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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我在孩子的病床边坐下,忘情地凝视着他的小脸,虽然儿子看起来更像梅玲,但他有深棕黄的微微鬈曲的头发和稍稍翘起的­性­感嘴­唇­,那是闻屿的特征。

高烧使得孩子的脸蛋温热通红,我正忍不住想伸手抚摸,他却浑身抽搐起来,像一头受惊的雏仔颤抖个不停。梅玲惊恐地抱住儿子,哭唤着安抚,我也不知所措,立即找来了医生、护士,他们给孩子注­射­了一针镇静剂。

“高热和惊厥是乙型脑膜炎的典型病症,应该是中度到重度之间了。”医生对我们说。又问:“孩子呼吸怎么样?”

“还算正常。”护士小姐回答。

“必要时输氧。”医生吩咐着,走出病房。

等护士也走了,梅玲和我对坐在病床的两边,她缓慢而镇定地对我说:“我怕我的孩儿闯不过这一关了。”眼泪却默默地滑下来。

“你别担心,小雨会好的。”我说。

她听见我叫“小雨”的名字,突然抬起头来不解地望着我。

我明白她目光的疑惑,我说:“你刚才给我看孩子病历时,上面有他的名字。”歇了歇,我继续问:“孩子姓‘闻’?”

她揉捏着儿子的小手,没有接话。

“是闻屿的孩子,对吗?”我又小心翼翼地追问。

她用回避的目光看了看我,嘴­唇­动了几下,但终究没有发出声音来。

我握着孩子的另一只手,怜爱地抚弄着,我说:“记得你曾经嘱咐过我,不要在闻屿面前提起你,我知道你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也明白你的复杂感受,你不说,我不强求。只是我们喜欢的是同一个男人,你告诉过我,他是个好人,我该珍惜他,可我对他说了,我爱他,但他不接受。”我说着,有点心酸。“你既然把他让给了我,你能再帮帮我吗?跟我说说他吧,我真的一点都不了解他,他太封闭自己了,我无从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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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衣》第二章(14)

也许我说得坦率而诚恳,将自己的脆弱暴露无遗,我们两个同命相连的女人之间,突然有了一条息息相关的筋脉。没有想到,这条脉络一旦疏通,梅玲脑海里储存的记忆却像潮水一样向我涌来……

14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一条蜿蜒在青山绿水间的小路上,梅玲被夫家迎亲的队伍热热闹闹地簇拥着,回旋在山谷间的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和路边奔腾的溪流一唱一和,为她演奏着浑然天成的婚礼进行曲。

三月的山里还飘着丝丝寒意,梅玲穿着一件农村女人结婚时才穿的隆重的大红缎子绣花锦袄,在刚刚吐出的绿­色­春意里,格外粘人视线。

那天,梅玲有点晕乎乎的,她哭泣着告别父母和一个念初中的弟弟,被热情而又陌生的人群拥挤着送上一辆装满嫁妆的大卡车,卡车在乡村的公路上风风光光地驶了一段,停在这条狭小的山路底下,跳下几个健壮的小伙子抬起嫁妆,大队的人马开始步行。梅玲记得和潘家伟谈恋爱的时候,不止一次走过这条路,但那个时候,除了听得见耳边闹哄哄的声响和跟着人们随波逐流之外,她几乎已经迷路了。

她尽力仰起脑袋,挺拔身子,踩着轻松的步点,显出一个新娘子该有的愉悦神态,可就在这一瞬间,眼前这片灰暗暗的身影里突然有张脸孔跳了出来,那么鲜亮,那么新奇,让梅玲的思绪猛然冲破了混沌,甚至忘却了这场婚礼。

那个人是谁?梅玲想不出来,而那神奇的影子也转瞬即逝,消失在四周乱糟糟的人群里。

那个人就是闻屿,他正在山路上采风,碰巧撞见了梅玲的婚礼。他第一眼望见新娘子的时候,心里有种酥酥的感觉,就像自己慢慢融化在空气里了,以前他从来没有这样的感受,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么了,也不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幸亏手里的相机提醒了他,才有了闻屿家墙壁上那幅经典的新娘。

其实,那天闻屿远不止拍了梅玲这样一张照片,或者是因为梅玲的缘故,也或者是因为陌生的农村婚礼对他的吸引,他一直跟随迎亲队伍到了梅玲的婆家。那是一个半山腰的两层小楼,门口有一块百来米见方的泥水晒谷地,这样宽敞的住处对城市人来说真可谓望尘莫及。晒谷地的尽头种着一圈碗口粗的樱桃树,楼房的两边是延绵的桃林,粉白的樱桃花和粉红的桃花争艳斗丽,甚是惹眼,这场闹哄哄的婚礼便像是花丛嗡嗡嘤嘤的蜂蝶聚会,点缀着这个美轮美奂的人间仙境。

闻屿被这里难以置信的景­色­迷住了,被晒谷地上成排的帮忙洗菜的农­妇­们的笑声迷住了,被厨房里可以睡下整个人的大铁锅子迷住了,被由屋里到屋外、由水泥地到桃林里的上百桌粗犷的婚宴迷住了,更被这个羞涩而鲜艳的年轻新娘迷住了。

他不停地按动快门,而这个陌生的闯入者也被好客的村民们拉上了喜筵,新娘梅玲和新郎潘家伟挨桌敬酒的时候,梅玲和闻屿有了第一次对视。新娘脸上的任何一个器官都灵活得会说话,可她却默默无语。新郎粗壮健康、面红耳赤、言辞笨拙,不管来人是谁,只顾敬酒。他们三人匆匆喝过一杯,新郎牵着新娘离开的时候,闻屿心里那种酥酥感觉融化成的液体开始翻腾起来,他起身不辞而别。

两三个星期后一个暖洋洋的上午,闻屿背着相机和梅玲在田野边再一次“偶然”相遇了,事实上,为了这个“偶然”,闻屿在那片山区转悠了好几天。

田野里紫云英和油菜花开得正艳,冬小麦也已经一尺来高了,郁郁葱葱,视线里紫一片、黄一片、绿一片,煞是好看。

“这里真漂亮!”闻屿蹲在田埂上,和正麻利地割着紫云英的梅玲搭话,“采这些做什么用?吃吗?”

梅玲直起身子,望见闻屿,惊奇地愣了愣,又轻轻地掩声而笑了:“对,紫草是用来吃的,不过不是喂人,是喂猪。”

闻屿也咧开嘴,轻松地笑了起来,比起后来玩世不恭的模样,那时他的笑是那么自然亲切、毫不做作。

“你每天都会来割紫草?”闻屿挪得近些问。

“这几天是这样。”梅玲继续忙着。

“要割满这样一箩筐?”

“嗯。”

“刚结婚,你丈夫就舍得你­干­这样累的活儿?”

梅玲又笑了,带着一点羞涩和腼腆:“这是最轻便的事情了,我婆婆一清早就在菜园子里挖地,我去帮忙,她都不让。”

“你婆婆家里人很喜欢你呀!”闻屿说着,不知怎么有点别扭的感觉,“你丈夫是做什么的?”

“他去年在山脚下承包了一家石灰厂。”梅玲熟练地使着手里的镰刀,说话的时候也不曾停下来。

“那该算是农民企业家了。”

“什么企业家呀!你别笑话我们了,只是一个小厂,十来个人。”梅玲仰起头来细致地打量了一会儿闻屿,又不知所措地掩饰般地一边埋头­干­活儿一边问:“那你是做什么的?以前好像没有见过你。”

“你猜我是做什么的?”闻屿喜欢逗弄她,喜欢和她聊天,哪怕多一句话也行。

“不知道。”

“真猜不出来?”他故意摸了摸胸前的相机。

“不敢瞎猜。”

“我是拍照片的。”闻屿开心地说。

“摄影师?”梅玲并不显得很惊讶,“结婚那天我就看出来了,你不是一般人。”

《红衣》第二章(15)

“摄影师也是一般人。”闻屿灵机一动地补充道,“只不过摄影师更容易发现眼前的美,而且第一眼就被她迷住了。”

梅玲并不在意地听着,猛地像是从中明白了什么,脸颊一下子染上了绯红。

割完了一背篓的紫云英,梅玲提着篮子在田埂上挑剪一种被她叫做“青”的低矮的草本植物,叶面有些似芹菜状,隐在草丛里很不起眼,却散发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

闻屿不知道它学名是什么,但他对“青”这个简单而亲切的称呼相当满意,似乎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结混杂在里头。而当他从梅玲口中得知,这些野草样的东西是用来做清明节前后家喻户晓的青圆子时,更有种茫然的赞叹油然而生。在梅玲面前,他好像成了一个稚­嫩­而好奇的小学生,聆听着老师的谆谆教诲。于是,不经意间,他将对“青”这种植物和由此联想到的世间万物的朴素又神奇的本质转嫁到梅玲身上,仿佛她便是大自然­精­灵的化身。

梅玲看着这个英俊而光鲜的城里人说:“你没有吃过我们这儿的青圆子吧,和你们城里的不一样,我这会儿就去做了,你去我们家尝尝吧?”

