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请她放马过来吧,让她也尝一回被人甩的滋味……”
“别,你别恶作剧!”周红央告着我。
“我的天!在感情上你咋这么不成熟……”
“……”
“方芳多大啦?”
“26。”
“你知道吗?人家在我跟前‘我是小方,芳名方芳,芳龄二十,芳……’”
周红一下子惊愕起来。
“这种人,值得爱吗?程军送她,摔伤了,她转过身子就走……这就是她的可爱!娶这样的女人,绝对‘是祸不是福’……你记着老哥今天的话:其实,她就像昨晚你抱住的我的臭脚一样,奇臭无比!”
我看到,周红自今早以来的迷登神情一扫而尽——周红进步啦!
已经上了原,周红才说:“想不到你在理论上还挺扎实,料想一定会在未来爱情大战中立于不败之地!”
“非也非也!我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岂敢枉谈爱情,我已经成为爱情路上的迷途羔羊了!”
“其实,芬深爱着你,她昨天还给你抄了六年前你教她的歌曲。这就证明,她对你的感情,自那刻起就没有间断过……”
“想不到你进步这么快!那学费来!”
周红大笑,却道:“你是怎么教她歌的,我想懂懂,什么是真正的爱情。”
“你又糊涂啦!那时,何谈爱情?不过,一提起那段日子,整个就是一个字——‘泪’:你知道,‘六一’过后,很快就到了我们实习生返校的日子。为了不在学生中引起混乱,我们严密封锁消息。芬,不,栗婧儿大概预料到什么啦,那周星期天,她领着《蜗牛与黄鹂鸟》的原班人马,缠着我要去郊游。我们便去了龙二大坝。坝面如镜,映得蓝天绿树红花分外惹眼。我们便在坝边葱茏的树林中唱歌、嬉笑……
“许久许久,芬,不,栗婧儿要我教他们一支歌。我说没有合适的,他们就问我啥时走,要我留地址……这许多事情,你和我都经历过。我说我不走,走了也回来相聚。于是,我就给他们唱了《相聚》这首歌。不知怎的,当时,我唱着唱着,竟哭了起来,惹得孩子们都哭了。他们缠着我教这支歌,我们就边唱边哭,边哭边唱,最后,树林里呜咽一片……”
……
十、神秘耶利亚(1)
这几天,电视上庆祝长征胜利60周年的活动不断播出。一年一度的烤烟收购,便在这声声庆祝中开始了。为了筹集烤烟收购资金,镇党委政府决定,凡在本镇工作的本镇职工每人交2500元钱,否则,年末不予保证工资。
这对于平素过惯了安生日子的镇上公民,无疑是一个爆炸新闻。小镇沸腾了,市民们竞相传播,议论这一决定对全镇生活的影响。只有本镇职工像被抽了血一样,松软无力,脸上堆满无奈的表情。
这消息,对我,无疑是灭顶之灾。已经债台高筑的我,上哪儿去找我和爸爸的5000元去?我整日愁容满面,复习效果很差,再不敢想芬了。或者说不那么想了,我这才理解了一位哲人的一句话:对于饥肠辘辘的人来说,一朵花是无所谓美的。
人们都抱着观望态度,有钱没钱的都不交钱。为了使教委在这个“大是大非”面前站稳立场,黄主任已催过我好几次了。见我是一只真正被榨干而且已有些风化的果核,黄主任下了最大决心,动了教委的血本,用公款给我垫支了。但他眼睛睁得大大地叮咛我:“绝对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包括你家里人!你父子俩这下寻你爸那2500元去,听说民办教师烤烟款额要少哩……”
教委刚一宣布“内部人员烤烟款已足额上交”的消息,周红便来找我了。他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上学期你和冰南去西安期间,路亮借了我一百元。说是他考学的档没有办好,要找人办……”
我这才想起“教师节”那天周红也是在“讨债”,不想当时被我误解成他“借款”而“慷慨激昂”地拒绝了。现在想来,不觉儿红心跳了:“这我一定还,那天我不知道……”,“不知不为怪嘛。”
周红爽快地走了,我却重又陷入了麻烦,听着灌耳而来的街头吆五喝六的声音,我不能明白:我,一个本科生,怎么连自己也养活不了?正当我觉得自己在这个社会上一文不值时,程军造访了。他开口就问:“你头白了没有?”
“我愁也愁不白头哇。还是像你‘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好哇!不用头疼交什么烤烟费。”
“噢,‘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你怎么‘人比黄花瘦’了?”
“没有你当爸爸的人自在呗!”
“我现在谈何‘自在’?当爸,就得做到‘身上糊着屎,身子很劳累,心里却热乎!’”
“你心情这么好,我都被感染了。”我真实地说,“听说你有大作发表啦?”
“一首诗,我给你背背,你是一道风景,伫立着一片纯情……”
“华兹华斯说,‘诗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这诗有真情,象是方芳写的。”我故意逗着。
“水性杨花!她配吗?”程军言辞过激,“我是写给倪小伊的,题目是《花之颂》。瞧,说到正题上啦……你看这个!”
他边说边拿出一叠纸。
我接过,是篇稿子,题目是“一首‘保卫黄河’引起的回忆”。我一下子被这娟秀的钢笔字吸引,便问:“这是谁抄的,字这么绝!”
“谁写的就是谁抄的。”
精巧的章法,清新的文笔,深沉的感情,使我立即意识到这是一篇上乘之作,结尾精警的题旨更加深了我的这一印象。我立即说:“这一定是倪小伊写的吧,她是以特定视角抒众人之情哪,很能引起我们的共鸣……”
“是啊!想想姚老师给我们带课才几天……你怎么知道是倪小伊写的?”
“心有灵犀一点通嘛。”我故意说,“我那天亲眼见她在姚老师坟前抹眼泪哩……”
十、神秘耶利亚(2)
“这么有至情才有至文,我想推荐到大报上发……”
“最好是《中国教育报》,肯定一投就准!自然造物,自有精英。没想到倪小伊还真有才气哩……”
“她现在是中学的‘才女’,人叫‘倪三绝’,哎,我记得咱们城小时有一个‘栗三绝’,你没忘吧!”
“噢-”我故意道,“想不起了,长什么模样?”
“就是怪可爱怪可爱的那么一个小女孩!”
“太抽象啦。你和‘倪三绝’比比看!”
“这俩?”程军思索着,“她俩一个比一个绝!好像‘栗三绝’更顽皮一些,而‘倪三绝’气质稍好一些……这也说不上,她俩一大一小,无可比性。”
“那么,你还没忘记芬吧,把她与倪小伊相比,如何?”
“这就有可比性啦,芬更可爱些,因为她貌更美,小伊更可敬些,因为她才更绝!”
“那这三个相比呢?”
“这个区分还是明显的:小伊是一类,另两个是一类,两类美各有千秋呀!”
“你有没想过‘另两个’是一个人?”
“没想过!可想在看,这就是一个人哪!”程军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叫着,“芬小时候叫啥,怎么姓栗?”
“栗婧儿。”我说,“许芬不等于栗婧儿呀!”
“说不等于,那是一个哲学范畴。世上没有两片绝对相同的树叶,我看,她俩就是一个人,芬就是大婧儿,婧儿就是小芬哪!你仔细回想回想,你怎么没感觉呢?”
“我有感觉,我感觉到痛了!”
“你俩谈得咋样啦?”
“不是谈得咋样啦,而是不能谈啦!我清楚,她是我学生!”
程军愣了一下,就问:“你爱不爱她?”
“爱!”
“她爱不爱你?”
“不知道-爱!”
“这就对啦!这就叫真。真的东西你能怀疑吗?你能说她错了?”
“那将道德置于何地?”
“……”程军丧气地,“哎,跟你说不来!”
如果你俩不爱,那你对不住她,你良心不得安宁;你又对不住你,你内心一片凄苦。她也一样啊!这道德吗?
我怎么能够以我俩的幸福面对整个社会的非议呢?
“爱是至真的感情,爱是至大的真理,爱是至高的道德。你俩的爱,谁会痛苦?他人出于什么痛苦?出于爱吗?不可能!因为你爱她,她爱你,除此之外不是真情,更非真理,也非道德!”
“你是怎么推理的?照你这么说,我只有鼓起勇气去爱,才算坚持真理,才算符合道德?”
“对!就是这个意思,如果我是你,我就会这么做!爱而无憾。”
人与人就是不同,我再次听到程军这样宣称自己,于是,这么多天来,我第一次想,芬为何不会来找我?该不是她也套上了精神的枷索,认为自己在“犯罪”吧!我脑子里突然冒出这样的奇怪想法;如果两个人,你因为我犯罪,我因为你犯罪,最终被囚禁令我起来。那么,这俩人及有可能彼此怨恨,甚至到了寝皮食肉的地步。可是,直到现在,我还没对芬产生丝毫怨气,而更多的却是担心她会不会快乐。她也会这样牵挂我的,我对这点确信无疑。
程军走后,我一直想着芬。当天晚上,芬闯进了我的梦乡。
第二天早,我正在复习,一个学生喊“报告”我很奇怪地去开门。接到的却是芬用工正的字体写的信——
路老师:
你好!好久没有见面了吧!听你的学生说你的一切很好,我好高兴。
希望你天天过的好。
几次回家,但未曾见到你,我很遗憾。今天托人捎这份信是想请你帮忙,实在不好意思,又得麻烦你了,我很抱歉。
十、神秘耶利亚(3)
我在初中时入了团,现在转团关系。怎么个转法,我很不清楚,请你帮我一下。办好请寄:城东职中微一级许芬。万一办不好,请写信或捎话,我再想办法。
因时间紧迫,就叙这些,以后详谈。一切拜托你了,请多多费心。再次拜托了。
祝:工作顺利
事业有成
学生:栗婧儿
没有日期。
八点钟我在读信,八点十五我已站在了中学团总支书记程军的桌前。程军边给我开着介绍信边煞有介事地说:“想通了?那就真心相待吧,真正的感情不容易呀!首先是难遇,其次是难求。初恋就是诗、花、月、水……”
末了,他又塞给我二百元:“这是我收的学生班费,你先拿着用吧。……不要让秀梅知道,这两天孩子不乖,药费都开不过来,我心里也很慌。”
揣起程军开的信和钱,我鼻子酸酸的,心里也是酸酸的。十月的早晨雾蒙蒙的,好像在下雨,空气很冷。听到初三教室里传出:“关于这个问题,我想展开论述两点:其一,写人要使人想到人和人的生活;其二,写人要写活人,活写人,使人区分与人。”这个“陈股长”把写人研究透啦!
跨进镇大院,老远就见团委门口一个年轻人抱着孩子,另一个小伙围在跟前。走近了,抱孩子的竟是团委书记,那小伙却是胡龙。他俩都没注意到我。团委书记背着身子,一边上下摇着孩子,一边嘴里念着:“噢——噢——,我娃乖,天下雨……我娃没见过天下雨,十个月没见过天下雨……”
我感到好笑,便开玩笑说:“天下雨影响你娃智力哩!长大了怎么当作家?连雨景都描写不出……”
“噢,路教委!”团委书记热情地招呼,又郑重的说,“真的影响下一代哩。你想城原那边十个月没下雨啦,天不下雨,农民没收入,咱们的工资上那儿讨去!还不饿死?那能养活娃娃……”
“没工资跟我爸要,我爸有哩!”胡龙自豪的说。
“胡镇长的儿子好像进步了,会逗娃娃啦。”我说。
团委书记没作声。
“我是跟乔乔叫‘爸爸’哩。”胡龙认真地说:“你跟他叫几个月爸爸,他喊你一辈子‘爸爸’。我乔叔叔以前就喊乔乔爸爸’哩……”
“有见地,有见地。”团委书记叫道。
趁他给我在一大堆卷宗中找芬档案的空儿,我向他房子扫了一遍,正对着窗的桌子侧面的墙上挂着“会计证”,靠床的桌子上放着台打字机,床的对面安着个印有“团委专柜”字样的档案柜,紧接档案柜靠门的地方撑着辆“铃木”。我知道这是一个一身兼数职的“权重之臣”。孰料,他却怨气冲天:“他妈日的!镇上人这么多,天天喊‘精简’哩,把这么多是推给我一个人弄哩,谁拿了几个钱……”
“你是镇上的‘财神爷’还敢喊冤叫屈?”
“财神?财熊!财叫当‘爷’的人弄完啦,咱是为人代立账目,有时连个旅差费都报不了……嘿,怎么找不着?”
我疑心芬在入团是将名字写成了“栗婧儿”,或“栗芬”或“许婧儿” ,便对他说:“你看有没有个‘栗婧儿’?”
他才又弯下身来:“你忙不忙,你也打字哩吧?”
“打哩!我有时忙,有时闲。”
“其实,我平时也清闲着哩!”
见他找了半天,还是没找到,我便没话寻话:“你几时结的婚?娃都这么大了……”
“早啦!”
“你‘独生子女证’领了没有?”
“领啦!”
“你-”我觉得这样有些象“审犯人”,便不好意思再问。可又想知道他妻子是不是也象秀梅一样没被准“独生子女假”。这时,他说:“你,你什么?是不是要问:你老婆准没准五个月假?”
十、神秘耶利亚(4)
“你代我问了,再代我答吧!”
“答曰:没有。城东教育局说:不管你领没领‘独生子女证’,总之,准假56天。”
“你妻子也是教师?”
“教师。-不见栗婧儿,冒出来个栗芬……”
“就是‘栗芬’”我说,“我试看!”
他直起腰,“呵,把我蹲的腰疼哩……娃哪,乔乔哩?他冲出了房门。
我拿起写有“栗芬”的入团志愿书,翻开去看。在“曾用名”一栏里填着“许芬”,这时,团委书记回来啦:“你看操心不操心,桥桥叫胡龙抱去了!”
“不操心!他在抱,娃也不喊他‘爸爸’!”
他笑着!笑毕才问:“合适吧?你得把对象搞清!我记得宏东有个表妹,叫许芬,就是原先裁缝店哪个‘靓妞’。宏东整天给她说‘对象’着哩,可千万不能是她啊!”
“不是,不是。念书的娃怎么会天天找‘对象’”我这样说着,心里却很吃惊,好担心,挺复杂。
坐在车上,我有详细的看起芬的“入团志愿书”来,令我吃惊的是:在“出生年月”一栏里填着“1979年7月”。啊,芬才十七岁呀,比我整整小十岁!怎么,他给人的感觉挺成熟?以前我们在一起竟敢不到年龄的差距!现在想想,当时她是二年级挺大的一名学生。可现在却是一个挺小的女孩呀,宏东怎么就给她说起对象来了?
反反复复的想这些,我觉得芬挺神秘,挺神秘。不觉,车已到了城东县城。县城的喇叭正播放着:“城东县广播站,城东县广播站几天第二次播音现在开始。首先请收听本县新闻……”我知道已到了县城人吃饭的十二点,便毫不犹豫地向职中走去,心想芬一定在吃饭。
一进校门,就见许多学生端着筷碗来去走动着,由灶房到后一排房之间形成了一条“人流”。我便向后面一排房走去,心想,那一定是宿舍。我走着,心里竟紧张了起来。对面走来一名女生,我连忙问:“微一班宿舍在哪里?”
“男生,还是女生?”那学生很惊奇地问。
“女生!”我说,。我感到我脸在发烧。
“找谁?”
“许芬!”
“那边瞧!”女孩用手一指,喊到,“芬,许芬--”
在女孩所指的那端,迎面正走来一位衣着朴素的姑娘。她上身穿一件半旧的香色高领毛衣,下身是一条深蓝色裤子,脚穿一双红绒布鞋;左手提着一只小电壶,右手端着个碗,碗里正冒着热气……这就是芬?!我有些吃惊和犹豫,为了芬-为了她不尴尬,我该不该躲开?我头上直冒热汗。
这时,芬已走到我跟前,很激动却很镇静地问:“你几时来的?”
她的声音带着颤抖,令我的心也在颤抖,眸子那么清亮,我立即打消了刚才的奇怪想法,连忙答道:“刚到的!”
“出差?”她打量着我,我的浑身立即不舒服起来。她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档案袋上。
“为你出差!”我盯着她的脸说。
她的眸子里闪出一束光彩,脸红了起来,笑着说:“什么?团关系提来了!这么快!”
旁边的女孩奇怪地看着我俩,说:“大美人,看把菜到了!”
芬这才像吃了一惊:“噢,菜呦!你吃了没有?”
“没有!”我和那女孩同时答道。
“那么,你替我吃一下。”芬将手里的碗向那女孩一塞,指了指地上的水壶,很快地,“麻烦你提上咱壶!我招待一下这位去……”
她又抿嘴笑了一下。我好久没有见她笑了,我心在荡漾。她从我手中提过档案袋,自个先走了一步,我默默地跟了上去。看着她一下子变成了“小家碧玉”,甚至穿戴都赶不上身旁来来往往的同学,我都要流泪了。她稍停了一下,我俩又并排走着。
十、神秘耶利亚(5)
沉默。
“你好吗?”我低声问。
“你看见了。挺好!你呢?”
“活着哩!”
她“扑哧”笑了一下。我奇怪她的勇气,却见她脸又红了,偏头瞧着我:“你讲课一定很精彩吧?啥时间能听到你讲课……”
“噢,这么好学,不亏是学生!”
“不是好学,是想得很,想听-”她声音颤抖着。
“你本来就是好学生!”我说,“你好好学!”
她好像心情沉重起来:“成天挺闷的……”
这时,已出了校门。我的心豁亮了起来,朝思暮想的姑娘就在我身边。
“你的字写得很好,令人佩服。”我真诚地说。
“写得急了,不好!”
“你七九年生的?”
“对呀!”她弯着头看看我,拢了拢额前的流海。
“我六九年。”我说。并不看她。
她好像没听到似的:“我的档案你看了?”
“看了。”
“神秘吗?”
“神秘!神秘耶利亚,今天更神秘!”
“今天?”她向自己脚下望了一回,平静地说,“本来就是个贫困家女嘛。你今天才看出来啦?”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在我心里的感觉……”我忙解释着,一边用手在胸前做“掏”的动作。
“噢!你俩干啥去呀?”我还没说完,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了我耳。
我俩慌忙抬头去看,九龙桥头上竟是宏东和镇上一个叫不上名字的老干事。我一下子紧张起来,支吾着说:“我找芬说个话。你俩几时来的?”
“多时啦,我俩出差。”宏东回答着。
芬上前跟他们打招呼。我站在车水马龙的桥头度日如年。听到广播站的喇叭里正传出这样的话:石盘镇发动全镇广大职工,顾大局,识大体,多方筹集烤烟收购款万余元。目前,全镇人心振奋,正在投入……
我再也振奋不起来啦,忙向芬打招呼说要走了。芬很为难,可也没办法,只好让我走。
人潮涌动。我默默走着,心情异常复杂。我能够感到,在我的身后,芬那少女痴迷清纯的目光仍然在燃烧,仿佛专注在我背上:女孩啊,多傻!
国庆过后,烤烟收购进入“旺季”,烟民的收入却到了“历史最低记录”。往年一亩地烟少说也卖千儿八百,今年顶多只卖四五百元。从临时烟站——戏园子里出来的农民个个面带愠色,道“明年再不种他大这头啦!”
