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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花容天下续集十里红莲艳酒 > 四十

四十

“确实。蛋老弟几乎是看着我长大,他都是说杀就杀。不过他也够笨的,不知道我会原谅他。”

砗磲没有说话。

“他还费尽心思,特地让你从村西冲出去。”

一向面无表情惯了的砗磲,竟然冷笑起来:

“他告诉我宁肯死,都要守住这个秘密。没想到自己还主动给你说。”

三二

以往对砗磲的了解,只是忠心,寡言,杀人不眨眼。可以说,四大护法中若有人背叛重莲,最不可能的就是砗磲。

在我印象中,这样的人比狗还忠诚。

“砗磲,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把他失去武功的事说出去?你一向忠于重莲。”

“我是忠于重火宫。”

“你出卖了重莲,就相当于出卖重火宫。”

“倘若他不是宫主,这个等价不成立。”

“重莲不可能不是宫主。”

“重火宫上百年历史,数十位宫主,重莲不过是其中一个。他原本是最好的一个,现在反倒变成最废的一个。”

“真没想到,砗磲护法竟是柔茹刚吐之人。”

“这世界原本就是强者生,弱者死——这句话,是他自己说的。我不过是受到他的熏陶。他失去武功的那一刻,就该了解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

“你说得没错。可是最近你为什么还要替他做事?我不过觉得匪夷所思。若说重莲失去武功,最先背叛他的人可能是琉璃,可能是海棠,但我万万没想到,竟然是你。”

砗磲抽出盆中的匕首,用抹布擦拭。很久,才低声说:“你自己去问他。”

“实际上,原因不是武功。”

砗磲不语。

“你发现,你那冷血的宫主开始有感情了。成大器者,恰恰最不能有的,就是感情。而影响他的人是我,实际宫内很多人都记恨我,但因担心重莲而不敢对我下手。”

“朱砂说你只会耍小聪明,看来不是这样么。你心里明白得很么。”

“所以,对于刚才你说你杀死蛋老弟的事,我是否可以当作是你在挑拨离间?”

“你可以这么认为。但我想说,在你眼里,林轩凤或许是什么宝贝,但在我们眼里,他也不过是一个人。活着或者死了,根本没有影响。至于宫主这么在意他,理由你知道。即便宫主不去杀他,我们也会动手杀了他。”

“林轩凤究竟是不是重莲杀的?”

“你毁了宫主,毁了重火宫。从我口中出来的答案,你愿意相信么。”

原来还是没有结果。

我回到房里,轻轻合上门。背靠在门上,对着黑暗发呆。

“回来了?”

“啊。”我被吓了一跳,“你还没睡着?”

“嗯。”

我走过去,跳上床,盘腿坐在他的身边:“刚我和砗磲谈了一会。说到了蛋蛋的死。莲,你说,蛋老弟是不是你叫杀的?”

“不是。”

“真的?”

“真的。”

“那好。我相信你。”

重莲没有说话。我在黑暗中抓抓脑袋,­干­笑一阵子,又道:“轩凤哥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有。”

“怎么?”

“因为我抢了你。”

“只是因为这样?”

“只是这样。”

“既然这样,我都摊开讲:我在轩凤哥的遗书上发现他藏了一句话,这句话的位置刚好和蛋老弟提示的一样。他说,我的心上人杀他。”

“嗯。”

我提起一口气,不敢大声呼吸:

“遗书上说的,是真的么?”

屋内一摸黑,窗外凝华如洗,玄鸟寂夜过庭,树影横斜,反帐帘而上。

重莲呼吸声很小。

“你的心上人是谁?”

“你。”

重莲没说话。

我又问:“他说的是真的么。”

“不是。”

“好,我还是相信你。”

因了夜,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微弱的光芒,只能照亮他的半侧面。一张令人停止呼吸的脸。一双令人停止心跳的眼。

他眸中酽紫如烟,美丽到只用一双眼睛,便迷倒众生。

正式因为黑夜,许多不必面对的问题都变得简单浅显。

“你说什么我都相信,很多事你就算骗我,我还是相信。但这一件不能。”我抚摸他的脸颊,笑道,“如果我发现你骗我,我不会对你报复,凭我的能力也报复不了。但我会很讨厌你,讨厌到厌恶——不是恨,是厌恶。”

重莲的身体明显变得僵硬。但他依然没有说话。

我拍拍他的肩,又打起哈哈:

“我知道你没有,所以威胁得过火了。不早了,睡觉睡觉,明天早上继续赶路,会累的。”

我抱着他躺下,安心地闭上眼睛,但发现床单有些湿润。立刻明白了是什么,我清清喉咙:“随便擦一擦都不愿意,你就准备在这些脏东西上睡觉么?”

重莲没说话。

我翻身去寻找抹布,但摸黑什么也看不见。重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如果是真的,你会如何?”

这回轮到我哑巴了。我会如何?想都没敢想。

“凰儿,如果是真的,你会不会离开我?”

他现在没了武功,宫里的人又不能十二时辰连续守他。要今天离开他,估计明儿就喝大补莲子汤。

“不会。”我伸腿踢了他一下,“你一天到晚就用这些事来吓我。”

“是真的。”

一瞬间我有些失神。我晃晃脑袋,继续翻箱倒柜找抹布。

重莲没有再说第二次,也没有动。

我找到抹布,随便擦了一下,就扔到地上,然后缩进被窝:“这天冷得,脑子都给冷秀逗了。方才我竟产生了幻觉。”

“我在乱葬村东村口的时候,让人传递消息给西村口的海棠,并不难。她再在西村口发信号上天,砗磲跑掉,就是你看到的情形。”

“好冷好冷,这天好冷。”

我在被窝里缩成一团。像是失去保护一样,身体四周空空的,仿佛都有冷空气侵入。

重莲不再回话。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睡着。一时间只顾自己在床上滚来滚去,滚多了以后,忽然想起那个被扔入山谷的包裹。还有包裹里的破枕头。

竹林小屋里的床没有帐帘,空而狭窄。若是晚上,一个人躺在上面,看着随风摇曳的竹叶枝条,听着夏日夜晚的风声虫鸣,一定会做噩梦。

但我很小就在那里住,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觉得害怕过。倒是轩凤哥被我吓过。那时候我和他在一个大妈那里听了个白衣画皮女鬼照镜子的故事,白天听了没多大感觉,一到晚上,差别就出来了。半夜,我说要去上茅厕,回来的时候我披了个挂外面晒­干­的床单,飘着过去。他一看到我,那漂亮的桃花眼立刻瞪得比铜铃还大。我哼哼哈哈鬼叫了两声,小姑娘似的嗓门刚好很配合地­阴­森了一下。他被我吓得大叫起来。恰好他刚开始变声,声音有些哑,这一叫,那公鸭嗓震得我头皮发麻。我立刻扔掉床单,揉了揉耳朵。他把我抱得那叫一个紧。

三四年过后,我又做了相同的事。没料到那小子又被我吓叫起来。我得意洋洋地扑过去说就你这小媳­妇­样还想当我相公,你得了吧。林轩凤又一次抱紧我,却是一脸坏笑。我心想这下坏了,中计,林轩凤这小子没当年清纯,开始骗人了。他用食指勾勾我的下巴,声音带点磁­性­也是分外好听:“现在相公变得很相公,娘子却不像个娘子。相公来教娘子怎么当个会服侍相公的好娘子。”

这话说有多拗口就多拗口。我一个哆嗦,­鸡­皮疙瘩集体起立,开始殴打他。

现在回想,住在那个小竹屋中,确实没有感到害怕过。或许是因为自己胆子大。轩凤哥最后的日子住在小竹屋里,是不是每天晚上都会像小时候那样,裹着被子不敢睁眼睛?

在晚上,只有一个人的时候,从来没有过害怕的感觉。

此时此刻,却连手指都是冰冷。

我最亏欠的人就是林轩凤。而现在,我和杀了他的人睡在一起。

若换做旁人,我早已一刀了结了他。

可这个人是重莲。

是重莲。

月光游出云层,温润清浅地洒入客栈窗口。

被我扔掉的抹布上,一片触目惊心的红。我回头看看重莲,他背对着我,背脊看去格外单薄。

他失去的东西已经够多了。

轩凤哥死了。

他失去的东西已经够多了。

轩凤哥,被他杀了。

三三

次日,砗磲不见了。我没有问重莲。人群往哪走,我就跟着往哪里遛。

东南方向是重火宫,而马车朝着的方向是相反的。重莲应该是打算去京师接雪芝。

早上吃了点灌汤包垫肚子,到上马车前,我才指着护法的车子,和重莲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我坐这。”

“嗯。”

重莲看上去好得很,就好像前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除了走路姿势有点不自然。

我跳上马车。

琉璃看我一眼,不大友好。海棠看我一眼,不说话。

朱砂直接朝我瞪眼睛:

“宫主那边多宽敞,跟我们挤什么挤?”

