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轩凤开始是一口拒绝,结果没两天漂亮的小姑娘就写了情书给他,他看了以后跑来问我想不想知道里面写了什么,还笑得一脸诡异。我看他是没收过情书乐歪了,我又有点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心理,一口咬定我不想看。他又跟我撒娇,我看上去那真的是一点都不在意。没过多久,我就听说他和漂亮小姑娘人约黄昏后的事。我终于爆发了。林轩凤那小样不就生了讨小姑娘喜欢的桃花脸桃花眼么,他就不晓得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的道理。花了不到三天时间,我把小丫头抢到手。开始以为林轩凤又会跑来撒娇,但他居然生起了闷气。我去找他说话,他估计心理不平衡,阴阳怪气得很。然后我生气了,说我要娶那姑娘。林轩凤居然还是跟我说一些气死人的话。那时候还是小孩子,一冲动就给师傅说要代替林轩凤娶人。师傅们的目的就是拆散我们,谁娶都不重要,很容易答应。这事传得沸沸扬扬,再次看到林轩凤的时候,他还是那副怨恨人的死样子。
我誓死要他来跟我道歉。
结果到婚礼前一日,他都没有来找我。到最后还是我去找他。发现他坐在凤凰竹林的小屋里,眼睛肿得跟水蜜桃似的。那时候心疼得不得了,心想我早能把他压翻在床上都给他上了,怎么在这种小事上还和他计较。想道歉,又说不出口,只好硬梆梆地说了一句:只要你一句话,这亲是成不了的了。林轩凤站起来,抱着我使劲亲,眼泪掉一颗我的心就抽一下。
成亲之日我逃婚,回来的时候发现一点也不轰动。
因为新娘子被人杀了。
当时不懂怎么回事,还道是姑娘和他的父亲被仇家追上。但现在想想终于明白了。
我这人就是容易皮痒。当时吃过教训,居然这么快就忘得干干净净。林轩凤和重莲性格都相当温柔,但重莲固执强硬起来不是人。而林轩凤的狗脾气是遇到小事百般谦让,大事越生气越要憋着。
我抱着他,他没有回应,只是有吸鼻子的声音,压抑得很小很浅。
他不说话的时候,应该是很难过的吧。
他不跟我解释,一定有原因。
等我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走了。我的眼上还蒙着带子。
走遍整个烟影城,有些惊讶。这个城的城主无疑是艳酒,而除了人比较少,富裕程度与长安洛阳竟相去无几。而这里的人,竟多少都会点武功。
天山的势力比我想的庞大。这样,还真的暂时无法和重莲当面讲和。
艳酒果然是神秘人物,两天内都只在神宫里稍微晃了一下,也不怎么搭理我。倒是白翎,给他招去好几次。
第三天,我去神宫给他请假,说我要去长安,他终于肯露出丑脸,对我浅浅一笑:
“没有问题。别回来太晚就好。”
我刚想了一堆理由,他居然就这么批准了。看来他十有八九是打算派人跟踪我,看我和重莲有没有联系什么的。恐怕他要失望了。
我一个人赶路就快得多,小半个中原也就是几天的事情。
重回长安,红楼紫阁,璧殿锦房,帝里佳气郁郁葱葱。赤城绿树,慢摇春风。
新市旗亭,京报连登黄甲。外加武林头号婚事张罗得沸沸扬扬,盛况空前。
前脚抵达长安,后脚步疏跟上。
难怪人家说男人会花很少的钱买一件想要的东西,女人会花很多的钱去买一件不想要的。
步疏大小姐开始买锦缎。只挑贵的,不选对的。先问价钱再看质量,动员大量马车和随从,把长安西市东市都逛了个遍,就愣没挑到个好价钱。
我守在长安春饭馆的二楼,要了一壶酒,几碟小菜,慢悠悠地靠在椅子上,等鱼儿上钩。
不出所料,在天快黑的时候,看到步疏的马车停在饭馆门口。
楼间的红黄灯笼,火树琪花,照得整条大街灯火通明。
街上人头来来往往,叫卖声不绝。
步疏下来的时候,一条长街都安静了。
人们看着她分花拂柳地走入客栈,渐渐又恢复喧哗,继而爆炸。
不过多久,我这层楼的人也安静了。
我知道步疏进来,于是开始装深沉,准备捡起我的老本行。
但听脚步声,我终于忍不住回头。
人群最前面的公子走起路来真是举步生风,步疏跟在他的后面,那是花飞蝶舞。
震惊二字何以形容我的感受?
他们坐在隔我两桌的西边位置上。
他靠在窗边,以极度优雅的姿势靠在椅背上,颈项间的红莲艳丽赫绽。步疏坐在他的对面,轻轻撑着下巴,娴静得如同九天玄女再世。
他们四周围了一大圈人,大部分是重火宫的。
他似乎没有看到我。
我开始犹豫,是否还要照旧进行。
回头看他们,还生怕被发现,鬼鬼祟祟。但事实说明我担心太多,这两个超级般配的大美人夫妇,目光从来都锁定在地平线上,不正眼看人。
发现他们不会留意到我,我也不躲藏了,抱着十卷布匹,随时准备前进。
但这预备工作一直持续了半个时辰。
他们点的奢侈珍馐都上了大半,重莲已经在给步疏夹菜,我还坐在原位不动。
他们其实没有做什么亲密的动作,但就是让人觉得很感情特好。看到重莲那一副见了美女就跟着跑了的小样,让人想揍!想揍!还有步疏,就知道一直对我老婆暗传秋波,实在可恶!可恶!
布匹轰地一下砸在空椅子上。
开头就没搞好,生意失败三成。
他们俩抬头看我。
“早就听闻双成步疏想要买上好缎子制嫁衣,不知道要求有多高?”
语气没把握好,生意失败五成。
“找你的。”重莲对步疏笑笑,低头挑出扇贝里的肉,扔到她碗里。
我差点一掌劈在他脑袋上。
“你这最好的料子多少银子呀?”步疏以貌取人,看我不像有钱人,说话比以往更加放肆,放肆!
“一万一匹,共十匹,爱买不买,随便你。”
态度有问题,失败九成九。
步疏看着我,打扮依然简单,但杏眼柳眉,丹唇雪肤,看得我的怒气去了八成。
“买了。”
我正准备说“就知道你买不起,俩穷鬼”,她却如此干脆。
“你先问问你未来夫君吧。他未必能接受。”
“没关系,她要多少我买多少。”重莲头也不抬,随身抽出一叠银票,放在桌子上,“东西留下,这没你的事了。”
我恍然明白了些什么。
不过,反应要不快,就不是林二少了。
“多谢莲宫主赏赐。”我嘿嘿一笑,拾起那叠银票——同时他飞速抬头,看我一眼,又继续看向别处。
我点了点数量,弹弹银票:
“告辞。”
出门以后,长安依旧是那副笙歌鼎沸模样。但似乎没有方才那么热闹了。
还有,天气凉下来。
重莲来京师很多次,每次都会被摸包不说,这回要换作别人起码乐傻了。翻九番,没见过这么好被骗的。
我买了两个信封,把银票装到里面,赶到驿站。
驿站已经快要打烊,我拜托了半天才得以发最后一信。
重莲这人真是。当初我闹离家出走,也没说不回去。二十七岁的人,做事还不晓得留后路。现在整个江湖都知道他要娶步疏,以后我跟他,怕是没指望了吧。
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打算回头。
当初他病成那样傻成那样,二少我在重火宫内一口水一口汤地喂着,都没嫌他过。现在他反倒嫌了我。
这样也好。天下之大,紫陌红尘,四海便是家。说谁离开谁就无法活,那一定是假话。老江湖们最喜欢说的一句土话,现在想想,还真是至理名言——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我把红玉莲金簪也放入信封,用布匹扎好,写上一行字:
长安飞虹街求凰宅,韩淡衣收。
六二
远离了中原,原还想在京城多待几日,但天山有个规定,便是每逢换季,所有天山成员都必须返回烟影城进行议会。
我离开的时候是下午。
重莲和步疏在什么位置,全城人民一定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得到消息。我听说了重莲和步疏从朱雀门离开,但我没有去看他。
官道旁,芳草萋萋,陵树苍苍。一路返回天山,一路覆水溪花。
但似乎我回去得有些早。数日后我抵达天山,烟影城里还是没有多大动静。大概是议会后会接到新的任务,所有人都出去图本季最后一次逍遥。
烟影城有东南西北四大门。东门直通剑神陵,南门是正入口,直通金门岛,西门是前往三观的捷径,北门却不知道是去个什么地方。
一想到回去艳酒也不会见人,白翎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我干脆去北门看看。
天山上马儿看上去个头不大,实际跑着速度超快。不出半个时辰,车夫就送我到了北门口。艳酒虽坐着,但腿挺长,不像个短小的人。而他常年居住天山,必然有什么地方短小。仔细想过,一切都明了。
“公子,九天寒碧谷到了。”
我付了钱,细细看着北门。
门后是满目粉红——遍山桃树烟涛,一如饮虹。
光从这里看都美不胜收,不知里面是何等情景?
我迈出北门,赫然发现眼前是无边无际的桃树林,树林微微往下倾斜,似乎确实是一个谷。但谷底是什么,早已被满山粉红盖住。
面前有两条路。
我随便选了一条走。
走了一段,发现四周的景色基本没有区别,又出现岔口。
这一回变成了三条。
我又选了一条走。
再下一次,路变成了四条。
于是我打道回府。坐在入口那里,看着面前密密麻麻的桃林。
当初那丫头还跟我说这是一个普通的谷。原来普通的桃林能赛胜天下丛林,还有这么多奇怪的路。果然说是普通的东西都不会普通。
没坐多久,我就站起来,不看道路,直直踩着满地碎裂桃花前进。
越深入,里面的道路便越是错综复杂。有的时候甚至可以看到六条路交叉。最奇怪的是,这路设计得歪歪扭扭,却让人想顺着走。到最后,只剩下道路,桃树也大片堆积。
我把头抬得高高的,让自己不去留意那些岔道。
我几乎忘记自己走了多久,终于看到桃树减少,混上了杨花。然后大大小小的池子出现。杨花缭乱,临水千树。
苍苍水雾,落落疏花。温泉冒着热气,漂浮着唇瓣一般的花瓣。
热气?
