,快出来!”
一连喊了几遍,三个家伙就是不出来。
我问:“是哪里学生?”
“好像是初中新生,面生生的。”旷师说。
“有没有能叫上名的?”程军问。
“好像有一个叫‘土包子’……”
“杜报纸,出来!”程军厉声喝道,又对大伙,“你看这小子钻在桌下报负大志着哩,岂不枉费了先人的心机?”
“杜——呦,你小子出来啦。你今天班会上检讨是怎么做的?”
“老师,我错啦,我错啦,我——”三个男学生全都勾着头,鸡叨米似的不断说着。
“你把啥错啦?”程军没好气地问。
“我们不该出来吃炒面?”杜报纸嗫嚅道。
“是啊!老师,我们不该吃饭……”其余两个附和着。
程军摆了摆头,两手一摊,满脸痛苦地坐在凳子上。
周红问旷师:“这是怎么着?”
“三个娃娃天黑来的,说他们是住校生,馍被人偷了,要吃饭……”
“你们吃毕了么?”程军改变了腔调,温和地问,“吃好了么?”
“吃毕了,吃好了!”三个学生诚惶诚恐地道。这情景,活象封建时代朝堂上“三呼‘万岁’”的一幕,令人心寒。
“那你们可以走了?!”程军闭上了眼,仿佛不忍看到眼前的景象一般。
三个学生一溜烟地溜出了店门。
冰南忙喊旷师:“你大方,不收钱?”
程军抢着说:“钱我开上!”
其实都不用你开,他们压根没吃饭……
“没吃饭?”几个人异口同声地问。
“他们正在要饭,你们进来了。他们就钻进了里面,不想,你们又追了进去,他们只得走了!”
八、最后的瞬间(5)
“救救孩子!鲁迅当初的呼声,今天依然急迫!”冰南不无感慨地说。
“不用担心,他们兜里有的是票子,知道买着吃,不会饿死的!”旷师说着出去了了。
雅座里归于寂然。听到操作间里鼓风“嗡——”的响声,里面夹杂着叮哩咣啷的炒菜做饭的声响……
一会,旷师老婆端来了第一道菜——牛排,并连声说:“让你们久等了,久等了!你看那几个娃娃把我害得手到面盆里糊了一回,他们倒走了……”
我们被他这一唠叨弄“醒”了。从沉闷中解脱出来,却不知说什么好。她重又道:“久等了,你们喝,你们吃……”说着就走了。
我拿来茶杯,刚要倒酒时,她又回来了:“路老师,你们谁能花开这钱?”她拿着张50元钱不断晃动着,像拍卖会上的主持人一样神气活现。
“我没有钱。”我难为情地说,“冰南你们几个有吗?”
“我不够了。”冰南道。
周红从T恤衫口袋掏出一卷钱,数开了:“恐怕不够——”半天,又说:“对不起,不够!”
众人的目光聚向了程军,程军说:“我是两张‘1顿顿’!”
这时,“王老五”进来了:“帮着花一下吧,娃娃买麻子哩!”
程军猛冲出店门。一会儿,他回来了:“不用花啦,不用花啦,喝酒,喝酒,菜都晾凉啦。”
众人笑了起来,王老五只好出去啦。
众人急问程军原委,程军说:“还不简单吗?在我谆谆教导下,杜报纸三人不吃麻子啦!”
“牛排都凉冷啦,喝酒,喝酒。”我说,“本司令要宣布一条特别规则:‘输下的酒可以用讲故事的方式免去……’”
“你不是为我省酒钱吧!”程军正色道。
“哪里,哪里!此议只为助兴热闹。”
“那不成故事会了吗?”“光棍委员会”里“异军突起”,周红和冰南一起向我“发难”。
“非也,非也,二位贤弟。这里还有细则:当且仅当某‘酒友’输两杯时,他可寻取自愿,申请讲一个故事免去其中一杯酒。”
“那岂不是浪费时间!”周红继续“咬”住不放。
“本司令尚未宣布完,二,申请免酒着,务必在30秒钟之内开讲,故事内容形式均不限,但必须使四座满意,待四座纷纷表示‘满意’后,方可正式免酒。”
程军和冰南若有所思,不置可否。周红仍在“负隅顽抗”:“这岂不成‘高难度动作’了?”
“本规则有未尽事宜由本司令负责解释!”
“‘本司令’岂作‘胡司令’耶!”周红仍不甘心。
“报告‘胡司令’,开酒!”冰南斩钉截铁地说。
我见时机成熟,马上宣布:“诸位,诸位!为程军、孙秀梅夫妇喜得千金,干杯!”
四杯“砰磅”相撞。
“咕咚,咚——”四人一仰脖子,四杯“黄河”便穿肠而下了。
“抄,抄——”程军激动地,“咱们兄弟四个,好一阵子没这样聚了——进不起馆子了!”
一桌默默地吃着。
“我建议,为贤侄女程茗早成大名,干!”周红道。
“干!”
“干!”
“干!”
……
三瓶“黄河”被“平分秋色”了。
我清了清嗓子:“我宣布,碰杯结束……”
“不,不,不——”冰南站了起来,“我提议,为路明的玄机妙理,干!”
“哎,咱们不能‘跑题’,应该围绕‘贺千金’这一中心。”我反驳。
“那为贤侄女有如此芳名,干杯!”冰南胸有成竹。
我无言以对,程军早高擎起了酒杯。于是,四人又仰了一回脖子。
没等我宣布,程军站起,拱着双手:“报告‘胡司令’,请求诸弟兄,允许我为各位看一杯水酒,略表寸心……”
八、最后的瞬间(6)
“甭客气!”周红道,“繁文缛节‘睡觉’吧!”
我还在踌躇,冰南开口了:“我看还是指头上见,开拳!”