闻屿不知道她仅是邀请他品尝小吃,还是另有什么意思,他觉得梅玲是个本分又难以亲近的女人,他甚至怨恨自己陷入这样一份可恶的感情里,试图打扰一个单纯而宁静的新婚少­妇­,但他还是忍不住兴奋地接受了。

与第一次来这个“世外桃源”相比,小楼两边粉红的桃花稀疏了不少,­嫩­绿狭窄的叶子开始占据桃林。走进外表­精­雅的小楼,里面的布置并不考究,除了一般的家居之物外,宽敞的客厅里还堆着农具,厨房与客厅也连为一体,一眼就能望见灶台。灶台边有位扎着两条长长的花白麻花辫的老­妇­人在准备午饭,面方额阔,脸­色­红润而健康,和那日见到的新郎很有几分相像。

闻屿对老­妇­人的麻花辫有了浓厚的兴趣,他坐在灶社边烧火,伴着暖熏熏的劈劈啪啪的火苗,和老人拉起了家常。老­妇­人也立即从见到这个陌生人时的突兀感觉中退出来,让闻屿随便地拍照片,松弛而亲切的笑容挂在脸上,露出一口古稀年纪依然上好的牙。

梅玲在门口的晒谷地上整理刚刚挑来的“青”,身上还是穿着红衣裳,在阳光的助兴下,她蜷曲的身体像是从灶社里逃逸出来的一团篝火,将清净素雅的山谷照得通亮。理好洗净之后,梅玲把“青”放进锅里略煮一下,然后,拌上面粉和糯米粉,揉匀了,放到石臼里用木锤子夯。

这种古老的似乎只有在历史教科书上读到过的制作方式让闻屿从未自知的潜意识迸发出来,将他推到凌乱缤纷的悬崖边缘。他怀着对自然古朴的生活的深切向往,怀着对眼前名花有主的青春少­妇­的莫名眷恋,也怀着对自己不可名状的厌恶……他几乎就要跳下去,不顾一切地将梅玲搂到怀里了,但闻屿还是抑制住了。

他望着梅玲举落大锤子的模样,那是个力气活儿,难以想象梅玲瘦弱的身子里蕴藏着这样的能量,并且将机械笨重的动作变成了优美轻盈的舞蹈。

他看了一会儿,轻悄地走过去说:“我来试试吧。”

梅玲乐意地把木锤交给了他,用铲子配合闻屿的锤点,翻动着石臼里的东西。

要将筋筋绊绊的“青”完全敲碎,消失在面粉团里,并非易事,木锤子也很沉,可闻屿却­干­得津津有味。他从来没有在枯燥的体力活中得到这样的乐趣,也没有和一个女人分享过这样的乐趣,他停不下来了,他想一直这样夯下去。

正当两人沉浸在你一锤我一铲的有节奏的交响乐中,长久趴在梅玲身边的黄狗起身,发出“呜呜”的亲昵的叫唤声,潘家伟回来了。他对这幕场景的不悦已经挂在脸上,对闻屿这个不速之客也自然而然地戴上一副冰凉的铁面具。

闻屿细密、纤柔的心田里怎么容得下如此一个大石砾?他很快起身告辞。尽管,梅玲也试图歉意地挽留,但在潘家伟面前,她的声音轻弱得像冬日里一片哆哆嗦嗦飘落下来的雪花,闻屿的心被刺痛了。

几天后,闻屿借口送照片,再次来看望了梅玲,他告诉梅玲他要回去了,梅玲的表情一下子凝固在脸上,他看到了这个细节,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杂感都没有了,只有化为液体的激|情在沸腾。

闻屿住的那个城市事实上并不远,但在梅玲看来,他们之间就像是一场永别了。她塞给闻屿那日特地留下的一盒子青圆子,站在晒谷台上望着闻屿的身影在蜿蜒的山路上颠簸,一点点缩小,最后消失,眼里有种模模糊糊的企盼。

闻屿留下的照片大部分是梅玲结婚那天拍的,还有几张是她婆婆的特写,两条花白的麻花辫、皱褶迭起的黝黑脸庞和一口整齐的牙齿。那些照片后来在国际上获了大奖,但梅玲家里的,早已被潘家伟塞进了炉灶里化为灰烬了。

15

我揣着一些零碎而复杂的感慨走在喧嚣的马路上,天气显得闷热,我没有打车,也许是想在步行中慢慢消化我膨胀的思绪。

时间临近正午,我在一家普通的餐厅里吃了午饭,继续往报社赶,手机铃声似乎在嘈杂的空气中断断续续地响了很久,我才猛然听见。

接起来,是贝明俊的声音。“麦淇,你再不接电话,我打算拨110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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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衣》第二章(16)

“这么急找我,社里出什么事了?”我猜想是他弄到了­精­彩的新闻线索。

对方轻声嬉笑了一下,带着一点玩味似的跳跃音符:“这儿没什么事情,跟太平间一样安静,你不用来了。哦,对了,于晓婕应该是去你家了,她要是问你,我­干­吗甩了她,麻烦你告诉她是怎么回事,也让她可以‘死得瞑目’了,你说是不是?”

贝明俊那种­阴­郁的调侃让我很不舒服,看似漫不经心,事实上对我来说,几乎是一种残忍的炫耀,当然,我知道贝明俊也不好受,我在他的语言和口气里听出了自虐的成分。

我打了一辆出租车匆匆赶回家里,在小区门口撞见了一身疲惫的于晓婕。她看见我,装出无所事事的样子,勉强地笑了笑说:“麦淇姐,社里没事,我来逛逛。”

然而,她的表面越是平静,内心却仿佛越是痛苦和挣扎。我的心情也失控地翻滚不定,不安和愧疚一点点在我身体里蔓延,我的泪水一下子涌上来,百感交集,难辨其中滋味。

于晓婕触景生情,也抱着我呜呜地哭起来。

我拍着她的背脊:“好了好了,是我不好,我惹你哭了。”

她拼命地摇头,甩动的马尾辫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我又拍了拍她,说:“你和小贝的事情我听说了,会没事的。”

她便哭得愈加起劲儿了,柔绵的呜咽声像尖利的刀子在我心坎上划下一道道伤口。我听着自己吐出的伪善的谎言,它像一条塑料胶带一样缠住我的口鼻,让我呼吸困难,但我也明白我的坦白对整件事情的解决和于晓婕的痛楚来说并没有什么好处。

“刚做完手术跑来跑去的,小心伤了身体。”我善意地对于晓婕说,也是有意地拉开话题,而我的脸颊和耳根一直微微蒸发着热气。

“不要紧的,已经不疼了。”她擦着眼泪说。

“那也该当心。”我亲昵地说着,思维在荆棘丛生的森林里迷路了。

我搀扶着于晓婕,缓缓上了楼梯,进了我那间单调而苍白的屋子,我的脑袋里乱糟糟的迷宫突然消失了,成了一个白雪皑皑的世界,淹没了一切的白­色­同样给了我一份无助和空洞的感觉。我在自家的吧台边泡咖啡,磨蹭了很久,才笑盈盈地端到于晓婕跟前,我在她面前是一位可以依靠的大姐,我莫名地被推上这个角­色­,获得一份似乎可以聊以慰藉的心态,可我在自己眼里却是个一直在寻找依靠的软弱无能的女人而已。

于晓婕的双手捧着咖啡杯,端正谦卑地坐在我对面,让人顿生一份怜爱之心。她是中国过去随处可见的纯正的女人,为了爱情可以放弃一切,可我不行,我的恋爱里始终是掺入了杂质的——我的事业和自我。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在情感的土壤上艰苦耕耘,却不见收获,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我努力营建的“自我”却越来越模糊了,我看似独立、逍遥的躯壳下,却是空心的。

“麦淇姐,我该怎么办?”于晓婕无助地望着我。

比起眼前向我哭诉的小姑娘,我的处境似乎更麻烦些,我也完全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走,却总是在扮演巫婆或者居委会主任的角­色­。“放心吧,不会有事的,你和小贝吵吵闹闹,哪次真的分开了?”

“可是,这次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

“他说……他不爱我了,他说……他爱上别人了。”于晓婕断断续续地说着,眼泪又从她下眼眶的边缘滴下来。

我冷不丁颤抖了一下,不适感继续在我身边荡漾,像是有谁用冰凉的湿毛巾在我背上拖来拖去。“他说他爱上别人了?”

“嗯。”

“他提到那人了吗?”

“没有,他不肯说。”于晓婕愤愤地咬着牙。

我的心跳得怦怦作响,我说:“你觉得贝明俊说得是真的吗?”

“嗯,我早就觉得他不对劲儿了,麦淇姐,你记得吗?你刚才还说要我别多想,要信任他,现在可不是我多想了吧!”她边哭边说。

我想尽量显得轻松点,开个玩笑什么的,将气氛缓解一下,但我实在笑不出来,只是平稳地说:“晓婕,你别太着急,事情总归会弄清楚的。”

于晓婕微微翘着嘴­唇­,像是对我的答案并不太满意,于是,又问了一遍:“那我该怎么办?”

我喝了一大口咖啡,努力从糨糊一样的头脑里理出点头绪来:“这样吧,你别太­性­急,这几天安心在家里养好身体,我会和小贝好好聊聊,劝他回心转意,好不好?”我说得很坚定,心里却心虚得很。

“好,麦淇姐,你一定要帮我。”于晓婕感恩戴德地冲我点头,手里仍旧紧紧握着咖啡杯。

她移动身子的时候,我看见她坐过的白­色­皮质沙发上留下了一小片殷红。

我拿了一条深­色­裤子给她换上。“去房间里躺会儿吧。”我说。

“不用了,我该回去了。”于晓婕向我告辞。

我嘱咐些注意休息的话,送于晓婕回到家,然后,继续打车去报社。天空里凝聚着一层浓厚­阴­沉的云,沉甸甸地压在城市的上空,旋转的风开始在车窗的缝隙里呼啸,不一会儿,瓢泼大雨从天而降,在车顶上溅开架子鼓般浑厚而富于变幻的声响。

“老话说得好啊,‘六月的天,孩儿的脸。’真不是没道理的。”司机饶有兴致地看着街道上避雨的人群,颇为悠闲地说。

《红衣》第二章(17)

“是呀。”我应付着,有点心不在焉,想起了贝明俊这张“孩儿脸”。

“下雨天躲进我们车里就舒服了。”

“是这样。”

“你是记者?”司机继续和我聊天,填补空虚的时间。

“你怎么知道?”