我从来不知道,植物可以泡在热水里还不成羹的。或许又是天山特殊品种吧。
“你这身子还能用么?啧啧。”
忽然有人说话,把我吓了个半死。
只是,这人是殷行川?
大仙人住处原来是九天寒碧谷。果然如此。
我轻轻往前靠一些。
九天寒碧谷?我看是桃色春宫谷。
前面有个最大的池子,池周围站了数排女子。
有人在池中泡澡,声音依然不紧不慢乐意逍遥:
“否极泰来你可听过?既然都坏成这样,就不要试图挽回了,说不定我没病都给你弄出一身病。”
竟是艳酒。
他在这里做什么?
他半侧着脸,双手惬意地往池旁石上一放,他的手臂瘦长而结实,水珠滴滴落下。阳光透过树林这么一照,他的长发拖延在石上,延伸上了草地,黑亮得有些刺目。
说实在的,倘若他是坐轮椅的人,我一定不会觉得他如何短小。
他周围丫鬟看他的眼神,真的不像在看一个残疾。
她们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身体,没入水中。几乎要在他身上盯出上百个洞。
如果一个男人不能让女人满足,那她们一定不会用这种眼神看他。
而他懒洋洋地靠在岸边,拾起葡萄丢入口中,分外自信地让别人欣赏,仿佛其丑无比的人不是他。
也正因为如此,本来他那些超级不端正的五官也不那么重要。
这个男子手里握着扭转乾坤的力量。这是我这一次看他的第一反应。
殷赐坐在一旁,斜翘着二郎腿,研磨药剂。清风飘衣,水蓝疏雨,发梢软软地在肩上,那脸蛋和艳酒的真是宏大的对比。
“你就是事多。”他口气不大好,但伺候得相当周到。不一会又往艳酒身上涂抹一些奇怪的东西,再以银针扎入,“叫这些人来做什么,累。”
“嘘……”艳酒的食指微微弯曲,指尖透明美丽如玉雕而成。
老天是公平的。给他一张丑脸,就让他除了脸以外的地方都好看。
殷赐忽然不动了,和他对看一眼,忽然站起来说:
“什么人?”
“我。”
我立刻站出来。早不指望他们不发现我。
“原来行川仙人是会武功的,失敬失敬。”
“你来做什么?”
我还没说话,艳酒就回头对我一笑:“行川不会武功,一点也不会。但这世界上能比过他内力的人,”他伸出十个指头,“不超出这个数字。”
我忽然想起了司徒雪天曾经提过的两个人。
艳酒道:
“行川的内力无法开发,反倒凝聚在药物和蛊物上,所以他手下的这些玩意,都是相当厉害的。”
殷赐不顾艳酒的话,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道:“直走进来的。”
“谁告诉你的破解方法?”
“没人告诉我。这需要破解么。”
“为何?”
“既然这里叫九天寒碧谷,那肯定是个山谷,对么。”
“没错。”
“既然是山谷,肯定要下山。我只需要一直顺路往前走,不就能到达了?为何要顺着小路走呢?”
殷赐给我说得哑然。
而笑的人是艳酒。
“我真不知道是林公子是太聪明还是太笨。”
“我当然是太笨。”
“何以如此回答?”
“活了二十多年,除了会点只能拿小儿当对手的三脚猫功夫,再无任何特长。博学多才的宫主自然不会知道,活到这等境界,也是一种本事。”
艳酒又大笑起来:
“林公子嘴巴真厉害。能不经人提点直接到达这里的人,你是第二个。不管是笨或聪明,都很厉害了。”
“那是?”
“白翎。”
“哦。恕我直言,大尊主真的很单纯。我不知道宫主为何会把这么单纯的人放身边。”
“白翎单纯?”艳酒嘴角微微扬起,缓缓靠在岸边,“没错,白翎很单纯的。”
殷赐道:“林公子,单纯和简单是两回事。白翎可一点也不笨。”
艳酒摇摇手,打断他的话:“白翎是很单纯的。”
六三
殷赐只一掌拍在艳酒的肩上:“先把你这身散骨头给治好吧。”
艳酒似乎和他熟稔得很,也没太大反应。
没过多久,艳酒道:“走吧。”
于是他转手把脑后的圆石转了一圈。他忽然就从水面升起来。没过多久,我看到他脚下有浮起的石板——他竟是坐在轮椅上沐浴,而且下面还穿了衣服。不过,很清楚地勾勒出身材的形状。
我看看他的命根子,跟正常男人的没什么两样,腿竟也是笔直修长,身材比例好得惊人。
侍女们拿出艳红的长衫,细细地替他穿上。
替他系衣带的女子面色潮红,视线若有若无地往他下半身飘。
难怪江湖上传说很能搞女人的男人都是老的丑的,或者是壮到很难看的。长一张不好看的脸,女人最先关注的,自然是他的身体是否有让她们欲仙欲死的能力。
艳酒看着远处,没什么表情,但是男根慢慢就翘了起来。
那女人的面色越发红润,身体也在不经意中软下来。
我看看殷赐,殷赐正一脸“你还在这里做什么”的表情,朝桃花林中扬扬下巴。
“艳丑艳丑,果然名不虚传,又艳又丑。”黄昏时分,我躺在花遗剑的床上,把他整齐得跟铁块似的被褥睡了个乱,“你们能想象么,天狐宫中那么多美女,人人都是他的床伴。”
“怎么着,你个小黄鸟嫉妒呢?”缺右眼在一旁擦他的武器,莫名飘出这么句话。
“我对女人没兴趣。”
“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我和女人搞的感觉,就像你和男人搞。”
“林宇凰你真他妈恶心。”缺右眼整个脸都皱了起来,想了一会,皱得更厉害了,“我现在就跟吃蛆一样难受。”
“有这么恶心么。”
“恶心。”他又顿了顿,眉毛舒展开,“其实如果是重莲那样的,也不会太恶心。”
我随手就把花遗剑的枕头砸出去:“不准乱想我老婆!再说林少爷今天让你知道锅子是铁打的!”
“啧啧,想想都不行了?又没做。”
“想都不行!”
男人不愿意让自己的女人抛头露面,也不是没有理由的。男人的思想永远都比女人预料的更龌龊。一个女人在看到男人几块胸肌之后,或许会脸红心跳,甚至还会谴责自己实在太好色。但男人即便看到一个穿得严严实实的美女,也会不知廉耻地想到的吓死所有女人的东西。
我突然想起重莲。
他这人性子温柔,但做事认真。就是做那事的时候也很认真。如果我上他还好,半眯着眼,有的时候甚至会稍微舔一下上唇,无比饥渴的模样,妩媚销魂得让人骨子都酥了。可是如果是他上我,那是个什么状况?
无论我说什么,他也是一句话也不说,专心致志地把精力都集中在他那号上,双手控住我的腰,就怕Сhā得不够深。到完事以后他才会倒在我身上,轻轻喘气,稍微调一下情。
重莲在上别人的时候绝对不会发挥他雌雄同体的特征,还比寻常男人更男人。所以他想的东西一定也相当龌龊。
但是一想到他看到步疏搞的时候也想那些龌龊的东西,我就觉得更加龌龊。
“花大哥,你这段时间有什么新的发现吗?”
“没有。”
“对了花大哥,当初你不是说林轩凤骨灰在凤凰林?”
“当初是村里有人把他的骨灰给我,让我洒在凤凰林。”
“什么人?”
“一个老头,我不认识。”
“是不是这里贴了个狗皮药膏?”我指指右脸。
“是。个子还很矮。”
竟然真是蛋老弟。这么说,蛋老弟和林轩凤两人是早就预谋好的。这么说,遗书应该也是后来放上去的。
他的嗓子那么哑,应该是咳嗽的缘故。看他病得不轻,肺痨也不是假。但放遗书的目的应该是让我和重莲分开。
他这样做,为什么却不肯用真面孔与我相见?
缺右眼砰地把武器放桌上:“好了,走吧。”
我跳到窗边。
花遗剑这房间位置选得挺好。从这里看,可以看到大半个天山,还有那长到无尽头的阶梯。雪白的阶梯上满是人,比肩叠踵成群结队地往上走。
天山,天山。长风万里,夕阳斜下,苍茫云海间的烟影城,醉艳晚烟中的天狐宫,一如天界仙殿,玉楼浮空。
我们三人跟着出去,顺着人群,挤挤挨挨地往上走。
一宫三观五门二十八楼的人都会聚于烟影城,一直清冷的大街变得熙熙攘攘。
据闻艳酒这一回将公布《径渡心法》,专门破解灵剑山庄的《灵空剑法》。
三观的所有人都可以进入,我们一起进入天狐宫。
翠帷重重,天光融融。灼灼琉璃盏,月照青蟠龙。
醉里天香,宫殿尽头,孔雀屏障后的身影娴雅从容。
我道:
“这人若不是丑得出奇,还真的挺配这天狐宫。”
没人回答我。
我回头看看,花遗剑站在我的身后。
“缺右眼呢?”