与此同时,本镇职工的日子更不好过。镇上整天催着教委,催得黄主任不知到哪儿躲了。校长们逼着教师,逼得教师整日愁着自己。周红说:“要是愁能解决问题的话,我宁愿一天上五十节课同时愁着!”
我连忙还了周红那一百元,却为父亲的烤烟款发开瞅了。民办教师的烤烟款降到了1000元,可就是100元,我也拿不出啊!
无论如何,我得抓紧复习,千万不能“一愁了之”。我抽空用英文给芬写了封信,并附上译文,发出去了。
这天,我正在“攻读”,有电话叫我。是玲打的。她说她忙坏了,光夏衣就出售了200件”,她问我忙不忙,我说“我不忙,挺愁”。她急问原因,我和盘托出。她明白告诉我“要钱,上来取!”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我上午接电话,晚上爸爸即从城原取回了1000元交给了镇上。等被黄主任称为“最头疼的事”——催缴烤烟款结束后,教委真正清闲了下来。黄主任整天抱着烟锅头寻人下棋,丁会记整天磕着麻子等接电话,我每天呆在房子里沉入书海,做着“硕士”梦。
我的学业无疑大进了。拿起考研英语试题可做50分,专业课试题每次测下来都能及格。这使我精神空前振奋起来。然而,给芬的信仍无回音。我又写了一封中文信。可是十几天过去了,眼看到了11月份,芬那边还是杳无音信。
黄主任和丁会记耐不住寂寞,便找了一个绝好的机会去省城逛,说是为工会会员买布料。我成了“全权代理”的教委人。郝校长说:“你现在是‘老子天下第一’……”
然而,这段日子,我却异常焦灼,时时刻刻想着芬,不知她怎么样。
一天上午,冰南急乎乎闯进来。我忙递水接烟地招呼他,并开玩笑说:“要不要登婚证明,我给你大开方便之门!”
“要,当然要!可是没钱哪!”
“烤烟款你交了没有?”
“没有,我是异乡人。今天是来收信的!”她将手里的信晃了晃。
“广西那边的工资怎么样,老婆还乖吗?”
“那边工资好。老婆很想我,我很想老婆啊!”
“那你将她带回得了!”
……
十一月的小镇已相当冷,天整日阴沉沉的,不时有北风卷来,可就是不见落雪。人们盼雪的心情不亚于我等邮差之急切。
这天,中学捎来话,说局里要开会。会毕,干部人事年报开始了。接连而来的摸底分类、造表、抄写,往返于县城和石盘,就花去了我五六天时间。等我刚把这事交了差,黄主任和丁会记回来了。
他们从省城的归来,好像将人们心中的冬意给加浓了。人们高兴地竞相前去嘘寒问暖,顺便看看两位上级替职工买回的布料,并首先“鉴赏”他俩穿的那身“高档防寒衣”。据称,这衣服的价格令人咋舌:520元。大伙交口称赞着这灰不溜秋、带着毛领的冬衣在自己上司身上的“妙处”,而后打听一下将要分配到手的那灰不溜秋的布料的价钱,边摸边说着:“这高价的东西就是好!”最终,他们沮丧地回到自己的房子发开了牢骚:“花那么多钱,买这么个破东西,这真是良心长在*上啦!”
第二天早,黄主任将我喊去,平和地说:“这几天你忙啦。辛年那儿有件衣服哩,你穿去!”我到了丁会记那儿,却是一件质地比他俩的差得很远的防寒衣,而且没有毛领。我立即表示不要。
后来,这件衣服穿在了周红身上。他一穿上这衣服,就跑过来“炫耀”了:“我的研究生,黄主任好心好意给你的衣服,你怎么能不要呢?”
“什么‘好心好意’!你怎么知道?”
“这衣服不要钱,白穿哪!”
“这就叫‘好心好意’?我才不要那‘沾腥带臭’的防寒衣!”
“噢,这衣服‘沾腥带臭’了吗?”周红惊诧地。
我笑了:“在你身上也许不。”
十一、一冬无雪(1)
十一月十日,这个对我来说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日子终于到了。肖老早早打了电话过来,说直接到教育局人秘股盖章,再到G市报名即可。
前一天晚上,我梦见了芬。
这天,我故意穿得旧了些,打定主意盖章后忙中偷闲地去找芬。九点钟,我站在了教育局人秘股的办公桌前。当我说明来意后,人秘股长再没有长久地打量玩味我,也再没有说“你一试,万一考上了怎么办?”他很爽快地吩咐对面桌旁的干事盖上了章,并将加了章的信拿过去看了一遍。等我要接过信时,他用信任的目光鼓励我,说:“你去试!考研是好事,国家需要人才呀!”余局长说你省上有人,我想你一定能有所作为……”
不管他说了什么,对面的干事一定能看到,我当时流泪了。
提起皮包,我往职中走去,一边心里反复对自己说着一句话:“上天不负我,我必不负上天!”经过九龙桥时,我又一次想起了芬那少女所特有的痴迷而纯情的星眸的一瞥,便加快了脚步。
校园里人影稀少,我知道在上课,便鼓起勇气直接向微一级教室找去。我是多么紧张哪,以致于都不敢往教室门内看,只瞅着门牌一路地往过寻。教室里多静啊,我听到自己的心“腾腾”地乱跳着。终于到了写有“微一级”班牌的教室,我方命令自己装作没事地抬起头。我一下子呆住了,教室门紧锁着!我这才注意到,邻班教室也都没上课。
我往烟囱里冒着青丝的幼三级教室走去,悠扬的琴声、熟悉的旋律告诉我:里面有人。隔着玻璃窗往里看,一个身穿周红那种灰色防寒衣的女学生正坐在教室后边的炉子旁,她背着窗子、拉琴低唱:“……尽管我们分手时长,心儿连在一起……”讲台上,一个穿深红夹克的女生正在黑板上写字:“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我顾不了那么多,推门就问:“请问,你认识微一级的许芬吗?”
讲台上的女生停止了写字,转过头来看着我,随即吃惊地:“路老师!”
经她这么一喊,我比她还要吃惊:这是一个伶俐的女孩,白白的皮肤,黑黑的眼睛,长而茂密的睫毛,小而玲珑的嘴巴……可我怎么也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路老师,你怎么不认我啦!”女孩很大方地说。见后边的女生正沉浸在《相聚》中,唱着“相聚多甜蜜”,女孩急了,“栗婧儿,别拉了!看谁来啦!”
喊声很大,我一下子呆住了。琴声戛然而止。抚琴者缓缓扣上风琴,这才转过身来,她面色苍白,神情凄然,目光呆滞地望着讲台下的我,好像一切都在预料中一样……
就在她的目光里,我有些失望了,有些战栗……
身旁的女孩吃惊地望着这一切,不知如何是好,半晌,才说:“芬!你怎么啦?这是路老师啊!”
芬站了起来,上身向前倾了一下,却没能挪动脚步,一会,竟背过身去,像在哭泣。
女孩大声道:“芬——你!”她向教室后边走去,刚走两步,又转过头来,“路老师,芬今天有些不舒服。你在外面等吧!”
我犹豫一下,说:“那我在十字路旁‘只生一个好’的宣传牌前等你!”
……
这一天,细心的人们可以看到,从九点四十七到十点半这段时间里,城东县城关什字的宣传牌下,一位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人,失魂落魄,如一条丧家之犬;形单影只地徘徊在那里,久久不去。……十点半刚过,从宣传牌对面的那条街的九龙桥头上,渐渐走来一个红衣少女,少女急急地走着,像去赴个约会。不错,她是来约会的!男朋友即是对面宣传牌下的“眼镜先生”。
十一、一冬无雪(2)
正当我望眼欲穿,等得快没信息的时候,芬出现了,走近了!她一定看到我了!要么脚步怎这么慌乱,以致于都快不会走了……她的出现,给我阴暗的心里投进了一束阳光,我连忙举目相迎:她穿到什字中间,她笨拙地和一位正面走过的老头儿让着路,最后,终于来到了我跟前!
我的心在胸间狂跳,不知说什么才好。芬看着表,像很累似的叹口气,道:“不迟吧!让你久等了……”
“不,不迟!我情愿等!”
“你会后悔的!”
“我绝不去寻着吃人间难找的后悔药!”见她好像已忘记了刚才的不愉快,我便“幽了一默”。
她像没听见似的,并不看我,说:“这儿不是谈话的地方,咱们走!”
我们漫无目的地顺着宣传牌后面的街道走着。我从皮包拿出两只早已买好的油饼给她吃,她摇摇头。我便买了口香糖、葵花籽之类的东西让她提上,且又买了两只“火炬”,给她了一只,并且说:“你就像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光照亮了我!”
谁知,她却说:“我胸中的火已不再‘熊熊’了!”
我心一沉,又说:“那快给姑娘一把火,吃了这个火炬吧!”
俩人往粮库背后的菜子川方向走去,冬天的菜子川水瘦山寒,山上光秃秃的,河里已结了冰,远离了喧嚣,我问:“你们是不是过错了星期天?”
“不知道。管他星期天不是星期天,反正我整天呆在那里边!”
“你还去你姑夫那儿吗?”
“早不去了,他回省城了。”
“那你快有小表弟表妹了!”
她想笑,可没笑出来。一会,才说:“一天挺烦的!我同学给我写了两封信,我都没回信……”
“你同学男的还是女的?”
“你猜猜!”她回眸望着我,满眼真诚,见我猜不出,就说,“当然是女的啰。”
“追求你的男孩一定很多,你每天都能收到情书吧!”
“你胡说什么呀!诚心不让我好过……”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
“那要看你怎么对待。”她兴奋起来了,“我每次回家等车,总有小车停在我身边,问‘小姐走不走’……”
我相信她的话,便说了些女孩子如何注意人身安全的话。她就又说起他们的班长如何“讨厌”的事来,我就问:“你们的班主任管不管?”
“管哩!她骂人挺厉害,对我这事很重视。可她也挺‘讨厌’,对我太在意了,她这人可能有病哩……”
“你们班主任叫啥?”
“叫胡霞。”
“胡霞!怎么名字挺熟……”
“你肯定知道哩,是胡龙的姐姐。”
“噢,我听冰南说过。她对你咋个好?”
“她硬给我衣服,就是教室里我穿的那防寒衣,东西不贵25元。但感情上,人接受不了。”
“她不是在搞‘同性恋’吧!”
“不知道!我还没搞过‘异性恋’,她倒搞起‘同性恋’了!”
这时,到了一个村牌前,我便好奇地去读牌上面的字,她没有跟过来,我有些失望地说:“你看,这是什么字?”
她走上前来,认了半天,才说:“金-金,金搬家。认不得!你说啥?”
“让师傅告诉你,金冢村。冢者,坟也,读如‘种子’的‘种’。”
“知道啦!我听说有个‘金冢’很大,很大,就在这川里……”
“那不是吗?”我用手一指,“‘城东有个金里冢,把天戳个大窟窿’,说的就是这个啊!”
她惊奇地望着那平展展的河滩里冒出来的庞然大物,半天,才说:“哇,这么大!古代人也太好大喜功了,修个坟就像造座山,这还了得!@”
十一、一冬无雪(3)
我见她来了兴趣,便问:“你说这到底是谁的墓?”
“可能是古代一家姓金的大户,为了炫耀他们的财富,而为祖上修的。”她不假思索地说。
“好想象力。再有没有?”
“也可能是金代人修的一座巨墓。在宋金对峙时期,咱们这儿被金人霸占,文化馆里的大钟上就清楚地刻着‘铸于金’的字样!”
“哦,考证得这么清楚!快要当我的老师了。”
“你说有没有道理?”她不好意思地问。
“有道理!照后一种推测,我们还不如说就是金兀术的墓。”
“我怎么没想到!你永远是老师啊!你在实习时,给我们讲过‘岳飞大败金兀术’的故事……”
“是吗?我都忘了。”
“你忘得这么快?”她有些失望,可又高兴地问,“你知道刚才教室里那女孩是谁吗?”
“我还要问你哩!”
“谢花!”
“谢花!我对她当时印象很深哪,可今天怎么也想不起,一点印象也没啦。”
“你对我当时很深吗?”
“深啊!我有时想起来,就不由得像你当时那样,”我拿手在脸上一绕,“流眼泪噢!”
她“格格”地笑了起来,眸子里放出奇异的光彩,问:“你在石盘镇见到我时还有印象吗?”
我摇摇头说:“只有一种感觉——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又满意地笑了。
我问她:“你对我有印象吗?”
“无可奉告!”
我俩一起向那庞然大物挺进。天阴沉沉的,麦地里尽是干土粒,麦苗早干了,经脚一踩碎成粉末儿。见此景状,我对芬说:“有没见过雨的孩子哩,你知道吗?”
“不可能,哪个孩子没见过下雨?”
我便对她说了在镇上那天的事,她才深有感触地说:“咱们这儿的气候也太恶化了!我记得我们小时候不是这样。”
“我们?我和你不是一个年代的人哪!你小时候不是这样,我小时候更非如此呀!”
我们来到金冢脚下。勤劳的农民为了多种一寸土地,已将金冢的“脚”完全砍去了,以至于我们怎么也上不去。我要抱她上去,她不肯。她帮我先上去了,我伸手去拉她,她犹豫一下,将手交给了我。我俩便手拉手,一跌一滑地走到了“金兀术的头上”。
金冢上面是一个南高北低的斜坡,状如马蹄。“马蹄”中间有一个地道通向半腰,靠北面的地方有几棵杏树。我们便倚着杏树说起话来。突然,芬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哇,有程老师的名字哩!”
我连忙过去看,一把粗细的黑树干上,刀子刻出了红色字迹:“程军、方芳在此一游!”
“想不到啊!这里还是个‘情人岛’……”我感叹着。
我正在看时,芬又叫起来:“怎么又是方芳?”
我就又移到芬跟前的那棵树前,树干上令人吃惊地刻着:“冰南、方芳在此一游!”
“方芳,多好的名字!可怎么能如此?”
“方芳已经永远不再芬芳,但愿你的名字永远芬芳。”我说。
“这是我最低奋斗目标。”
“你知道什么是爱情吗?”
“不知道!想知道!”
“那么,记住:爱情不是游戏!”
我俩谁也不说话地挨坐在“巨人”的肩上。脚下,菜子河像条银带,绕冢三匝,西向而去。
好一会儿,她问:“你在想什么?”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是一条小河——脚下的小河,已经冰凉的小河!”
“那我就是这个‘冢’了——徒有虚名的‘冢’,怎么留也留不住小河的无用的‘庞然大物’!”
“……”她无限伤感地说,“这也许是命中注定的。”书包 网 想看书来
十一、一冬无雪(4)
“爱一个人不一定要得到她。”我同样伤感地说,“如果我不大你这么多……”
“咱俩?这不可能!”她断然道,将脸埋在了撑起的膝盖里,用手臂围起头不断地揉动着。
风儿吹动着她的头发,吹动着冢上的一切,吹动着我的心。
我不觉生起一腔豪壮的情怀,心里念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理智上,我觉得芬做对了,我佩服她,觉得她像我理想中的女孩。感情上,我不能割舍对她的爱,不能忍受芬不爱我。当此之时。我更爱芬了。
芬继续将脸埋着,好像等待一个吻或比这更浪漫的什么,或者什么也不是。然而,我是浪漫不起来了!
“我要去钻一次地道!”我说着就走了。
地道并不长,从上面入口下去,只容一人穿过,脚下满是腥臊的干土,等到光线刚暗下来四五步,便又亮了起来,可知就要到半腰上的出口了。我故意在里面逗留了片刻,见脚下有带血的卫生纸卷,我便心安理得地撒起尿来。这时,听到芬的喊声:“下来,出来!出来,我在半腰……”
我偏不“出来”,喊道:“上来,进来!进来,我在半坡……“
这样反复喊了几遍。芬便发出“最后通牒:“洞中人听着,再不出来,‘本小姐’就要‘打道回府’了!”
我连忙回话:“洞中人明白,路某人出洞‘勤王’来也!”
回来的路上,我心情异常复杂,已隐隐感觉到胸口作痛。-这种感觉,只有考研报名未被获准那次才有过。我知道,接下来便是心的流泪,眼的滴血……
Ade,我的青春!Ade,我的爱!---我还有什么可说。
但,这能怪芬吗?芬不爱我绝不出于爱,而是出于道德。想想啊,她比我小十岁。她这样决定就像维纳斯断臂,惟其臂绝,方现本色。芬啊,你就是你,绝不同于别个女孩!我已经想象不出她这种决定的反面,究竟有多美了。——这是我对芬的宽容吗?这是我太爱芬了吗?
列夫?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一书中透露出这样一种意思:爱需要爱的双方智力上,特别是理解力上大体相当。芬能做出今天这种决定,就充分证明:在我和她之间,在我们这场爱中,我俩不仅人格平等,而且智力对等。这使我爱而无憾,憾而无怨。伟大的事需伟大的人去做。由此而言,大哉,许芬!——这是我太痴了吗?这是我太过迂了吗?
总而言之,I hove no idea.
“这个,你的!“芬递过食品袋,却将皮包扔提在手里。
我要芬吃,芬不动嘴,却说:“我要是你,我就不这么傻!”
“我不去傻谁来傻?傻惯了,再傻一次又何妨。”
“你是个聪明的傻子!”
“你是个不傻的女子,永远清楚自己该怎么做。”
“你怎么崇拜起我来了?”
“好女孩是一所学校。从一开始我就这么想了。”
“我不能使家人失望。”
我后悔刚才没吻她一下,想找个地方再坐坐,被她拒绝了。
快到县城,已经能看到粮库的后墙了。芬讲起学校体检的事,问起我她有多高多重,我说:“你过来比比我就知道了。”
她走近了,我准确地说出了她的身高,她吃了一惊。
我说:“让我抱抱,我便知道你有多重。”无论如何,我应该学会遗忘,用眼泪洗涮前路,勇敢前进!
似的,我的爱情鸟已经飞走了,可我的生命树还应该常绿。我现在才怀疑起来,如果我当初不立志考研,那我现在还能不能支撑下来。眼下,最重要的,自然不是伤心而是去G市报名。
十一、一冬无雪(5)
第三天中午十二点半。当我再一次踏入这座令我伤心的小县城时,天竟放晴了。县城上空的空气喧嚣着,让人顿生烦躁。
我急急的下了车,匆匆跨过九龙桥,向职中方向走去,我要在“痴”一次——在G市,我经过一家精品的时,发现了一样最能表明我心意的贺卡:木纹纸的底色上,两朵同根生的荷花,正含苞欲放地弯头向她们面前的枫叶致意:Best Wishes;我便在贺卡里寄语解莲人:“往事如烟,随风飘散。千回万回,弥留心间!”不用讲,现在我是给芬送这张贺卡的。
然而,我却愈走愈胆怯,愈走愈没信心。突然,我发现,离校门不远有三个学生,其中就有芬。她一定发现了我,要不,怎么会掉头就走?我一下子如泄了气的气球,软在原地,动弹不得。但我的脑子却在迅速运转着:贺卡怎么办?终于,我打定了主意,捎过去,一定要送到她手。这时一个路过的女孩好奇的打量着我,我便向获救了似的问她:“你认识芬吗?”