“报告司令,我有个请求。”程军道。
“说吧!”
“我打通拳,对方输多少喝多少,‘免酒令’暂停执行!”
“Certainly!”
轮上周红转一圈了,我特别强调:“‘免酒令’自开拳之刻生效!”
周红“旗开得胜”,冰南先倒挂了两杯酒,他举起右手面向我:“报告司令员同志,本‘酒员’请求免酒,请指示!”
“请开讲!”我极兴奋地“指示”道。
旷师老婆放下盘鱼忙跑了出去,不到半分钟旷师夫妇站在了雅座门口。
冰南极诡秘地道:“诸位,我的故事很短,就像《过江诸人》,请大家满意。听着:我们学校教师厕所的灯一直长明着,韩校长三令五申,要求教师做到‘人走灯灭’。可半月过去了,灯还是全天候地亮着。昨晚我睡不着,去上厕所,厕所里一片漆黑,一拉灯,灯没亮。今早一看,灯被敲碎了。经打听,才知道,原来是韩校长以身作则,来了个‘灭灯走人’。”
“Good!”
“Better!”
“Best!”
旷师夫妇没趣地走了。冰南和周红两杯撞在一起。
接下来我和周红。我回敬了他一下。周红跺着脚,抓起喝剩的一只酒杯:“报告司令,这杯酒姓周,暂搁着。我不行了……”
“不行,军令如山!”冰南“抗议”道。
“那你讲个故事吧!”我动员着。
“报告司令,我没有故事。”
“把你《新概念英语》上的Story随便拉出来一个。”
“书到用时方恨少,我想不起来了。”
“那你喝吧!”
“我真的不行啦!”
“哎,司令!”程军推推我,“我建议让他给咱们说一句实话。回答:你往独立高中调怎么‘泡汤’了?不要打弯子——我知道那里缺英语教师,像你这样的英语本科生,怎么能教小学一年级数学呢?”
“回长官话,他们说‘工作需要我教1-1=0’!”
“罚酒!喝三杯!”我命令道。
桌上立即添成了六杯酒,其中五杯姓周。
周红一下子愣住了,半晌才说:“司令,司令,我有个故事。”
“Please talk it.”
“Yes,sir.”周红耸耸肩,“很久很久以前,局里了解到山里的志丹中学有一名炊事员,名叫余有功,是一名‘老革命’。‘老革命’工资之高,全县无人相比。几十年过去了,余有功已退休,可工资照领不误。”
“余局长上来后,人秘股长便殷勤相告:‘志丹初中有你一个本家哩,是革命的有功之臣。’余局长‘欣然规往’,问校长:‘你们学校有个余有功,是吗?’校长思忖再三,说:‘有哩,与你一家子。’局长便要见他‘一家子’。校长说:‘余老上山采药去了。’局长神往起来:‘想不到我们余家人还真不错,有道骨仙风,有仙骨道风。’校长忙说:‘有哩!’局长又问学里的‘劳保’有没有他本家的。校长说:‘学里没有‘劳保’。’局长带理没理问:‘有没有老余的?’校长连说:‘有哩!’局长满意地走了。”
“前年‘教师节’,局长给志丹中学打电话说要看望‘老余’。校长忙说:‘“老余”不在’!局长训了。校长又说:‘在哩!’局长上来后,校长却溜了。并且,学校也放了假。局长一气之下,定要见见自己的本家。他找到一个学生,问他知道不知道余有功。学生说:‘知道哩!’他说:‘那你引我到他家去。’‘家?’学生吃惊地。‘对,家!就是他住的地方。’见这位开小车的人一本正经,学生也‘“二本”正经’起来。将余局长引到了一个驴圈里,说:‘这就是驴(余)有功以前的家,它早死了!’”
八、最后的瞬间(7)
三人的目光都盯上了周红,周红却耸耸肩:“That’s all. Thank you.”
“哎,周红,你不可能这样完了吧!”程军焦急地问。
“完了。真的完了。”周红坦然地说,“我要喝酒了。‘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哎,周红。”冰南抓过周红端起的酒杯,“我替你喝,你得把故事讲完。”
“故事就这样,讲完了。”周红反复强调着,郑重其事。
旷师老婆端来了全鸡,惊讶地说:“鱼咋还在哩?”
“驴早死了呀。”我说。大伙纵声大笑。我才醒悟过来。
旷师老婆嘀咕着“神经病”,走了。
“本司令有令,周红必须回答在座的提问。每个问题可免一杯酒,归提问者喝。”
冰南放回酒杯不由分说地开问了:“余局长怎样处理这件事的?”
“他免去了校长,发落了股长。——这杯酒跟你姓!”
冰南没说什么地接过了酒杯。
“Who will ask question?”周红向我们看了一回。
“There is one question, who’s the head-master and who’s the……”
没等程军说完,周红说:“好!一个问题完了。”
“No, No…….And, and who’s the”众人都紧张思索着替程军在英文里找“股长”一词,他却冒出另一个问题。“what’s the English for‘股长’?”
“I don’t know.”我和冰南摇摇头。
“可不可以免酒?”周红来了劲,眼里闪着光。
“不可以。”我发话。
“So am I.”周红坐回座位,“Listen. The headmaster’s my elder brother.”
“哇,我猜对了!我喝一杯酒。”程军兴奋了,“你哥哥正是94年调上地区党校的。”
“不错。”周红说,“你再端一杯酒,我来回答你股长是谁?”
“I see, I see, He is Mr chen in our school.”程军肯定地。
“陈老师就是原先的人秘股长?”我问周红,又问程军,“我听说他现在精神有毛病,是不是?”
“不错!”他俩来了“二重唱”。
“What’s the next one? Here is three glasses of ‘Huang he’.”周红向左右看看。
我问:“那毛驴怎么领起了工资?”
