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
草长莺飞,万物并作,转眼已是四年过去。
天赐二年太子出征凯旋,皇帝改元大明,大明元年,年仅十三岁的太子坐上了朝堂,听政议政。
太极殿中,户部尚书林功的声音苍老而有力:“……辽阳于今年春末遇特大洪水,辽阳太守折请拨款十万两。这是辽阳太守所写的赈灾预算,已经户部核算,请陛下定夺。”
奏折由宝德太监从林功手中取来送到皇帝玉案上。玄沐羽并不翻看,转头看向右手边的太子:“澈儿以为呢?”
群臣都将目光转向龙椅的左边边,玄澈正坐在那儿。
自四年前太子北征大胜而归,朝堂之上、大位之左就多出了一张金椅,不日太子上朝坐于其中。能坐在皇帝身边本就是极大的荣耀,更想不到的是自太子出现在大殿上之后,每遇大事,陛下皆问之太子,并往往采纳其意见。久而久之,大家也就明白皇帝的心意。
玄澈道:“由父皇定夺。”
玄沐羽便对林功说:“着户部办理。”
“是。”林功退回列班,忍不住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太子。
退朝之后,皇帝与太子进入上书房办公。
太极殿分中东西三大殿,中殿用于上朝,西殿用于庆典,而东殿则是退朝之后皇帝和大臣们集中办公之处。
东大殿分前后二殿,尚书令、中书侍郎及几位领“参知机要”或“同中书省平章事”衔的臣子都在前殿议事办公,皇帝则在后殿办理朝政,因此后殿也叫上书房。
玄沐羽流连美色,已有多年不曾进入过上书房。但自从太子临朝以来,每日办公时分,玄沐羽就会携太子一同进入上书房。只是玄沐羽依然不管事,一般都是太子领群臣商议各项措施方案,皇帝仅仅是在一旁观看最后再在敕书上签字。
太子的出现给办公带来了一些新变化,比如奏折必须言简意赅,比如在奏折封面贴一个小条子表明主要内容,比如奏折要分类摆放,比如哪些奏折由大臣处理而哪些奏折又由皇帝亲批……这些要求在太子杖责了一位将奏折写得华丽无比却毫无内容的大臣之后,得到了确实地执行。小小的改动确实让政事处理变的轻松许多,大家也就乐得接受这些不损害自身利益又简单易行的小变革了。
玄澈翻看着奏章,不时在上面写下批语,再递交给玄沐羽,玄沐羽并不认真研看,在看过太子的墨批之后写上朱批,就转呈尚书省办理。对玄沐羽来说,能静静看着玄澈的各种模样,才是他来到上书房的最大意义。至于朝政,太子自然会和大臣们商议,用不着他操心。反正十几年来一直是这样的,还有一个令人放心的晏子期撑着呢。
嗯,让太子处理国事果然是聪明的选择。玄沐羽有时会这样夸奖自己。既可以光明正大地天天在一起,又可以名正言顺地做甩手皇帝。
玄澈看得累了,忍不住皱起眉头,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为他轻轻按捏额头。玄澈抬头一看,果然是玄沐羽。四前年不小心被“非礼”又没有反抗之后,这家伙似乎有些爱上拥抱自己的儿子了。
玄澈心想,夏天真热。
“累了就休息吧。”玄沐羽心疼地说,这时候他又有些后悔:让他处理国事果然是太辛苦了。
“可是这些奏章要在上午之前处理完。”玄澈无奈地看着桌面上超过一臂高的文书,又不满地说,“父皇在一边也太清闲了吧。”
玄沐羽笑笑,将玄澈揽入怀中,一边替他按揉太阳|茓,一边说:“我在看你批过的奏章啊。”
玄澈无语了,正想要用委婉的手段挣脱玄沐羽的怀抱,但有人——准确的说,是有只狐狸替他完成了这项艰巨的任务——
一道红色的光芒从屋顶跳下,刚好落在玄沐羽与玄澈之间。定睛一看乃是一只火红的小狐狸。小狐狸拿大尾巴狠狠地扫过玄沐羽的脸,又在玄沐羽手上轻咬一口,发出呜呜的抗议声。
玄澈顺势脱出玄沐羽的怀抱,抱起小狐狸,笑道:“小梅花,你怎么又跑来了?”
被唤作小梅花的红狐狸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泪光闪闪,趴在玄澈怀里呜呜地乱叫。
玄澈道:“浩儿又欺负你了?”
小狐狸忙不迭地点头,提起玄浩就一副仇深似海的劳苦大众模样,又讨好般地在玄澈脖子上舔啊添,一点也没发现身后多了一张黑得跟锅底一样的脸。
玄澈拎起小狐狸不让他舔自己的脖子:“小梅花不闹,我还要做正事。”
“对,太子很忙,你这狐狸不要捣乱。”
玄沐羽适时地Сhā话,同时一把揪起打破他春梦的万恶狐狸,不由分说地往外丢。
玄沐羽用力不小,小狐狸直接变成一道红弧线飞出书桌五米之外,但小狐狸极为灵活,在空中打了两个转就安安稳稳地落了地,一双黑眼睛滴溜溜地转,爪子挥舞起来,冲着玄沐羽呜呜叫嚷,似乎在宣告他的不满。
玄澈无奈摇头,这一人一狐怎么也处不好。
这小梅花就是四年前出宫时在街市上看的那只会跳舞的好色狐狸,本来玄澈已经将他还给杂耍小贩,但不知为何小狐狸又跟上他们,不依不饶缠着玄澈。玄澈见他可爱就带回皇宫养起来。
至于小梅花这个名字却是小狐狸自己取的。小狐狸通人性,玄澈问他什么名字,小狐狸居然跳到书桌上拿爪子沾了墨在纸上写下“梅花”二字,于是玄澈以后就都叫这小家伙作“小梅花”了。
宫里人都喜欢小梅花,偏偏就是玄沐羽和玄浩跟这狐狸不对盘。玄沐羽自不用说,每次想“发展”点什么的时候就会有只狐狸跳出来坏事,正常男人都会愤怒,至于玄浩,一会儿把狐狸前爪拎起来在空中跳舞,一会儿压着狐狸的大尾巴当枕头,虽然在玄澈看来不过是小孩子爱玩,不过在小狐狸看来玄浩简直是一个活动灾难体。
小狐狸一边抗议一边又跑回来跳到玄澈腿上,找了个舒服地姿势仰卧着,用前爪扒住玄澈的手放到自己的肚皮上搔搔。玄澈笑笑,轻柔地抓挠小狐狸的腹部。小狐狸果然露出一副极度惬意的模样,还做一个貌似打哈欠的动作,两眼一阖,竟然躺在玄澈身上睡过去。
玄沐羽恨得那叫一个咬牙切齿,偏偏表露不得,只能在心里把地狱十八酷刑给小狐狸上了一遍又一遍,红烧清蒸炸了再炒炒了再剁,一个也不能放过!
玄沐羽这边浮想联翩,玄澈那边已经开始办公。玄澈一手抚摸着小狐狸,一手执笔写批。玄沐羽被这安静的侧脸吸引了,放弃了对狐狸的恶毒联想,开始欣赏玄澈的模样。
玄澈的五官和玄沐羽有七分相似,只是与玄沐羽华贵流泻的张扬气质不同,玄澈的气质是淡淡的,些许的冷漠,些许的温和,些许的疏离,些许的平静,杂糅出一个温玉般的可人儿。看着这样的一个他,你能感觉到心灵的平静,即使是燥热的夏天也似乎有一缕凉风抚过。
然而这仅仅是安静时的玄澈,玄澈的笑,玄澈的怒,玄澈的哀,他的一举一动都能撼动肺腑,让你暖,让你冷,让你痛。和他在一起你的情绪也被影响了,世间就只剩下这么一道美丽的侧影……
“澈儿……”
“父皇。”
玄沐羽一时不察逸出一声轻唤,却不想刚好对上玄澈回头说话,一时两个人都愣住。玄澈首先回神:“父皇有事吗?”
玄沐羽摇摇头,道:“没什么,怕你太累了。”
玄澈展颜一笑:“没什么,马上就处理完了。只是这里有一份奏折——”玄澈将一份奏折放到玄沐羽面,说,“安王写的。”
玄沐羽眉头皱了皱,对这个兄弟,他的感觉一直很不好,九年前的那番话又不期然地浮上心头——
“只可惜皇兄却不是一个好父皇。”
“将孩子护在羽翼下……皇兄以为自己的羽翼宽厚到可以挡住所有风雨了吗?还是,皇兄根本就不打算让这只小鹰长大呢?只留下一具粉红的肉体,每日雌伏于皇兄身下……”
“呵呵,皇兄不需要这么急着否认。皇兄的目光,臣弟可看得很清楚。”
“皇兄倒不若想想,若是小鹰长大了,想要翱翔天际了,却有一只老鹰挡住了他的视线,你以为这只小鹰……”
“皇兄,您的目光要收敛噢!”
想到那个男人,玄沐羽忍不住握紧了拳头,突然发现玄澈还在看着自己,他不自然地扯出一个笑容,道:“安王说什么?”
玄澈将疑惑藏在心里,说:“安王要拨军款,说是成国蠢蠢欲动。”
“不给!”玄沐羽回答得异常干脆。
玄澈苦笑:“父皇……”
玄沐羽还是说:“不给。”
玄澈想了想,目光落在那道奏折上,幽幽道:“父皇,不如今年之内就处理好这个隐患吧。”
玄沐羽为这个念头心动,看一眼那沉静的眉眼,道:“澈儿看着办就好了。”
“那钱粮要不要给呢……”
玄澈手中的毛笔在砚台上沾了又沾,却迟迟不能下笔,沉默了片刻,他叹出一口气,终于放下笔,靠在椅背上,揉着额头,满脸疲惫。
战争,又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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诱反
中国的古人一向有一种奇怪的观念,就是见不得地方比中央好。若是哪片土地的GDP超过了全国指标,八成会成为出头鸟被打出去,特别是当这片土地属于某个同姓王或异姓王的时候,谋反的大帽子就会扣下来。于是中央猜疑地方,不断试探不断挑衅不断打压,地方本来没有反意的为了生存也不得不反,这便有了一个词,叫做“诱反”。
当年玄沐羽做太子时杀兄弟杀得极狠——这是有原因的,原因就在于他的名字。
古人的名起得很有讲究,其中一条很重要的原则就是以单字为贵。当然,也不是没有例外,比如“傅清川”“晏子期”,不过晏子期出身寒门,而傅曙随是从开国就传承下来的贵族却也是个武将,淼朝的世袭武将多半是有胡人血统——包括开国皇帝自己也有四分之一的胡人血统。所以这两个类人里出现“不那么尊贵”的名字很常见。但是皇家不同。
皇家对名字一事看的很重,一点也不能马虎,因为他们认为名字里蕴含了天道,这关系到他们的统治能否长久,就算淼朝的皇室有一点胡人血统——其实这么多代下来早就稀薄得看不出来了,起名这种事情也是不会乱来的。
可偏偏不知道玄沐羽的父亲抽什么疯,几个孩子的名字都起得好好的,偏偏给玄沐羽起了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名字,以至于玄沐羽虽然是众皇子中最出色的,却因为名字一事不断收到诸位兄弟的嘲笑抨击。玄沐羽心高气傲哪里能受得了这样的嘲讽,而且那时候年少轻狂还不是什么都能看开的年纪,一旦做稳了太子之位便红了眼,大开杀戒,将几个兄弟杀得七零八落。
后来老皇帝看不下去了,找了一个借口把仅存的皇子玄澍赶出了京城,入巴蜀封安王。玄沐羽一时杀不到就停了手,没想到这一停手就停了十几年,安王借着巴蜀之地民生富足又易守难攻,把自己养成了大淼的一匹狼。如今看来,这成为玄沐羽和他皇帝老爸淼安帝一生最大的败笔。
要说的话,或许安王最早筹集兵马的意义仅在于不希望被皇兄一刀切了,但当雪球越滚越大的时候,就谁也无法阻止了。
当朝廷第三次驳回安王请求军款的折子,并附带了一纸要求收回赋税权的敕令的时候,安王终于暴走了。
从四年前太子上朝,要求拨款一律提请预算以来,安王的日子就变得不太好过。预算写粗略了,朝廷名正言顺地驳回;预算写详细了,自己揩油水的机会就少了。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四年来安王的幕僚们从预算制度中摸出了猫腻,油水比之从前也还算丰厚。
可到了今年再次提交预算的时候却被朝廷驳回了,理由是国库空虚,要求缩减军费。于是安王府的幕僚们奋战数日,再次提出一个压缩了金额但油水仍在的预算。没想到朝廷再次驳回,这回理由换成了成国无力起兵,军费仍然过巨。安王此时已经愤怒,打翻三个茶杯,摔了四个花瓶,撕毁了五卷书画,痛斥了六个侍卫之后,终于在幕僚的劝谏下慢慢平息,最终决定再次提请预算。这次预算写的是精炼无比,从最早的三百万两一直缩减到现在的一百万两,安王看着这份短小精悍的预算都要赞叹自己一声:真乃圣人也!
没想到朝廷还是驳回了,这次连理由都不需要,还顺带了一份要求收回百分之五十赋税权的敕令。
当年玄澍封王巴蜀,除了亲王的年俸外,还可获取巴蜀境内百分之十五的赋税。巴蜀物产富饶,百分之十五的赋税不算少,但这些赋税却要负担整个巴蜀境内所有的市政建设和军队给养,再加上巴蜀境内名山大泽、盐铁金银铜锡、别都宫室园囿都不以封,如此一来,真正能进入安王口袋里的银子便不多了。淼安帝当初如此安排也算是颇费苦心,就是希望玄澍能有自保能力的同时又不至于危害中央。
如今朝廷说要收回百分之五十的赋税权,也就是落在安王手里的赋税将不超过全巴蜀赋税的百分之八,即是这样他还是要维持市政和军队。难怪安王要跳脚。
安王暴怒着,甚至已经跨上战马想要冲入军营直接领兵造反。还是他的幕僚司苍死命拦住他,说:“王爷万万不可!朝廷此举就是要逼您起兵啊!”
安王狠狠瞪他一眼,道:“难道本王就要在此隐忍?朝廷收走了一半的赋税,让本王用什么养兵马?与其到时候饿死,还不如现在和他们拼了!”
司苍和另一个幕僚华卫连忙拉住缰绳,华卫道:“还请王爷再隐忍几日,且让属下为王爷做好准备再起兵也不迟啊!”
安王听完这话稍微冷静了一点,但仍是怒道:“要做什么准备?要多久?”
华卫道:“王爷,此处不是说话的地,不如回到书房,待在下与司先生向王爷细细道来?”
安王不是笨蛋,他的情绪已经慢慢平复,当然知道就此起事极为不智,既然华卫给了他一个台阶,他也乐得顺着下来。安王下了马,扔下缰绳,愤愤道:“那本王且听你说说!”
华卫舒出一口气,与司苍对视一笑。若是安王执意不听劝告,难保华卫不会使用暴力让安王“冷静”下来。
进入书房,华卫对安王说:“王爷,我们现在的准备还不够充足,朝廷这纸突然来到的敕令极大地影响了我们的发展计划,而且如果我们按照朝廷所说的返还赋税权,那么我们将没有足够财力支撑兵马给养,最后不得不裁撤军队。”
安王不耐烦道:“华先生说的本王怎么会不知道!”
华卫与司苍相视一眼,司苍微微一笑,道:“王爷莫急,且听司某为王爷说上一番。”
“说!”
“王爷若是此刻起兵则过于仓促:一来兵马不足,不能与朝廷对抗;二来武器匮乏;三来储存的钱粮也不足以支撑整场战争。换句话说,王爷缺的无非是时机、武器和钱粮。”司苍不急不缓的口气很容易让人平静下来,只听他说,“而这三点如今让王爷自己解决,不免有些困难,但我们完全可以假借他人之手为我方造势。”
安王来了兴趣:“此话怎讲?”
司苍道:“先说这时机。我方兵马不足,不能力敌,只能智取。安王可想过平王和怡王?”
安王皱了皱眉头,道:“本王那个两个侄儿?”
“正是。”司苍道,“从四年前开始,平怡二王就与太子交恶,此事可为我所用。”
安王道:“司先生可是说武奴那件事?这又如何?难道你要本王借助这两个人的力量?”安王不屑道,“这两个侄儿本王略知一二。平王有野心没实力,至于怡王,根本就是平王ρi股后面一条虫而已。要他们和太子斗实在太瞧得起他们了!”
司苍道:“太子非常人,要二王与之抗衡自然是不可能。但二位小王爷既然在皇城内,要联络个禁军或者是带几个人进皇宫,与我们的大军来个里应外合的,倒也不难……”
司苍露出诡谲一笑,安王一怔,随即大笑:“司先生果然好计策。只是这平王会不会答应本王?不是传闻他自开府就始终流连勾栏,连早朝都不愿参加,这样的人能成什么事?”
司苍笑道:“王爷放心,这二位小王爷就算不想也得想。太子曾亲口说过绝对不会放过这两位皇兄。看太子近年来的动作,虽然没有明着对二位小王爷下手,但暗里可没少下绊子,如今二位小王爷在朝中可谓孤立无援,依在下之见,只怕不出三年,这二位王爷不要说当个闲散王爷,只怕连消失了都没人会多说一句。太子的手段高妙啊!”
“唔,确实。”安王沉吟片刻,突然想起一事,便道,“太子还不是占着皇兄的宠爱!皇兄的心思……哼哼。”
司苍与华卫交换一个眼色,华卫禁不住问:“王爷,这皇上他……”
安王冷笑道:“二位先生不知道,我这皇兄可是爱上了他的儿子!”
司华二人大吃一惊,刚想再问,却见安王摆摆手道:“本王一时三刻也说不清皇兄他的心思,这些宫闱秘闻二位先生还是不要听的好,要是有风声走漏出去可是大不妙。”
但司苍却认真道:“王爷,在下以为此事并不仅仅是宫闱秘闻这么简单。皇上和太子势大,而且二人都是足智多谋之人,若是用武力强攻,就算我们胜了,恐怕也是惨胜。要扳倒他们决不是强攻这么简单就能完成的。”
安王眼珠子转转:“你的意思是……”
司苍道:“这二人之间的暗昧如果传开了,太子的名声也就毁了,人心可就留不住了……”
安王想了想,却摇头道:“此事难成。皇兄的心思我也只是猜测,十年前在那场夜宴上我隐约察觉他目光不对,便出言试探,但皇兄他毕竟是成了精的狐狸,我拿话激他他虽然不悦,却没有露出更多的破绽。我一直认为这只是他藏得深,但你们也看到了,这十年来皇帝和太子之间的感情虽然异常亲厚,但是也没有什么逾矩之事发生。还有那太子,就算皇兄真有这份心思,太子肯定是一无所知、置身事外,一是太子不是甘于人下之人,二是太子不需要用这种手段向上爬,三是太子不是此道中人,你看他身边那么多美人,他却从未和任何人传过暧昧,太子就是因为这个才受到那么拥趸,有时候我真怀疑太子是不是有什么隐疾,否则那种地方长出的男人怎么可能这么干净。”安王不屑地撇撇嘴,嘲弄道,“你们要知道,宫廷里藏不住秘密的,他们二人若真有什么暧昧,不可能没有一点风声。”
这番话说得司苍也有些为难,但华卫却在一边冷笑道:“王爷勿恼。其实他们之间是否真的有暧昧并不重要,就算皇上根本没有这份心思,就算太子洁身自好,但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就算只是莫须有的罪名也能让他坐实了!”
司苍立刻附和道:“正是如此!”
安王一听这话有道理,刚要赞同,但转念又想到背德乱仑一事影响极坏,太子在公众面前形象之好连安王都要钦佩——你说皇宫中的哪个男人能清心寡欲到那个程度?安王觉得这简直是不可思议,可偏偏那些大臣、儒士、百姓就是吃这套,仿佛男人就是要无欲无求才是顶级的。若是谣言坐实了,太子这么一个高洁无垢的人都只是幻影,安王担心从此玄家失信天下,就算皇位夺来也不安稳,如此想来他便便有些犹豫。
华卫仿佛看穿了安王的心思,又道:“安王不必担心此事殃及池鱼。我们先说这二人狼狈为奸合欢奸淫,等火候才不多了,再说其实太子是被皇帝逼迫,不得不忍辱负重,我们就是为了拯救太子才要起兵杀了那荒淫无道的皇帝,只是我们来得太迟,太子自惭形秽,无颜苟活于世,只好……”华卫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其意不言自明,“到时一切都是顺理成章。”
安王大喜,心想这果然是一条毒计,立刻道:“那这件事就交由你们去办了!”
“是。”司华二人齐声应道。
安王本来要走了,却又想起刚才所议之事,又回头来说:“司先生,话归正题,若是平怡二王愿意共同起事自然好,到时里应外合算是解决了时机问题,那钱粮和兵器又该如何?”说到这里安王的眉头拧出了一个深深的川字,“二位先生可想过多孔弩车该如何对付?这太子拿出的武器可凶悍啊!”
司苍笑道:“王爷请安心,朝廷曾给了我们一百台多孔弩车,几日前经工匠不懈努力研究,已经能仿造了,虽然一次只能齐射七七四十九支箭矢,用过即报废,但已经可以批量制造了!这是今日工匠刚刚报上来的消息,司某还未能与王爷讲,还请王爷恕罪。”
安王大笑:“天助我也,果然是天助我也!司先生无须如此,今日本王暴躁,司先生自然没有进言的机会。”
司苍微微一笑,又说:“至于钱粮之事,我们也找到解决的办法了。”他看一眼华卫,华卫接上话:“日前通川商行的人来与属下说,希望能与王爷合作。那人自称因为自家主子和太子有隙,故而家中产业时常受到朝廷的打击,如今不堪其扰,希望能与王爷共商大事,他愿意提供钱粮,并利用行商之便为王爷提供情报,只希望王爷能在荣登大宝之后给他们提供一个宽松的经商环境。当时朝廷收权之令尚未到来,属下以为商贾之人不足为谋,便没有马上答应,不过现在看来,这通川商行完全是解了我们的后顾之忧!”
“这倒是好。”安王想了想又忧虑道,“只是这通川商行是什么来历?能信任吗?”
“属下也是这么以为,所以派人去查了商行的底细。这是调查的结果。”华卫递上几页纸,“通川商行与我们一向有来往,我们的不少物资都是来自商行,价廉物美。它的东家人称隐公子,具体是何人无人清楚,所有生意都是他手下一个名叫严锦飞的人打理着。这严锦飞原是东宫的人,多年前因为恃宠而骄犯下小错,太子为保全自己而将他废去武功又逐出皇宫,幸得隐公子收留。但严锦飞与太子间隙甚深,多次在公众场合出言不逊,太子虽退让,但还是面露不豫,想来这也是太子打击商行的原因之一。”
安王想起十年前在临澹所见之事,点头道:“所言不错。”顿了顿,又说,“太子城府极深,因为一个少年挑衅而面露不豫,想来心中怒气极大。”
华卫又道:“这通川商行崛起不过十来年,却隐隐有大淼第一商行的势头,其所拥有的酒楼、当铺、商行遍布全国,产业庞大。不要说他财力几何,当是这份力量组成的情报网就不可小觑。”
司苍在一旁也道:“而且这位隐公子人脉极广,他才华横溢,精于各派书法,擅音律,好丹青,通儒释道墨法阴阳纵横各家经典,为人谦和宽容又仗义直疏,在文人和名士大家之间广富盛名,一言一行皆受人推崇。若是隐公子能站在王爷这边,日后王爷登基,他对诸派的抚慰作用也是不可忽略。”
听了这话,安王反而面露有色:“这样的人……”
华卫再说:“又听闻隐公子虽是天纵奇才,却身有残疾,无功名在身也无子孙继业,说来说去也就是一商贾,他日若是此人有异心,王爷也可轻易将其——”华卫抬手做了一个下劈的动作,面上闪过一丝狰狞之色,“那通川商行庞大的家业还不是尽归国库,也杜绝了尾大不掉的隐患。”
“好好好,此乃妙计!”安王抚掌大笑,“二位先生已为本王考虑周全,就按二位先生所言去办的,本王静待二位先生的好消息便可。”
司苍笑道:“那还请王爷稍安勿躁,让司某为王爷写份回复的折子,安抚一下朝廷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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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营
安王回复的折子里很爽快地答应了朝廷的要求,收到这份回复,诸多大臣皆是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万万想不到安王竟然如此平静地就接受了朝廷的要求。想象中,这时候收到的难道不应该是安王起兵造反的消息吗?
“太……太不可思议了!”
班万半天冒出这么一句话,虽然压低了声音,但在安静的书房内还是让人听得清清楚楚,周围不少大臣都不自觉地点头表示赞同。
一位中书侍郎道:“陛下,不如借此机会一举削藩,方可保我大淼今后太平!”
话出口,立马有人附议。
冯宗元却说:“陛下,此时削藩太过急躁,不宜将安王逼的太紧。”
也有人点头称是。
那位中书侍郎道:“陛下对安王宽大,安王今年却越来越狂妄。他私自开铜山铸钱、招兵买马已不是一年两年,正是准备叛乱,不如趁早削了他的封地。”
另一人说:“魏大人此言差矣,朝廷在此时一再压迫安王,岂不是逼着王爷造反?”
魏姓侍郎便道:“诸侯存心造反的话,削地要反,不削地将来也要造反。不如趁现在祸患还小尽早拿下,免得将来安王的势力更加雄厚,祸患更大!”
大臣们争成一片。玄沐羽只是淡然观之,听得烦了便看了一眼太子,却看到后者微微皱起眉头。玄沐羽想了想,便开口道:“晏爱卿以为呢?”
皇帝开口,下面自然一片安静。
晏子期捻着胡子缓缓道:“臣以为削藩一事还需从长计议。”
玄沐羽向太子投去询问的目光,玄澈犹豫了一下,才说:“父皇,儿臣只是担心,皇叔表面恭顺,暗地里却……”
大臣们都凝重了神色。
关于安王和削藩的议论到此为止,在安王没有下一步举动前,这些大臣们也说不出一二三来。
例行办公之后,皇帝与太子在清凉殿一同用膳,当然,小狐狸也不会错过午饭时间。
小狐狸挺着圆鼓鼓的肚皮倒在玄澈腿上,拉着玄澈的手指让他给自己抓挠皮毛。玄澈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小狐狸,另一手执棋,垂目看着棋盘,漂亮的眉头拧出一个小小的疙瘩,似乎在凝神苦思。
玄沐羽见玄澈迟迟不肯落子,便问:“澈儿怎么考虑这么久?”
玄澈轻轻叹气,放下棋子,道:“儿臣在想安王的事。他的反应这样平静,反倒让儿臣担心。”
玄沐羽道:“澈儿的鸟儿们飞不进安王府吗?”
玄澈听得一愣。他心里一直明白玄沐羽知道自己有一个独立的情报系统,就像自己知道对方有一支影子部队一样。只是关于这点,大家都很有默契地不点破,却想不到在这个时候被玄沐羽以这样平静的口气道出。
玄澈一时没反应过来,怔了怔,才摇头道:“并不是飞不进府,而是飞不进书房。那日灰鸽来信与儿臣说,安王收到朝廷敕令时十分愤怒,几乎就要直接起兵,却被他最信任的两位幕僚劝下。他们三人在书房中密谈半日,再出来时安王已是平复了情绪,当晚其中一个幕僚就匆匆离开,看样子似乎是要远行,却不知去了哪里。”
“哦。”玄沐羽点点头,“澈儿是怕那幕僚暗中行事?”
“明枪好躲,暗箭难防。”玄澈抿抿唇,忽道,“父皇的影子也进不了安王府吗?”
玄沐羽说:“朕不知。当年确实放了几个人在安王身边,但后来……消息都由暗影管着,朕很少过问。不若朕找来暗影,澈儿直接问他吧。”
“也好。”
“暗影。”
玄沐羽轻轻唤一声,话音未落就有一黑衣人跪于堂下,那人嗓音低沉,缓缓地说:“参见陛下、太子殿下。”
“起来吧。”玄沐羽说,“把你知道的告诉太子。”
“是。”暗影站起来,对太子抱拳一礼,方道,“禀告太子,安王府内本有三名影子,但现在一人在军中,一人级别不高,还有一人已在多年前身亡。”
玄澈面色淡淡的,看不出思绪。
暗影又说:“前几日在军中那人来消息,称安王已经能够仿制多孔弩车,虽然威力略小,但数量颇多。”
玄澈不屑道:“难道他要用那玩意儿和我对射吗?真好笑!”
玄沐羽见玄澈撇嘴翻白眼的样子甚是有趣,忍不住露出微笑。
暗影道:“安王与通川商行一直来往密切。”
玄澈摇头:“不要管它,它……不是威胁。”
暗影迟疑了一下,道:“可是通川的严锦飞……”
玄澈不答,只问:“你知不知道安王的幕僚司苍去了哪里?”
暗影道:“我们的人跟着他往西去了一段路程,却被甩开了,如今司苍已不知去向。”
玄澈微微蹙眉,自语了一声:“这下麻烦了。”
暗影退下去,玄澈陷入沉默。司苍的去向无人得知,玄澈为此感觉很不好,却无可奈何。玄沐羽劝慰他:“不要这么烦恼了,你的眉毛都快皱成一团了。”说着又坐到玄澈身边,搂着他按揉他的眉头。
玄澈难得温顺地靠在玄沐羽地肩头,闭上眼睛任其抚按。说不上为什么,司苍的消失就像是什么噩耗的前兆,让他心中烦躁不安,虽然面上没有表现,但向来淡定的他已经失了常态。
玄澈突然想到了什么,睁眼说:“父皇,那个锦飞……是儿臣的人。”
“嗯,朕知道了。”
玄沐羽的反应比想象中的还要平淡。
玄澈应了一声,再次闭上眼睛。
脱离掌控的感觉——或许只是多心了……
玄澈在清凉殿休息了一会儿就回了东宫。作为太子,他上午要处理朝政,下午要辅导弟弟学习,晚上还要翻阅林默言整理好的情报,一点也不能得空。
玄澈今天回来迟了,玄浩早已在东宫等候。如今玄浩已长成个俊秀少年,年仅十三岁的他只比玄澈矮了一个头,玄澈无法再让他像树懒一样挂住,玄浩干脆就垫起脚尖,双臂勾上哥哥的脖子贴着身子撒娇。他看到玄澈回来就迫不及待地扑上来,吓得小狐狸从梦中惊醒跳上玄澈的肩膀。
玄浩勾上脖子蹭了蹭又下来,摇晃着玄澈的手,道:“四哥!你答应过今天要陪浩儿练剑的哦!”
玄浩虽然读书不行,武学上却是极有天分,如果不是年龄尚小,内力不足,那绝对是一等一的好手。不过玄澈与他对招向来是一分攻九分守,任玄浩剑法再凌厉诡异也难以突破玄澈的防御,这点让玄浩很挫败了一阵。
玄浩像一头猛虎,张牙舞爪,步步紧逼。玄澈却是一阵风,轻轻地掠过,优雅得不落半点痕迹,令人无法捕捉。但今天玄澈有点心不在焉,好几次玄浩地剑都递到面前了才被他险险拨开。
玄浩猛地停住,将剑往地上一甩,气恼道:“哥!你都不认真!”
玄澈歉然道:“对不起,哥……今天有点心事。”
玄浩眼珠子转转,上来抱住玄澈,道:“哥有什么心事和浩说呀!浩给你分忧!”
“你?你不给我添麻烦就很好了。”玄澈笑道,但他顿了顿,还是说,“最近朝廷和安王的关系比较紧张,我有点担心。”
这话玄浩听得懂也听不懂,他努力垫起脚尖,磨蹭着玄澈的脸颊说:“四哥不用担心,四哥这么厉害,不用怕那个安王。”
玄澈摇头道:“若只是起兵我自然不怕,我是担心安王背地里搞什么小动作……浩儿,你这段时间不要乱跑知道吗?”
玄浩可怜兮兮道:“人家才没有乱跑。”
玄澈敲敲他脑袋:“你还说没有?是谁没事老往禁军里跑,还和人家傅清川打架的?!”
玄浩委屈道:“那不是打架,是和他切磋!切磋!”
“是,切磋了一身瘀青回来!”玄澈稍稍拉开玄浩的衣领,果然露出一片青紫,他轻轻抚过青紫,叹气道,“痛不痛?清川的武艺不知比你好了多少,你没事干嘛招惹他。”
玄浩眯起眼,又是惬意又是幸福地说:“四哥摸了就不痛了!”又说,“我没招惹他呀,他武艺好我才和他打的嘛!四哥和默言不能陪我,苏行之又打不过我,人家一个人练剑很无趣啊!”