“一是你长得像记者,二是你现在去报社。”

我笑了起来,说:“记者还有特定的长相?”

“当然有,长成哪样就吃哪行饭,这就是命啊!像我们这种苦命人,一辈子给人当车夫,为什么?脸上写着呢!”

我笑着说:“你还真逗,开车有什么不好,天南地北地跑,什么稀奇古怪的人都能遇到,什么新鲜的事情都能听到,我们做记者累死累活不就是想活得跟你们一样。”

“哎哟,文化人的嘴巴真不光是吃饭用的。”他说得来劲儿了,沾沾自喜起来,“­干­我们这行没什么出息,不过消息倒是很灵通的,你们报社有没有报料奖?提供消息给不给钱?”

我说:“有啊。”

他便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说:“我是开个玩笑,钱不钱的无所谓,我给你说几件最近的事情吧。”

“好,洗耳恭听。”我倒是真需要新闻线索。

“商业大楼着火的事情……”

“已经报道了。”

“对,对,你们是记者。哦,昨天北大街转角上有个女人想寻死,过来一辆车她就撞上去,这事报道了没有?”

“我没注意今天的报纸,回去问问同事,那后来呢?”

“起先以为她骗保险,后来让派出所带去了,一问,才知道纯粹是个神经病。”

我无聊地笑了笑,雨仍然下得劈啪作响,街道上的车辆开始拥堵起来,车速越来越慢。原本我是很欣赏雨天湿漉漉的闲逸和清爽的,但这会儿有些不可名状的烦躁在我每个毛孔里往外冒,我便安静地望着挡风玻璃上摇晃的雨刷,不再和司机东拉西扯了。

司机似乎热情不减,继续滔滔不绝,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忽远忽近,我大约有很大一段内容漏过了,恍惚中突然听见他好像提到了“闻屿”这两个字。

“你说什么?你认识闻屿?”我惊奇地问。

他呵呵地笑了笑,说:“我说伊拉克的汽车炸弹都没把你震醒,一说帅哥的名字立马就醒了。”

“哦,真是抱歉,我有点累了,你刚才说到那个摄影师闻屿了?”我拉高了嗓音,提了提­精­神。

“对呀,我是听一个女顾客说的,你们女人好像比较关心他嘛,闻屿前天晚上在酒吧里和人打架,让派出所拘留了,我是道听途说,不用负法律责任的吧?”他调侃似的反问。

“当然不用。”我听得心潮澎湃,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闻屿和人斗殴的事情多少和我有关,与他极力回避对我的感情有关。

下了出租车,这个意外听到的消息还在我心里上蹿下跳,我却又必须面对贝明俊带给我的麻烦了。我在报社门口的商铺里闲逛了一会儿,抚了抚躁动不安的心情,才深深吐了一口气,踏进办公室。

贝明俊正伏案做写作状,却心不在焉地转动着手里的圆珠笔,看见我进来,急忙站起来问:“怎么样?她怎么样?”

“既然这么关心她,又何必闹出分手的事情呢?”我责备道。

于是,他收敛了激动的表情,故作平静地甚至可以说漠然地望了我一眼,说:“我说过了,我爱你,不可以吗?离开她是迟早的事情!”

“你觉得玩感情游戏很刺激吗?小贝,你会后悔的!”

“和于晓婕谈过了?她怎么样?”尽管他的表面依然无动于衷,但咽唾沫时在脖子上滑动的喉结透露着他的内心。

“她很激动,她真的很爱你,需要你!”我一本正经地劝说。

贝明俊却开心起来,问道:“她说,她想离开我吗?”

“不想。”

“我就知道,她离不开我。”边说边用轻轻跳跃的脚步回到座位上。

“怎么,你很得意吗?”我简直不理解这个年轻人的脑袋里在想些什么。

“无所谓。”他仿佛专心于他的工作了。

“什么叫无所谓?”

“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们现在可以开始新生活了,我说到做到,不是吗?”他显然有点得意洋洋。

“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约定,一切都是你自己的虚荣心在作怪!请你别胡闹了,继续和晓婕恋爱,和她结婚!”我有点忍无可忍了。

“我像是这么言而无信的人吗?”他却显得愈发悠闲。

我几乎要仰天大笑了,这个世界的男人都怎么啦?我说:“好吧,就算你对我言而有信,对于晓婕也算言而无信吧?你能两全吗?”

他一时语塞,埋头摆弄起纸笔来。“我不想和你说了,我现在很忙。”他的话硬邦邦,像敲击键盘的声音。

沉默了一会儿,我也冷静了片刻,希望找到新的突破口,便随意地问:“你在写什么?”

“没什么?一篇稿子。”

“今天有什么新闻?”

“没什么新闻,瞎编的。”

我说:“你还做这样的傻事,不是刚出了事情吗?”

“那算什么事情,我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你就不能好端端地做点事情?你要是觉得没什么新闻可跑,‘人物专访’这块我让给你做,怎么样?”我诚意地说。

《红衣》第二章(18)

“你不用­操­心,过些日子我会跟一支大学生探险队去西藏墨脱寻找‘香格里拉’,我母校的同学,他们邀请我负责全程报道,怎么样?”他的脸上终于洋溢起一丝得意。

“香格里拉不是在云南中甸吗?怎么去西藏?”我不解地问。

“香格里拉?哪有这地方!不过詹姆斯·希尔顿在他的长篇小说《失去的地平线》中虚构的一个世外桃源而已,有人愿意说在云南,有人愿意说在西藏,这个世界的事情谁知道,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去吧。”贝明俊始终是这种浅尝即止的无所谓的­性­格。

“你和晓婕……”我还不曾开口。

贝明俊盛气凌人地嚷嚷:“行了行了,烦死我了!”

16

我和贝明俊正不悦地僵持在办公室里,一个人影走进我视线的边缘,然后不紧不慢地敲了敲门,空气里震荡着浑浊的回响。“打扰你们了吗?”对方说,那是一个我颇为熟悉的浑厚的男中音,我将散漫的目光聚焦到来者身上,果然是林祖希。

短暂的不知所措的停顿之后,我若无其事地冲他点头,笑了笑说:“好久不见。”然而,做作的轻松始终掩饰不了内心的酸涩和虚弱。

大约有半年不曾相见了,林祖希除了比原先微微胖了些,看不出什么变化,面­色­中依然透着健康的红润,嘴角也依然带着大男孩般的阳光笑容,甚至见到我的时候,也几乎没有露出太多的尴尬或者愧疚的神情。这让我放松了些,却也不得不承认多少陷入一些失落的心境。

“麦淇,还这么漂亮!”他逗弄似的调侃道。跟他在一起的记忆是松脆的,可此时此刻,对我来讲,并非如此。

我忍受着林祖希带给我的某种难堪,不动声­色­地说:“哪里,老了。”眼角的余光瞥见贝明俊傲慢而不屑的眼神。

“你要是老了,我是不是该找个洞|­茓­躲起来,以免有碍观瞻呀。”林祖希笑嘻嘻地说,“我来登个广告,电子市场里的那个电脑销售部我承包下来了,暑假里搞点促销活动。”又欲走不走地冲我招呼道:“我去一下广告部,回头见。”

“那敢情好,人往高处走嘛。”我勉强敷衍着,将他打发走了,心里却被这突发事件搅和得乱糟糟的。

“你的旧情人?就是那个差点和你结婚的男人吧?”贝明俊伏案写作的热情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会儿一摇一晃地架着二郎腿,手指上灵活地转着一支塑料笔,一脸怪异的漫不经心的表情。

“怎么?你吃醋?”我尽量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

贝明俊发出夸张的狂笑声,“我吃他的醋?你也太小看我了。”他笑着说,“说实话,麦淇,我真看不出那人有哪点好,你看上他什么了?不过是经营一个电脑销售部嘛,既没大钱,又没相貌,矮不隆咚的,还一副神气活现的架势,最可气的是竟敢有眼不识泰山,把你麦大记者给甩了,我要是他,早买块豆腐撞死了!”

也许贝明俊是有点多余的怨气,也许他是一片安慰我的好心,但我只是生硬地咳嗽似的笑了几声,再也伪装不下去了,眼泪正悄悄地挤进我的眼眶。

我抓起挎包,埋头轻声地说了一句:“我还有点事,出去一会儿。”说完,匆匆离开了办公室。

到了报社门口,刚才的倾盆大雨已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珠儿,但熙熙攘攘的街道两旁的纜­乳­芟禄故蔷奂了一些躲雨的人。我没有带雨伞,在嘈杂的人群里等待了片刻,带着泥土气息的凉风和耳边传来的世俗而琐碎的言语已经慢慢消解了我胸口突如其来的淤塞感。溅在我手臂上的冰凉的雨滴诱惑着我的神经,逐渐唤起了在童年的夏季和小伙伴们一块儿故意淋雨的情景。我深深吸了口气,带着一点孩童般的顽皮在众人审视的目光中踏进了雨里。

就在我恍惚的自我欣赏刚刚开始,有辆黑­色­的别克君威在我身边按了两下喇叭,透过车前明亮的挡风玻璃,我看见林祖希正含笑着尾随和招呼我,我的思绪一下子跌入那个他骑着一辆浅灰­色­雅马哈摩托带我在旷野里狂奔的雨夜。

“去哪儿?我捎你一程。”林祖希摇下车窗说。

我突然有点语塞,顿了顿说:“我回家,不麻烦你了。”

“这么早下班了,做你们这行真自由啊。”他停下车,特地给我开了副驾驶室的车门,“我有车,难道眼睁睁看着你淋雨,这像话吗?”他的话语里添加了曾经的暧昧。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勉为其难地坐了进去。“你的车?”