“刚有人叫他有事,他说一会来。”
我点点头。
屏风上一只绿尾孔雀,羽毛都是由真羽镶嵌而成。翡翠雕的眼睛,琥珀刻的足,爪上一只金钩,盈盈晃晃。艳酒缓缓坐起来,轻摇雪扇:
“三位观主请先上前。”
白翎和鬼母前进一段,却不见红裳。
“红裳呢。”
鬼母道:“她临时有点事,估计一会就回来。”
我忙回头:“叫缺右眼的走的人是红裳?”
“她身上有六尾火狐,应该是的。”
顿时我的头皮一阵发麻。缺右眼大爷不要命了,居然就跟着般思思跑掉。
“他们去了哪里?”
“似乎就在城西。”
“我一会回来。”我转身就走。
“宇凰?”
“一会一定回来!”
艳酒道:“那鬼母,你先来吧。”
鬼母道:“请宫主以后叫我的名字。”
我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冲出门去,又听见大殿里面艳酒带着笑声缓缓道:
“失礼了,赫连夫人。”
等我开始回想鬼母的姓时,人已经抵达西大街尽头。
一家此时关门的珠宝店前,般思思和缺右眼隔着几米对峙。
般思思还是身穿艳衣,那衣领之间,白皑酥胸——遥知不是雪,唯有暗香来。
“重莲今年和步疏成亲,两人光是做嫁衣的布匹就买了十万两的。”她说话声音轻且细,握剑的手却绷出了青筋。
“这大爷知道。不知红裳妹妹有什么事找我?”
“他喜欢步疏,必然是因为步疏不是表子。”般思思的手微微发抖,“当初我要没被人做出那样的事,我也不会当表子。更不会让别人觉得,我当了表子还立牌坊。自诩清高。”
“怎么会?在男人眼里,最有魅力的女人,一是像千金的表子,一是像表子的千金。况且红裳妹妹现在又不卖身,还怕别人说不成?”
平时看不出来,这位大叔还挺会逗女人。
我的心思总是留在天狐宫。
鬼母姓赫连?
那,会不会是……
“作为一个女人,一生所追求的无非是心爱男人的疼爱。可是,重莲要成亲了。”般思思越说越气愤,手抖得越来越厉害,“他要和天底下最龌龊的女人成亲,你知道么?”
“龌龊?你是说步疏么?这么大一个美女,配重莲都可惜了。”
缺右眼这个笨蛋,居然在一个女人面前说她情敌是美女。而且,般思思的脸还是被步疏弄的
看到般思思反应越来越激烈,缺右眼忽然露出迟疑的神色:“难道你是——”
话未说完,般思思已经往前冲去。
我立刻赶过去,重重撞开缺右眼。
赫连夫人?
鬼母反复跟我说重莲杀了她儿子。
江湖上对莲翼有一点了解的人,都容易把《莲神九式》和《芙蓉心经》混淆。所以对于重莲杀了我这样的传闻早就有了。外加最近几乎整个江湖的人都以为我已死……姓赫连的人原本就少。
我以为般思思会追杀缺右眼,便赶忙过去扶他。
但般思思掐住我的脖子。我刚回头想反抗,她已经用手掌握住剑身,满手是血,以剑锋刺向我右眼。
我用力往后退,但没有用。
剑已经Сhā入我的眼球。
六四
几乎无法形容自己是如何撕心裂肺地喊叫,听到缺右眼发狂的吼声,还有朝我蹒跚跑来,摔跤的女人。
我倒在地上,全身痉挛到扭曲。
大量的血从右眼中涌出,鲜红的,滚烫的,顺着鼻梁,横向流入左眼。
所以,大地万物都蒙上了一层的赤红。
身体蜷缩着。鬼母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抱住我的头:
“凰儿,你等等,很快就好了,不疼,不疼啊。”
我看到她在哭,但她眼泪落在脸颊上,我已经感觉不到。我试图去抓她的手,但几次都失败。
她哭得一塌糊涂,朝四面喊道:
“快……快去请殷赐来啊,你们都站那里做什么?!”
“娘。”
她低头看到我,眼泪簌簌往下落:“娘在,娘在。凰儿乖,忍忍一会就好。娘在呢。”
我终于碰到她的指尖,然后轻轻握住。她另一只手盖在我的额头上,一边颤抖着,一边抚摸我的头发,就像在安抚一个三岁的小孩。
原来母亲的手如此温暖。
再多的疼痛与伤痕,似乎都会在她柔软的指尖下消失不见。
从小跟轩凤哥一起,一直是村里的小霸王,无论人家做什么都要去管一管,无论人家聊什么都要去Сhā一嘴,实在是张扬得不得了。但是一旦大家谈到父母的时候,我们总是会沉默。并不是不想,也不是自卑,只是不知道该接什么。
他们经常一脸痛苦地说老爹罗唆老娘打ρi股,或者笑嘻嘻地说老爹送了新玩具,老娘做了香喷喷的米粥。就连小花菜头那个白痴都经常说,馆子里做的面条一点也不好吃,还是我娘做的好。我知道那厨子是从京城来的,会做几百种大菜,实际上我娘告诉我,没有用心做的饭,绝对不会有用心做的好吃。我娘最喜欢我,所以她做的面也最好吃。
小轩凤曾经撑着下巴说,好想吃娘做的饭啊。我一拳打在他头上,说你这没出息的,娘有什么用?我们是男子汉,不要娘!
但在听了小花菜头的话以后,我每次去馆子里吃饭都觉得越吃越难吃。经过他家的时候,也经常偷看他在院子里绕着娘亲转的模样。他被我打了以后一般会咬牙切齿地说你等着,但一回家,见了娘,总会哭得鼻涕横流。我和小轩凤有一次偷看他们,不知他是哪里抽筋了,居然也哭得泪流满面。我再一次感慨,有母亲不好,只会让你更会哭鼻子而已。
可惜我眼里流不出眼泪,只有血。
“娘。”
她一直点头,一直慢慢抚摸我的发。
殷赐和白翎很快赶来。殷赐点了我的|茓道,疼痛消失,我很快感到昏沉。但在昏迷的前一刻,我看到了白翎。他刚抽出剑,我却看到极远处站着一个人。
是重莲。
我想朝他伸手,但没有力气。他的身影虚幻如同梦境。他只是站在那里不动。
然后浑浑噩噩,做了很多个梦。就像过去的事一幕幕重演,他们一次次出现在我的面前。
家乡热闹的童年,芳菲明媚的少年。死去的师傅们,初出江湖时的傻劲儿,轩凤哥闯江湖后第一次回来,站在阳光下对我浅浅的笑。还有雨雾清风中,竹伞下,重莲看我时,那种坚定而忧伤的眼神。
梦到重莲太多次,多到连睡梦中的自己都在自问:我是否在做梦?
阳光洒入房间,我醒来的时候,便开始自问自答:我是在做梦。
觉得有点好笑,又笑不出来。
眼被绷带罩住,很痛,又不敢摸。但能感受到光芒的,只有左眼。
看来右眼已经废了。
般思思那个心狠手辣的,居然直接刺我,女人疯狂起来简直不要命。哪天我去把她的眼睛挖了,放回自己眼眶里,起码有个装饰。
“醒了?”
我立刻坐起来:“花大哥?”
“嗯。”
“我睡多久了?”
“十多天了。”花遗剑顿了顿,道,“现在还不能拆掉,你也不能去碰它,免得伤势加剧。”
“怎么会这么久?”
“你以为只是刮伤么。”
我笑了笑,又道:“缺右眼呢?”
“老子在。”
“那女人后来没把你怎么样吧?”
“没有。”
“还好。她要再刺你一只,你就缺全了。”我靠在墙上,吹个口哨,“哈哈,现在老子才是缺右眼。以后咱们出去,人家一眼就看出我俩是哥们。你是大缺,我是二缺。合称霸王双缺。”
缺右眼清了清嗓子。然后是脚步声,关门声。
我道:“怎么了?”
“宇凰,别说了。看到那么个大汉子掉眼泪,实在有点难受。”
“我没有怪他。”
“曲大哥一直到处找大夫给你治病,但都说无能为力。他很自责。”
“有什么,就一只眼睛而已,又没瞎。”我忽然道,“雪天?你怎么在这里?”
“你家轩凤哥叫我来的喽。”
我愣了愣,低声说:“花大哥,轩凤哥还没承认自己是谁?”
“有。这段时间一直是他和你娘在照顾你。”
“我娘呢?”
说出这句话,莫名地感到温暖。
“她在刑室。”司徒雪天叹道,“般思思差点就被你轩凤哥划成两半,天天遭受最变态的刑罚,甚至还被你娘的毒虫啃——你娘啊,是每天定时刑室报道。他们都去参观,我去都不敢去。”
“没那个必要,毕竟是缺右眼不对。”
“你以为她是刺歪了?她早就想杀你了。”
我一想到她和重莲那点破事,摆摆手:“好了好了,不谈这个。轩凤哥呢?”
“我在。”忽然有人握住我的手。
心几乎提到嗓子眼,我还是挣脱了他的手,朝着声音的方向笑:
“偷偷躲着不说话,欺负盲人?”
“你没有叫我。”
花遗剑道:“林公子,现在宇凰也醒了,可以告诉我们你的理由么。”
“没有关系。”我摸索着,拍拍林轩凤的背,“轩凤哥回来就好,他不愿说,肯定有自己的理由。我们就不多问了。”
“宇凰,当时我确实生很重的病,要不是后来行川仙人帮忙治疗,我恐怕已经死了。”
“你现在身体也没恢复好,我知道的。”
“当时花大侠一直在照顾我,但有人来找过我。”
“这我也知道。”
“后来重莲走了,我为了保命,就叫花大侠去经常买东西,又叫蛋叔叔准备了假的骨灰,说我无药可救。然后再让人烧了竹屋,让那人以为我死了。”
“嗯。”
“遗书是我叫蛋叔叔放的,因为我不能确定我是否能活下来。我想等我能保命的那一天就去取了它,哪知在那之前被你找到了。”
“嗯,我大概猜到。”
有人出门了。
我刚面向门口,又有人出门了。
我道:“房里还有其他人么。”
“没有了。”
“没什么要对我说的?”