玄澈只是摇头。
玄浩说:“五哥每天都在读书,我看他那么努力,那我又不爱读书,干脆就练武喽。以后我和五哥一武一文帮助四哥呀!”
玄澈笑道:“泠说要帮助我我还相信。你?还是算了,就你这一不懂战略二不懂战术的小家伙,你要上战场我哪里敢把军队给你啊!”
“四哥!”玄浩挥舞起拳头,羞恼地大叫,“谁说我不懂的!我现在就去读,我现在就去读!”玄浩突然脸色一转,谄媚道,“四哥教我啊!”
玄澈摇头道:“我教不了你,你若要学,我让傅将军或者其他将军教你。”
“为什么四哥不教我?四哥那么厉害,四哥教我!”
“你要学制造兵器四哥还能教你,你要学战略战术——”玄澈无奈道,“那不是四哥的强项,四哥知道的也不过是书本上的东西,你若要成为名将,需要的是经验,这些只有那些身经百战的将军们才能教你。”
玄浩鼓起腮帮子道:“四哥骗人,当初四哥还不是把雄单和西善打得落花流水?!”
玄澈刮刮玄浩的鼻子,道:“你仔细想想,四哥怎么打败雄单的?铁蒺藜、据马、竹筒、长签、强弓还有多孔弩车,你可见四哥用过什么战术?最后的夜袭、追击和山谷围歼也是郑大将军完成的,四哥可是一点也没有参与。”
玄浩歪着脑袋想了想,说:“可是四哥也说过在绝对的力量前一切阴谋都是无用的啊!”
玄澈说:“所以啊,你若要学兵器制造,我就教你,但这都是理论的东西,你肯定嫌枯燥不爱学。”
玄浩沮丧地撇撇嘴,道:“那我努力练剑,我不带兵,我杀敌就行了!”
“算了吧,哪个将军敢把你堂堂皇子当小兵用啊!”玄澈笑着捏捏玄浩的脸蛋。玄浩不服气道:“谁说没人敢的?四哥让清川傻瓜当将军,他一定把我当小兵用,还会用的不亦乐乎!”
玄澈嘴角抽搐了一下,终于忍不住笑出来,但他也说:“你就别想了,他们真的把你当成小兵用,我也舍不得你,万一出了什么事,你让四哥怎么办?”玄澈笑着说,他完全把玄浩当成个孩子,以他的心理年龄把玄浩看成自己的儿子也不为过,三这么说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这话听在玄浩耳朵里却是另一番滋味,他的心脏扑通扑通地一阵乱跳,窝进玄澈怀里用稚嫩的少年嗓音软软地撒娇:“我就知道,四哥最疼我了……”
玄澈并未在东宫久留,随后就出宫去找傅清川了。
傅清川是傅曙的大儿子,他与太子的孽缘开始于太子进入太学院的第一天。太子因为一只哀怨的大熊而放了空箭,一个大男孩毫无拘束地上来拍打太子的肩膀,一脸悲痛地说:“殿下,我理解你!”于是玄澈就记住这个初次见面就敢拍太子肩膀的男孩——傅清川。
傅清川比玄澈大了三岁。他在拍完太子肩膀后不久就被无云道长看中收去做了徒弟,在青云山上住了八年,练得一身武艺回来。后来傅清川就到了禁军里,现在已经是千骑长了,也不知他是不是远离尘世久了,脑子转不过来,人有些单纯,都二十多的人还敢拍着太子的肩膀说:“嘿,太子,好久不见啊!改天我们切磋切磋呀!”
估计在傅清川口里,“太子”和“澈”两个称呼没有本质区别。
玄澈当然也喜欢这个会用朋友口气和自己说话的大男孩。这时代等级森严,旁人不敢犯上,作为太子自己也要自持身份,就算要表现“谦逊”也要端着架子,虽说这十八年来玄澈也习惯了这种了生活,但偶尔能放松一下他还是很珍惜的。
傅清川今日不当值,他在自家院子里练剑,看到太子来了,竟然提剑而上,一剑直刺递到太子面前。剑风吹起了玄澈的几屡碎发,玄澈只是微微一笑,轻飘飘地荡开身子,避过攻击。
傅清川一招不成便停了手,不快道:“太子,你怎么不接招啊!”
玄澈笑道:“你的招我接不住。”
“太子,你连试都不试就说接不住,太不够意思了!”傅清川一臂勾过玄澈的肩膀,道,“太子上次说要与我过招,结果到现在都没兑现!你这回可是自己送上门来,逃不掉了!快,选把兵器和我打一架!”
玄澈瞄一眼一旁的一排兵器,果然是十八般兵器样样俱全,目光落在一柄软剑上,玄澈心中一动,过去提起剑,暗暗运气将内力注入软剑,但软剑仅仅是颤巍巍地挺了一下便软了下来。玄澈微微摇头,放下了软剑。
傅清川在一旁奇怪道:“太子你怎么选软剑啊?软剑很不好控制的,又没开锋,如果内力不足连舞都舞不起来啊!太子,不是我说啊,你这么年轻,内力肯定不够的。”
玄澈微微一笑,取了一柄普通长剑,道:“我就用长剑吧。”
傅清川自学成归来,其武学造诣放眼朝中年轻一辈无人能敌,而且他不会放水,玄澈一心防守与之周旋方能不败,身形虽然依旧清逸却不似与玄浩对招时那般轻松。终于在百招之后,玄澈一剑使老,让傅清川得了空子直取门面,剑间在玄澈眼前一指处堪堪停住,胜负立时见了分晓。
玄澈笑笑认了输,傅清川虽然获胜但他嫌打得不尽兴并不是很兴奋,傅清川还想再来,玄澈却笑道:“清川,你随我出府吧。”
傅清川听到这话立马高兴道:“好啊!去哪儿?”
“我想去看看禁军和城防军。”
傅清川道:“禁军好说,我带你去就是了,不过城防军要我父亲批准……嗯,不过太子的身份应该可以进去吧。”
玄澈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只说:“那你先带我去禁军看看。”
果然如同傅清川所说,他带着乔装的太子轻易地进了禁军驻守的期门宫。
禁军是专门保卫皇宫的,大约有四千人,最高统帅为禁军统领,又称万骑,下属十六个左右千骑长,每个千骑长下领十个百骑长,至于普通禁军则统称飞骑,等级比一般士兵高上半等。这些士兵是轮流换防,轮到休息了便到东西南北四个期门宫中休息,故而他们又称期门军。
傅清川乃是东门的左千骑长,玄澈乔装成一个普通士兵模样跟在他后面。傅清川亮了招牌,那守门的士兵就将他们二人放了进去。
禁军一般是巡逻一个时辰休息一个时辰,全天候待命。虽然不能要求禁军在休息的时候也绷紧神经,不过如果是在期门宫中聚众赌博似乎也太过了。
一群人围在那儿吆喝,只听了两句玄澈就明白了事由,眉头随即皱起。
傅清川很敏锐地感觉到太子心情的变化,因为是自己率领的禁军,顿时觉得面子上难看,正要上前喝止赌博的人,不想被玄澈拉住。玄澈对他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
他们二人在这群人身后站了一会儿,玄澈突然转身出门,将宫门口的大锣哐哐哐地一阵乱敲。锣声响彻整个东期门宫,顿时整个宫里一片鸡飞狗跳,叫骂声此起彼伏,一会儿你踩了我的脚,一会儿桌子挡了路,折腾了足足一盏茶的时间一个粗糙的列队才渐渐成型。也不只是谁看到了敲锣人,突然大吼一声:“谁他妈的在那儿乱敲的!”
这么一声吼院子里顿时静下来,几百双眼睛盯着玄澈。
又有人叫起来:“你哪来的,只不知规矩,在这儿捣什么乱呢!”
另一人骂道:“他妈的有没有搞错!那锣是能乱敲的?!”
也有人看到自家千骑长黑着脸站在那儿,心知事情不对头,不敢做声。
玄澈缓缓走回傅清川身边,傅清川支吾道:“殿下……”
玄澈冷声道:“这就是禁军?!”
傅清川不敢正视玄澈的眼睛。
玄澈对那些士兵说:“我不爱管你们休息时候在做什么,就看你们光集合花了多少时间?队伍呢?序列呢?在哪里!”
玄澈一声怒喝震得人耳膜生疼,那些士兵还不知道眼前这人究竟是谁,但在气势上已经被压住了。
玄澈森然道:“再看看你们现在的样子,几百个人的气势还比不过我一个人!这就是禁军?!”
“你又是什么人?”一个人不甘心地扯着嗓子喊道。
“你说我是什么人?”
玄澈举起一个黑色玉佩,纁朱绶,赤黄缥绀,赫然是太子印绶!
前面离得近的士兵都看的清清楚楚,想到刚才自己的表现,“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后面的人看到前面的人跪下再看那印绶模样的也知道大事不妙。
“参见太子殿下!”
一地的人呼啦啦地行礼。
玄澈收了腰牌,只对傅清川说:“清川,你可要我治你失职之罪?”
傅清川一愣,慌忙跪下:“属下知罪!”
玄澈冷哼一声,道了声:“跟我来。”便拂袖而去。
傅清川连忙跟上,二人纵马出了皇宫,直奔城防军大营。
作者有话要说:有看到大人怀疑,为什么玄澈小时候睡觉的时候会感觉到玄沐羽的存在,长大了,学武了,反而被夜袭。是不是不合符合逻辑?
E就特地在这章写一个细节说明这个问题。
注意玄澈用软剑时的表现:“暗暗运气将内力注入软剑,但软剑仅仅是颤巍巍地挺了一下便软了下来”。再看第30章玄沐羽用软剑的表现:“手腕一抖,那软剑铿地挺起来”。最后回顾一下傅清川所说的话:“软剑很不好控制的,又没开锋,如果内力不足连舞都舞不起来”。
软剑材料特殊,需要注入内力才能使用,而且使用过中要求内力不能间断,同时软剑是一种不开锋的剑,要用软剑杀人难度可想而知。玄沐羽四年前就可以用软剑轻易杀人,四年后玄澈还不能让软剑挺立,他们二人的功力差距可想而知。玄沐羽的武功完全可以让他掩藏声息而不被人发现。
大人们不妨想一下,玄沐羽这么一个年少征战、战功显赫、杀兄弟毫不手软,又被诸位大臣看好的太子怎么可能不会武功?
E在以前的章节里也埋下过伏笔,第16章的时候,玄澈抱着玄浩经过御花园,不过是远远地多看了一眼玄沐羽,玄沐羽就感觉到了回头,其功力高深匪夷所思;第30章和狐狸的第一篇番外,玄沐羽用指风就把小狐狸弹掉了。
E要让玄沐羽在五十岁之后还能和玄澈哼哼唧唧,怎么可能让他身体“孱弱”呢?大人们不觉得古代保持身体功能彪悍的最好办法就是内功吗?
而且这种内功也是最后结局的一个伏笔,大人们慢慢往下看吧。 ------
逼迫
二人的马离军营还有十多米,那守门的士兵便提起兵器,待到二人行至门前,一个士兵出声喝问:“来者何人!”
玄澈使了个眼色,傅清川上前道:“我乃傅将军之子,还请开门!”
那士兵不让,道:“可有将军令牌?”傅清川顿了顿,那士兵便说:“没有令牌一律不得进!”
傅清川道:“我来找我父亲。”
那士兵毫不退让:“将军有令,就算皇帝来了,没有令牌一律不得进!”
傅清川无法,折回玄澈身边。
玄澈不理他,下了马,递上自己的腰牌,道:“还请通报将军一声。”
士兵一看手中腰牌顿时傻了眼,愣了愣才说:“还请殿下稍等,小的这就去通报!”
玄澈斜睨一眼傅清川,道:“知道你父亲如何治军了?”
傅清川羞愧。
少时,傅曙便迎了出来,看到太子显然很诧异:“参见太子殿下,不知殿下此次前来……”
玄澈道:“没什么,带一个笨蛋来看看真正的军队应该是什么样的。”
傅曙这才看到自己儿子,愣道:“清川?”
城防军大营里一切井然有序,训练的认真地训练,休息的也规整地休息,不要说聚众赌博,连大声喧哗的都很少,最多两三个人凑在一起Сhā科打诨几句,号角一响,立马起身列队,不过几息的时间一个百人的小队就能清楚站好,几个小队彼此靠拢一番就成了一个大队,整个过程迅速利落。
傅清川看得面色发红,窘迫难当。
玄澈说:“你应该好好跟你父亲学学如何治军。”
傅曙虽然不知道这二人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听太子这么两句话也多少明白了一些,便道:“在下疏忽了犬子的教育,还请殿下勿恼。”
玄澈看他一眼,道:“我不是恼,我是紧张。西南的人那么不安分,我们的禁军却是这个样子,你要我如何安心将父皇的安危放在他们手里?”
傅曙心里一个咯噔,不敢接话。傅清川要说什么也被父亲用眼神制止了。
玄澈说:“傅大将军,你是忠于皇上的,所以有些事情我不妨在这里提前说,安王——今年之内我一定会让他消失!希望傅将军和城防军作好准备。”玄澈瞥一眼傅清川,“清川,还有你的禁军也是。”
目光森冷的太子令人陌生,傅清川忍不住打了个突,突然想到父亲警告过自己的话:太子已经不是当年任你勾肩搭背的孩子了,你要学会收敛!
玄澈从城防军大营里出来,让马儿在临澹的大道上随性小跑。临澹道宽,人也多,马儿跑不快,但这样悠悠闲闲的感觉也很不错。玄澈越来越觉得自己的神经绷得太紧了,每日周旋于阳谋和阴谋之间,算计人再避免被别人算计,生活让人疲惫不堪。
玄澈忽而想起玄沐羽,不知道那个懒散的父皇此刻有没有好好处理政事呢?大概又是把一堆问题丢给晏子期吧?想到这里玄澈不由得弯起嘴角。
怎么会想起那个男人?玄澈突然反问自己,难道真的日子过久了开始有“恋父情结”了?
玄澈无奈地摇摇头,觉得自己有点傻了。
那个家伙可不是什么好父亲。
玄澈在街道上慢悠悠地行了一阵,左边太阳|茓一跳,下意识地抬头,却对上一双深沉的眼睛。见到玄澈回头,那双眼睛的主人便微笑举杯致意。玄澈稍一错愕,随即回以微笑。
只是这么一个照面,马就跑了过去,回头想想,似乎除了眼睛深得让人看不穿以外,那人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年文士。
认识么?好像不认识,大概是临澹的一些文人名流吧。
玄澈摇摇头不再考虑,却没想到只是这么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差点让他懊悔终身。
看着太子远去的身影,中年文士露出微笑,对桌子对面的人说:“没想到临澹城里随便一个骑马而过的少年都是如此风神俊秀。”
文士对面的年轻人笑问道:“司先生可知那人是谁?”
中年文士奇道:“莫非他大有来头?”
“呵,岂止是大有来头,他可是当今太子。”年轻抿了一口酒,又说,“比之十年前,他可是更加光彩夺目了。”
中年文士又回头看了看太子离去的方向,似乎在那条街道的尽头还有一个清俊的背影骑在马上悠然远去。中年文士啧啧道:“想不到,想不到,太子竟是如此超然脱俗的人物。”
青年笑道:“司苍先生才知道么?是不是后悔站在安王一边了?”
“那不至于。”司苍淡淡道,“安王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还犯不着为了一个美少年而背叛他。姚公子当年不也一样么?为了你心中宏图,放弃了你的知交。不过,如果不是如此,今天你也不会与我坐在这里饮酒清谈。”
姚姓公子脸色微变,沉声道:“当年之事我虽有愧疚,却不曾后悔过,若是让我再选择一次,我也不会改变我的选择。”
司苍微微一笑,道:“这番话姚公子心里自己明白便可,无须说与司某听。”
姚公子脸色很不好,但却没有再说什么。
司苍看着杯中清酒,又想到那太子,说起来,西面的那位主子比起这年仅十七岁的太子,气度上倒真是逊色不少,也无怪乎那么多人愿意追随在太子左右了。不过太子又如何,超然又如何呢?最终还是逃不出宫闱纷争。
对司苍的惊鸿一瞥就像是一片落叶在玄澈的脑海里打了个漂,荡起一道涟漪后便再也找不到痕迹,不论日后玄澈会怎样记起司苍这个名字,至少现在他是把这人埋到了记忆垃圾场里。
玄澈回到宫里就遇上晏子期,晏子期看到太子立刻迎上来道:“太子殿下。”
玄澈总觉得晏子期这声招呼里充满了欢喜的味道,似乎看到自己就如同看到了什么珍宝。莫非父皇主持的办公让他饱受折磨?玄澈异道:“晏大人好,晏大人刚刚离开太极殿?”
晏子期笑说:“正是,正是。太子殿下不在,陛下将所有事物都推到尚书省,老夫一直从上午忙到现在,脚都停过。”
玄澈笑起来,道:“晏大人辛苦了,我会去劝劝父皇的。”
晏子期无奈地摇头:“陛下这样已经二十多年了,老夫也认命了。”
玄澈想到玄沐羽名正言顺偷懒的样子也忍不住露出笑意,很难想象国家在这样一个皇帝的带领居然还能不衰败,甚至略有发展。
晏子期见玄澈心情甚好,便道:“殿下不妨多接手些朝政,也好让老夫轻松轻松。”
玄澈笑道:“本宫现在接触的还不够多吗?”
晏子期眯眯笑道:“太子殿下此言差矣,陛下多年不管事,难得遇上殿下这样的奇才,难道殿下不应该接触得更多吗?殿下现在只是在陛下询问时方出言相对,老夫以为,这还不足以展露殿下的英才。”
玄澈心下一沉,渐渐敛了笑容,道:“父皇若是不问,自然是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做儿臣的何必干扰父皇的思路呢?”
晏子期捻着胡子摇头道:“太子殿下什么都好,就是太过谦逊了。自古高位有能者居之,殿下有这样的才华,又何必隐藏呢?”
玄澈冷笑道:“在澈儿心目中,父皇便是隐藏在云朵之后的真龙,凡人不见其辉,只是因为那是凡人罢了。”晏子期还要说什么,玄澈已是面无表情,淡淡道:“时辰不早了,本宫还要陪父皇用膳,晏大人请好走。”
晏子期心中一凛。太子无论是发怒还是冷笑他都能坦然面对,唯独太子面无表情之时却是最令人恐惧,尤其是那清亮的嗓音说出淡淡的话的时候,不论是坠入冰窖还是冬日泼下一盆冷水,都不足以形容这种刮骨的刺寒。而支撑这种冰寒的,更是隐藏在少年淡漠神色下的决绝手段!
本以为太子心高气傲才华洋溢,定然不甘久居于人下,却没想到……
晏子期不敢再多言躬身告退。
玄澈看晏子期匆匆离去的背影,藏在袖中的手紧了紧。
“也不知这样想的有多少人……希望自己不要成为被‘诱反’的那个才好……”
玄澈心里想着,目光落在太极殿刺眼的琉璃砖上,轻轻叹出一口气。
调整了心情,玄澈进入清凉殿,意外地看到玄沐羽在和小狐狸“玩”:小狐狸张牙舞爪地扑向玄沐羽,玄沐羽指尖一弹,小狐狸就被指风打得后退一步,小狐狸不甘心,又跳起来企图从空中袭击,玄沐羽在小狐狸眼看就要碰到自己的时候伸手一抓,可怜的小狐狸的尾巴就被他拿在半空中。玄沐羽非常无良地拎着尾巴把小狐狸甩出门。
小狐狸被丢出半空,本来想打几个滚落在地上,却看到玄澈站在门口,干脆身子一转,刚好扑到玄澈怀里,大大地黑眼睛直直地瞅着玄澈,眼泪在眼眶边打转,那神情好像在控诉玄沐羽的无德。
玄澈本还以为玄沐羽是在和小狐狸玩,还觉得惊奇呢,再多看几眼就发现玄沐羽根本是在欺负小狐狸。想也是,一直不对盘的两个家伙怎么会突然玩到一块去了。
玄澈无奈道:“父皇,您别欺负小梅花呀。”
玄沐羽不知把一张什么纸收到怀里,从容道:“朕可没欺负它,这狐狸不听话要抢东西,朕才小小教训他一下。”
小狐狸呜呜大叫。玄澈摸摸它的小脑袋,说:“小梅花,你不听话了?”
小狐狸突然跳到玄沐羽身上,往他怀里扒拉。玄沐羽不高兴地揪起小狐狸的皮毛,又把狐狸扔了出去。这回是玄澈主动伸手接住了小狐狸,小狐狸趴在玄澈怀里,露出一脸委屈,呜呜地诉说冤情。
玄澈走到玄沐羽面前,看看他的怀里还露出一角的纸张,道:“父皇不会抢了小梅花什么东西吧?”
玄沐羽的脸色十分可疑地红了一下,还是嘴硬道:“朕能抢一只狐狸什么东西!”
玄澈撇撇嘴,但他也不能逼玄沐羽交出什么,只能安抚小狐狸:“好了,小梅花,不生气了,我下次给你煮鱼羹。”
小狐狸抱着玄澈的脖子呜呜叫了两声方才作罢。小狐狸直起身子看看玄澈,突然一凑头在玄澈嘴唇上“吻”了一下,顺道舔了一口。
玄澈一愣,玄沐羽已经一把揪起小狐狸的尾巴怒道:“朕要把这狐狸炖汤!”
玄澈回味了一下事情经过,似乎自己不小心就被一只狐狸给非礼了?!玄澈皱起眉头,虽然在第一时间从玄沐羽手中接过狐狸,但面上的表情不再那么温柔。玄澈看着小狐狸,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情绪似的淡淡道:“小梅花,下次不要这样,知道吗?——我不喜欢。”
这是玄澈第一次明确地说出自己的不满意,在此之前,不论是谁做了让他为难或不快乐的事,他都不曾开过口。小狐狸和玄沐羽听了皆是一愣,却都马上反应出究竟是什么事让玄澈如此直白地说出自己的感官。
玄澈似乎也知道小狐狸没明白,但也没说什么,只是将小狐狸放到桌子,取出丝巾反复擦拭了嘴唇,随后他竟将丝巾丢进了垃圾桶!
小狐狸怔怔地看着这一切,玄澈拍拍它的小脑袋,没有再理会小狐狸有什么反应,转而看向玄沐羽,说:“父皇,儿臣想要改革禁军。”
玄沐羽还在发呆,玄澈刚才的举动不但让小狐狸发愣了,他也十分吃惊。玄澈的行为让他明白玄澈排斥的是小狐狸的“吻”!若是连一只普通牲畜的亲昵都不能接受,那……玄沐羽突然万分沮丧,他在玄澈丢弃丝巾的那一刻觉得前途万分黯淡,虽然他对两人之间的未来并没有抱有太多的非分之想,但眼前的情况却让他心里那残存的一线希望随着丝巾一起进了垃圾桶……
玄沐羽这一愣,竟然没有听到玄澈说了什么。
“父皇?”
玄澈疑惑地又叫了一声,玄沐羽这才回神,他看看眼前人,却道:“澈儿很气小狐狸吗?”
玄澈看看小狐狸,看小狐狸红着眼睛似乎马上就会哭出来一般,玄澈心一软,觉得自己反应过激了,便伸手抱过小狐狸,抚摸着小狐狸的皮毛轻声道:“并不是生气了,只是……不太喜欢它这样做而已。”准确地说,是十分不喜!
玄沐羽神色复杂地看一眼小狐狸,柔声道:“小梅花只是喜欢你想表达它的亲昵而已。”
“儿臣知道,但是儿臣不喜欢……不太舒服。”玄澈不明白玄沐羽怎么突然帮小狐狸说气话来了,只是这件事涉及他的前世,原因不好说明。玄澈不想解释,只能转开话锋,问:“父皇,您刚才听到儿臣说的话了吗?”
玄沐羽见玄澈不愿再多说,只得顺着他的话问:“什么?”
玄澈说:“我要改革禁军。”
“嗯……嗯?”玄沐羽一时不能反应。
“父皇,不知道您有没有这种感觉,但是今天我到期门宫中转了一圈,却觉得我们的禁军太过松散了。”玄澈扬起他秀美的长眉,神色中是不可更改的坚定,“父皇,儿臣要铲除安王,接下去必然是一场不小的风波,而现在的禁军素质实在让人难以放心。”
玄沐羽略微沉吟,他看着玄澈,似乎在审视什么。玄澈坦然地与他对视,水晶般的眼睛里只透露出一个讯息:我绝无二心!
玄沐羽凝视着这双眼睛,缓缓地点头。
“好,就按澈儿的意思改吧。”
太子改革禁军的敕令一出,举朝沸腾,有大臣企图上言阻止,排除那些阵亡在太子森冷目光下的胆小鬼,其余跳出来做出头鸟的也被皇帝赶了回去。
虽然皇长子继位的希望在太子临朝后就被生生掐断,但是太子即将掌握禁军的事实还是让某些人极度绝望。玄沃倒是有点死老鼠不怕开水烫的意思,听到这个消息只是哦了一声,其态度之超然令人匪夷所思。
太子要亲自调教禁军的消息让东期门宫里的一些人很是惶恐。太子的威名始于十二年前一个刺客的刀下,在四年前的大淼边境上登上顶峰,而那时候太子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如今太子长大,又将是怎么样一派威势!
校场之上,太子的出场迎来众多军士的高呼。在军人的心目中,强者即为王,而太子正属于这个强者的范畴。
太子立于高台之上,看着黑压压的一片人头,目光在每一个人脸上扫过。喧杂的广场渐渐安静,直到悄然无声。太子神色漠然,清冷的声音远远地荡开:
“不论你们之前怎样看待禁军这个名字,在我心目中,禁军是精英中的精英,是保卫皇宫的最后一道屏障。可是,几日前,我却看到了一群只知道聚众玩乐的废物!在这里,我不会处罚任何一个兵士,因为那不公平,除非我要将你们全部上刑!
“我只给你们一个选择:三个月——我要你们在三个月内成为全国五十万军队中的精英,或者,滚出这里!”
广场内鸦雀无声,每个人都感觉到头上悬着一把利剑,太子不会开玩笑,太子向来言出必行。精英或者废物,生存或者死亡。没有其他选择。
傅清川在人海中看着台上神色冷酷的少年,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单纯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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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污
太子以洪水猛兽的姿态出现在军士面前,然而接下去的训练却显得很平淡,以至于让这次改革给人感觉“雷声大雨点小”。训练项目很奇特,比如站立或者是左右转向,以及大声喊些奇怪的口号。虽然不理解其用意,但这并不妨碍让禁军们认为这是一项轻松的练习。太子也很少来操场巡视,一切训练仍然是由卫青兰统领带领。
上书房里,玄澈抱着小狐狸批阅奏章,上次那次小小冲突并没有杀害这一人一狐的感情,不过多少有些影响,比如小狐狸不太敢再随意亲吻玄澈了,平日里总腻在玄澈怀里一刻也不肯离开,似乎一离开玄澈就会消失一样。
玄澈放下一本批好的折子,拿起下一本。奏章刚拿起来就觉得不对劲——特别沉。玄澈看了一眼:天,又是一本万言书。玄澈最恨人把奏章写的又臭又长,辞藻华丽偏偏什么内容也没有。经过他这几年的强调,这种长篇大论已经看不见了,咋一拿在手上还真不习惯。
但玄澈还是抱着负责的态度翻开看了。折子的署名是辽阳无铜县监察使沈从海,上面的墨迹很奇怪,是灰褐色的,用的是行书,内容竟然是痛斥辽阳太守贪污赈灾款,致使辽阳境内民不聊生,一个个血淋淋的事实呈现在折子里,看了都让人心寒。
玄澈并未再多看内容,只是将折子反复打量。这折子纸页有些发黄起皱,笔迹虽然行得漂亮,却也十分急促,到了后面甚至丧失了笔力,渐渐成了失败的草书。玄澈看着暗褐色的墨迹心念一动,唤醒了小狐狸,说:“小梅花,你帮我闻闻,这是不是血迹?”
小梅花凑近嗅了两下,果然点头。
玄澈面色迅速沉了下来。
如果是用朱砂墨书写的字迹,在几年之内都能保持鲜艳的红色。但如果是用血写成的字,新鲜血液在经过一天之后,颜色就会由暗红色变为无光泽的褐色乃至暗褐色,最后变成灰褐色。
这是一本血书,真正的血书!
看字迹由行及草,笔力由强渐弱,这写书人只怕……
“父皇,您看看这本折子。”
玄澈将奏章递给玄沐羽,玄沐羽看了两眼便明白了事由。
玄沐羽问:“澈儿要办理辽阳太守吗?”
“儿臣不知。”玄澈说,“儿臣不能因为一面之词就办理一个地方大员。况且这沈从海只是县监察使,弹劾郡太守已是越级,按律当刑。可即使这样他仍然上血书,儿臣担心辽阳郡的郡监察使……”
玄沐羽倒是很平静:“嗯,是啊。如果监察使不失职,太守要做到这个程度也不容易。”
玄澈忧虑道:“不知道这份折子是谁呈上来的,上面竟没有右御史大夫的署名。难道连右御史大夫也不可信了吗?”
大淼御史台有左、右御史大夫两位长官,左御史大夫监察中央官吏,而右御史大夫则是率领地方监察使。一般从地方上来的监察使弹劾要先经过右御史大夫的批览才上呈皇帝。可是这本血书上却没有右御史大夫的署名,那只有一种可能:折子是被人私自混入奏章之中的。而能这么做的,除了上书房的行走小太监,就只有玄沐羽和玄澈的贴身太监:宝德和森耶!
玄沐羽与玄沐羽对视一眼,分别招来了宝德和森耶。两个贴身太监连同上书房的行走小太监一同跪在书房内。
玄沐羽将血折子扔在二人面前,发话道:“这本折子是谁放进来的?”
宝德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另外两个太监偷偷去瞄着子,却没人敢应。
上书房里一片沉默,行走小太监禁不住地打抖。玄澈静立片刻,却走到宝德面前:“宝德公公,是不是你?”
“不是老奴,不是老奴。”宝德吓得连连叩首。
玄澈温言道:“宝德公公,这件事如果是你,本宫与父皇也不会治你的罪。还请公公照实道来缘由,这很重要。”
宝德身子僵了僵,终于垂首道:“老奴该死!老奴该死!放入折子的正是老奴,还请陛下和太子殿下开恩!”
玄澈屏退了其余二人,让宝德起来,详细问了折子的来历。
原来宝德入宫之前乃是辽阳无铜人,前日有一乡中旧识寻到宝德在京城内购置的宅子,说是有一本十万紧急的折子一定要当面呈给皇上或太子。宝德哪敢带一个陌生人进宫,只说让那人将折子交给御史大夫或者其他大人。但是那人却说,右御史大夫不可信,写折子的人千万交待一定要直呈龙案,他不敢有违托付。那人又请求宝德看在同乡的份上一定要帮这个忙。宝德被他逼得没办法,最终答应将折子混入太子要批阅的奏章中,至于结果如何,他就不管了。
玄澈听了问道:“你可知这折子里写着什么?就敢答应呈上来?”
宝德又跪下哭喊道:“太子殿下,老奴大字不识一个,确实不知道这折子里写着什么。只是那位同乡说,这事关大淼百年基业,老奴不帮忙就是天下罪人,愧对列祖列宗,要为万民唾弃,又说什么他日陛下和殿下若是知道老奴今日有所推托,定要让老奴死无全尸……老奴看不懂折子的内容,那人说得这么凄惨,老奴哪里还敢不答应啊!陛下,殿下,老奴冤枉啊!”
玄沐羽听了“噗呲”一声笑出来,说:“你起来吧。那人倒是好口才。他说得也不错,你今日若是不把这折子混入,日后还真要给万民唾弃。”
宝德停止了哭泣,一双小眼睛瞅着皇帝和太子直打转。
玄沐羽对玄澈说:“澈儿你就不要罚他了。”
玄澈却摇头:“父皇,赏罚要分明。宝德公公私自混入折子乃是死罪,您不能因为他混入的折子于百姓有利就忽视了他逾越的罪责……”宝德听到这里又是哭喊着跪下求饶,却听玄澈话锋一转又说:“虽然功过不能相抵,但罪是罪,功是功,父皇,您要罚他,但也要赏他。”
玄沐羽有所悟地点点头,道:“宝德,你自己去领五个大板。不要耍花样,你们太监司的花样朕知道,朕要你结结实实地挨上五个板子,听到没?”