周红说:“山区吃水困难,要到几十里以外的地方驮,于是局里就给编制了个人员。”
我还要问,周红却递来了酒杯。
冰南接上了我的问题:“为什么工资还没停发?”
程军一咧嘴:“这还不简单?冒领工资呗!”
“此言差矣。因为那里的教师是人不是神,他们没有一天不喝水。你不知道,那里我哥去以前要用五头驴驮水。后来我哥买了个四轮机拉,费用可想而知。”周红端起酒杯:“谁来这个酒?”
冰南伸出手,程军却端了过去。
“再不能提问题了。”程军看着我,“酒司令宣布命令。”
“司令电,今观各人门前均有酒,唯程、路二人多出一杯,此二人可参照执行‘免酒令’。”
程军心领神会,说“陈股长”被罢以来,心理变了态,当着中学师生面,叫出杜报纸,人们以为他要批评“土包子”,不想他却笑着摸起了这娃的“牛牛”(生植器)。
我勒令“不能免酒。”
程军涨红了脖子申辩着:“这是真的!他现在搞开‘同性恋’了。晚上经常叫男生为他看房子,他半夜就闯了进去,学生便遭了殃……”
“我也听过他这事。”周红说。
“无论如何,这酒不能免。”我重申道。
“好吧,我再讲一个身边的故事。”程军并不气馁,“《关于拖鞋问题的问题及其他》:我们学校的老师,从早到晚穿着拖鞋出入厕所、讲台、寝室之间,可谓是‘一拖到底’了。到后来,学生也来了个‘有其师,必有其生’。校长对此大发其火:‘我们学校自我来以后连年质量下滑,跌入低谷。我看就是这拖鞋托坏了。现在,整顿我校,必从拖鞋入手。今后谁敢再穿拖鞋,我认为他就是冲我校长来的,跟我过不去……’令行禁止。话后,拖鞋在校园里绝迹了。
八、最后的瞬间(8)
“本周一,我们班升国旗。初一学生对新校一切都很生疏,尽管星期天我做了专门‘培训’,可临到升旗,娃娃还是拖延了时间,不想,校长站在国旗下咆哮开了:‘你能升个熊!’他边骂边将国旗拿在手里*着。‘你能弄个熊!……’全校师生都鸦雀无声。这时,听到升旗班有人小声说:‘你能弄个熊,你只会拖拖鞋!’在场师生哄然大笑。笑声中,旗上杆顶。
“校长在‘升旗仪式’第四项领导讲话里说:‘有的同学乱议论我穿拖鞋——你看我现在就拖着拖鞋——你没想想,我不上课,而你们整天在上课,在教育人,在受教育,穿拖鞋成何体统?有些事情你要反过来倒过去想,我们都是教师呀,整天在为人师表……’”
“校长整整训了一小时人,直到第一节课上了,他才不得不终止了‘演说’。因此,我有权愉快地告诉你们,本周我少跟了一节早读。”
大家都怔着。
程军又说:“免酒乎?免酒哉!”
周红和冰南没反对,程军的酒便被免了一杯。
“本司令给大家讲一个关于教师的故事:上一学期督导三年制村学时,我们听了一位叫牛强的教师的课。牛老师的课讲得干巴稀松,还有十分钟的时候他结束了讲授。于是,松了口气,脸上露出‘胜利到达彼岸的成功’,踱到黄主任跟前严肃地说:‘黄主任,你几个有啥没有?’我几个都被他问愣了,他却以为我们没听清楚,又问了一遍。黄主任躁了:‘你弄你的!’‘我讲毕了,看你有啥吗?’……我和丁会计强忍着一肚子的笑。课下了,一走出教室,黄主任就骂开了:‘我转了这么多地方,没见过这么个冷熊!’后来,他又将牛老师叫来‘耳提面命’了一通:‘你那普通话,连学生都不如。我看,有机会叫‘你小姨’好好教练教练你……’
“我女儿要更名了,应叫程小伊。”我刚讲完,程军便宣布道。
冰南和周红都不满地瞅着程军,我也有些诧异。
好一会子,周红才说:“为人父者,你想喝多少酒?”
“悉听尊便!”程军满不在乎,“大便的‘便’。”
“你没那么‘便利’,任‘路司令’发落吧!”
“好,”我说,“咱们先打扫自己门前。”
大家喝完,桌上便剩下我和程军被免掉的那两杯酒了。我再添了一杯,道:“本司令很遗憾地宣布,程父立即喝三杯酒,以谢罪!”
程军接连灌了三起,我都看得有些不忍了,周红却乘人之危地将指头伸向了他。程军哪能招架得住,又连输两杯。他端起酒杯:“你们知道倪小伊多漂亮吗……多美吗?她的的字写得多好哇!嗓子多甜哪!普通话多准哪!写出的文章,给你就是两个字‘佩服’……生女当如倪小伊,我女儿就应该像她那样!”
“倪小伊何许人也?”周红不解地问。
“你忘啦,就是阳台小学那个报幕的。现在在程军班里。”冰南提醒。
“噢,怪不得……那学生的确不错,的确不错……司令,程军的酒免一杯吧!”
我们看时,程军已把酒喝完,手伸向了一只酒瓶。
我们连忙去制止。这时,“良友”酒家的老板闯了进来,我大吃一惊。周红忙上前按住他的肩膀:“老哥,坐下。老哥……你对着哩!”
老板竟坐了下来。一会,说:“周老师,各位老师——噢,程老师像醉了……”
“我没醉!老哥——你人够意思。”程军竟端坐在桌前。
“兄弟,你在骂我,我老婆不够意思!各位,我是来赔罪道歉的!俗话说:没有富死的回回,有牛也能吆到山里哩。咱们有几个钱呢!我老婆是个糊涂虫,你们有层次的人不要计较太多!”