“人多才好玩。不然我去跟宇文长老说,让他和我换位置?”

“不不不,你还是回来吧。”朱砂把我拽回去,“从这里到京师要三个时辰,你总不能一直和我们待在一起。这时间可不好熬。”

“有美女相伴,有什么不好熬?”

“林宇凰,你……”朱砂说一说的,血像升温一样慢慢升上脸颊。

“有了海棠姐姐,人生也就有了追求啊。”

朱砂没有加热,直接沸腾。

海棠很矜持地笑了笑。

这重火宫里,要说哪个人最正常,那便是海棠。但要说最不正常的,也该是海棠。她­性­格上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特点。谈吐不温不火,说话不多不少,贡献不大不小,而且,还没有嗜好。

就连砗磲那样的人,都有个最大的缺陷——对重火宫过于执着。

其实这已经是很可怕的事。

没有嗜好,­性­格上就没有任何弱点。别人除了通过杀了她,再没办法制住她。

海棠之所以成为四大护法之首,大概正是因为这个。

琉璃看着窗外的景­色­,突然开始感怀春秋:

“和林宇凰在一起三个时辰,寸步不离。光是靠想的,就觉得很可怕。”

我上马车后,抱怨得最厉害的人是朱砂,话最多的也是朱砂。

“这江湖中的美女无数,你们能不能说几个出来?能不能?能不能?林宇凰,你不能吧?我就知道你不能。”

“海棠姐姐喽。”

“嗯,嗯,呃,海棠是很漂亮没错啦。不过,还好你没让姓楚的丫头听到,不然她的脸­色­恐怕不好看。还有还有,我说的美女,是那种成名人物。”

“海棠姐姐很出名呀。”我弯着眼睛看向海棠,“三大美女之一呢。”

海棠还是只是淡笑。

这大姐,真是酷得不得了。不知道是不是跟重莲待久了的人都会变成这样,人生无趣。

“这种美女是指传奇人物,不是光靠美貌出名的。像当年的上官雅玉,还有后来的般思思,还有赫连惊红,还有,还有,最出名的蛇蝎美人薛红和冰山步疏。”

“赫连惊红和步疏没有听过。什么来头?”

“赫连惊红是出名的大家闺秀。可以说,在当时的武林中,没有人能找出比她条件更好的女子。她的父亲是武林盟主,母亲是将军之女,一个叔叔是大将军,另一个叔叔是武状元,还有一个武当副掌门的大舅舅。”

我叹息:“这种家庭,怎么找男人哟。”

海棠道:“正是因为条件太好,上门追求的男子都被她父亲拒之门外。她到二十一岁还没出嫁。后来,她爱上了一个游手好闲的男人,那男人武功不是很拔尖,年纪还比她小。最重要的是,他还有妻室。”

“然后她父亲就把那男人的媳­妇­偷偷灭掉,让他名正言顺地娶她,对吧?”

“没有。她父亲想要杀那个男人,结果那个男人说服她偷盗了家里的武功秘笈,和他一起私奔。她跟着走了。一年后,她父亲的人马终于在一个小村旁发现她。那时她还挺了个大肚子,那个男人却不在了。”

“人渣!”我大叹,“后来呢?”

“她知道她父亲不会让她要这个孩子,就在村子口强行生产,然后跟着他们回去。”

“后来?”

“后来她死了。”

“死了?”

“嗯,她的事闹得整个江湖都知道,她父亲颜面扫地,下令把她给杀了。”

“那个男的到底是做什么的?这种女人都不懂好好珍惜。”

“开始他什么都不会,后来学了她偷出来的武功,很快就当上了采莲峰的副帮主。”

霎时背上一凉,我低声道:“他叫什么?”

“林立堂。”

我背上彻底凉快了。

这赫连惊红,竟然是我老母。

我老爹对我差到天崩地裂,我这辈子啊,真是习惯了没有亲人的生活。现在突然蹦出一个老娘,不是因为讨厌我而扔掉我,而是因为想要保护我。就凭她当时对我爹的感情,一定十分舍不得那么可爱的小孩子。

这世界上的弃婴,若不是出身太好,就是出生太坏。我开始还总想,林轩凤那小子就是个金枝玉叶,我肯定就是出身太坏那种。

没想到,我有一个传奇闻名的娘。虽然闻名得不大光彩,起码我知道我娘叫什么了。

现在让我再知道这些东西,这感觉就像告诉我有人死前给我留了一千万两黄金,但到最后黄金被人偷走是一个道理。

重莲杀掉我爹,不,林立堂,真是杀得好,杀得妙。

我道:“那么,步疏又是什么人?”

海棠道:“双成楼的圣女。”

“双城楼?没听过。”

“你肯定没听过。人人都说双城楼是海市蜃楼。刚建立一个月,就烟消云散。”

“怎么会?”

“她自己烧的。”

“步疏?步疏!步疏是这世界上最变态最残忍的女人!”朱砂抢先道,“她的武功不怎么高,就一张脸长得漂亮,但盛气凌人成她那样已经够可以了。给自己的教派起名叫双成,又自封圣女,做人臭屁成她这样的,真的太少了。她烧掉双城楼,杀了自己的所有属下,纯粹是因为她心情不好!”

海棠道:“也不能这么说。双成楼的人确实都是如花似玉的少女,武功招式也优雅华丽,有多少人说看了步疏的武功如同舞蹈。但她的武功也不光是好看的,一流的轻功和身法,又能在瞬间消灭掉觊觎她美貌的登徒子。”

“我不是很明白,这个叫步疏的为什么要自毁一切?”

“因为当初宫主想要吞并双成楼。”

“宫主?你是说重莲?重莲想要吞并和她烧楼有何­干­系?”

“她给宫主的答案是:我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要。”

“那她现在在做什么?”

琉璃冷笑道:“女人还能是因为什么?要不是嫁了,就是死了。”

结果女强人朱砂又开始和她吵架。

我保持沉默。

美丽的人果然都没个正常的。

抵达长安,四周尽是高耸的楼房,大红的灯笼。京师的景象果然比寻常都市繁华许多。

我们在一座占地极大的楼房面前停下。

这飞檐反宇的顶子上挂了一串菱形招牌,五个菱形,五个字:

长安春饭馆。

来了点风,那风就吹得招牌摇摇晃晃。饭馆前不远处,许多壮汉在玩杂技,脚下滚着轮子骨碌碌响。

我刚一掀开车帘,便看到站在门前等候的重莲。

“凰儿,我每次来长安,都会来这家餐馆。去试试么。”

他又蒙上面纱。其实我更加感到困扰。因为这样,我除了他的眼睛,不能看别的地方。

可是我一个晚上没睡觉,一直都在想这个事。在天亮之前,我终于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他想要牵我,我把手抽回去:

“不了,你们去吧。我看马车。”

他现在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我不会走。我会用最大的努力尽责保护他,直到他武功恢复。至于那种感情,还是留给轩凤哥吧。

三四

长安春饭馆里面,掌柜的在柜台前打着算盘,忙得碌碌庸庸。他身后的高柜上,堆满了瓶瓶罐罐,上好老酒。

经受不住饥饿的摧残,到底还是进来了。

饭馆入口处两个大黄灯笼,绕着楼道一圈子大红灯笼,这喜庆的气氛布置得也忒好些。

京师是中原的交通枢纽,人来人往,是什么样的都混了点。重莲虽蒙了脸,护法长老们也稍微变了变装束,但贵人就是贵人,走着路架势都是一流。那些小商贩在这种地方打滚数年,来往的人有没有钱,光用鼻子嗅一嗅就知道。

重莲一进饭馆,一群小商贩就滴滴答答跟着冲过来,一个劲介绍商品,什么口音的都有:长安锦盒,玄玄药经,无相佛珠,桃花扇子,武功秘笈……甚至连肚兜都有。

最荒谬的是,我们刚坐下来,有个小贩拿着一个蓝­色­的薄子,在重莲耳边小声说:

“这位公子,我看您身手不弱,要不试试修炼这本我大哥抄来的《莲神九式》?”

重莲看这小贩的表情,像看到一个比他长得还好看的女人。

“真的假的?”我走过去,大惊小怪地说,“莲神九式?我不相信。你哥哥是谁啊?”

“兄弟,你能不买,但别侮辱我。我这辈子做生意,最忌讳的就是别人当我骗子。”

“不不,我只是好奇,你哥哥是谁?”