“是!谢陛下开恩,谢太子殿下开恩!”宝德听说自己不用死了,激动地把头磕得咚咚响。
玄澈又说:“罚也领了,赏也不能少了你的。父皇,您看要怎么赏他?”后一句是对玄沐羽说的。玄沐羽有意让玄澈做好人,便说:“澈儿自己看着办便好了。”玄澈微微一笑,反问宝德:“宝德公公,你希望得个什么赏?”
宝德说:“老奴犯了大错,免了死罪已是千恩万谢,怎么敢再讨赏。”
玄澈道:“公公既然不肯说,那本宫就自作主张了。公公先起来吧。”玄澈转而对玄沐羽说,“父皇,辽阳太守贪污一事事关重大,儿臣想亲自去一趟。”
玄沐羽愕然:“澈儿要去辽阳?”
“正是。太守、郡监察使,甚至右御史大夫,这件事牵涉得太广,如今国内不安定,澈儿不放心。”玄澈顿了顿,又说,“另外澈儿也想去看看地方军到底如何,可不要到时……拿不出一个人来勤王才好。”
玄沐羽思忖片刻,道:“澈儿要不要和晏子期他们商量一下?”
玄澈摇头:“不了,虽然晏大人可信,但其他人儿臣却不敢肯定。既然这件事能瞒这么久,想来朝廷上也有不干净的人。和他们说了反而走漏风声。父皇只需称孩儿病重便可。”
玄沐羽反对:“此去辽阳没有两三个月不可能回来,难道‘太子’要病重三个月?那天下的御医都当斩了!”
玄澈笑道:“无需病重三个月,‘太子’只需病上一个月,再修养几日,就可以对天下公布:太子要到辽阳巡视灾情。这一个多月里,儿臣早已进入辽阳境内,该知道该看到的也都知道、看到了,接下去的事亮出身份即可。”
玄沐羽想了想,却说:“澈儿还是不要去了,太危险了。”
玄澈没想到说了半天竟然换来这么一个回答,只得无奈地叫一声:“父皇!”
玄沐羽很认真地说:“朕不希望你孤身犯险。”
玄澈一怔,随即道:“儿臣不会有危险的。”
玄沐羽不再说话,目光落到一边。玄澈知道他是默认了,为皇帝的别扭轻轻一笑后对宝德说:“刚才说要赏赐公公,想来普通财物公公也看得多了不希罕,既然公公是辽阳人,不如这次就让公公陪本宫一同去趟辽阳吧?”
宝德一副受宠若惊地模样跪拜:“谢殿下!”
玄澈看他虚假的样子也不多说,只是笑了笑。
接下去几天里,太子的面色都不太好,上朝时时常能看到他皱眉的模样,在上书房中,大臣们也会听到太子的咳嗽声。果然不日太子就病倒了,接下去的一个月里都没有上朝。这可苦了晏子期为首的大臣们,皇帝依然不管事,原本有太子分担的政务再次推下来,忙坏了一群人。
太子虽然病倒了,但禁军的训练没有停止,七天一次的考核没有半点防水,陆续有人因为不合格而被赶出军营。
平王府一个清幽的小院子里,司苍与姚姓公子低声交谈。
那姚姓公子说:“司先生知道太子改革禁军的事了吧?”
“闹得那么沸沸扬扬,司某怎么会不知道?”司苍笑笑,“只是没想到皇帝还真敢把禁军放到太子手里,莫非……”
“莫非什么?”
“没什么。宫闱琐事,不值一提。”
姚公子也懒得追问,勾起嘴角轻轻一笑,道:“皇帝大概以为自己交了权,太子就不会拿他怎么样吧。”说着他又皱皱眉,“司先生可知太子改革的内容?”
司苍不咸不淡道:“据说没什么变化,就是多了些站立和转弯的训练,走路时要喊话,训练比起从前还要轻松。”
姚公子却面露忧色,道:“司先生可知禁军现在每七天要进行一次考核,考核一次不合格者降级备用,两次不合格者逐出军营。若只是如此也罢了,但是两次考核下来,我们在禁军中的不少人不是被驱逐就是被降级……”
司苍异道:“姚公子所安Сhā的人似乎也太过愚笨了吧,怎么都赶上考核不合格了?”
“司先生怎么这么说话!”姚公子不快道,“平王殿下不上心此事,我们下面的人很难行动。司先生此来仓猝,我们临时能拉拢到的人多半是禁军中的渣子,本来就只是打算借他们制造混乱而已,怎么会想到太子殿下突然要进行改革?我们的桩子也并非都通不过考核,那些优秀的自然留在军队里,只是从人数上说,桩子已经大大减少了而已!”
司苍不急不恼道:“姚公子无需激动。司某这不是正在和姚公子商讨对策么,司某总要知道个情况嘛。”
姚公子不满地冷哼。
司苍笑道:“好好好,总是我的错行吧。司某刚才失言了,还请姚公子恕罪。”
姚公子撇他一眼,气呼呼道:“司先生过礼了。”
司苍笑笑不答。
姚公子平复了一下情绪,道:“司先生那边的人如何?”
“还好。”司苍说,“都是几年前就埋下的人,虽然也有被淘汰,但并不多。”看姚公子似乎不太服气,司苍便补了一句:“我们发展的人都属于中上层,因为讲求稳固,所以人数并不多。剩下的大概不会比姚公子那边的多。”
姚公子听了这话略有舒心,说:“司先生,太子此次所谓的改革莫不是为了拔桩子吧?”
司苍道:“难说。太子心机深沉,向来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若从改革内容上看,新的训练对于禁军战斗力的提高毫无作用,却多了考核,太子似乎真的是要将桩子拔掉。司某比较忧虑的是,太子所淘汰之人是刚好拔了我们的桩子,还是特意的。若是后者,太子对禁军的监控恐怕不是一朝一夕了啊!”
“姚某所担心的也正是这个。”姚公子眉头紧锁,“真不知有多少眼线在我们周围……”
司苍想到太子可能埋下的桩子数量,不免有些心寒,猛然想到一事,立马起身对姚公子拱手道:“姚公子,司某想到一事需与家中主子联系,在此先行告辞了,还请公子恕司某失礼了。”
司苍匆匆辞去平王府,回到住所,招来信鸽写下一卷小纸:
速查通川,疑为奸细!
作者有话要说:用题外话回答一下某些大人的问题:
1、曲线救国?
关于用商贸和外交来迫使安王屈服的意见。
虽然那两本书没有看过,不过其他类似题材的有看过一些。这个想法吧,也不是不可以,但不太适合这里。
不论是外交还是商贸,这些都要靠武力作支撑。大淼的三大兵力,一个是临澹城防军和禁军,合起来两万四;然后是西北边军,大概八九万;最后就是安王的八万人马(兵力分布的具体情况在原版中有明确地写出来,改版后好像忘记加进去了)。如果安王要攻打临澹,西北边军是不可能调回来的(雄单可没有灭亡呢),只可能是从各地地方军中抽调勤王,所以玄澈可用的兵力其实不多,而且不是一时半刻可以聚集起来的。
其实经济制裁玄澈也有在做了。通川商行从很早以前就在和安王合作,如果安王要起兵,只要通川商行停止供货,一招釜底抽薪就可以让安王死很惨。但这种招数只能用于辅助,出其不意。毕竟巴蜀富足,安王一意孤行的话,离了通川还可以在本地剥削也可以联系其他商行。如果不是突如其来的打击,基本上不会给他造成过大的伤害。(另一种借助武力威慑进行的慢性经济渗透正用在雄单身上,澈是打算把雄单并入国土的,所以八岁的时候就提出了三个条件,还记得么?停战、通商、通婚,这三个条件已经持续十多年了,该有的效果也快有了,第三卷会讲的~)
至于外交,安王执意要反的话外交是没什么意义的,当然也不能和成国外交,否则就是引狼入室了。
另外玄澈抓禁军的意义在于,他不希望看到有人逼宫(比如平怡二王之流,虽然澈无法把握司苍的趋向,不过司苍能想到的合纵联和,澈怎么会想不到?),如果禁军被人控制,那么就算安王的军队被打败了,皇宫也岌岌可危,玄沐羽就死定了。玄沐羽死了,打败安王的太子当然可以顺利登基,连弑父的罪名都不用担,还可以名正言顺地除去两个皇兄,但问题是玄澈貌似还没打算让自己老爸去死。
6、太子练兵?
练兵不一定一定要训练单兵素质,有时候是一个精神和体制的问题。
E不是军人,也不是训练员,不会从提高战斗力的角度去写练兵。
E是文人,只能研究制度和思想……
7、安王怎么变笨了?
安王不是笨了。是玄澈逼他的。
玄澈一再驳回预算最后却完全拒绝又要求收回税权,就是在挑战安王的耐心,他逼反安王。
因为巴蜀易守难攻,玄澈不可能带兵去攻,那样不但劳民伤财而且死伤肯定十分惨重,搞不好还会让雄单和成国讨到便宜。只要安王冒出头,斩了这个祸首,叛乱就可以结束了。所以玄澈要逼反安王,让安王自己带兵上临澹,把战争结束在临澹城下。用最小的损失摆平安王,所以玄澈特别强调禁军和城防军的战斗力,否则搞不好就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玄澈收了税权,安王没了来源,本不想这么快就造反的现在却不得不提前造反。想到自己的发展大计被硬生生掐断,自己就跟猴子一样掌握在别人手里,感觉就和被塞了一坨便便在喉咙里一样,谁都会暴怒。而且前面玄澈故意挑逗安王的耐心,安王觉得自己被耍了,一时冲动才会做傻事。
如果安王当即起兵,那就正中玄澈下怀,安王也就完蛋了,还好他的幕僚劝住他,安王自己冷静一下也就明白了是玄澈的阴谋。否则安王才不会这么容易罢休。 ------
巡查
玄澈秘密出行辽阳,随同的除了宝德太监,还有林默言、森耶和一个叫沈煜的年轻人。
沈煜便是将血书交给宝德的人,他到了临澹之后一直住在宝德府邸中。玄澈因为决定去辽阳,便招他来见。
沈煜是沈从海的堂弟,读过书习过武,平日里算半个游侠性质的无业良民。那日沈从海突然叫他前去,他到了那里就看到哥哥割破了手腕,十分虚弱地将那本血书交给他,临死前托付他一定要将折子面呈皇上或太子。说罢,他哥哥就用尽最后的力量举剑自刎而死。
沈煜拿了血书还未出府,就碰上有一群人上前围堵。沈煜搞不太清楚事情经过,但还是看出形势不妙,拼死跑出了沈府,一路南下,路上遇到多次追杀,最后身负重伤赶到临澹。沈煜的武功不足以潜入皇宫,但是哥哥又交待不可以交给其他大臣,想来想去只想到了宝德太监。
沈从海曾在临澹做过御史,与宝德太监有一点交情,沈煜听哥哥说起过此事。当时沈煜瞧不起太监,听了就没上心,现在事态紧急也只好急病乱投医。幸亏沈煜巧舌如簧,又碰到宝德还有点良心,才让血书上了龙案。
沈煜跟在太子的队伍里,面色苍白,情绪低落。宝德和林默言并排骑行,宝德没心情说话,林默言不爱说话,两个人都沉默得很。森耶是个爱闹的主,耐不住寂寞拍马而上,把自己憋了几天也参不透的问题向太子问出:“主子,森耶有件事一直想不明白。”
“你说。”
森耶问:“为什么那天主子就肯定是宝公公把折子混了进去?”
森耶这么说,跟在后面的宝德也竖起了耳朵。那日他根本没想到会被发现,被叫进去时一点心理建设都没有,咋一听还真有点傻了,脑子转转刚想抵死不承认,没想到就被太子点了名,心里一慌就全招了。宝德自今也没想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露了马脚。
玄澈睨他一眼,道:“怎么,难道要我把十八般酷刑给你们上一遍才高兴?”
森耶抓耳挠腮道:“那当然不是,只是、只是想不明白。主子怎么这么神呀?!”
玄澈道:“那日父皇将折子扔在你们面前,你和小青(上书房行走小太监)都不自觉地看了一眼折子,只有宝德公公始终低着头看也不看。他不看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识字,晓得厉害不敢看;二是他早就知道了是哪本折子,不需要看,同时也下意识地逃避故意不看。但宝德公公不识字,就只可能是他早知道了有这么一封折子。而且我看他跪在那儿,惶恐中还有些发愣,眼珠子却转来转去,大概是在想着怎么推托吧?宝德公公,可有错?”
宝德听了一头冷汗,忙说:“殿下圣明!”
森耶拍手叫好,一直木然的沈煜也侧目多看了一眼玄澈。
这番对话算是几人一路上最长的对话了。森耶偏偏憋着一肚子话说不出来,眼珠子直打转。玄澈看他闷得慌,便叫他过来耳语几句。森耶听罢点点头,凑到宝德身边去聒噪。
宝德刚挨板子没几天,骑在马上ρi股隐隐作痛,再加上辽阳虽然是他家乡,但他对家乡并没有多少感情。玄澈说是赏赐他带他回家乡,可在宝德看来这算不得什么赏赐,还不如随便打赏些金银财宝呢,反正皇宫的东西没一个是次品。
森耶在一旁唧唧呱呱说个不停,宝德不爱理会但又碍于太子的面子不能发作,只能忍耐着往下听,却听森耶说:“宝公公你说那个什么太守的,贪污了那么多银子,家里一定很多财宝吧?”
宝德听到财宝就条件反射地眼睛一亮,随即想到那些财宝又不是自己的,神色一黯,淡淡道:“是啊,十万两呢。”
“那如果办了他,能从他家里找回全部么?”森耶笑笑地说,将“全部”二字咬得特别重。
宝德一听就愣了,不自觉地抬头,恰好对上玄澈一个微笑,其中深意妙不可言。宝德顿时心下一片了然,ρi股也不痛了,精神也好了,家乡之行变得灿烂无比,一下子情绪高涨起来,也有了兴致和森耶攀谈。
森耶最高兴地就是有人能和他说话,宝德作为大内总管对宫里的奇闻轶事知之甚详,两人谈起来也颇为有趣。五人的队伍因为多了这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变得热闹不少。
一路避开城镇往辽阳急行,不过十天日程就进入了辽阳境内。既然是微服,到了人家的地盘里便要小心行事。玄澈、沈煜和林默言都易了容,玄澈化名颜御,沈煜化名严立,林默言便称莫言,玄沈人以朋友相称,宝德和森耶为了掩盖太监的身份,在脸上也抹了点妆,这两人一人是管家一人是仆人,默言依然是护卫。
刚进辽阳郡,玄澈就看出了不对劲,连续经过两个村庄都是空无一人,农田荒废不说,里面还都是淤泥,大概是被水淹了还没有清理。
朝廷的拨款不但是用于购买粮食赈济灾民,还在于组织民众对受灾地区的农田水利设施进行修复,眼前这状况显然是当地政府没有进行有效的灾后工作。
又往前行,就看到不少官兵在驱赶平民。那些平民面色土灰,衣衫褴褛,走在碎石道上割得双脚鲜血淋漓。即使这样那些官兵还在不住地驱赶。
有一个老者倒在地上,那官兵便是几个皮鞭狠狠抽下去,呼喝着让他起来。但老者大概是实在动不了了,手脚挣扎了两下却没有起来。官兵又是几鞭下去,老者身体挺了挺就不再动弹。官兵碎碎念了几声“晦气”也不再理会,估计那老人是死了。旁边有孩童上前哭喊,却被一个妇女强行拉走,那妇人还说:“再不走你也要死了!”果然,官兵又过来,举鞭就要抽打孩童,还是妇女护着求饶才躲了过去。
沈煜在一旁早已握紧了拳头,他难以自持要冲上去,却被玄澈拉住。
玄澈冷眼看全了这一幕,他只问沈煜:“你要救一个人,还是要救整个辽阳郡?”
沈煜不是笨蛋,听了这话便明白其中意思,只能压制住愤怒,将胯下马匹拉扯得嘶嘶鸣叫。
玄澈吩咐道:“森耶,你去问问,为什么要驱赶这些平民。记着不要惹事。”
“是。”
森耶上前询问,他自幼进宫,按照宫里的说法就是藏了一口童子元气,所以声音只是像普通少年一般带着几分稚软,不但不难听还很容易让人放松戒备,森耶口齿伶俐,找了官差样的人搭讪了几句就弄清了原委。
其实事情很简单,辽阳郡里活不下去了,平民要逃到别的郡,但一来别的郡怕流民带来灾祸,二来辽阳郡官员也怕流民出去朝廷要治他们的罪。所以辽阳郡和临近的几个郡达成协议:如果有流民出郡便要赶回来。眼前这批就是先前从辽阳逃到平顶的流民。
沈煜怒道:“怎么可以这样!难道他们不能养活百姓,百姓还不能自己找活路吗?!”
“这种事每逢灾祸就会发生。”玄澈淡淡地说,“人就是这样,谁也不想担责任。”
沈煜愤愤道:“那就要这样算了吗?”
玄澈冷冷一笑:“你忘了我来是干什么的?辽阳太守失职之罪是逃不掉了,至于贪污,现在看来也八九不离十。其他郡的太守——偶尔也要杀鸡儆猴才行。”
一行人继续深入,走了两天才看到一座比较有人气的大城。这年头是有钱都买不到食物,还好玄澈他们带足了三天的干粮,不然巡视不成,太子先要饿死了。
城门外聚集了大量的难民,多是瘦弱妇孺,大概青壮年早已卖身为奴了。城门守卫不让他们进去,结果城门外到处是死人和快死的人,呻吟哀号之声不绝于耳,腐败作呕之气冲刺鼻腔,说是人间炼狱也不过如此。
入城门的时候又听人说,刚开始时还有一户好心人家布粥,但是因为难民太多,粥不够,导致难民哄抢,还伤了布粥人,结果就再没人敢来救济灾民了。
玄澈听了只是摇头,沈煜的神情说不出是哀痛还是惭愧,或者二者都有。
其实没什么好惭愧的,死亡面前没几个人记得谦让。
因为难民都被挡在城外,城中的状况看起来还可以,除了平民多有菜色,街道有些冷清外,倒也太平。转了一圈,商铺大多关门,有规模比较大的米粮店还开着,问一下价格,贵得离谱。
虽然沈煜看起来很愤怒,但玄澈却没什么表情。
灾区就是这样,情况甚至比玄澈想象的还要好,起码这些长官们将贵族保护得很好。这话说出来并非玄澈冷酷或袒护贵族,只不过如果贵族都被难民压垮了,再后谁来放血赈灾呢?又如何让太子打压这些日渐坐大的地主豪强呢?
猪总是要养肥了才能宰杀。
再走了几天,玄澈终于到了潼阳——辽阳郡的省会,当然也是我们可爱的郡太守所在地。
如果忽略城外饿殍遍野的景象,光看看到眼前的繁华的话,玄澈还真要赞这太守一句“治民有方”了!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大概就是对眼前景象的最好描绘。
几人在潼阳里包了个小别院住下。玄澈不紧不慢地休整了半天,接下去几日里就是逛逛街,上茶楼喝点茶,除了在几家米粮店里询问价格的举动让人觉得他是此次反贪兼赈灾的钦差以外,沈煜几乎要以为这位太子是来度假的了!
三日过去,沈煜终于沉不住气,逮了个机会拦住玄澈,道:“殿下,在下实在不明白殿下这次来究竟是干什么的?辽阳可不以茶出名!”
玄澈微笑道:“立,我可不叫‘殿下’,你叫我颜御或者御我都会很高兴。”
沈煜憋了口气,闷声道:“颜……公子!”
“太见外了,一点也不像结伴同行的朋友。”玄澈摇头道。
沉煜瞪大眼睛,扬声叫道:“颜御!——这总可以了吧?!”
“不要这么大声,我听的到。”玄澈轻轻地笑,看沈煜快爆发了,才说,“你不是问我来干什么吗?刚好这会儿我要出门,你跟我一起来吧。”
看玄澈笑得云淡风清,沈煜一肚子火没地方泻,嘴唇抿了半天,终于一跺脚跟在玄澈后面。
玄澈慢悠悠地走在路上,虽是一身青布衫,绝色容颜也被遮去,但只是这背影依旧让人移不开目光。沈煜走在后面看着这清幽的背影,心里不由自主地反问:这便是太子?
玄澈忽回头道:“严兄,你过来我和你说事儿。”
沈煜脚下一顿,加快两步和玄澈并肩走,微微拱手道:“殿……颜御,何事?”
玄澈指着几家并立的酒楼说:“你看这几家酒楼,如何?”
沈煜看了看,道:“这三家生意比较好,那家不好。”
“可知为何?”
“不知。”
“那你再看那边的铺子。”
沈煜顺着看过去,玄澈所指的只有一件大门紧闭的屋子,不过从一旁所挂的招牌来看,能瞧出这原来也是一家酒楼。
玄澈问:“看出什么了?”
沈煜摇头。
玄澈又带他往另一条街走,让沈煜留心沿途的米粮店。如此过了三条街,沈煜忍不住问:“颜兄让在下看这些有什么意思?”
玄澈笑笑,道:“辽阳灾情如此,能把食肆铺子和米粮店开到现在的都是大商家。”
“那又如何?”
“刚才我让你看的铺子,分别属于通川商行、平顶赵家和尧安容家,还有一些辽阳的本地商贩。”
沈煜依然是不明白。
玄澈道:“通川商行的生意遍布整个大淼,财力雄厚,从别的地方运些粮食来卖自然没什么稀奇。赵家和容家本家在辽阳的周边郡县,平顶和尧安虽算不上粮食产地,但要运些粮食来也合情合理。但这些辽阳的商贩们,没有门路,也不是就近郡县人士,严兄难道不奇怪他们的粮食来源吗?辽阳郡内可是半颗粮食都没有了。”
沈煜一愣,沉声道:“官商勾结?”
“不。”玄澈摇头,“那些官员虽然腐败,不过最多就是玩忽职守、纵容投机而已,他们是拿不出这么多粮食来卖的,粮食另有来源。”
沈煜略微一想,便道:“定是那些豪门大户!”转而又说,“颜御既然已经知道,为什么还不动手?!”
玄澈道:“贪要抓,灾要赈,我若只是普通钦差大臣,做到这里便可以了,可我不是。木头被虫子蛀空了,一味地用蛮力抓虫只会让木头断裂,房屋也会随之倒塌。这种事我做不得。贪官抓了,换一批廉吏又如何?粮食价格居高不下,从外调粮依然会有投机分子从中作怪。土地都被兼并了,青壮年全成了奴隶,百姓没有土地、没有种子、没有劳动力,剩下一群妇孺望田兴叹,他们能靠什么过活?国库有钱有粮,但不能都投在赈灾上。朝廷只能引导百姓,而不能‘买’下百姓。所以,我们需要一些人的‘支持’。你明白吗?”
玄澈指着不远处的一扇朱门,沈煜明白了。
沈煜盯着那朱门,愤愤道:“那帮吸血鬼,怎么可能叫他们支持?!”
“呵,这就要看我的手段是否有效了。”玄澈微微勾起嘴角,妖娆的笑意在平淡无奇的脸上显得很诡异,“他们吸百姓的血,我就叫他们吐出来,不但是吸进去的要吐出来,连他们自己的血,我也要给放干净。这才不辜负你哥哥的一番苦心不是?”
玄澈回眸淡淡地笑着,身子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中,鲜艳的似乎刚刚浴血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司苍不神,以他的智商,在疑神疑鬼,难以辨别太子奸细的情况下,怀疑一个这么刚好就出现的和太子作对的帮手也很正常~
斗智有时候不在于你能不能想到,而在于你的能力能不能支撑你的想法。像司仓这样的,怀疑有什么用,查不出来,最后还不是不得不相信~
想了想,决定说一下关于书法的问题。
弥撒大人认为玄澈天姿聪颖,可从书法一事窥视一斑。E无意于否定玄澈的天赋问题,不过关于书法的说法,E有不同的看法。
从E的经验和所读过的书法理论来看,书法一技要写出自己的风格是很不容易的,但是在经年累月的练习之下,模仿百家书迹却是不难。你看历史上书法好的人不少,可是书法大家却只有那么几个,就足以证明这个问题。
换句话说,玄澈写瘦金体,他能写得过宋徽宗吗?不可能,但是在宋徽宗和瘦金体不存在的世界里,玄澈就是瘦金体的鼻祖,他的地位就等同于我们历史上的宋徽宗。
孙过庭在《书谱序》中说:“初学分布,但求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通会之际,人书俱老。”
E认为玄澈的书法差不多就停留在“既能险绝”的程度上,距离“人书俱老”还早着呢。 ------
意外
玄澈和沈煜回到别院已是掌灯时分。
玄澈才进院子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长廊的另一边传来,那声音甜而清亮,还带着几分稚嫩。
“澈哥哥!”
玄澈还未反应出来人是谁,就有一漂亮少年飞奔而来。玄澈本要出掌挡开来人,却闻到鼻尖飘过的一缕芳香,心念一动,改拍为抱,揽住扑到自己的身上的人儿。两片红唇在眼前嘟起,甜美的声音娇嗔道:“澈哥哥这样一点也不好看,我喜欢澈哥哥原来的模样!”
说罢,少年就把手伸到玄澈衣领里稍一摸索,随即抬手一剥,玄澈明丽的容颜顿时出现在众人面前。
少年拿着人皮面具欢叫道:“还是这样好看!”
玄澈虽没阻止少年的动作,却也在打量少年。少年红唇白齿,肤若凝脂,水灵灵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再一看少年左右晶莹的耳垂上各有一个小小耳洞,这哪是个漂亮少年,分明是个俏皮的少女!这眉目也是熟悉得很:不是傅鸢又是谁?
玄澈看清了来人,异道:“你怎么跑来了?”
傅鸢噘起小嘴,不满道:“澈哥哥太坏了!来这里玩也不叫上人家!”
“我哪里是来玩?”玄澈苦笑,放下勾在自己身上的傅鸢,道,“你就这么出来了,傅将军同意了?”此次虽是秘密出访,但朝中还是有几人知道的,比如晏子期,还有傅曙。只是傅曙应该不是多话的人,傅鸢应该是到宫里去玩却没看到人才得知的消息。
傅鸢支吾了两声,没回答。玄澈更是惊奇:“你是偷跑出来的?只有你一个人!?”
傅鸢倒放大了声音,说:“才没有呢!我可是留了书的。而且我不是一个人噢,澈哥哥,我可带了一个人来,你猜猜是谁?”
玄澈随口道:“难不成是你大哥?”
傅鸢瞪眼:“谁要带大哥啊!是昭姐姐!昭姐姐啦!”
“什么?!”
玄澈大吃一惊,抬头看去,只见长廊尽头站着一名绿衫少女,少女眉如黛画,娇而不羞,柔而不弱,静静地凝视着自己的心上人,似乎已看了千万年般,眷恋竟化为一种信仰停留在长廊的那一边,深沉得让人心颤。
云昭缓缓行来,绿衣翩翩,明明是轻盈得如同蝴蝶一般的身姿,却让人看到了她每踏出一步的坚定。
“云……昭!”
玄澈难以置信地看着少女。
云昭在玄澈面前站定,明眸藏在长睫之下,面浮红云,口中透出羞涩的软音:“殿下……”
玄澈愣了片刻,半天才冒出一句话:“云昭你……也留书出走!?”
云昭脸红得更厉害了,几不可见地点点头。傅鸢在一旁兴奋地嚷嚷:“澈哥哥,鸢儿好吧?把昭姐姐都带来了哦!你们好长好长好长时间都没有见过面了呢,昭姐姐可是很想澈哥哥的,澈哥哥一定也很想昭姐姐对不对?!”
玄澈也不知自己该反应出什么表情才好。他与云昭每年除了元旦宫廷夜宴上会见一次以外,其他时间两人基本没有交集。玄澈对云昭也谈不上什么爱情,只是觉得这女子合他的性子,既然都是要结婚,和这样的女子共度一生也不错。
这次也不知傅鸢脑子怎么想的,竟然翘家尾随而来,还把云昭给拉来了。傅鸢“志向远大”,习得一身好武艺,成天跟着他大哥在外面野,出趟远门自然不怕。可云昭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小姐,又生得美貌,在外行走实在是危险。
玄澈既有感于云昭的心意,又对这两个小丫头的举动很无奈,最终只能苦笑,拉起云昭的小手,柔声道:“路上辛苦了。”
云昭轻轻牵住玄澈的手,用无声的动作表达了内心的颤动。
玄澈对傅鸢说:“你这小丫头,自己闯祸还不够,还要拉着人家云昭和你疯。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危险?”
傅鸢不服气地说:“澈哥哥真坏!就允许你们男人闯九州走四海,就不允许我女儿家四处看看啦?你自己也说以后要让我当将军的,我不到处看看,我怎么领兵?父亲说过的,整天关在书房里带不出好兵!”
沈煜一直站在旁边听这几人的对话,听到傅鸢这么说不由得惊奇道:“你要当将军?”
傅鸢一如四年前瞪着玄澈的模样瞪上了沈煜,道:“干吗?看不起女人啊?!”
沈煜撇撇嘴,道:“女人能打什么战?”
傅鸢毫不示弱:“哼!就你这破落书生能打战?在战场你还和我斗不过三回合呢!”
“我破落书生?”沈煜瞪大了眼,“你看清楚,我和那些小白脸才不一样!我会打不过你——太笑话了!”
“敢不敢来试试!”
傅鸢从腰中抖出软鞭甩得啪啪响,软鞭抽在地上,青砖上就留下一道白痕。傅鸢自小习武,师从名士,一条软鞭使得如蛇似龙,就沈煜那三脚猫的功夫真和傅鸢打起来,未必能占到便宜。
玄澈按住傅鸢执鞭的手,道:“小鸢,你一来就要闹事了?”
“我才没有!”
傅鸢还要摆脱玄澈的控制,玄澈只说了一句话就让她没了动作。
“你若不听话,我就让你父亲接你回去。”
玄澈似笑非笑偏偏又口吻淡淡的模样让傅鸢想到了狐狸,傅鸢只能不甘心地放了手,但还是指着沈煜说:“澈哥哥,你替我教训他,他看不起我!”
玄澈捏捏她的鼻子,笑道:“就你这捣乱的模样,谁相信你会带兵?”
傅鸢不满地撇嘴,嘟囔了一声:“就知道欺负我!”
玄澈笑笑,招来森耶替二女安顿。
“小鸢你来。”玄澈拉过傅鸢,认真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我这次出来的?”
“我到宫里去找你啊,可是那些人说你病了,我要看你,他们又不让,最后还是臭小浩告诉我的!”傅鸢不依道,“澈哥哥太过份了,出来都不叫人家!”
玄澈又问:“那是你告诉昭姐姐我的出来的事吗?”
“是啊!”傅鸢眼珠子转转,说,“澈哥哥放心,昭姐姐只告诉了云叔叔。”
玄澈不易觉察地皱皱眉头,又问:“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傅鸢拍拍玄澈的肩膀,一副我办事你放心的模样地说:“澈哥哥你放心啦,我是向陛下问来的,陛下说他会让人一路留下记号,让我一路跟着记号走就行了!”