“芬?怎么不认识!我都把你认下了,你找她?”
我这才意识到她是我第一次找芬时认识的女孩,便对她说:“这儿有个小东西,你捎给她吧!”
女孩爽快的说了声:“没问题”,转身就走了。
我这才如释重负的返回车站,心想,今天回去还可以复习一大晌。
正当我在找车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竟是程军。他也发现了我,走了过来。我开玩笑的问:“怎么,陪方芳到金冢游了?”
哪害货谁愿陪陪去,本人无此‘雅兴’。”程军笑着,很高兴的样子,“这么说,你把咱学生引到哪儿‘钻洞’去了?”
“我们在哪儿来了个‘告别仪式’!”
“呦,这么隆重!依我看,你俩这辈子就休想‘再见’了。信不信我这句话?那金冢就是见证!”
“你和方芳,甚至方芳和冰南都被金冢见证过,可结果怎么样?”
“冰南和方芳?!”想不到程军当时比我当时还惊诧,”那就更见她是个破货了,你怎么能把她跟芬比!”
“不比又怎么样,结果是一样的。”
见我如此悲观,程军郑重起来:“几天你们真的告别的彻底?”
“今天没有。”
“那你今天干啥?”
“我去G市报考研究生去了。”我觉得这事不应该隐瞒程军,便“实话实说”了出来。”你这家伙怎么越来越不老实了!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提交‘光棍委员会’讨论,便‘通过’了呢?”
“委员会早讨论并通过了。我得严正申明:你已经光荣的退出‘委员会’了。”
“我得调查调查,就在今晚。——把你的报名表让卑人见识见识。”
“别‘卑人,卑人’的。我这就拿,在皮包里……啊。皮包那里去了?皮包不见啦!”我惊呼着,想不明白包究竟是在G市,还是县城的什么地方丢了。
程军也陪着我干着急:“你想想,不能急啊!你回来上车时带着没有?”
“带着,我还取了贺卡哩!”
“一个贺卡就能把你搞晕!是不是搁车上了?”
“对,是搁车上了!那是发正城的一趟车。”
我俩在车站的所有车牌前“巡查”着,就是没有发正城的车。我们又去车站打问了一下。服务人员说:“肯定不是发正城的车,发正城的车不进站,直接就走了……”
我心里糟透了,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程军着急了:“这怎么找啊,里面有没有紧要东西?”
“我的大专、中专、本科毕业证和所有证件全都‘一包装’啦!”
十一、一冬无雪(6)
“哎!”程军软了,闭起了眼睛。
我这才冷静了下来,心想,生活中自己要给自己操心哩。我仔细想了一回,尚能记起那车的一些特征,便告诉了车站工作人员,工作人员给我参谋说:“去城原找车去!”
程军将我送上车,抱歉地说“还要开个会”,便走了。
城东发市上的车都在城原车站停。一到城原,我便在车站来了个“大搜查”,可结果却令我大失所望。我的心直往下沉,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自己更荒唐的人了。
正当我如丧考妣、不知所措的时候,眼前的景象吸引了我,这个车怎么这么眼熟?不错!这正是我回县城时坐的那辆车!我连忙转向驾驶座前的窗玻璃旁去看:奇迹般的,我的包好好的睡在玻璃窗里面的塑料台上!我连忙跑上车抓起包,嘴里说:“我的包!我的包!”
车内空荡荡的,只有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像售票的。见我如此,便说:“你的包!你的包!”
我慌忙向他:“谢谢,谢谢!”
他也不断地向我口称“谢谢”——原来竟是个疯子,司机正在外面无可奈何地喊叫他下车。
啊,我和疯子竟隔一步之遥!
……
赶回县城时已五点多了,天色渐渐暗下来。
我连忙跨上一辆蹦蹦车后厢。车子爬上了东山。一个学生摸样的男孩跟我打招呼,我应付着,却怎么也想不起他是谁。这时,坐在他身边的漂亮女孩冲我笑笑,示意我靠里坐。我一下子惊呆了,这不是个小“芬”吗?或者说,是一个大“婧儿”。她是那么清纯,沉静而美丽,就像一滴水那样坐在我对面,是我不断地想:她是不是芬的妹妹?可又一想,芬没有妹妹呀!再说,这女孩气质非凡,有芬所没有的冷艳。这时,她正坐在那儿,不言自威。好奇心促使我不得不接近她,我问:“是学生吧?”
“对!”女孩答道。
“我认识你哩!”男孩说,“我在我表哥跟前住。”
我这才想起,周红的表弟这冬天一直住在小学里,便说:“你叫屈才。我见过你!你成绩怎么样?”
“还过得去。”
“中考能考多?”
“连历史八门课,总分779。”
“哇,你这么棒!比我上中学时还好。”
“这不算啥。出水才见两腿泥哩,明年能不能考上还是个问号。”屈才谦虚着,一偏头说,“人家倪小伊才叫棒哩,都出一本诗集了。这次团代会上成了媒体焦点,都上县台了!”
我吃惊地望着这女孩,她就是倪小伊!绝啊!山沟里的“金凤凰”。
倪小伊并不惊慌,用明净的目光瞧瞧我说:“程老师经常说你哩!你就是路老师吧。还得向你学习!”
“哪里!哪里!后生可畏,还得向你学习!你的那篇祭师文很感人啊,看出来没有?”
“见报啦!多亏你提醒才见了大报。”她真诚地说。
这时,前面驾驶室里的后背玻璃被敲得“咚咚”直响。屈才说:“路老师,程老师叫你哩!”
车停了下来,程军跑后来,急急地问我:“找到了没有?”
“什么?”
“包!”
“找到啦!”
他就拉我到前面去坐,说是后面说话不方便。
“你们开团代会啊!”
“对。你看我们石盘团委的这两个团员代表怎样?”
“我初步考察了一下,用四个字概括:‘*占尽’。”
“你可甭说呀,这两个娃娃可真给咱们争了光。倪小伊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屈才却以其慷慨激昂的演讲独占鳌头,你听他说什么?他说:‘当代青年的最大光荣就是:爱我中华;当代青年的最大任务就是:为国奋斗。我愿在爱国主义的大旗下,奋斗不息……’多么振奋人心的豪言壮语啊,使我这个‘老青年’听了都‘俱怀逸兴壮思飞’了……”
十一、一冬无雪(7)
程军滔滔不绝地说着,我都被感染了:“想不到你这次‘团代会’收获这么大!”
“你大概不知道,上次收获更大!”他眉飞色舞。
“啥收获?”
“弄了一个‘大件子’。”他诡秘地。
“什么‘大件子’?”
“‘光棍委员会’的奋斗目标是什么?”
“噢,是老婆!”我这才恍然大悟,“秀梅同志就是你上次开‘团代会’认识的?”
“没错!”程军得意道,“想听听吗?”
“想讲就讲!”
“没啦,不想讲了!”程军在卖“关子”。
我便央着他,他才开讲啦:“那次摩托出事后,姓方的甩了我。那时我情绪还真够低沉。这时,县上通知开‘团代会’。我想退掉,可校长硬让我去。我打算带咱学生许芬和董翔——你不知道——去开会,可校长硬是不让许芬去。不得已,我只好带着那个男生灰溜溜地去开会。
“谁料,来到县上,人家许多团委代表都是有男有女,大多数还是女多男少,说是体现‘尊重女性’精神哩。可我俩只是两个男性‘公民’。我当时自觉比人矮了一头。县团委毛书记了解这个情况后,在开会之前,点名批评了石盘团委,你可以想象得出我当时的懊丧心情。
“第二天分组发言,我被分在了妇女组。当时我还不了解情况,兴冲冲地准时向二楼会议室走去。一进会议室,竟然是个‘女儿国’:与会者大多是女中学生,也有个别女教师、乡上干事和师范女学生,连主持会议的也是县妇联的年轻干事。我一走进会议室,立即吸引了全场的目光,接着会议室里爆发出一阵掌声。掌声使我连日来的隐晦心情一扫而光。妇联干事说:‘程老师的到来,撑起了这半会议室,我们要随时关照咱们的这位男半边天……’
“下午发言,议题是:新时期的妇女应如何做。分组更细了。我被任命为一组组长。组员八名女学生和志丹中学女教师。你一定猜得出,这女教师就是秀梅。讨论开始后,大家发言异常积极,气氛热烈,引得全场内的其他各组不时‘休会’。秀梅发言时,她大谈‘五四精神’,全场都在听她的演讲。她演讲结束时,全场报以热烈的掌声。轮到我作小组总结发言了,秀梅用热情的目光鼓励着我。我放开喉咙慷慨陈词:‘新时期的妇女,面临着历史上任何时期妇女都没有的机遇和挑战,如何做呢?我组九名成员做出了响亮回答,特别是志丹初中的孙秀梅同志,更是以自己切身体会对“五四精神”进行了生动诠释。这里,我想把“五四精神”其中的三各方面提出来说说。新时期的妇女,首先应该再事业上自强,其次应该再经济上自立,随后应该在做人上自重。这三各方面,缺一不可。……’等我的话讲完时,桌上已搁上了一杯糖茶水……”
“从此以后,你和秀梅同志就开始了糖茶般的生活……”
“不错!会是四月多开的,她八月份就调了过来,国庆我们便结婚了。”
“你可真是步步为营啊!”
“谈恋爱你要用脑子哩。机会一来,就看你脑子管不管用。上次‘团代会’只给我提供了一个机会……”
“看来,你‘能征善战’,堪称‘程大将军啦’!”
“是啊!”程军自卖自夸,“写稿子我不行,谈恋爱你不行!”
俩人大笑起来,惹得司机也笑个不停。孰料,在笑声中却将我拉到了中学门口。程军说,“你等着,我用车子送你!”
我拒绝了。和屈才摸黑走向小学。七点多,睡得早的人已休息了。只听得辛年的房子里尚有人在说话。
我刚拉亮房子灯,周红和冰南就连声喊:“路博士,路博士!”
我问:“冰南,你几时上来的?”
“我成了教委的‘*’,是被黄主任‘提审’来的……”
我一惊,连忙问周红:“怎么回事?”
“地区教育处派员专门了解咱镇上烤烟款的事。事毕,黄主任专程用摩托车将冰南接上来啦……”
“接上来啦?他那么优待‘犯人’!”
冰南忿愤地刚说时,丁会计在门口叫我。
顶会计房子里,黄主任盘问起了我。他问我知道不知道是谁给上面“写的信,告的状”,我说不知道。他就又问,“是不是冰南写的?”我说不知道。他再三盘问,我便将冰南那天要发一封“特殊的信”的事提供给他。黄主任满意地说:“你素质很好!是咱教委的人才。现在名报上啦,你好好努力吧……”
回到房子时,冰南正等着。我便把刚说的话重述了一遍,冰南有些失望地说:“你怎么把开玩笑的话当实话?”
我说:“你给黄主任说这事了没有?”
“没有。他生性多疑,我怎敢给他提供破绽!”
“我相信你没干那事。因为你给我这样说了。你再给他这么说吧!”
冰南又去找黄主任。
一会儿,我听冰南在院里大声说着:“……今冬无雪天藏玉,明春有雨地生金……”
……
十二、小伙小伙向前冲(1)
几乎在一夜之间,我由“路干事”变成了“路博士”。全教委,除了黄主任继续叫我“路明”外,几乎所有的人都叫起我“路博士”来。这无疑使我心理暗示地“疯学”起来,而且,效果还真不错,我的英语已能及格,其他科目也稳中有升。
与此同时,我的电话也躲起来。路亮差不多三两天通一次话,并告诉了我他的传呼。鲁平和玲不知怎么知道了这事,打来电话鼓励我说“人生能有几回搏,今朝不搏几时搏!”
昨晚,肖老也打来电话问我报考的情况。叮咛我注意身体,并说他要和苏启智教授谈一谈这事……
我整日忙着,但脑子比前段日子却消闲多了。我已经不那么想芬,或者说由于过度专心而稍微淡忘了她;无疑,更多的是在理智的强迫下遗忘--心痛地遗忘。
这晚,我正在做上海1995年硕士生入学考试语言文字学试题,周红来了:“要不要本人报告一则消息?”
“言论自由!”
“程军的得意门生倪小伊出事啦!”
“倪小伊!什么?怎样?”我几乎叫了起来。
“我表弟刚回来说,晚上放学,倪小伊回她亲戚家去住,刚走出校门,还没骑上车子,就被横驰而过的三轮车撞翻了……”
“她人怎么样?”
“在咱卫生院包扎着呢!”
“走!去看看……”说着,我便走出门。
月色昏暗,卫生院门外停着辆三轮车,三轮车周围人影杂乱。走近了,三轮车上竟拉着一车牛,车厢四周用木栏围起,牛们从木框中探出头来,不解地看着眼前忙碌的人们……
我正要进去看看,程军却出来了。我急问:“怎么样?”
“不清楚!”
程军说里面正在包扎,不允许人进去。我们便在外面不安地等着,谁也不说话。深冬的夜,异常寒冷。周红不断地跺着脚,终于坚持不住,回去了。
一会,从公路上又开来一辆带塑料斗篷的轮车。不久,卫生院的门里涌出一群人。我俩赶忙上前。这时,人群已涌到了斗篷车后厢跟前,一个人抱着昏迷的倪小伊,她的头已经被用白纱布层层缠了起来,在昏暗的月光下显得异常笨重。程军跳上垫了厚麦秸儿又铺着旧被子的车厢,人们七手八脚将伤者抬上车厢。很快,两辆三轮车便消失在夜色中。
我心情沉重,去中学给秀梅说程军去县上的事儿。回来时,小学大门已经上了锁。我刚摇了一下门,周红就来开门了。我开玩笑说:“这么晚了不睡,是不是又想方芳了?”
他没回答我,却问:“你是不是有钱了,送铜才回来?”
“本人不名分文!”
“怎么,退回的烤烟款你干什么了?”
“烤烟款退了?”
“退了。”
“我的没退!”我故意说。心想,你根本就没交。
“那你有急用就来我跟前拿!”
“谢谢,我会的。”
第二天中午,我接了个电话。
“喂,你是路亮的哥哥路明吗?”
“真是我。你是——”
“我是周红的哥哥周涛啊!是这样的,去年——不,前年,你弟弟在城原一中复读时,周红介绍到我这儿吃住一冬。他走的时候,欠我伙食费二百多元。我前两月有个急事要用钱,就给周红打了电话,让他跟你问问。可这都一个月多了,还不见钱。不知——”
我心里一惊,当时路亮光考试那次就拿了500多元,怎么能连伙食都不开?何况他在城原一中落榜后,在社会上逛荡一年之久,花了几千元钱,难道能不还人家帐?我越想越不明白,可电话那头人家还在等答复,我便支吾着说:“有这事!对不起!我实在不清楚。”
十二、小伙小伙向前冲(2)
“不清楚?那你最好打听清楚,把这事落实了!”
“对不起!我——”
那端却挂上了。
辛年问:“啥事?”
“闲事。”我强作镇静地答道,抽身出了门,头也不抬地往自己房间里走。没走几步就听人问:“路亮的哥哥住哪个房子?”
我抬起头,一个中年妇女站在面前,见了我,脸上强挤出笑容:“噢,还真巧!你在哩……”说着,就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红本子给我。
我接过一看,竟是弟弟高中毕业证。我等我问,妇女就说开了:“你大概不认我了,我在菜子镇哩,姓张……”
我这才大悟,她是弟弟在三中时的店主人。就连忙将她往里请,可她连理都不理我,直着嗓门道:“既然你认我,证明你就是你弟弟的哥哥,那我就将你弟这毕业证的来历当着这校园里的人讲一讲……”
慌乱中,我见辛年钻进了自己房子,将门闭了起来。
妇女的声音更大了:“你弟弟毕业时欠下店费,开不起!将这毕业证押下了……”
“多钱?”我不想她“借题发挥”下去。
“七十。”
“你进来,我给你!”我心虚地说。
妇人气呼呼跟进房来,见我半天掏不出几个钱来,又说开了:“你没钱,连一句话都没啦!你……”
“你,你别乱吼好不好?”我听到周红进来了。
周红将一张100元往桌上甩去:“给你!找票子!”
我头一阵晕,连忙向床上倒去……
当我醒来时,程军爬在桌子上。我喊了几声,见没回音,我惊了一回,看时,他竟睡着了。我没打搅他,独自看起书来,不料,却一阵阵地眼冒金星。我便喝了一杯葡萄糖水,专等程军醒来问话。
一节课都下了,我等得发毛发躁,程军却睡得如醉如痴。没办法,我只好推醒他,他打着哈欠问:“你怎么样?”
“没事!倪小伊呢?”
“还算好,脱离了危险!倪小伊家里经济不宽裕,我是上来寻钱的。本来我不想到你这来,可是,一想我的那封信已发生了效应,镇上已将烤烟款退回来了……谁料,周红刚说,你纯粹干着哩!你看这……”
我看他比我还为难,便去周红房子找周红,周红说:“我现在给你220元,就等于你总共欠500元。怎么样?”
见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他又说:“刚才那70,加路亮欠我哥元,再加220元,不就500多一点。”说着,他递来一张纸条。
我一看,是路亮写的---
欠条
今欠周涛伙食费元(贰佰壹拾贰圆柒角伍分整)。
路亮
名字上盖上了指印,款额上也盖上了指印。
我已经用不着为这人生气了。我只有给他还账的份。
办完了与周红的经济手续,我又打扫了程军那贰佰元的帐,却接到路亮的信。他信中除了热情鼓励我努力拼搏外,备述了自己的生活拮据,要求我能尽力支援,我内心的不安增加了。
眼看着十二月了,才等来三月份工资。我连忙给路亮寄了三百元,这才全身心地复习起来。糟糕的是,我的身体垮下来了。接连的感冒,不断的头痛,难以置信的健忘,使我不敢对身体施加任何负荷。可持续的失眠,使我身体却得不到任何休息。惯常,我专门休息的时候,便会恶梦连篇。有时,芬也会出现,这时,我就会很痛苦地在心中默念:她,已经不想我了。
正当我为自己的身体一筹莫展的时候,教委忙开了。一年一度的民办教师录用考核开始。
我们整天陪着县局的考核组工作着。所谓工作,即是每天听课,看资料,查档案,访周围群众和吃饭。其中吃饭占取了大半时间,黄主任成了我们的后勤部主任,整日抓起来工作的伙食,家挨家一路的派过去——这家杀鸡,那家宰羊,甚至还宰了一头牛,总之换着样儿吃。他严肃的训示旁边的工作人员:“吃不好,影响同志们的转正,事关重大!”在这个大事大非问题上,我自然应该立场坚定,焉能图一己之私利!我已打定主意,权当是调理身体哩。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十二、小伙小伙向前冲(3)
“重点工作”结束后,教委的年度考核便开始了。我一边在酒筵之上周旋着,一边挤时间悉心复习。等年度考核结束时,我的准考证便接到了。
二十多天的忙工作,竟是我i神清气爽起来。拿个准考证,我心花怒放,这小小的绿卡,便是我实现梦想的钥匙呀!我想,我一定要考上研究生,接下来的26天便是很好的保证。
这天夜里,我几乎复习了个通宵。到鸡叫二遍时,我换感觉到全身有使不完的劲,可理智告诉我必须给身体“充电”了。我刚一躺下,就睡着了。一会,芬竟来了!她冬装素裹,红唇含笑,不断地向我说着什么……说什么呢?我一急,便醒来了。望着霍霍燃烧的炉火,泪水便浸透了我的枕头。
我早早下床,想去操场锻炼。一推门,嗬!好大的雪。纷飞的雪花扯天的撒下,天地间建芒一片……眼前,偌大的校园积了厚厚的一层雪。我拿起煤夹一探,竟没了煤夹,连我的手都沾上了雪片。
呵!机会来了——绝好的锻炼机会!我寻来锨,扫帚,大干起来,当我扛着锨,扫帚往回走的时候,石宏端着个尿盆从房子探出头来,不知是看见了我还是看见了雪,她有端回去了,我刚走进房子给炉里夹了几块煤要洗脸时,她来了:“看见了你,我才想起了……
她拿给我一封信,这正是我长久以来在内心苦苦等待的芬的信哪!