小贩往四周看了看,低声说:“小的真名叫林宇凤。”

“林宇凤?”我惊道,“莫非,你是,莫非……”

他闭眼,决绝地说:“公子肯定见过世面,我和我哥哥一样,都是出自乱葬村。无奈我的身子弱,所以武功都被他学去了。近日重火宫的事你也听说了,重莲武功尽失。我哥的­性­格全天下人都知道,现实得不得了。这会儿哄着重莲的时候,打算收拾东西拿去卖,早日脱离苦海,寻找另一片天空。”

“真的假的?这林宇凰也太没良心了。你怎么跟他一起没良心啊。”

“没有法子呀,也是为了求生存。”

这小贩,竟再不提《莲神九式》。

“莲神九式,这可是重火宫的至宝。恐怕……价值连城吧?”

“没有没有,他命人抄了几百份,准备同一时间拿到天下大卖,所以不会太贵。说实在的,这本秘笈要传出去,怕要天下大乱。也别怪小弟我打击你,你拿了它,以后混江湖可以保命,但是想要一统天下,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唉唉唉。”我用力击掌,“如果把它们都买了,你说会不会有转圜的余地啊?”

除了重莲以外的人,都在忍笑。

只有重莲。他除了练功,极少这么认真。而且还是认真倾听另外两人的对话。

“这,您打算全买?”

“如果我全买,你是不是要给我算少一点呢?”

“可是,可是这样我哥的命令就……”

“赚钱要紧,管你哥做什么?你这一本多少钱?”

那小贩看着我,眼珠子稍微那么一转,我就知道他那小黑肚子里装了什么水。

“三千两。”

“三千两?”我道,“太贵,太贵!”

“这样吧,既然公子打算全部买,那就两千。”

我抽出筷子,在桌子上戳了戳:“还是太贵。”

“底线是一千五,再少我不卖了。反正想买的人多得是。”

“一百。”我道,“如果我全买,一百两一本。”

那小贩转身就走。

小菜已经上了一道。

我回头拿起筷子夹起花生米,往空中一抛,用嘴接住。再看看他们,重莲看着我,眼睛也不眨。

这孩子真可怜,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类人么?

“吃饭吃饭。”我用筷子指指花生米。

话音刚落,那小贩回来了。我当他空气,继续抛我的花生米。

“我真是受够你了。我卖这么多本出去,只有你敢跟我开这个价钱。我这人卖东西喜欢挑顾客,我看你和你身边这位公子气宇不凡,一定是练武奇才。给了你们,总比让重莲那魔头继续逍遥得好。”

又接一颗花生米。

“这样,三百两。不能再少了。”

我对他嘿嘿一笑:“我现在又不想要了。”

“一百五,一百五!”

“一百我也不要了。”

“好好好,我服你,就一百吧。”

“一百哦?”我把一颗花生捏成粉末,撒到桌子上,呼地一吹,对面坐的宇文长老眉头皱起。我道:“一百也不要。”

“你,你这人说话怎么不算话?”

“我怎的不算话了?”

“你说如果我给你一百的价位,你就把所有的都买下!”

“对呀,你都说了,‘如果’。”

小贩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特别好玩。

“遁地九式,江湖中最常见的三流武功学术。因为内容太过平凡,平凡到让人都没有修炼的欲望,所以只会在最穷武功最弱的人群中流行。稍微有点银子的人都没见过这本秘笈,所以拿来糊弄有钱人,这本是最好不过。”我抓过那本‘莲神九式’,撕开写有这四个字的标签,果然露出“遁地”二字,“你看,贴都没贴牢。成本最多三十文,你开三千两。就是骗子也该有点职业道德好不好?”

那林宇凤抢过莲神九式,从一堆商贩中逃了。

我今天要不拆穿他,关于我背叛重莲如何如何没良心的谣言又出来了。

而我认识重莲这么久,他第一次对我露出钦佩的表情。注意,是钦佩,不是鼓励,也不是安慰。虽然他在这方面是个门外汉,但能让他佩服,何其难得。

更难得的是,朱砂也开始钦佩我:“林宇凰,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的?”

唉,都是一群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娇小姐。

“这人想要骗人,连血本都不下,水平太差。想当初,我卖得最多的秘笈就是‘莲神九式’。卖出去三十二本,客人识破气跑次数可是零次。”

只不过事后发现被骗,回来打算暴打我的,十八次。暴打成功的,三次。

“会有人相信?”

“莲神九式是最神秘的秘笈,所以怎么编都会有人相信。不过当初,我和轩……和我一个朋友去做赝品的时候,还参照了武学史书,花了五十两的成本做成­精­装本,说不是复制品都有人信。”

重莲欲言又止,最后也跟我一样,吃花生米。

菜又上了一道。|­乳­酿鱼。

身边的小贩走了一半,又有一个上来说:“小哥,看你眼力不凡,我是不卖赝品的。价格也公道。”

“嗯,你卖什么?”

“长安锦盒,十两一个。你在别的地方都看到,十二两能拿下来,都算很便宜了。”

“好。拿来给我看看。”

接过锦盒,上面镶嵌珍珠和玉石,虽然都不是真的,但真正的金银锦盒要好几千了。这个在普通锦盒中确实算好的。

“嗯。我要这个。”我掏十两银子给他,“做买卖么,确实不容易。”

“做买卖啊,是很开心的。”那人眼睛弯成一条缝。

“对呀,很开心的。”

那人忽然脸­色­一变,跑了。

下一刻,剩下的一半小贩也统统飞也似的逃出去,只留下一个傻愣愣地看着我。

海棠道:“他们怎么都跑了?”

我把一个细雕凤纹宝玉丢在桌上:“生意做不开心了,自然走为上策。”

朱砂道:“宫主,你又被偷东西了!”

重莲微微一怔,把宝玉取回,重新别回腰上:“谢谢。”

留下来的最后一个颤声道:“大哥,你哪混的?我混这一行这么多年,从来没遇到过你这样的高手。”

我眨眨眼:“你在说什么?我都听不懂。”

“难怪骗来这么两个漂亮的姑娘,传授一下秘诀吧!”

朱砂果然反应很激烈,钢刀一抽,就要砍人。

最后一个人也跑了。

我用筷子戳戳碗:“吃饭吃饭。”

三五

混江湖的人都知道,武功高,不代表不会被小偷摸包。我其实很想问一下,重莲以前是怎么个被偷法,怎的这么低劣的防盗工作都不会。

但是,忍了。

谁知下一刻,宇文长老便问:“宫主,你都丢过什么东西?很多次么?”

他慢慢夹起鱼­肉­,慢慢放到碗里,慢慢吞下去。老人吃东西,总是没法给人食欲。

“没有几次。都是小物件。”

海棠道:“十三块玉佩,二十九次银两,八次紫晶石,三十三块金砖,六颗白虎内丹。这是我跟随宫主时,他丢掉的。其中,六颗内丹是他十四岁替老宫主带的,一口气全丢了。”

我看看重莲,他没什么反应。

内丹一颗用,胜练十年功。六十年的功,他就这么丢了。

再一想想,当年小花菜头他哥闯荡江湖回来,曾经跟我说他在奉天偷了重莲的银子,还被我狠狠讥讽了一番。

我当初怎么这么白痴,没有跟着他们混?

再想重莲十四岁的时候,那怎是一个盛气凌人了得?

结果被人摸包,百摸百中。

我实在想说,算了,看你这么弱,以后林二爷照顾你,免得受这些无聊的欺骗。结果,开口说出的话却是:

“武功练这么高有什么用,早晚给人偷完骗完了。”

重莲看我一眼,掀开面纱吃鱼。

朱砂愤愤道:“去,人都给坏蛋骗了偷了,丢点东西,宫主才不稀奇。”

“你这疯丫头,讨打!”

重莲道:“朱砂,住嘴。”

朱砂住嘴了,重莲继续吃鱼。我瞥他一眼,看他咀嚼到一半停下来,就不动了。瞧他那小样,用脚底板想都知道,给鱼刺卡了。还给我憋着,死撑面子不说话。

唉,就不能小心点么。我来我来。

我舀了一勺子米饭,放到他的碗里:“直接吞下去。”

重莲脸皮也愣厚,没觉得不好意思,把饭吞了。

我夹了一块鱼,把刺挑出来,反复检查了没刺,扔到他碗里。想说你吃的时候小心点啊别又卡了,结果开口又变调:

“这么笨,你怎么生存到现在的?”

重莲估计昨天那会良心给我刺痛,现在我说什么他都不讲话。闷得我特别想把他抓来打一顿。

默默吃完一顿饭,我越来越想打自己一顿。对重莲这没心肝的人就是要冷酷,冷酷。结果到最后又是夹鱼又是挑刺的,谄媚也不是这么来的。

司徒雪天那小子还是有点能耐,重建了紫棠山庄不说,还把山庄搞得人模狗样。

我去紫棠山庄接雪芝,重莲还是留在外面等。毕竟他和司徒雪天见了面,多少会有些尴尬。雪天一听我去了,立刻就带着雪芝出来接。我正准备和雪芝来个父女大相认,雪芝居然一个无影腿踢在我的小腿骨上,我痛得抱腿乱跳,一巴掌拍在她ρi股上。

她捂着ρi股,眼泪汪汪地说:

“林宇凰你这混帐,竟然不来接我!”