玄澈顿时明了,陛下说的“人”应该就是跟在自己身边的幽影,因为影卫的存在感太弱,自己差点忘记这个人了,还白担心了一场。
也不知道玄沐羽脑子进什么水了,这出巡一事就是要保密才好,怎么还给他弄了两个女人来。玄澈觉得自己额上青筋跳了两下,头疼得厉害,却对那个男人没有办法。
玄澈当然不能明白,男人嫉妒的时候是没有理智可言的,更何况是一个任性自大惯的男人。
总算现在是知道没有出什么破绽,玄澈便让傅鸢回去休息,留下林默言回到书房看今天交来的情报。
先是临澹传来消息,说辽阳太守上书称无铜监察使沈从海死于暴民之手,折请朝廷追赠其其荣光。折子里把沈从海写的圣人一个,其行迹当真是闻者伤心,看者落泪。
玄澈看了不由得发笑,若不是血书和沈煜的到来,他还真要相信辽阳太守是一个为民请命的好官了。只是此刻这封折子却愈发显得他的虚伪和狡诈,倒给玄澈提了个醒,这辽阳太守也是只老狐狸。
然后是就是傅曙向皇帝请罪的消息,原因自然是那个留书声称“要追随太子步伐”的小女儿傅鸢了。
玄澈便吩咐林默言:“给傅将军和云御史去信,告诉他们小鸢和云昭在我这儿,让他们不用担心。还有告诉父皇,立刻昭告天下,太子巡视辽阳。”
林默言迟疑道:“可是……”
“云昭都来了,肯定瞒不住消息了。不过消息传到这里还有好几天……”玄澈目光闪了一下,“只希望云昭父亲不要做傻事。”
其次是通川商行来的消息:安王突然吃错药了,对他们产生了怀疑,这会儿正查得紧,虽然还没查出什么端倪,但不得不提醒太子要小心。
“看来这次赈灾的任务又多了一个。也不知把血抽光了,夜鹞会不会生气?”玄澈自言自语了几句,在一旁的纸上记下一笔:重点打击通川。
又有一些琐碎的东西,最后就是林默言送上的关于辽阳郡的情报。
其一,辽阳郡下属四十三个县,其中大县一十一个,小县三十二个。其二,辽阳大小县分成了四个折冲府,其中大府一个,小府三个。其三,辽阳郡内有一条大河,便是今年泛滥的徐河,河上有两大粮帮,分别是玉红帮和青沙帮,这二帮手握运粮船水手过万,占据整条徐河,若是他们不愿意,辽阳当真是半粒米都进不了郡。其五,辽阳郡里叫得上名字的商贩就有百多家,虽说每家拿出去都不是什么大角色,但放在辽阳郡里他们盘根错节的势力足以让人头疼,这百多家里又以温家、秦家、宇文家共称“辽阳三大豪门”。
辽阳郡的情况简单地说就是如此,只是这些豪门望族、官员商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却非一朝一夕所能说完。玄澈光看手中厚厚的一沓资料,便觉得头疼。
玄澈闭上眼睛揉揉太阳|茓,恍惚间一双手抚上自己的额头。玄澈心下一跳,想起了那个常在上书房为自己按揉的男人,温暖的大手总是能恰到好处地缓解自己的焦躁。只是他怎么可能在这里?!玄澈猛地睁眼看去,却看见云昭站在自己身边。
“云昭?你怎么……”玄澈的目光落在案几上,那儿正摆着一碗银耳羹,林默言不知何时已经退了出去。玄澈当即明白,拉下云昭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道:“云昭,你怎么不早点去睡?今天跟着那傻丫头东奔西跑,累了吧?”
“殿下不也没睡吗?”云昭的声音永远是轻柔的,“云昭怕殿下太累了,就去厨房煮了红枣银耳。殿下休息一下吧。”
“嗯。”
玄澈端过银耳慢慢吃着,云昭在一边静静地看,目光很是温柔。
大概对于云昭而言,幸福就是看着心爱的人吃自己亲手做的夜宵。玄澈心里想着,忽而想起颜御曾捧上一碗夜宵递到彻夜工作的哥哥面前,又想起曾几何时,似乎玄沐羽也端过一碗燕窝粥放在东宫的案几上。那时自己只想到皇帝也会干这种事真希奇,却没想过玄沐羽当时是什么心情呢?
玄澈突然觉得这不会是一个好答案,就像是一道门,这道门外是另一个世界,或许是鸟语花香,却不是玄澈想看的。
玄澈没有去推门,只是告诉自己:唔,他是一个偏心的父亲。
第二日,玄澈正面对着一堆的文件,云昭在一旁磨墨添茶。虽然玄澈不一定会爱上她,他们也许终其一生都只能是如此平淡地面对,但起码这一幕洋溢着无限的温馨。哪里想到,门外傅鸢甜亮的嗓音追魂而来:
“澈哥哥!澈哥哥!”
傅鸢还没进门就是一阵嚷嚷,门被砰地推开,傅鸢跳进来。她依然是扮着男装,换了一套映花浅蓝衣物,看起来娇俏之余又多了几分英气,只是这身价格不菲的衣裳破了几处,下摆成了烂白菜,皱巴巴的像是被无数人蹂躏过。傅鸢身后还跟着一个脏兮兮的孩子,蓬头乱发,也不知是男是女,是美是丑。
玄澈看她这模样便知没有好事,再看她带回来的小乞丐,心里腾起不好预感,心里祈祷希望不是最恶俗的情节……
可惜佛祖不听玄澈的祷告,傅鸢看到玄澈便喊:“澈哥哥!太可怕了!他们居然要吃小白!”
玄澈无奈道:“小白是什么?”
“小白是他!”傅鸢指指身后黑乎乎的小乞丐,又说,“刚才我在街上看到有人要把他和别人交换孩子,说是要用来吃!我就上去把他救下来了!”
玄澈不相信事情就这简单:“就这样?没其它的了?你救他的时候说了什么?”
“没了!我给了那个要卖人的女人一些银两。”傅鸢想了想,最后肯定地点头,用力道,“澈哥哥放心,我知道澈哥哥是偷偷来的,我没有透露澈哥哥的消息,只说自己是个外省来的公子哥!”
玄澈松下一口气,他还真怕傅鸢冲动起来会乱说话,辽阳郡里错综复杂的情况,他还要在窝几天看清楚情况才能出面动手。不过傅鸢虽然没说什么不合适的话,但她带回来的小白却是个麻烦。
傅鸢知道玄澈没有生气,便赶忙说:“澈哥哥,刚才那些人要吃小白,我看不过就把他就回来了。澈哥哥,你收下他好不好?”傅鸢为了博得玄澈的同情,还捏起小白的手,可怜兮兮地说,“澈哥哥,你看小白这么瘦,他都快被饿死了。”
玄澈拍拍傅鸢的头示意她先放手,又看看还伏在地上的小白,问道:“你就叫小白?”
小白连忙叩头,道:“小人名白,平日里叔叔婶婶的都叫小人小白,所以小姐才叫小人小白。”
小白声音清亮,怎么听也不像个孩子,玄澈看看他的身形却只有十一二岁的模样,便问:“你几岁了?”
小白回道:“小人今年十六了。”
“读过书?”
小白忙说:“小人儿时家境还算殷实,所以识过两年字。”
玄澈他不想在这个敏感时候收留来历不明的人在身边,只是傅鸢的请求又不好拒绝。他招来森耶,吩咐道:“森耶,带这人下去梳洗,给他一点吃的,再拿点银两给他,让他走。”
森耶正想答应,却不想小白将头在地上敲得咚咚响,喊道:“求公子不要将小人赶走!小人如今举目无亲,手无缚鸡之力,拿着银两走出去也只能被其他人抢走,最终还是难逃一死,公子就收留小人吧!求你了!公子,求求你了!小人什么都可以做!粗活重活小人都会做的!”
小白的额头在地上嗑出一片血红。
看玄澈只是微微皱眉,嘴唇微张似乎是要拒绝,傅鸢连忙扯住玄澈袖子,用水汪汪的眼睛无声地哀求他。云昭心软,也说:“殿下,这孩子可怜,就留下他吧。”
沈煜本在外院练剑,看到傅鸢风风火火地冲进门,一时好奇就跟了上来,事情听了个七七八八,听到居然有人要将孩子拿去吃,愤怒之余对小白万分同情。此刻看玄澈似乎要赶走小白,也不禁开了口求情:“殿下还是收下他吧,他太可怜了!”
玄澈心中犹豫了一下,就听林默言轻轻地说:“殿下,属下以为还是留下他的好。”
“原因?”林默言难得主动提出意见,这人的话倒应该听听。
林默言说:“他知道我们住在这里,若放他出去难保他不会一时不察说漏嘴,若是如此,殿下今后要如何行事?”
玄澈听了觉得有道理,但又嫌这理由似乎还不够充足。他走近了两步将小白细细打量了一番。这小白虽然脏兮兮的,头发也是一团乱,但却有一双十分明亮的眼睛。玄澈想了想对森耶道:“带小白下去梳洗,找套好点儿的衣服给他,等会儿带来给我看看。”
傅鸢开心地笑起来,拉起小白的手,高兴地叫:“听到没有,你可以留下了!”
小白连忙抽回手,磕头说:“谢谢公子!谢谢小姐!”
森耶带小白下去梳洗,玄澈也要继续工作,其他闲杂人等自然要退下了,只是傅鸢想看看小白梳洗后的模样,也想听听玄澈怎么安排小白,便拉着云昭在角落聊天磨时间。
大约一顿饭的工夫,森耶带着打理妥当的小白来见。
只见森耶身后跟着一名青衣少年,面容清丽,身姿妖娆,完全像不出就是刚才那个泥猴子似的孩子。
“小白拜见主子。”
少年盈盈拜下,好似扶风垂柳,说不出的柔媚婉约。
玄澈看着眼前的柔媚少年微微皱眉,漂亮的手指在桌面上扣出三声轻响,每一声都让人心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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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身
过了两天,太子到辽阳赈灾的旨意到了辽阳,辽阳太守就听说了有太子的车架已经到辽阳了,还在潼阳城门口救了一个孩子。
辽阳太守田镜听到这个消息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像只火烧ρi股的耗子在屋里打转,直到潼阳县令张开文到来。
田镜一看到张开文就急急道:“这下可如何是好,这下可如何是好!太子此来为何?莫不是知道了沈从海……”
张开文连忙制止田镜说话,沉声道:“田大人无需如此惊慌!我们的折子不过刚刚送上去,这会儿朝廷都还没有回复呢,太子此来必定不会是为此事。田大人切莫自己乱了阵脚!”
田镜这才稍稍心安,又问:“那太子这时候突然跑来做什么?还有上次那沈煜……”
“大人勿慌,在下已问过上面的人,这段时间并无御史的弹劾。皇帝和太子殿下也从未过问。”张开文道,“辽阳这次发大水,灾情严重,朝廷十分重视,我们又在折子上写了有暴民作乱,太子此来说不定正是为了这事。”
“是是是,定是这样,定是这样!”田镜六神无主,张开文说什么他便点头什么,“那我们要如何应对?那银子可都……”
“大人莫不是迷糊了?”张开文笑道,“赈灾银子我们可是每一分每一厘都用在了灾民身上啊!这些帐本上可是记的清清楚楚。只是灾民过多,虽皇恩浩荡,仍免不了有死伤不是?”
田镜两眼珠子一转,忧心道:“只是太子广有贤名,不近女色更不好钱财,这万一……”
“大人无需担心,下官已经为大人大听过了。”张开文诡黠一笑,附上田镜的耳朵说,“太子虽不好女色,但我大淼素来盛行男风,太子身边可都是一等一的美人!那贴身的侍卫林默言可就是冷美人,啧啧,听说当年有一姓严宫奴被太子轰出,就是因为抵死不从,所以才……”
田镜一愣,问:“张大人如何得知?这可都是宫中秘闻!”
张开文道:“自然来之不易。这是下官花了大笔银子向一宫人套来的话,那人虽然遮遮掩掩,但还是让在下猜出了苗头。而那严姓宫奴之事虽然十分保密,但在那个小圈子里可不是什么秘闻。”
见田镜一时不语,张开文笑道:“田大人不必如此忧心,传闻是真是假,我们且看看太子来时究竟如何便知。若真有此事,日后只需投其所好便可。田大人尽可放心,下官会安排好此间事宜。”
豪华马车停在郡衙门前,衙门前两排官员的翘首以盼。
赶车的老奴对立面说了声:“殿下,辽阳郡府到了。”
里面传来一声应答,过了片刻,帘子方被撩开一角。一个少年从车中露出身子,只见他貌若温玉,身若扶柳,一颦一笑间媚态自成,却偏偏生了张纯情的小脸,让人不觉遐想。众人还不及惊叹少年的美貌,又见一少年下来。这后下来的少年生的冰肌玉骨,朱唇微翘,眉目间透着股灵气,举手投足间比之前面的美少年更多了一分爽朗,似乎就是邻家小弟般惹人喜爱。
两个美少年已让诸位看得目瞪口呆,却不想又下来两人,前一人面目白净,清秀可人,后一人身材修颖,神色冷漠,容貌端的是秀丽非常,好似一朵冰雪红花,又是艳丽又是冰寒。
四人站在一起便让人眼前一亮,好似春夏秋冬四种风情,各有各的妖娆,各有各的媚骨。
众官员都瞪大了眼,还在疑惑自己是不是接错了人,就听那清秀小斯对马车里说:“主子,请小心。”
一只晶莹剔透的手伸出来,搭在清秀小斯蓝色的绸子上,好似一块被丝绒包裹着的美玉。那手上的指甲似乎是用花瓣做的,细长的形状,粉嫩的颜色,仿佛还能闻到淡淡的芬芳。
仅是这么只手便引得众人拉长了脖子,只为了更早一点看到手的主人。
太子下车来,微微一笑,眸光流转间已换过风情万种,看得人心神摇荡,然而这魅人的风华只是一个瞬间,太子站定,又幻化成一株清幽淡远的紫竹,视万物为刍狗的清高,仿佛泰山崩塌也只能让他稍稍颤动枝叶抖去尘泥。他的眼神仿若天地,包容了万物,接纳了万物,有着无限的深远和广阔。
众人看得呆了,几十名大小官员竟没有一人记得行礼。
太子并不说什么,但第一个下来的美少年已经喝道:“你们这是什么规矩?见了太子也不行礼了吗?!”
这时众人才恍然大悟,纷纷下跪行礼:“微臣拜见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田镜伏地说道:“太子殿下天人之姿,臣等一时失态,还请太子殿下恕罪。”
先前开口的美少年道:“真是没有礼貌!太子殿下的天姿是你们可以窥视的吗?”
田镜忙说:“还请殿下恕罪!”
太子缓缓开口:“田大人,你起来吧。白,你太没有规矩了。”最后一句乃是对美少年说的。那美少年听了这话,一脸委屈地缩进太子的怀里,嗔了一声:“殿下!”
太子微微一笑,温柔而宠溺,他揽住美少年的纤腰,低头笑道:“小白这么快就忘了教训?”
这话本没什么,普通主子教训奴才时也都这么说,可从太子口中说出来却让人觉得暧昧至极。白小公子从脸颊红到耳根,愈发显得娇媚诱人,太子只是低低地笑,别有一番意味。
田镜与张开文对视一眼,都露出一丝放松的笑。
“白可是累了?”太子附在美少年耳边轻轻说,看白的眼睛蒙上一层雾气,似乎能滴出水来,呼吸变得急促,红唇间逸出轻微的呻吟。太子笑笑,转向那帮官员,道:“本宫的侍从累了,可有地方休息片刻?”
田镜咧开每个男人都懂的笑容,谄媚道:“有,有,下官早已为太子殿下准备好了别院,还请殿下屈尊移驾。”
太子微笑地接受了田镜的请求,随着他往后院走去,可抱着白的手却始终不曾放开过。田镜在一旁看了,笑得愈发的狐狸。
进了别院,等那帮官员退下之后,玄澈笑容立刻消失不见,他摸摸自己的脸,似乎刚才的笑让他的面部肌肉承受了巨大的负荷。要他这么一个平时息怒不形于色的人扮演一个风流色皇子还真有点郁闷。
玄澈本要松开搂着白的手,却发现白整个人都贴在自己身上,自己一松手白就往下滑。
“怎么了?”
玄澈见白小脸通红,身体虚软,只得扶着他的后腰免得白摔倒在地。
白抓着玄澈的衣襟,声音好像蚊子在叫:“殿下……我,我脚软站不住……”
玄澈微微一愣,突地打横抱起白。白虽自称十六,可身形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很是轻盈。玄澈轻轻松松地抱着他走向卧房。白在玄澈怀里看清了去向,面色更是如火烧一般,又红又烫。
森耶拉拉林默言的衣角,林默言会意,又去对那冰肌红唇的美少年说:“傅公子,属下带您去休息。”
傅鸢看看玄澈,又看看森耶和林默言,不满道:“我要和澈哥哥在一起!”
森耶道:“主子这会儿有事,公子不如先休息一会儿吧?”
傅鸢不甘心,不爽道:“凭什么要他扮演澈哥哥的男宠,我不是更漂亮?!”
森耶听了失笑,附耳道:“傅公子,您虽然比白公子漂亮百倍,却不适合扮演男宠一角呢。”
傅鸢不服,就听森耶说:“你看那白公子,虽然相貌不如傅公子您,但那一个个眼神飞出来都是在挑逗着人,看人的目光也是朦朦胧胧,含而不露,还有那身段,腰身好比水蛇,走路时一扭一扭的,一步步都是脚跟贴着脚尖走——这样的人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里都带着媚意,小的说句难听的,这白公子八成是刚从风月街里出来的,这勾人的技巧学了个十成十。”
“那又如何?”傅鸢还是不明白,“我还是比他漂亮啊!”
森耶笑道:“傅公子您就不明白了,白公子这样的姿态才像是承欢太子身下的男妾,您豪迈之气太过,像个从战场里出来的将军,而云姑娘更是雍容端庄,一看就是名门闺秀——你们俩人都不像卖身的佞臣。”
傅鸢这才恍然大悟,被森耶不着痕迹地捧了捧,她也就不再计较了。
再说那边玄澈抱着白进了卧房,将白放在床上,他自己却只是坐在床边,说:“你先休息一会儿。等晚宴的时候我让人来叫你——怎么脸这么烫?”玄澈摸摸白的额头,露出些许担心,“我让人给你叫大夫吧。”
“不,不用!”白卷进被子里,半掩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急促道,“殿下,小人没事……”
“哦……那你好好休息吧。”
玄澈也不多说,温和地笑笑,为白放下床幔便退了出去。
玄澈出了卧房看到林默言站在一边,问道:“白的来历你查了没?”
林默言道:“查了。白本名林柏,林家当年是潼阳的富户,只是碰到灾荒,家道中落,林柏就被卖到了南馆,调教了两年,又做了两年的小倌。可能是这个遭遇的缘故,所以他只称自己白却从不说本名。今年碰到大饥荒,小倌馆开不下去了,他便逃出来投奔了一个远房亲戚,只是这远房亲戚也过不下去了,就要将他和别人交换孩子互吃。”
“当过小倌?难怪身体那么敏感……”
玄澈想到自己不过是将手放在白的腰上,白就已经站不住,刚才自己抱他回房只怕也惹他误会了吧?难怪害羞成那模样。玄澈想到这里不免觉得好笑。他虽然和白演了一出戏,却从未想过要和一个男孩调情。
林默言看玄澈不言语又露出一丝微笑,略觉不妙,今天的事传回临澹只怕清凉殿里的那位会抓狂吧?可怜的暗影,我为你默哀……
玄澈和林默言两人都胡思乱想着进了书房,林默言合了门,才说:“傅小姐和云小姐的消息已经告诉将军和御史大人了,傅将军和云御史都说要派人来将二人接回去,并向殿下请罪。”
玄澈道:“只怕小鸢不肯回去。让将军别来了,小鸢既然有那样的志向,出来磨练一番也好。”
林默言顿了顿,勉强压抑住心中的震惊,轻声道:“殿下真的要……让傅小姐……上战场?”
玄澈看他一眼,说:“你觉得小鸢不行?”
“傅小姐的功夫虽然不错,可是她是……”女人怎么能打战?!林默言没把后半句话说出来,因为他看到自家主子勾起了嘴角,眉峰微挑,这似笑非笑的模样他再熟悉不过了。太子每次要嘲弄人的时候就是这幅表情。果然听到太子说:“因为她是女人吗?我倒不觉得女人有什么不如男人的。花……武……吕……唉,算了。小鸢若真有心,没什么做不了的。”
玄澈本要说花木兰和武则天,却想到这个世界没有这两个人,又要换口拿吕后举例,却想到吕后式的存在对皇家而言是个忌讳,若那她与傅鸢相提并论,只怕话传出去小鸢就要惹上一堆的麻烦,便住了口。
林默言跟在太子身边已逾十年,太子只需说个开头他便能听音而闻雅意,虽不明白“花”“武”为何,却也知道这“吕”指着谁。看到太子在如此一个细节上都维护着傅鸢,分明是打定主意要遂傅鸢的将军梦了。他一直以为太子纵容傅鸢的“大言不惭”不过是玩笑,却没想到太子竟真有此意,一时惊得说不出话。
“况且也未必需要她有什么能力……”面对国家机器,民众往往只能选择盲从。
玄澈低语了几个字,却没有说出下面的话。但林默言已经从愣神中清醒,问道:“云小姐怎么办?”
现在云昭和宝德一起留在先前的别院中,云昭只是个弱女子,玄澈很担心她会出事,接下去搞不好是要动武的。
“云昭还是回去好。”玄澈说。
夜幕降临的时候,迎接太子的洗尘宴如期举行。
参加宴席的官员除了辽阳太守,还有辽阳郡内十一个大县的县令,潼阳折冲府的折冲督尉,以及诸位监察使。太子坐在最高位上,白坐在他的旁边,二人之间虽没有过多亲密举动,但眼神的交汇却骗不了人。一众官员看的心知肚明。
田镜与张开文交换一个眼色,田镜举杯敬太子道:“太子殿下突然前来,下官有失远迎,还请殿下恕罪。”
玄澈微笑道:“田大人无需多礼。这次是本宫任性了。”
“太子殿下折煞微臣了!”
田镜诚惶诚恐道,一个厅的大小官员也纷纷请罪。玄澈托起田镜,道:“田大人快快请起。父皇此次遣本宫前来视察灾情,千万吩咐万万不可扰民。只是本宫身边小厮实在无礼,还是惊扰了各位。这本该是本宫道歉,各位大人请免礼。”
张开文道:“太子仁义之名闻名天下,今日一见,令微臣心折!”
“张大人谬赞了。”玄澈笑笑,抿一口白奉上的酒,道,“本宫奉父皇之名前来视察救灾情况。但本宫一路行来,似乎情况颇为不乐观。朝廷已拨款十万两用于救灾,可是农田损毁,物价高涨,不知是不是各位大人有什么难言之隐?”
田镜惶恐道:“殿下英明!我等虽倾力而为,难为救灾工作繁重,耗费巨大,而往往见效甚小。微臣办事不力,造成辽阳郡内民不聊生,还请殿下降罪!”
田镜又跪到了地上,连带着一干官员也跪下。
“无妨。”玄澈说,“本宫在没有调查完全之前,不会随便治诸位大臣的罪。若真是人力之不可为,诸位大人尽心尽力,也只有功没有过。”
“谢殿下宽厚。”
官员们齐声称赞,却在一片溢美之词中传出了一声冷哼。
玄澈顺着声音瞥了一眼,一个黑脸县令正毫不怯缩地瞪着自己。玄澈并不理会他,对田镜说:“今日本宫乏了,这接风洗尘之事到此为止。在座的大小县令,明日将各县的情况提份报告给我。田大人,本宫要你将那十万两救灾银的账本写个清楚交上来。诸位可有困难?”
田镜稍稍犹豫后说:“还请殿下多宽限几日,灾情复杂,只怕一时半伙写不全。”
玄澈点头:“好,就给你们两日时间。三日之内若是不见文书,你们直接脱了官服,也不必来见我了!”
“是!”
太子携白退场,留下一干人大眼瞪小眼,
沉默半晌,田镜开口道:“各位大人说说,这太子究竟是来做什么?刚才那个就是他的侍从在潼阳救下的人?”
“他不是说了,来视察灾情呗!”无铜县令朴志远撇嘴道,“那太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什么不近女色,原来是好男风!”
张开文却说:“朴大人此言差异。太子军功显赫,治国有方,据说其性子虽淡薄谦和,手段却是极为高妙决绝,今日一看果然是自持有礼之人,又是天神之姿,若没有半点喜好岂不是完人一个?朴大人难道不怕?”
另一肥胖官员也点头:“是啊是啊,而且好男风也不时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啧,那白公子果真是妖娆多姿!我就说堂堂太子怎么管起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原来是个美人,嘿嘿。”
众人不屑地撇过头去,心中都说:你喜好娈童,当然这么说!
却见先前冷哼的黑脸县令站起来怒道:“下官就不信太子是这样不堪的人!今日他已表明来意,更要查你们的账,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人要怎样应对!”
田镜盯黑脸县令一眼,张开文在一边笑眯眯地说:“张大人这话说的不对。我等清者自清,何须惧怕太子殿下的查问?”
“那你们就在这儿清者自清吧!”
说罢,黑脸张便拂袖而去。
张开文看黑脸张离去的背影,对田镜说:“田大人,我看张竖留不得。”
田镜不以为然:“他能翻腾出什么?若无证据,太子也不能将我等如何。”说着,田镜又稍显紧张低声道,“张大人那账……”
张开文笑道:“田大人放心,下官已准备就绪,任殿下如何翻查,也决计看不出端倪!”
“那个张竖就这么拂袖而去了?”
卧房里,玄澈一边退下衣物一边听林默言报告自己走后那帮官员的动静。
“正是。”林默言说,“但是那些人后面的动静就看不到了,门上了栓,那折冲督尉功夫不弱,属下不敢贸然靠近。”
玄澈微微皱眉:“折冲督尉也和他们混到一块了……难道一帮子人里只有一个张竖?”玄澈顿了顿,又说,“只是此人太过直拗,反倒不好。”
玄澈挥手让林默言退下,正准备上床,傅鸢却来了。
傅鸢看看只着单衣的玄澈,再看看床上的白,不快道:“澈哥哥!你怎么可以这样,昭姐姐还在潼阳呢你就和别人乱来!”
玄澈失笑道:“我怎么乱来了?”
“你、你和白!”傅鸢指着白红了脸,跺脚道,“羞!羞!白是男的,你也是男的,你们怎么能……哼!”
玄澈哑然:“我若不和白一起睡,今天的戏岂不是白演了?”
傅鸢失口叫道:“那你可以和我一起睡啊!”
玄澈愕然,随即笑道:“小鸢是女孩子,哥哥怎么可以和小鸢一起睡?小鸢以后要嫁人的。”
傅鸢脸红道:“那我以后嫁给澈哥哥。”
玄澈却说:“以后我要娶你昭姐姐,怎么能再娶你?”
“可是你们男人不都是三妻四妾的?”傅鸢认真地说,“她做大,我做小。澈哥哥放心,我会和昭姐姐相处得很好的!”
玄澈稍稍沉默,道:“小鸢不可以这么想。哥哥只娶你昭姐姐,只有她一个妻子,我要疼她宠她一个人,让她幸福快乐。小鸢也一样,你会有一个只疼你只宠你只爱你一个人的相公。小鸢不可以委屈自己知道吗?”
傅鸢瞪大眼睛,她虽是将军之女,虽做梦都想着要做大将军,却也从小接受三从四德的教育,从未有人说过这样的话。她想到眼前这个人一辈子都只疼着昭姐姐,会只宠她只爱她,那个人美丽的眼睛只看着她,满心满眼的温柔能将人淹没,便觉得昭姐姐会好幸福。自己应该为昭姐姐感到高兴,可是傅鸢却又觉得自己很悲伤,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流出酸酸的液体,侵蚀了心。
“可是……可是我也想让澈哥哥疼我宠我……”
傅鸢低低地说,玄澈还没有反应过来,傅鸢已经跑出去了,看不出傅鸢究竟是什么表情,只是那个背影让人觉得有些孤单。
玄澈愣在原地,慢慢地从傅鸢的话里回味:莫非这小丫头爱上我了?
随即玄澈又摇摇头,只是小女孩的懵懂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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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血
第二天再看到傅鸢的时候,这小姑娘又和没事人一般,依旧是调皮捣蛋。玄澈认真注意她,确定傅鸢是真的没事了,才放下心来。
下午太子会见辽阳郡内的豪门大户,说了些有的没有的话,表达了希望大户门能开私仓赈灾的意愿。太子开口了,大户们自然不可能不答应,一个个说的信誓旦旦,一转眼又可怜兮兮地说自己也是如何如何的惨,地主家也没了存粮,忽的又是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说要捐多少粮食出来。最终把这一百多户人的捐粮合计一下,还不够一个潼阳的灾民温饱。
太子也不急不恼,微笑地表达了谢意,让大户们尽快将粮食送来,便让他们回去了。
这些商人前脚刚走,太子后脚也跟着出去了。
玄澈易了容,成了一个普通模样的青年,带着同样易容的林默言从后门悄无声息地溜出去,一路走走逛逛到了青沙帮的总坛门前。
青沙帮的总坛就在潼阳城内,从外面看过去似乎就是一个普通大户人家的门面,进去了才知道里面别有洞天。玄澈塞了一两银子让门人通传,等了许久才让人请进了偏厅,稍等片刻,一个消瘦的中年男人走出来。
玄澈开门见山道:“我找你家沙帮主。”
那男人看来人脸生,便拱手道:“两位少侠有何贵干?帮主俗务缠身,若有什么事不妨相告何某,何某定当转述帮主。”
“何童,青沙帮大管家。”玄澈淡淡道,“你还不够身份和我谈,叫你们帮主出来。”
何童第一次被人这么不放在眼里,平日里就算是太守也要与他客气三分,眼前这相貌平平的青年口气却大的很。何童不免提高的音量硬声道:“这位公子有事告诉在下便可,在下自会转达帮主!”
玄澈睨他一眼,从怀中掏出一块系着彩绦的玉佩在人眼前晃了晃,依然是那句话:“叫你们帮主出来。”
何童本不以为然,却见那玉佩墨黑,纁朱绶,赤黄缥绀,心中一吓,想到这几日传得沸沸扬扬的事,再看眼前这两位青年虽平凡得紧,气度却都不可小觑。心念一转,忙道:“两位公子还请稍等片刻,在下这就去请帮主。”
不消片刻,一个魁梧大汉就跟着何童走了出来,那大汉出来一见玄澈,开口便说:“不知太子殿下驾到有何贵干?”
玄澈看这人一点也不客气,微微一笑,道:“沙帮主别来无恙?”
沙子龙不亢不卑道:“有劳太子殿下关心了。太子殿下突然造访,可是有何要事?”
“没什么,就是和你做点生意。”
玄澈摆摆手,林默言悄然退下,偏厅的大门应声而关。沙子龙一看周围,何童连带着小厮都不见了。沙子龙面色一沉,道:“太子殿下这是何意?”
玄澈微笑道:“本宫这是为了沙帮主的人生安全着想。接下去要说的事,只怕让别人听见了,还要劳烦沙帮主动手清理门户,本宫岂不是很过意不去?”
沙子龙为之语塞,道:“久闻太子殿下淡泊谦和,今日一看——哼!”
玄澈微笑不改:“沙帮主,太子这位子可不好做。本宫谦和倒没什么,只是不能连累了身边的人陪着本宫辛苦不是?”
沙子龙看一眼玄澈,不说话。
玄澈道:“沙帮主,今日来是找你合作的。”
沙子龙嗤笑道:“呵,太子这话真好笑,有听过强盗和官兵合作的吗?!”
“沙帮主是要说自己是强盗吗?”玄澈笑容依旧。
沙子龙瞪眼道:“我就是强盗又如何?”
玄澈弯起眉眼,笑道:“不如何。那今日就让沙帮主亲自参与一次强盗与官兵的合作。”玄澈不给沙子龙张口拒绝的机会,就说下去,“沙帮主不要急,你听听这事对你有没有好处,再拒绝也不迟不是吗?”
沙子龙想想也是,就不再不出声,算是默认太子继续说下去。
“这两年,你青沙帮在玉红帮身边做的不开心吧?”玄澈不让沙子龙发火,说,“两年里被抢走了三成的生意,滋味可好受?”
沙子龙沉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玄澈道,“这两年里,你与温家和秦家合作,玉红帮却靠上了通川商行赵、容、宇文四家的大船,青沙帮的各项水运生意是一落千丈,时至今日,徐河上的船只水手只有不到四成在青沙帮手上。我可有说错?”
“你!”沙子龙黑着脸,“殿下究竟想说什么?”
“没什么。这次本宫与你合作,你给本宫运粮,本宫让你一举扳回劣势,你愿意不愿意?”
玄澈笑的很温和,沙子龙却看得胆战心惊。这太子不是省油的灯,与这种人合作,可不要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才好!
沙子龙冷笑道:“殿下这么好心?要养肥我这一众的强盗?”
玄澈淡淡道:“此事合则两利,分则两弊,只是这弊恐怕对青沙帮更为甚深。你不答应,我也有我的门路运粮,虽然慢些小些,倒也无不可。而你却要与玉红帮斗下去,只怕本宫这边腾出手了,下一个收拾的就是你们这帮不知趣的水贼。沙帮主,你是要和玉红帮斗个两败俱伤让本宫来个渔翁得利,还是要把自己养大养壮了再和朝廷来看井水不犯河水?”
“你威胁我?!”
“呵,沙帮主言重了。”
沙子龙看着太子笑眯眯的模样,心里也有些犹豫。却见太子突然起身,道:“沙帮主,本宫府中还有些闲事,此刻就不多打扰了。只是今日之事还请沙帮主放在?心?里?慢慢想想。这事也不急,沙帮主不妨在这几天看看动静,想想本宫说的对不对,过几日,本宫再来听听帮主的答复。”
玄澈意有所指地咬下几个重音。沙子龙了悟地点点头,道:“太子请。”
从后门回到太子府邸,森耶就来报抚邓县令张竖和容涵县令徐拓已等候多时。
好容易等到太子回来,张竖和徐拓立刻上前行礼。太子只是不咸不淡地为自己的迟迟没有出现表示了歉意,请他们坐下,便问他们何事。
张竖和徐拓分别奉上两本帐簿,道:“这是下官所辖区域内的赈灾帐簿,请殿下过目。”
太子接过两本薄薄的册子,随意翻看了两眼,道:“这么快就做好了?二位大人真乃国家栋梁。”
张竖冷声道:“多谢殿下夸奖!下官与徐大人所得赈灾银不过五百两银子,所作帐目自然简单!”