我急忙打开信封,没信,仅仅——一张贺卡!
我连忙打开贺卡,在寄语栏里看:
你好吗?
这份淡淡的情束自:巍巍南山脚下,滚滚的九龙河畔……
在这快乐的日子了,希望你能抓住这份圣洁,幸福,抓住青春的活力,去创造一个惊人的奇迹。
千言万语,藏在心底,三百六十五个祝福全送给你。
X.F
聊聊数字,是我有置身冬日的春天之感。
我再去细细品味贺卡上的铅字,寄语栏赫然印着“友谊”二字,下面是几行小字,虽然世界在不停地变,你我的友谊却不因时间而变质,愿你我永远珍惜这份缘!
我的心有扎针之痛。
我有欣赏起贺卡的图案来,令我吃惊的是,无独有偶,这和我上个月送芬的贺卡是完全一样的,木纹纸的背景上,一对同根莲含苞待放,颇颇向前面的枫叶致意……在莲花的红蕾绿叶下边,有几行祝语:Best whishes:在忙碌的日子里,是否也曾想起,那一起走过的日子?问候你!朋友:祝福你……平安快乐。
我急急的去看信封上的邮戳:12月8日,我不禁有些感动,在没有落雪的日子了,芬就发出了这雪白的祝福!
呆呆的,我望着这雪白的世界,心想:至少,她还惦记着我!呵,雪芬!
临近岁末,一切呈现出繁忙景象:工作忙,领钱忙,购物忙。快到下一年了,各单位,各部门都催着要各种薄表,总结,于是向我这样的干事就忙了起来。车站,随时能看见捏着公文包的年轻人,问之,答曰:“送材料”。另外,一年的工资尽在这几天里全部发来下来,于是,辛年这样的人便是忙的不亦乐乎。跑信用社的匆忙身影。职工们则是今日领钱,明日领钱,甚至早上领了晚上又领。大概是程军的信发挥了作用。今年的工资来的非常干,拿了钱的人,抛开了一年来无钱的压抑,出手大方地去吃,去穿,去冒雪逛县城,甚至到城原一游。游城逛市回来,人人手里都捏着大包小包,更多的是换了全身衣服,在“自身包装” 上来了个“更新换代”。石宏夫妇从程原提回了金正VCD,于是,隔壁整天响起了剧中女人的尖叫声……
十二、小伙小伙向前冲(4)
一天中午,我正在女人的尖叫声中难以看书时,有人敲门,竟是志宁哥。他说他最近在石盘办了个批发部。我就担心的问:“哪这场雪可把你生意耽搁了”?
没有!这几天生意好的出奇,你们干部工资全发啦,后天又元旦,谁不愿意阔一阔……只是进货有些不方便,这两天货又周转的快!
“你可是咱村第一个做生意的呵!”
“是呀!咱村落后呀,你看都什么年代啦,还是事事难,没有机井,吃水难,没有商店,购物难……全村连个骑摩托车的都没有……”
“就指望你改变咱村这局面哩!”
我要试试看!他语气坚定的说着。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噢,今天有集,我得开店门了,要抓住这‘黄金’时期。瞧:满空气中都是钱哪……走!去瞧瞧我的“路师批发部!”
我俩一前一后的出了校门。雪停了,可太阳还没出来,街道被扫出一条路来,摆摊的便在这条路上张罗着,北面向阳的商店,信用社门口一路挂着各种画张,大多都是些美人像,还有几张“八骏图”和伟人照,镇政府门口的高墙上围着好多人……
“瞧,来了这么多人!”志宁哥指着街道中间朝北的商店,自豪的说。
我吃惊的看着,那不是芬呆过的那家裁缝店吗,怎么如今却成了“路师批发部”,而且围满了这么多顾客。不用讲,这里的生意比我想象的火爆多了。见“路师”这么忙,我便没敢打搅,直径朝镇大门口走去。
隔公路望去,墙下为了一大圈人,指点的议论着,再看人圈内,一个穿白领红夹克的少女正站在一张桌子上,向墙上贴着什么……我连忙走过厚厚的雪地,去看个究竟。瞧!这红衣少女不是倪小伊玛?你看,她正在将一张写有“回归的太阳” 字样的红纸往墙上钉哩,待我细看时,程军却从圈中挤出来,伸过大手,边握边说:“作家指点指点?”
“不敢当!不敢当!你余勇可贾,我都惭愧了!”
“是我的学生余勇可贾,我才感奋起来……”
“‘年轻的诗神’几时出山的?”
“噢,是星期一,即前天才冒雪来校的。来之后,她就拿出她的新作《死亡线上的搏击》给我看,并且提议要办元旦壁报……我读了她的诗,直接被感动了。你知道,我也曾在死亡线上挣扎,可怎么就没写出什么来。我现在很奇怪,有时不可捉摸,每每读到倪小伊作品时,我就有说不出的激动,灵感也就来了,就会写出什么来……”
“程老师,倪小伊的那篇贴在哪里?”程军谈兴正浓时,一个声音从人圈中传出。
“贴在你陈老师那首的后面紧挨着往有贴!”
“陈老师,‘陈股长’也写诗?”我有些吃惊地问。
程军学起“陈股长”的口头禅来来:“关于这个问题,我想分析两点:其一,不仅陈股长能写,而且他的学生屈才也能写,其二,不仅我,而且这师徒俩,都是受了倪小伊的影像才写起诗来的。”
我吃了一惊:“那你们不成‘小伊派’了吗?”
“我们是‘小荷派’,小荷才露尖尖角嘛!”
一会儿,壁报贴好啦。报头Сhā图上一位身着黄|色衣服的母亲,她正在张开双臂;对面跑来一位小女孩,她满脸泪珠,同样身着黄衣;在她们的身后,一轮喷薄欲出的太阳正喊着:Come Back……Сhā图的右上方空白处写着报名:小荷诗刊元旦专版。
整个版面被分成四部分。紧连着Сhā图和报名的,是陈股长的一首诗《回归的太阳》,诗作题旨鲜明,情感浓烈。右边紧挨着的,是倪小伊的一首《死亡线的搏击》,意象丰富,风格特异,情真意切,鼓舞人心。下边左首,是程军的《致年轻的诗神》,感情真挚,如慕如诉,感人至深。下边右首,是屈才的《欣悦的记忆》,反映的是对“团代会”人和事的美幻记忆,纯真,明朗。读着这纯情的诗行,我不禁感慨良多;又被那敛放有度的毛笔书法吸引,读起贴来……
十二、小伙小伙向前冲(5)
不久,人更多起来,大家都纷纷议论起石盘镇上的这一新气象。程军则在两位“爱将”的簇拥下,远远地感受着这一切。这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不错啊,不错!诗写得玄,字来得绝,意义重大。这说明,在镇政府镇党委努力下,全镇精神文明建设又上了一个可喜台阶……可喜可贺!宏东,你来篇稿子。”
不用讲,这是最能代表一镇的人胡镇长的声音,我转身向程军告别,却不见他的影儿。
元旦一过,离研究生入学考试只剩十几天了。我的考研进入了“倒计时”。可教委最高规格的考试--全镇统考却开始了。我整天忙的是搞统计,作编排,分试卷,发试卷,装试卷之类的事。等试考完了,阅卷工作就已展开,阅卷一结束,又得统计成绩,写学期总结……在极度杂乱的工作当中,我的复习在艰难地进展着。
在紧张地复习大战中,我深深期待着寒假归来的芬的光临。然而,这所有的期待,就像我心中无尽的思念一样,只是我履行的一种义务罢了,没有谁会了解,也得不到任何回报。
放假前夕,在无奈的思绪中,我一连撕下了三张日历,把它装在包中,踏上了春运的客车,去占卜我考研的命运。一路上,我的目光在车站、路边、人流中搜寻着,希望发现芬的身影。可无论如何,奇迹都没有出现。
到了省城,路亮早等在凌晨四点的车站,我一阵感动。上苍不负我,我必不负上苍!
考试在铁道学院进行。熟悉考场时,看到这么多勤奋的身影在周围晃动,这么多坚韧的灵魂在校园游荡,我内心添了莫大的勇气。心想,我一定要从这如林强手中拿回录取通知书。
象我上次守护他一样,弟弟对我做着全天候的精心照料,等元月十八日下午五点一到,我和弟弟便登上了回家的旅途。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昏然大睡在车上。弟弟担心地一遍又一遍问我考得如何,我只是“好着哩”三个字。从斗智斗勇斗运的人生搏击的考场归来,我又一次将目光投向了“路师批发部”门前,赶集的人们,正在抢购每公斤十八元猪肉。在春节的序曲里,我没有看到芬!我多么想听她说话的腔调啊……
弟弟已急忙赶回家去了,我还要昏沉地在学校独自安静一下。
学校已经放假,被雪盖着的校园显得空旷,静穆,给人以莫名的寂寥。只有尖嗓子的学生回答问题的声音,使人还没有忘记,五年级尚在“加班”,而且一直要到正月二十九日,吃新春大餐前一刻。朝西望去,周红的房子烟囱里,正冒着浓浓黑烟,想必是在做早饭……管他呢,还是美美睡一觉的好!
煤床正火,我连炉子也没生,一睡就到了下午四点,这才听到独自咕咕响,便出街上吃饭。在街上,我碰见志宁哥,他说:“芬刚走的……”
我很惊讶地问:“你认识芬?”
“怎么不认识?她是我舅母的哥哥的女儿……”
“你舅就是栗局长?”
“对,再说,这店以前是个裁缝店,芬在这儿呆过。”
“这我比你清楚。”
“这人和人就是不一样。你看芬品行多好,多稳重,人家长得不好吗?哪是一等功的人才。这里以前的丫能比上她吗?可唱了七天戏,丫就跟人跑啦……”
“怎么,丫跟人跑啦?”
“怎么,你整天忙些啥?你在老翁底下扣着哩……”
“……”
吃了饭,刚进校门,周红便猛喊着叫我,说是有我一封信。我心里突地一亮:芬在镇上来过,该不是她的信吧!见我这么心急,周红的“德馨”又来了。我只好掏给他十元钱,他却提回了一瓶“孔府宴”,说要“庆祝我考研凯旋。”
等他炒菜的时候,我便急着要信,他没办法,便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稿子:“对不起!这是程军学生的稿子。放学了,程军急着回家……”
“那有没有什么信?”
“对不起!I am sorry,对不起……”
我瞅着稿子,注意力不能集中,只隐约看到题目很怪--《死亡之宅》,作者名也很怪-姜维,然而,我的感觉也挺怪,只觉得周红的忙乎,鼓风的嗡嗡,一切的一切都恍若隔世……
那一夜,我真正醉了一回。与我同醉、共眠、相枕、互慰的,是周红。
春节过后,初一到十五这段时间,是农民们消闲的时节。我更有一腔消不完的愁闷情绪,便一家挨一家地走户串门。我终于见到了我朝思暮想的女孩-芬! 听到了她温柔甜美的语音,看到了她清纯可人的颜容……然而,我深深感到,她同我已经隔了一层可怕的厚障壁-- 她一见到我,就不安。忧闷失措起来,这是我不得不尽快躲开她。
我经历着个人情感的大搏击,芬已经不乐意见到我了-- 这令我多心痛!更令我心痛的是,这次见芬又在志宁哥家,会不会……这叫我无论如何都难明白。
十三、村里的那些事儿(1)
历史永远不会忘记,一九九七年二月的那个悲痛的日子,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同志永远离开了我们。山川同悲,天地含泣。人民以种种方式悼念着自己的儿子,世界以种种方式纪念着历史的伟人……
在这一片哀悼声中,新学期开始了。
新学期的第一天政治任务便是哀悼*逝世,宣传*思想,学习*理论。人民将对他的哀思化作了实际行动,各岗位上掀起了股股工作热潮。石盘镇一年一度的经济工作会议便在这时召开了。为突出经济工作这个中心,镇党委政府决定,中学、教委各派一名工作认真,责任心强的骨干教师去抓村上的烤烟生产,而且签订了“责任书”,将来完不成任务的,“将不保证工资。”
3月10号,教委召开各小学校长会议,议题是全期工作计划的制订。会议就要结束了,黄主任面有倦色地说:“有个头疼事哩,镇上跟咱们要个抓烤烟的,大家看谁去合适。”
会场沉默了。接着十几个校长纷纷表示都愿意去,连中心小学的郝校长也没例外。
黄主任不耐烦了:“算了。就让路明下去跑吧!”
会散以后,黄主任把我叫了过去,很是郑重地叮咛:“村上的工作复杂着哩,何况咱们包的是*村。村里死人的事你是知道的,不比阳台村。本来要派一个上了年纪的去应付,不想……总之,你人下去就行了,凡事随形势走!”
说完,他像尚不放心一样,眼珠不断转动地盯着我。直到我表示“努力接受锻炼,不断增长才干”后,他才收回了目光。
镇上催得很紧,村上也和我联系过了。地二天十点,我便骑着自行车向*村赶去。一路上,见各村都在秧烟苗,我便加快车速,四五里路,不一会儿就到了。
村口,村支书姜二辉和几个村组干部都等在那儿,我看到其中有初中时的老同学马楠。他见我撑稳了车子,便连忙上前握住我的手惊讶地说:“路博士,你还真屈驾来‘锻炼’了?”
“本干事愿接受‘彻底改造’,闻过则喜,有事便乐!”
大伙都笑了。
姜支书伸过大手边和我握着边说:“小路,咱们一回生,二回熟。上次联系时我跟你也说了些情况,现在事情紧,就不到我家里坐了,中午再为你接风吧!”
他话没说完,我便皱着眉头将手抽了回来,因为我的手被他捏得生疼。
看到这个情形,大伙又笑了。
我们便一起去落实各户烟苗的数量。姜支书走在前面。他四十六七的样子,生得五大三粗,满脸黑胡茬儿,活像从哪部历史演义中走下来的。他说起话来响响亮亮,办起事来干干脆脆,连走起路来也虎气生生。我和村长梁东,文书马楠走在稍后,马楠给我推着车子。看到姜支书,我不由想起了“*”这个村名,于是说:“你们*村有姜支书这只镇村虎,可就安稳多了!”
“不错!他是只虎。可人家还是狐呢!白狐猛于虎也。有时,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老同学说。
“加上还有个菩萨庙并不菩萨!”梁村长说。
说说话话来到沟边。沟边有个院落很大的生产队时的饲养室,饲养室由几只背北面的烂塌窑组成,早已弃置不用。然而,这里得天独厚的充足阳光,使它成为村里种烟以来的首选烟苗地。一组烟苗便全秧在这里。
远远就见五六亩大的向阳的院子里白茫茫一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走近了,鱼肚样白的烟畦便摆在眼前,每条足有20米长,1米宽;蹲下来,只见每一条烟畦都由无数软枝条对接做成的弧形间隔地拱着,枝条外搭着塑料棚膜。现在棚膜内被蒸腾上来的水汽沾满,看不内去。我用软枝条在棚膜外轻轻弹了弹,水落“室”出,看清了里面的温室世界:只见里面被分成五六米长的长方形小块,每一个小块里都平展地放着极湿润的小土粒,却不见烟苗,大概是还没出来。
十三、村里的那些事儿(2)
见我看得这么仔细,梁村长话也多了:“小路,你看,这是咱一组35户123口人的烟畦,放在一处,方便管理,方便生产,方便参观--不---方便检查,方便,方便--”
“别方便啦!这够31亩地的烟苗吗?”姜支书大声地问着。
“够-绝对够!”梁村长胸有成竹。
姜支书示意会计和马楠逮卷尺。每只畦子长18米,共93米。
姜支书嘴里算道:“每亩3米长的烟畦,93米够-”他大声笑起来,“这家伙这么精,一米不长,一分不短……”
“我说了方便检查嘛!你说方便不方便?”梁村长红着脖子。
“方便,方便---”姜支书随口道。
马楠收了卷尺,两手拍打着卷尺盒说:“干脆叫你‘方便方便‘好了,一切方便。”
大伙都笑了。我才感到农村天地的广阔和生活的舒畅了,觉得身体有说不出的大。自去年“六?一”以来,我还没有这样开心过呢。
开始检查另外十一个组。由于各家育各家的,并且各组处于杂居状态,所以我们得户挨户地一齐过。这样,先得入户,然后是户主领着我们一伙去量烟畦的长度,最后才订对任务。有的烟畦在峁里、岭上,得走上二三里路,--由于大家都走着,我的“飞鸽”也派不上用场。这样大多数人制作了“赔查团”:支书不去,不足以说明领导重视;我不去,不足以表明“彻底改造”或“跟上形势”;其他人不去,不足以体现认真负责。
然而,还是“方便方便”给了大家方便,他提议分成小组分头行动。于是,六人兵分三路,决定赶中午两点半,每组落实40户烟苗任务。
我和姜支书一组,我们拿着卷尺,老同学和“方便方便”各拿着一截一米长的木棍,兵分三路地行动了,我要用车子捎姜支书,他起初不肯,说我车子“着不住”,我再三坚持,他才坐上了。这人可真够斤量,车子被他压得“咯吱咯吱”直响,我必须尽全力骑着。
“我听说你还是光杆司令一个,要不要我替你来一个?”
“这个--”
见我有些犹豫,他又道:“这个人嘛,你不用担心。要才有才,要貌有貌,真正一个‘七仙女‘下凡,心颤着呢!”
我不想扫他的兴,便推说:“不知人家愿意不?”
“你可甭说,这姑娘还蛮有个性哩!前一阵子,村上有个麻烦事,工管局上来人处理。不想汪科长便看中了这女子,要给他们王局长的儿子介绍。我一听那小子是城东大酒店的老板,便满口应承了这事。女子家里更是欢喜得不得了。谁知这女子一点搭不上话,说不想找,你瞧,这二十好几的大活人,哪有不思春的?偏她能挺得住!”姜支书在捎货架上唉叹着,车子便在他的唉叹声中打了一拐。
“这样大的架子,咱哪能领得住?”我这样说着,心里却对这“七仙女”有些感兴趣了,不知她与芬相比怎么样。
“是啊!可是--到了,到了!”