他没说话。
因为暂时失去视力,其他感官变得十分敏锐。我能清晰地感到风飞鸟鸣,花香欲醉。
我轻轻拨开左眼前的绷带。
尽管是早晨的阳光,还是有些不适应。
从来未曾发现,世间如此明亮。
林轩凤坐在我的面前,除了眉宇间多了几分成熟,面孔略显冷峻,一切都没有变。
而眉间一点殷红,是破萼初惊的美丽。
此时是早晨。一如我们一同度过的,无数个初夏的早晨。
我眨眨单边眼睛,忍住右眼眶剧烈的痛:“轩凤哥,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一点都没有?”
他的眼睛有些湿润,但他从来不害怕在我面前掉泪。
“……我不知道说什么。”他轻轻咳了两声,捂住嘴巴。
“轩凤哥没怎么变,还是标准的美男子。不过嗓子咳哑了,身体还好吧?”
“你要说的只有这些么。”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能说已经很了不起了。”
我一直以为和林轩凤的会面会惊天动地,鬼哭粟飞。结果不是那么一回事。
最激烈的事,不过是他把我推在墙上,开始绵长的亲吻。
尽管如此,他让整个世界都甜美起来。就连空气,也都充满芬芳。
六五
“什么?!肺痨是传染病?”
我轰地站起来,又被赫连惊红按下去:“放心好了,殷赐已经给他开了方子。如果真能传染,艳酒是第一个死的人。”
我一手搭在林轩凤的肩上:“还好。”
林轩凤抬起我的下巴,细细观察:“宇凰,你的眼睛怎样了?”
“没事,别老提它就不痛了。”我回头继续皱眉看着自己的老娘,“大妈,你真的是我娘?我怀疑我认错人了。你和我哪里有共同点了?”
她刚一抬手,我立刻道:“像您这般柳圣花神的人物,怎么可能是我这小混球的妈呀。”
“少说废话,等眼睛好了再说。”说是这么说,她眼睛早笑成了一条缝,还是又红又肿的。
“娘啊,我的名字是你取的么?”
“嗯。”
“那你应该很早就发现了我。”
“你在江湖上出名的时候,我一直在找你。后来采莲峰的人告诉我,你被重莲杀了。”
“采莲峰的人的话你也听?重莲杀了他们老大。”
“怎么可能?薛红是重莲的母亲。”
“从小就抛弃儿子还跟个会点扭扭捏捏功夫的小白脸混在一起的母亲么。”
林轩凤变脸了:“宇凰你……”
娘道:“你在怪我抛弃你么。”
“那不一样的。你是迫不得已,薛红是有意为之。不过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给我取这么难听的名字?林宇之比较好听。”
娘的脸扭得真难看,林轩凤体贴地替我补充:“他小的时候崇拜桓宇之。”
娘道:“桓宇之是个什么东西?半点武功不会,王爷架子摆得挺大,最后还死得这么造孽。”
“也比宇凰好。”
“没办法,开始我一直以为你是女孩,所以给你取名叫雨凰。杏花春雨的雨。”
“你这名也改得太粗糙了吧。”
“我那时候连自己命都保不住了,谁还管你名字粗不粗糙?”
“那倒也是,看你待我不错,以后多养你几天。”
“啧!谁要你养了?老娘比你有钱十倍。”
“是是是是。”
林轩凤道:“你这样还杏花春雨?我看是招风惹雨。”
我回头,眯着眼睛淫笑,小声说:“是巫山云雨的雨。”
“你们俩,偷偷摸摸说什么呢?”
“我在好奇娘亲您当初怎么发现我给重火宫通风报信的。”
“步疏说的。”
“步疏当时不是跟重莲走了么。”
“她在江湖上有两个身份。一个是双成步疏,一个是——”
我们齐声道:“血凤凰。”
娘略显惊讶:“你知道?”
我指指林轩凤:“你以为我和他一样没脑子么。”
林轩凤干脆不搭理我。
“这也是我觉得奇怪的,按道理说只要是我们听过的武功,除了莲翼的两本秘笈,步疏都学过,那是因为她没有内力,不会引起真气相冲。她不论从人还是武功都该是花瓶,但有的时候她的武功高得可怕。”
步疏的武功我不关心。我只好奇她是怎么知道我向重火宫报信的。还好步疏是告诉鬼母,倘若让她告诉了般思思,我少的可能就不止是一只眼睛了吧。
——重莲那个王八羔子,不就是看到个漂亮点的姑娘,怎么就这么没出息,什么都说出去?
“娘,你说你斩腿是因为有人追杀你。那些人是你老爹派的么?”
“什么老爹不老爹的,那是你姥爷。”
“哇,他要逼死你,你还让我叫他姥爷。”
“说他逼死我,都是江湖上的传言——十有八九也是重火宫放出去的。你想想,你要是有女儿,犯了再大的错误,顶多就是发脾气赶她出去,会动手杀人么?”
“这些都是重火宫造谣的?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重莲不是重甄的儿子。”
“那是谁?”
“其实我也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是某个大派的副掌门。”
“那我姥爷他们呢?”
“死了。”
“谁下的手?”
“除了重甄还有谁?”
“那,我爹他……”
“当初我生下你,因为听说重火宫的人来了,就把你爹给支走。”
“不是他抛弃你的?”
“不是。”娘淡淡笑道,“后来我堆了个坟墓在乱葬村外面,埋的是我在村子外随便找的女尸。没过多久,你爹就去挖坟,挖出来的尸体都臭了烂了,他还抱着尸体,坐在那里几天几夜。我当时一直看着,只是知道已经没有机会了。反正当时儿子也有人照顾,我这一条贱命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但如果我和他见面,他就会死,所以一直忍着。但没想到他还是没能活到白发苍苍,在床上安详地死去。他的死因,我已经不想追究了。当时终于知道怎么后悔,都无法挽回已经失去的东西。”
林轩凤的脸色煞白。我也渐渐无法听进去。
“他死的时候我在练五毒爪,很长时间闭关,也不知道。知道他是死在乱葬村以后,我当时最想做的事就是铲平那个小破地方。但我的武功不够,而且我儿子也在里面。”
“我出去一会。”林轩凤快速站起来,出门。
我一时间局促得几乎哆嗦,手指冰凉,无法自控地发抖。
“那娘,现在你还要找重火宫报仇么。”
“没有他们,我们都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但重甄已死,重莲也不是他的儿子。”
“虽说重莲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无可挑剔,但他没有心。”
“谁说的?他有,不过是黑的。”
“你看他对般思思,对宇文公子,甚至重甄做了什么事?这些都是他在意的人。倘若是他不在意的,他恐怕眼睛都不眨就轻易杀死。这样的人杀了虽然挺可惜,毕竟中原武林几百年没出现过这种人物。但他死了,总是比活着好。不过现在也不是时候,他马上要成亲,天山还得去祝贺。”
“这是艳酒的主意?”
“没错。他的婚礼上,想杀他的人一定不少。说是祝贺,实际是去招人。”
“艳酒究竟想做什么?”
“他?没人知道。我觉得他谁都不在乎,除了你轩凤哥哥。”娘笑笑,靠在椅背上,“他对你轩凤哥哥残忍到不行——不过这个不能说给你轩凤哥哥听。”
我的脸皱成一团:“呕,‘轩凤哥哥’。”
“你和他的事我早知道,我也知道你们很多年没见面,是被重莲破坏的。所以为了我的宝贝儿子,重莲也非死不可。”她站起来,拍拍我的肩,“我去叫你轩凤哥哥进来。”
“娘。”我拽住她。
“怎么?”
我指指右眼:“这个事情,不要传出去。尤其不要让重莲知道。”
“为什么?”