“哦?这么少?本宫记得抚邓县似乎是辽阳的第二大县吧,至于容涵县似乎也不小。”太子合了帐簿淡淡地说,“莫非是二位大人所辖之地内灾情轻缓,故而赈灾款项也随之减少?”
张竖咬牙道:“我抚邓县尚好,但容涵县却是受灾最严重的区域之一!那田狗贼私吞了赈灾银,下官与他不和,自然分不到银子!”
太子将帐簿往桌上一掷,巨大的碰撞声吓人一跳,厉声道:“诬蔑朝廷命官可是死罪!”
张竖离座在太子桌前跪下,却是昂首怒声道:“太子殿下,下官所言句句属实!”
徐拓也在一旁跪下,道:“请太子殿下明察。”
太子放缓了声音,说:“可有证据?”
“没有……”
张竖才说出两个字,就被太子叱喝打断:“没有证据还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见太子面色不善,徐拓忙说:“太子殿下请息怒。田镜等人狼狈为奸,阴险狡猾,我等只是县令小官,要拿他们的证据实在很难!只是下官敢用人头担保,张大人所言句句属实,绝无虚假,还请太子殿下明断!”
徐拓说罢伏在地上不敢起身,张竖却是犟牛一般扬着脑袋与太子对视,毫不示弱。徐拓为朋友担心,生怕张竖惹恼了太子,直谏不成反倒成了刀下魂,那才一个冤字。
书房陷入一片静默,气氛诡异的吓人。
张竖虽然直性子倔脾气,又是胆大包天,此刻在太子的注视下也是冷汗连连,也不知是不是跪得久了,脚竟然有些发颤。
许久,太子才缓缓收回目光,转身之际淡淡一笑,道:“你们起来坐吧。”
张徐对视一眼,二人相互支撑着站起来,不然酸麻的腿根本站不住。二人坐下,看到太子从书架中抽出几张纸放到他们面前。
张徐二人不明其意地看了看,只看了开头几眼便是冷汗淋漓,所见之物比刚才的静默还要骇人!那纸上竟然记录着抚邓、容涵二县的灾情,各项数据竟比县衙门里所登录的数据还要精确详细!
张徐二人心中骇然,对视一眼又在桌前跪下,齐声道:“太子殿下恕罪!”
“起来吧。本宫没要给你们降罪。”太子将二人托起,又让森耶上了两杯茶,方道,“二位大人仅用五百两白银就可以将偌大的县的灾情控制在尚可接受的范围内,可这潼阳作为郡首却是如此惨淡的景象,本宫怎么会不知其中猫腻?”
张徐二人连连称是。
太子又说:“你们二人是忠臣、廉臣、能臣,却不是良臣。可知为何?”知道这二人不会开口,太子自己接着说下去,“良臣身获美名,君受显号,子孙传世,福禄无疆,忠臣却身受诛夷,君陷大恶,家国并丧,空有其名。”太子顿了顿,又说,“抓贪官可不是这么抓的。冲到上位者面前叫叫嚷嚷就可以解决吗?这回钦差若不是我,换个人来,只怕你们二人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给你们个教训,各自去领杖五下。”
张徐不敢多言,当即下去领罚。他们刚离开,玄澈便找来森耶吩咐:“让下面的人把皮肉打开了,但别伤了筋骨。”森耶会意,一溜小跑下去吩咐了。
抚邓县令张竖和容涵县令徐拓因为以下犯上就这么被太子杖责五棒。那棒子用的是千挑百选的重木制成,每棒都用三四十斤重,十棒就能打死人,张徐二人被打了五个大棒下去两股之间是一片血肉模糊。不知这二人心中如何感想,总之辽阳官场上的不少人是偷笑的厉害。
翌日,陆续有官员前来交付帐簿,大家都想表现得出彩,一个上午就将帐簿交了齐。他们还在洋洋得意想着太子要怎么夸奖他们的时候,当天下午徐河边上就发生了灾民暴动。
无数灾民围堵在河口,哄抢着粮船上的粮食,甚至和水手发生了冲突。等到衙门差役前来镇压秩序的时候,灾民早就跑了个没影,留下一群被践踏得惨不忍睹的粮帮众人。那些差役只能将这些粮帮人员带回去审讯。反正当市斗殴双方都免不了责。
这场暴乱真是来得快走得也快,可粮帮就损失惨重了。遭抢的两只粮船都是玉红帮的船,而后抓走的粮帮人员中又有不少是帮中高级干部。一时间玉红帮中出现了不大不小的混乱,让青沙帮得了个小便宜。
这场暴动让太子狠狠地批了一通辽阳大小官员。这边辽阳官员才被骂得脱了三层皮,那边又传来灾民攻击郡衙门的消息。当真是一阵鸡飞狗跳,郡太守刚露头就差点被义愤填膺的灾民生吞活剥,最后还是太子出面好言相劝,散去灾民。
太子书房里——
“田大人,不需要解释一下今天的事吗?”
太子坐在高位上,绝美的容颜上没有半分表情,幻影千变的的眼睛里只剩下一层寒冰,他神色淡然地看着一众官员,白玉砌出的手指上把玩着一根小小令箭。那令箭每转动一下都让下面的人畏惧一分,只因为那令箭上写着一个字:斩!
田镜跪在地上颤抖,今儿的祸闯大了,暴动、围攻衙门,太子现在只要一句话就可以让他脑袋分家!
玄澈看一眼满头细汗的田镜,发出一声冷哼,让一屋子的人都打了个颤。玄澈又看向潼阳折冲督尉,依然是淡淡的口吻叫道:“陈督尉。”
“下、下官在!”陈杨保一个激灵跪倒地上。
“田大人没话说,你有什么话说没有?”
“下、下、下……”
太子的声音听起来懒洋洋的,却隐藏着一股冷锋,扎得陈杨保心直抖,嘴唇都了半天抖不出第二字。
太子不满道:“‘下’什么?觉得下面的身子多余了是不是?你要嫌多余,本宫现在就给你埋土里去!”
陈杨保吓得直叩头:“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
太子轻轻一笑,口吻却是冰寒入骨:“陈大人,本宫是不是还要称赞你一番?若不是你平日训练不精,只怕今日衙门已破,本宫也没力气在这儿和你说话了。”
陈杨保心中一片灰暗,只能哭喊道:“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哼!”太子笑容一敛,如冰雕一般散发着迫人的寒气,“陈杨保,你说本宫该赏你未卜先知,还是罚你渎职无用?说!”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陈杨保只会说这么一句话了。
太子冷笑着从上位走下来,道:“让本宫饶你?行,先把你皮扒一层下来示众再说!林默言!”
林默言鬼魅一般飘出来:“在!”
“拉下去,扒了皮再游街示众!”
太子指着跪在地上陈杨保,林默言立刻上前捉人。谁知陈杨保无限绝望之时竟暴然而起,直攻太子而去。然而太子仅仅是微微侧身,右手成拳狠狠打在陈杨保软肋之上。陈杨保喷出一口鲜血就倒在地上不动了。而太子,依旧是那份淡然的模样,银色的长袍上不染半分血尘,如谪仙一般飘然独立。
众文官看的胆战心惊,这才真正领会到曾领千军万马的“夜火战神”是什么样子!
陈杨保被带下去,恐慌混合了血液的味道,压抑得让人几欲崩溃。
太子冷冷地发话:“去偷去抢去骗,本宫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粮食、药草、衣物,该要什么比你们比我清楚,两天之内不能安抚住灾民的情绪——哼!本宫让你们的头看着身子下葬!”
斩字令牌应声而落,就像是那铡刀挥下的模样。
太子勒令以田镜为首一众官员,两天之内筹措粮草安抚灾民情绪,否则提头来见。反倒是张竖和容涵,因为伤重在身,准其将具体事宜移交下设官员处理。
看来对于辽阳的大小官员来说,今夜注定无眠。
送走一票令人作呕的官员,玄澈就在后院看到了沙子龙的大管家:何童。
“太子殿下,此时造访实在很冒昧,不过我们当家希望能尽快与您商讨一下关于合作的事宜。”
何童毕恭毕敬地说。
月上树梢之时,玄澈送走了何童。
玄澈疲惫地坐在椅子上,端起一杯已经凉了的茶送到口边,准备平复一下躁动的情绪,顺口问道:“默言,这几天宫里有什么消息?”
林默言上前道:“殿下,这两天宫里有点乱。”
玄澈听到这话心脏猛地一缩,整个人顿在那儿,惊愕道:“乱!?”
林默言忙说:“属下失言。是最近陛下和六殿下情绪很暴躁,整个皇宫都被搅得一团糟。”
玄澈的心这才归位,道:“浩儿向来不安分,父皇又是怎么回事?”更年期到了?玄澈疑惑地想。有可能,不然也不会脑子进水把傅鸢给送过来。
林默言目光闪了一下,虽然极其细微,但也没逃出玄澈的眼睛。在主子的盯视下林默言只得说:“主要是因为殿下前几日的事。”
“前几日?”
玄澈不解,林默言只得再说:“就是殿下和白……”
“白?”玄澈想了想,还是不太明白,“父皇不喜欢我和小倌来往吗?只是演戏而已。”
来往?您都和白睡一起了……林默言腹诽,却知道自家主子的事自己说不得,便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
玄澈摇摇头,自言自语道:“回去再和父皇解释吧。”
林默言忍不住道:“殿下,不如您现在就修书一封解释一下吧。”玄澈看着林默言寻找答案。林默言不得不说:“陛下很担心您……”玄澈还是看着林默言不眨眼。林默言无奈又道:“清凉殿的物件和下人都换了好几批了……”
玄澈一愣,轻笑道:“父皇在生哪门子气?他不喜欢我入烟花之地,自己却圈了个水园,真不讲理。”说到这里玄澈又好气又好笑地摇头,却不知自己这话让身边的人心脏漏跳了好几拍。
林默言小心道:“殿下去过水园了?”
“没有。”玄澈随意道,“父皇不喜欢别人接近那儿,我就没去了。不过里面有什么还是听说过的。”
林默言暗暗舒出一口气:没去过就好。
玄澈忽道:“默言,你在瞒我什么?”
“属下不敢!”林默言连忙跪下。
玄澈拉起他,笑道:“你不愿说就算了,等回去了我自己去水园看看就是了。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藏了什么在里面。”
玄澈眼睛弯起,黑亮的令人无法直视,看得出他的心情很好,否则决不会这样和林默言说话。林默言却轻松不起来,埋首站在那儿,不知该如何才能阻止太子进入水园,或者说,不知该如何面对太子知道水园真相后的反应。
“对了,殿下,有件事……呃,关于萨朗耶的。”林默言突然想起一件事,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犹豫了好半天才开口,“萨朗耶说他想要……”
“想要什么?默言,你今个儿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
玄澈抿上一口茶,就听林默言说:“殿下,萨朗耶说他要迎娶弄影。”
玄澈一怔,问道:“弄影不是从良了吗?”
“一年前那良人死了。”
玄澈暗自责怪了一下自己,问道:“弄影的意思呢?”
林默言不作声。玄澈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玄澈笑道:“弄影能找个好归宿是件好事。如果萨朗耶真的喜欢弄影的话,就答应他吧。”
林默言本要下去回信,却又被玄澈叫住:
“等等,默言,让他们再等几个月。既然弄影要嫁人,我就要让她风风光光地嫁过去,我的人怎么能受半点委屈呢。”
玄澈微微地笑,艳丽绝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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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愤
第二日城门上果然挂出一具人皮,旁边张榜公布了陈杨保玩忽职守、贪赃枉法的几大罪状,现将其治罪,以儆效尤,其督尉职权暂由御前侍卫林默言接管。
陈杨保平日里欺善怕恶,借着练兵的名头盘剥乡里,早已引人怨恨。此刻大家看到这人已被剥皮判罪,顿时纷纷叫好,更有甚者叫嚣着要将其他辽阳官员也一并治罪。
但太子却给辽阳官员吃了一颗定心丸:擢辽阳太守田镜全权负责救灾事宜。又说:“办好你们的事,自然少不了封赏。”
辽阳官员这颗定心丸吃了下去,稍稍安抚了被那具人皮吓走的三魂七魄,两天里脚底抹了油地打转,就为了筹措一点安抚灾民的钱粮。
辽阳郡内一百一十二户大门的代表人集聚一堂,而坐在最高位的正是辽阳太守田镜和潼阳县令张开文。堂门紧闭,透过窗纸射进大堂的昏暗阳光映照着每个人各不相同的表情。
田镜拍案而起,怒喝道:“秦钦,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们倒台了你还能好过吗?”
被唤作秦钦的中年男人看也不看田镜,不紧不慢地说:“田大人,您这是什么话?我们我们只是正经商人,可不比您,让太子抓了尾巴就要跳脚。”
另一个白净胖男人笑道:“我们自然知道田大人的麻烦,不过我们这不也面临困境嘛。家里没有余粮哪!”
“你!”
田镜又要开骂,却让张开文挡下,张开文道:“秦先生、温先生此言差矣。别人不知你们家底子有多厚,我们还不知道吗?莫要说开仓借点粮安抚灾民,只怕救济整个辽阳郡也非无稽之谈吧。”
白净胖男人笑道:“张大人这话可抬举温某了。”
田镜冷笑道:“温如玉,今个儿我请你们来可不是来和你们打马虎眼的。这灾荒一闹,本太守让你们赚的可不少,如今我们遭了难,你们准备见死不救是不是?这粮食,你们出不出?”
“瞧你这话说的。”白净胖男人满脸的肥肉堆出一个欠打的笑,“怎么是您让我们赚了呢?这话可不能乱说,要遭罪的。”
张开文凉凉道:“遭罪?难道温爷以为这话不说就不遭罪了吗?来人啊,把东西拿上给几位爷看看。”
旁边有人捧了个匣子上来,在温如玉等大户面前打开,温如玉只望里面看了一眼额上就出异地冷汗。
秦钦沉声道:“大人这是威胁我们!?”
张开文笑笑不说话。
秦钦冷道:“这玩意拿出去,只怕先丢帽子的是你们。”
田镜冷笑道:“我们最多是玩忽职守,丢个帽子,你们呢?偌大的家业都被收去,很有意思吧?!”
堂内一片沉默。
张开文在一旁温言道:“也不是让诸位白出这份粮食,也知道诸位困难,我和田大人自然会给予一定的补偿,只是这是多是少,就要看诸位的态度了。”
话说到这份上,蜜糖也出来了,在坐的商人们也无话可说。
坐在温如玉身边却从来没开过口的年轻公子悠悠道:“田大人筹粮赈灾也是义举,在下能与大人合作,是宇文家的荣幸。”
秦钦和温如玉虽心有不甘但也没有办法,只能闷声答应。那百多家小户本来就只是跟在巨头后面的小浪花,翻不出什么花样,三个巨头都点头了,下面自然也是跟从。
张开文笑道:“既然如此,还多靠诸位帮忙了。”
两天里辽阳的官员们为了自己的乌纱帽还真筹了一批粮食出来,不多不少,用来安抚一下聚集在潼阳城外的灾民倒还可以撑上几日。只是另一方面,辽阳郡内的粮价又涨了一点。
粮价上涨不到一天,就有大批粮食由水路进入辽阳,一时间辽阳粮价暴跌,回到了比正常水平还要再低的价格上。无数商家暗中叫苦,却又不肯降价,只等着等这批粮食卖完了,辽阳粮价还是他们的天下。可这由青沙帮运入并负责销售的粮食却好像没有尽头一般,源源不断。
有人沉不住气,找上青沙帮,希望青沙帮暂停这批粮食的输入和销售,几大商行会补贴青沙帮的损失。但人家帮主听了只是笑眯眯地说:钱要赚,但人命也不能不顾。
也不知是谁把沙子龙这话传了出去,顿时青沙帮的名声大好,原先对这些粮帮没太多好感的民众们都打出了“支持青沙”的旗帜。
玉红帮总堂中——
美艳女人一瞪眼,对面前的中年男人道:“你以为我不想吗?老娘我纵横水上十多年,沙子龙那东西算什么玩意!但最近帮中屡屡招来横祸,单船只就损毁了十艘!那帮小兔子崽子也不知听谁说的,说帮里船惹火了老天爷,再走下去要天怒人怨,现在来水都不敢下,你让我怎么锁了青沙帮那群混蛋的船?!”
美艳女人噼里啪啦一串话出来说得中年男人哑口无言。
美艳女人缓了一口气,又说:“现在青沙帮嚣张的很,那帮傻瓜灾民只知道跟在沙子龙ρi股后面跑,抢粮砸船,他妈的!老娘的路子都快给他封死了,帮里上下几千人没饭吃,我都自顾不暇了还管你们那么点破事?!滚滚滚,老娘没空和你们在这儿瞎扯!”
中年男人就这么被赶出了玉红帮。
玉红帮帮主肖红玉赶走了中年男人,眼珠子转转,也跑了出去。
革命形势一片大好,沙子龙坐在青沙帮的总堂里笑得合不拢嘴,却听到让他胆战心惊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沙子龙,老娘造访,你还不赶快给我滚出来!”
高亢的女声直贯大脑,沙子龙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还没站定,大门就被人从外一脚踹开,瞧那门板在墙上猛烈地撞击还能反弹的架势,估计回头就要寿终正寝了。
一身火红的美艳女人叉腰站在门口,浑身都喷着火地瞪着沙子龙。沙子龙稍稍整理一下仪表,沉声道:“肖帮主,好久不见……”
“你少给我来这套文绉绉的玩意儿!老娘不吃这套!”肖红雨开口便骂,“你活腻歪了,跟老娘玩什么手段?!”
沙子龙干咳一声,周围的人立刻知趣地退下去,顺便带上了门——虽然那门在肖红玉的暴力下已经摇摇欲坠了。
沙子龙走到肖红玉面前,谄媚道:“红玉……”
“闭嘴!”肖红玉毫不留情地喝止。
沙子龙尴尬地整整衣领,正色道:“肖帮主,这事由不得你我。”
肖红玉凤眼一瞪:“什么意思?”
“此上意也。”沙子龙伸手指指天花板,故作高深。
从中年男人被赶出玉红帮又过去一天,辽阳大户们的日子更难过了,他们现在是大批粮食囤积在手里,辽阳郡里高价卖不出去,低价不甘心,想走水路送出去,且不说这里面成本要增加多少,就青沙玉红二帮也不肯帮他们运,青沙帮把粮食运进来都来不及了怎么会再接其他生意,而玉红帮却说自己犯了劫,不肯开船。
“主子,宇文家家主宇文霖在外面。”
森耶通报后偷偷看一眼主子的反应,就看到太子嘴角微微弯起,露出了邪魅的算计笑容。
宇文霖被人领入书房,看到太子正埋首文案,便站在一边安静等待。可太子似乎完全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直到半个时辰后太子抬头看到他,才如梦初醒般地说:“宇文公子?抱歉,本宫忙忘了。”
宇文霖佯不在意道:“殿下公务繁忙,是在下打扰了。”
太子笑笑,也不请宇文霖坐下,端起一杯清茶抿上一口,才悠然问道:“宇文公子所为何事?”
宇文霖道:“殿下,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殿下直接说希望宇文家如何吧。”
太子微笑道:“宇文公子怎么这么说呢?”
宇文霖眯起眼,道:“殿下,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您可不要对在下说,灾民的暴乱、源源不断的新粮还有玉红帮的不肯下水,都和殿下没有关系。”
太子笑容不变,垂目喝上一口茶,长而浓密的睫毛在脸颊上落下一片新月,嘴角似乎在微微翘起却又找不出弧度,光影浮动间令人无法猜透他的心思。太子再抬头,已是面无表情,道:“本宫只要你低价售粮。”
宇文霖断然道:“我们是商人!”
太子微笑道:“若是让不知轻重的灾民‘不小心’看宇文家不顺眼了……那可是连商人都没得做了。”
太子这话已经是赤祼祼地威胁了!宇文霖暗暗心惊,就听太子又说:“其实呢,本宫是很看好商人的,有些商人实力雄厚,封王拜爵也未尝不可……”宇文霖一愣,就见太子目光瞥来,波光动人。
大棒加胡萝卜,大棒很重,胡萝卜也很大。太子的条件太让宇文霖动心了。爵位,哪怕是最低最小的爵位也足以改变宇文家的地位,这可不是用金钱能换来的荣耀。
“殿下……此话当真?”巨大的利益之前宇文霖也开始犯傻。
“本宫向来言而有信。”
“好,殿下,我答应你!”
太子笑得惊心动魄,摆明了挖一个大坑放你面前,但宇文霖还是义无反顾地跳下去了,很快,坑里又出现了两个人。
太子对温如玉说:“你小儿子颇有才情,可担县令之职。”
温如玉一头栽倒,拜谢圣恩。
太子告诉秦钦:“事成,本宫给你徐河水运的两成。”
秦钦当即点头。
当天,辽阳郡内米粮回落到正常水平,同时太子在各大城门外张榜组织灾后重建事宜。疏导灾民,修缮农田水利,发放生活物资,有太子在一旁监督,一切都井井有条。反正出钱出物的不是那些大小官员,他们也乐得体现一下能力以博得太子的欢心。
另一方面辽阳三大豪门谆谆“劝导”,大部分的富户也不得不表露自己的“良心”,不然 等待他们的极可能是因为“激奋”而“不知轻重”的“灾民”。
那些“灾民”总是成百上千地出现,进度有度,颇和章法,富户有蓄养农奴的也拿其没有办法。尤其是“灾民”中为首的两名青年:一个巧舌如簧,能把黑的说白、死的说活,他站在那儿不出一炷香的时间手下农奴就要叛变一半;另一人手持长鞭,打在身上就是半条命,没叛变的那一半农奴看到他就两腿发软。
至于一些大户兼并侵占的土地,那就更不用说了,“灾民”总是能用团结的力量将他们夺回来。
“灾民啊灾民,人民的力量果然是无穷的。”
太子在书房里发出这样的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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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网
“灾民”如同蝗虫一般咬过豪门大户之时,通川商行在辽阳的负责人也被“请”进了衙门大牢,罪名么,自然是投机倒把、坑害百姓什么的。所以通川商行也不得不加入“义务赈灾”的行列,捐粮捐钱捐衣捐种子,连商行大门前的石头都拿去修了坝,商行大院里那叫一个凄凉。
通川辽阳失意,巴蜀却得了意。
安王收到严锦飞的信,上面以极大的愤慨痛诉了通川商行在辽阳碰到的窘境,商行资金在太子的打压下产生了巨大的断链,可这边安王却拖拖拉拉,每每商及合作事宜,华先生都顾左而言他,始终不肯表态。如此姿态实非成大事者,若是再不给与答复,通川将放弃这次合作,本宫身力抗太子之压。
安王看得莫明其妙,和通川的合作他早就答应了,却不知道严锦飞为何有“拖拖拉拉”“顾左而言他”之说。再一读信,才晓得是华卫从中作梗,便找来华卫相问。
华卫如实禀告:“这隐公子身份神秘,司先生担心是太子的障眼法,故而让在下再三探查……”
安王不耐烦地打断他:“通川商行与我们来往已久,隐公子名声卓绝,有多位大家曾见过其人,据传乃是一双腿残疾的瘦弱青年,绝不是太子。本王养的鸽子眼睛瞎了,那些名流的眼睛也瞎了吗?!”安王扬扬严锦飞的来信,“答应通川,趁现在通川陷入困境,好好地与他们谈谈条件。”
华卫查隐公子的身份遍查不到,早已不愿再在此事上多做纠缠,只是司苍始终不肯放弃,故而拖到了今天。现在有了安王的话,他自然也是颇为高兴,立刻将司苍的飞鸽传书扔到一边,开始了和通川合作的具体事宜。
华卫临走之前道:“王爷,此次太子赈灾手笔颇大,朝中传来消息说是国库为此已有空虚之像,不若我们……”华卫作了一个特别的手势,看起来就像是将军即将动兵的模样。
安王捻捻胡子,开心地笑起来。
辽阳——
巴蜀飞来的鸽子:安王蠢蠢欲动。
“看来户部里果然藏着眼睛。”玄澈揉了纸条,对林默言说:“默言,让外公带着他的人洁身自好,可不要让辽阳的火烧到他身上了。”
“是。”
玄澈想到自己这次动用的力量,便问:“夜鹞有没有说这次通川亏损了多少?”
“基本没有亏损。”林默言道,“这次用的粮食都是几月前低价购进的陈粮,先前高价卖出的时候已经赚了不少,而现在的价格也略有盈利,这部分的利钱都用在赈灾上了,所以基本上不盈利也不亏损。”
玄澈蹙眉道:“夜鹞怎么会突然去买陈粮?”
林默言道:“是商行里的一个老先生告诉夜鹞今年会有大灾,让夜鹞做点准备,夜鹞故而购入了大量陈粮。”
玄澈大异:“这老先生如此厉害,是谁?”
“贾思勰。据称是沪川郡益东县人,曾做过县令。”
玄澈一顿,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
贾思勰?错乱的历史里还能出现正确的人。只是这贾思勰不是搞农业的吗,怎么成了个水利专家?不过说到大灾和农业也有点关系……
玄澈揉揉额头,无力道:“让夜鹞好生对待贾老先生,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全力支持他。”
“是。”林默言虽有些疑惑,但还是飞快地答应了,又道:“这几天不断有人弹劾殿下劳民伤财,而且还私刑地方大臣,不过都被陛下压下了。”
“劳民伤财?是不是安王藏在户部的眼睛们说出去的?哼!”玄澈不屑地撇撇嘴,“私刑地方大臣,陈杨保吗?放心,回去给他们一个完整的陈杨保。默言,记下这些人的名字,回头一块儿收拾。”
“是。”
“宫里有什么消息吗?父皇最近如何?”
林默言暗自抹一把汗,说:“自从殿下的书信入宫,陛下的心情已经好很多了。”
“那就好。”
玄沐羽那家伙又是一堆烂摊子丢给晏老头了吧?还是快点回去好,免得又要被晏老头罗嗦。玄澈微微一笑,指尖在木椅扶手上缓缓地敲了三下,最终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把沈煜和小鸢叫回来吧,还有云昭和宝德也叫过来。该是收网的时候了。”
傅鸢欢欢喜喜地就回来了,进门就嚷嚷:“澈哥哥,这次我做得好吧?!”
云昭看着傅鸢红扑扑的笑脸,笑道:“鸢儿,你看你,都晒黑了。”
傅鸢翘起嘴角,拉过沈煜指着自己的脸问:“我黑了?”
沈煜看傅鸢摆出一副“你敢说是我就吃了你”的模样,便笑道:“怎么会,还是一样白嫩嫩的可爱。”
傅鸢得意地扬起脸,像只骄傲的孔雀。
玄澈目光在傅鸢和沈煜身上转了转,会心一笑,道:“小鸢,玩的开心?”
“是呀是呀!那些家伙都胖得流油,一个个嚣张得不得了,不过本姑娘一出马他们就不行了,一个个跪地求饶,哈哈!”
傅鸢兴奋地跑上来拉起玄澈的手摇晃撒娇,却被沈煜抓回去。沈煜向太子瞪瞪眼,嘴里却是对傅鸢说:“不可对太子无礼。”
傅鸢撅嘴道:“澈哥哥才不会介意呢。”
玄澈也伸手去牵傅鸢,笑道:“是啊,澈哥哥不介意。”
“我介意!”
沈煜红着脸大叫一声,吓坏了不少人。可回过神来,一个个都开始掩嘴偷笑。玄澈坏笑着调侃傅鸢:“小鸢,沈煜介意呀,怎么办?”
傅鸢小脸红得跟苹果一样,呀哎哎两声说不出话,慢慢地连脖子都红了,最终一跺脚转身跑了出去。沈煜要去追,却被玄澈叫住:“沈公子,别急,小鸢只是害羞了,跑不出这个院子。倒是沈公子你,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自己的问题呢?”
沈煜道:“我有什么问题?”
玄澈笑得很像一只狐狸,他说:“小鸢是大将军的女儿,怎么也不可能嫁一个平民寒士,你说你应不应该努力一下呢?”
沈煜是个聪明人,只问:“那殿下希望沈煜做点什么?”
“没什么,让你到田府把你哥哥落下的帐本弄回来。”
沈从海之所以要死,就在于他弄到了田镜等人贪赃枉法的证据——传说中的黑账本。而沈煜逃出千里仍被追杀,原因则是这账本上记录了不止是辽阳官员的污秽,还有那些给辽阳作保护伞的人的罪孽。
沈从海写下血书之时,账本已经被田镜一伙夺走,沈从海只能告诉太子,有这么一本黑账,并且这本账本应该还在田府中,同时他也告诉太子:田镜此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并不是个难缠的角色,反倒是潼阳县令张开文是个阴毒的家伙,切莫不要让张开文把田镜推出来做了替罪羊,而他自己却脱了身。
月黑风高,正是梁上君子活动的时候。
“这是……”
沈煜看着手中详尽的地图,觉得自己似乎被下了套。
“田府的地图。你可要记好,免得到时候跑不出来,本宫是不会管你的。”
玄澈的声音很好听,像是泉水流过青石,轻柔的让你不知不觉就入了迷,沈煜觉得自己就是被这个人畜无害的声音给骗了!
沈煜咬牙道:“为什么我一定要去?!”
“将军的女儿不会嫁给无业游民。”玄澈一如往常地微笑,说出让人痛恨的话,“一路走好,如果不幸殉职了,本宫会替你照顾好小鸢的。请放心。”
“不用你照顾!我会回来的!”
沈煜扔下话“咻”地飞走了。
林默言向玄澈行礼告别:“属下去了。”
“嗯,小心点。”玄澈顿了顿,又说,“帮着点沈煜。”
林默言露出一抹笑意,随即去了。
沈煜手上功夫一般般,轻功却是不错,不然当初也不能从官府的追杀中逃生。他悄无声息地翻入田府,潜行至田镜的卧房。此刻田镜正在书房,卧房里只有一个小厮在整理床榻。
林默言打了一个手势,沈煜摸入房中,门开合之际发出一声“吱”叫。小厮惊觉身后有人,刚想回头却只看到一个巴掌越来越大,最后落在自己脖子上,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沈煜跨过小厮,在房间里翻得一团糟,又退了出去,就在他退出房门了一瞬间,林默言在窗外用石子将小厮弹醒。
那小厮醒过来,就觉得脖子酸痛不已,再看老爷的房间竟然乱七八糟,显然是刚刚被人搜过的模样。小厮大惊,抬头又看到一个人影从门外飞快地窜除去,当即急急忙忙地就跑去书房。
田镜一个人坐在书房里不知在写什么,就看到自己的小厮慌慌张张地跪到自己面前,道:“老、老爷,不好了,房里遭了贼了!”
田镜从椅子上跳起来,惊道:“遭了什么贼?”
小厮道:“小人不知!刚才小人正在整理床榻,就有一人从后面将小人打昏。小人也不知昏了多久,醒来时房间已经被翻得乱七八糟,又看到一人从窗外逃去。小人不敢再想,赶着就来了!”
田镜的所有家当都藏在卧房的密室中,听到卧房遭了贼立刻慌了神,连忙赶到卧房。他手在床头摸索到一个微微突起的石子,上下晃动一番,床榻翘起,露出一个进容一人进入的开口,里面竟是一个足有两米深的大坑。
田镜往下面一看,还好,金银财宝都在,还有几本灰皮子的帐簿也完好无损。
正在田镜舒出一口气,准备合上床榻的时候,却从旁边伸出一柄剑按住了他的肩膀。
“田大人。”
黑衣人轻轻地唤了一声。他的声音很熟悉,田镜战栗着抬眼看去:每时每刻都能在太子身边看到的冷峻容颜——林默言。林默言身边还站着一个自己也认识的人——
“沈煜!”田镜惊呼出声。
沈煜低低地笑,露出很狰狞的一张脸:“田大人,别来无恙。”
田镜脚下一软瘫倒在地,脑子里只剩下两个字:完了!
林默言与沈煜架着田镜出了田府。玄澈和男装的傅鸢都站在外面,他们身后站着百名精壮民兵。看到二人出来,玄澈微微一笑,给傅鸢一个眼神。傅鸢立刻按照先前说好地抬手一挥,喝道:“封锁田府!所有人都带回去!”