雪芝的眼睛简直就是重莲的翻版。小孩子长这种眼睛,非但不会妖媚,还会相当讨打。我蹲下来,捏住她的脸,左右拉扯:

“想二爹爹就直说,装什么装?”

“我想的是爹爹!”

“你骗人,想的就是二爹爹。”

“就是爹爹!”

“好吧,那二爹爹明天走了,把你接到爹爹那里,你见你爹爹去。”

雪芝抓着我的手摇晃:“不行!”

“那你想不想二爹爹?”

雪芝扑到我怀里,哭了。我冲司徒雪天眨眨眼,司徒雪天摇头道:“对小孩子,容忍点么。”

接了雪芝,再找重莲。我才发现这孩子真的太偏心。跟我就是轻轻哭,跟重莲就是扯着嗓门大声哭,还连带撒娇发嗲蹭鼻涕。重莲摸摸她的头,低垂着眉目,温柔的模样也是分外好看——呸呸,什么都没看到。

重莲在长安河畔的别院扩大过。

当初他化名叫韩淡衣,迷倒整个京师少女少­妇­,原本觉得没过多久,实际也去了五年上下。

这一晚住在别院中。我和重莲还是分了床。

我一个人搬到西厢房,叫雪芝和我睡。雪芝说要和重莲睡,我正觉得没面子想扁她,重莲道:“芝儿,跟你二爹爹睡吧。”

于是,雪芝跟我睡了。

次日又去紫棠山庄,探望花遗剑。

紫棠山庄重修以后,院内景观也变了很多。

湖堤前,一座小桥直通大院,仆人带我进去。凉台轩庭,小桥流水,司徒小公子倚榻赏景。

“凰哥哥,我还以为你就这么走了呢,原来还有点良心。”

“雪弟弟,我对你一片真情,如何会没有良心。”

两人对视很久,突然各自倒向一边­干­呕。

呕完以后,他带我去看花遗剑。

花遗剑还是不能动。除了手脚的姿势都搬直了,就没有变化,跟个死人似的。我去检查他的身体,没多久,司徒雪天就把我拉出门:

“放弃吧。我把长安最好大夫都找来看过,都拿他没辙。”

“大夫怎么说?”

“山庄门口有个药铺,那里的大夫给我们提供了线索,你自己去问问。”

“白琼隐没用的。”大夫停下手中研磨的活,抬头道,“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自称神医,我活这么多年没听说过这么可笑的事。他打着神医的旗号,看到能治病的人就治,不能治的就说是自己心情不好不想治,这样在他手下痊愈的几率就是十成十。年轻人爱出风头我能理解,但骗人就不对了。”

“那大夫的意思是?”

“行川仙人。”

“这人不是不好找么。”

“确实不好找,但这人用药如神,找到就一定有救。”

“大夫可否稍微给点提示。”

“我年轻的时候和他在一个学堂读书。他这个人怪得很,家境富裕,相貌英俊,盈科后进,还是整个学堂里最小的人。他什么都不缺,就缺朋友。一个朋友也没有。”

我知道他怪,我要的是线索。说了等于没说。

“他原姓殷,行川是他的字。原名我不知道。”

“殷行川,原来如此。”我回头司徒雪天微笑,“我说,我还是直接进天山,找那个什么白翎的人帮忙吧。”

话音刚落,奇迹发生了。

那大夫抬头惊讶地看着我。

一大群人冲进药铺,在铺子里横倒竖歪地放了一堆东西。

一个长胡子老头指着一口棺材,笑道:“公子有备无患,买一送一啊。”

一个大妈拿着一个白袍子在我身上比划:“织锦寿衣,量身订做。八折八折。”

一个读书人拿着毛笔和纸:“秀才代写遗书,五两银子一封,包煽情,包经济。”

我挥手:“去去去,我忙!”

“公子,暴尸街头多不风光,何苦呢?”

一群人闹得药铺里­鸡­飞狗跳,突然一个人进来,对大夫道:

“大夫,给我抓点药。冬虫夏草五两,红花一斤。”

声音微哑,却不难听。甚至让人有一听再听的欲望。这样的嗓子是个人听了,就不会忘记。

“这,公子,您要不懂配药,最好给我说有什么症状,或许……”

“我就买这两种药草。”那人戴着遮脸的斗笠,扔了一个钱袋在柜台上,“麻烦您快一些。”

大夫只好抓药。

拿了药材,他转身就走。

我跟上去:“白,不,前面的公子,请慢走。”

三六

前面的人停住脚步。

他的袖口收很紧,因此显得手指更加修长。只是,右手手腕处,有一块明显的烧伤。

我拍拍雪天,朝那人走去,小声说:

“我与阁下曾在奉天见过,不知阁下是否记得?”

他的面纱是黑­色­。但是尽管如此,我依然能隐隐看到他的眉眼。

相当浓长的眉,相当明亮的眼。

风吹来的时候,斗笠上的黑纱轻轻摇了摇。

他似乎在很专注地看着我。但他不说话。

“阁下不方便开口么?”我又道。

“你……你有何事?”

他刚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发抖,想必是在忍住咳嗽。看来这个传说中的轻功高人,外加天山观主,真是一个病壳子,外加药罐子。

“我有事想与公子谈谈,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不可能。”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是。”

“我不是叫你帮忙。我们可以拿条件换。”

“你应该知道我们最想做的事。”

既然是“我们”,那就是天山。天山的人都是疯子。

“除了这个,还有别的么?”

“没有。”

“真没有?”

“没有。”

“真的真的没有?”

估计白翎给我绕烦了,看了许久,转身就出了药店。这回我喊了半天,他都不买账。于是­干­脆冲出去,挡在他的面前。他二话不说,飞上房檐。

你会轻功,我就不会?

我冲上去,顺便踢落了几块砖瓦,砖瓦所落之处,惨叫连连。

终于我们受到了大片京师人士的关照。

白翎终于停下来,回头道:

“你打不过我的,放弃吧。”

“你没和我打过怎么知道我打不过你?”

“我说了知道便是如此。”

“好吧,即便我打不过你也罢,我可以跟着你跑。你轻功虽好,但要追你对我来说,不难的。不出半个时辰,我保准整个长安的人都知道天山白翎披个破斗笠乱跳。”

“你,你就是想救花遗剑,是么。”

“正是。”

“花遗剑看到了我的脸,我是如何都不会救他的。”

“为何他看到你的脸,你就不救他?”我顿了顿,“男人长得丑没有关系,只要武功高本事大就好。”

“谁给你说我长得丑了?”

“像我啊,有段时间总觉得自己长得难看,还不愿意去见人……”

白翎打断我:“你长得不难看。”

“当然不难看。现在我看自己,还越看越英俊,越看越风流,这世界上简直没有人能跟我比。”我笑笑,“不过,人么,总有那么一段自闭期。当时有人这么说的,男人与女人不同,再丑都没有关系,本事大了,女人还是会来的。”

这句话的后面是这样:不过,来了女人也没用,你是我的。

“那个人……是你朋友吧。”

“没有。是情人。”

白翎忽然转过身,低声说:“那你跟重莲又算怎么一回事?”

“那个人已经死了。”我顿了顿,“是被我和重莲害死的。我这辈子做的错事也够多了,但没有哪一件像这样,让我觉得一切都迟了。”

隔了一会,我又道:“他死之前,陪在他身边的人只有花遗剑。花遗剑是他很重要的人。”

“你既然这么重视他,为何要害死他?就因为重莲长得好,武功高?”

“不是,绝对不是。”原本对这白翎有点好感,听他提起重莲时的语气,又忍不住挑衅,“重莲变成什么样,我都会陪着他的。”

重莲是我见过最骄傲的人,也是最可怜的。不管他是神采奕奕,还是沉默不语,我都觉得仿佛一离开他,他就会变成轻烟,瞬间消散。

可能真的是担心过度。

“多么伟大的爱情啊。那就别再拿其他人当幌子。让你那旧情人死得安心一点,叶公好龙的事,少作甚好。”

下一刻,白烟四起,我被呛得连咳几声。

白翎消失了。

又一次请人失败。

我再下去找白琼隐的时候,那些卖棺材遗书什么的全部跑掉。司徒雪天在那里摇着扇子等我,见我来了,劈头一句:

“我瞧那白翎可能是个赝品。”

“我也觉得是。除了声音像,其他的地方都不像。”

司徒雪天扇子一收,摇摇扇柄:“不不,我是说,如果是真白翎,怎么会一个人跑到京师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买药材?他稍微摇摇小指头,就有一群小狐狸奔来了吧。”

“那倒也是。”我喃喃道,“上次见到的白翎,似乎是个冷酷寡言的人。但今天特别感情用事,还有兴趣打听别人的私事。”

“怎的?他问了什么?”