我忙停了车子。他让我甭东,自个儿走进了一家柴门。柴门内是一个小院落,院子被扫得白白的,两间土房安然地蹲在柴门左边,显得相当破旧;土屋的侧面拴着一头老黄牛,老牛正在嘴一噘一噘地悠然嚼草……
“没人拿事-我看这事有九成哩!你看她家这个光景:两间烂房,牛一面人一面……”
我当他去落实任务,岂知他这般热心;便问:“不量她家烟畦去了?”
“她家穷,不种烟。”
十三、村里的那些事儿(3)
“应该是,不种烟,她家穷。”
“对,她家里将希望都放在女子身上……”
突然,一伙孩子从转弯处涌来,他们手续着手,边跑边吆喝:“*村菩萨庙,菩萨庙,神不善:东头搅得四儿散,西头母病子疯完,南头陈父落沟边,北头生个白狐仙……”
我被这顺溜之极的童谣吸引,忙拉过一个男孩要他给我再说一遍。这孩子不知是怕生还是怎么的,他看了看姜支书,低下头去,死活不说话了。
“走。这下每到一家,你就停下——我们得快些!”
我佩服这“镇村虎”的工作效率,很快十几户就过去了。前面房舍俨然,是一座修盖一新的四合院。这也许是村里首富了,我心里想,忙捏住车闸。
“甭停,那院子没人!”
“没人远门怎敞开着?”我停住车子。
“这地方修在了煞头上,邪着呢!谁进去谁死,谁敢去关门?”
“有这种事!让我看看。”我向门边走去。
“你小子咋这么不懂事……”姜支书瞪着大眼珠,面有怒色。
“没事,”我冲他笑笑,“我想写纪实,了解了解情况。”
“回来!”炸雷一样的声音,“你小子甭给我老鼠撵猫——没事找五!”
我算是尝到了这镇村虎的虎威了,只得收住脚步。
他这才换了脸谱,摆出宽厚长者的态度,用大手重重地拍着我的肩膀,温和地说:“小子可教也!有闯劲,使我想起了当年。可这事邪乎着哩,你不能乱来!”
见我无动于衷,他又说:“若要了解情况,师傅就在眼前。我姜老二当支书25年,这村里针尖大小的事都瞒不过我。”
*村的“黑幕大三角洲”我早有耳闻,只不过以往人家说得玄乎,我听得马虎而已;可今天我却真的动了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痴心。
庄老二神情庄严,边工作边侃侃而谈。
原来,这地方不是别人的,正是“方便方便”的儿子梁孝父的。
两年前的四月,身为一村之长的梁孝父大兴土木,动工修宅。不久,人们便看到,一座唐宇生辉的四合大院已赫然出现在菩萨庙的正南面100米处。大伙都眼热地去观赏评品这“虎村第一宅”,赞叹着“除却菩萨庙,便是孝父宅”。在人们的一片赞叹声中,新宅的门楼巍然耸起,和老庙前的亭子遥遥相对,成为村里一道亮丽的人文景观。
梁村长一面领导群众和亲戚修扎围墙,一面乐呵呵地把粮食往新房里搬。
就在这时,村里的王阴阳——“王能人”却发出了异声:认为房子盖得太阔,楼子修得过高,与庙宇分庭,同菩萨争辉,已撞煞头,必遭杀祸。
像往常一样,人们都没把他的话当话,笑着说:“快点改个行吧,这碗饭端不到头了!”
谁知,事情偏往邪路上走,那天,院墙扎好后,人们都回旧地方吃午饭。吃着吃着,个个都瘫软下去,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梁村长的媳妇陈飞娥和“白狐仙”等慌忙分头叫来邻居、请来医生组织抢救。可六点时,病人还不见好转。人们急得团团转着,医生说没危险,人们便散去了。到后来,除了医生,就只剩下陈飞娥一个主事人了。
傍晚时分,飞娥的弟弟从城原购料回来了,作姐姐的像见了救星一样扑前去,嚎啕大哭……待弟弟吃了饭后,飞娥便打发他去高桥的姐姐家,指望靠姐夫的面子把“城东神父”光发财请来看病。
打发走弟弟后,飞娥便一心只等“神父”光临显神。因为“城东神父”闻名全县,可比“王能人”神通广大多了;你王阴阳能说个“煞头”,他光神父定能来个“全治”。不信你等着!只是光发财太心中,这事恐怕就得个千儿八百。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十三、村里的那些事儿(4)
天很快黑下来。医生到那边窑里看病人,这边只剩飞娥一人。她心急得快要飞出胸膛了!她不敢再抬头看窑里电灯下的这一切,只是一味地将身体蜷缩起来,苦苦等着。忽然,她听到一串软软的脚步声,抬头看时,却见她的公公从胡乱躺着的昏迷人堆中站了起来,向她走来,飞娥一下子昏厥过去……
待她醒来时,只见丈夫、女儿和儿子围着她,一个个成了泪人儿。公公在脚地不言传,转着,额头泛着亮光。她见他们都“醒”来,便惊醒地说:“这不是梦吧,你们好好的!”
“我们都醒来啦……大家都好啦!”梁孝父泣不成声。
“我也好好的。”飞娥坐了起来,红着脸问,“那你们还哭啥哩?”
见丈夫和两个娃娃放开声哭着。飞娥像是明白了什么,更红了脸问在地上转磨磨的梁东:“他们哭的啥?”
“飞娥,”梁东抬起头,“好小娥哩!可真是撞煞头了,遭了杀祸了……”
“什么——你快说——出了什么事了?”
“她姨,你别问了!”只见飞娥的姐夫走了进来。
“你来了,光发财呢,他舅呢?”
“你就别问了!”梁孝父抬起头,像是乞求妻子。
“到底出了啥事?!”飞娥跳下炕,精脚立在脚地,大哭小叫。
人们都没了主意,两个娃娃也止住了声,惊恐地望着妈妈。
“好小娥哩,你别难过,是他舅殁了!”梁东说完,便顺势走出屋去。
……
埋葬了飞娥的弟弟,梁孝父四口人又齐害了一遍病。村里人也害怕了。飞娥请来了光发财,谁知光发财不愿发梁家的财,他一语未发地走了。这时,有人就又想起了“王能人”。“王能人” 大放厥词,进一步阐发了他的“煞头”理论。说是起初盖时,神以为是给自己修庙,等到后来,见梁村长与自己争地盘,便“神气发作”,兴起杀祸……
人命关天,镇村虎自有镇村虎的看法。他向派出所报了案,却查无结果。他又心不死,向县防疫部门反应情况,请求他们用科学协助破案。防疫站派员在梁孝父修的地方取了一些土,带回去化验,也无结果。两个无结果,使姜二辉无法向村民交代。但没交代也是交代呀,这事便不了了之了。
不用讲,梁孝父没有搬进新宅,因为,事实上,不光他、媳妇,甚至连两个娃娃病一直都没好过。眼看到了十月,家里的粮食已经完了,他们只好到新宅去搬粮食。不料,当天晚上,梁孝父和女儿便昏迷过去。当人们忙着把女儿往城东医院送时,其父便完全死了过去。
梁村长死去后,人们便谁也不敢越此门半步。于是,门就这样大敞着……
姜师傅的故事讲完了,我们的工作也做完了。于是,我们沉默地向饭点走去。
饭点是一座地坑庄子。由一条昏暗而长的筒子走下,便到了一个窄而阴黑的院子。刚过晌午,这儿就有些阴冷了。面朝筒子的窑里大烟小烟不断地从高窗和门缝里冒出,使人一看便知这时厨房,里面正在做饭。左边向阳的那只筒子里传出“红四,谁拿红四?”的声音。姜支书示意我去左边窑里,自己径直进了厨房。
我揭开门帘,见窑里竟拉亮着灯。“方便方便”站在当脚地,额头泛着亮光,正和一个系着围裙的妇人谈着什么。见我进来,他先是一惊,迅即露出了笑容:“快进来——路教委!到了老哥这儿,你就甭客气了,权当是走亲戚哩!”
他的话换了别人说,不用讲,我会听得入耳入心,可现在这情形让我为难了。我说:“老梁,你这把年纪了,我怎敢充你兄弟……”
十三、村里的那些事儿(5)
“老梁不老,正好四十五,正虎着哩!”在炕上“打红四”的马楠点头向我边打招呼边数落起了老梁,“你跟他称兄道弟方便着哩!”
“马支书,”老梁红脖子涨脸,额头的光更亮了,见姜支书走了进来,立即改了口,“马文书,你莫要胡说!我老梁说不老也五十四了,哪像姜支书才四十七,真正虎一只!胡镇长都让他三分,县太爷——龙书记也晓得他的大名……”
他还要说下去,见姜支书紧绷着脸,便戛然而止,不好意思地转身像要干什么去,却与红着脸抢路向屋外走的妇人撞在一起,那妇人勾着的头正好碰在了他的鼻子上……
大家都被这喜剧性的一幕弄的笑开了。
妇人连忙不知所措地向后退了几步,差点踩着在里屋下棋的村会计。
老梁却撵了进去,那右手往左手心拍了一下:“好小娥哩,你就不看点眼色……”
他的话没说完,屋里又是一片笑声。
我惊奇地看着这个被叫作小娥的妇人:她三四十五的样子,高挑丁儿很是匀称,梳着短发,头发中已有白了的几根,面色红润而又有几分困倦,睫毛密而长,黑眼睛中露出惊疑地光。见我望她,便低眉顺眼地弯下了头……
我不觉惊异于她的娇羞之美了。心想,已做一村之长的妻子还真正是个人物尖儿。这样想着就又不由得向里边看了看:陈飞娥的对面站着低矮臃肿的梁东这一老一少,一高一矮,形成了强烈对比,好像是谁安排的,故意暴露现任村长的其陋无比的漫画一样。
然而,我们的“方便方便”却显得毫不气馁:“好小娥哩,给小路兄弟多炒几个菜,可能宏东还要来!”
我惊诧于他将我又说成儿媳妇的“小路兄弟”,便从旁人的脸上找答案,却见人人都肃然起来。
果然,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的时候,宏东来了,他一来,便宣布了一条令人振奋的消息,明日早上午十点全镇12个行政村的支书和烤烟技术员讲到*村召开现场会议,学习推广梁村长的“集中育苗,方便管理”的先进经验,胡镇长要亲临现场办公,主持会议。
这消息,无疑是醉气沉沉的酒桌顿然一振,于是杯盘击撞,吆五喝六的声音重又激荡在这一方天地之上。姜支书端起杯子就喝,“方便方便从箱底拿出半瓶“蛇酒”,“嘿嘿”笑着蹲在桌上道:“给大家来些春酒,壮壮阳!”
“怪不得你人老心不来,精力那么好。原来,方便着呢!”马楠斜着眼说,用手去拿这“蛇酒”。不料却被宏东抓了过去。“先不喝酒哩,”宏东说,“有个事拜托你们,给胡镇长的儿子说个媳妇,胡镇长心急得很”
人们都停下来听,只有姜支书依旧还自斟自饮着。
“胡镇长几个儿子?”烤烟技术员小解问。
“一个”。
“一个,一个还是个残废!问媳妇有何用?”
“唉,你不知道!”宏东感慨地说,放下了“春酒,”“人活一世难着呢!胡镇长毕竟不是一般人,将来还要升书记,可家庭却很不幸:儿子先天性痴呆,老婆又不识字又老了,所以只指望找个好媳妇,支撑门面……”
不知是宏东说的有真情,还是胡镇长的遭遇令人同情,人们都感叹起来。连我都有些后悔以前对胡镇长的态度,开始原谅宏乐了,
姜支书却停了杯,冷冷地说:“我想,你们还是收了这份心吧。不要说党性,也不要说法律、政策,单是凭良心办事,我们也不能拿人家女孩的一生幸福开玩笑啊!”
十三、村里的那些事儿(6)
一桌人都愣了起来。听到陈飞娥在屋里炒菜的“滋滋”声和铲锅刀与锅底的碰击声。
“来,来!喝这壮阳酒。——这事以后再说。像胡镇长这么大的官,不愁找不下好女子……”宏东拿起壮阳酒向每人杯中倒去。……
这“接风宴”摆到晚上新闻联播快结束的时候,散了。
姜支书喝的不省人事,马文书喝的酩酊大醉,梁村长已是烂醉如泥,嘴里不住地嘟嚷:“好小娥哩,上菜……,”;村会计和小解几个,胡乱相枕地倒在炕上,不知道谁还打起了“呼噜”……只有宏东,没事人一样地坐在脚地的椅子上,悠悠忽忽的抽卷烟;一会儿便走了,说是“去姑姑家”。
大约九点钟光景,姜支书突然“豁”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向外首直走。我慌忙上前挽住他。他的身体却不听使唤地僵直起来,向前直倒在地,我差点被他带倒在他的身上。我使劲将他拉起,不料他又软了下去,嘴里直喘粗气。一会儿,竟嚎啕大哭起来:“我姜老二人活一世,支书当了25年,25年大戏不断。不想……亲兄弟却被人……毒,毒死了……哎嗨——哎!我还活什么人!”
我惊呆了。
见他不言传了,我忙去他鼻孔上摸。陈飞娥早站在门口;见我惊恐的样子,忙说:“不怕的!这下可好了——‘通传’毕了……”她黑眼珠在灯光的阴影中忽悠忽悠地亮着。
我俩费了好大的劲,才将姜支书重又放回沙发里。令人吃惊的是,这女人几乎比我劲还大!
她将炉子搭着,坐在木凳上,把头埋在阴影里。
听到炉子的“呼呼”声和炕上的鼾声。
她叹了口气,我也觉得凄凉起来。
我想安慰她,却觉得她,还有身旁死睡的她的公公都比我刚强;于是,就从身旁的姜支书说起:“姜支书这么刚强,怎会说胡话!”
“不是说胡话,是说实话。在刚强也难熬啊!”
“难道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陈飞娥肩膀颤抖着。
她哭哭泣泣的向我讲了姜支书哥哥姜大辉的遭遇——
姜大辉去年48岁。父亲姜仁,70岁;像他的名字一样,他是一位宽厚,忍让和胆小怕事的农民,一生不识字,靠力气养活一家。与父亲不同,母亲宗爱平倒精明、泼辣、能里能外,遇事不吃亏。更有一点,她还是一个老牌高中生。如今已68岁,耳不聋,目不花,能读、能写、更能说,人称“铁姑娘”。姜家来了这么一位“撒切尔夫人”,不用讲推醒的是“婆娘当家”。
大辉共姊妹八个。六零年闹饥荒,三妹殇了。如今只剩下兄妹七人:四个弟弟,两个妹妹,弟弟取名都随大辉,分别叫二辉、三辉、四辉、岁辉,大妹和二妹分别叫大花、二花。两个妹妹都比三个弟弟大些。
在贫困的时代,多子的姜家为拉扯大几个孩子没少费心。“铁姑娘”常常是满天星星地出去,星星满天地回来,回来后数炕上的人头。尽管如此,每个孩子却吃尽了苦头。他们常常对人说:“我们小时候就没有童年。”眼看着孩子一个个大了,“铁姑娘”的心事却渐渐重起来:俩姑娘不用愁,她们都秉承了“铁姑娘”的天性,生得聪明能干、人见人爱。不到十八就都嫁出去了。二辉更是精能,是人前头人。十六岁中学毕业就当了村官,二十出头便升为“一把手”,成了“镇村虎”,是家里和村里的“内交家”。四辉有力气、岁辉人机灵——这两个她也放心着哩。就剩大辉和三辉俩老实巴交,她最愁。尤其是大辉,身体又弱,又是个“木头疙瘩”,是她的心病。 txt小说上传分享
十三、村里的那些事儿(7)
转眼到了吃红芋干那年,大辉已二十三岁了,还没有个媳妇的影子。眼看着两个妹妹已经出嫁有了孩子,老二的媳妇也已说了一大车,就是大辉的事儿得不到解决,“铁姑娘”急得头上都快要出犄角了,却不见赐福踏进她家门槛!有人见这个样儿,便开玩笑说:“可知你家大媳妇是天上掉不下,地上生不出的奇货!”
哪知,你寻媳妇,媳妇还寻你哩!这年腊月,有一个叫白梅子的姑娘亲自“送货上门”了。“铁姑娘”欢喜得了不得,大眼盯小眼地望着人家姑娘:高高大大的个儿,长而粗的辫子搭在圆实的ρi股上,上身套一件红黑白颜色的花格衫儿,下身套一条蓝色华达呢裤子,脚上穿一双黑棉绒布鞋;看上去满整齐、蛮实在哩。瞧,姑娘正用双眼皮的大黑眼睛大胆地瞅着“铁姑娘”呢!她的面孔黑是黑些,但相当周正、中看……俗话说:“黑是黑,是本色;白是白,惹是非。”——这不是年轻时的“铁姑娘”吗?——“铁姑娘”喜欢得不得了!恨不得当下把她接过门!
村里见娶了这么一个人物尖儿,都来姜家“瞻仰”尊容,“膜拜”圣像。小伙子们更爱往大辉窑里钻,他们给新媳妇送了一个动听的名儿,叫“黑牡丹”。
好个“黑牡丹”!走在路上,小伙子看呆了,听不见娘叫;走在地里,四边的农活儿都停掉;坐在家里,兄弟几个抢着聊;坐在戏院里,观众一直台下瞧……
“黑牡丹”来到家里,“铁姑娘”可没少费心。她要将如今的“黑牡丹”教导成当年的“铁姑娘”,使她成为*村头号的贤妻良母,相夫教子、支撑家业。可不知是世事变了,还是“黑牡丹”根本就和“铁姑娘”不是一路人,心强的婆婆越来越心寒了。
“黑牡丹”一进门,不和丈夫黏糊,却与一帮半大小伙打得火热,尤其把个王阴阳王能人哄得晕头转向,有事没事撵着“黑牡丹”。
过门不久,“黑牡丹”便闹着分了家。但另后,她也实行起“婆娘当家”来,搬到了菩萨庙北面没有人的地方住了。她竟将王阴阳拉到自己家里七天七夜不放人,王阴阳的媳妇找上门,搜了半天没人,差点被她揍一顿。这事经公后,王阴阳被关了七年,“黑牡丹”也变成了“黑表子”。可“黑表子”就黑表子,她依然保持“本色”,不断有桃色新闻爆出。
责任制时,姜大辉已有两个娃娃:一子一女。拖累渐重了,当家的便吩咐他出外搞副业,每五六年回家一次,回来等五六天便得走。近两年,孩子也大了,当家的准许他每年回家“探亲”一次。
去年11月,眼看着人家外出的人都回到了家,姜大辉也思家心切地回家看看。不料,当家的却指着鼻尖儿骂开了他:“离过年还远着哩,这么早你就回家找死来了……”可怜大辉只好出去躲了。他去附近的煤矿找活,没找下。
这天,雪花飞舞。大雪下得家家灶冷、户户衣单。晚上11点,找不下活的大辉只好骑着自行车从一百多里外的煤矿往家赶。到家时鸡已叫了头遍。当家的正和一个男人睡在一起。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大辉的四弟——四辉!四辉今年已三十三岁,还没结婚。他食量大如猪,力气更是大得惊人。当装卸工时,大伙每晚几个人合装一车货,他一个人装几车货。孰料,这头猪如今将力气全派在了黑表子身上!