八、最后的瞬间(9)
“我们没计较。”我说,“咱们酒逢知己哩,喝两盅!”
“不啦,不啦!你们耍,你们耍!”说着他就抽出身去。我上前去拉他,他却把我拉出了酒店,递给我一支烟,说:“路老师,你都是很有声望的人,我给你说一件事情。上一学期,这儿唱戏。一晚,我酒店里来了三个男生一个女生,他们提了一匝啤酒,上了好几道菜,喝得烂醉如泥。三个男生轮流抱着那女生亲嘴,瞎摸……经打听,才知是给那女子祝生日哩。我女人问他们班主任是谁,那女生说:“是Mr chen”后来,我女人问我:‘中学里有没有姓米的先生?’‘叫什么?’‘米丝沉。’‘这人咱生,不知道!’我女人花了几天打问这事,结果才弄清楚那女人的班主任是陈(程)先生。我们当时只认识程军,不知道还有个姓陈的班主任。于是,这消息就被我女人专程报告给了潘校长。潘校长批评了程军。最近,听说又没给程军人孙老师准产假。程老师便气上我老婆了……”
凉风习习,深色幕上的宝石放射出清冷的光辉……“寄意寒日荃不察”,我又听了一个使我内心极为不安的故事!
“你看,路老师,学生和学生不一样。刚才我下来时,三个男生在我那儿吃饭,他们并没有干什么……”
“现在还在吃饭?吃什么饭?”我紧问。
“吃了三碗炒面。他们在我店里看电视,电视停台我们要关门,他们才说‘吃饭哩。’”
“是不是有一个叫杜报纸的?”
“对,是有个叫‘土包子’的。”
……
回到酒店,我成了“光杆司令”——三个“酒友”已酩酊大醉。可他们仍缠着我“把盏喝几盅”,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我说:“咱们想办法喝个搁杯酒!”
“没那么容易,司令同志!”冰南直着舌头。
“制定政策吧,我听你们的。”我以退为进。
“咱们四个人说出心中最迫切的愿望,如果能不谋而合,那么酒会到此结束!”周红提议道。
“我同意。”冰南干脆的,“你俩呢?”
我犯愁了,但也没别的办法,只好默许。程军说还没听清。周红又重述了一遍。
“本司令宣布:全境处于一级‘战备’状态,请诸位万众一心,确保万无一失!”
半分钟沉默后,我喊:“开始!”
“关心教育。”
“加强教育。”
“重视教育。”
我高兴地说:“请关心教育事业!”
大伙都愣住了。一会,程军说:“干什么哩?”
“喝最后一杯酒哩!”我说。
程军说什么也不同意,要求周红修改规则。
周红说:“我四张纸条写。必须不要重复刚才的意思。”
我又补充道:“必须不是一己之私事。”
写好后,周红先亮了出来:“调工作。”
“作废,本司令宣布。”
“这不是私事,”周红激动道,“我调工作出于贡献社会……”
“那么,重来吧!写在反面。”冰南道,“程军你要注意呀,可别写成‘准老婆五个月产假!’”
四张纸条依次是——
“救救孩子!”
“加强学生思想教育!”
“努力育好新人!”
“塑造娃娃!”
“绝啦,干杯!”我端起了酒杯。
程军,周红,冰南也都端起杯来。
“干!”四杯相撞在一起。
……
两点钟后,我和冰南回到了我那儿。两人都辗转难眠。我想了很多,很多……想起了芬,想起了她说的话。是啊,应记住这个日子——这个不寻常的日子。
九、斯人独憔悴(1)
教师节那天,教委去川里给姚老师送镜。
黄主任推出摩托说:“姚老师提前退休,呆在家里寂寞。我们今天去热闹热闹,他家里今日杀了羊!”
黄主任捎我,丁会计捎冰南,四人向阳台川而去。
从川里上来,已拉亮了灯。我便抓起人大版的《考研英语指要》拼命“啃”起来,不想却有人敲起了门。是周红,他在房子里转着,久久不走。我便问:“中学陈老师你熟吗?”
“熟着哩。他是我表弟的班主任。我舅家里很贫,我经常去问我表弟的学习,指望他能上个学。这样,就和陈老师认识了。他这人,最爱说‘关于这个问题,我还想展开论述一下’。关于他本人我也想展开论述一下……”
“你表弟成绩怎样?”我打着岔。
“还可以,全级第一。不过,今年初三了,挺重要。我打算……”
“程军妻子请产假的事具体情况你清楚吗?”
“他领了‘独生子女证’,本来可请假5个月,可是……”
“你调工作的事怎么啦?”想不到他今天这么健谈,我就故意问。
“这没啥说的。”他难为情起来。
我觉得不该这样对待朋友,便说:“那你挑‘有啥说的’说。”
他却更加为难起来,手搔着头,脸上像在冒汗,半天才说:“你看,咱俩关系铁不铁?”
“咱俩是铁哥们!”
“你最近有钱吗?”
“哎呦,老哥我干着呢,”我实话实说,“路亮走时,你没见我家逼得那个劲。我现在是负债累累,最怕人讨债,哪有钱‘支援’你哩?”