“没,就是我的朋友重莲什么的。”

“唷,那就算不是白翎,也该是敌人。”

“这我知道。”

但反复想想,也不大对劲。重莲的事,他似乎一点兴趣都没有。

再想想他买的药。

冬虫夏草可以治疗咳喘和肌­肉­拉伤,还可以滋养产后孕­妇­。红花则是对骨折血肿、腰脊筋­肉­有显著疗效,还可以给患有心疾的孕­妇­催产,正常孕­妇­服用后,极易流产。

白翎那咳喘,是个人都看得出来。倘若他是给自己用,完全可以叫别人给自己买。

若是治疗,他身上又没有什么伤口,只是走路的时候有点不大稳。就算真有伤,这也没什么好瞒的。

另外,如果是打胎再滋养孕­妇­,那更没必要。白翎要是搞大了哪个女人的肚子,还用负责么?

除非,那个女人是惹不得的大人物。他和她的关系又不能让人家知道。那可能这女人是鬼母或红裳。

倘若他不是白翎,那他买药就好解释了。

一个普通的男人打掉一个女人的胎,滋养滋养。

但,这个声音是普通人学得来的么?

而且,寻常人有那个胆子惹天山?

既然敢惹天山,那又必然不是寻常人。

“想什么呢?赶快回去照顾老婆孩子。”司徒雪天拽着我,出了药店。

回到重莲的别院,雪芝和温孤东泰正在院子里斗蛐蛐。两个人,一老一小,都是袖珍型的。抱在那里两小团,果是颇有意趣。

路过重莲的房间,里面传来奇怪的声音。似乎是有人跳在床铺上,踩着被褥。

原来的习惯是破门而入,但这会还是忍了,往纸窗上戳了个洞。

令人诧异的景象发生了。

重莲站在床上,看着地面,一动不动。

考虑了半天,还是决定去叫琉璃他们来问他出了什么事。

穿过一个小院,路过海棠的房间,听到里面有人说话:

“我也觉得很惊讶,他竟然会留下来。”琉璃的声音。

“我看啊,那林宇凰肯定是不知道宫主是怎么下的手,知道了他还不跑了?”这是朱砂。

但是,他们在说什么?

“宫主已经做得够仁慈了。那姓林的还想怎样?”

“仁慈?我把你老婆给弄到一个小林子里,让她在一个月内自杀,还要故意制造成是她自愿的样子,她要不答应,我就说要杀了你。然后我再替你生两个小孩,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啊?”

海棠道:“朱砂,你是大姑娘了,怎么讲话还这样?”

琉璃哼了一声:“你要有宫主一半漂亮,我也愿意。”

“你!”武器摩擦的声音,朱砂咆哮,“反正你跟林宇凰一样是个白眼狼,姑­奶­­奶­今天灭了你这个没心肝的东西!”

我敲敲门,里面突然安静了。

“重莲那里好像有点问题,你们去看看吧。”

三七

我回到房里,坐下,很长时间都没有办法去接受方才听到的对话。

三个护法是否故意离间,希望我离开重莲?

如果是这样,他们宁可重莲面临危险,都想弄走我。重莲一离了感情,绝对是个地道的男人。护法们的决定,未必是错的。

不排斥这种可能,但他们不会撒谎。除非他们想集体自杀。

重莲竟然这样逼死他。

我使劲摇头,可是那个情景如何都挥散不去。

又隔了一会,推门而出,直奔重莲的房间。

重莲坐在窗台旁,沏了一小壶茶,摆了一盘棋,正和宇文长老对弈。宇文长老眉头皱得老紧,食指中指掂着白子,左右不定。重莲从容得很,拨弄着黑子,面带微笑。

见我进来,他拾起黑子,看着我。

我走到他身后坐下:“没事,你先下。”

重莲应了一声,不动声­色­地夹起黑子。

宇文长老下了一子。

重莲下。

宇文长老又下。

重莲再下。

宇文长老嘿嘿一笑,夹着棋子悬在半空:“宫主,你确定要这么走?不后悔?”

重莲微微一怔:

“原来如此,宇文长老果然高明。”

“我这棋赢得也不高明。”宇文长老看我一眼,叹了一声,收好棋盘:“林公子有事要和宫主商量吧。那老朽先退下。”

宇文长老走了。重莲仍然不徐不疾,替我倒了一杯茶,指了指宇文长老的位置:

“坐这里吧。”

我坐过去:“你现在怎么打算的?”

“我已经叫下属收拾东西。我们要立刻撤离。”

“为什么?”

“我们的行踪被灵剑山庄发现。他们听说我失去武功的消息,已经带着许多名门弟子追上来。数量不小。”

“宫主果然雅量,这种时刻还有心思下棋。”我飞速站起来,“那还不赶快走?”

“长安城外已经被包围。往哪里走都免不了打一场的。”

“这是京师啊,朝廷难道任他们乱来?”

“六王爷是因为江湖纷争去世的,六王爷的大儿子又堕入和重火宫齐名的邪教。你认为朝廷会帮着我们么。”

这一刻也来不及解决私人恩怨。重莲步履安详,我是心急如焚。大批人马从长安河畔直杀出京师南门。

荒郊野外,天­色­渐黑。

放弃了马车和大堆行李,我和重莲共乘一骑。

“凰儿,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挺奇怪的。”重莲抓着缰绳,低声道,“我梦到我给你做饭,你在旁边拿筷子敲碗等着。等我端了锅过来的时候,你看到里面的东西就不说话了。”

“里面不是装了人头吧?”

“不是,是­鸡­。一群没有杀死就直接扔进锅里煮的雏­鸡­。那些­鸡­要不是死了,就是快死了。有一只半熟的小­鸡­忽然站起来,撕下它同伴的­肉­吃。吃了一口,又撕了一块自己的­肉­,放到你的嘴边,叽叽叫了几声。你没说话,吃不下去。我说,这些都是我养的­鸡­,所以它们很听话,我叫它们做什么,它们就做什么,所以尽管吃,没有关系。”

他这话听得我身上凉飕飕的。

“我是什么反应?”

“你被我吓哭,跑了。然后我一个人把那些­鸡­都吃完。”

我没有说话。

“很奇怪的梦,是不是?”重莲轻笑。

沉默了片刻,林间依稀有声响。

我道:“我也做了一个梦。你要不要听听?”

“嗯。”

“我梦到我昨天使用了青莲花目的必杀绝技‘绝宫无影掌’,我不曾记得自己是一个如此卑鄙的人。委实惊悚。”

“当真?我从未听过。”

“莲宫主几时练过青莲花目,怎会知道其中的奥妙?”

“林公子但说无妨。”

“青莲花目以掌法为首,刀法为辅,出掌时实出刀,出刀时实出掌,二者相结合,寻常武功绝对无法媲美。重火宫武功似乎都是九重,对吧?”

重莲点点头。

“而这‘绝宫无影掌’,是青莲花目的隐藏第十重。我不吓唬你,这招比莲神第九式要恐怖得多。可惜这一招惊天动地的招式,有一个最大的缺漏,就是对女人是一点用都没有。”

“怎说?”

“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做‘自宫无影掌’。”我嘿嘿一笑,手掌像鱼尾一样摆了摆,“它的阵势极其庞大,只要一发出,方圆五里内会发生奇异的景象:阳Wu乱飞,­淫­血乱飙,随即扑倒在地,是一堆流­干­了血的太监尸体。”

重莲笑道:“你可别在这里发,我就算是要死,也得换个死法。”

“放心,打不着你的。”我挥掌咆哮,“看我的绝宫无影掌——喝!”

刹那间,骑马的策马,上树的飞跃,林间的乱窜,几十上百个身影连滚带爬逃向四方。

我抓住重莲的手,使劲抖了一下缰绳。马儿飞驰而出,我回头对着身后的重火宫弟子道:“快逃!”