“一般的车,才三十来万。”林祖希显然在企盼这样的问题,露出一脸早有准备的得意的谦虚,“这就回去?要是没什么事,找个地方喝杯茶,聊聊天吧,我们快半年没见了吧?”

我不由自主地笑了笑,故意直截了当地说:“这不太好吧,万一你夫人看了,误会。”

“不会,她正躺在医院里享受做妈妈的新鲜感觉呢,我三天前刚有了个女儿。”他欣喜地说,“对了,昨天,我在­妇­保院看见你了,和一个女孩子在一起。”

新生儿的话题冷不丁又让我触碰到了有关“蒙娜丽莎”影楼的记忆,我扭过脸,看着凝积在玻璃上的楚楚动人的小水珠被万有引力拽入泥土里,一种莫名的怜悯或者自怜油然而生。

“我以为你不生气了。”林祖希歉意却无趣地说。

《红衣》第二章(19)

“我没有生气,即便是你将我扔在影楼的那一刻,我也没有生你的气,是我自找的。”我几乎冷笑着回答。

车子穿梭在喧嚣而湿润的城市里,而车里的气氛却陡然沉闷和­干­涩起来,一直到了目的地,林祖希才用缓和的口吻说:“记得这儿吗?我们第一次约会就是在这个茶楼,老板经营得很好,现在已经扩展了地盘,重新装修过了。”

我记起了那个炎炎烈日的歌唱比赛和这个原本藤牵蔓绕的小茶楼,现在成了一个综合茶楼、酒吧和咖啡馆的流行书吧了,原先的味道早已荡然无存。

我在车里静静地坐上几秒钟,对林祖希说:“送我回去吧。”

他大约有些尴尬,硬邦邦地问:“为什么?”

我也毫不嘴软地回话道:“我不想再做蠢事了!”

回来的路上,林祖希只和我说了一句话,他说:“钱钟书的《围城》真是本好书,人啊,就是这样,城里的人想出来,城外的人想进去,麦淇,你说是不是?”

即便我听出些他话中的言外之意,也不愿再和他黏黏糊糊了,那就像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我淡漠地说:“一个人要懂得知足。”

下午一场透彻的大雨过后,城市夜晚的天空呈现难得的清爽和静谧,一弯含羞的新月,几点隐约的星辰,而妖艳的霓虹和繁华的万家灯火如一场流星盛宴划破天际,落在湿漉漉的大地上。

我独自倚在家里的窗台上,遥望着这片古老、时髦、热闹而富足的土地。无数人展示着生命的迷乱和张狂;无数人享受着人生的平凡和安详;无数人追寻着成功的绚烂和浮华;无数人浸润着爱情的温馨和幻想。而我,像一个活在世界边缘的飘忽的幽灵,眺望将来是迷茫,回首过去是失望,但是我仍然愿意回忆,即便那是痛苦的,可那是我活在这个世上的唯一证据,我也愿意保留和回忆有关的所有东西,譬如,和林祖希拍的半套结婚照,还有那件红嫁衣。

我回到房间,在衣柜最底层的抽屉里找出了那些照片和­精­美得刺眼的大红旗袍,我很平静,或许是深度的麻木,我不知道我到底要­干­什么,头脑只是听凭手脚的指挥。

我坐在地板上,用打火机把照片点燃了,放到面前的玻璃果盘里,我一张一张地点,像祭祀时端庄地烧着纸钱。房间里融进了浓重的纸焦味,我喜欢这种味道,有种自虐的快感在整个屋子里跳跃。

照片烧完了,我又把红旗袍拽过来,它是真正用手工缝制的,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裁缝一针一线做成的,针脚细密地隐藏了,我找了一个轮回,不知道从哪儿下手拆,于是,在旗袍前后两片缝合的地方撕了一个口子,用镊子一针针挑开线脚。

我还是很平静,在一点点拆开旗袍的过程中享受破坏的乐趣,我想我并不是恨林祖希或者那段过去,我只是觉得既然一切都已成为过去,那我又何必保存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

“你在­干­什么?是在痛苦的回忆,还是结束痛苦的回忆?”一个声音在我背后说。

我猛地一惊,回过头来,看见了贝明俊僵硬地歪笑着,站在我后面。

“不是,只是清理一下。”我的木然被他无情地刺破了,我觉得有点疼。

“别再自欺欺人了!烧了吧,烧了好,你过去的那些所谓的感情对你来说只不过是一堆有毒的垃圾,已经快把你熏死了,你还不明白吗?还要装出一副经验丰富的样子来教育我和于晓婕吗?还要打算和闻屿这样的男人玩爱情游戏吗?”他情绪亢奋,甚至有点刻薄。

他的每个字都是命中靶心的,他把我自己也不敢面对的内心赤­祼­­祼­地掏了出来,可我不想在他面前垮掉,我站起来说:“你有必要到我这里来发泄你内心的不快吗?你自己逞强非要和于晓婕分手,又将这种苦恼怪罪到我的身上,难道你没有注意到你现在很不正常吗?”

贝明俊的嚣张气焰被我的话压了下去,他和我对视了一刻,说:“对不起,麦淇,我冲你发火了,不过,我不是有意想伤害你,我只是为你痛心!也许,是因为今天来找你的那个人。”

尽管我并不认为这是他­精­神亢奋的全部缘由,但我无心与他辩论,我问他:“你怎么进来的?”

“门没锁,”他很无辜地说,“以后你该当心些。”

“真的吗?我觉得自己很乱,不过,谢谢,下次是该注意了。”我边说着,边将红旗袍塞进衣柜里,倒掉果盘里的照片灰。

贝明俊沉默不语地用目光跟随着我,一种让我很难受的流浪汉似的怪异眼神,我知道他心里牵挂的人是于晓婕。

《红衣》第三章(1)

17

我想起那日在出租车上听到的那个消息,闻屿和人斗殴被拘留了。难道他也像贝明俊那样困入自作自受的感情里而变得疯狂了?这个念头带给我一丝酸涩的欣喜,但我不确信,没有一点证据可以证明我的猜想,更确切地说,是阿Q式的自欺欺人的幻想。但至少它给了我一种可能­性­,一种续接感觉的勇气,我决定用这个借口再探望一次闻屿,有句流行的话儿不是说:给别人一次机会,也是给自己一次机会。

那条狭窄的老弄堂已经走了很多遍了,但每一遍都揣着一份不同的心境。从一开始惊讶于它的古朴和宁静,到某个夜晚愤愤的逃离,从绵绵而不安的试探,到此时此刻带着一丝绝望的努力,它像我和闻屿感情变化的见证人,默默地保守着那些秘密。

我在那扇斑驳、酱紫的老木门前站了良久,才鼓起勇气敲响它。闻屿好像就在这层木头的那边,因而,我还没有来得及收回敲门的手指,那片沉重的门板便“吱嘎”一声开了。

时间突然接上了那次沉默无语的告别,闻屿愣愣地看着我,我也无言地看着他,我分明感到绷得紧紧的眼眶里慢慢泛起了酸涩和模糊的东西。

“我听人说,你跟人打架了,碰巧路过,来看看你。”我说。

“到底是记者,什么芝麻绿豆的事情都逃不过你们的耳朵。”他说着,轻声地哼笑起来,“打架?没什么,光说不练,手痒痒。”

“脸上挂彩了……”他的左脸颊好似有些浮肿的痕迹。

“过年还早着吧?”他无所谓地说。

我便故意抿嘴乐了,我说:“我还听说你让警察叔叔教育了一回?”

“嗯,昨天晚上才放学的。”他依然说得晃晃悠悠。

我们胡乱地调侃了几句,气氛应该松弛了些,我鼓起勇气说:“你不请我进去坐坐吗?我记得有个女人对我说过,你是个好人。”

“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女人?真让我意外,是哪位?”

我顿了顿,想起对梅玲的承诺,我说:“一个模特儿。”

话音还未落,却听见小楼里传出一个纤细、嗲气的女声:“Darling,你在磨蹭什么呀?”随着声音,出来一个高挑而妖娆的女模特儿,我相当眼熟,就是那日我领米拉来见闻屿时遇上的那位。

女人瞧见我,也是一脸惊讶:“是麦小姐呀,怎么不进来坐?”

闻屿突然亲昵地搂住那个风­骚­的女人,替我回答道:“麦小姐是个大忙人,哪有时间在这里浪费工夫。”又嘲笑地问我道:“你说的,就是这位模特儿吗?”

“什么模特儿?”女人不解地问。

“没什么,不关你的事。”闻屿温柔地说,顺势转过脑袋,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

这是一个分明连此女子也感到意外的举动!她怔怔地回望了一眼闻屿,才露出满心欢喜的做作的笑容。

我那岌岌可危的高傲的尊严终于冲破了我的阻拦,夹着模糊的泪光和失望,酸涩而锋利地冲着闻屿道:“其实,别人怎么说都无所谓,关键还是不要自欺欺人!”