大辉没言传地给自己另烧了炕睡下来。第二天一早,大辉起床后见家里已没了人,就去给自己做饭。却见锅还热着,饭已做好:白馍馍,红烧肉。可怜姜老大,一见饭才觉得饥肠辘辘,就狼吞虎咽地将眼前的饭吃了个尽光。他吃晚饭,就去寻活儿干,却觉得腹内绞痛,忙向老娘那里跑去……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十三、村里的那些事儿(8)
“铁姑娘”见大儿子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便问了情况,心里已明白了几分。她将大儿子的呕吐物用塑料袋装起、藏好。
可怜姜老大,在被送往县医院的路上,便一命呜呼了!
儿子死了,“铁姑娘”哪肯善罢甘休!她要搭赔上自己的这幅老骨头,为苦命的儿子讨个说法。
镇村虎就是镇村虎。哥哥死了,他脱了“虎皮”,也要为亲兄弟报仇!
然而,镇村虎、“铁姑娘”岂是“黑表子”的对手!先之是姜老头不同意,认为人已死去焉能复活,不看死者要看生者;继之是,孙子孙女没日没夜地哭着跟奶奶“要妈妈”,说是“爸爸死后,妈妈不想活了”;最后是,老四干脆守住老娘不走……姜老太太哪能经受如此“狂轰滥炸”!儿子死后连眼泪都没掉一滴的“铁姑娘”,接连昏死了五次……
“镇村虎”只好打碎的牙往肚里咽,留着“虎皮”往后再说。
“黑表子”还是“黑表子”,她干脆叫起了本姓,被唤作“白狐仙”。
……
余闻而愈悲。马楠说:“白狐猛于虎也。”余尝疑乎此,今以白狐观之,犹信!
第二天早晨。
我睡得迷迷糊糊,忽听“咩——”的一声凄厉尖叫,我猛地爬起来,掀开窗帘去看个究竟。谁料,格子窗是用塑料纸钉的,混混沌沌怎么也看不透。我一时心急,连忙去穿衣服,见偌大的土炕,只我一人。想想黄主任的话和自己听到的离奇事情,不由得慌乱起来,忙半拖着鞋开门去看:筒子靠阴面的院子里,用椽子搭起了一个木架,架上,一只脖子里留着血的黑山羊被颠倒着吊起来;地上一个头戴卫生帽的蓝衣男人正举起带血的刀子,要来个“庖丁解羊”……庖丁者谁?村长梁东也。早饭很早。没有见姜支书。马文书、梁村长和村会计等吃完早饭,便去开现场会了。走时,“方便方便”满脸堆笑地说:“小路兄弟,你甭去了。我的经验在你跟前恐怕不太方便!”
为了使他的经验更方便地推广开来,我只好没去。
天气晴朗,一片温暖。明亮的阳光已经斜投在地坑院的半崖面上,没有照到的院内却还异常寒冷,杀过羊的污腥之水结成了殷红殷红的冰。见小解在院内一会儿摸锹一会儿捉扫帚地忙张着,我便不由好奇地出门去问:“解师傅,你不是烤烟技术员吗?今天推广你的经验哩,你怎么还在这儿铲土扫院哩?”
“什么技术员不技术员还不是梁村长一句话说了算!至于经验嘛,那也是梁氏经验,他一手搞起来的,与我无关。我今天的任务,是帮他‘新媳妇’搞好‘推广会’人员的伙食……”
我这才注意到,厨房门口大烟小烟不断,鼓风机开足马力地响着,不时有“叮哩咣啷”声传出……
“新媳妇,什么新媳妇?”我惊奇地问。
“这你就别问啦,慢慢会明白的。”小解边用土掩埋那羊的血迹,边不紧不慢地说,“我现在也是仰人鼻息呀……”
见问不出“新媳妇”的事,我便问第二个感兴趣的事:“那烤烟技术员需要技术哇,再说了,这可是人人眼红的‘肥缺’呀!”
“不错!是个‘肥缺’!也需要技术。可这纯粹是精能人的‘肥缺’,需要的技术不过是投机钻营的‘技术’……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就不行,行业不行!”
“……”
见我不说话,小解便说:“冷,天冷!你回屋去……”
回到屋内,我便看起了电视。电视里播报说:“今天,距离我国政府恢复对香港的行政主权还有一百二十三天,下面请看时政要闻……” txt小说上传分享
十三、村里的那些事儿(9)
有一会儿,已能闻到羊肉的腥膻味儿了,我想起姜支书来,便到屋内去打问。屋内蒸汽满窑。鼓风机的轰鸣中,我拨开重雾四下寻了半天,竟无一人,只有满锅羊肉“咕咚”着。我忙搭起门帘,首先看到脚地上有一只尿盆,尿盆里是半盆黄尿,幸好没有被黑暗中的我踩着。坑上,拥被而睡躺着一个人。莫不是姜支书……我心里一惊。却听躺着的人瓮声瓮气地问道:“你拿啥呀?”
竟是一个老婆子!
“不拿啥!姜支书哩?”
“不知道!”老婆子背过脸去,给人一头白发。
我连忙告退出来,心想,这大概就是梁村长的老婆吧。怎么精神这么不好。
刚出门,就见陈飞娥从筒子里走下,脸红扑扑的,见了我,更加红起脸来,低头直往厨房钻去。钻了半回,又回过头来,问我:“噢,那边窑里有事吗?”
“不知道。”
“那,那她叫你了吗?”
“没,没有。”
“噢——”她这才进屋拉灭了鼓风。
我正要进屋去问姜支书的事,筒子里传来了脚步声,是小谢。他边往下走边说:“好冷啊,风这么大……”
见我站在筒子口,他一愣,又继续说:“风好大,这么冷,进屋吧!”
我问姜支书哪儿去了,他说:“回家啦,八成昏睡过去了。”
我要去看姜支书,他硬拉住了我,见我心不死,他说:“我给你讲我们村的事。”
我问“新媳妇”是不是陈飞娥,他没有正面回答,只叹惜着:“飞娥是个好女人:人长得好,令咱男人们心颤;心底又善良。只可惜——”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不言传了。
我没有再问,心想:问下去,莫非是飞娥丧夫的惨痛事儿。见小解还沉浸在悲叹当中,我说:“不提这人间惨剧了,谈谈你们后季收烟的事吧!”
“这更甭提啦!那是睁着眼睛活亏人哩!”他满脸“旧社会”。
我想起昨天听到的童谣,便顺口背了出来,他才换了一脸“新社会”,极惊喜地说:“嗐!这就对了。白虎村的故事千千万,菩萨庙里的故事万万千哪。要知事情如何,听我细细分解……哎,我到厨房看看!”说着,他撒脚就走。
我心急得等他看完那“好女人”回来好给我讲菩萨庙的事,可足足五分钟过去了,却不见他的踪影——他大概一见“好女人”就把讲故事给忘了。
我无奈地打开电视机。城原电视台正在播放“社会经纬栏目《城原神娃,骗钱坑人》。我一下子被吸引住了。”
荧屏上,被曝光的神娃,平举着胖脸,“风采依旧”地呆滞着目光,木然地回答着记者的提问,活像一个冥顽不灵的小学生在回答自己严师的教学内容。所不同的是,电视台上的神娃是一身新打扮:稍大的蓝西服,红红的毛衣,棉皮鞋……活像一位因其貌不扬而怎么打扮也“阔”不起来的“阔老板”。如今,就连这“阔”不起来的“阔老板”他也当不成了……
令我吃惊的是,“破产”的“阔老板”——从神坛上走下来的神娃,倒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快活似的。当女记者问他为什么要骗人时,他直率地说:“穷呗!”
“穷就能骗人吗?”女记者又问。
“我不是出于诚心骗人,是大人教着我骗……”
“谁给你出的这个主意?”
“我姐夫。”
“你姐夫是个干啥的?他当初给你怎么说?”
“我姐夫是个农村医生。他叫我在药里掺加上鸦片烟,说能包医百病……”
“你能挣多少钱?”
十三、村里的那些事儿(10)
“这我不清楚,可能有几千万吧?”
“你知道你在坑人吗?”
“我不是诚心的……”肖劲田哭丧着脸,极委屈地抱怨道。
……
我正在看时,突然,荧屏上掠过一道白光,图像消失了。我以为停电了,转身去拉灯开关,却见小解手里捏着遥控板,半咧着嘴问:“不听故事啦?”
“你不乐意讲,光知搞、搞伙食!”
“这一下我给你一章一章好好讲!”
“以后吧,我要看电视,神娃被法办啦……”
“神娃!什么……他被抓了?”小解吃惊不小,继而愤怒地,“这可使不得啊!谁做下这缺德事?”
“不是‘缺德事’,这是解民倒悬、免人忧愁哩!你想,神娃骗财害命,光非法收入……”
“不,不是!”小解激愤起来,“神娃是菩萨爷,他是好神,我儿子就是他给的。神娃就是我爷!我爷呀……”
我吃惊地望着他,一个年纪与我仿佛的年轻人。他也是激动地瞅着我,半天才低下了头。我就又说:“神娃是菩萨爷?菩萨爷就是好东西?”
“对!菩萨爷有好心肠,救人哩……”
“你忘了你们村里菩萨庙里的‘不善神’啦?”
“这,这!”小解一时语塞,“这神事例外!”
“你能肯定神娃就能看病?你见过神娃吗?”
“我没见过神娃,但我敢肯定,他一定很神。我一连生了五个女儿……没办法,老婆就去求了神娃。我当时还训他去了,可事情不由不信,这不?去年六月我的小子便出世了。这,不是神娃的功劳吗?我正打算谢他去哩……”
我不禁有些好笑:“这是你的功劳哇!要谢还得谢谢你自己。神娃哪有这样的神德?他只知道有个‘农历五一节’哩,叫人家已婚夫妇在这个永远没有的节日里结婚罢了 。”
烤烟技术员早大笑不已。笑毕,硬是缠着我让我讲那次见神娃的经过。我便讲给了他。
他听毕,深有感慨地说:“原来这肖劲田真的胡闹哩!光知弄钱,却哪知人长财短,不知害了多少人哪!他和我们村的神事一路货色……想不到你一个名人,却去给哪种儿烧香……”
“你怎么还没有搞清楚,我啥时给他那种‘小儿科’的东西烧香啦?是胡镇长之流的‘达官贵人’才烧了香啊!”
岂料,他连理也没理我,继续说:“不对呀!这神娃神着哩……”
我简直不知道这种人脑子是怎么转的,气恨地说:“对,神着哩!他是天地间第一神明!如今正在受难,你赶紧去监狱解救他吧!”
他并不死心,仍旧不紧不慢:“人家神娃说得有几成哩!你是不是很喜欢芬……”
想不到小解“转”到这儿来了,我有些感动,口中却说:“那只是神娃‘雕虫小技’,他只能投人所好,不想歪打正着了!这和你偏巧得子,有啥区别?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和芬的事成了,那我首先得感谢我,其次得感激芬,永远都不会感谢神娃!”
技术员默不作声。见这种“现身说法”的效果不错,我便缠着他“揭露”菩萨庙的“不善神”。他终于开了“金口”。于是,我听到了连我这个“本地佬”都难以置信的故事——
不知从哪朝哪代开始,*人的祖先修造了菩萨庙,祭起了菩萨。
菩萨庙,位于*村正中,东西修建。它背靠北面狐尾岭,南对城盘公路,东临狐尾沟,西连*坳。菩萨庙经历代修缮,已相当完备,成为*村的象征。近几年来,这里更是香火不断。可是,人们在一面烧香磕头的同时,一面却怨声载道地骂起菩萨庙来。
十三、村里的那些事儿(11)
为什么呢?这得从庙周围人们的遭遇谈起——
在菩萨庙东面的深沟畔上,住着一户姓仇的人家。掌柜的叫仇老大,仇老大今年六十七岁,他有四个虎生生的儿子,却无一例外地都在给 人家常年干活混饭吃。因为这些儿子全空有一身力气,个个非傻即呆。
仇老大一生劳碌,积善一世,不道却落了这样的结果。他一肚子苦水没处去倒,只好将一腔怒气归到崖顶的菩萨庙头上。可是,对于菩萨,他怎好数说。他几次三番,三番几次地亲自到庙里去烧香,领着老婆烧香,赶着儿子们去烧香,全家“齐上阵”地烧香。可烧香归烧香,“仇老大的子孙们”的“奴隶”地位却始终没能有丝毫改变。
菩萨庙的西边是*大坳。大坳里住着一户姓段的人家,离庙很近。段老头今年已经七十三岁,原名段能仙。能仙膝下一子。这在建国初期,可以说是少而又少的“马寅初理论”的典型。按说,他能过神仙般的日子,然而这却成了段老头今天痛苦的总根源。
原来,病根出在他老婆身上。抗日战争时期,能仙夫妇在极不安定的战争年代,踢哩腾冷生下了一子一女。可当解放后和平日子一到来,她老婆却怎么也怀不上孕了。能仙着急,老婆着急,段家当时的老人更是急得头上快要出犄角了,他们咒骂能仙老婆是“跑回回那年生的‘贱种’,天生的只在乱世里才能活得如意的‘货’”。可辱骂绝不是战斗,岂能解决生孩子问题!他们一边骂,一边逼着能仙老婆吃遍了“偏方”、求遍了神。可老天偏与段家过意不去,尽管能仙老婆想遍了生娃的所有法子,甚至为此落得一身疾病,可老段俩口还是赶死没能看到段家增丁添口。
公公、婆婆死后,能仙媳妇头上的“金箍咒”无疑少了一层。无奈中,夫妻俩索性把这些烦恼抛却脑后,把一生希望全都寄托在儿子段延身上,指望着他趁年轻力壮给段家多生几个“龙子龙孙”。
早在十七岁、爷爷尚在世的时候,段延便结了婚,承担起了为段敬爱“顶门立户、繁衍子孙”的“历史重任”。然而,虽然段延深明父母的“志短之处”,虽然他也曾立下“壮志”要改变段家“财盛人衰”的“没落”局面,虽然他的妻子没有像他母亲一样半路患不孕症,但是,历史的悲剧还是重演了,而且,闭起老子来,段延自觉有过之而无不及:截止1994年,他一连为段家平添了八个“凤子凤孙”。
八个“仙女”的下凡,无疑使段家人在精神上雪上加霜、霜上加冰。能仙老婆已经没有“婆临全家”的那份精神了——年过七旬的老太太从此趴在了病榻上,老病、新病一起发作,再也没能起来……
眼看着老母落得如此恓惶,段延精神崩溃了。从此,菩萨庙前多了一个疯子,他整日对菩萨做着“大不敬”的事儿……
菩萨庙的南面,仅靠陈飞娥的新宅,有一家姓陈的人家。陈家要儿有儿,要女有女,花钱有钱,吃粮有粮,日子过到了“油掺面”处。人们异样地发现,菩萨庙周围,菩萨恶事做绝,偏偏饶了陈家。大伙都思谋着,不知陈家怎么给菩萨上的香、烧的纸……
然而,好景不长。当人们的好奇心方兴未艾之时,陈家人就开始掉眼泪了。
前年,七月十五,菩萨庙前的大戏唱得热热闹闹,陈家门前的庙会过得红红火火。不知是板凳坐久了ρi股疼,还是神戏看多了头脑晕,五十一岁的陈父悄悄离开戏场,向村子东面的孤尾沟走去。他要到沟里去拾干柴。
十三、村里的那些事儿(12)
近十年没下沟,沟里竟变得一片光秃秃,连沟路也被水冲没了。想想自己童年时孤尾沟少林遍野,藏狐卧虎,尤其是这沟里和岭上常有成群的狐狸出没,而这里的狐狸尾巴又是天下绝无仅有的珍品,所以闭塞的山民,便把猎取狐尾作为换取盐、铁的主要手段。想陈父当年,娶媳妇的钱,也是靠这狐尾换的呀!所以,他对这沟这野有着特殊的感情。今天,面对这“惨状”,谁能明白陈父的心思?!
然而,今日他是来拾柴的,不是来怀旧伤心的。陈父拾柴很有“原则性”。他绝不要带叶子的活树、活枝,他要的是枯死的干树枝。拾着拾着,陈父竟睡着了。他梦见,苍苍茫茫的山林里,许多漂亮的狐狸尾巴正在时隐时现地向他招摇、招摇……还有,她年轻漂亮的媳妇儿,正在对他俏笑……他大喜过望,连忙起身追去,追去……
岂知,他已经走向了天国之路,永远地朝理想国而去了。哀悼他的人,谁能了解他的这层心愿?!
当人们发现陈父时,他已经倒在一个悬崖下的沟渠里,双手抱定的,是干枯的树枝……
消息传开后,陈家大小拿着铁锹嬐罚要挖倒菩萨庙,被众多菩萨心肠的人们拦住了。“段疯子”又“疯”了一次,他跳上戏台,打扮成戏子,甚至与庙会会长梁东干了起来。镇村虎引咎辞职,谢罪天下……
菩萨庙北面狐尾岭上的“白狐仙”不仅败坏了村风,而且辱没了菩萨、丧尽了天良,使菩萨更加难以给天下人交代。
小解的故事讲完了。我惊愕得无话可说。想不到,解放都快五十大庆了,中国大地上的西部小镇的偏僻山村里,还存在着常年出卖劳力、受他人“剥削”的弱智农民(恕我不能借用“长工”这个已经成为历史的名词,因为在中国剥削制度已经不复存在)。这无论如何都使我难过和难以置信。——没有亲眼见过此事的人,最好不要相信。
屋外,狂风呼啸,遮天蔽日的尘土淹没了地坑院……
小解边关门边骂道:“老天,吹吧!把狗日的菩萨庙吹倒……”
我看了看表,见村长走后还不到一个小时,便担心起来:“推广会”肯定被“一风吹”了吧?
“能不受影响吗?我看这‘梁氏育苗法’的推广恐怕要泡汤——起风已快一个小时了。”
正说着,宏东象疯了一样推门进来:“狗日的天,真他妈短!前天不吹,昨天不吹,偏偏今天猛吹,把我考察的这个先进点给吹走了……
说时,身后已涌进三四个人,一个个土熏熏的,面孔陌生。小解和其中俩个骂骂咧咧地打招呼,我才知道他们是各村的技术员。
“就这几个人?”小解问其中一个技术员,“今日推广你爷我的经验,你都不多叫几个人,爷给你有好招待哩!”
那技术员咧着黑胡茬的大嘴,开口就骂:“叫爷爷哩?爷听得好顺心,孙娃子真有出息了,收烟时接别人的‘红包’比爷快,就连秧烟苗也比爷能了……害得爷今日老腰撅起在那冷熊风里钻了一回……”
没待“黑胡茬”说毕,另一个粗嗓门的技术员Сhā进话来:“瓷熊是谁你是谁。老子我忘啦,你是不是生瓷熊那年生的——我回去问一下我老婆。”
“这瓜驴日的,怎骂起老子来了?哎,都怪当初老婆把你抬举错了……老子不来,上哪儿去吃孙子孝顺的这碗羊肉……”
见“舌战”正在升级,小解忙摆着手,屋里才静了下来。小解却说:“总之,‘黑胡茬’跟我叫爷哩,‘粗嗓门’也跟我叫爷哩。你俩平辈,不敢胡说!咱仨能耍成哩……”
十三、村里的那些事儿(13)
俩“孙子”早按捺不住地要“还击”,宏东不耐烦地拿正在擦脸的湿毛巾在空中一抡:“你们有完没完!计划生育那么紧,要这么多孙子干啥呀?”