那些跑出去的人,有几个,我光看背影都认得出来。

灵剑山庄轻燕钱玉锦、快剑毋琴丝。

武当大弟子谭绎。

蜀山狐轩。

华山副掌门张鱼乐。

谁知没逃出几里,一把长剑从丛林中冲入。

我往前一闪,那长剑直刺向我和重莲相隔缝隙中。我横手一掌,腿往上一抬,踢掉了那把剑。

看那袖袍子,我猛然想起,这世界上还有峨嵋这号门派。

柔者刚之本,刚者柔之用。乃是峨嵋本传。

逃也来不及了,刚缓和过来,一群峨嵋弟子身形穿梭,在丛林间跳跃,霎时飞剑连连。极刚极柔,刚柔并济,轻灵飘逸,若即若离。

峨嵋阵法一出,我眼睛也都看花。一不做二不休,挥刀乱砍,未料一个都没砍中,大伤自尊。

“冷静一点。”重莲道,“她们的阵法看去破绽连连,实则开门诱敌入,以假乱真。以进为退,方是战胜之法。”

我点点头,手下点、撩、钩、收。

人群身形似箭,周身是劲。

前方蓝烟四起,即将冲出关口。

左拦右挡,再不进攻,这一对峙连续持续了一柱香有余。

最终,有人受不住诱惑,在我收手之际,突然一剑刺出。我看中这大好时机,一刀斩向那峨嵋弟子的手,却在她躲避前,回收,再刺入她的胳膊。她惨叫一声,扔了剑。

破阵。

我策马前冲。

“凰儿,方才你应该斩了她的手。”

我没有说话。

眼见就要逃出丛林。

我缓缓道:

“我知道换了你,你会这么做。”

“你不斩她,逃不出去。”

“斩了她,十年之后我会变成第二个现在的你。”

冷血无情,四面楚歌。倘若失去强大的能力,全天下人,得而诛之。

重莲不语。

但他说得没错。

在已经看到平原景­色­的时候,人突然多了数百个。我大惊:“怎么会这样?”

重莲依然不给予回答。

其实心中早已清楚。那女人的手还在,阵法就能维持。

南尊武当,北崇少林。

我看到了武当弟子。

太乙玄门剑阵。

剑随身走,以身带剑。神形之中,形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神合。行如蛟龙出水,静若灵猫捕鼠。运动之中,手分­阴­阳,身藏八卦,步踏九宫。武当镇山之宝,秘传之法,与峨嵋剑法缺漏互补,阵法之最。

我们被诺大的剑阵包围。

身后的重火宫弟子早已停止行动,等待重莲的指令。

重莲道:“几成胜算?”

“零。”

话音刚落,已有人出击。我连挡两下,只有两下。一支长剑如贪婪的巴蛇,刺入我的腹部。

“凰儿!!”重莲大惊,紧紧抱住我。

就在那人刺下第二剑之前,他已反手一掌,将那人震出几十米之外。

“我就知道。”我咳几声,鲜血外涌,“你骗我。”

三八

重莲刚想说话,我就抢先道:“你是不是想再自伤一次,吐一口血告诉我你是勉强使用内力?”

这下他彻底沉默。身旁的人也再由不得他犹豫。

太乙玄门剑阵和峨嵋阵法越发令人眼花缭乱。他们环绕着我们,重重施压。然而,方才被重莲击飞的弟子已经让他们有些底气不足。

寻常人依然破解不了这个阵法。

但他们对付的人是重莲。

重莲的使出来的武功并非莲神九式。

他将我环在胸前,接过我的刀,以刀代剑,使出了混月剑法。

以轻灵为主的混月剑法配上愚钝的刀,基本就是武学死|­茓­。然而,在重莲手下却丝毫看不出一点缺陷。

我看到有人使出鹤鸣一指弹。

连天山的人也在。

但对于重莲,十弹指都别想破掉这个早已被破滥的剑法。

顶重的混月剑,绝对不是说上去好听而已。

他使用的武功向来不花俏,却是整个武林中最好看的。

能够一招见血出手取命的招式,永远是最好看的。

然而这一日,重莲的武功却不及以往好看了。他每次出手,都会有所保留。并不会像传说中的血洗大门派那样,只要一横手,就有一颗头颅飞出。

尽管如此,重莲的动作依然­干­练漂亮。身姿修长的人,无论使用什么武器,什么武功,都会别样潇洒自如。

刀声凛凛,疾风猎猎。

鲜血已经流满了马背。

我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反过来,按在伤口上。

很快,布也变成了鲜红。

重莲专心迎战,似乎没有留意到我。

我听到有人在阵法中对话:

“重莲不是失去武功了么?”

“师弟,不要说话——呜!”

“情况不好,我们要不要先撤退……”

极力维持着,才只能保持模模糊糊的状态。后来听到重莲在耳边喊我的名字,先是很温柔,很快就开始慌张。

从来没有看见他如此着急的模样。

恍恍惚惚,迷迷荡荡。我想起奉天的沈水,雨润的时节,微冷的初秋。

重莲撑着青盖竹伞,在伞下静静看着我,眼中是看淡一切的释然。

有人说,世上最悲伤的表情,就是没有表情。

他面无表情地叙述着蜉蝣的故事。

朝生暮死,昙花一现。

重莲的情绪不易察觉,所以我拼命地想要去发现他是否难过。然而不曾发现,蒙蒙细雨之中,整个世界都在飘扬着一首笛曲,《来仪》。

清风湿润,茶烟轻扬。

重温旧梦,故人已去。

既然他可以使用武功,前前后后的事联系起来,一切明了。

他失去武功的时候,眼睛会变回黑­色­。既然武功一直都在,­精­神恢复,也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

关于那支笛曲的谣言,不用说,自然是重莲令人放出来的。

这些护法,确实是故意说给我听的。逼我走,大概是因为重莲不肯在我面前出手。

砗磲的出卖也都在他预料之中。他如此冷静,包括面对天山的埋伏,都毫无动容,那是因为他一直成竹在握。

被人卖了,自然就会有人找上门来,他一个个捕捉,一个个消灭。放了长线,钓回大鱼。到头他可以说,自己不过顺水推舟。

大年三十夜,长安。

重莲依旧住在这里,再没有人出来打扰。

我坐在床上,捂着腹部。听见窗外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顿然觉得世界热闹了很多。窗上糊着大红的纸张,重莲亲笔题的福字字长飘逸,衬着院外的雪光星光。

不一会,有小厮进来通知重莲回来,问我要不要出去吃团年饭。我还没回话,重莲便穿着大氅进来。他鼻尖还微微发红,立刻就坐到我身边,想握我的手又收回,自己戳了几下:

“刚我给雪芝买了很多小花炮,你要一起出来玩么?”

“雪芝那丫头拿了花炮还得了?”我立刻跳下床,拉着重莲出去。

这一年雪确实下得蛮大,连着飘了好几天,地面上堆积的起码有一尺高。

天空是一片漆黑旷远,鹅毛雪团团落下。一仰头,冰晶落在脸上,转瞬化去。

雪芝和司徒雪天在院子里打雪仗。我惊奇地发现,雪天那小子竟给雪芝追得团团转。没多久,雪芝居然直接拿着花炮在手里点燃,扔到雪天身上。

“重雪芝,你赶快给你老子住手!”我往前跑几步,脚陷入雪地。重莲拉住我的胳膊,另取了一件大氅披在我身上。我回头笑笑,拍拍他的胳膊:“谢啦。”然后也替他把大氅系好,又微微靠近一些,吻他的­唇­。

重莲眨眨眼,用食指擦了擦嘴­唇­,垂头回吻过来。

结果没亲多久,后脑上一阵嗡鸣,雪芝使了内力的雪球就这么砸到老爹头上:

“有人在这里,凰儿!害不害臊!”

雪水化进衣裳,人几乎晕过去。重莲立刻帮我把雪渣子抖出来。我回头咆哮:

“是你爹爹在亲我,你有没有看到?你要再长大点力气再大点,就谋杀亲爹了知不知道?!”

“别以为我没看到!明明就是你先的!”又一个雪球飞来。

我蹲下,躲开。

雪球直击重莲。重莲伸掌迎之,手腕一转,雪球原封不动绕着转一圈。他将雪球再次扔出,手未湿。

雪芝跳起来接,很准,但雪球击得粉碎。

我跳上台阶,和重莲抱成一团。这一会连雪天都看不过去,扔雪球砸我们。我又躲,重莲又还回去。我跳上台阶,看到地上两个深深的脚印,摇摇脑袋:

“莲宫主,何时用膳?”

“现在。林公子意下如何?”

“甚妙。甚妙。”

我刚转身走掉,重莲便拉住我的胳膊:

“请问林公子,处罚何时结束?”