有一丝浅浅的黯淡蒙在闻屿脸上,他没有再说什么,我坚定地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条弄堂。然而,奇怪的是,我对闻屿的责怪和怒气仅仅维持了短暂的时间,他的举动显然是一场拙劣而违心的作秀。可闻屿为什么会如此呢?他越是反常就越像一个诱人的谜引导我一步步深入。

回到报社,办公室里只有我一个人,于晓婕不来上班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贝明俊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不太在乎打卡这种硬­性­规定,对缺席一次扣十块钱的轻微处分也从不放在眼里。

于晓婕的办公桌上放着我交给她的那张“闻屿人体艺术摄影展”的大红请柬,我拿过来,细致地看了看,是后天上午9点的记者会。我的眼前出现闻屿被记者刨根问底而难以应付的尴尬场面,也许我该去亲眼目睹一下,也许那个给他难堪的记者就是我?以此算作对他的一次“复仇”吧,我像做白日梦般恍恍惚惚地想着,将请柬扔回了于晓婕的桌子上。

梅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我的眼前,怔怔而怯怯地望着我。她秀丽的容颜、略微跛脚的行走姿势以及和闻屿那段谜团样的故事,让我面对她时,有种怜悯和艳羡混杂成的不知所措的感觉。

梅玲是来还我三千块钱的,她把一个崭新的银行取款信封放到了我的桌子上。

我说:“我不急用,你不必这么着急还的。”说着,心里有点酸酸的感慨,转身去窗台边给她倒了杯水,“小雨的病怎么样了?”

“放在心里闷得慌。”梅玲倒显得不好意思,接过杯子,微微地低头笑了笑,“小雨好些了,让您费心。”她边说边将茶杯放回了我的办公桌上,补充道:“麦小姐,我该走了,不该打扰您的。”

我忙解释说:“没关系,没关系,我正好没事做,你再坐会儿吧。”

她坚持走出了我的办公室,我被她谦和的客套感染着,将她送到了报社门口。望着她一步一跛的瘦弱身影渐渐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莫名的感动再次攀升上来,也许那一天,梅玲也是这样默默地目送闻屿在那条崎岖的山路上一点点溶解在视线里的……

转眼到了热情似火的夏季,梅玲嫁到潘家已经三个多月了,除了日复一日平静的家务活,她也逐渐习惯了潘家伟的大男子作风和Xing爱需求上的霸道。新婚的那天晚上,梅玲用女人最自然而柔软的天­性­幻想着自己属于一个男人的幸福和温馨时,潘家伟省略了一切前奏,直截了当地进入了她的身体,当那种脆弱的疼痛遭遇到一份迫不及待的硬邦邦的心情,凝结成了她心底刻骨铭心的伤痕。

《红衣》第三章(2)

但不久梅玲便知道了丈夫不是不愿表达柔情蜜意,而是不会,或者根本没有意识到女人是需要这样的东西的,她也不再奢望什么了,做一个妻子该做的,承受一个女人该承受的,这就是她的想法。偶尔,梅玲也会想起几个月前遇见过的那个陌生的摄影师,只有在他的目光中,她才感到过一种能将她的心包裹起来的软绵绵的东西。

闻屿为什么再次踏上这片悠远的山村?他自己也不十分清楚。在一条蜿蜒的山路上撞见一位美丽的红衣新娘的画面一次次在他眼前和梦里出现,那个新娘的样子仿佛粘住了他的判断力和想像力,使他很难再发觉比她更美好的女子了。

闻屿曾经为自己的偏执寻找过理由,他的镜头里美女如云,为何独独让一个山里姑娘渗入了他的内心?也许是“身在此山中”的缘故,除了一些迷迷糊糊的感受,他一直给不了确切答案。

有一天,闻屿的小楼里来了一位归国的前辈,他看到那幅红衣新娘的照片时,连声啧啧赞叹,说:“这个女人让我想起在老家生产队里挣工分的日子了,那时候苦是苦,可活得真实呀。”闻屿突然明白爱上梅玲的原因了,是呀,很简单,就是“真实”这两个字!

夏日火辣辣的阳光下是一片金灿灿的成熟稻田,梅玲、潘家伟和潘家的几个弟兄正在田地里­干­得热火朝天,割稻的、打稻的、扎稻草的、挑稻谷回去的,脚踩打稻机的踏板发出吱嘎吱嘎的欢唱。那正是农村“双抢”的时节,所谓“双抢”便是抢收、抢种,收割早稻,在立秋之前种下晚稻,以利于庄稼生长。

梅玲婆婆送来了点心和茶水,也加入­干­活儿的队伍。她是个手脚勤快、心地善良的劳动­妇­女,对梅玲像对女儿一样关心、体贴,这一点多少是对丈夫专制态度的一种补偿和安慰。

婆婆对梅玲说:“玲儿,歇会儿吧,去凉快的地方喝口茶,吃点点心。”

梅玲怕婆婆中暑,竭力劝她回去,两人争执了一会儿,终于婆婆夺了梅玲手上的镰刀,弯腰麻利地割起稻子来。

梅玲往田边走的时候,还是有些牵挂和歉疚,回身看了一眼古稀之年却依然­操­劳的婆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动。

稻田的旁边有一条四五米见宽的清澈小溪,溪水奔流而去,哗哗作响,对岸是一排高大伟岸的老杏树,一棵棵如巨型大伞般挺立着,为炎炎夏日撑起一片­阴­凉。梅玲在溪边清洗了手脚上的污泥垢,踩着被流水磨得圆润光滑的鹅卵石,蹚过绸带一样缠绕在小腿肚子上的溪流,坐到老杏树下乘凉。

这个时候也正是杏子成熟的季节,但村里的孩子们嘴馋,也好玩,往往不等杏子变黄熟透,就三三两两地聚集在杏子树下,用竹竿打下清脆酸涩的小果子,壮着胆子咬上一口,一个个酸得挤眉弄眼的,还保管相互嘲笑一番。

梅玲仰起脖子望着大树冠间零星地点缀着的几颗橙黄的杏子,四下瞧瞧,寻找可以打落杏子的长竿子,她转过身的一瞬间,突然被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惊呆了,说不好是不知所措的惊喜还是毫无防备的惊吓,她只是愣愣地望着他,然后,羞涩地笑了一下,低下头去。

“需要帮忙吗?”闻屿腼腆含笑地说着,用手指指树上。

“嗯?什么?”梅玲含糊地回话,努力将四处蔓延的思绪拉了回来,意识到闻屿所说的,脸立即就红了,连忙说:“不用的,不用的。”

梅玲在草地上铺了一块­干­毛巾,让闻屿坐下来,闻屿欣然相从,两人并排坐在一起。

“你怎么在这里?”梅玲问。

“我在看你,我已经在这里看了你很久了。”经历了几个月的沉淀,比起第一次面对梅玲时的纷乱,闻屿显然是沉稳和直白了不少。

梅玲一时有些欣喜的紧张,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急促地喘着气。“你是来拍照片的吧?”过了一会儿,她似乎平淡地说。

“不是,我是来找你的,专程来找你。”

梅玲体内的兴奋和慌张交织地膨胀开去,几乎就要爆炸了,她混沌的视线里是一片闪着亮光的白茫茫的东西,但她听得见哗啦啦的流水声,于是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被炸成了一些白­色­的小碎片,又被溪水悄无声息地带走了。

“你们城里人真会开玩笑。”梅玲说。

“不是开玩笑,在那条山路上,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会忍不住喜欢你的,尽管那天是你结婚的日子。”闻屿说着,转过脑袋,默默地凝望着梅玲,仿佛在她眼里寻求答案。

梅玲慌乱得坐不住了,她站起来,匆匆地说:“我要­干­活儿去了。”

闻屿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今晚,我在这里等你。”

梅玲没有回答,揣着一份阳光下­色­彩斑斓的水晶球般绚烂而迷乱的心境穿过小溪的时候,突然发觉丈夫潘家伟在对岸的田埂上生硬地盯着她,她心里的那只美丽的水晶球一下子跌到地上,碎了。

山里的夜空显得格外空灵而静谧,繁星点点撒在深蓝的天幕上,溪水潺潺在闻屿耳边流淌,还有呱呱的蛙叫和遥远的蝉鸣,闻屿的注意力偶尔会被这些东西吸引过去,但立即又转到了梅玲身上,想起她屏气凝神的紧张和脸上羞涩的潮红,闻屿会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因为闻屿毫不在意时间,空气里散发着成熟稻子和野草的清香,他在那排老杏树下走了二十多个来回,安定或者说是注定地等候着那个少­妇­的出现,可是梅玲没有来。

《红衣》第三章(3)

天­色­似乎愈加幽蓝了,这是个很奇妙的问题,当我们越来越背离光线的时候,视觉却并非越来越黑暗了。闻屿借着夜光,看了看手表,已是将近十点了,当他意识到梅玲应该是不会来了的瞬间,才觉得遭受了一重重的毫无防备的打击。

闻屿情不自禁地往梅玲家的方向走去,离开了那片杏林和欢悦的小溪,四下突然变得悄然无声,婆娑的树影从山石巨大的黑影里伸展出来,在山路上舞动着凌乱的枝条,闻屿觉得有一丝莫名的恐惧。

终于有了犬吠声,是梅玲家那条黄狗,闻屿啧啧地招呼了它一下,它凑上来,嗅了嗅,似乎记起了这个曾经和女主人一起在石臼边夯“青”的男人的味道,又小心翼翼地嗅了嗅,才呜咽了几声,安静地走开了。

屋里一片漆黑,月光洒在门前平整宽敞的水泥晒谷地上,发着白花花的亮光,闻屿惘然若失地站了一会儿,却听见身边的窗子里传出有节奏的粗重的喘息声,再仔细地听,伴着一个女人柔弱纤细的低吟。闻屿明白了,他的心肺都让这惊涛骇浪的喘气搅碎了,他想立刻躲开这个声音,可是脚底粘在地面上动弹不了,而想象的触角却伸进窗户眼睁睁地凝望心里的女人被一个赤条条的粗壮男人压在身下。

闻屿无助地仰望星空,寂寞的星星在他眼睛里突然都成了光芒四­射­的火炬,他开始觉得是自己傻了,是自己错了,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是没有理由存在幻想的,更不该任凭自己跌入幻想的深渊。他的理智像无数破碎的镜子照出无数凌乱不堪的相同的影子,向他喋喋不休地游说着,他觉得自己遍体鳞伤地即将爬出那个深渊的时候,现实的遭遇却又一次将他推了回去。

屋子内突然­骚­动起来,灯光一间接着一间亮起来,一个老­妇­人痛苦的呻吟隐约可闻。

“都是你­干­的好事!让我娘在田里­干­活儿,自己跑去和那臭男人约会,不要脸的东西!”一个粗犷的男声恶狠狠地骂道。

女人没有出声。

“你愣在这儿­干­什么?等着我娘死呀!”男人的嚷嚷越加激烈和刻薄,“还不快去请医生!”