“噢,那算啦,那算啦!你复习。”
他走了。
我便复习起来。
这些日子,我一直想着芬,自她走后,我觉得心里很空,很空,感到房子好大,好大,望着校园,我觉着好空,好大。我很少上街,即便走上街头,也感到街上空空如也。-想不到,芬在我心里如此之重!我身体渐渐虚弱下去,真正心力交瘁起来,我以为学习负荷太重,便增加了休息时间。不想,每每却难以入睡,即使偶尔睡着,也是梦境连篇。我用增加营养的办法调理,可我没食欲……我常常想着-想着芬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想她现在在干什么-会不会想我,或者去看《宋庆铃传》,或者在给我写信……这样想着,我时常要愣半天。
种麦收秋假放了十天,我回到家,家里人却将我支走,要我到学校好好复习。这天早上,我便来到学校。我多么渴望此时芬能在校门或房门前等我啊。可是,等待我的是失望。我打开房门,目光在地上搜寻着,但什么也没有-看来,风窗是白开啦。我多失望啊!
这个“狠心贼”!我心里怨恨着芬,拿起书看。可是,怎么也看不进去,便骑着车子向街当中邮所走去。街道里没有几个人,两旁的店铺一律“铁将军霸门”。我疑心邮所没人,出乎意料,“蒋所长”却端坐在门外,边吃麻子,边朝街上张望着。
走近了,我俩同时互问着:“怎么没种麦?”
“干得很!”俩人又几乎同时答着。
“咱俩怎么长一个脑子?”我笑道。
“哪里哪里,我哪能与你相比?”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把麻子给我,“是不是来取信?”
“是啊,知我者莫如蒋所长!”
说话时已进到邮所。
“叫我‘室长’算啦。你看这间房子,前半截工作室,后半截灶房,我全掌着哩!我既是邮递员,又是炊事员,我权大不大?”
“你权这么大,一个人掌全镇的邮递业务,为啥不买个摩托,也好便利工作啊!”书包 网 想看书来
九、斯人独憔悴(2)
“不行啊!——没你的信。最近怎不见你发稿子?中学这一阶段发稿子的人多,程军还发着了一篇哩!”
“我不行了,写不出来。奥,你忙,你忙……”
“我不忙,怪闲的!再坐会儿吧……”
……
校园好空好大,一群麻雀在厕所门口聒噪着。我强迫自己,硬是看了一上午书。不觉中,肚子“咕咕”作响,一看表,已是三点半。
外面馆子关着门,我在王老五那儿买回了两袋方便面煮在电炉子上,又想到应该找几只辣子来刺激刺激这“麻木”的神经,便转身出门。刚迈出门槛,我就想到钥匙搁在了桌子上,回头看时门已经带上了。我慌了:一千二百瓦的电炉子还Сhā着,炒勺里的水很快就会被熬干,接下来就是……糟了!这门事出名难开的,非得用钥匙呀,可另一只钥匙却放在家中!家离这里还有30里路。
幸好,只因一时“麻木”,车子尚未被同关“禁闭”。我骑起车子,飞一般出了校门。
“没气了,车子没气了!”王老五老远便喊着,见我没理睬,他又说,“我这有气管子哩……”
我才停了车子,他拿着气管走来,摸了摸车胎,说:“晒坏了!我打上气,你把气管捎在捎货架上……”
柏油路上,顺路摊满了农民收割回来的糜子,车子怎么也骑不快。我不知打了多少次气,总算到了家。
家里人以为我疯了。我说:“要钥匙哩!电炉子Сhā着……”边说边找到钥匙就走了。
回到学校,远远就见房子风窗上冒出黑烟,一股刺鼻的焦锅味扑面而来……我差点没跌下车来。打开房门,我见铺盖、顶蓬等易燃物还安然无恙,便毫不犹豫地拔去了房子的保险丝。回头看时,不要说电炉子、炒勺在发红冒火,就连放电炉子的板凳也着火生烟了。我木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热泪滚滚而下……
芬,你知道吗?因为你,我有这么一遭,跑断了腿!累死了人!气炸了肺!吓破了胆!
我躺在床上,昏昏沉沉,隐约感到腰发酸、退作痛,浑身像散了架一般。看看表,五点。这时,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颤抖:“老天爷——”接着,有人推门进来,竟是父亲!我连忙坐起。父亲扑到床边:“明明,你好着哩吧,没闯天祸吧!”
“没事,爸……”我起身下床,可鼻子酸得厉害,眼泪不由淌了下来。
父亲这才看见冒烟的长板凳,提起半桶水就要去浇,却停下了:“有电哩……”
“没电,刚才电炉子热得厉害,我怕用水激坏了……”
我俩收拾好一切。父亲从包里取出饭来。我这才感到饿了,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父亲坐在我对面,反复说着:“操心哩,你要自己给自己操心哩……”
我不觉泪水涟涟,眼泪滴进汤碗里,被我一口一口喝了下去。
为了不使家里人着急,爸爸回去了。走时,仍不放心地再三叮咛:“要操心哩,不然能怪谁?”
我能怪谁?我谁也不怪!即便是芬现在不爱我了,我也不怨她,更不后悔自己。因为,爱是一个人的权利,不爱同样是一个人的权利。
然而,我是多么爱芬哪!我怎么能想她不爱我呢?何况,她绝不是那种人。
我走出房门,要去还气管时,周红却从他房子那边走了过来,我便问:“你干啥着哩?”
“‘背床板’嘛,再能干啥?天这么干,回家也是白回。你干啥哩?——你看那是谁?三步之内,必有芳草……”
顺着他头昂起的方向望去,我看见公路上一个穿浅黄马甲的女孩正骑着车子远去,那身影好熟,便问:“是谁?”
九、斯人独憔悴(3)
“你看不见?奥,你没戴眼镜。是你的梦中情人——芬呗!”