第二天,太子请辽阳大小官员喝茶。
说是“喝茶”,果然是喝茶。几十个人坐在那儿,田镜也在其中,每人面前一杯茶。太子说了声“请”,自己就先端起茶水抿上一口。一众官员受宠若惊,虽不明其意但还是跟着喝起了茶。
这茶一喝就是半个时辰,太子始终保持着微笑,白坐在他旁边不时地添茶又或者是递上糕点,两个人看上去叫一个“甜蜜”。可下面的官员却极不是滋味。
张开文对田镜悄声道:“田大人,太子是什么意思?”
田镜今天大汗淋漓没有停过,脸色惨白中透着灰暗,他哆嗦着说:“张、张大人……本官也不知……”田镜说完这句,就感受到来自上位的视线,偷瞄过去果然是太子。
太子微微一笑,田镜差点从椅子上滚下去。
张开文看出田镜不对,便道:“田大人这是……”
田镜连忙扶着把手稳住身子,勉强扯出一抹难看的笑,道:“没、没什么,天气有些热,身子……不太舒服。”
张开文疑惑地看了两眼田镜,不再说话。
过了些时候,林默言凑到太子耳边说了些什么。太子绽开绚丽的笑容,抬手拍了三掌,立刻有人从外面将门窗带上,一片安静中还能听到上锁的声音。门窗突然闭合,大堂内的光线顿时昏暗,一如众位官员的心往下沉了一沉。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就有无数武士从出现在大堂四周,将众人围得水泄不通。
田镜一看这阵势当即跪倒在地,整个身子抖个不停,口里喊着“太子饶命,太子饶命”,额头上的汗水在青石转上滴出一大片水渍,两只手撑着地方也浸湿了一片。
张开文起身道:“殿下这是为何?”
“没什么,拿你们归案而已。”太子说的云淡风轻,就好像在说中午吃什么。
已有官员开始慌乱,张开文却沉声道:“太子此话怎讲?下官自问上对得起青天,下对得住百姓,不知何罪之有?”
太子笑笑,对田镜说:“田大人,张大人说他无愧于天地,那就是你诬陷朝廷命官喽?”
田镜忙道:“罪臣不敢!罪臣不敢!张开文、张开文确实有罪!那本账簿上记的清清楚楚!真的!真的!请殿下明断!”
张开文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对太子道:“殿下,田大人的话下官不明白。什么帐簿?”
太子从桌子上抽出一个灰色册子扔到张开文面前:“张大人可以自己看看。”
张开文捡起册子打开,上面每一笔账的来龙去脉都记得清清楚楚,其中不乏辽阳乃至中央的官员名字。张开文心中冷笑,这账每一笔都是他亲自授意下写的,防的就是今天,上面决不可能出现自己的名字。他随意翻看了两眼就合上,道:“这其中并未提及下官。”
“哦?那就是我拿错了。”太子笑笑,抽出另外一本扔给张开文。张开文依旧是漫不经心地打开。账簿里面是空白的,只夹着一张信纸。张开文定睛一看,略显陈旧的信纸上分明是自己的字迹,正是他与田镜某次交易时所做的联系,内容足以证明他的贪赃枉法!
张开文眼前一黑,差点就要跪下,却突然强作镇定,合上帐簿,跪地对太子道:“殿下,这纸上虽是下官的字迹,却并非下官所写。不知是谁这般恶毒,竟然要以这种方式置下官于死地!”
“哦?不知张大人所指的‘恶毒的人’是你的师爷还是你的夫人呢?”
太子温和地说,两个人被带上来。张开文抬头一看,正是与自己最知根知底的师爷和夫人。张夫人哭哭啼啼地扑上来,喊道:“老爷,家里都被官兵围了!他们要妾身交出账簿和信,否则就要诛九族,妾身、妾身……”
张开文再也听不下去,软倒在地,他这才知道太子请自己这帮人来此“喝茶”是为了什么,才知道刚才林默言去干了什么……
其他官员看连张开文都已无力抵抗,更是惶恐无力,纷纷叩首求饶。太子对这些官员露出他们这辈子所见过最美也是最令人恐惧的微笑,清淡的声音飘入耳中:
“默言,将这些人收监吧。”
大明四年,太子澈出巡辽阳,辽阳上下大小官员七十八人获罪,共抄出白银近百万两,奇珍异宝无数。无桐监察使沈从海因公殉职,立烈士碑,封三公,谥文正,其弟沈煜迁擢辽阳监察使。原抚邓县令张竖升辽阳太守,封“直公”,原容涵县令徐拓任潼阳县令,另有宇文霖、沙子龙、温贺兰等人获勋。更令人意外的是本已经被剥皮示众的陈杨保竟然活生生的出现在大理寺中,只是不日就被下市斩首,然而这一变故却死死地堵住了企图弹劾太子滥杀地方命官的人的嘴。
短短一个月内,整个辽阳官场上下大换血,官风为之一变。然而这一系列辽阳郡内的官员变动仅仅是一场政治清洗风暴的前奏,随着太子的归来,中央朝廷将刮起另一场飓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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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家
车轮悠悠碾过泥土,夏末的日头还是有些毒辣,马背上的三个人都被晒出了细汗,只有玄澈仍旧是一脸清爽。也不知是不是“借尸还魂”的缘故,玄澈的体温总是偏低,即使大热天抱着也会觉得清凉。
宝德突然从车厢里探出脑袋对太子说:“太子殿下,这日头大,您要不进来休息一会儿吧?”宝德这次以“监查”的名义负责抄家事宜,在太子默许的范围里得了不少好处,心里那个欢喜,对太子更是殷勤了。
玄澈摇头拒绝了宝德太监的好意。宝德便说:“太子殿下英武非凡,但还是要注意身体啊!”
玄澈微微一笑道:“多谢公公关心,本宫只是觉得车厢比较闷。”
宝德不再多言,缩回了车厢。
玄澈苦笑。他是自家事自家知道,前世的颜御就是坐车晕车、坐船晕船的主,到这世也没见好转,只是汽车变成了马车,轮船变成了宝船,凡是在这些交通工具上呆着超过一个时辰,玄澈就只能缴械投降大吐特吐。为了维持一个太子的良好形象,也为了不让自己陷入狼狈,玄澈只能选择看起来很潇洒其实腰部以下都会被颠散的骑马。
宝德坐回车厢,白看了过来,眼神里分明问着:如何?
宝德无奈地摇头。
白失望地垂下头去,手指绞着衣角,啜啜道:“公公,殿下是不是……讨厌白了?”
宝德还挺喜欢这个嘴甜甜的小男孩,安慰道:“白公子莫要多想。殿下向来不喜欢乘坐车,并不是讨厌公子了。”
“可是……白让太子生气了……”
白又想起了临走前的那个晚上,太子的冰冷第一次暴露在温柔外表之外。
赈灾结束,贪官被抓,玄澈无需再和白做戏,当天晚上玄澈就和白分了房。玄澈本吩咐森耶在辽阳为白找一户好人家,白却不愿意,想跟着太子去临澹。玄澈也没说不可以,只是说回到临澹再给白找个人家。没想到,当晚白竟然爬上了玄澈的床。
房门被打开的那一刻,玄澈就醒了。玄澈认出进来的是白,便不作声,想看看他要做什么,却没想到白竟然坐到了床沿边。玄澈不得不睁开眼睛,看着略显惊慌的白,柔声道:“怎么了?”
白没想到玄澈会醒过来,一时无措,揉着衣角在那儿支吾。
玄澈起身看看窗外:天气很好啊,月朗星稀的。白也不是小孩子了,总不会怕黑吧?
玄澈疑惑地看着白。
白轻声道:“殿下,白想跟着你……”
“我是要回宫的。”
“没关系。”
玄澈道:“那你知不知道入宫代表什么?太监,你要么?”
白身子一僵,头埋得更低,声音如同蚊子叫:“白、白可以……服侍殿下……不论怎样,都可以的……”
“服侍”的意义玄澈认为自己没有理解错,只可惜他不好此道。
卧房里陷入一片沉默。
白感觉到太子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他身上,却是很淡漠的那种。白抿抿唇,伸手解开衣带,扬起一双动人的眸子,修长的手勾上玄澈的脖子,温热的身子贴上玄澈的胸膛,两颗茱萸若有若无地隔着衣物摩擦,朱唇中吐出软软侬语:“殿下,让白服侍您好不好?”
白细嫩的身子暴露在月光中,流动着情yu的粉红。
玄澈不好男色,对此“美景”无动于衷,他动也不动,只平淡地问:“为什么?”
白的小脸被绯红侵占:“让白跟着您,不论什么,白都愿意……”
玄澈叹出一口气,拉起白脱下的单衣将白裹好。白却挣开玄澈的手,整个人扑上来——
四片红唇相交,玄澈还未来得及推开白,一条湿润的小蛇抚上唇齿之间……
如果不是林默言听到动静进来,白怀疑自己绝对会被太子杀掉!
美丽的眼睛不再温柔,只剩下嗜血的冷酷,太子居高临下看着他的模样,似乎是在看一个死人!恐惧疯狂地在四肢百骸中蔓延,手脚冰冷不能动弹。白怀疑自己刚才疯了,怎么会去惹恼这样一只阴暗的巨兽!
想到太子当时的神色,白忍不住往角落里缩了缩身子。
宝德不曾见过太子的另一面,他眼中的太子是那个有点淡漠、手段高妙却始终温和有礼的美丽青年,是让自己的陛下在伦常和爱恋中纠缠的可人儿,他不能理解白为何几乎无法抑制地流露出恐惧。
宝德笑道:“白公子杞人忧天了,殿下对我们这些下人向来很宽容,殿下责罚你一下就过去了,他对你还是会很好的。”
若是有责罚就好了……白在心里叹气。因为林默言闯入并好言相劝,太子敛去了杀意,只让林默言将他带回房间,第二天再见时也只是面无表情,令人看不出心思。这一路行来太子虽神色如常,却从不曾和他说过半句话。白很害怕,他以色犯忌,他怕只要太子一句话,他就不得不再回到南馆的那种日子……
宝德不知道前因后果,猜不透白的想法。他看白忧心忡忡的样子,便暧昧地笑说:“白公子,还有一日就到临澹了,到时白公子可要好好把握啊。太子身边除了云姑娘云太子妃,可是没有半个人,白公子此去前途无量呢!”
白听得愕然,心中只剩苦楚:“没有半个人”,太子肯定是不会“留下”自己了……
玄澈对于白那夜的举动确实很生气,他极度地厌恶唇齿被舌头舔过的感觉,温热过后是湿冷粘腻,似乎还带着唾液的气味,浑身的毛孔都耸立起来。这时候玄澈总是会不期然地想起前世。
可爱的小颜御被一个奇怪的男人“亲”过不到两天,就看到那个男人满口是血的倒在废弃工地里,一条还腾着热气的舌头落在一边。小颜御能容忍那个带有非礼性质的“亲”,却无法接受一条舌头单独出现的视觉冲击,尤其是他还能看到舌头在痉挛性地抽动。
颜家的兄弟向来是护短而阴险的,颜川找人剁掉一根非礼过自家弟弟的舌头实属很正常,只可惜防风措施没有做好,不小心让弟弟留下了一点小小的阴影。
白不是小梅花,小梅花再怎么灵气在玄澈眼中终归是只狐狸,动物之间的行为很简单,喜欢就亲昵,讨厌就疏远,玄澈拭去了唇上的唾液也就不那么生气了。可对白玄澈却有些难以忍受。有一瞬间玄澈真有杀了白或者将白扔回南馆任人棱辱的念头,他自己也对自己突发的激烈情绪感到震惊,还好玄澈不是这样随心所欲的人,他不敢说自己的双手是干净的,却也不会因为自己一时好恶而致人于死地。
一路行至临澹,玄澈的心境渐渐平复。
要他留下白是不可能的,白的能力不适合自己所组建的任何一种势力——除非白想回到南馆以美色换情报。更何况父皇不喜欢白,玄澈不会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让父皇不高兴——内务府的小金库可禁不起清凉殿里三天换两批物件的折腾。
玄澈还是按照原计划,埋葬了白的过往,将其送入一户好人家抚养,至于白日后如何发展,就看白自己的意愿了。
入了宫,玄澈有一种很怪异的感觉,似乎每个人看到他都是万分高兴的模样。
玄澈可不知道,他离开的这一个月里,皇宫里已经快被两人一狐闹翻天了。
玄澈意外地在自己房里看到玄沐羽。玄沐羽背对着门,对着墙上的一幅字画发呆。玄澈看看那幅画:一个人站在庭院中对着一株竹子发呆,那背影华贵孤寂,又透着某种无奈。这是玄澈几年前兴起时画的玄沐羽,当时看到玄沐羽静静地站在庭院中的背影,心弦触动之余就画下了这幅画,事后森耶将其裱了挂起来。玄澈一直没觉得有什么,如今看到玄沐羽对着画发呆,却不由猜测玄沐羽看到这卷画会怎样想?
玄沐羽看得出神,竟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
玄澈轻轻唤了一声:“父皇?”
玄沐羽身子一震,慢慢回过头来。这短短的一个回身却似乎经历了千万的漫长,玄沐羽觉得自己在害怕,怕身后叫自己“父皇”的人不是朝思暮想的那个他,可声音又是那么熟悉,令人迫不及待地要捕捉那份清凉。
熟悉的身影就站在那儿,背着光让人看不清他的模样。玄沐羽却知道面前的人一如既往地在微笑,流光溢彩的眉目会微微弯起,长长的睫毛或许还在轻轻颤动,令人忍不住想要伸手触摸。他就站在那儿,清幽淡雅的一抹身影,似乎门外射进来的那抹阳光就能将他带走。
“澈儿……”
“嗯,父皇。”
玄澈看到玄沐羽惊喜非常却又好像患得患失的模样,心中有些甜滋滋的窃喜。回家见到想念的人的感觉就是这样吧。远离玄沐羽的日子,才会想起平日里让自己想要挣脱的拥抱其实很让人放松,才会想起他偷懒的模样是生活最好的调剂,才会想想起那双略带粗糙的手指在额头上按捏的舒适,才会想起不论自己做出怎样的决定都会有一个低沉的声音靠在耳边说:“就按澈儿的意思做吧”。
理解、平等、尊重、信任,玄澈要的不多,却只有眼前这个人可以给他。
玄沐羽伸手抚上玄澈发鬓,一个月不见,外面的世界让这双眼睛更加绚丽多姿。玄沐羽有一种恐惧,怕眼前的人有一天会像天上的太阳一样,那样的遥远和逼人,令人只能仰视而无法靠近。
多么令人战栗的猜想!
玄沐羽终于忍不住将玄澈狠狠揉进怀里,用力之大似乎要将玄澈捏碎了溶入骨血一般。玄沐羽贪恋着怀中的味道,想要一点不留地占有,想要无所顾忌地攫取,可玄沐羽却知道自己不行,这份不伦之恋会吓坏他,会让他厌恶自己。玄澈曾给与小狐狸的冰冷眼神玄沐羽不能忘怀。
玄澈有些吃痛,却又觉得很幸福。两颗心脏隔着衣物咚咚地跳动,胸腔的共鸣,体温的传递,和四年前一样,这个怀抱依然让人安心和放松。
玄澈慢慢环上玄沐羽的腰,头枕在玄沐羽的肩膀上,闭上眼睛收起了所有的光芒,轻轻地说:“父皇,我回来了。”
幸福就是这样简单,前进的时候一个声音在支持,后退的时候有一个肩膀可以依靠。这份幸福无关身份和年龄。
玄浩站在窗外看着四哥靠在父皇的怀里,秀丽的容颜退去了所有的冰霜,不是那个高高在上淡漠决绝的太子,也不是笑容温和宠溺着弟弟的四哥,就是玄澈,一个全身心都放松在自己信任的人的怀里的男子。
玄浩发现在自己在嫉妒,嫉妒自己名义上的父皇,嫉妒他可以有一个宽厚的胸膛让那个人依靠,嫉妒他可以得到那个人一心一意的信任。
玄浩同时也发现他在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软弱无力,痛恨自己只能获取那个人宠溺的目光,却不是平等的交流和信任。
玄浩觉得自己要疯了,被嫉妒和自我厌恶逼疯了!
你没有资格嫉妒,你根本没有资格嫉妒!
你要变强!
玄浩咬咬牙,淡去了所有听到那个人归来的欣喜,挥走了毫无用去的嫉妒,只剩下满腔的自我厌恶。
你要和那个人站在同一个高度,才有资格嫉妒,才有资格去拥抱他!你要变强!
玄浩突然感觉到有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抬头果然对上玄沐羽深不可测的眼睛。两个人目光交汇,都明白了彼此的心思。玄沐羽将怀中人抱得更紧了,玄浩嘴唇无声息地颤动两下,玄沐羽却能在心里清楚听到自己的孩子在对他说:
我不会放弃的!
玄沐羽眼中闪过一丝阴霾,却克制住自己的杀意。他不可以这么做,再完美的阴谋也无法逃出澈儿的眼睛,他会从此痛恨自己。
玄浩留下一个挑衅的眼神转身离去。
玄澈感觉到玄沐羽微妙的情绪波动,睁眼看看窗外——空无一人。玄澈疑惑地看向玄沐羽:“怎么了?”
“没有。”玄沐羽展露出他最完美的笑容,“狐狸来了。”
玄澈可爱地歪歪脑袋,果然一抹火红窜出来扑到他的怀里。
小狐狸的身子更加的肥圆了,捧在手上似乎是托着一个毛线球。玄澈逗它:“小梅花,你怎么又重了?”
小狐狸委屈地呜呜叫,扭动着腰身,似乎想要展露它的灵活,只是圆溜溜的身体实在灵活不起来,看起来倒好像是企鹅在走路。小狐狸也发现了这个问题,挫败地扒住玄澈手指头,泪汪汪地瞅人,似乎在说:人家不可爱了,你会不会不喜欢人家了?
玄澈完全无视玄沐羽酸溜溜的眼神,在小梅花脸颊上轻啄一口,笑道:“小梅花还是一样可爱,一样招人喜爱。”
小梅花呜呜地笑,突然跳到玄沐羽肩膀上。玄澈很自然地抬头,却迎来玄沐羽在他眼角的轻轻一吻,就听玄沐羽说:“不要和小狐狸闹了,你一路车马奔波一定很累了,快去沐浴吧。”
“嗯?嗯……”
玄澈愣愣地被玄沐羽推着走。玄沐羽把他推进浴室,扔下一句话就走了出去:“好好休息一下,晏子期等了你一个月了。”
玄沐羽转移话题的伎俩果然得逞了,提到晏子期玄澈脑袋嗡地就大了,被小吃豆腐的事情立刻扔到了脑后,满心只惦记着怎么收拾玄沐羽扔下的烂摊子。晏子期那家伙,自从太子参政以来就越来越懒了,也不知这一个月下来会留下多少事情需要处理……
“啊——晏子期!”
太子在浴室里咬牙切齿地叫,一人一狐躲在外面偷笑。
玄沐羽给小狐狸抓抓肚子,笑道:“不错,今天表现很好。”
小狐狸得意地扬扬爪子,用狐狸的语言说:“那当然,我是谁啊——六百年的狐妖呀!”
看起来,在玄澈不知道的时候,一大一小两只狐狸达成了某种战略协定。
哎呀,生活将要更加多姿多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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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
晏子期这老家伙再次在太极东大殿看到太子时,感动地痛哭流涕。
玄澈一见晏子期老泪纵横的模样顿觉不妙,进到上书房一看:各类奏折都堆满了书桌。玄澈差点当场晕过去。
“父皇!”玄澈忍不住埋怨,“您怎么能放任这些奏折在这里无人处理呢?!”
玄沐羽笑眯眯地说:“这不是有澈儿嘛!况且这些事情都不急,急的已经让晏子期暂代处理了。”
玄澈气苦道:“父皇,您才是皇帝,这是您的工作啊!”
玄沐羽顿了顿,拉起玄澈的手,轻声道:“澈儿忍心看父皇辛苦吗?”
玄澈甩开玄沐羽的手,背过身去翻出一个大大的白眼,抱起一叠奏折塞到玄沐羽怀里,道:“父皇才智过人,这点问题一定难不倒您的!”说完就自顾自地处理其他折子,不理会玄沐羽欲言又止的苦瓜脸。
玄沐羽看看手中的奏折,无奈之余勾起一抹不为人知的微笑。
手头的事处理的差不多了,玄澈拿出一份名单递给玄沐羽,道:“儿臣准备处理掉这些人,父皇觉得呢?”
玄沐羽会意,拿过来却没有看,而是叫出了暗影,将名单给暗影,问:“里面有我们的人吗?”
暗影看了两眼,道:“有两个。”
玄沐羽看向玄澈。玄澈便说:“圈出来。儿臣避开他们。”
“是。”
暗影标记出自己的人后退了下去。玄沐羽问道:“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有的是这次辽阳贪官的保护伞,有的是安王的眼睛。”玄澈解释道,“儿臣准备借这次反贪的后续行动将这些人除掉。”
“听说安王最近蠢蠢欲动。”
玄澈点头,毫不避讳:“是的,安王的警觉性很高,一直到前几天儿臣和锦飞在辽阳演了一出厮杀的戏,锦飞才获得他们的信任。现在他大概是觉得后勤物资有保障了,准备行动了。”
“后勤物资?粮草吗?噢。”玄沐羽这些年也听玄澈说了不少新名词,开始有点现代解词的观念了。他听到“做戏”二字突然想起一件事,语气不经意间沉了沉,道:“你在辽阳收了一个小倌?”
“白?”玄澈听到这个名字就想起那天晚上的事,眉间不易觉察地滑过一丝厌恶,垂下眼帘不愿让玄沐羽看到眼中的阴郁,淡淡道,“是小鸢救回来的人,在辽阳帮儿臣骗骗那群贪官。回临澹的时候儿臣让森耶给他找了一户人家。”
玄澈说着下意识地用拇指背在嘴唇上擦了又擦,似乎几天前的讨厌感觉还残留在上面。
玄澈细微的情绪没有逃出玄沐羽的眼睛。玄沐羽早已从幽影的口里听说了,离开辽阳的前一夜白私入太子房中,引得太子大怒。如今玄沐羽看到玄澈这个动作,心中一动,联想到上次小狐狸亲舔玄澈时,玄澈也是用丝巾将嘴唇擦了又擦,虽然没有发作,但不喜的感情已经表露得很直接了。
难道那个小倌……
玄沐羽想到这里就很不高兴,心疼地抚过玄澈被擦揉得有些发红的唇瓣,道:“不要再擦了,都肿了。”
玄澈觉得脑子有什么东西“啪”地绷断了,僵直着身子慢慢转过去,低声道:“没事,没事……”
玄沐羽看着玄澈泛红的耳垂偷偷地笑。
谁也没有想到太子一回来,第一天早朝就扔下了一个重磅炸弹:彻查贪官!
很多人都想到太子这次回来肯定会处理几个“罪无可恕”的首恶以儆效尤,甚至几大势力都准备好了替罪羊,却没想到太子甩出的名单长达八页,大批高官上榜,清洗之风席卷二省六部,从一品大员到七品小官,没一个放过。
太子上台以来大淼GDP显著增长,在不过分增加国库负担的情况下,已经三次提高官员年俸,基本上官员的生活能达到小资水准,即使是两袖清风的晏子期也能穿的光鲜亮丽。理论上,这些官员完全不需要通过受贿来满足普通生活物质需求。
不过,所谓贪官,就是不论你用多少肥肉填塞都无法满足他的胃口。成了“小资”还要做“大资”。当欲望无法控制的时候,人会走上一条绝路,太子所做的只是从背后给这些已经站在悬崖边的人再推上一把。
“贪官名单”的公布引来了大批官员的强烈反弹,甚至有人上书要求废除太子。但这部分强硬分子都成了城防军和禁军的良好试验品。实践证明,改革后的禁军战斗力和忠诚度都是很不错。禁军本身就是从军队里挑选出的精英,个体素质卓越,在经过一个月的“特训”后,唯一缺陷的军纪军风上也得到了极大的提高,军令如山倒,为这次廉政行动作出了巨大贡献。
强硬分子被关进了大牢,另一部分人采用迂回战术,声称大批官员的落马会影响政府的正常运作。
太子微微一笑,放下四个字:精员简政。
结果衙门里吃饱了就没事干的闲人“小小”地裁撤了一批,这部分节省下的俸禄则用来提高其余官员的福利。一边是禁军的利剑,一边是高官厚禄,每个人都知道该怎么选择。反正这次的改革仅仅是去除一些“边角料”,无损各大势力的根本利益,大家也乐得做顺水人情。
大批官员的突然缺失不但没有影响到行政运转,通过九品中正制和其他途径发现和储备下来的人才上岗试用,朝堂格局发生小幅度变化。过程中排除异己、扶植党羽这种事自然少不了,但更重要的是大批有才能的人被提拔上来,达摩克利斯剑就悬在头上,朝廷上下人人自危,工作效率节节攀升,生怕被太子说上一句“没用”,便要放弃优越的生活条件回家种田!
仅持续了半个月的廉政行动,让朝廷里除了无党派人士就几乎只剩下皇帝和太子的人。皇帝和太子感情融洽,这两帮人马自然也处于“蜜月期”,亲密无间,合作愉快。
这次廉政之风的另一个副作用就是,贪官的家底狠狠地冲击了一次国库和内府。皇帝都不得不感叹:再多抓几个贪官宫廷里就可以任意挥霍了。
初秋的风凉爽中带着暖意,带着不知名的花香,吹拂在身上让人觉得懒洋洋地。在庭院中摆上一张藤椅,沏好一壶清茶,一卷古书在手,惬意地想眯眼。
玄澈斜坐在靠椅上,享受着秋日的洋洋洒洒。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扮演一个好太子耗费了他太多心力,各种事情告一段落,片刻的休憩显得弥足珍贵。
“澈儿。”
玄澈眯眼看过去,似乎看见了一个金色的神。本该沉闷的黑色帝王服饰除了增添玄沐羽的尊贵之外,不能减损他半分的光辉。他今年四十多了吧,正是男人最辉煌的年龄,俊美的五官上没有岁月的痕迹,时间只留下了成熟的风韵。身材修长硕颍,保持着最完美的比例,足以令每个男人嫉妒。
玄澈任性地不想起来,心念一动,绽开笑容,葱白的指尖挽起一缕微风伸展在身前,轻绵的嗓音撒娇般地发出邀请:
“父皇。”
任何礼仪规矩在这片刻的柔情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玄沐羽的眼里只剩下一个惑人心神的笑容,低柔侬语在指尖上打一个转,顺着那抹清风缠绕在他身上,幻化成一张罗网将他紧紧捆住。玄沐羽觉得自己就是被困在罗网里的猎物,生死只能任由那只狡猾的猎人主宰。
玄沐羽情不自禁地捉住玄澈玉琢的指尖,轻声叹息:“你是个祸害……”
“嗯?”玄澈眨眨眼,满目不解。
玄沐羽自知失言,淡去了瞬间的恍惚,微笑道:“澈儿把那帮大臣们害惨了。”
玄澈欢快地笑起来:“父皇心软了?”
“不,只是怕那些老家伙们不甘心。”
“呵呵,不会的。”玄澈撩起额前的碎发,眸光转阖间媚影若现,“儿臣避开了他们的根本利益,杀小鸡吓大猴,大棒和胡萝卜,聪明的他们知道怎么选择。”
玄沐羽笑道:“他们再聪明也只能受你控制。”
玄澈不满地皱皱鼻子,像只俏皮的小狐狸。
玄沐羽抚摸着玄澈柔软的指腹,笑道:“其实,澈儿做的决定父皇都会支持。”
玄澈神色微闪,伸出的手顺着玄沐羽的手指反握上他的手掌。与自己沁凉的手不同,这双大手干燥而温热,散发着淡淡的檀香气,指节修长分明,因为长年练武而留下厚厚的茧子,摩挲过会有奇异的酥麻手感顺着指尖爬上心尖。就是这只单看着就能让人感到心安的手,在过往的无数个日子里无条件地支持着自己。
玄澈知道自己不是坚强的人,从来不是,总是要有人站在身后才敢向前走。以前是哥哥,现在是这个男人。
玄澈起身走到男人面前,握着他的手,低头轻声叹息:“真高兴能和父皇一起……”
玄沐羽的心跳乱了。他觉得自己真可笑,帝王之尊,隐忍、退让、付出,竟然为的就是一声叹息。可偏偏别人就是说的再多、做的再多也比不过这片刻的心悸。
澈,你真是个祸害,是个妖孽,偏偏我这个傻瓜就是这样义无反顾地扑进你点火里,你织的网已经捕获我了,我逃不掉了,你也不要想退出。
玄沐羽轻轻抱住玄澈,在他耳边无声地说了一句:澈,我要你。
这天下午玄澈看书看到一半突然觉得很不对劲。放下书左看右看,东宫里的摆设和以往没有任何不同,风里依旧夹带着竹子的气息,林默言安静地站在外面……
——安静!
玄澈恍然大悟,就觉得耳边突然清静了很多,这才发现原来是玄浩不见了。平日这时候缠人的小家伙总会准时出现,最近却不见了踪影,似乎自从辽阳之巡回来就很少看到他了。
玄澈百思不得其解,问森耶,森耶也说不知道。
“去巍明宫。”
玄澈担心玄浩是不是生病了,进了巍明宫却看到玄浩在看书,而且看的还是兵书,安静的侧脸看起来有些像一个人。
玄澈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错愕地出声:“你在……读书?!”
玄浩这才惊觉四哥来了,听到玄澈这么说不满道:“四哥这是什么话!我就不能读书了?”
玄澈笑道:“是啊,浩儿读书很少见呢。”
玄浩面色一红,啜啜道:“人家长大了嘛!”
“哦,长大了。”玄澈笑眯眯地点点头,充满了调侃的味道,不等玄浩开口又道,“玄浩喜欢看兵书?”
玄浩抿抿唇,低声道:“五哥看了那么多书,已经能在朝堂上帮四哥了,他是个出色的文官,那浩儿要当个好武将。”
“哦……武将吗?”
玄澈略有所思地点点头。玄浩心下一跳,垂目遮去微闪的眼神,再抬头时已经换上小鹿斑比的汪汪大眼,抱上玄澈的腰,撒娇道:“四哥,教人家打战嘛!”
玄澈摸摸他的脑袋,道:“我让傅大将军教你好不好?”
玄浩歪着脑袋眨眨眼,撇嘴道:“傅将军的儿子好没用,傅将军不会教人!”
玄澈好笑道:“那是清川从小就出外学武,没能学到傅将军的治军精髓。”
玄浩低着脑袋似乎是很认真地思考了半天才抬头,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说:“那好吧!”
“得了便宜还卖乖!”
玄澈笑着敲他脑门,沉声警告道:“这次我可不许你再跟傅将军撒泼,知道没有?”
“知道了!”
玄浩笑得甜滋滋的。他踮起脚尖,勾上玄澈的脖子,下巴靠在玄澈的肩窝里,故意让自己呵出的热气喷在哥哥的耳郭上,看着敏感的耳垂慢慢变红,满意地说:“四哥,不准你下次再瞒着我偷偷跑出去。”
“四哥是出去巡查的。”
玄澈解释道。
“不准就是不准!”玄浩强硬道,“四哥到哪里,浩儿也要到哪里!”
玄澈宠溺地笑笑,不搭话。
玄浩盯着玄澈的眼睛,他不喜欢哥哥对他露出宠溺孩子的笑,他渴望得到那日庭院里他对父皇展现的魅惑笑容。或许哥哥并没有发现,他在无意间织的网已经罗进了两个人,可为什么父皇可以得到那样的特别,为什么父皇总是比他快一步,为什么自己只能装成一个孩子偎在他怀里,为什么自己只能远远地看?!
四哥,你说过,永远不要嫉妒别人,不论尺长寸短,善于利用就能变成自己的优势。
四哥,我和父皇不一样,我没办法让你依靠,但同样的,父皇也不可能这样抱着你。
“四哥,你说过做错事就要受罚。四哥这次骗了浩儿,浩儿也要罚你。”
玄浩一字一顿地说,可由稚气的童音说出来就像在撒娇。
玄澈不在意地笑道:“那浩儿要怎么惩罚呢?”
虽然心里已经想好了,但玄浩还是转转眼珠子,噘起红唇软软道:“我要亲……”
玄浩话还没说完,一个红色的毛线球不知从哪里飞出来盖在他脸上,堵住了他下面的话。仔细一看,这红色“毛线球”竟然还有一条大大的尾巴,四只短小的爪子从两边伸出来,在玄浩留下几道小红印子,一个小脑袋扭了扭,露出一双黑亮的圆眼睛。
玄澈吃惊道:“小梅花?”