“黑胡茬”和“粗嗓门”立即像霜打了样的焉在那儿。小解得意地说:“我给我宏东老哥看羊肉去……”他拉开房门正要出去,却被迎门而来的猛风“轰”了回来。
宏东说:“兄弟,你可别骚情,梁老汉回来啦!”
小解像触了电一样,脸一下子红了个滚儿,忙又拉开门:“我不骚情,我不骚情。我看羊肉去……”说着,硬“逃”了出去。
一会儿,门里又涌进七八个人来。他们一进门,不断咒骂着天,不断拍打着满身的灰尘,屋里顿时充满了干呛的土味……
又一会儿,王春山带着十来个人闯了进来,他边进门边喊:“这‘集中育苗,方便管理’的经验要不得啊!我今天从川里往上走,差点没被那迎面风吹得填了沟,学了你*村的陈老汉……”
满窑里围的不透风,加上人人都是个“小烟囱”,宏东抱怨起来:“梁老汉诚心不要这些人啦,我都快闷死了……”
不知谁说:“他在那大风猛沙里等胡镇长着哩!”
“胡镇长傻着哩?来吃他这膻气的羊肉?”宏东说,“我建议,咱们技术员另找个窑,村上干部在这个窑,说话方便,吃肉方便……”说着,便出去了。
不长时间,小解回来将十来个技术员招呼出去了。这时,王春山看见了我,我便问:“噢,你几时升官啦?”
“哪里是?支书嫌梁队长的羊肉膻气,叫我来。”
“那你也好学学‘梁氏经验’嘛!”
“谁到哪‘集中管理’的大棚跟前去过?”他面朝四周问道,见没人吭声,就下了断语,“都还不是和我一样,吃碗‘羊肉泡’,嘴一抹就得走人!”
“这就是‘梁氏经验’啊!”一人推门进来。大家看时,不是别人,正是咱们的“方便方便”。他满面尘土,头上正冒着土沫儿,嘴里却道:“到老哥这儿,一是吃好,二是喝好,三是玩好……”
“噢,人家有‘三陪’,你有‘三好’。人家是‘三好’学生,你大概就是‘三好’干部吧!”王春山讥笑道。
“对。我就是这‘三好’干部!”“方便方便”用毛巾擦了擦脸。人们看到,他的额头重又泛起了光点。他不断转着身子,继续高嗓门道:“今儿个胡镇长没来,姜支书不在,我给咱哥们儿说句心里话:人生在世,吃、喝、玩三个字……”
他正要“发表”下去,这时,小解推门进来,说饭好了。
饭后,已经两点。风还是那么起劲地刮着。梁村长的电视天线便在这劲风中报废了。他全不在乎这些,组织大家玩起了“红四”。直到四点,风才小起来,大伙纷纷散去。梁村长忙着给宏东捎羊肉——给胡镇长捎羊肉,吩咐“小娥”给“他姜叔”端羊肉,忙得头上泛起的红光浸着汗珠。
马楠叫我到他家去。走在路上,我又改变了主意,拉着他看了一回姜支书。
姜支书精神很好。正端坐在大房的炕上看“女篮”球赛,见我俩来,很高兴地说:“神娃被抓啦,大快人心啊!”
马楠向他汇报了今天的“推广会”。他淡然地说:“没去好,没去好……”
我俩走时,姜支书靸着鞋送出大门,又极郑重地对我说:“我给你说的那事,你考虑好了没有?年轻人,重视一下!我眼里不过‘软货’……”
见他是用心的,又像是拿自己一生经验为我拉扯这事,我不好推脱,只好说:“下次吧!”
十三、村里的那些事儿(14)
眼前是一座唐宇生辉的豪宅。四周围墙全用红砖砌成,高高的平顶门楼,被瓷片贴得白白的,平顶上安着一口电视接收锅,两侧是用彩釉雕成的一副对联:财源茂盛达三江,和气长存传万代。门道很宽,安着一合红色大铁门,铁门的两侧蹲着两只石狮子,石狮子正张开血盆大口,面对着我俩……
我问:“这是你们村的‘豪门贵族’吧!想不到农村人日子过得这么红火!”
“这地方修得迟,去年后季搬进的,它的修建,完全超过了‘死亡之宅’,甚至赛过了菩萨庙。”
“这是谁家的地方?”
“是寒舍啊!”独门竟开了,探出一只头来,却是小解,“快进来呀,‘三缺一’着哩!”
“我当是谁呀,这么阔。原来是‘技术员’家里……”我边走进大门边不无感慨地说。
“寒碜,寒碜。比起人家有些人,可就是‘小巫见大巫’了。”小解寒暄着。
这是一家四合大院。巍峨的五间立房蹲在正面,两侧分别又是五间平房,平房的外面一律用红瓷砖砌过,给人以堂皇之感,地上用红砖铺过,院当中有个用砖头垒成又用绿瓷片贴过的小花园,花园里搭起个葡萄架。
“技术员,你技术不过关,小花园的瓷片怎用绿色了?”我开着玩笑。
“我当时正在收烟,婆娘弄的!”
“那窗帘可是你弄的,怎么全是白的?大煞风景!”马楠道。
……
我们朝正房的客厅走去。看着这瓷砖地,马楠说:“这就差铺地毯了。自来水安上了吗?”
“正在联系,放水站那人难说话,估计地一消就能安上。”
马楠被拉去打麻将了。小解向套间一指,叫我回去看录像。
套间内靠窗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台29英寸的TCL王牌彩电,彩电上是一台“爱多VCD”。桌子的对面挨墙,整整盘了一块大炕。炕上坐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媳妇和大小七个孩子。孩子中,顶大的不过十一、二岁,正专注地瞅着屏幕,最小的尚被那媳妇抱在怀里,正扯着喉咙哭哩……
见我进来,媳妇ρi股抬了抬,对我说:“坐!坐!你看这孩子……”
这时,孩子竟不哭了,扭着头不断瞅我,瞅着,瞅着,竟笑了起来。他大而黑亮的眼睛异常漂亮,不断翘起的嘴唇煞是逗人。和孩子相比,他的妈妈就有些“对不起观众”了。人说“母丑子俊”,不想在这呣子身上体现得竟这么“扎实”。
见孩子止住了哭声,年轻媳妇便揭开棉被,在孩子的ρi股上亲了,又亲,痒得这孩子“咯咯”直笑。其他三个稍微小一点的女孩子回过头来,跟小男孩玩了起来,另外三个大点的始终没有将目光离开屏幕……
“大丽,给叔叔把那葡萄干端过来!”年轻媳妇喊着。
没有动静。三个小女孩依旧玩着,三个“大女孩”仍旧看着。
媳妇又喊了一遍。仍没动静:三个“大女孩”专心地盯着电视,三个小女孩没事地逗着小男孩。
媳妇抓起炕上的笤帚,一下子向全神贯注于电视画面的那个不大不小的女孩头上砸去:“他这妈,你聋啦!电视把你看傻啦……”
女孩强忍着疼痛,不知自己“犯了什么罪”地瞅着妈妈。
“把桌上的葡萄干端起来!”年轻媳妇咆哮着。
我连忙端过葡萄干,向几个孩子凑过去,一边问:“这都是你的孩子?”
“那个大点的是他大伯家的。”
三个小女孩子吃起了葡萄干,小男孩也心急得手抓脚蹬起来。屋内其余的人都看起了电视。我不看罢了,一看便吓了一跳,屏幕上竟正展示着“*”的画面!我忙将目光移开,却见那个顶大的女孩,正将一根手指头咬在嘴里,她纯净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画面……
十三、村里的那些事儿(15)
“怎么能给孩子看这?”我不无愤怒地问正在好奇的盯着电视的妇人。
“没方子,他这些傻妈要看哩……”
她无所谓地答道,转而惊奇地问我,“他叔,你说那是弄啥哩?哼哼哧哧的,只见个头在转动……”
“……”
这时,炕上响起了电话铃声。我惊异地去看,却是一台无绳电话。我说:“电视关了吧,好接电话……”
“不要紧!这两天神娃的事把人看腻啦,换个口味。”媳妇说着,拿起了电话。
“喂!你找谁……白梅子?没有这么个人……什么?儿子叫姜维。噢——知道啦!”她挂掉电话,“大丽,到狐仙家里叫个人去!二丽,关掉电炉子!怪热的。”
刚才挨了打的女孩,极不情愿地走出门去。二丽却没有动。
“再不关电炉子,我就要关电视啦……”
炕上的女孩正要向炕下跳,我说:“我关,我关!”
一时找不到电炉子,我索性机灵一动,关掉了Сhā板。这样,才给黄|色录像来了一次“清场”。媳妇伸了一下腰,懒懒地躺在炕上。孩子们,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一会儿,全散了。
我转到客厅另一侧的麻将桌前,没好气地对小解说:“解师傅,你真糊涂啊……”
“我哪糊涂啦?”小解洋洋得意地昂起头,“我的运气顶好,今天炸了一圈,收一百元钱了……哈哈,糊啦!”
“一百元重要吗?”我有些愤愤了,“你给孩子们看三极片是犯罪呀!”
小解一愣。大伙都愣住了,不相信我的话似的瞅着我,又瞅着小解。小解停止了打牌,叹了口气,道:“娃娃多了,能熬煎死人,你们大概不知道吧!我也是没法子……”
“这孙娃子你好糊涂啊!”“黑胡茬”这时吃惊地盯着小解,“我记得,你老子,我老哥家教挺严的,他好像不是这么教导你的吧……”
小解一句话没说。房子里一片严肃。
“小解,你怎么这么混啊!”“粗嗓门”干脆将牌向倒一推,“你要钱,我掏给你,你怎么为了省心就……”
小解没说一句话。房子里静极了。
“兄弟,老哥给你说哩,”马楠说,“咱们致富的目的不是为了生活得好些吗?可你……你这样做……这何异于把娃娃在他们尚未更事的时候,将他们抱着送进了‘火坑水沟’里?不能啊!咱们在建设物质文明的同时,也得狠抓精神文明,是不是?这样,才能保证物质文明建设的高速和健康发展,才能确保我们社会主义的大旗不倒啊!现阶段我们要想法致富,但也要富而思进……”
我佩服马楠这只“喉舌”的战斗力了。把个小解说得直叫:“老哥,我错啦!我知道啦,我再不糊涂啦”……
麻将早不打啦。灯拉亮的时候,众人的话题有所转移。
“粗嗓门”问我:“路老师,听说你是个作家,还写小说,你一月能拿多少钱?”
没等我回答,门外竟喊起了“报告”声。众人听得奇怪,我更是被弄糊涂了。马楠开门瞧了一回,说是叫“路老师”哩,我忙出去看个究竟。
门外,正端端地站立着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见我出来,忙叫起“路老师”来。见我有些纳闷,他就自报家门说:“我叫姜维。我刚才接了一个电话,正要出门,听里面说有个‘小说家’,我便……”
我大吃一惊,眼前这位就是写出了三千字报告文学《死亡之宅》的“大作家”!真乃“天地精华”,不由人不赞叹啊!
“对不起!我工作忙,拖了你的稿子。”我说,“完了,明天吧,我给你指点一家刊物……”
“不用啦,路老师!”
“为什么?”
“我妈不让我投,说不能谈*村的事……”
我这才想起,这个姜维就好是白狐仙、白梅子的儿子。我一下子生出了同情之心,甚而至于要流下同情之泪了。
“路老师,路叔叔!我该怎么办……”
不知小姜维哭了没有,总之,我承认,我当时是掉着眼泪对他说这番话的:“姜维呀,别怕!一切不都还好好的吗……要像你二叔那样,要有虎气呀……”
“可是我怕!……我的稿子也发不成啦……这,程老师也同意啦……”
“那好,就这样吧。以后多写其他方面的……”
“嗯,”姜维点了点头,仰起脸来,“路叔叔,我走啦!”
“好,我送送你……”
我随后走出大门时,姜维已跑得只剩个小黑点留在暮色中,我尽力喊:“走好,走好……”
我知道,小家伙一定听不见了,但我还是反复地又喊了两遍。
回到雪亮的灯光下,众人吃惊地问我:“你怎么哭了?”
我嗫嚅着:“工资低呗……”
“多少?”四只嗓门同时“播放”着问话。
“三百八十九块五角。”
“这,这——”“粗嗓门”无以表示自己的惊异。
“不错嘛,”马楠道,“够使用了。国家工作人员多,不容易……”
“够使用了?”“黑胡茬”改变了他一贯冲动的作风,换上了一副“善思”的表情,“马支书,不,马文书,你知道我孙子……”他朝小解瞅了瞅,“他后季收烟时一天的‘工资’、‘收入’是多少?”
“那不叫‘收入’,更与‘工资’无缘,那叫‘非法所得’,叫‘受贿’……”
“不管叫什么,总之,每日‘进项’实在可观。你看人家住的啥地方?和星级宾馆差不多少……难道小解的价值比路老师的价值大?”
“这,这——”马楠“善辩”的“喉舌”像发生了故障一般。
“这,这还有啥说的。”小解“现身说法”地说:“我值几个钱我明白,可我同学——初中同学,人家在珠海那边,一个月工资不也两千几吗?难道……还有,我妹妹跟他去才第二年;一个月工资一千一百多呀!”
众人都不言传了。
我说:“这存在一个地区差异问题……”
“你们的工资发着吗?”小解问。
四人的目光齐投向了我。
“去年发了。”
“今年呢?”几个声音同时问道。
“发了。”我谎称,心想:你们不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吗?
……
十四、祸不单行(1)
……
第二天凌晨四点,我就醒来了。
醒来,脑子里却奇怪地冒出了高尔基的那句名言:没有爱的生活,不是生活,是生存。不知我现在是生存还是生活?总之,我已进入了“被爱”的真空状态。尽管我还常常念着芬,但由此引起的,除了无奈,便是伤痛。
一直到清晨八点,我再没睡着。
耳边,马楠媳妇的铲锅刀声来得多么欢哪!听着那烧火做饭的声响,我莫名其妙地想:没有爱情的生活,就像没有盐的饭一样,淡而无味。虽然,我与爱“绝缘”,像有过“吃盐史”的人被突然禁止吃盐一样难以忍受;但正如没有盐饭还得吃一样,没有了爱情,我还得生活;没有了芬——我现在还不能肯定——我还得考研。这样想着,我已经决定了一件事。
九点半我们吃毕饭。十点,我和马楠到小解家借来了摩托。十点十分,我便回到了石盘镇。
快到小学分路口了。远远的,就见好几个骑自行车的人在我前边的柏油路上往前走着。我加了把油,想越过他们拐回学校,可当我驶到路口时,发现一个骑车子的正顺着马路左侧骑过路口。显然,我要直接穿过去,已经不行了。我连忙刹住摩托,想将摩托车靠在挨学校左侧的路边,以便等自行车过去,再好回学校。
我正在等时,突然觉得身后像有动静,回头看时,一个红脸老人证顺着自行车往下溜去……我心头“突”地一震:糟了,要倒霉了!
周围的人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个意外。王老五不紧不慢地卖着他的灵货,在他的周围涌满了一群上学的小孩子。我看到,校门口,周红、王一平和石宏“小姐”正在那里聊天……
几乎在半分钟之内,老头便坐在了柏油路边的地上,接着,车子也倒向了另一旁。我慌忙说:“起来吧!”心里却侥幸地对自己说:“看样子,没啥;何况是他碰的我……”
老汉向周围看了看,又抬起头瞅了瞅我,随即大叫起来:“我能起来吗?”他边说边抱着肚子,显出痛苦的样子……
人们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了过来,我顿时难堪起来,恨不能一下子从“现场”蒸发掉。我刚才其所以不去扶老人,是因为担心他会误以为我撞了他而缠住我不放,现在可好,他已经在叫“我肚子疼,我腿疼”——他在“宣传群众”,换取人们的同情。而事实上,人们的同情也很快跑到了他那边。因为我总不可能拍着摩托车说“它烟囱疼,他轮胎痛”吧,或者无病呻吟地摸着自己的脑袋直喊:“我头疼,我头痛哪!”
我只好机械地搀起他,却不知如何是好。周红已过来扶正了车子,说:“先回学校去……”
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搀着满身是土的老头,带着我的“罪证”走进了校园。读者可以想象我当时的狼狈和落魄样子,我每走一步,在内心都要引起深深隐痛。我敢肯定,在旁边好奇的目光中,我的脚步一定比老人的脚步还要艰难。在往进走的过程中,我耍了一个小小 的“聪明”——故意放开了老人,他竟稳稳地走着……
人到倒霉的时候,啥事都可能发生。我开了半天锁子,竟怎么也开不开门。老头训了:“你这是干啥哩……”
见此情景,周红将老人扶向了他房子,并对他不断陪着善言:“你看你俩运气都不好……今天发生这样的事其实好着哩,这是你俩的缘分……”
老汉则不住地点着头,像是想通了。
天哪,我看了几遍钥匙,又“审查”了几次门,可自己门上的钥匙就是开不开自己门上的锁。这时,郝校长过来了:“人到倒霉处树叶落下都砸破头哩!”他说着,飞起一脚……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十四、祸不单行(2)
“砰——”的一声,门扇飞了内去,又弹了回来——门框破裂,门被打开了。
郝校长在我耳边说:“好兄弟哩,出下这麻烦事!——你遇上‘死狗’啦。这老汉我认识,是上头村里的,你大概不清楚,他是这一带有名的‘敲诈狂’……”
正说时,周红闯了进来:“我看这老头好着哩,至大受了点惊……”
“这算啥惊?对于他来说是‘小菜一碟’……这‘死狗’是见惊不惊——明明看见前头有摩托,他连躲都不躲。到现在,他倒寻死觅活装病弄伤来啦。我看他是要彻底要耍一次‘死狗’了。”郝校长说着,好像他就是那老头一样。
周红说:“人之倒霉,其言也善——三句好话当银钱使哩。你给人家过去说几句话,消消气,我想回头就好啦。——人心都是肉长的,何况老人积德哩……”
我想周红那边走去,一边却为将要进行的“表演”的“台词”发愁。房子里,老人已经被安放在床上,见有人进来,他眼珠子转也没转,地呻吟着……我心情沉重极了:“老人家,今天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你看……”
“不说这话,不说这话!”老人固执地说,好像极痛苦。
我慌忙又接烟又递茶,问寒问暖了一通。老人的神色好像缓和了一些。我问:“老人家,您哪里人?家里还有什么人?”
“就我一个,你不要问了,我情况不好!”