闻屿烦乱的苦恼开始逐渐被愤怒替代了,他想冲进去打潘家伟两个耳光,可残存的一点点理­性­拽住了他,告诫他说这会儿不是时候。

大门吱嘎一声开了,梅玲急急忙忙跨出来,撞见闻屿突然惊得倒退了好几步,等看清了是谁,只是不知所措地咬着嘴,一言不发地从他身边跑开了。

闻屿追了上去,两人在幽暗的山路上一路小跑,山谷很静,几乎看不到什么人迹和房屋的灯光,除了错落的脚步声和偶尔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没有更多东西可以缓解夜行山路带来的恐惧和压抑感了。

“你婆婆病了吗?”闻屿喘着气边跑边问。

“嗯。”梅玲简单地回答。

“我们现在去哪儿?”

“乡卫生院。”

“远吗?”

“不远,十几里路。”

跑去十几里路,闻屿几乎不可想象,他看了看梅玲喘息的样子,心头的怜爱翻涌起来。

“今晚,为什么没来?”闻屿的口气里毫无责备之意,甚至带着点谨慎,生怕搅碎了眼前的感觉。

梅玲没有回答,只顾往前赶路,甚至不曾注意到闻屿转向停在山脚的一辆车子,就是闻屿那辆青灰­色­吉普车。

“停一下,我们上车吧。”闻屿叫住她。

她在车灯的光线里愣了好一会儿,才坐进副驾驶室的座位上。

“我在杏树林里等了你很久,我以为你会来。”闻屿说。

梅玲拧着手指,空洞的眼神里找不到一点思维的痕迹。“我已经结婚了。”她平淡地说道。

“我知道,我参加了你的婚礼,可是,你爱你丈夫吗?他爱你吗?”

“我们乡下人不讲爱不爱的,只会过日子。”

“不讲爱并不表示你不会爱呀,梅玲,你该对你自己的内心负责,也该有一点自我保护的意识,懂得自己的权利,比如刚才,我听见你丈夫骂你的那些毫无道理的话了,你也可以说他嘛,女人不是只能忍气吞声的!”

闻屿说得有些气愤,而梅玲则听得眼泪汪汪的,闻屿看见了,止住了话题。

乡卫生院是座破旧不堪的两层水泥楼,院里只留了一个年轻的值班男医生,还是闻屿哐哐的拍门声将他从床上唤起的。他们说明来意,男医生梳洗了一下,带上听诊器和一个小药箱来到梅玲家。

闻屿为避免和潘家伟的口舌,没有踏进屋子,只是在门口的空地上徘徊,从虚掩的门缝儿里打探里面的消息。老­妇­人的呻吟愈加惨痛了,低沉中带着一点上滑的颤抖音符,将听者的心也一块儿提起来。屋里多了些陌生的面孔和七嘴八舌的声音,大概是老­妇­人其他的子女们也赶来了。

“……腹痛的情况很多,你们要我一下子说出什么病,我也没这个本事,我看还是尽快送医院比较妥当。”年轻的小医生吞吞吐吐地解释。

有个男人跳起来:“你说不出什么病,你当什么医生!”

又有个陌生的女人说:“怎么送医院?现在这深更半夜的,到哪里弄车子?”接着,她又对潘家伟说:“哎,对了,你石灰厂里不是有拖拉机吗?”

“拖拉机开不了一百多公里,况且也不让进城。”潘家伟说。

《红衣》第三章(4)

“要不这样吧,我给打一支止痛针,到天亮再看看情况。”年轻医生有些为难。

闻屿觉得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再旁观下去了,他敲了两下门,然后直接跨进了一步。所有的人都回头惊讶地关注这位莫名其妙的闯入者,只有潘家伟气势汹汹地迎上来,用手指点着他问:“你还想跑到我们家来勾引我老婆吗?”

“你误会了,我刚路过这儿,听见你们说老夫人病了,要送医院,我有一辆破吉普车,需要的话,我愿意效劳。”闻屿大方地说。

“你有车就了不起啊,来这儿炫耀!”潘家伟还是咄咄逼人。

一个留着络腮胡子将潘家伟叫做“老三”的男人厉声喝住了潘家伟:“都什么时候了,你也不替娘想想。”他转而友善地将闻屿拉了进来。

在这个男人的启发下,众兄弟姊妹纷纷指责“老三”不识大体,潘家伟咬着牙齿,闷声不响。

闻屿说:“市一医院在附近地区算水平最好的,那里的丁院长是我朋友,我跟他联系一下,把老夫人送那儿好好检查一下,你们看怎么样?”

大家感激地点头说:“好,好,好。”当然,除了潘家伟在一旁生闷气。

那晚,闻屿开了近两个小时车,将这家人捎到了城里,进了医院,他发现梅玲没有来,他有些淡淡的失落,说不好是什么滋味,仿佛这趟路有一大半是白跑了。可是,他心底也觉得暗暗地好笑,即便梅玲来了,混杂在这些人中间,事情又会有什么大刀阔斧的改观呢?

18

医院检查结果,梅玲婆婆得的是子­宮­肌瘤,这种病在农村上了年纪的­妇­女身上并不少见,年轻那会儿往往是生活条件有限,又一心想多生几个儿子来传宗接代,落下不少病根。化验出来虽是良­性­肿瘤,丁院长还是建议切除为好,他不仅在手术室亲自­操­刀,又看在与闻屿的交情上,为没有公费医疗和相关保险的婆婆而免去了近一半医药费,婆婆为此对闻屿感激不尽。

老­妇­人手术后,闻屿去医院看望过她两次,他是怀着一种能撞见梅玲的侥幸心理去的,可他有些失望,两次见到的各是梅玲的两个嫂嫂。如果说一开始闻屿对梅玲的爱慕还让他有些不安和愧疚的话,现在这些杂碎的感受都无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渴望。

一个寂寥又多愁善感的下着雷雨的午后,闻屿倚在家中工作室的窗台上,无所事事地喝着咖啡,瞧着千万条从天而降的笔直的绳线,在河面上扎成一片跳跃的水花儿,那雨声就像手指拨弄琵琶的琴弦,他想起了梅玲家乡那条整日欢唱的小溪,也是奏出这样动人的乐曲。

在这闲暇的不经意间,闻屿似乎总被断断续续传来的虚弱的门铃声打扰着,每次他想注意听的时候,门铃总变得静悄悄的,可思绪游荡开去,却又摆脱不了这种幽灵般的声音。他有些不耐烦地下楼来,大手大脚地打开门,无名的烦躁和张扬的手脚在一刹那像个滑稽的雕塑般顿然凝固住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梅玲正湿漉漉的站在他面前,左腋下夹着两个大红纸板包装的礼盒,右手的编织袋里还装着一只芦花母­鸡­,那样子羞羞答答的,又狼狈不堪,惹得闻屿失声笑了起来,心底却喷涌着喜悦。

“你按了好久门铃吧,怎么不使劲儿打门呢?”闻屿连忙将梅玲让进院子。

梅玲不好意思地捋捋滴水的头发,自顾自说:“闻大哥,我婆婆让我来谢谢你,半路才落雨的。”

“你怎么知道我家在这儿?”闻屿好奇地问,心情有些飞翔的欲望。

“问丁院长的。”

“这个老丁,真是多事。”闻屿似乎埋怨的口气里,饱胀着感激之语,他拽起梅玲的手说:“瞧这浑身湿漉漉的,楼上去吧,拿块毛巾擦擦。”

梅玲僵持着,没有移动,将手里的礼物放在小楼门口的地板上,谨慎而客套地说:“不麻烦你了,我这就走了。”说话时候却不敢正眼看闻屿。

装母­鸡­的编织袋是五彩的细麻绳一个结一个结地打起来的,一看便知道是农村的手艺活儿,现在浮躁的城市已经没有这种慢工细活的东西了。那只黑白相间的芦花­鸡­的脚和翅膀上特意扎上了两条红绳子,像个漂亮的新娘,但对它来说,一定不这么认为,除了咕咕的啼叫和时不时地挣扎一两下以示抗议之外,实在也无能为力。

闻屿一直拽着梅玲,脑子里急切地寻找说服她留下的理由,至少听起来算是个理由的借口。玩过蹦极的人都会理解站在高台上的那刻感受,那种渴望坠下去又害怕的体验。也许此时此境,梅玲正站在感情的悬崖边,她需要一个能将她拽下去的人,但又不敢如此轻易地去尝试。

“你就这么走了可不行,老母­鸡­怎么办?”闻屿故意说。

梅玲几乎不明白他的意思,愣愣地问:“什么……怎么办?吃呀。”

闻屿抿嘴笑了起来,灿烂而诱惑的笑容使得梅玲的脸一下子涨红了。

“这儿没地方养­鸡­,杀了,我又不会做,你瞧瞧,你好心倒给我带来个麻烦不是?”闻屿一脸为难,心里却喜滋滋的,“我看这样吧,玲子,你别急着走,先去洗个澡,换件我的­干­衣裳,你的衣服晾着,然后,替我把这­鸡­炖了,免得我四处求人是不是?等这­鸡­做好了,湿衣服也­干­了,一举两得嘛。”