“林某愚昧,望宫主指教。”

重莲把我往他身上拽了拽:“在下孤栖已久,望公子以水洗血,打道回府。”

“不好。”

“凰儿。”

“不好。”

“凰儿。”

我下一个不字还没说出口,他已经一口咬在我的耳朵上。我中电一般,­精­神抖擞地打两个哆嗦。

“凰儿,今天晚上搬回我房里。”

我又开始头昏眼花,摇摇晃晃:

“好……”

有雪芝在,团年饭吃得必然遭殃。米饭蔬菜­肉­片满天飞,这孩子兴奋过度起来,连重莲的话也不听。重莲宠她宠得要命,对她做的造孽事都是睁一直眼闭一只眼。这丫头得到老爹纵容,更加放肆,直接骑到我脑袋上了。

半晌我才抽出力气道:

“我应该先去把紫丫头接回来的。”

重莲专心致志地给我剥虾:“海棠她们已经去接了,估计没几天就会回来。”

光溜溜白­嫩­­嫩­的虾仁堆积如山,我大口大口吃得不亦乐乎。宇文和温孤两个长老,还有司徒雪天看着我,都禁不住摇头。

一顿饭吃得超级平和,完事后雪芝继续和雪天还有两个老头疯。我和重莲回房,该做的都做了。憋了好几个月再来行房事,果然是别有一番滋味。

半夜起床,点了重莲的睡|­茓­。

我偷偷翻身到雪芝身边,拉了拉她的小手。她蹙眉,使劲把我的手拍开。我捏住她的鼻子,她稍微哼了一声凰儿讨厌,又睡着了。

“芝儿,芝儿。”我低声道,“二爹爹问你一个问题:你喜不喜欢二爹爹?”

“不喜欢。”

“真的不喜欢?”

“不要吵我!”

我使劲摇了摇她:“回答二爹爹。”

“……喜欢。”

“那你喜欢爹爹,还是二爹爹?”

“都喜欢。”

“如果要你跟一个走,你会跟谁?”

“两个都跟。”

“一定要选一个呢?”

“爹爹。”雪芝动动嘴巴,像在嚼糖,“爹爹受的苦多一点。芝儿长大要照顾他。”

隔了好一会儿,我才轻轻点头,在雪芝头上吻了一下。又坐了很久很久。再起身的时候,原本想再去看看重莲,想想还是算了。

我带好早已收拾好的行李,悄悄打开门,走出去。又悄悄关上。

三九

奉紫以后一定会怪罪于我。我给了雪芝选择的机会,却连走都不愿再见她一面。

可是,一看到她的脸,我很难不想起轩凤哥。

还是决定要离开。

以前留下,可以对自己说,重莲变得柔弱,需要我保护。到头来,最强的人还是他。

他对我如此了解,连他一旦恢复武功我就会离开都算准了。

很想说服自己留下。但负担太重。

他做了那么多事,都只有一个理由:是为了我好。

到头来,林宇凰依旧是个凡人。凡人有凡人的懦弱和胆怯,无法承受他所给的一切。

要我做到在他身边却不亲近他,又实在太难。

我站在别院的小池旁,看着结冰的水面,把包裹系好,跳上围墙,再跳下。

“半夜三更的,凰儿是想去哪里呢?”

我一愣,错愕地回头。

莹莹白雪中,重莲站在我的身后,身上只披了一件薄薄的外套。我这才反应过来,莲神九式第四式就是自动解|­茓­,第七式是反点|­茓­。看来重莲刚才还给我留了面子,没反点我。

我走过去,连忙把他往里面推:

“你想冻死?回去加衣服去。”

“行,你跟我一起。”

“我在这里堆雪人等你,快去快去。”

重莲站在原地不动。

“你不走?真不走?”见他没有反应,我掉头就走,“那我走了。”

下一刻我终于得出一个结论:这世界上最不明智的事,就是和重莲比身法。

他挡在我的面前,两只耳钉在雪光中妖娆地闪烁。

我再往旁边走,他又拦。我打掉他的手,他直接把我抱住。我使劲推他,他松开手,但依然挡住我。

最后我知道跑不掉,憋着气说:

“你这是逼着哑巴唱歌。就算我人留下来,心也不在。”

“无所谓。”重莲气息平稳,“就算留人,也要留你下来。”

“你不如直接杀了我!”

重莲­干­脆不答我,就只封锁我的道路。我和他对峙,看他那身板能坚持多久风雪。

结果我低估了他。他的大氅,根本就是装饰物。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手已经冰到发麻,他还伸手挡着路。冷战都没打一个。

“这样,我有问题要问你。”我拨开他的手,“你发疯,也是装的么。”

重莲摇摇头:

“发呆的时候是装的,其他时候是真记不住。”

“你记不得­性­格变化时的事——我是说,血凤凰刺杀你的时候,也是假的了?”

重莲没说话。

“你在英雄大会那里,吐血是怎么一回事?”

还是没有回答。

“你使用内力逼出来的,是么。”

“凰儿,跟我回去。”他拉着我就往里面走。

我挣脱开:“我没有开玩笑。”

“我也没有开玩笑。如果你走,四大护法,一个不剩。”

“你疯了是不是?拿你的属下来威胁我?再说,关他们什么事?”

“他们泄漏的秘密。”

“你还好意思跟我提?”我揪住他的领口,“你这样逼死轩凤哥,你——这就是你说的,为了得到我,什么事都愿意?”

重莲淡淡笑了:“林轩凤啊,他就是该死。”

“重莲,我不知道你留我下来到底是为了什么。”我越说越气,连自己说了什么都不知道,“你要我记住你是吧?我记住了。但要我想你像想轩凤哥那样,一辈子都不可能。”

“是么。”重莲一脸无所谓,“你说我骗你,你也骗我。你告诉我你是第一次。实际呢?”

我皱眉:“什么?”

“我们第一次过夜的时候,你告诉我你只和我睡过,实际呢?”

“你……你明明知道我那时候什么都不知道!”

“你是迫不得已,我就不可以?”

表情上看不出一点火气,但重莲第一次以原本的人格发怒。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倘若他控制不住情绪一掌打来,我一定升天。

不知是不是给他气过头,腹部的伤口也是疼得厉害。这冰天雪地的,头上居然冒出冷汗,真是惊天奇闻。

“好吧,既然你忍受不了我和别人睡过,那我走。”

“凰儿。”重莲又拉住我,“不要走。”

我甩脱他。他还是挡上来:

“如果林轩凤没死,你会不会原谅我?”

“会。”我毫不犹豫道,“然后我会跟他远走高飞,走到再也让你找不到的地方,平稳安心过一辈子。”

重莲僵硬了许久,却依然不肯给我去路。

“我欠你的,我现在还。”

我拔出凰羽刀,对着自己的腹部一刀划下。

才复原的伤口又大量出血。

重莲刚迈进一步,我就用刀尖指着自己:

“如果你觉得不够,我可以再补一刀。”

重莲急道:“不!”

“你现在回去。”

重莲咬紧牙关,转身走了。很­干­脆利落。只是走前眼眶红了一圈。

“不要再来找我。”

“我知道。”

江水生冰,树枝夭折。

我眼望着白茫茫的雪地,大雪翩翩,一双双脚印沿路蔓延至地平线。

京师鲜少下这么大的雪。乱葬村在冰寒的山壁中,很容易积雪结冰。那个雪堆起来,现在踩下去,半条腿都会被埋没。

很小的时候就对村子外的积雪有印象。春天是漫山遍野的花红柳绿,冬天是一天一地的茫茫白雪。爬上山坡的时候往天山看,会觉得天和山早已融为一体,尽是浩若烟海的霜白。我和他一人摘一根树枝,在地上画画。然后放上秋季存的小红果儿,一排排点缀着积雪,特别好看。

无论天气多冷,多凉,吹在脸上,心都会温暖的。轩凤哥站在寒风中朝手心吹热气的模样,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那时他说,凰弟,和师父也去过一些地方,但发现都没有咱们家好看。你站在这里往下看,是不是有万物都被踩在脚下的感觉?

我说我有点想把你踩在脚下。

他的最大特长就是装可怜,先是戳我一下,楚楚动人地说我又哪里做错了。我还没开始呕吐,他自己已经开始大笑。大笑出声的人,很少有他那么好看的。

他和我裹一件披风,两个人的手都冻得冰凉,互相搓搓,很快就好了。

他说,等你二十岁,我们再来这里玩。想了想又补充说,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就算老得腰都弯了,背都驼了,还可以来这里玩。

我又被他的­肉­麻恶心到,抬掌就劈他。他连忙跳开,一蹿就是好几十米远。站在那边对我挥手说,我去挖一点松球来玩。

他曾说冬天找人最方便,有脚印。我看着他慢慢走远,雪地里留着深深的脚印,歪歪扭扭地蔓延到天边。我顺着他的脚印,一脚一脚踩过去。

只要顺着脚印,就能找到他去的地方。

京师却不然。满城都是凌乱的,被大雪覆盖的脚印。各种形状大小,通向不同的地方。

重莲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风雪中。

我用布擦去刀剑上的血,按住伤口,一步步踩在杂乱的脚印上。

到现在,我发现自己再找不到轩凤哥的时候,还会想起当年他站在雪地里的笑脸。

他说,等你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就算老得腰都弯了,背都驼了,我们还可以到这里来玩。