“好了,你可以出去了。”
娘一脸莫名地出去。
我转头看看四周,灰暗的桌面,精致的烛台。少了一只眼睛,所能看到的,所能触及的世界似乎也少了一半。
就像娘说的,后悔无法挽回失去的东西。我想我能慢慢适应。
倘若重莲恨我,知道我瞎了,他一定开心得不得了,巴不得把我另一只眼睛也捅了。那我万万不能让他知道。
若他还和以前一样,那更不能。
就算要了我的小命,也不想再看到他难过的样子。
六六
艳酒很快就把林轩凤叫去分配任务。我原以为会安排他去重莲的婚礼送聘礼,结果是叫他去杀人。杀的人名字我没听过,但据说是极南处,距离天山还有平湖春园都很远。
我听说这个消息后,站在神宫外面等林轩凤出来。
月轮高高挂在高空。
林轩凤从台阶上走下。星辉月映,洒得他一身银白。他腰间的剑上,翎毛仿佛是鸟儿翅膀,在清风中无声无息,徐徐摆动。
梦中有不少次他出现的画面。他的背后永远是红花绿水,青山白云。他一直都是长不大的模样,他的脸上一直都挂着笑。
却绝不是现在这样。
苍苍烟影中,一双白鸟破空而出,又背空而去。
他站在离我一段距离的台阶上,轻轻说:
“我明天就走了。”
原本想问他谁参加重莲的婚礼,但忍住了。又想问问他和艳酒的关系,还是忍住。
如今,我与他不再是可以互相倾诉无所不谈的年纪。
在江湖红尘中行走,再没有谁能够依赖谁,谁又能够完全相信谁。
这原本是这个世界的规则,一种不变的定律。只是孩童时期太美好,美好到让人对人付出和索取的时候,毫无保留。于是当自己真正面对真实的时候,反倒觉得不适应。
我很想像以前那样对他坦率一些,但突然发现,已经没办法再彻底相信一个人。包括形影不离的轩凤哥。
我上前去,一手捧住他的脸颊,嘴唇在他唇上轻轻碰了一下:
“那今天有什么打算么。”
林轩凤微笑着,带我走下台阶,走向烟影城外。
神宫的月桥笔直笔直,一如瞬间劈向了天的尽头。我跟着他走下去,像走在儿时田间的小路上。
小时候,轩凤哥总是走两步就回头看我一眼,阳光下的美人痣一闪一闪的,他透亮的瞳孔也一闪一闪的。
他的笑容常常让人想起最幸福的事。
只是这一个晚上,他一直没有回头看我。他的背影不再是一棵繁茂挺拔的青松。他慢慢走着,走在缥缈虚幻的轻云中,仿佛只剩下了孤寂的一道影。
我和他进入风雀观最高的楼,他的房间。他散去了所有丫鬟小厮,才回头看我。
真丝的衣物,奢华的垂帘,通景屏上是百鸟朝凤图。处处金银玉石,水晶玛瑙,珊瑚沉檀,花梨乌木……就连桌上摆的书本,都是镶了金边的。
也不知是房间大还是时间过得太慢,我和他走到床旁,似耗去了好几个时辰。
然后,两个人居然像第一次亲热一样,尴尬得不知道如何进行下一步。我抬头看看他,他又看看我,相互避开视线,气氛僵硬得有些离谱。
隔了好一会,林轩凤突然道:
“那个人的婚礼,你会去么。”
“去。”
林轩凤许久不语,只默默拉开被褥。
“上次没有和他说清楚,他以为我会重新回去找他。”
林轩凤看我一眼,坐在床上,还是没有说话。
“其实和他相处了一段时间,发现自己还是不适合他那样的人。步疏和他很配,无论在什么方面。”我跳上床,蹲在他身边,堆了一脸笑容,“这回去跟他当面说清楚,顺便给他道个喜。”
“不难受么?”
“不难受。”
“看着他成亲,不难受么。”
“不难受。”我捏捏他的脸,“可能会有点不高兴,知道为什么吗?”
林轩凤的眉眼风流,相当讨人喜欢。他摇摇头。
“男人啊,只要是对他有点意思的人,他都希望是属于自己的。即便那个人不再爱他了,他还是希望对方属于自己。所以轩凤哥呀,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林轩凤脸一拉:“你说得像我不是男人。”
“只要你不要再消失就好。”我搂住他的肩,抚摸他的头发,小声说,“不要再做逼我忘记你的事,也不要分开了……对了,还有很重要的事。”
“什么?”
“我硬了。”
林轩凤僵硬了片刻:“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煞风景。”
我把他整个人也拖上床,用下身顶他,然后捏住他的下面,一脸发现宝贝的笑:“你好意思说我?”
林轩凤用手背擦擦脸,像要把脸上的红晕擦去似的。但随着衣服一件件落到地面,他的脸越来越红。
我道:“你这么不主动这么害臊,是想我上你么?”
“把灯灭了吧。”他一掌挥去,灯熄灭。然后他把四周帘帐放下,就变成了彻底的漆黑。
真的已经有很多话不能告诉轩凤哥。
我去找他,并不是道喜。
而是希望看到他,与他道别。
虽说以后不是不能再见面了——四海再大,江湖再广,总会有相遇的一天。但,我需要这一次机会。
不亲眼看到他成亲,我不会死心的吧。
醉夜里的笙箫长歌,山川星河。
与林轩凤的欢爱就像春风软丝,像是云雀的羽,语莺的舞。没有频繁的深入,妖艳的蛊惑,或是令人颤抖的撞击。即便是流下的汗,也是日和风暖的温柔。
这样的温柔,足以让我留恋一辈子。
无论是重莲,还是我,如今似乎都过得很不错。
忽然想起第一次在瑶雪池与他相遇时的情景。他站在月下时,他的神采和风韵,是真真正正的风华绝代呀。
转眼间,七年过去。
七年就这么糊糊涂涂地过去了。
就像做了一场瑰丽又令人痛心的梦,在梦中我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但睡着时什么没带来,醒了,又什么也没带走。
却是时候道别了。
我跟随天山的人半个月后动身前往济南,并在一个月后到达平湖春园。平湖春园在东平湖旁,三面环山,风清雨润,素有“小洞庭”之称。
船儿随着纤绳驶进东平湖,轻风吹皱了水面,白云茫茫,连着岸边的绝壁,刻下了岁月的痕迹。
岸边的大片楼宇早被大红缎子裹得扎实,在这种安静的地方显得格外打眼。
我下意识理了理自己的眼罩,这天戴这玩意还是挺热的。
“娘,你怎么不买个好看点的?这品蓝戴着很像土匪啊。”
“我上次叫姑娘们给你做的你又不肯要。”
“谁要上面绣了水仙的?看上去好断袖。”
“你本来就是断袖。”
“就算是断袖也要断得有品啊。你回去给我多挑几个龙纹的,把绣小鸡的扔了。”
“那不是小鸡,那是娘给你绣的名字。”
缺右眼在帘子后二二虎虎地喊道:
“就是啊,我觉得绣那只小黄鸟得挺传神的。”
我瞬间看到娘的额头上爆出青筋。这大妈呀,年纪都?了,还是要稳重点好。
远远地,我看到江边有一群小孩子在打闹。其中有一个小小的身躯倒在孩子堆中,缩成一小团,被来回跑动的小朋友们踢了好几次。
我揉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立刻从船头跳起,在她们身边落下,抱起奉紫。
奉紫睁着大大的眼睛看我,听到周围的小孩一阵大笑,甚至还有雪芝的。我抱紧奉紫,回头道:
“雪芝,妹妹摔跤了你没看到?”
雪芝挥舞着木剑,笑得特别猖獗:“你这臭瞎子,奉紫才不是我妹。你看她长得这么苦命,哪里像我两个帅爹爹了?”
奉紫嘴巴一抖,眼泪飙出来:“二爹爹——”
然后她扑到我的怀里,胸口一会就湿了。
我终于恼了:
“雪芝,你给我过来!”
雪芝目瞪口呆,半晌才慢慢走来:“凰……凰儿?你眼睛怎么了?”
“你不要管我眼睛怎么了,以后不要再欺负妹妹,知不知道?”
“不是我欺负她啊。人家真的这么说,说她不是你女儿。”
“别听人家瞎说,快给小紫道歉。”
雪芝没有说话。
我回头看她。她一脸凶煞地看着我。我正想再问什么,她忽然道:
“你这么久没有回来,一回来就凶我!步阿姨对我们都比你对我们好!你有什么资格吼我?你哪里像我爹了?我爹才不会这样对我!”
我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奉紫在我怀里哭得更大声了。
“芝儿,又不懂事了。”
这个声音响起的时候,我几乎无法抬头。总觉得用那只瞎掉的眼睛一对着他,就会天崩地裂。
雪芝得得跑到那个人的身边。
余光大抵能够看到他蹲下来,轻轻理了理雪芝的衣裳:
“林公子是爹爹的朋友,爹爹的朋友你会不喜欢么。”
六七
“不喜欢!我讨厌凰儿!”
“没礼貌的丫头。”他笑了笑,捏捏雪芝的鼻子,“要叫叔叔,知道么。”
这一瞬间真的感到气愤。重莲这人说话,太伤人。
我忍了很久,没有说话,继续拍奉紫小小的肩膀。奉紫靠在我胸前呜呜地哭,上嘴皮高高肿起,哭的时候像是合不拢嘴。
我摸摸她的脸,心疼得五脏六腑乱搅:
“小紫,谁欺负你了?二爹爹帮你打回来。”
奉紫哭得话都说不出来,嘴皮一个劲颤抖,小手哆哆嗦嗦地指向雪芝。
“雪芝?”
雪芝喊道:“我才没有打她!”
“雪芝,你不要撒谎!”或许是被雪芝开始的话气着了,口气听上去特别凶。雪芝非但没被我气哭,还更加凶神恶煞地看着我。
“不是她……”奉紫抽抽鼻子,继续埋在我怀里呜咽。
“那是谁?”
奉紫不说话。我拍拍她,刚想再问,重莲的声音又响起:
“我。”
奉紫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哭得几乎无法换气。
顿时无法思考任何事情,我抬头道:“为什么?”
“很抱歉,林公子。这是我的家务事。”他刚说完话,就忽然不动了,一直盯着我的眼睛。
“不论我和你如何,她也是我的女儿。”
“她不是。”
“无论你如何否认,她都是。”
重莲转过头去,淡淡笑道:“凭什么我的孩子就一定是你的?”
我差点立刻冲过去扇他耳光,忍了许久才道:“我才不听你的废话。无论如何,你是她爹,打她就不对。你看看小紫的脸!”
我扭过奉紫的脸。重莲毫无反应。
“重莲,你到底会不会当父亲?”
“那请教林公子,一个合格父亲该是怎样的?”
我发现问这个问题等于白问。重莲这个纯粹的变态就是被他爹和重火宫诡异的环境造就的,和他交流成长心得,还不如去研究麻雀窝。
重莲朝奉紫挥挥手:“好了,小紫,过来。”
奉紫在我怀里蹭了几下,不断发抖。“二爹爹……”
“小紫。”
奉紫颤抖着放开我,小步小步地走向重莲。
我道:“你可以怪我,但不可以这样虐待两个丫头。”
“林公子言重了。”
“你如果真再这么对她们,我不会放过你。”
“那正合我意,在武学方面,我还可以和阁下切戳切戳。”
我咬牙切齿几乎把他当场干掉。无奈我武功没他高在这里也没认识几个人,还不能砸了场子,真是可恶,可恶!