我心里豁地一亮,嘴上却说:“你骗人哩,她怎么会在这儿?要是她,还不早跑来了?”我这样说时,心里已掠过一丝悲凉。
“什么!我骗你?我在这看风景多时了,就见了那么一道亮丽线,不幸却流走了。”周红像很失望。岂知更有失望人。
我失魂落魄地将气管拿给了王老五,正要转身离开时,他叫住了我。
“你看,”他手里拿着一张折叠着的纸,“一个女子给你的。”
我心头一阵热,没由分说地跑回了房子,打开纸来——
相 聚
程 琳 演唱
多少次天涯别离,今日难得又相聚,我的脸上挂着泪珠,那是流出的欢喜。分别时说的诺言,你我怎能忘记,要问别后生活收获,青山绿水会告诉你。尽管我们天各一方,往来书信叙情谊;尽管我们分手时长,心儿连在一起。同学友谊难忘却,相聚多甜蜜。
多少次天涯别离,今日难得又相聚,举起酒杯相互祝愿,总是千言万语。分别时那雄心壮志,你我怎能忘记,要问别后工作成绩,蓝天白云会告诉你。尽管我们各水一方,总是同舟共济;尽管我们分手时长,却能同路相依。同学友谊难忘却,相聚多甜蜜。 同学友谊难忘却,相聚多甜蜜……
路老师:
你好!
今天我翻到这个歌词,使我想起了我在二年级时,你给我们教这支歌。
可是,你那时把歌词忘掉了,所以,我就给你抄下了这支歌。请收下!
……
不用讲,这没有署名和日期的“信”是芬写的!我连忙翻开影集,抽出一张照片。这是九零年我在城小实习时,“六?一”演完舞蹈《蜗牛与黄鹂鸟》后照的一张合影。照片的背景是当时的二(2)班教室,最后一排是我和原班主任马老师。我俩的前面蹲着四个漂亮的小“蜗牛”,其中三个将蜗牛头饰戴着,另一个——左边第二个女孩很特别地将头饰高举在手,灿烂地笑着,她就是栗婧儿。
长久地端详着照片,我不敢相信已在意料中的事实:栗婧儿便是许芬!许芬即是栗婧儿!天哪,这不是梦吧!一个姓栗,一个姓许;一个在县城,一个在乡村;一个天真无邪,一个风情万种……怎么一张照片就把她俩变成了一个人!难道正如芬所言:是与非只在一念间?
上帝,这多荒唐。昨日心清如水的得意门生,怎么变成了如今意醉情迷的梦中情人!现在日思梦想的芬,怎么就是以前宠爱有加的栗婧儿!曾经排练节目的“实质导演”,如何就成了眼前献梨织衣的美丽姑娘……
啊,我吻过的芬竟是我的学生!我深爱的人竟是栗婧儿!这无论如何是我过去想也不敢想,现在信也不能信的事实!
啊,上苍!你在捉弄我!天哪,我是罪犯!——无论如何,这一切该画上句号了!我痛苦地想。我像是失血过多的病人,瘫软在床……
突然,门被打开,进来一个穿黄马甲的女孩!“奥!芬——”我惊道,猛坐起来。
“什么疯不疯的?姚老师去世了。怎么,你像个疯子……”来人后退着,像被吓着似的。
“什么!?你是谁?”我半穿着鞋,“你说什么?!”
“尊敬的上司,我是小芳。芳名方芳,芳龄二十,芳容一般,芳——”女孩头一上一下,手在胸前乱舞着,“要不要问我敢不敢追你?”
“不,不!”我自觉失态,“‘假小子’,从学校上来的吧,喝杯水……”
“不啦!你像疯子一样,是不是你已知道了,姚老师去世啦……”
九、斯人独憔悴(4)
“哪个姚老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今天是怎么了,这么健忘?‘教师节’吃了人家的羊,这才几天,便忘啦……”
“这才几天,姚老师他……”
“他昨夜正在看电视,不知不觉便向异国天堂飘去。天堂自有金玉马,天堂自有千钟粟,天堂自有颜如玉……”
“……”
“假小子”走后,我强支撑着让周红寻摩托找王主任去。周红一走,我便扑到在他床上。
不知过了多久,混沌中像有人在房子里游动,接着,灯光耀眼,我惊醒了,听到周红的声音:“我佩服你啦!大门开着,你门开着,我门开着,灯却关着,你真有风……怎么,都半夜两点啦,你还醒着,你为谁熬眼?谁为你熬眼!”
“黄主任上来了没有?”
“没有,他明天清晨上来。”周红端起桌上的水猛喝了一通,“我可遭了秧。成了教委第一干事:抹黑跑了三个纸货店,勉强订了十只花圈。这还不算,明早还得寻几十个学生抬着花圈,送到杨台村……”
“学生怎么送,那么远路。花圈能保证吗?”
“现成的有四个,要赶做六个,在三四个小时内!”
“你话说得硬不硬,看放虎了!”
“我硬不算硬。你硬,人家偏软,说种了一天麦打了一天土疙瘩,乏啦,要睡觉哩……”
“这怎么办?”
“怎么办就怎么办!我要睡觉了……可我饿得要命!”
“我那里还有我爸拿的几片‘锅盔’哩……”
“‘饥中送“盔”’,太好啦!走,过你那边去!”
他拿着烙馍吃着。吃着,吃着,就发现了桌上芬的信,便搁下了烙馍,看起信来,随即怪叫道:“哇,你怎么和你学生乱搞哩!”
“你是有文化的人,说话怎么这么差劲!”
“……”他惊诧于我的恼怒,“其实也没啥!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何必虚伪,何必勉强!我觉得,像芬这种女孩,去爱她,也值得……”
“可时代不允许这样!”
“那是时代对人性尊重不够!你没想……”
“你莫说了,其实我们何尝允许自己了……”
“你,你不允许自己!那谁允许你了!”
“……”我默默地接过床上的那张照片。
他很快暼了一眼:“我的研究生,你研究清楚没有,这小女孩分明就是芬哪!”