玄浩颤抖着手拎起小狐狸的脖颈,在被狐狸肥胖的身躯所挡住的角度,漂亮的小脸狰狞地扭曲着。玄浩嘴唇颤颤,别人听不到,小狐狸却清楚地读出其中的意思:“你找死!”
小狐狸的尾巴打在玄浩手腕的麻|茓上,趁着玄浩手劲松懈的当口跳到了玄澈肩膀上。在玄澈看不到地方,小狐狸露出挑衅的嗤笑。
少了狐狸的遮挡,玄浩狰狞之色立去,鼓起腮帮子,像个孩子在生气。
玄澈不知其中变故,只笑说:“父皇和小狐狸都和好了,你们怎么还在闹别扭呢。”
玄浩撇过头去,满脸不屑,心里恨得直咬牙。
小狐狸尾巴一卷挂在玄澈脖子上,舌头在玄澈下巴上舔了舔,发出呜呜的讨好声。
玄澈挠挠小狐狸的皮毛,正想说话,外面却有宫人通报:“皇上驾到——”
玄沐羽从外面走进来,径直走到玄澈身边,说:“澈儿,暗影报来消息。”
“父皇。”玄澈见礼之后,微微皱眉,轻声问道,“安王的?”
玄沐羽点点头:“嗯,终于忍不住了。”
“大概是朝廷上所有的眼睛都没了,忍不住开始急了吧……”
玄澈低头沉思,所以他没有看到在玄沐羽与玄浩的对视。
玄浩看到小狐狸的时候就预料这个男人肯定会出现,他不知道这一人一狐背地里达成了什么协议,却隐约发现小狐狸在帮这个男人!玄浩看到自这个男人进来,玄澈的注意力就全部集中在对方身上,他们的一言一行都形成一个无形的气场,让旁边的人Сhā不进半分!就算自己就靠在玄澈怀里,也清楚地感觉到隔绝!
玄浩与玄沐羽的对视已经不是孩子与父亲、臣子与君王的对视,他们两个就像针锋相对的情敌,彼此都在传达一个讯息:他是我的!
玄澈从思绪中慢慢回神,就发现周围气氛不太对,抬头看去——虽然玄沐羽勉强改变回来的笑容有点傻,玄浩强行扭曲的目光很是奇特——但玄澈还是认为自己看到了一对“相亲相爱”的父子。
人有一种奇怪的能力,对于自己潜意识里不想知道的东西,总是会巧妙地回避。
那扇门就在面前,但玄澈不想推开,他选择了完全无视这两个人别扭的模样,对玄沐羽正色道:“父皇,请秘密下达勤王令吧。”
玄沐羽纠正了错误的表情,道:“好。澈儿去拟旨吧。”
玄澈点点头准备离去,走了两步却又停住,回头道:“父皇,先不要让大臣们知道可以吗?”
玄沐羽奇道:“为什么?安王的人不是已经除掉了吗?”
“儿臣希望让安王以为他是以有心攻无备,这样勤王军的出现给他的打击才能达到最大。”玄澈解释道,“另外,儿臣也希望借此考验一下新上任的年轻官员,看他们究竟能否堪当重任。”
“照澈儿所想即可。”
玄澈微微一笑,旋身离去。
巍明宫里只剩下玄沐羽和玄浩。玄沐羽阴郁地盯着玄浩,玄浩毫不示弱地反瞪回去。他们都明白彼此的心思。
“放手,不要逼朕。”玄沐羽首先开口。玄沐羽发觉这小子最近越来越嚣张了,只是玄浩被玄澈放在心尖上疼着宠着,玄沐羽不想让玄澈烦心,才一直没有对玄浩做什么。
玄浩勾起一抹不屑的笑:“父皇敢吗?可没有什么阴谋可以瞒过四哥的眼睛。”
玄沐羽不悦,冷冷道:“你四哥的权力是朕给的,朕随时可以收回。”
“父皇不会的。”此刻的玄浩一点纯真也没有,美丽的大眼睛微微眯起,眼角上挑,说不出的邪气,他嗤笑着说,“四哥的羽翼已经丰满了,他若不愿意收手,父皇未必斗的过他。”
“哦,你以为你四哥会在意权力?”
“是,他是不在意权力,但是他在意在权力之外却需要权力来保护的东西,比如——我。”
玄沐羽默然,他们都很了解玄澈。
玄浩低头抚捏着自己的指尖,嘴角泛起一丝诡笑,道:“更何况,父皇若真的能这么做,还需要等到今天吗?”
玄沐羽一怔,玄浩的脸在眼前骤然放大。这张与玄澈有着三分相似的脸却如同恶魔一般鬼魅。玄浩对着玄沐羽轻轻吹出一口气,眼中透出不属于少年的阴沉,微笑道:“父皇若不想让四哥知道水园的事,最好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玄沐羽一手掐上玄浩的脖子,森然喝道:“你敢?!”
“为什么不敢?”玄浩毫不在意地拉开玄沐羽的手,吃吃地笑,“父皇,父子相恋可是有违伦常的,您以为四哥会接受吗?”
玄沐羽轻笑出声:“那又如何,他也是你的亲哥哥。”
“那可不一定。”玄浩卷起一缕发尾,低低笑道,“儿臣的母妃只是一个小小的采女,父皇您也只临幸过她一次,儿臣的血脉很难说呢……要证明两个人没有血缘关系的方法可不止一种噢,父皇。”
玄沐羽哂笑道:“若真如此,你现在就得去死。”
玄浩挑起眉毛,有恃无恐道:“哦?是吗?我相信疼爱弟弟的太子一定会救下我这个可怜的孩子的。还是说——父皇想要背着太子动手呢?”见玄沐羽默然,玄浩满目都是得意,却偏偏露出一脸哀怨,叹气道,“反正儿臣不需要皇位,不是您的孩子也没有关系,可是父皇呢?难道您要昭告天下将来要坐上皇位的人只是一个杂种……”
啪!
玄浩的脸被扇到一边,脸颊上浮出一个鲜红的掌印。
“闭嘴!”
玄沐羽气急败坏地叫,玄浩却笑起来,他抚上脸上的五指印,嘲弄道:“父皇这样就忍不住了?看来这么多年将您憋坏了吧?四哥的味道真的很好呢,父皇您见过四哥的身体吗?玉一样完美无瑕的身体如同蜜糖一样让人贪恋……父皇,夜晚偷吃的感觉刺激吧?呵呵,儿臣心脏不好,还是喜欢光明正大地与四哥共浴……”
玄沐羽双拳紧握,再次扬起手,却被玄浩叫住:
“父皇!您这一巴掌还是不打的好,不然您让儿臣怎么向四哥交待?因为不小心说穿了父皇的心思所以被掌了嘴吗?”
玄沐羽冷笑:“你有本事就去和他说,朕有违伦常,你以为你就干净吗?!”
“对,我是不干净。可是——”玄浩再次露出他魔鬼般的笑容,“我只有十三岁——十三岁的孩子,我说爱,他会相信吗?四哥那样可爱的人只会当做童言无忌吧?可是父皇您呢?您说爱,您以为他还能傻乎乎地将这一切看作是父爱吗?
“父皇,你我都很清楚,四哥并不是感受不到我们的心意,甚至于他并不是不爱我们,他只是不能接受而在逃避,明明是爱情却硬要当做亲情。四哥他能将任何阴谋算计看得清清楚楚,却唯独不愿对我们睁开眼睛。这样聪明又傻瓜、深沉又单纯的四哥,不就是我们爱的吗?
“可是,父皇,你认为一旦这层纸捅破了,四哥会怎么想?
“父皇,我们都了解他,所以我们都在忍耐。
“父皇,劝您还是多多包容我这个不孝的儿子吧,不然,您失去的可绝对比我多——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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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乱
玄澈有些低估安王的手段了,他没想到自己还没有发难,对方竟然已经抢了先机。
玄澈将情报这一块完全交托在林默言手中,他自己并不亲自过问。而对于皇家,民间有些闲言碎语是稀松平常的事,玄澈自然也不会太过在意。但直到林默言冷着脸急急来报的时候,玄澈才知道自己竟然被人算机了。
玄澈看着情报很是惊讶,他想不到这次的情报如此劲爆,他不是没想过安王在叛乱前肯定会造谣诋毁己方的名誉,以达到将这次军事活动名正言顺的程度,但他以为对方本要找一些“清君侧”之类的借口,却没想到对方找的由头如此的……骠悍!
安王竟然说皇帝和太子父子乱仑、淫乱宫廷!
玄家有胡人血统,就如同李唐一般,世风较为开放,而且淼朝流行男风,几乎所有的大户人家家中都有男妾或男妓,男子也以容貌姣好为荣,虽然还没有到允许通婚的程度,但两个男人在一起不是稀罕的事——当然,玄沐羽那样册封男妃还是太过儿戏了,一定会被后世史家称为“昏君”。
再说这些突然传开的谣言,并不只是“空口胡说”,还是有“证据”的:皇帝与太子终日形影不离,座同席、食同桌,虽然还没有睡同床,但也远远超出了一般皇家父子的关系;皇帝特别组建的水园,里面都是与太子相似的娈童;前几年册封的雅君,神情与太子相似……
仔细想来,玄沐羽俊伟不凡,玄澈优雅美好,玄沐羽潇洒多情,后宫无数,玄澈寡欲专情,后宫空虚,两个人感情又是无比亲厚,终日走在一起,在有心人的造谣下,他们之间似乎还真有那么一回事。
玄澈不言不语,林默言在一旁急急道:“殿下,此事属下已经让听风者压制,但显然是有人在背后操控,听风者压不住,消息传得很快!殿下,必须马上解决了!”
玄澈还是没有反应,静静地看着情报不知道在想什么。
“殿下,众口铄金啊!”
林默言着急,他比任何人都着急。如果说这些谣言真的是“谣言”那就算了,偏偏那男人确实是怀了这份心思,谁也不知道这谣言传开了那个男人会有什么样的举动,而太子却偏偏不自知!林默言知道自己的主子心中有着一片宏伟蓝图,若是因为这等下流之事而断送了前途,叫人如何能不扼腕长叹!
林默言焦急地看着玄澈,片刻之后,玄澈才缓缓回头看了一眼林默言,那目光竟是平淡无波。林默言心下一惊,不由得猜测莫非太子已经知道了皇帝对他的心思?不可能……林默言心道,明明昨日皇帝、太子、六殿下碰面的时候,太子还表现得一无所知。
不过玄澈也只是那样淡淡地看了一眼林默言,道:“去未央宫。”
玄沐羽在未央宫,玄澈到来的时候玄沐羽正在摆棋,玄沐羽看到玄澈来了顿时眉开眼笑,招手道:“澈儿,来得刚好,陪朕下棋。”
玄澈微微一笑,虽然在玄沐羽对面坐下,但并没有执棋,而是单刀直入问道:“父皇,最近民间有一传言,不知道父皇听闻了没有?”
玄沐羽眨眨眼,奇道:“什么传言?和朕有关?”
“是的,而且和儿臣也有关。”
玄澈递上了刚从林默言那儿拿来的谍报,他注视着玄沐羽,就见玄沐羽先是好奇看了一眼之后变为惊讶,皱着眉头看了大半之后转为了好笑。虽然玄沐羽这些情绪都是转瞬即逝的微妙变化,但玄澈看着这个男人十八年了,不敢说对他了如指掌,可基本的情绪还是能捕捉到的。
玄沐羽看完了蹙眉低喝:“暗影!”
黑衣人闪出,玄沐羽扔下谍报斥责道:“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们没有回报?”
黑衣人看了一眼谍报,忙伏身道:“陛下,这件事属下已经知晓,只是尚未调查完全,属下不敢乱报。”
玄沐羽微微皱眉,不再追究,转而抬头对玄澈问道:“安王的把戏?”
玄澈低哂:“应该是,儿臣没想到他这次……嗯,十分的别出心裁。”
玄沐羽莞尔,将谍报拿到一边,他垂目看着棋盘,忽而勾起一抹微笑,似是好笑地说:“这些人真是……”玄沐羽轻轻摇头,不知道是在对玄澈说还是在自言自语道,“水园里那些人并非像澈儿,他们像的是……枫儿……”玄沐羽叹息一般吐出最后两个字,眉目间盛满了思念,目光如水的温柔,仿佛眼前摆的不是一具棋盘,而是站着他朝思暮想的那个女人。
玄澈闻言笑了笑,并不说话,不知道为什么,他喉咙微涩,竟有些说不出话。
不过玄沐羽静默了片刻,又抬头对玄澈说:“澈儿,说起来,你小时候刚出生那会儿,真的和枫儿很像,朕那时候曾想你会不会是枫儿送来的礼物,所以对你特别好,不过……”玄沐羽笑了一声,“呵呵,你长大之后就不怎么像了。”
玄澈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一向对孩子不上心的玄沐羽对自己特别好,只是这个答案除了解了他的惑之外,并不让人觉得开心。
玄澈静静地看着玄沐羽,说是打量但并没有那么多逼迫的意味。
不知道静默的玄澈在想什么,只见他在片刻后起身来到玄沐羽身边单膝跪地,玄澈拉起玄沐羽的手将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上,让玄沐羽真切地感受着自己微快的心跳。
玄澈看着玄沐羽低缓地说:“父皇,儿臣相信您。”
相信——好沉重的词啊。
玄沐羽苦笑,他接受了玄澈的示诚,却无以回报玄澈的信任。
谁说天下能收集情报的只有听风者?暗影也是其中的佼佼者!
谣言刚刚出现的时候玄沐羽就知道了——毕竟他比玄澈更加注意这方面的消息。刚才在玄澈面前演了那样一出戏,玄沐羽心中也很忐忑,他赌的不是玄澈能不能察觉这份感情,他赌的是玄澈敢不敢直面这份感情。
玄沐羽赌赢了,却也输了。
谣言打压的过程不是很难,既然对方要从道德的高度打击朝廷,那么玄澈便从更高的层面去反击。
先是玄澈和云昭已经定下五年的婚事被公布,之前这桩婚事虽然当事人和几个老臣都知道,但外人却不晓得。
然后是玄沐羽和玄澈大大方方地在众目睽睽之下相互关心,两人感情融洽也坦坦荡荡毫不避嫌,旁人问起,玄澈只说:“百善孝为先,本宫与父皇感情亲厚有何不妥?莫非有些人希望看到宫廷父子相残、兄弟倒戈才开心?”玄澈态度坦然,也有不少名流大儒称,这才是真正的君子胸怀所为。此时民间舆论多为这些名流、大儒主导,大儒都开口了,旁人自然不会去猜疑。
最后又有宫人辟谣,水园中虽然有不少美少年,只是这些美少年像的并不是太子,而是已故皇后山枫,而雅君的原型自然也是山皇后。玄沐羽深爱山皇后乃是世人皆知之事,这种解释显然比谣言中的说法更为合理——如果皇帝真的与太子通奸那显然没有必要再去找那么多替身养在后宫。
辟谣的消息接连爆出,谣言在几天里就淡去了,因为本来就比较喜欢太子的百姓更倾向于选择相信有利于太子的消息,大部分人都将这次舆论风暴当成一场闹剧,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当然,这里面少不了听风者“纠正舆论”的功劳。
五天后——
晏子期拖着年迈的躯体,在工部侍郎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赶来,才进门还未站稳便跪下大声喊道:
“陛下!太子殿下!安王叛乱了!”
皇帝正在和太子下棋,听到这句话都回过头来,又对视一眼,各自勾起一抹微笑。晏子期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两只可怕的狐狸,明明笑得倾国倾城,却偏偏让人胆战心惊。
“陛下……殿下?”
晏子期试探地唤一声,太子对他微笑道:“请晏大人通知中书省拟旨勤王,各部官员做好平叛准备。请大家不要惊慌。”
等晏子期退下,玄澈又找来林默言吩咐道:“让锦飞抽身吧。”
严锦飞收到太子消息的时候,安王的六万军队已经出了巴蜀三天。
安王的军营里,通川商行的人在一夜之间人间蒸发的,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只有安王的军帐里多了一张信纸:
“太子所属严锦飞拜上。”
安王当场将纸撕得粉碎,华卫惨白着脸跪在地上。不知道在临澹的司苍听到这个消息会怎么想,悔恨交加,还是扼腕痛哭?
现在安王面临了一个巨大的困境:辎重供应突然断绝,其他的支援短时间无法到达,军队所带粮草仅能支持半个月,然而从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到达临澹就要用去十天。也就是说如果不能在五天之内攻下临澹、登上大位,他们所面临将会是因为断绝了粮草而士气低迷,甚至直接让军心不稳的士兵们选择投降。
但是安王现在可以回去吗?不可以,旗号已经打出来了,路也行了一半,难道还能让军队像Gui头一样伸缩自如,再次回到巴蜀的龟壳里吗?那当真要连着龟壳一起被敲碎了。
两难之下,安王只能选择前进。前进还有一线生机,临澹里还有他的一个幕僚和两个无能的小王爷。
有时候一粒米能决定一场战争,也能左右一群人的命运。
九日后,安王在玄澈授意的放行中,终于赶到了临澹城外。虽然路途的顺利让安王暗生疑窦,但此刻攻下临澹才是最重要的。
血的时候终于还是来了。
临澹的城门已经紧闭,城防军占据了城墙,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严阵以待。
皇帝和太子携同百官出现在城墙上,太子清亮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拥有让人稳定情绪的魔力。虽然安王的军队在城下叫嚣要肃清宫廷淫秽,这是皇帝和太子对这些谣言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其他文武百官上下将领也都对此嗤之以鼻——皇帝和太子如此亲密都有十八年了,难道说皇帝在十八年前就爱上了还是婴儿的太子?太荒谬了!
安王下午到达临澹城外,整军休息了两个时辰,终于发动了进攻。
战斗从黄昏开始,在夜幕降临时结束。安王的军队从西而来,城防军面对着落日,眼睛几乎无法睁开,战斗很不顺利,但所幸占着地利,情况不算太糟糕。
次日清晨城防军主动进攻,显然安王也想到了城防军的这个策略,虽然东升的旭日影响了叛军的视线,但叛军的军阵丝毫不乱,城防军没有讨到便宜。
太阳升起来之后,所能借用的阳光优势失去,傅曙就退了兵,他已经从太子那儿得知安王的粮草仅能支撑六天,没有必要和安王硬碰硬。
到了下午,急躁的叛军动用了他们自制的多孔弩车,密集的箭雨一度让城防军无法抬头,但城防军龟缩在坚硬的城防建筑后面,强弩拿他们也没有办法。叛军一阵急攻之后,城防军也推出了他们的多孔弩车,只是这些弩车与先前在边境战争时所用的有了巨大的变化,虽然车身体积不变,但重量明显减小,同时在一轮强弩发射后弩车并未损毁,成了可以重复利用的武器!
玄澈对玄沐羽解释道:“这是工部后来改进的,在弩箭发射的冲击下,这种弩车最少可以重复使用十次,而且十次之后只需要替换部分零件就可以继续使用。”玄澈顿了顿,又说,“不过弩车发射之后仍然需要半个时辰进行填装。”
若是以前的玄沐羽他一定会为这划时代的凶器感叹,但他现在只是微微一笑,进入他眼里只有玄澈在提到新武器时眼中流动的华彩。
遮天蔽日的箭雨仍然是那么震撼人心,相信这场叛乱之后临澹的市民们将增加不少茶余饭后的谈资。
两方强弩的对射中,显然城防军更占便宜。城防军居高临下,弩车更多更强,同时拥有坚固的防御措施,箭雨损伤不到百分一,而叛军却不得不暴露在防御工事之外,靠着自己的运气躲避攻击,死伤颇为惨重。
安王紧急退兵,城防军并不追击。眼前杀死的都是大淼的士兵,安王可以肆无忌惮地驱使他们送死,朝廷却不能无所顾虑地射杀。否则叛乱之后国家就只剩下一个空壳子可不是玄澈想要的结果。
傍晚日薄西山之时,叛军再次攻城,战事胶着了半个时辰,各自退兵。
玄澈很悠闲地在清凉殿里和玄沐羽下棋。他只需要这么不紧不慢地拖上六天,安王就不得不因为陷入粮草断绝的困境,士气低迷,军心涣散,朝廷可以用最小的代价拿下叛军。
不过安王缺粮的情况除了领军的傅曙和统帅百官的晏子期知道,其他大臣并不知情,朝廷上下弥漫着一股子紧张气息。玄澈就是想看看,在不久前廉政风暴中提上来的年轻官员们,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若是这些人无法达到玄澈的预期水准,那么玄澈不得不考虑抓一抓大淼官员的培养问题了。
唔,或许发展义务教育和职业培训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要开一个党校吗?
不知道马克思在这个年代有没有市场呢?玄澈恶意地猜想,洗脑啊洗脑,用唯物主义给这帮家伙们洗洗一次脑或许会造成很有意思的结果呢。
玄澈想到一帮子中老年人身着官府正儿八经地坐在学堂里接受职业培训的模样,就忍不住笑起来,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把玄沐羽迷得七荤八素,差点就要变身大色狼把他扑倒了。
不过到了第二天黄昏时分,叛军突然吃错了药一般疯狂地进攻着,城墙上的城防军几快要挡不住了。
太子终于出战——领着三路多达三万人的勤王军队。
大量的勤王军的出现让安王着实吃了一惊,他一直以为勤王军还在路上,甚至于一部分已经被自己的后续部队给消灭了。这三路突然从突门冲出的部队让他措手不及。
安王稍微有些慌乱,华卫在一旁说:“王爷不必惊慌,此刻司苍已经在城内开始行动,一旦皇帝落在我们手上,这个太子再骁勇也无济于事。”原来叛军的疯狂进攻不过是调虎离山之计。
“你又知道什么!”安王急道,“太子做事决绝,说不定反而趁机机会除去皇兄也未可!他若是第二个刘邦又如何?!”
华卫道:“王爷请放心,只要皇帝活着在我们手上,以太子自诩仁义的行事作风,他决不会眼睁睁看着皇帝去死。食父之羹的事情太子做不出来。”
安王冷静一下,知道自己刚才乱了方寸,道:“华先生说得对。本王浮躁了。”
勤王军只有叛军的一半,虽然奇袭造成了一定的效果,但是当叛军回过神之后,两方军队陷入了拉锯战。勤王军只是地方的民兵,各方面都无法与正规军队比较,在与叛军的战斗中勤王军渐渐趋于下风。
玄澈当然听不到安王与华卫的对话,但他斩杀身边的敌人的同时,心思也注意着整个战场的动向,他很快就发现叛军虽然作战还算勇猛,却好像在拖延着什么。
他们想做什么?
玄澈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皇宫的方向。
还能搞鬼的也就是那两个皇兄了吧?应该不会有事的,已经吩咐过禁军严加防范。父皇的武功深不可测,还有暗影,如果有什么刺客应该也能应付……
还能有什么呢?
应该没有疏漏了。可玄澈总觉得心头有些不安。
“殿下!”
林默言策马奔来,神情有些慌乱。玄澈心下一紧,就听林默言冲到身边压低了声音道:“殿下!平怡二王挟持了陛下!”
“什么!”
玄澈大惊失色,再看向皇宫的方向,只觉得夕阳下的金瓦红砖仿佛涂了血一般的鲜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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逼宫
玄沐羽坐在他的清凉殿里,虽然他很想站上城墙注视那抹美丽的身影,但是玄澈却希望他呆在清凉殿里。理由么,玄澈没说,他只是轻轻抿着唇,垂下眼帘挡住眼中的色彩。然而玄沐羽却知道了:澈不希望自己看到他血腥的一面。
其实生活在这道围墙里的人没有一个是干净的,澈根本没有必要在意。但玄沐羽就是爱上了他这份可爱。
澈儿希望能把他最纯净美丽的一面放在自己的面前——这个猜想多么令人心悸。
玄沐羽摆弄着手中的棋子,笑得甜滋滋也傻呼呼的。
一个宫女端着糕点进来,福了福,道:“陛下,这是太子临行前让奴婢送来的点心。太子吩咐,让陛下别等饿了。”
玄澈离开前玄沐羽说过,要等澈儿回来一起用膳。
玄沐羽没想到玄澈大战之前还记着这点小事。
“放下吧。”
玄沐羽微微点头,挥退了宫女,从盘中挑起一块翠绿色糕点,这是他爱吃的翡翠糕,再看看其他:白糖糕、粉玲珑、玉麻酥,每一样都是他爱吃的。想到自己平日里无意中透露的喜好都被澈儿一一记下,玄沐羽的心像吃了蜜一般甜。
玄沐羽笑眯眯地吃着糕点,却不期然听到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父皇,别来无恙。”
玄沃从外面走进来,笑得很诡异。玄涣跟在他身后,头微微低着,目光漂移,似乎在躲避什么,显得有些局促。
玄沐羽面色微沉,道:“放肆!谁允许你未经通报就进来的?!宝德!”
玄沃笑道:“父皇不必喊了,宝公公此刻应该在和阎王喝茶吧。”
玄沐羽心下一惊,冷冷地盯着玄沃。
玄沃得意地笑:“父皇不问儿臣此来为何吗?”
“逼宫罢了,难道你还会来护驾吗?”玄沐羽淡淡地说,看玄沃一脸的不甘心,轻轻笑起来,道,“这等事父皇当年又不是没有做过。怎么?沃难道以为父皇不问政事二十多年,就连这点思考能力也没有吗?”
玄沃不屑道:“儿臣怎么知道呢,或许父皇沉溺在四弟身上不想起来了。”
玄沐羽的眼神陡然阴郁,杀机毕露。他缓缓站起身,笼在袖子里的手凝指成掌,却在流转内力之时觉得一阵晕眩袭上脑门,脚下一个不稳差点向后摔去。玄沐羽一惊,连忙伸手扶住桌子,这才勉强站住。
“呵,父皇,您是不是觉得头晕,无法使用内力呢?”玄沃嗤嗤笑起来,“化功散的味道如何?”
玄沐羽想起刚才吃的那盘糕点,心中冰寒。
失去功力的玄沐羽如同出生的婴儿一般没有半点反抗的力量。玄沃慢步走到玄沐羽面前,伸手拍拍玄沐羽金色的衣襟,低声道:“父皇,四弟为您准备的糕点味道很好吧?”
玄沐羽冷笑道:“要挑拨朕和澈儿吗?别说澈儿不会做这种事,就算做,也不会和你联手。”
“父皇还真了解四弟呢。哈哈。”玄沃似乎是听到什么很不可思议的话,欢快地笑出声,忽而面色一狞,“父皇就这么相信四弟?连我这个‘愚笨’的儿子都看出的感情,四弟那么聪明会看不出来?更何况这次的谣言将他心中的疑惑完全解开了吧?他早就想除掉您了!这是多好的一个机会啊!事成之后所有的罪名都由我来背,他还是那个明如日月的贤德太子!”
玄沐羽笑起来:“你若不说这些话,朕倒还真有可能相信澈儿会害朕。只可惜,你说错了。这次谣言纷飞,他却跪在朕面前说他相信我——呵,‘相信’,多么脆弱的词,偏偏从他口中说出比任何磐石还要沉重。多可爱的人,让人忍不住就想抱着呵护。不像你,将爱自己的人看得清清楚楚,无时不刻想着如何利用他们,却看不透自己的敌人。自以为聪明的人,实则蠢笨至极!”
玄沃恨地直咬牙,明明,明明皇宫里不会存在的信任那个人拥有了;明明,明明是不可能得到的爱恋却让人嫉妒;明明,明明是个冷酷无情的家伙为什么却让人爱的那样深沉!智慧、美貌、宠爱、信任、权力、荣耀,为什么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都眷恋他!
玄沃突然放肆大笑尖叫道:“那又如何!他再信任你有什么用?你们是父子啊——父子!”
玄沐羽轻蔑地看着玄沃,却在眉梢间露出对心爱的人的骄傲,他哂笑道:“父子又如何?我从不曾把他当作过孩子,他也没有把我当作过父亲。澈儿是很奇特的人,从小他的眼睛就没有变过,似乎一生下来就能读懂所有人的心思。他的灵魂与我是平等的,我们与其说是父子,倒不如说是朋友。你又明白什么?我从来没有关心过你,却也是一点点看着你长大,我看着你的眼睛从无知到混浊,从浑浑噩噩到乞求疼爱再到渴望权力,你已经被欲望填满,容不下半点空白。你一定恨我为什么从小就不疼你?因为你是枫儿的孩子,你的出生带来了她的死亡。我知道这不应该怪你,我试图去爱你,可你一点也不像枫儿,没有她的坚强也没有她的睿智,更不用说她的纯真。你一点也不像她,我每次一想到是你这么一个污浊的人带来了枫的死亡,我就没有办法爱你。”
玄沃不屑道:“你又何尝爱过四弟以外的孩子?!”
“对,我没有爱过。”玄沐羽直言不讳,“因为你们没有一个能像澈那样,拥有一颗纯净的心。”
玄沃恨恨道:“你又怎么知道他有?你难道没看到他的手段吗?绝情冷酷!血流成河他却连眼皮都不眨!这只是四年前一个十三岁的少年,现在呢,难道他现在还会善良吗?!”
“是啊,绝情冷酷,但他又有哪一次是为了自己而绝情?”玄沐羽说,“他从小就知道我是皇帝,但他仍然会挑衅,不矫情不讨好,一点也不因为我是他的父皇、是这个国家的皇帝而改变自己。换作是你,你敢吗?”
玄沃暗自问自己:你敢吗?答案很显然:不敢。
“呵,你不敢,这个皇宫里除了他和你的母后,没有人敢。”玄沐羽轻轻地笑,“单这点,就没有人比得过他!”
清凉殿里陷入一阵沉默。
半晌,玄涣才上来碰碰玄沃,低声道:“二哥,我们要不要快些动手?”
玄沃一愣,这才回神。他与玄沐羽说这么多做什么!
玄沃冷冷一哼,掏出一把匕首顶在玄沐羽腰际,沉声道:“父皇,他究竟是不是您心目中的水晶,等会儿就知道了。父皇,走吧!”
玄沐羽顿了顿,顺从了玄沃的威逼。
玄沃胁迫着皇帝走出清凉殿,天色已经黑了,路上碰到巡逻的禁军,都因为皇帝的性命掌握在玄沃手上而没有人敢轻举妄动,因为太子曾特意强调过:
“若是父皇有半点闪失,本宫就要你们全部殉葬!”
每位飞骑都还记得,太子说出这句话时的冷酷,没有人想挑战太子愤怒的极限,那可能是件比死亡还要恐怖的经历。
越来越多的禁军将皇帝父子三人围住,几百双眼睛的注视下,玄沃拿着匕首的手也开始有些颤抖,但即使这样,他还是劫持着皇帝退入了太极正殿。这是他与安王约定的汇合地点,只是看起来安王在城外进攻的很不顺利。
“父皇,我们且看看你的澈要如何吧!”
玄沃冷笑着,让一名禁军去城外通知交战双方:皇帝在他的手上,让太子立刻退兵、打开城门!
那名禁军正要离去,人群里好像有一双大手将人拨向两边,开出了一条大道。
“不必了,我来了。”
清朗的声音散布在太极殿的每一个角落,让禁军安心,让皇帝紧心,更也让玄沃惊心。
身披黑色斗篷的青年从人群中缓缓走出,他行得很慢,每一步都夹带着凛冽的气势将人推到一边。
玄沃看着他慢慢走来,竟忍不住后退半步。
青年在玄沃身前不过十米的地方站定,看着玄沃和玄沐羽没有表情,目光平淡的似乎只是在看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物什。
“皇兄,好久不见。”
青年淡淡地说,注视着玄沃。玄沃强迫自己与他对视,却在一秒钟后不得不狼狈地移开目光。青年那双没有感情的黑瞳似乎能将人吞没,玄沃受不了这种被侵蚀的压迫感。
玄沃强自笑笑,嗓子因为干涩而沙哑,低声道:“四弟,好久不见。”
“嗯,只是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相见。”玄澈平淡地说,“想怎么样呢?”
玄沃嘶哑着嗓子轻笑道:“不想怎么样,也想做做你那个位子而已!”
“哦?”玄澈微微挑起眉尖,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我还以为二哥更喜欢父皇那个位子。”
“真正想坐的是四弟吧?!”
玄澈不置可否地勾动嘴角,似乎是在笑,带着些许的嘲讽。
玄沃觉得时间产生了片刻的停顿,心脏似乎被巨大的榔头狠狠一捶,一时间呼吸困难,禁不住后退一步才稳住身形。
玄澈道:“二哥身体不适吗?还是站稳些好。”
玄沃冷冷一哼,匕首架在了玄沐羽的脖子上,锋利的刀刃立刻在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
玄澈看了一眼那道血痕,周围的火光淡去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和仇恨。玄澈依然是那个淡然的青年,道:“你给父皇吃了什么?”