“芝儿,小紫,给林叔叔再见。”
奉紫翘着红肿的嘴唇,低头缩着脖子。重莲拍拍雪芝。
雪芝飞速转头:“我才不叫!”
重莲站起来,拍拍雪芝的肩:“芝儿,带小紫去玩,爹爹有事要和林叔叔说话。”
我怒道:“重莲,你不要太过分——”
雪芝拉着奉紫走了。奉紫揉着眼睛,腰间还吊着一个被扯了一半的破布娃娃。
我喊道:“芝儿,回来。”
“我最讨厌你了!”雪芝停下来,声音也在发抖,“死凰儿,你会后悔的!我最讨厌你!最讨厌!”
到最后,还是哭出声了。
雪芝和奉紫走远了,刚好天山的人也下了船。重莲那边的人很配和地从房里出来。
两行烟柳,一湖春水。
重莲英姿翩翩,潇洒出尘,朝我们含笑道:
“欢迎天山的豪杰参加在下的婚礼。”
娘上前回礼:“很抱歉,我儿子方才得罪了宫主。让宫主受惊了。”
“无妨。请赫连夫人随我来。”
重莲带着我们进入平湖春园。
湖水湖烟,穿渠入亭;山南山北,半堤花雨。
园林依山傍水,长廊环绕。
重莲在前方行走,我们跟在后面。
千红亭居临湖处,三面荷池,水淡空蒙。花瓣重重叠叠,色淡粉娇嫩。荷叶青青郁郁,出没烟波中。
他穿着水蓝色的靴子,走在古香古色的回廊上。
极少留意他的背影,此时此刻看去竟然有些陌生。一直到处张扬他是个天仙,他的容貌连女子都比不上,和他在一起,也总以相公自居。但这会看去,发现原来我一直当成媳妇的重莲是个男子。
画梁下,荷香中,英姿风流的男子。
天下人都惧怕他,而我一度觉得这世界上最好对付的人就是他。
现在却不这么觉得了。慢慢地留意到周围人对他的眼神。尽管天山有艳酒这号神秘诡秘的人物,不管别人是否说重火宫红紫夺朱,重莲的风度仍在,威信仍在。
也恍然发现,以前觉得他好对付,是因为他喜欢我。
重莲在千红亭中停下:“平湖春园很大,诸位若是初次到此,怕是会走失。这个石壁上有地图。”他指指木制的地图,又笑道:“在下令人在这亭中沏了茶,各位可以上来歇息。”
娘把其他人留在外面,带着我上去。
登亭四望,湖景在目。
重莲示意我们坐下,自己也跟着坐下。侍女们端着茶具出来,放在红木桌子上。烫壶,置茶,温杯,高冲,低泡,分茶,慢条斯理地完成了,重莲一边寒暄着。
侍女敬茶,我接过杯托,学着娘凑上去闻香。我不大喜欢喝茶,一直觉得这是老年人的爱好。可是重莲简直就是个泡茶专家。
他现在架子可大了,坐那里含笑不动,以前是天天跟我叨念喝茶对身体好,无偿给我端茶送水的。
可惜那时候我不要,还说要喝你自己喝。
重莲还喜欢茶具。他有套上好紫砂壶杯——不知道是从哪个朝代传下来的,简直就是他的命根子。原来我在重火宫当寄生虫的时候,不时有人会造访。但即便是冥神教的两个护法来,他也不肯把那套宝贝拿出来接待人,只晓得偷偷摸摸躲着自己泡着喝着乐着。我当时总说他抠门,他说他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我说你的意思是我不能碰了么。他当时没说话,只笑得我鸡皮疙瘩直冒。后来有一次他性格突变,非常不走运的是我在玩他的茶杯。我连忙道歉说对不起碰了你的宝贝,他一脸骄傲地说你本人都是我的东西,我为什么要介意,过来,让本宫宠幸。当时我是第一次冒犯他的变态人格,差点把他嘴皮子撕破。
“太极翠螺。”老娘突然一句话,吓我一跳。
“原来赫连夫人也是爱茶之人。西园中的仙风阁中有不少好茶。峨嵋珠茶,洞庭碧螺春,南普洱,君山白毫,还有上好龙井,如果喜欢,夫人可以带回去。”
客套完了,他站起身,对我笑道:“林公子若有兴趣,也可以在这里多转转。”
“莲宫主好说好说。”
重莲已经走出去,而且没有再回头。
极少留意他在人前时的神态与模样,第一次这样仔细地看他,也是第一次留意到人前的重莲是如此高高在上,意气风发。
他走得很远了。
人走茶凉。
现在依然还记得,雪芝刚会说话的时候,头两个字就是“爹爹”。重莲呆得不得了——最起码比现在呆很多,还专门教她叫我二爹爹。她那时很不喜欢我,于是重莲问她,你喜不喜欢二爹爹。她说不喜欢。又问她喜不喜欢爹爹,她说喜欢。于是重莲跟她说了一句话,很像他方才所说的那句“林公子是爹爹的朋友,爹爹的朋友你会不喜欢么”。
当时重莲抱着她,他的身后是奉天细润的雨雾。他的眼睛弯弯的,睫毛长长的,声音很温柔。
他对我们女儿的说:
芝儿,爹爹喜欢的人,你会不会喜欢?
六八
跟着天山的人穿过回廊,忽然听到一阵笑声。一名女子坐在楼台前中,金簪明晃。看那身影觉得眼熟,刚听到缺大爷在身后倒抽一口气,就晓得这女的是谁了。
重莲这个婚礼举行的也真够荒诞。不仅请了天山,连灵剑山庄的人也都叫上。
百花通景屏高挂,楼颦珂手持巧扇,和一个丫鬟聊得不亦乐乎。那弯弯的杏眼红唇,确实不负美女盛名。
只是见过步疏以后,再是美艳的女子也都不过如此。
虽说红裳观是职业妓院,但没几个人会娶那里的人,除了重莲,不过他也不大正常。但平湖春园不同,女人是绝对温柔贤惠三从四德,不少男子来这里的主要目的就是勾搭。
园内人来人往,成串的大红灯笼和喜篮。没走多久,便看到不少男男女女头顶红鸾精神焕发。
纳采和纳币早已执行完毕,两日后便是大婚之日。
天山的人独占一个院。红楼南临水,北迎山,小院中有假山小泉,珠清潺潺,于潇潇暮雨中,洗净清秋。拨开院中的枝叶,是一望无际的莲红湖绿。
在院中住下。
次日,步疏的在天山的侍女去铺新房,大堆小堆的箱子毯子来回搬运。整个平湖春园沸反连天。
缺右眼跑去找了楼颦珂,我在亭台中踱步,难能一分安静。
波面双双彩鸳,莲香冉冉满院。
几个大汉搬着一个神似棺材的红木大箱子进入礼堂,我正看得出神,忽然听到有女子兴奋的声音:
“宫主在东园练剑!”
“啊,真的?”一女子在身上擦擦手,放下手中的茶杯,“快快快。”
然后一堆小姑娘义无反顾冲向东园。
迷恋重莲的女子不少,我早已习以为常。不过这时却反了常——我的脚不听使唤,跟着去了。
飞鸟破空,剑声铿然。
从以前就是这样,重莲练武总有不少人围观。在这平湖春园的姹紫嫣红中,他一身白衣,如沐落月,动作轻灵简练,却利落到位。
姑娘们害羞,没几个人会像我以前那般脸皮厚,直接站那里,毫无顾忌地看他。她们躲藏着,不经意地,小心地回头瞥他,生怕他看着自己了,又期望与那双漂亮媚人的紫眸对上一下。
只是重莲做什么事都很认真。
此时他的眼中只有剑。
在武学方面,他是个天才,但天才于后天的付出总是惊人的。
以前看他练武这么用功,我就总是琢磨着,他每一剑都很完美,但同一个招式他可以舞上不下五百次,而这五百次在我看来,愣是没有什么差别。
以前我不知道他这样做有什么意义,还去问过他。
他剑花一挽,剑利落入鞘。他将剑从左手抛到右手,轻轻地握住,却看去有些紧张。他说:
为保护一个人,我应立于不败。
我说,你又在为自己乱杀人找借口。
他说,如果他不容许我乱杀人,那我的剑将终生为他一个人而出鞘。
那时我的心跳得几乎冲出胸膛,他看去也有点不自然。他并不是那种擅长甜言蜜语的人。于是我只好装糊涂,说,这样练剑,多无聊。看你这段时间身体不大好,小心夭折。
他微笑着说,你是在担心我么?
我说,没有。
他说,你为什么担心我?
我说,我什么时候说我担心你了?
他说,凰儿,你是胆小鬼,你不敢面对你自己。
我说好好好,我担心你。
他一脸得逞的奸笑:你说,为何担心我?
他的声音懒懒的,音调拖得极长,听得我浑身都软了。
他总是喜欢用这种声音和我说话,我觉得他是故意诱惑人。
当时他靠在亭台上,长发流泻而下,缠着浅色的衣裳,很黑很光滑。他看着我时,眼睛特别的亮。
我搂住他的腰,轻轻地吻他。
那时我的世界似乎只剩了他。
此时此刻,重火宫的人已经开始陈设桌椅。
不经意中,重莲早已收好剑,靠在一旁饮茶。他眼角朝我这边瞥了一下,我立刻回避视线,靠在廊柱上。
刚想离去,他已经走到我的身旁。
姑娘们散得差不多了。
斜阳无限,金光万丈。平湖春园染上了恬然的瑞红。
重莲的睫毛上染了金色的光晕,美丽极了。
他看我的眼神却再回不到那个时候。
他站得笔直,我靠在墙上。他比我高出很多。
“林公子来此有何指教?”