“不错。可她那时叫婧儿,又不姓许,又不在石盘……”
“是啊!女大十八变,芬现在变化可真大,给人的单单就是两个词:魅力,诱惑。难怪……”
“我说你,怎么不理解人哪?我怎么会知道石盘镇上裁缝店里坐着的许芬,就是六年,奥,七年前城东县小学里坐着的栗婧儿呢?现在想来,她是当时班上的小才女,明显有普通话、舞蹈、绘画等特长,人称‘栗三绝’。‘六一’学校布置实习生排练节目,我愁得要死。栗婧儿却大解我忧,自编自导了《蜗牛与黄鹂鸟》,并大显身手地在全校汇演中一举夺魁……当时,我委实激动了一阵子:县城的娃娃就是灵,人间自有*种啊!后来,端午节时,她和许多同学拿来了许多好吃好玩的东西要给我。谁知原班主任老师知道了,她下操后当着我的面‘没收’了娃娃的全部东西。当时,栗婧儿哭了。马老师便狠批了她一顿:‘“栗三绝”!想不到你还害有这么一绝,刚丢开扁担就骂开卖柴人了,当着实习老师的面给我难堪。这叫你路老师怎么看待我……’为了不使马老师‘难堪’,我回到三楼实习生办公室备课……唉,说起这事真让人不好受……”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九、斯人独憔悴(5)
“你怎么哭啦?”
“谁哭啦?当时我正在备课,忽然听到哭声。我没在意,还以为自己是想刚才的事而发生了移觉。这时,一旁的实习生程军发话了:‘谁?进来!’好一阵子,进来了一个‘泪人儿’,抱着一个比她还大的包,竟是栗婧儿!我忙上前抱过她的包。程军逗道:‘“栗三绝”,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个绝活:小人儿扛大包儿!’栗婧儿破涕为笑:‘这包里的东西是给你和路老师的!’‘路老师坏,惹你哭了,你还给她好吃的!’‘路老师不坏,这东西是给路老师的!祝路老师节日快乐!’我那时还是个毛小伙,我哭了!程军说:‘生女当如栗婧儿啊!呆子,你快去看看。“栗三绝”哭着下楼去啦!’我跑下楼时,栗婧儿却在楼道角等着:‘路老师,你几时走?你不要走……’她泣不成声。‘我不走,我还要教你数学呢!’她这才止住了声。我问:‘好东西不是被“没收”了吗?怎么还有那么一大包?’‘马老师不让我上语文课,罚我站。我站着,站着,机灵一动就跑回了家……’她说着,说着,‘格格’地笑起来,两只戴艾草的羊角小辫摆动起来,脸上的泪水滚落在楼道的水泥地板上……”
“听起来怪感人的。童心难得啊!”周红唏嘘再三。
一阵沉默。听到日光灯管和电表的响声。
好一阵子,他又问:“那她到这来,你就一点都不认识了?”
“不认识了。你想想,程军在三年后教了她三年,都没搞清楚芬就是当初的‘栗三绝’。还多次怂恿我追芬,说他要没结婚,他就会玩命去追。——只不过,我一见到芬,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正是这种感觉,才使你追起来了!”
“对,你算理解我啦!”我跳下床,光着脚跑上前去拍着他的肩膀。
“别热激了!我可不是栗婧儿。”周红嘲讽我,“你是怎么追姑娘的?”
“我俩是互追,我俩有许多‘缘’。这些‘缘’,想也想不明白,却将我俩‘捆绑’在一起!”
“总之,你还有那份奇缘,今生遇着了她!”周红有些黯然,“是福,不是祸!”
“差矣!悲剧啊,躲不起的祸……”我痛苦地说。
……
好像才一忽儿,就听到摩托声。接着,传来黄主任的声音:“这俩愣熊!大门不关,你门不关,他门不关,灯却亮着!”
我忙去推熟睡在我脚下的周红。岂料,他抱住我的脚抚弄不已,嘴里含糊其辞:“方芳,你别恼!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躲呀么……躲不过,你别躲……别恼,别——”他伸着懒腰,“狗杂种,咋这么臭……货水者也……陷阱者也……”
“‘子乎者也’,活傻啦?连领导都不知道问。抱着一个臭脚‘啃’哩……”黄主任竟站到了床前,“哎,年轻人,感情上要善于保护自己哩,该哄时哄,该空处空,该出手时便出手……”
……
我们雇了一辆“金娃”,将三个店里的花圈全收了起来:不多不少,正好十只。
天微微亮,我们便到了凤凰坡前。道路不通,我和周红、黄主任、司机费了好大劲,将花圈一个一个地弄过足有一尺厚尘土的坡那边。黄主任说:“人说种麦哩,这种下可出不来呀!”
司机说:“听不见唢呐,人还没埋哩。——这车过不来呀!”
“车放在那里吧。”黄主任吩咐着,“路明、周红,你俩一人拿一只花圈,到姚老师家里去,叫人来抬花圈……”
可我俩一人怎么也举不住一只花圈,司机说:“两人抬一只吧!” txt小说上传分享
九、斯人独憔悴(6)
“也行,”黄主任说,“俩扛一。叫你扛女子的话,你肯定一扛俩,俩扛肆……”
“肆扛捌,捌扛……”司机继续黄主任的话。
“扛吧,快去!”黄主任却严肃了。
还没走到村口,就听到有人骂道:“愣熊!雨后送伞。四点埋人,人都埋了多时,才送花圈哩……”
“周红,人已埋了!”我惊讶地说。
“是吗!”周红没在意,好像还在梦中迷登一样。
“是爸不是妈(吗)。呆子,放下!”我叫道,“你看着,我给黄主任说声去……”
黄主任惊讶地听完我的“汇报”,气恼地骂道:“表子,通知事都通知不准!你看弄下这没眉眼事……”
“你看弄下这日鳖事!”司机苦恼地道,“拉上回吧……”
“回!说得轻巧!谁出钱哩?”