“……”
“你等着干啥呀!”老人粗暴地吼叫着。
我无奈地出了门,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这种倒霉事,我以前只在别人的讲述中听过而已。我用连在父母跟前也没有给过的殷勤,换来的是一声粗暴的狂叫。在这狂叫面前,怒火中烧的我还要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在这副模样的掩盖下,我的内心极度脆弱,仿佛我的灵魂生来就低人一等似的……现在,我感到人们都在看我——一个倒霉透顶的可怜的人。他们都在同情或者不是;我不敢和他们的目光相撞,好像他们的目光中向来就有一种使我丧失勇气的神秘力量。啊!我多可怜!
我没了主意,六神无主地在校园里乱转或者不转着……郝校长又来了:“我看,出了这种事,遇到这号人,你还是找个大夫敷衍一下。大夫一检查,结果出来了,看他怎么说?”
我忙出了校门去找叶大夫。一出校门,才想起了摩托。天哪!路旁什么也没有啦,只有王老五在那儿张罗着。我心急火燎地上前去,问道:“王老人家,你看见摩托……”
王老五摆摆手:“好娃哩,我看挺乱,便叫你们一个教师帮你推了进去……”
我心急地要回身去看,他又叫住我:“小路,我给你说句话:这老家伙境遇不好。你给他说些安慰言语,塞上五元钱打发算啦,当心缠在你娃拳头上……麻烦事在后头哩!”
我和叶大夫朝学校往回走。他说:“你头脑要清楚哩;这种人风吹倒都怨老天哩。你一定要一次买断,写好字据,打发走人。我前年摩托车刚买回时,撞伤了个上年龄的人——那是真的碰上。人家睡在我家不走。熬了三四个月,花了六七千元,这还不说,钱是个啥?要不是我老爸亲自给人家擦屎接尿几个月,像伺候孙子一样,我那孙儿子肯定要在我跟前托老哩。……何况你遇到的是老‘死狗’。”
我心里燥急了,不知接下来会怎么样,但有一点已经清楚,来者不善,钱是个啥?不要说五块,就是五十块,我也要买个干净利落。
十四、祸不单行(3)
正在检查时,房子里涌进了许多同事,我连忙给他们发烟抽。郝校长说:“‘路博士’遇上了这种事,咱们要帮助哩!”
我躲在外面的院子里。一会。叶大夫出来了,他满脸忿愤:“‘老死狗’,好好地,可他却不断地呻唤着。真是……”
我心里一惊:“你好好看一下,看是不是真的……”
“没事,我给他打了一针……”
这时,辛年走了过来:“不怕的,你先将老汉扶到你房子吧。”
我这才想起老头儿正在给周红“耍‘死狗’”,忙做了一次“阵地转移”。老头儿上到我床上,新怀歉意的说:“你看我这土身子,能上你这华丽床吗?”
众人忙说:“没事,没事!你坐在他这儿是抬举他哩,你睡在他床上是他路明的福分……”
老头儿像还过意不去,躺在那儿兀自思索起什么来。他粗糙干裂的脖子和面颜呈红色,象红胶泥经烈日曝晒过一样——这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老农。也许正是这种被千百万诗人、作家深情称赞过的中国“标本式的农民”,他们的集合便被堂而皇之的称为“历史的创造者”。想到这里,我忙又给他递过一支烟。他像是惊了一下,迟疑地用干燥粗裂地如枯树枝样的手接住,拿到眼前细瞧了起来,大概认不出烟的商标或想象不出来烟的价钱,于是很命地点燃,颇为悠然地猛吸起来。一会儿,整个人连同那一张床都被“硝烟”弥漫了起来……
郝校长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炕那边,好像在说:时机成熟了。叶大夫随即上前:“老人家,你听我说!现在,咱们都是盲人,再说,这在单位上哩……我看你也好着哩,是不是歇一会就可回家了!”
满屋的人却静了下来,好像顶蓬下面悬浮的那层烟雾也在静候老人的“圣音”一样。我担心老汉回再次不合作,但由他这么久不说话判断,他至少不会发货了。半天,等房子又快恢复吵杂,烟雾已不再听话时,老汉终于说话了:“我在这儿怪不舒服的,我家还有牛哩……”
“连你都没人养活,你还养活牛哩。”郝校长说,“老人家,你看这话能说吗?这事能说倒,咱们就说,不能说的话——”
老汉自我见到以来,第一次心急起来,扔掉烟蒂,说:“能说,能说,我家里还有……”
“我知道你有牛哩,牛就是你老伴。”郝校长像很沉痛,“这话能说,跟谁说哩?”
“跟我说。没人管我,我没人管……”
郝校长看了我一下,迟疑起来,叶大夫忙拉我出了门,他说:“七十不管家,一个老昏头的‘死狗’说话怎么算好?我上次就跟人家老汉同着熟人说了三千二百元,并且写了‘契约’、订了‘和约’,到头来怎么样?老汉儿子不同意……”
“我看这老汉遭惨事也多了,兴许这次要积德……”辛年出来了,推测着说。许多人也附和起来。
我左右为难:和老汉直接说吧,怕日后反悔;叫亲戚说,又怕夜长梦多,人多口杂,把事弄大……我没了主意,在地上转开磨磨来。这时,郝校长也从房子出来,大伙将目光全聚向了他,他却说:“我也想通啦,还是叫个亲戚的好,大家还记得原来在咱们小学里的赵老师吧。他调到三中后,摩托也撞伤了一个老年人。当时有人劝他掏钱将那个老人打发开,他不同意,说:‘这么点伤,花二百元就治了’。结果怎么样?”郝校长停了下来,像是要提问人群中的某个人一样。等大家已急了,他才说:“结果使:他给人家百病包治,养老送终了。”
十四、祸不单行(4)
大家都吃惊地咂吧着嘴唇,各自露出自己最难以置信的表情。
“那还是我个亲戚,好作见证。”我说。
郝校长说:“我刚才问了,老汉有个女儿出嫁在石盘村南组……”
等回到房子问清楚了,叶大夫说:“她女婿叫白正义,是我同学!”
我心里一惊。老汉说:“正是的,正是的……”
叶大夫骑着小解摩托,捎着我不几分钟就找到了白正义。当我们说明情况时,白正义一点不惊,他的妻子心急火燎,好像老头子就要死了一样。我俩一连说了几遍,她都带听没听。她动员了几个本村的小伙子,组成了“专案组”,像是要打架一样,我换骑一辆自行车,老汉的女儿坐着我借的摩托。我心里想: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好个孝顺的女儿!
已经十二点。太阳暖烘烘的,我心里一阵燥热。
小学里,一下子热闹起来。我房子里的几包烟早抽光了,这些“专案组”人员一个个叼着纸烟在校园里乱转,好像那厕所里的粪便里都含有“案情”一样。
这时,教委和小学召开了个联席会议,据说是整顿机关作风,我自然没有去。等老汉和女儿接触以后,那女人便成了我的“尾巴”,不间点地跟着我:“你看咋办哩?”待我反过来用原话问她时,她又说:“你看我爸咋办呀?”老汉则美等人问地嘴里不时嘀咕着:“我不咋办,我在这儿住几天呀……”
我赶紧向“整顿会”求助,黄主任说:“我一会就来。”
郝校长却跟了过来:“你要干什么哩?”
见郝校长没好气,老汉说:“我没儿没女,我这儿住呀……”
郝校长气得脸色铁青,半天说不上话,最后才盯着在地上跟着我的那女人问:“你算不算你大的女儿 ?”
“我是女的,不拿事!”
“谁拿事哩?”
“我哥,他在高桥乡哩。”
“……”
我,郝校长,叶大夫三人“研究”了一下,认为人多恐怕不利,决定拖一拖。
一点钟,程军听说此事后来了,他一进门便说:“还拖什么?宁可钱受症,不叫人受症,破财消灾。”
他这一来,算救了我。这一阵子,我不知脑细胞都死去了多少,快要昏厥过去了。为了早些摆脱难熬的苦恼,只好被“老死狗”牵着鼻子走了。
大约三点钟,程军又走了。我一个人躲在周红的房子,拨开窗帘不断向外张望着。突然,我看见志宁哥从校门进来,便在房子里等着他。
一会,进来的竟是黄主任,他好像比我还苦恼,说:“这两天,学校里事怎么这么多。你碰了的这老汉,虽然你没碰,但可能要出钱哩,这老熊我清底着哩。我刚调到这儿的那年正月十五,他们村耍社火,一直跑到镇上。这时一辆车把一个耍社火的小伙碾死了。那小伙便是这老熊的大娃。老家伙跟司机一张口就是五万……”
“这不贵啊!”我不禁道。
“不贵!”黄主任比我还吃惊,“八四年的五万元相当现在的多少?最后,那人命价说了一万二,相当于现在的十来万。”
我一定是太吃惊了。黄主任继续说:“你别惊!还有,前年的事情,当时街东一家盖房,这老汉的小儿子去当小工。房立木那天,一根绳子挂在了房附近的电线上,主人让周围的人不要动电线,忙去关电。不想,等主人关电出来时,所有人围了一圈,看时,老汉的儿子已气绝身亡。原来,这小子跟周围人逞能,打赌说他如果能取下绳子而不死,众人便给他买一箱‘露露’,如果他死了,等于阎王爷想他了,叫他团聚哩……”
十四、祸不单行(5)
“那叫老死狗跟阎王爷要儿子算啦?”
“正是他老熊闹着要去见阎王爷,王老五没办法才给了他两万元的人命费……”
“是王老五家盖房啊?”我说,“王老五刚才说,让我用五元钱将这老汉打发掉算啦,你看……”
“那只能说明,你真的没碰上这老熊。——王老五当时可能看得一清二楚!”黄主任心急地说。
“老头耍赖啥目的,还不是要钱来啦!”
“那你快给他塞些钱,哪怕是二十块,也划算着哩!比你受熬煎强。”
“那你给我处理一下这事!”
“哎,我烦着哩。你给你那志宁哥说一声,别找教委麻烦……”说着,他出去了。
快五点的时候,叶大夫闯进了周红房子,对我说:“人叫来了,摩托出了一点小问题……”
“摩托怎么啦?”
“真邪乎!后减震掉了两次,差点出人命……”
“怎么回事!人怎么样?”
“人好着哩!老死狗的儿子根本就没有摩托,回来时,我捎了两个人,负荷重了点……你处理吧,我要回诊所了。”
也大大夫走后,我只好去见老头儿那个不管老子的儿子。谁料,我一进门就看傻了眼,这不是在金田庙会上打胡龙的那精瘦小子吗!瞧,那小子也认出了我,他背转过脸去,问起老头的情况来……
我一下子来了劲,回身出门朝郝校长那儿走去,可是老汉的女儿却跟了回来。见我有话,郝校长摆摆手,支出了那女人。关上门后,郝校长问:“那‘长毛’小子来啦?”
“来啦,这家伙是个小偷,打过胡镇长的儿子,我要报案……”
“要报案?是投案吧,首先给你判个‘无照驾驶’,罚几百元。”
“我不报警拘捕他,他肯定今日要报‘一箭之仇’……”
“你俩有仇?”郝校长问,很快又说,“那就更不能拒捕他,因为一旦他被拘捕,原先没人养老的老头,肯定要缠着你不放,你就麻烦大啦!”
“开门,开门!”随着急促的敲门声,传来粗暴的吼叫。有其父必有其子,一定是“瘦猴”在吼。
郝校长打开门,厉声问:“什么事,怪声怪气的?这可是在文明单位……”
“文明单位!文明单位怎么不干文明事情!”
“谁不干文明事啦?我认识你哩!天下就数你干文明事哩!你想干什么?”郝校长拿出一副凌然不可侵犯的气势来。
“瘦猴”一愣。他躲过郝校长,盯着我:“你怎么办?我老爸年龄这么大啦,能受得了你这样的碰撞……”他眼中放出凶光,走了过来。
对于这种东西,我早就鄙视惯了,从来不会有所惧怕,于是,我迎了上去……
很快二人对峙了起来,郝校长则像拳击教练一样地站在我俩中间。
房子里静极了。教室里的讲课声不断传了进来。
在四目相对之下,“瘦猴”终于移开了目光,歪头吼道:“我父亲要住院,快往医院搬……”
“你父亲患啥疑难病症了?怎么不早去医院?”郝校长瞅也不愁对方地说。
“瘦猴”直接对着我嚷:“快打发我们走医院……老人身体你们负责得起吗?”
“走就走!”我豁出去了。
郝校长吃惊地瞅着我,“瘦猴”眼睛瞪得滚圆。
“那快走,那快走……”“瘦猴”边说边走了出去。
我瘫软在床沿。
郝校长长叹一口气:“我的‘研究生’,咱们有几个钱,能填满那‘穷坑’、‘病罐子’?”见我不做声,他又说,“咱们拖,拖着。我看那小儿能尿多高?无非是想耍滑头、钓大鱼哩!”
十四、祸不单行(6)
……
就这样,漫长的一个小时过去了。
在这一个小时里,“瘦猴”成了我的“尾巴”。我的“尾巴”不断对我叫嚷着:“快往县医院搬,再不搬我就要自己叫大车了……”
黄昏时分,程军来到小学。他手里捏着一封信,递给我说:“你的信,不知怎么寄到中学了。”
我一看信封,知道不是芬的,便装进了口袋。
双方“谈判”开始了。我的首席代表是郝校长,另有程军。周红则不断地在我房子和他房子之间走动着,给我传递“谈判桌”上的情况。
第一轮“谈判”下来,郝校长对我说:“你要有思想准备啊,人家开口要了一万……”
我的脑袋“轰”一下“炸”开了,几乎站立不稳。
“不过,这只是那无赖的一个梦而已!”程军说,看着众人,“他需要个天文数字,我们就给他个天文数字吗?我们就那么好欺负吗?可,话又说回来罗,他这么随口胡要,我们的确不好还价哪!人家说一万,你不可能说五块吧!那样的话,只能谈崩。这,真是混账所期望的……”
“你和郝校长看着办吧!总不能为难你们哪!”我痛苦地说。
“你要做最坏打算……”郝校长犹豫地说。
第二轮“谈判”下来,索赔降到两千元。但这对整个校园来说,无疑是个比上午发生的这事更新鲜的怪事。我看到,连正在发光的蜡烛也在异样得“流眼泪”。
郝校长说:“一会如果一千五拿不下来,那我就撒手不管了……”
终于,周红在写“协议书”。人们可以看到——
关于路明摩托撞倒朱欺天之父事故的处理协议
1997年3月27日上午十时许,朱欺天之父在石盘镇办事骑车回家,行至石盘小学大门前公路时,与路明摩托车相撞,摔倒在地。事故发生后,路明叫来医生给朱父诊治。后经双方商议,朱父同意回家就诊,路明一次性付给朱父人民币壹仟肆佰捌拾圆整。以后朱父身体出现任何变故,路明概不负责。
空口无凭,立此为据。
当事人签名画押:
公证人签名画押:
一九九七年三月二十七日
上苍何其无情。我怀着极端厌恶这个世界的愤懑之情在“当事人”一栏填上了“路明”,从此记下了这桩耻辱,也记住了一九九七年三月二十七日。
人间自有真情。辛年早来动员我写借条了,程军从兜里掏出伍佰元……
在昏黄的烛光里“换文仪式”结束了。
“瘦猴”——不,请我们记住他的名字——朱欺天“容光焕发”地掏出一包烟,给众人散着。当他递给我烟时,我迟疑了一下——我要辨别。看他身上是否能闻到血腥味。我接住了他递过来的“哈德门”——我要审视,看他的烟身上是否写着“罪恶”二字……
“瘦猴”进行了“精彩表演”,接下来的“节目”是:他伸出罪恶之手和众人握着。我拒绝和他们握手——我拒绝和朱欺天握手。
朱欺天向郝校长:“表叔,你看咱这熊人,脾气不好,望您见谅……”
蜡烛在风中不停晃动着。“瘦猴”恍如鬼影地在昏暗的房子里“表演”着……直到人们已全散去,直到蜡烛流干眼泪。
房门口,早已停了一辆“奔驰”——“瘦猴”的神通还真够大,请来了连地委书记也坐不到的“好车”。朱欺天还真孝顺,给“老死狗”来了个“总统待遇”。
司机一下车便握住“瘦猴”的手说:“昨夜你打电话就为了这?”
“对呀,六哥!西安这两天秩序怎么样?”
十四、祸不单行(7)
“不怎么样,董哥都跑了……里面说……”司机走进了房子,“弄了多钱?”
“才一千多,我父亲碰得太轻,没办法……”大概是见我进来,“瘦猴”压低了声音。
终于,“专案组”的“同志”缠着可怜的老头儿走出了房子。我辛酸地对老人说:“走好,走好……”
在泪水滂沱中,我听到可怜的人在对我说:“年轻人,麻烦了,再见!”
……
房门大开,黑暗的房子里,床上,我昏然躺着。冷风吹进屋里,吹透了房子。吹凉了我心……
突然,一声尖叫。就在门口。我知道,是谁起夜撞到了摩托。心想,别慌,我不会跟你要钱;或许是摩托“撞翻”了人,我隐约担心起来:明天是否有人“索赔”……
不知过了多久,好心的谁闭住了房门。可我还是睡不着。于是,看起那封不知谁的信来——
路老师您好:
我是您的学生康明,您一定认识我,因为您教过我,而且教得很好。您很有才华,也很正直老实,正儿八经。
我的文学爱好是您培养起来的,我决心下次作文老师一定表扬我。我还读了甄均志的不朽著作《荒城》,写得很好,很有感染力。可我读以后有许多不理解得地方,弄不明白,心里焦急万分,您给我解答一下好吗?
甄均志先生是著名的山西作家,著作很多,他写的《荒城》在我们班很流行,可是我还有不懂的问题,是不是我太笨了呢?
路老师,我知道您很忙,不该打扰您,但我有了问题,心中就不踏实,老想问问,您一定要答复我,帮助我。
学生,康健于今天。
是不是我脑子乱了?甄均志的《荒城》初中生能看?我有一个叫康明的学生,可他究竟叫康明还是康健,我现在弄不明白了。还有,我这个“爱徒”到底“善问”了什么问题,我怎么也不清楚——我的大脑真正出问题了。我痛苦地想,我怎么考研究生?
不知不觉,我睡着了。模糊中竟觉得有人在和我、还有哥哥分家产……我一下子醒了过来。
天已大亮。房子里一片清冷,地上满是烟蒂赃物。看看表,已经十点,早饭早过了。奇怪,已整整一天没吃饭的我,竟然一点不感觉饿!我不想出房子,我怕外面的阳光——怕见到任何人。
突然,门打开了,小解走了进来。我这才想到摩托,忙出去看。天哪!连个摩托烟囱也看不到啊……
我一下子慌了起来。在校园里、街道志宁哥跟前四处打听,都没有。最后,我抱着一丝希望走进了周红房子。房子里只放着他那辆“黑火棍”。我一下子晕了过去。
当我醒来的时候,叶大夫坐在床头,输液器里液体一滴一滴地下滴着……我又晕了过去。
我再次醒来时,我抬了抬腿,拉了一下灯——怎么?腿还能抬起,灯却没能拉亮:我还是我吗?我还活着吗?我还能指挥我吗……
我下得床来,去找水喝,房子里没有一滴。我出门来,奇怪地发现,房子门边添上了一幅新对联:
祸不单行昨夜行,
福不双至今日至。
我疑惑地想,难道摩托已经找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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