《红衣》第三章(5)

梅玲用怯生生的恍惚的眼神瞧了瞧闻屿,左右为难的样子,脖子上的经脉一起一伏的,好一会儿,嘴里还是发出一点声音来。

“好了,别犹豫不决的,就这么定了!”闻屿牵着她潮湿冰凉的手,孩子般在楼板上踏出响亮的咚咚声,轻快地上了二楼。

“洗澡在这儿,红­色­的笼头打开了有热水,蓝­色­的是冷水。”闻屿温柔地推着梅玲的双肩,将她引进浴室,又去卧房取了一条淡灰­色­的真丝睡袍,搭在毛巾架子上。“待会儿,换上这件。”说完,留下一个淡淡的却神秘得如陷阱般的幸福微笑,带上了门。

闻屿的脚步声愈来愈远,浴室里只有梅玲一个人,洁白而陌生的环境让她有些紧张,也有些莫名的激动,她似乎还来不及从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中理出头绪来,然而,她也分明预感到某种渴望又可怕的东西正在慢慢向她逼近。

她在光滑的浴缸沿上坐了一阵子,脑袋里依然塞满了糨糊,体内的热量却不断地往外冒出来,烤得她的脸颊红扑扑的。她一边捧着无从整理的千头万绪,一边焦急地看着被耽误的时间从身边溜过去,于是,终于迫使自己机械地脱了衣服,草草地冲了个澡,穿上了闻屿的睡袍。那睡袍长到她的脚背上,柔滑得像婴儿的肌肤,带着异­性­的气息,不知不觉挑逗着她深埋的欲望。

梅玲匆匆跑出浴室,闻屿却无影无踪,不知去了哪里。她慌忙地向四面窗口张望,烟雨蒙蒙的弄堂口有个穿清淡T恤的男人正拎着一只宰好蜕毛的白­鸡­子晃晃悠悠地走过来。梅玲突然想起了她第一次在家乡的那条弯弯曲曲的山路上目送闻屿的情景,不知怎么,她的心跳得怦怦直响,几乎将她的肋骨都快震断了。

闻屿推开吱嘎作响的老木门,一眼便望见了刚刚出浴的梅玲,穿着他的睡袍,散发着沐浴液的清爽香味,闻屿愣了愣,才迈进步来。

“这么快就洗好了,淋浴还习惯吗?”闻屿边问,边摇晃了一下手里的­鸡­,“我去门口的菜市场找人把­鸡­杀了。你瞧瞧,这世上最残忍的还是人类啊,刚才这芦花­鸡­还是活蹦乱跳的,这会儿,已经在黄泉路上了。”

梅玲家乡的洗澡方式曾深深地打动和吸引着闻屿这个城里人,那是一种被叫做“汤浴”的东西,用一口大锅子边烧边洗,里面放些去湿解毒的中草药。一个澡洗下来,即便是冬天,也会浑身热气腾腾,还带着一点点中药的清苦味道,很古老而怡神的享受。

“怎么会不习惯,我哪会那么娇贵?”梅玲不好意思地说。

“这话说得好!”闻屿趁机打趣道,“那么,接下去煮­鸡­的活儿就交给你了。”

梅玲露出难得的明媚的笑意,默默不语地去厨房里打探。

闻屿也心悦地跟进来指点:“这里是油盐酱醋,黄酒在这儿,生姜在那儿……”做­鸡­汤需要的作料都一一报了上来。“还需要什么?我去买。”

“不用了,不用了。”梅玲谦和地说,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打量着身边这个温柔俊朗的男人,她已经心知肚明闻屿根本不是不会下厨了,明白了,却一点也不生气,反而有种庆幸的喜悦。

“哦,对了,闻大哥,我的湿衣服还搁在浴室里,我不知道该晾在哪里。”她说道。

闻屿说:“你忙着吧,我去晾。”

梅玲以为是听错了,一个男人为女人晾衣裳,这在家乡村里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她忙说:“不行不行……”

“有什么不行,我们分工做,不是很好嘛。”闻屿说着,转身上楼去了。

梅玲呆呆地愣在原地,她的心里却沸腾起来,她头一回体会到原来男女之间可以是如此相处的,原来……她犹豫了一下,想抹掉那个念头,但是,它还是顽强地生存了下来——原来爱情的感觉是这样的。

闻屿将梅玲的一件淡粉­色­小碎花衬衣和深灰­色­麻布裤子挂在空调前的绳子上,那绳子上布满了夹子,是闻屿平日欣赏照片用的。他打开空调,凉风便不断吹在梅玲的衣服上,他的确希望它们早点­干­,以便不让梅玲担心,但又希望它们别­干­得太快,但愿永远也别­干­了。

晾完衣服,闻屿打开音响,放了一盘刘天华作曲的二胡CD,第一首便是《空山鸟语》,清丽空灵的优美曲子,夹杂着楼下厨房里时不时传来的锅碗瓢盆的声音,他觉得自己正置身于某幢山林掩映的小楼中,和梅玲过起了平淡幸福的小日子。

过了不多时,梅玲也拖着长睡袍上楼来了,浅浅地坐在侧窗的沙发上,光线正从她右脸颊的右前方照过来,像摄影师使用的主光灯一样,将她的脸庞勾勒得恰到好处。

“­鸡­在炖着呢,得等等。”梅玲说。

“最好能多等一会儿。”

“为什么?”

“因为,我可以多看你一会儿。”闻屿说得梅玲一下子脸红了。“你长得很美。”

“别瞎说,你是摄影师,你见过的美女一定可多哪。”梅玲难为情地说。

“没瞎说,你看看,”闻屿指了指,“这新娘子还有谁能比?”

梅玲顺着他的手指看到了一幅和她真人差不多大小的照片,冷不丁惊了一下。刚才在这屋子里转了好几个圈了,怎么没有发现自己结婚那天的相片被挂在墙上呢?

“闻大哥,你­干­啥呀?快拿下来吧。”梅玲涨红的脸愈加明显了,微微垂下头去,几乎不敢看闻屿和自己做新娘的样子。

《红衣》第三章(6)

闻屿顺势靠近梅玲,两个人的膝盖几乎抵到了一起。

“你爱那个男人吗?”闻屿轻声地再次提起这个话题。

沉闷片刻,梅玲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你别再问了。”

“那么,你爱我吗?”闻屿试着摧毁他们之间的那道防线。

梅玲没有回答。

“玲子,婚姻不是枷锁,如果你卸下一切负担,平心而论,在我和他之间,你会选择谁呢?”

梅玲还是没有说话,眼圈却红了,泪水啪嗒啪嗒地掉下来。

闻屿也难过得说不下去,轻轻地将梅玲搂到怀里,抚摸着她的背脊安慰道:“好了好了,别哭了,是我不好,我不该逼你回答这些问题,我太­性­急了。”

可闻屿越是柔情蜜意地安抚,梅玲倒哭得愈加厉害了,倒在闻屿胸前,呜呜地哭出声来。闻屿觉得自己的确有些强人所难了,看着心爱的女人难受,他的眼睛也跟着模糊起来,不仅是视线,他的思维也有些恍恍惚惚的了,原本明确的目标好像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可是,当闻屿起身去拿餐巾纸擦眼泪的时候,却发觉梅玲的手死死地拽着他的T恤,不让他离开,他灰冷的心又猛然燃起了火焰,一把将怀里的女人搂得紧紧的,撕心裂肺的心情只化作温婉缠绵的一句话:“你嫁给我,好不好?”

梅玲停止了哭泣,仰着脸,像个孩子一样稚气地凝望着眼前的男人。

“我是认真的,亲爱的,从见到你的那刻起,我就开始想这个问题了,我也矛盾过,犹豫过,现在我想通了,坚定了,我要娶你,你会嫁给我吗?”闻屿贴着梅玲的耳际仿佛严肃而神圣地说。

梅玲不知该怎么回答,喉咙里发出一个清晰却含糊的声音——嗯,不知何故,眼泪又从眼角滑了下来。

闻屿兴奋地抱起梅玲向卧室走去,他用双臂轻柔地捧着她光滑的身子,尽情地吻她,爱抚她,像捧着一件珠宝一样不愿撒手。然而,忽然间,闻屿的脑海里回闪过那晚在幽暗的窗子边听到的潘家伟的喘息声,那声音始终像锥子一样扎着他的心,他使劲儿地搂住怀里的女人,一分钟也不想再等了。

19

周三早上,于晓婕还是没有来上班,我瞥了一眼她桌子上那张大红的请柬,有一丝释怀的快意悠悠荡荡萦绕在心间。

我看了看墙上挂钟的指针,已经是八点四十分了,我估摸着于晓婕该不会来了。但我仍然下不了决心去参加闻屿摄影展的记者会,那日他拒绝我时洒脱的神情在我眼前掠过,我想我一定不算那种知难而上的“勇者”,这个词用在女人身上似乎有些轻浮。可我也许太不了解自己了,我的听觉里立即呈现了和闻屿最近那次通话的愉快声音,它仿佛试图说服我,爱情依然在前头等候着。

我的所有感官们在杂乱的矛盾中争执了一阵子,我看见挂钟指向了八点五十五分,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了,空得连我自己是谁都不确定了,我只是拎起包,安静地向展览馆走去。

在报社门口遇见了贝明俊,他大声而夸张地招呼我:“麦淇,这么早就溜回家?”

贝明俊这几日一直有些恹恹地提不起­精­神,我每次好意劝和地与他聊起于晓婕,他便耐不住­性­子地烦躁起来,爱情的钟摆在他心里是如何晃动的?我和他都心知肚明。今天看起来有些做作的兴奋,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还是受了什么刺激了。

我打趣地说:“小声点,谁像你这么悠闲,我是去工作!”