三人正在烦恼时,韩校长上来啦,他一来便直抒胸臆地说:“啊,黄主任-”
见黄主任无比愤怒地看着他,他蔫了,像霜打了一般定在那儿。
这时,涌来一群人。韩校长便吩咐着抬起花圈,说要到坟上去烧。黄主任没言传地跟在那伙人后面。韩校长才说:“姚老师这事来得仓促,又都在种麦,所以-”他朝黄主任瞅瞅,见黄主任神色缓和了许多,才又说,“等我死了,一定给你早早报告……”
人群笑起来。黄主任说:“你死了,还能‘报告’?我不要‘死人报告’!”
“我是死人,我是死人!可小方走得还挺早……”
“别提那表子啦!先是骗了周红,后又甩了程军,如今,我听说,又要追我们教委的人……”
我吃惊地听着黄主任的话,不知是真是假。却见周红狠命地低着头。
“孔小秀怎么样?”黄主任问。
“噢,好着哩,好着哩!”韩校长回话,“只是她不是当教导主任的料。教育学上规定得很清楚,教导主任是校长的得力助手。可她这个教导主任,专等我伺候哩……一周以后,干脆不干啦,叫姚老师顶班。如今姚老师殁啦,看你们教委还再给她能准多久假……”
“怎么啦?小秀的脸没有姚老师那老脸好?”黄主任嘿嘿地笑着。
韩校长猛一看黄主任,道:“我知道,噢,你知道,小秀的ρi股一定比我的软活,可她业务不行啊!没有姚老师老牌师范生扎实……”
“姚老师是出色啊,可小秀只要往那儿一站,你工作起来就有劲啦!”
“你有劲啦,我没劲。她给你们教委当干事,”韩校长向我看了一眼,“不,当秘书还差不多!”
“你怎这么死心眼,叫‘你小姨’好好教教你,看,倪小伊……”
人们都抬头去看,只见十几步远的土坡上,有一座新坟。一个小姑娘正跪在坟前面,她身子一颤一颤地哭泣着,羊角小辫在背上抖动不已……
“隔山看见兔出气,你知道那是倪小伊?”韩校长问。
“不是,你把我杀了!”黄主任肯定地说。
我们拐个弯,上得坡来,便到了坟前,却不见倪小伊的影子!众人吃了一惊,我也纳闷起来。黄主任大睁着眼瞅着坟堆,半晌不语。韩校长说:“嘿,这小丫头,人哩?”
黄主任继续盯着坟堆,好像在寻找什么似的。不知谁说:“是人就能走路,肯定走啦!”
“噢,走啦,走啦!”黄主任这才恍然大悟,“烧-”
大伙便又摆正花圈,一个挨一个地叠放在坟堆顶端。山风吹过,花圈上的白纸带呼啦啦地作响。黄主任沉沉地说:“老姚,我姓黄的来迟了!你莫怪罪我。你为咱石盘镇教育把力出了,你的音乐好着哩,普通话是一流的……大家都记着你,你的学生更忘不了你……你去的太匆匆,太快啦……”书包 网 想看书来
九、斯人独憔悴(7)
黄主任哽咽了起来,好一会子,又说:“我给你明一下心思,这十只花圈,每个小学一只,每只100元,共计……”
他没有说下去,却停住了,像是在详细算10只100元花圈的总价,又像是盘算着其他什么事。大伙都看着他,半天,他才说:“那你安息吧,老姚!”
花圈点着了,火焰轰轰燃气,烟尘漫天而去,“哔哔剥剥”的声音听起来惊心动魄……
两小时后,我们已从姚老师家吃饭回来。正要走时,韩校长说:“有个事哩!”
“啥事?”黄主任问。
“我们学校已经烧了一只花圈……”韩校长为难地,“本来村上想献一只,可没弄下!”
“那你跟村上说一声。噢,不行了!花圈已烧掉了。那给你们学校算上算啦!”
“当多算,我们弄的那只30元。”
“那算啦,给教委算上。”
……
在回去的路上,尘土直向车厢卷来,我和周红在土雾里强撑着。我问周红:“冰南去百色了,你知道吗?”
“知道。你回家那天他来过。你咋知道的?”
“韩校长说的。”我又想起了黄主任说的话,便问:“我在村学时,你和程军还搞过‘三角’?”
“别提这事。没有!”
见他不愿意说,我便故意道:“肯定是‘三角’……”
没待我说完,他急了:“不给你说你胡想哩。那年,你和程军在城关小学实习,而我就在咱小学实习。当时,方芳是个临时代课教师,才20岁,人长的蛮可以。黄主任便故意安排我俩接触。到我实习结束时,他又撮合我俩订了婚。那时,我哥不太满意这门亲事,要我往发达地方分配,我却扭着又回了咱小学。哎,往回想,人辛酸哩!
“方芳挺聪明,又不满足现状。我便鼓励他抓紧学习,想尽办法给她办了个‘社会实践生’名额,并悉心指导他复习。那些日子呀,你不知道,人有多忙!可那是我最开心的一段时光。那年,她终于考上了财校。于是,我们的关系便结束了。我气不过——我忘不了她,便到财校找了她几次。她说‘是家里不同意……’我便信以为真地等了她三年。
“三年后,她又分配到咱教委,可黄主任没饶她,她便在川里一呆两年。她在阳台小学刚去时,我一有空就下川,可她并不搭理我。后来,听说她和程军好上了,我便慢慢地死了那份心,但我气不过她对我的欺骗。再后来,程军送她下川时,不慎摔了一跤,他俩的事就‘黄’了。直到现在,人家都娶妻生子了,她还……最近,听说她要向你出击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