我推推眼罩,清清喉咙:“不过逛逛,看看花看看草,看看漂亮姑娘——当然,还有莲宫主英俊潇洒的剑法。”
“嗯。”
他不说话,于是我也沉默。
他在呼吸,我听着。他的呼吸声我也都能认出来了。
“宫主明天大婚,今天又何必这么累呢?”
他太久没有回话。我觉得在这样的时刻还拖拖拉拉,实在太难看。不如早点告辞,给彼此都留个好印象。
但足似生了根,一步也走不了。
太久的生疏,让我几乎忘记当初对他有多迷恋。
但,只要他在,只要他看我,我就会变得彻底不像自己。
终于他开了口:
“为什么说这个?”
“什么为什么?这还有理由么?”
“林宇凰,你到底是看不清自己,还是不敢面对自己?”
“莲宫主,你是想太多了,还是太多愁善感了?”
“你担心我。”
“我这人良心很好,路上死了一只耗子,我也会去关心一下的。”
重莲不说话了。他转过脸去,我看见最熟悉最完美的侧面。
不是不想挽回,不是没有机会挽回。只是晚了,也一再错过。
轩凤哥还活着,我发现之前的诺言确实再无法兑现。轩凤哥还活着,我不能放下他不管。而重莲永远无法忍受别人Сhā入我们之间。他也要成亲了。
“林宇凰,我看错了你,你不是胆小鬼。”重莲侧着脸,淡淡地笑了,“你是个骗子。”
“哪里哪里,宫主言重了。”
重莲走了。
我坐在回廊间,凉生半臂。满湖的莲蔓延盛开,一如血融火燃。
秋风十里红莲,红莲十里飘香。
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
“换作是别人,早没命了。”
“海棠姐姐。”我回头嘻笑,“原来你也有偷偷摸摸听别人说话的习惯。”
“宫主知道我在这里。”海棠发间别了玛瑙,眼似玛瑙,“但若不是有让他留恋的人,他也早已不在这里。”
“哦。原来海棠姐姐也懂这些东西,若不是您天生美貌,我看你天天吃素心地闪亮却不动凡情,一定以为你当过尼姑。”
“我确实是还俗而来。”
“啊?真的假的?”
“若不是有值得我还俗的人,我也不会离开寺庙半步。只要我跟了谁,谁让我杀人,我就眼睛都不会眨。”
“姐姐别威胁我,他要真这么恨我,一掌就毙了我的。”
“你不会死的。他永远不会杀你。”她顿了顿,“但将来你会后悔。你放弃了什么,应该比谁都清楚。而你,仅仅是为了一个早已回不来的梦境。”
“你来过这里没?这里景色蛮好。”
“尔虞我诈宫主见得多了,欺骗这样的事对他来说更是习以为常,但他这样相信……”
“海棠姐姐,我肚子饿了,先去吃饭。”
我翻上屋檐,逃之夭夭。越过几个屋顶,看到雪芝拿着一堆泥巴狂奔。而在她前面东躲西闪的,是面色发白的步疏——任她再是国色天香天仙下凡,到底也是女人。
我从来不怕毛虫,雪芝整我颇无意趣,这会玩得不亦乐乎。
重莲走出来,挡在步疏面前,拍掉雪芝的手。雪芝怒了,步疏又出来安慰。最后变成步疏哄着雪芝进房,重莲在后面摇头,笑着进去。
我特别想用手指摸摸眼角,弹出几颗老泪来悲情一下。但怎么也哭不出来。
一夜过后便是重莲的婚礼。
而我所能记得的,只有我和他初识时,有些孩子气的日子。出初江湖时,愣头青一个的我,在长安熙熙攘攘人群中,目送他远去的日子。
简单而纯粹的日子。
在京师,在长安,在温软夏风中的好日子。
六九
翌日黄昏,我和天山的人站在礼堂里面。门外斜阳和满院的红莲融作一处,红妆翠袖,花叶两分明。
重莲站在人群中央,镇定自若。这是我第一次看他穿大红色的衣服,也是头一次看他把头发挽入冠中。一直以为像他这样的人不会适合这种世俗的颜色,但我似乎错了。那头惹眼的发一藏起来,脸就完全露出来。
什么叫做绝艳,这一刻我才有了领悟。
不仅是我,几乎所有人都没了心思等新娘,目光一双双扫在他脸上。
娘把重莲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咂嘴:“重莲这小子真的长得好看,难怪这么多女人为他发疯。今儿过后,步疏的日子不好过了。”语毕又看一遍,“真的太标致了。如果你是个闺女,我一定要他娶你。”
“娘,您该说,如果他是个闺女,一定要让我娶他进门。”
“你那么矮,能娶他么?”
“你看这场子里有几个人比我高?”
“你就有本事和比你矮的小老头比,干脆跟我比算了。哪个练武的人会像你这么矮的?你看人家雪天都比你高。”
“您能不能别提那个字?”我拉过雪天,和他划了划身高,“你看,分明是我高。”
“我不想和你说别的,我早告诉你我想要女儿。如果不是你长大了,我一定阉割了你让你扮姑娘。”
周围的人都捂着嘴忍笑。我看看司徒雪天,干脆保持沉默。
司徒雪天用扇柄敲敲手心,小声道:“啧啧,这天底下谁穿礼服的样子我都想过,就想象不出莲宫主的模样。今天总算看到,实在不错。但更奇的是,重莲成亲,另一半竟不是我们林二公子。”
我朝他使了个眼色,谨防老娘听到。
缺右眼道:“老子实在想不通,这衣服可以卖十万!”
我嘿嘿一笑。
司徒雪天道:“宇凰哥,说老实话,那银子你弄哪里去了?”
我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重莲身上那缎子,我用鼻子嗅嗅都知道是天山的货。我一听那价位就知道了。会在人家成亲的时候钻空子骗钱,除了你这缺德的,没人做得出来。”
“我还是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想瞒我?”
“就算是我做的,你也分不到半两银子。你少把你老爹黑商那套使我身上。”
“谁跟你说我要钱了?我就好奇你怎么使的。”
“你过来我告诉你。”
他靠近。
“其实,这银子……你再过来点。”
他再靠近,仔细倾听。
“哇————!”
司徒雪天捂住耳朵,唰地蹲在地上。随即我耳朵就被人拽住,我娘道:“新娘子都来了,你们还闹!”
四人抬轿摇摇晃晃来了,两面开道锣,两位侍女提灯走在轿前,轿后又有两位侍女持雉羽宫扇,四位执事手持红黄团扇,两位执事举伞盖。
舞狮颠轿,鞭炮烟起。
不少人一路追随前来,直到轿子停在礼堂前。
我捂住眼睛。不知道是否不大适应这边的气候,眼睛疼。
娘问:“怎么了?”
“不知道。”
“你小心别沾水了,不然会很痛。”
“没关系,船都沉了,何必挣扎。”
重莲回头看我一眼。我挪开视线,笑道:“看来是没用老娘给绣的小黄鸟,不吉祥了。”
“宇凰,那个是你的名字!”
缺右眼道:“他的名字不就是小黄鸟么。”
我在拼命转移自己的视线,但天山的人背着步疏下来的时候,我还是禁不住呆了呆。
夕烟苍然。
她一身大袖大衫,大红罗褶裙,深清的褙子和霞帔,头上的凤冠闪闪摇晃。
迈过火盆,舞狮者拦路。步疏掏出红包,同时琉璃射三箭,一箭指天,祈求上天的祝福;一箭指地,代表天长地久;一箭指向远方,祈求未来的生活美满幸福。
步疏袅袅来了。
她隔着冠上的珠帘,和重莲对望。
不管是怀着什么样的目的来此,在场的许多人对这样的场景,也忍不住露出微笑。
红烛灼灼。
她停在他的面前,一双水灵灵的眼睛若隐若现。两人的眼中仿佛再容纳不下别的东西。
“新郎新娘拜天地!”
“一鞠躬!”
“二鞠躬!”
“三鞠躬!”
这会儿不仅是右眼失去光明,左眼也像瞎了一般。我只能听到主持说话的声音。
“水有源,树有根,儿女今朝结婚成家,尊老敬贤双亲,接下来是二拜高堂,愿重甄老宫主等几位老人家挨在天之灵保佑二位一生平安,白头偕老!”
“一鞠躬!”
“二鞠躬!”
“三鞠躬!”
重莲和步疏对着几个灵牌鞠了躬。
“接下来是夫妻对拜,二位新人向左向右转——”
他们转过来,面对彼此。顿时像失了心一般,我握紧刀柄,往前迈了一步。
司徒雪天立刻抓住我。
“一拜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鞠躬!”
重莲和步疏对着鞠躬。我这才留意到站在他们身后,一脸懵懂的奉紫还有表情委屈之极的雪芝。
雪芝并没有看他们。她看着我。
我和她对视的时候,她立刻转移视线,又看我一眼,眼泪忽然夺眶而出。
“二拜夫妻恩爱,风雨同舟——再鞠躬!”
他们再次鞠躬。
分明是同样的动作,却是格外沉重。雪芝抓住奉紫的小袖子,往她身上揩泪水。虽然这小丫头实在讨厌,我还是想要过去抱她哄她。
不就是老爹改嫁么,有必要这么伤心吗?
“三拜永结同心,早生贵子——三鞠躬!”
说是这么说,听到这句,我终于冲上去。
他们还没来得及对拜,已有人提前吼道:
“重莲你这死狗,当年杀了我的郎君,你也别想成亲!”