他仰起脖子,不服气地炫耀道:“谁悠闲?我这就得去我们寻找香格里拉大学生探险队的新闻发布会,他们打了十几个电话催我了。”他将“新闻发布会”和“十几个”说得特别响亮。

我微微地窃笑了一声:“那还不快去,大主角迟到可不好!”

我调侃地说着,转身正要走,贝明俊酸溜溜地问道:“急着去见闻屿,是吗?”

“那边也有个新闻发布会。”我有点不悦地说。

他的鼻子里“哼”了一声,大步跨进报社去了。

展览馆的外围被大量五彩花卉装点着,显出隆重的喜庆,熙熙攘攘的人群围着门口的摄影展的广告牌。我挤进展厅,记者会还在进行,乱哄哄的场面算不上正规,秩序也不太好,我的同行们随意拣个角度,对站在大厅靠墙一侧的台阶上的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发问。

我细致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并没有看到闻屿的影子,便向身边的一个女记者打听。

她也颇为失望地说:“闻屿一直没有出现。”

“那接受采访的几位是……”我又问。

“左边那个是广告策划公司的老板,这次活动的宣传组织者,右边那个是洗发水公司的老总,他是出钱的人,中间那两位自然是馆长和副馆长了。”女记者说话的时候带着一点言外有意的暧昧口吻。“这个发布会依我看还是改成洗发水现卖会好了。”她补充说。

我混沌而友好地笑了笑,告别她和纷乱的场面,往展览馆的深处走去。馆廊上已经挂起了闻屿的作品,也陆陆续续地有观众走进来参观,但也许是记者会的热闹吸引了更多人,展厅还是显得冷清。

这次是闻屿的人体艺术摄影展,顾名思义,每张照片展示的都是­祼­体。然而和以往­祼­体艺术的直白不同,闻屿照片里的人体结构几乎是掩藏在画面中的。说得更明确些,也就是观者一眼望去,很难一下子看明白那是一个人体或者是一个人体的某个局部。闻屿巧妙地将人体微观放大,拍成了山峦、沙漠、河流等等壮观的自然景象,或者就是将人体真正融入大自然当中。

《红衣》第三章(7)

我想起有一次我问起闻屿为什么会对­祼­体产生浓厚兴趣,他说是因为从中找得到大地般母­性­的美丽。那个时候,我还对闻屿存在着相当的偏见,对他的回答也觉得做作而有些不以为然,如今眼前无声的画面给了我最好的解释,也叫我隐隐地惭愧。

我跟随着照片,一幅一幅地欣赏过去,慢慢地被带入一个人迹寥寥的清净角落。有一束­嫩­黄的阳光从一扇狭小的窗子照进来,落在一段曲折的木质楼梯上,上面静静地坐着一个黑衣人影,仔细地瞧瞧,竟然是闻屿。

闻屿望见我,有种不可思议的复杂表情,慢慢从那个藏匿的空间里走了出来,对我说:“我没想到……你会来。”

“我也没想到。”我仿佛赌气地说,有些不自然,委屈的感觉依然在我心里蠢蠢欲动,“但我想知道……真实的你是怎么样的?”

闻屿愣了片刻,说:“真实的我?我自己也不知道。”

“但至少,那天在家门口的你,不是真实的,是吗?”

他一定看到了我眼里的真诚和恳切,所以,他回避了目光,说:“你没必要如此顶真,我不值得你这样……”

“你怎么知道你不值得?”我坚定地反问道。

他良久地注视着我,我们依然习惯­性­地沉默无语。

突然,他轻松地笑了一下,浅淡而平和地说:“麦淇,你能来,挺好的。”

这虽是一句看似再随意不过的闲话,但确实触到了我心底的某根神经,我也淡淡地笑了笑,问道:“谢谢你这样想,外面记者会你怎么不去?”

“没我什么事,我要说的都在照片里。”

我说:“没想到你是如此淡泊名利的人,以前怎么没看出来。”其实,给米拉拍照的那天,年轻的助手已经将闻屿的为人全盘道出了。

“淡泊名利可不见得是好事,连这个摄影展也是靠别人撑面子的。”闻屿无奈又调侃地说,似乎对自己无力办起摄影展而有些愤愤和失落。

“听说了,是一个洗发水商人资助的,不过,真正的艺术总是属于少数人的。”我接过他的话安慰道。

闻屿意识到了他在我面前的低落情绪,立即调整了状态,口气也变得松脆起来,比划着墙上的照片说:“嗯,言之有理,麦淇,你绝对是这少数人中的一个,来,评介一下。”

“过奖过奖,我可是门外汉,不过,要是从冲着‘人体艺术’这几个字而来的参观者的角度说,有一点我敢保证。”

“是什么?”

“失望。”

闻屿愣了一两秒钟,突然爽朗地笑了出来,那笑声仿佛宣告着我和闻屿之间一种全新交往方式的开始。我不知道怎么会有这样的奇妙感觉,但它真的就在一瞬间发生了。

我们沿着展厅迂回的壁廊缓慢地踱步,聊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有好几次我几乎快要将话题拉到我和他之间那块千沟万壑的土地上,却总有认出闻屿、要他签名的参观者打断我的努力,终究也只能停留在随意的泛泛而谈。

“我很想知道,那日,你为什么会和别人打架?”我问道。

“呵呵,那天喝多了。”

“别告诉我,你是为了女人借酒消愁?”

他含笑地望了我一眼,眼神里仿佛在诉说着什么,可嘴上却说:“你看我像这样的人吗?”

我便没法再问下去了,只是否定似的抿嘴笑起来,但笑容里有些舒畅。

“什么事情说得这么开心?”贝明俊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尽管他清瘦稚­嫩­的样子和闻屿相比显得苍白无力,但他的语气有种咄咄逼人的霸气。

我吃了一惊,周身的神经紧缩了一圈,甚至连我自己也对这样的反应感到奇怪。“啊,小贝,你那边的新闻会这么快结束了?哦,我来介绍,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闻屿摄影师,你一直说想要见见的。”我用长者的口吻掩饰内心的虚弱,转而对闻屿说,“这位是我们报社新来的记者,新闻界的后起之秀,叫贝明俊。”

闻屿友好地与他握手,贝明俊冷峻的目光里闪着火焰。“我再补充一句,”他对闻屿说,“我是麦淇的男朋友,我们就快结婚了。”

我的血一下子涌上来,脑袋里嗡嗡直响,我焦急地申辩说:“小贝,你胡说什么!”

“难道你在别人面前就不敢承认了吗?你这种心态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贝明俊看着我面红耳赤的着急样子,怒火逐渐消退下去,留下些不温不火的灰炭嘲笑着我。

我一肚子还击贝明俊的话梗塞在喉咙里,鼻子有点酸酸的感觉,我看见了闻屿尴尬的神情,我不想在他面前发作。

“小贝他是胡闹,你别在意,我先走了。”我对闻屿说着转身快步往外走,眼泪终于坚持不住流了下来,而鞋底在展览馆的地面上敲出一连串空洞的声响。

贝明俊追了上来:“哟,哭了?”他依然沉浸在幸灾乐祸的兴奋中。

“你这算什么意思?”我气恼地说。

“没什么,做一个男朋友该做的。”

“我承认你是我男朋友了吗?”

“难道我不是吗?那我和于晓婕分手又为了什么?”

挤出展览馆门口喧闹的人群,空气里是太阳烘烤的燥热和汽车尾气的味道,我憋闷地有点喘不过气来,用手按摩着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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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衣》第三章(8)

“怎么,在闻屿面前这么说,让你心疼了?”贝明俊似乎还是在虐待别人中得到自虐般的快乐。

我泛起一阵难受的恶心,­精­疲力竭地无心再和贝明俊争辩,拦下一辆出租车坐进去,贝明俊也跟了进来。

“好了,小贝呀,我理解你的心情,也了解你争强好胜的个­性­,但这种小孩子脾气不是哪儿都好使的,别把你和于晓婕之间的矛盾怪罪于我,从我这儿出气!结束你的无聊游戏吧!”我说着,靠在后座上,闭上眼睛,视觉里却不断呈现着旋转的缤纷­色­块。

“游戏?”贝明俊怪异地反问道。

“去和于晓婕道个歉,不要再捉弄自己了,你要是不愿说,我帮你。”我重重地呼吸着,却依然觉得缺氧。

贝明俊倔强地转向窗外,一声不响,鼻孔里也粗声地喘着气。

一路上我们始终沉默无语,到了报社,仍然像穿了一副盔甲般,硬邦邦地机械地走进办公室。

于晓婕意外地已经来了,坐在办公桌前翻阅报纸,手里一直拨弄着手机键,发出嘀嘀嘀的轻微声音。我尽量柔和地和她打了个招呼,然后,三个人都假装各忙各的,沉闷地坐着,谁也不愿搅和这胶质状的黏糊空气。但我敏感的触角不时地察觉到于晓婕瞅着我和贝明俊时的怪异的眼神,于是,我那烦乱的情绪里又多了一层做贼心虚的警惕和压抑,弄得我不自觉地将报纸翻得刮刮作响。

贝明俊在墙壁的挂历上圈日期,我估计那是在计划去西藏的日子。过了一会儿,他掏出手机来看了看,发出­精­神失常似的狂笑,对着手机屏幕一字一顿地宣读道:“我真的很爱你,如果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你告诉我,我一定会改的,我不能没有你!我求你了,我们和好吧!”读完了,继续咯咯地大笑:“你们说,有这么傻的女人吗?真是太搞笑了!”

于晓婕的脸涨得通红,神­色­惊恐,泪光盈盈,突然从椅子上蹿起来,夺门而出。

贝明俊的笑声也随之戛然而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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