四十

出了京师,暂时在洛阳住下。洛阳和长安相隔不远,但氛围相差很多。长安繁华,洛阳热情。

洛阳的街道宽而­干­净。即便是冬季,依旧灯火通明,车水马龙。尤其是晚上,春节一过,人都出来了。这有名的古都不仅牡丹漂亮,就连花灯烟火也是天下一绝。

长安集权,洛阳集钱。

长安的闻名的设施有酒楼、茶楼、当铺、兵器行、客栈、戏院、书院。洛阳满城载的是米行、钱庄、古玩店、烟馆、妓院、赌场等,咱们这些穷人能想到的想不到的,样样俱全。

城外内才举办庙会,人群骆绎不绝。

过节期间,小道消息和人群交流是供不应求。翻来覆去听到的消息,只有那几个。

既然重莲重出江湖,失去武功的传言不攻自破。人们津津乐道地讨论,看天山和重火,哪一方才是最后赢家。

还有一个消息,就是杜炎失踪的消息。

我听到杜炎这名字的时候,一时间竟然想不起是什么人。找人问了半天,才想起曾经在武昌听过那么一号人物,弱柳扶风得跟个女人似的,还有人拿他和重莲相提并论。什么火中重莲武中杜炎的。我倒没想到这妖人失踪都有人讨论得如此热烈。谣言真是一件很可怕的东西。

关于天山的消息,五位门主负责带领弟子和重火宫的分散弟子对抗。但大过年的,再对抗也得歇歇了。三观动向的话,依然只有白翎一个人的。至于那个神秘的艳酒,经常听人提起,一般都是说他长得丑,仿佛他就不是天山一员那般。偶尔会有人说,他的武功跟重莲差不多,甚至比重莲还好。我反复推敲觉得这绝对也是传的。艳酒记恨重莲到为报复他成立的个门派,武功要真那么高,怎么可能听到重莲重出江湖后还按兵不动?说不定,连这个人都只是编出来唬人的。

这不,又有重火宫弟子叛变的消息了。

另外听说华山派有人发现了古老的书卷,里面记载了什么地图什么宝藏的。没兴趣。

春节一过,对武林的讨论转眼就换成了青楼。

老婆孩子安抚过,洛阳第一勾栏花满楼生意爆满。

花满楼是绝对的来者不拒楼。势力的程度,举例来说:甲公子花了一千两包了花满楼的三号美女仙姬陪酒,乙官人出来砸了二千两,说我要仙姬和我睡,仙姬会毫不犹豫踢人出门,和乙官人睡。甲公子的钱不还。等乙官人和仙姬办那事办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冒出个丙相公,丙相公说开三千两,仙姬陪我睡。仙姬会立刻把乙官人从身上推开,赶走,洗洗身子,风情万种地躺在床上等丙相公。

而且,这些都不是老鸨强迫的。她们自愿。因为钱有九成是归她们的。

所以,如果哪个男人想要一个晚上安心地睡个女人不被扫兴,价钱都会抬得老高。

花满楼的女人以百数计,卖身的占九成。头牌六个,老鸨两个,小老鸨七个。卖身方面,五个头牌无条件,一个有条件。主老鸨有一个负责管理,一个负责数钱。小老鸨一个负责招人,六个负责分配接客。

尽管老鸨只得一成,但那银子堆积的数量还是常人无法想象。

花满楼的女人都不是女人,分工分得比百年大派还清,数钱比钱庄的老太太们还快。

我在洛阳城中听到关于花满楼的薪水问题。据说整个城里男人打杂,最赚钱的首先是花满楼的男妓,二是花满楼的厨师,三是花满楼的大茶壶,也就是龟公。

住了一段时间客栈,日子越发难过。以前袜子衣服都有丫鬟洗,丫鬟不在重莲洗,自己洗起来那叫一个马虎。而且伤口没好,洗衣服时候抽搐起来那绝对不是常人能比的。有的时候衣服­干­了都还能看到上面的汗渍,实在汗颜。眼见荷包越发羞涩,之后还要做长远打算,体力活­干­着累又不赚钱,不如去花满楼试试。

去之前照了照镜子,胡渣也长出来,剃得­干­­干­净净,穿得­精­神抖擞,去应聘。

一进花满楼,我便大叹,果然是天下第一妓院。脂粉香飘,美女如云,装潢比皇宫还华丽。

香艳归香艳,但绝不Se情。女子们穿的衣服都是上好缎子,­精­美却不暴露。而且她们动作丝毫不挑逗,只是走路时一走三摇,酥骨媚人。

一个女子走过来。

水红­色­的垂地折叠裙,袖口轻纱环绕,手指修长如玉,在我面前斜斜一站:

“公子可是第一次来?”

“是。我想——”

“真的?”美女细腰轻扭,摇着蒲扇好不妩媚,“公子喜欢哪一类姑娘?只要你说,就没有花满楼找不出的。”

“姑娘,可否请老鸨来一下?”

“呵呵呵呵,公子真爱开玩笑,奴家就是老鸨呀。不过我们大老鸨不在,公子需要什么奴家都可以招待的。”

竟然绝口不提价钱。

“等等,是这样,我不是来花钱的……”

话音刚落,美女笑脸垮得就像­阴­鬼翻脸,双手三拍,声音洪亮:

“来人,拉出去。”

我一惊,还未来得及说话,就有一帮大茶壶冲过来。应付这些个人不难,我几脚解决。美女毫不畏惧,提高音量:

“敢在花满楼撒野?习春、古夏、尚秋、伊冬!给我出来把他斩了!”

“慢慢,慢着。”我抢先道,“我是来找活儿做的。”

美女挥挥手,后帘冲出来四个女子刹那间停住脚步。

她走近了一些,抬头眯着眼看我一会,把我拖到一旁,伸手捏住我的下巴,左晃一下,右晃一下,拍拍我的背,捏捏我的手臂,捏捏我的腿,就像在挑大萝卜。

“你把头发散下来。”

我照做。

她在我头上弄了一下,拿出个绳子系起,拧着我的脑袋又转了转。我想这花满楼也真是神奇,连选个龟公都如此注重外貌。于是耐着­性­子,待她检查。

“脸蛋和身高都还行。”她转手打个响指,“把他送到巧门。”

我不明所以。

她回头道:“在花满楼不能用真名,你应该知道。自己想个名字。还有,我叫犹冷。”

我一愣。

犹冷?

犹冷不是几个头牌之一么?怎的变成了老鸨?

我想了半天没想到名字,左顾右盼看到桌上一个水果盘,水果盘旁边有人收了个香蕉皮,我道:

“我叫皮子好了。”

“不行。换一个好听的。”

“香蕉吧。”

“不行。”

“什么才叫好听?”

“在青楼工作,你怎么取个这么难听的名字?诗情画意一点行么。”

“哦,那叫重莲吧。”

“这名字很好,保证你工钱高。但要是被重火宫的人发现,后果自负。”

“没问题。”

“现在你跟习春去领衣物,签个契约,今天晚上就可以开始工作。”

多么温柔的大姐姐啊。

我笑眯眯地去了。

花满楼的后院大得像后宫。我没料到连个龟公都有单独的房间。不大,但相当整洁­干­净。就是颜­色­我不大喜欢。粉白粉白的,像闺女房。

古夏替我整理被子。尚秋替我换衣服。

果然是人间天堂,美女环绕,还有美女替我穿衣服,伊冬替我擦脸。

“姐姐,如果以后我要洗衣服,在哪里洗好?”我眨着眼睛问。林轩凤那小子的媚眼招数我还是会用点。尚秋温柔地捏捏我的脸:

“姐姐会帮你洗的。”

我幸福地晕过去。

“姐姐,那我的工钱呢?”

“刚开始工钱都不高,但你是男孩子,普通接待一个客人一百两,已经很不错了哦。”

一百两?

我是不是误闯皇宫了?

不仅是房间,我的世界都在冒着闪亮的泡泡。

“姐姐,你什么时候才擦完呀?”看样子我这段时间真是脏得不像人,这么久了还没搞定,还用什么小刷子刷。

“莲儿弟弟乖,马上就完了。”

我打了个哆嗦。

莲儿弟弟!

又隔了很久,她替我弄头发。

“姐姐,为什么要把头发散下来?”

“这样比较好看啊。”

“可是这样不方便做事。”

“客人喜欢散发,你头发这么好,不用担心。”她把镜子扶了扶,“怎么样?好看不好看?”

我把镜子扶了扶,沉默了。

妖孽。

妖孽啊。

她在我脸上抹了些什么东西?我站起来,几个丫头被吓得连退两步。

尚秋打量我半天:“头发一散就变了个人。我觉得他进错门了。”

“转到艳门去吧。客人也爱挑那里的。”

怎么……越听越不对?

我进来是做什么的?

“莲儿弟弟,艳门收入最高。陪睡的话,女子起价就是五百。我们现在很缺男人,你要去的话,可能有八百哦。”

我破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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