重莲没有回头,只是往前站一步,靠近步疏。
一个瘦小的身影蹿出。
黄昏倏尔而逝,突临的黑夜将一切吞没。
那身影还没靠近重莲,重莲已摘下步疏头上的凤簪,于指尖轻轻一弹。
一道银光闪过。
那女子倒在地上,痛苦翻滚。
这时才看清楚那张清秀洁净的脸蛋,竟是后池。她汗流浃背,一点也找不出当时纯洁或是凶煞的模样。
凤簪刺入哪个地方别人未必知道,但谁都知道,重莲并没下杀手。
这时视野清晰了些,总算知道跃跃欲试的人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例如重莲身后的楚微兰,表情难看得很。
“我的婚礼也轮到你撒野?”步疏抬头,即便隔着珠帘,也知道她的表情不再娇羞,“为你的夫君?你为了什么我会不知道?给我滚,不然别怪我丢你的人!”
后池眼眶发红。若有力气,她必然要将步疏戳出几百个洞。
楚微兰也渐渐愤恨。她一甩手,一支袖里剑飞出。
步疏身形一闪,躲过。她从腰间抽出暗器,瞬间扎入楚微兰的脸颊。
楚微兰脸上立刻涌出大量鲜血,漂亮的脸废了。她撕心裂肺地惨叫。
步疏淡淡笑道:“若不是看你这么丑这么可怜,我一定不会手软。”
楚微兰一边哭喊,一边看着重莲。重莲的眼中仿佛没有任何人。
人群中的很多女子都疯狂了。她们看着步疏,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但没有人再敢出手。
还好方才我没有出手,不然我就算打过步疏,重莲也会帮她干掉我。
重莲没有娶错人,步疏的日子也不会难过。
她已足够美丽,足够强大。
七十
一帮人进来,拖走了伤员。步疏拨弄着珠花,巧笑嫣然。
一切又在瞬间恢复原样。
重莲拿起秤杆,轻轻挑开步疏的珠帘。
烛光花影,清风飘香。
步疏抬头对他微微一笑。她是重莲的新娘,也没对我笑,我却在瞬间有些心跳失速。
重莲半侧着脸,情绪藏得很深。
龙涎香,鲛绡缎,两个金盏酒杯送到他们面前。他们端下来,对着彼此举杯,交杯。
恻恻寒轻,画楼上箫声四起。
大红缎子的主人竟看去有几分落寞。
酒声,酒香,美酒断肠。世界再无别的声音。
这样的婚礼,这样的祝福,也只有发生在这样的金童玉女身上。
平湖春园夜间更加撩人。他们选了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只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我再无法闻到重莲的味道。
他精神失常的时候,常常坐在重火宫的小园中,呆呆地看着花花草草。我不敢靠近,甚至不敢用力呼吸。怕稍微一不小心,他的味道就消失了。坐得远远的,看着他,趁他睡着的时候拿衣服给他盖上,小心翼翼地抚摸他的脸颊,其实已经是最大的幸福。
而现在,他已经站在我够不着的地方。
新郎新娘向宾客敬酒。
步疏生性高傲。别人就算干了酒,她也只是小酌一口,甚至只是摆个动作,嘴皮子都不挨一下杯口。
我以为重莲也是这样的人,但我猜错了。
他一个个敬过来,每次都将酒斟得满满的,几乎要溢杯而出。每次,他都毫不犹豫地将酒一饮而尽。
人群中有人不断起哄,大笑着说莲宫主好酒量。
最后他站在我的面前。
以前就算喝一口,他也会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此时,他起码喝了一斤陈年女儿红,举止却正常得很。
如果不看他的眼睛,我会以为他真的是海量。
我知道他醉了。因为他看了我很久,都没有举杯。
这时我只是看着他,没有目的,没有欲望。却是很简单地想起了过往。
那些在疏影灯火下的放浪逍遥,烟月年华。
分明是缥缈轻浮的记忆,却分外疼痛沉重。
他终于举杯。
所有人都看着我们,该做的还是要做。忍过这一关,之后又是新的生活。
我接过他的酒杯,非常小心地避开他的手,笑道:“鄙人酒量欠佳,喝不了多少。宫主分我一点就好,有些不成体统,还望见谅。”
我斟酌着,把所有酒倒进入我的酒杯,然后仰头喝下。
我擦擦嘴,他还在看着我。我冲他眨了眨单边眼睛,他才有些迟钝地做了个假动作。
然后他再没看我,转身走掉。
这个夜晚格外漫长。
他把重要的宾客都敬完了,最后人家连赞叹的话都说不出来。他看去并不忧伤,微笑着和别人敬酒,不像在自残。所以,没人认为他醉了。人们只是睁大眼睛,哑口无言。
估计过不了几天,江湖上对重莲的酒量又有惊天动地的传言。
最后一个人敬完,步疏挽着重莲走向洞房了。
他又一次从我面前走过去,却没有再看我。
两个人的身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回廊中,大红缦布下。
我在尽量让自己不要多想。可是我知道他已成亲。
这一夜过后,他便是别人的丈夫,他便要与别人白头偕老了。
半个时辰后,人群已经醉得差不多了。几个酒鬼在那里念念有词:
“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这重莲才二十来岁就娶了最美的女人,我说,女人要看外貌也可以。看我,除了眼睛小了点鼻子肥了点脸大了点头发少了点,似乎也没什么缺点。”
缺右眼在他旁边一坐:
“那我和林二少岂不只是缺了眼睛?”
“人家林二少缺了眼叫邪气,你是憋气。他就是俩眼都缺了都有女人围着爱。”
“兄弟是手足,女人是衣服。女人咋了?”
“请叫我祼奔几十年的千手观音。”
我坐在旁边和他们阴阳怪气地乱笑,发现很久老娘都没来拧我的耳朵,觉得有些奇怪,一抬头,看到所有人都看着门口。
人们吃惊,并不是因为死人复活。而是因为这个人腿上的六尾火狐。
六尾火狐只有三条。三条里有两条又是女的。
所有人都还处于呆滞状态,林轩凤已经朝众人拱手:
“在下来迟,对不住各位英雄。”
他相当自在优雅地走到我们身边。意料之中,我听到楼颦珂酒杯摔碎的声音。
缺右眼的眉头皱成一团。
林轩凤走到我身边坐下,完全无视别人的注视,冲我眨眨眼:“我速度快吧?”
“你是飞过去的不成?”
“所有随从都损了。速度当然快。”
“怎么回事?任务完成了么?”
“完成了。不提这个。你知道不知道剑神陵的事?”
别人的视线几乎在他身上灼出几百个洞,我都觉得不大自在,他却没有反应。
“说那有什么宝剑,我没什么兴趣。”
“你不想去?”林轩凤又眨眨眼睛,一只手就伸到桌子底下,握住我那里。我顿时精神抖擞打了个哆嗦,拍掉他的手:“喂喂,人很多。”
“能否拿到剑无所谓,我们可以一路上找点好玩的事做。”
“好啊。”我朝他笑笑。
“笑得真假。”林轩凤乜斜我一眼,小声说,“凰弟,你不准想别人。”
我给他麻得浑身颤抖。坐旁边的缺右眼也忍不住骂娘了。
林轩凤用手撑着下巴,笑容柔柔的,眼神也是分外媚人。只是,我的精神完全无法集中。
我站起来,拍拍裤子:
“我去茅厕,一会回来。”
月朗星稀,平湖春园皎白一片。拐了几个弯,进入茅厕,我解开裤带,却摸到裤子上湿润一片。
我正觉得自己发情期到了,却闻到一股腥味。
不是那种腥。
我急忙冲出去,在月光下一看裤子。
——一片猩红。
我慌了,连忙跑回去。却听到花丛中有人轻轻咳嗽。我拨开花丛,看到尾随而来的林轩凤,还有他满口的血。
我抱住他的肩,急道:“怎么回事?谁下的手?”
“没事,没事。”他摸摸我的头,轻轻搂住我,“我们在一起就很好。”
“是谁?告诉我。”
“不要问了,那些不重要。”他声音越来越微弱,“这几年,我没有哪一天不会想到你。你看看,我们分开这么多年,还不曾像现在这样亲密过。如果你喜欢重莲,我无所谓的。只要他给我留一点空间和你在一起,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我的心顿时凉下来。
“……是他?”
“别问了,乖。”他拍拍我的头,“去给他说,我不介意你和他在一起。男人有个三妻四妾,没有什么关系。和他商量一下,他当大的,我当小——”
我捂住他的嘴,恼道:“他伤的你,对不对?点头或者摇头。”
林轩凤的眼神很温柔。他却不作任何反应。
“那好,现在你一句话都不要说,好好休息。”
他点点头,一副很听话的样子。
我送林轩凤回客房,替他清洗了血迹,换衣喂药,守着他睡着。
直到凌晨,我才出去。
天刚破晓。
平湖春园的红莲盛开着,如同寂夜中女人飘散的衣裙,美艳而不祥。
一定要和重莲撕破脸说话。不然林轩凤的性命有危险。可是怎么说,我根本不知道。只知道一路冲向他的后院,打算守在门口等他出来。
可是刚走到一半,我就停住脚步。
湖心的小亭中,有一道红色的身影。
重莲的新郎装半解,露出白色的里衣。红衫长长垂落在地上,随着散开的长发,几乎要和满世界的红莲连成一片。
他安静地坐在亭中,手中提着一个酒坛子,脚底滚满了酒坛子。另一只手正握着一支簪,细细地拨弄着。
一支金簪,上面一朵红玉雕的莲花。
开始想做的事无法完成了。我根本无法再前进一步。
我想离开,可是,无法不看他。
他脚下的酒坛子轻轻滚动,碰撞出叮咚的声音,伴着画楼上的箫声。轻灵而又遥远,让我想起了一些熟悉的声音。
像是我和他依偎时,他在我耳边呼唤的声音。
像那个夜晚,他在星月下摇晃着小小的枝条,轻轻地说着:凰儿,这是凤凰竹的竹叶。
而夜晚已经结束。
真是一个漫长的夜晚。
漫长而又艰难。就像一个人从出生,到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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