“没什么,化功散而已。十个时辰后药效自然会散去,只是……”玄沃印恻恻地笑,“不知道父皇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呢!”
玄澈抬起手,周围的禁军纷纷拉弓搭箭,玄澈展开他到来后的第一抹笑容,明艳不可方物:“这里有两百多名弓箭手,一人一支箭就可以将你射成刺猬,二哥要试试吗?”
“你敢吗?!”玄沃推出玄沐羽,自己躲在后面,狞笑着对玄沐羽说道,“看吧,这就是你疼爱的太子!”
玄沐羽与玄澈的目光在瞬间交会,隔着禁军,隔着太极殿的大门,隔着玄沃和他锋利的匕首。
玄沐羽突然感觉到,不论这时候玄澈做什么,那不会是为了伤害自己。他们之间有一种默契,这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告诉他:玄澈不会伤害他,就像他不会伤害玄澈一样。
玄澈的目光仅仅是在玄沐羽身上滑过去,甚至没有停顿,他平静地说:“我爱父皇,但是如果要为了一个人而让千万人陷入水火,倒不若现在就让我背上大逆不道的罪行。痛苦,我受;责难,我担;地狱——我去!”
玄澈的声音低低的,缓缓流过每一个人的心,带走了什么,沉淀了什么。微妙的变化,没有人能说清楚,却知道,手中的箭不会再颤抖,看向殿中三人的目光也不会再飘忽。
同样感觉到周围人的变化,玄沃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惨败中透着青灰,他看向玄沐羽,却发现后者竟然也是神色自若。
玄沃有些疯狂地叫喊:“为什么!为什么?他要杀你,他要杀你啊!你为什么还能这么镇定!”
玄沐羽看他一眼,露出一个轻蔑的笑。
“澈要做的事,朕从来不反对。”
玄沐羽无声地比出口型,不论别人怎么看,但他知道那个人懂了,这就够了。
玄沃惊恐地看着玄澈再次抬高了他的手臂,随之动作的是禁军的弓箭相继瞄准了自己,虽然明知道这些箭矢一旦射出,皇帝也必然受伤,但他们的动作却没有半分迟疑!
完了!玄沃突然感到绝望。他没想到玄澈真的可以冷情到这个程度。他一直以为玄澈多少会顾及一点玄沐羽,却没想到……
就在玄澈的手即将挥下之际,异变突生!
一支乌黑的箭突然从后面穿出了玄沃的胸膛,血液喷溅而出,顺着箭头缓缓滴落。玄沃呆呆地看着透胸而出的箭,似乎还不能反应出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箭头上泛着幽蓝的光,昭示了见血封喉的剧毒。片刻之后,玄沃保持着惊愕的表情倒在了地上。
事情应该就此结束,却不想一直站在一边默不作声,几乎要被人忽略的玄涣突然掏出一把匕首,直挺挺地捅向玄沐羽!
玄沐羽内力尽失,手脚无力,连反应都慢了半拍,竟然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闪着寒光的匕首朝自己袭来却无法动弹。
玄澈大惊之下展开身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去,右手一把将玄沐羽拉至自己身后,左手扣向玄涣握着匕首的手腕——
棉帛的撕裂,金属割开肌肉的摩挲——细微的动静以不可能的音量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
玄澈静静地看着玄涣惊慌失措的脸,斗篷挡住了众人的目光,看不清究竟是玄澈制住了玄涣,还是玄涣刺中了玄澈。
在这静立的霎那间,又是一支乌黑的箭羽奔雷而至,狠狠地射穿玄涣的咽喉,巨大的冲力将玄涣带离原地直钉入地面!玄涣仅仅是挣扎了一下就不再动弹——死了。
“殿下!”
林默言手持巨弓从房梁上跳下来,急切地试图察看玄澈的伤势。
玄澈的面色在火把的映照下绯红一片,他微微一笑,对林默言摆摆手,转而看向玄沐羽,轻声道:“父皇……您没事吧?”
“不……我没事……”玄沐羽盯着玄澈的左手,愣愣地说不出话。
“嗯……”
玄澈渐渐垂下眼帘,动作轻缓得似乎是在播放慢动作。
玄沐羽怔怔地看着玄澈一手捂在腰部上,斗篷之下,鲜红的液体从指尖泊泊涌出,染红了玉白的手,溅在地上,每一滴都腾着热气。
玄澈的身体似乎是被抽掉了脊梁,双腿再也无法承受身体的重量,软软地向下倒去。
玄沐羽的灵魂在玄澈倒下的瞬间抽离了身体,他只来得及下意识地伸手接住这具轻盈的肉体,恍然间,听到一个属于自己的声音撕心裂肺地喊着:
“澈!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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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
在皇帝的主持下,大势已去的叛军很快就被镇压,安王被打入大牢,只等秋后问斩。平怡二王在叛乱中被御前侍卫林默言射杀,禁军在平王的地牢里发现了安王的幕僚司苍。谁也想不到,一向只知玩乐的平王竟然在最后关头萌生争夺大宝的念头,为了防止安王的人从中作梗,平王选择了囚禁司苍。或许从三王合作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叛乱的失败。
另一方面,成国始终没有动静,雄单有心无力,大淼在这场叛中后除了损失了将近一万的士兵,并没有伤到元气。
关于叛乱的一切善后都很顺利,可是整个皇宫却被阴云笼罩了。
太子的伤势并不仅仅在腰腹上那个几乎可以伸进一个手掌的巨大伤口,还在于左肩上直挺挺地Сhā着一根木棍。这根木棍本是一支长箭的一部分,在射入身体之后,被太子砍去了头尾,原因只在于太子不希望露在身体以外的凶器引起军心不稳和——玄沐羽的担心。
逼宫的消息进入太子耳朵的时候,太子正在面无表情地杀敌,一向淡定的他却在听到消息的一瞬间乱了分寸,执意回马入宫,却不想忽略了一支从后而来的冷箭。于是,肩膀上就多了一根木棍。
太子已经昏迷五天了,五天来气若游丝,药食不进。太医告诉玄沐羽,太子失血过多,脉象虚浮,如果不能在今天之内清醒,只怕……
玄澈觉得自己好像蜷缩在一个狭小的黑暗空间中,但这里并不让他觉得难受,相反的,周围暖暖的气流轻轻抚摸着他的脸,舒服得让人想就这样一睡不起。玄澈想就此睡过去,再也不要醒来,醒来就要面对这样那样的人,这样那样的事,清醒着就要压抑自己,要欺骗自己。
不想醒来,不想面对,却有一个声音缠绕在耳边始终不肯散去。
“澈,醒来吧……”
不要这样温柔而悲伤地叫我……
“澈,浩和泠就在你身边,你醒来看看他们好不好……”
浩,泠……我保护了你们这么多年了,也是你们该振翅的时候了……
“澈,梅花已经哭晕了,你快醒来安慰它好不好……”
小梅花……它应该回到属于它的世界,我不应该约束它的……
“澈,你不愿意再见到父皇了吗……”
……父皇?
“澈,你心中的蓝图还没有展开……晏子期堆了那么多奏折在书房里,你怎么能丢下不管,你若不管,我也不要再理会了,你不醒来,我就毁了这个国家,你真的忍心看到你千辛万苦建立的国家灭亡吗?百姓会受苦,你这样善良,不愿意的对不对……”
国家?百姓?义务?呵,我又不是圣人,我干吗要在意,好累了,我不要再管了。
“澈……求求你,睁开眼睛……我不要你救我,我不要你这样睡过去……”
我救了谁?啊,我救了你——我相信你,我救你,你…………可是你不需要我救你,你不需要的,你不需要的……
“澈,我错了,你醒过来好不好……我知道的,权力、荣誉这些都不会左右你,可我还是不放心,澈,你醒来,我认错好不好……”
错?不,你没有错,错的是我。是我太笨太单纯,弄不明白你们的游戏规则,是我自不量力,以为一个人可以改变一个世界。可是我连身边的人都改变不了,我又怎么去改变这个世界!
父皇,我终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不要再抓着我了,让我回去好不好……
“澈,你若不醒来,我就在你耳边说爱你,告诉你关于水园真正的一切,说那些你不爱听的话。我知道你在逃避。你说过有一种鸟叫鸵鸟,会在面临危险时时会把头埋到沙子里。你就是那鸵鸟,其实你能明白一切的,你却故意不去明白……澈,快醒来,快醒来好不好,醒来我们依然是父子,你不醒来,我就要天天这样抱你,吻你,我要让天下每一个人都知道,我玄沐羽爱上了他的儿子……澈……我爱你,我爱你,澈,我快要无法忍受了,你若不醒来,我就杀了玄浩,澈,我爱你,我爱你,醒来啊……”
你在说什么……我不要听,我听不见,听不见……
玄沐羽伏在玄澈耳边反复说着“我爱你”,一声比一声深沉,一声比一声悲伤,突然他感觉到手掌中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玄沐羽连忙抬头看去,只见玄澈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似乎想要睁开,却又被什么重物压住了。
玄沐羽从未觉得时间可以这样漫长,或许只是一个呼吸的短暂,却停顿了长达百年的漫长。玄澈的眼睛缓缓睁开,干裂的唇瓣几不可闻地吐出两个音:“父皇……”
玄沐羽惊喜交加:“澈!”
玄澈半睁着眼注视着眼前的人,朦胧中只看到一张憔悴的脸,眉宇不再飞扬,眼睛失去了星辰的灿烂,下巴上满是青色的胡渣,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光芒四射的帝王,只是一个为心爱之人伤神的普通男人。
很像,很像十二前的那一夜。
可惜,我们都不是十二年前的我们了。
玄澈微微侧过脸去,阖了眼帘,不愿再看。
小狐狸蹲坐在枕边,看看玄沐羽,用柔软的大尾巴骚动玄澈耳朵,希望能引起他一点反应,可是玄澈只是看了小狐狸一眼,勉强笑笑,又闭上了眼睛。
玄沐羽不由得扣紧了玄澈的手。
两只手十指交缠,却只有玄沐羽在用力,玄澈纤瘦的手指无力地蜷曲着。
“澈……”
玄沐羽低低地呼唤,满腔的悲伤不可抑制地溢出。玄澈像是一具失去生命的玩偶,从身体到灵魂都死寂着。
玄沐羽的心在血,他伤到玄澈了,不论身体还是心灵。
玄沐羽的手抚上玄澈发鬓,手腹下的肌肤苍白而冰凉,没有生气,就像他的心,用冰封闭自己,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隔开别人企图给他的温暖,拒绝关心,拒绝交流。
“澈……”
“父皇……”玄澈突然动了动,睁开的眼睛里迷蒙着泪光,他悲伤,他怨恨,他干涩的嗓子里只能发出嘶嘶的气音,却还是明白无误地低语着,“父皇,你为什么要这样……”
“澈……”
玄沐羽从未觉得心还可以这样痛。
“父皇……你要我怎么样……”
玄澈低低地说,眼泪盛在眼眶里怎么也不肯落下。然而玄沐羽觉得他哭了,连同自己也哭了。
玄澈吃力地抬起右手抚上玄沐羽的脸颊,感受着掌心里微刺的胡渣,玄澈惨然一笑低声道:“父皇,您瘦了。”
玄沐羽还来不及说什么,那冰冷的手已经无力地滑落在锦被之上,惨笑也淡去,玄澈半阖了眼帘,轻轻吐出一句话:“您不必这样……”
“澈……”玄沐羽心中惊疑不定,他已经不能跟上玄澈的思绪了。
“父皇,为什么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咸涩的液体顺终于着脸颊没入发鬓之中,一滴一滴,冰冷冷的。玄澈似乎没有发现自己伪装的硬壳已经崩溃,只是用那暗哑的嗓音慢慢说着——
“父皇,你可知默言跟我说你被玄沃挟持时,我有多慌乱?我怕自己只要慢了半步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怕抬手的时候会看到你怨恨的眼睛,怕默言那一箭只要偏上半分……怕自己若是反应慢一点就无法制住玄涣……看到你没事我有多庆幸,什么百姓国家都不重要……可是,心安的那一瞬间我却发现自己真傻,我为什么要怕,您比我聪明,比我厉害,您还有暗影,您根本不需要我保护……父皇,您和我,既然不相信为什么又要说相信我那样的话……”
玄沐羽的心被揪起来,忍不住想说:“澈,对不起……”
“我不要你的对不起!”
玄澈猛然睁开眼,墨黑的瞳仁直直注视着玄沐羽,看得玄沐羽心中发慌。
玄澈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他的声音却在不断走低:“不是你对不起,是我太傻,看不透人心,猜不对规则……呵呵呵呵……咳!”
玄澈凄凉地笑,忽地一声咳中断了所有的声息,情绪突然都消失不见,心口不再起伏,搭在玄沐羽肩上的渐渐无力地滑下……
“澈!”
玄澈静静地闭着眼,满脸泪痕,唇边溢出一道黑血,他依然带着笑,却是从未有过的凄楚。玄沐羽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里,慌忙扣上玄澈的脉搏——虽然微弱,却还在跳动。玄沐羽心稍稍下落,紧接着大叫:“太医!太医!”
五天来一直守在门外不敢擅离职守的老太医连滚带爬地进了门。
“太子刚才醒了,怎么又昏过去了!?”
“请、请允许老臣为太子殿下把个脉。”
见玄沐羽允了,老太医颤颤巍巍地搭上玄澈的手腕,片刻之后,方退回阶下。玄沐羽急切道:“太子如何?”
老太医道:“回陛下,太子已无大碍,只是太过疲惫又睡过去了。待老臣开一副补气养血的方子,静养之余喝上两月便可。只是……”老太医迟疑了一下,偷偷抬眼却接收到玄沐羽杀人的眼神,慌不迭道:“只是太子这次肩上伤势过重……太子当时贴着肌肤平平削去箭笴头尾,又没有及时治疗,后来取出时又牵动了旧伤……”
“旧伤?”玄沐羽捕捉到这微妙的词。
“是,是……”老太医有些慌乱,“应该是、是四五年前留下的,就在肩膀上,也是箭伤,当时应该处理得不太好……”
玄沐羽看了一眼床上的人儿,突然想起四五年前不就是对西善和雄单战争爆发的时候吗?玄沐羽不及细想,不耐烦地打断老太医的话:“太子究竟怎么了!”
老太医忙道:“回陛下,太子的肩伤伤了筋骨,左手从此不能提携重物,心脉也受了损,日后切记不可让情绪大起大伏,也要尽量避免劳碌心神。还有腰上的那一剑伤了脾肾,太子日后要忌食油腻,远酒肉,同时房事也要节制……”
玄沐羽想到刚才玄澈那声戛然而止的惨笑,心神俱痛。
“太过激动会如何?”
“会、会……”老太医瞄一眼太子嘴角犹在的血痕,“会呕血而……亡!”
玄沐羽只觉眼前一片晕眩,整个人在瞬间被悔恨吞没。是他不该!不该被小人乱了心神,不该心存疑虑,不该存心试探!若不是他……
玄澈安静地睡着,失去血色的面容上看不出情绪,玄沐羽的双手握着玄澈的左手,紧紧地不愿放开。
玄浩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床前,他温柔地看着床上的人,却在目光移到玄沐羽身上时瞬间冰冻。玄浩盯着玄沐羽的眼睛冷冷道:“父皇,这下您可满意了?”
玄沐羽身子一震,依然凝视着玄澈。
玄浩勾着嘴角笑笑,自顾自地说:“心脉受损,脾肾亏虚,从此四哥真的要清心寡欲了。父皇要的不就是这个结果?”
“闭嘴。”玄沐羽低声说,“你又有什么资格说朕?你站在清凉殿外冷眼旁观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今天?”
玄浩咬咬唇。
玄沐羽嘲弄道:“你以为朕没有发现你吗?你倒是说说当时打的什么主意,不就是希望朕就此身亡你好独占他吗?哼,当时你若是出手,又怎么会有今天这个结果?朕若是主犯,你就是帮凶!”
“是啊,我是帮凶,我害了他……”
玄浩喃喃自语着,痛苦地捂上脸。是他的自私害了哥哥,他被嫉妒和怨恨烧光了理智,明明知道四哥是那样在意这个男人,却还是选择见死不救……
小狐狸从枕边飞出,先是落在玄浩肩膀上给了他一爪子,又立刻跳到玄沐羽身上,对准他的脖子狠狠地咬下去。在两个人身上都留下伤痕之后,小狐狸才回到床上,对着两个人怨恨地瞪眼,然后蜷缩在玄澈脖子边,黑亮的眸子里盛满了心疼,大尾巴覆盖在玄澈脸颊上,似乎想要给他温暖。
玄沐羽看着这一切,却对玄浩说:“我们甚至比不上一只狐狸。”
谁也不会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玄澈靠坐在床上,喝了药,抬头对玄沐羽微微一笑:“谢谢父皇。”
玄沐羽痛彻心肺,这不是那个会对他伸手撒娇的玄澈了。
“澈……”
“怎么了,父皇?”玄澈静静地微笑。曾经用冷淡和孤高伪装自己的孩子,如今学会了用微笑掩饰。
“澈……”玄沐羽很痛苦,心中有千言万语,可除了这么一声轻唤他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
玄澈的笑容渐渐淡去,低垂着眼帘,不让人看到他眼中的流光。
房间里两人相对无言。时光缓慢地流逝,太阳从东边转到西边,余晖透过纸窗,将皇宫晕染上温暖的黄,却融不化东宫里隔阂的冰。
我们……或许回不到从前了……
玄澈轻轻抽动左手的手指,无声地叹息。
日子一点一滴地度过,太子本来就稀少的热情似乎随着他左手的力量一起失去了,温和地微笑,平静地说话,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一尘不变的淡漠。
四年来朝廷每天都在发生的微小变化似乎也停止了。早朝变得沉闷,上书房里总是弥漫着莫名的压力。皇帝的脾气渐渐有些暴躁,而太子却不会用温柔的似乎在宠溺的口气唤一声“父皇”,少了这份温情的抚慰,大臣们不敢再在皇帝面前大声说话。
这一切的变化都发生在三王的叛乱之后,没人能理解这其中发生了什么,舍身救驾的太子难道不应该更受宠吗?或者那些流言还是影响到这对皇家历史上史无前例的父子?
沉闷的生活里,朝廷还是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就是平叛过程中出现的奇女子夏弄影出嫁雄单。
在平叛的第五天,她领导一干民众将叛乱残军引入朝廷所布下的埋伏圈中,让勤王军得以用最小的损失歼灭了所有的负隅顽抗的敌人。因为平叛有功,弄影姑娘被皇帝收为义女,封平安公主,封户一千。数月后雄单王萨朗耶前来求亲,平安公主下嫁,明艳的花车照亮了从临澹到草原的道路。此二人终其一生相亲相爱,这桩婚事被后世传为美谈。
第二件事,就是太子大婚。
“父皇,再过两个月儿臣就十八了。”
某一天,玄澈突然这样对玄沐羽说。玄沐羽愣了愣,没明白玄澈的意思,这才惊觉,他们之间的默契竟然已经消失殆尽。
玄澈看着玄沐羽的反应,淡淡地补上一句话:“云昭已经等了五年了。”
玄沐羽觉得心好痛,痛得不能呼吸。
太子的大婚是大淼二十年来最盛大的典礼。
醮戒那日,御奉天殿,百官侍立,太子头戴通天管,身着墨纱袍,款款行来,风华绝代。至丹陛四拜,司爵Сhā佩圭玉,太子饮过盏中祭酒,来到皇帝御座前跪下。
玄沐羽听到自己的声音木然地在说:“往迎尔相,承我宗室,勖帅以敬。”
而太子则恭敬地回答:“儿臣谨奉制旨。”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沁人心肺,然而却失去了感情。
太子又俯伏于地,平身,走下丹陛,再向皇帝四拜。
皇帝回宫,太子出殿。
终于等到迎亲这日。
大型仪仗拱卫之下,太子妃的车舆进入皇宫。
太子妃身穿褕翟花钗,鲜艳的色彩,华丽的稚羽,从没想过素雅的云昭也可以拥有如此惊艳的一面。太子一身黑色衮冕衣冠,庄严气派,看到云昭到来,他微笑地伸出手,温柔低语:“昭,我的妻。”云昭飞霞满面,幸福不可言喻。
二人进入昭阳殿,在皇帝面前行合卺之礼。
玄沐羽沉默地看着这一切,胸腔里的滔天巨浪几乎要将他淹没。为了压抑自己随时可能迸发的冲动,玄沐羽耗去了全身的力量,再没有力气多说一句话。
玄浩没有参加婚礼,他在玄澈往云家下聘的那一天离开了临澹,站立在哥哥曾经站立过的城墙上,玄浩告诉自己:你该长大了。
合卺之礼结束,太子妃被送入东宫,太子则进入太极殿接受大臣们的祝福。
酒宴上觥筹交错,这是一个大喜的日子,每个人都很高兴。大婚,意味着太子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亲政了——只要皇帝愿意。
狂喜的大臣不断向玄澈进酒,玄澈微笑着喝下每一杯酒,美丽的眼睛渐渐染上醉意,鼻尖透出微弱的红,双颊如同火烧一般绯丽。
“四哥。”玄泠低着头,举起酒杯,低声地说,“祝你和嫂子永结同心,和和美美。”
“谢谢你,泠。”
玄澈又喝下一杯酒,身体轻轻浮起来,他觉得自己可能快醉了。
“澈,不要再喝了。”
玄沐羽按下玄澈即将送到口边的酒杯。
玄泠看父皇和哥哥了一眼,沉默地退下。
小小的角落里只剩下两个人。
“父皇……”玄澈眯起眼,眼角上挑,化作一个小钩,勾人心魄。
玄沐羽心悸且心痛:“不要再喝了,你的……身体不好,不能多喝。”
“哦……”
玄澈顺从地放下杯子,垂目不语。
两个人再次相对无言。自从那日,他们之间似乎就只剩下了沉默和尴尬。
片刻之后,玄澈说:“父皇,时辰到了,儿臣该回去了。”
玄澈转身离去,却不想被一只手拉住,紧接着自己撞入了一个宽厚的怀抱里。
扣在手腕上的那只手还是那样温热干燥,熟悉的温度从手腕蔓延到心间,粗糙的茧子摩挲在皮肤上产生奇异的酥麻。玄澈甩不开,他的左手依然没有力气。
“澈,我们……不要再这样了。”
玄沐羽用力地抱着,声音就在耳边,低沉的,带着哀求。玄澈觉得心被狠狠地拧了一下,又酸又痛,让人想哭。
两颗心脏隔着衣物咚咚地跳动,胸腔的共鸣,体温的传递——似乎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温柔是最钝的刀,一下下砍在心上,痛不欲生。
父皇,是不是所有的伤害都可以用一句对不起来抹平?
父皇,你不明白你对我有多重要,所以你也不会明白,我有多痛。
父皇,我们回不到从前了……
玄澈不言不语,沉静的眼睛注视着玄沐羽。玄沐羽以为这双眼睛会藏下千万语,然而玄澈却只说:“儿臣告辞了。”
话音落下的一刻,玄沐羽听到自己心中的天地塌陷了。
日子还是这样不咸不淡地过,什么都没变,却也什么都变了。
娇妻的模样令人心动,然而玄澈却没有太多感觉。
这就是婚姻,这就是夫妻吗?玄澈有些疑惑,他明白性,却不明白爱。
少了玄浩的日子变得很清静,玄泠依然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小狐狸看到玄沐羽就愤愤地瞥过头去,一定要面对时便是藏不住地怨恨。玄澈抚慰它,小狐狸只能泪汪汪地舔舐玄澈的脸,似乎在告诉他:你让我心疼了。
没有了皇帝和太子的相视而笑,皇宫变得冰冷而寂寞。
作者有话要说:强调一下,澈只是不能纵欲过度,不是没有性功能…… ------
隔阂
中国历史有一种很奇怪的发展逻辑。黑格尔说:“中国的历史从本质上看是没有历史的,它只是君主覆灭的一再重复而已。任何进步都不能从中产生。”
玄澈不敢说黑格尔的话就是是对的,但是当他面对几乎与中国古代重合的时代时,他确实感觉到了这句话所代表的伤痛。
满朝文武争得面红耳赤。从据理力争到相互攻击,从公务到私生活,没有一样不可以抨击。这就是中国的文人。
太子突然冷冷地蹦出一句话:“内斗,有意思么?”
大殿里顿时安静,每个人都惊诧莫名地看着太子。
“父皇,儿臣累了。”
玄澈淡淡地说,然后离开了太极正殿。他一向淡定优雅的背影,在这时看起来是那样憔悴无力。没有人计较太子的失礼,平时他们敬畏的背影此刻让他们心疼,却无人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错了。
“澈!”
玄沐羽匆匆散朝,在太子进入东宫之前追上了他。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玄沐羽关切地问,虽然知道这个问题已经问不出真实的答案了。
果然,玄澈平静地说:“儿臣只是累了。”
想起了玄澈脆弱的身子,玄沐羽神色黯然,伸手想要抚摸玄澈微皱的眉头,却想起他已经丧失了这个权力,讪讪地收回手,堂堂帝王此刻看起来很是无措。
玄澈并不是没看到玄沐羽的局促,却执意地忽略了。
“父皇,儿臣先回宫休息了。”
玄澈离去,消瘦的身子,苍白的肌肤,阳光下他似乎随时都会消失。
太子不应该是这样的,他应该犹如神邸般接受太阳的膜拜,言能惑人,笑能倾国。
玄沐羽按着心口,这里已经疼得麻痹。
事情的开始其实很简单,最早是一个监察使弹劾某地方官员贪污,那官员反咬一口声称这名监察使受贿,两只狗互咬了一阵,最后那名官员落败。但是官员所属的势力不甘心,群策群力,拖了那名监察使下水。如果事情到这里打住,也不过是两只狗互咬的丑闻。可没想到监察使身后也站着一群人。于是两帮人马开始群殴,战争渐渐升级,最终在中央朝廷里正式交锋。
早朝上某朝廷大员因为作风问题遭到弹劾,就此开始了一场廷争。相互攻讦谩骂,打击面迅速扩大,不但文官牙尖嘴利,连一些武将都参与进来。
玄澈冷眼看着这一切,为这些内斗内行、外斗外行的官员恶心。
玄澈知道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不过十九年,开始掌权不过不四五年的时间,要改变整个国家风气是不可能的,甚至这个美好的愿望终其一生都不可能完成。但亲眼看到就是这样一群人引导着中国历史渐渐走向屈辱,玄澈还是心冷了,如果能以杀止风,他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将这些人全部推出午门。偏偏即使杀尽了这批官员,下批官员上来还是一个模样。
心冷也没有用,该去做的还是要做。
玄澈与玄沐羽分开后,他进入东宫只是在前花园里站了片刻,便回头去了上书房。
上书房里,玄沐羽很认真地批改着奏章。如果是在一年前看到这一幕,玄澈一定会觉得很惊奇,但现在再看到只觉得讽刺。如果不是自己受伤,如果不是自己不能过于劳心,玄沐羽又怎么会主动分担政务。
玄澈摸摸肩膀,不知道这伤是给自己带来了痛苦,还是给国家带来了福音。
听到脚步声,玄沐羽惊讶地抬头。玄澈见礼道:“父皇。”
玄沐羽忙问:“你累了,怎么还来?”
“没事,休息一下就好了。”
玄澈淡淡一笑,拿过一叠奏章坐到属于自己的书桌前开始批阅。
玄沐羽的目光开始在奏章和玄澈之间游移,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可以像以前一样静静地注视那张侧脸,在自己出神的某一刻,澈会抬头对他微微一笑,颜如秋水,惑人心神。
然而玄澈始终没有抬头。玄沐羽终于轻轻叹出一口气,将注意力投注在奏章上,以至于他没有发现在自己叹气的霎那,玄澈的左手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
上书房安静得可怕,静谧催促着两个人快速处理完所有公务。
不久,小狐狸出现,玄澈逗小狐狸玩玩,然后就抱着小狐狸与玄沐羽在清凉殿用膳。
一桌子的清淡素食,玄沐羽陪着玄澈吃,味道其实不差,只是吃在嘴里总有点苦涩。玄澈看起来倒不觉得有什么,他一点点地吃,不论玄沐羽夹什么给他,他总是微微一笑,然后一点不剩地吃掉。他的仪容总是保持着极致的完美,让人看了便觉得是一种享受,可玄沐羽却觉得压抑。
用过膳,森耶送来煎好的药。补气养心的药一天三碗,快赶得上正餐了。浓稠的黑色药汁,光闻就让人作呕,玄澈慢慢喝下,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似乎喝下去的只是白水。玄澈说,习惯了,就不觉得苦了。
饭后,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玄澈可以和他说上一个下午,微笑有礼,措辞严谨舒适,然而话题始终离不开今天的天气和朝政。天气永远是“不错”,朝政永远是“如此甚好”。
话题用尽,他们开始下棋。墨玉做盘,白玉做子,两杯清茶,一缕暗香,一切都如从前,只有玄澈执棋的手换到了左手。别扭的姿势,像个初学下棋的孩子。玄澈说,他应该多锻炼锻炼左手。
夕阳西下,玄澈离去,金色的余晖落在他身上,没有了绚烂,只剩下清瘦和孤独。
上朝、议政,用膳、闲聊,品茶、下棋,从前也是这样的过,现在也是这样的过。太子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每天重复着同样的事情,机械性地与外界交流。
玄沐羽当然不会知道什么是机器人,他只知道这样的日子让他很痛苦。澈不会与他对视,不会进入他身周一臂的范围;澈会微笑,但不会嗔怪也不会开怀;澈说话都用陈述句,甚至连反问句都少有;澈尽可能地使用左手,仿佛失去力量的是他的右手。有意无意、每分每秒、一言一行,似乎一切都在提醒玄沐羽:你曾经这样地伤害了一个人,而这伤将伴随他一辈子。
玄澈回到东宫,疲惫地靠在软塌上假寐,直到感觉到一个人站在面前。
玄澈的耳朵没有受伤,他听的出是谁的脚步。轻柔虚浮,不紧不慢,东宫里只有一个人是这样的步伐。当脚步在前方一步远的地方停下,感觉到来人温柔的视线,玄澈不想睁眼,如果可以,他宁愿自己在梦中将这道视线想象成另外一个人的。然而玄澈也知道,如果现实中真的是那个人的温柔目光,自己却又会避开。
人就是这样矛盾的动物,玄澈恨那个人,却更恨自己,是自己傻却还自以为聪明。那个人做的也是最正常不过,是自己期望的太多,最终不免失望而已。
“澈。”
来人温柔地轻唤,不给玄澈沉迷的机会。
玄澈顿了顿才睁开眼,注视着眼前的美人,坐起身,温柔地微笑:“云昭。”
尽管成婚已经半年,面对玄澈云昭仍然会羞涩地笑。
云昭说:“澈,该用晚膳了。”
玄澈却摇头说:“你先吃吧,我不饿。”
“那怎么行,太医交待过你一定要按时用膳。”云昭劝说,“澈,吃一点吧,等会儿你还要吃药。”
玄澈没有胃口,但他不想辜负云昭的好意。草草地吃了一点,森耶又端来一大碗药。看着乌黑的液体,玄澈很想将它打翻,可他知道自己的任性会让一些无辜的人承受玄沐羽的怒气。
既然会生气,会痛苦,会懊悔,为什么还要那样做?
好吧,那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我错把你的温柔当成了麻药,硬生生挖开自己的心给你看,麻药散去才发现心痛欲死。
第二日,两班大臣又在早朝上争辩起来,不过鉴于昨天太子突然离席的教训,他们今天的态度相当文雅。
文绉绉地吵了一阵,不知是哪一方的人说了一句“请陛下和太子圣断”的话,大家都安静下来,看向皇帝和太子。若是以前他们会都留意太子的反应,但是现在皇帝和太子之间的分工变得很混乱,太子似乎不想管事但皇帝却常常要将决策权给他,而皇帝放出权力的同时又主动承担了一些决断,很多奏章上往往没有了太子的墨批只剩下皇帝的朱批,令人难以揣测什么样的事取决于皇帝,什么样的事取决于太子。
玄沐羽偷偷瞄了一眼玄澈。玄澈似乎是感觉到了,又或者刚好是也回头,总之两人的视线交汇了。然而太子只是漠然地看了一眼,又回过头去,对森耶点点头。森耶立刻从怀里掏出两封折子似的册子,分别送到两位大臣手里。这两位大臣就是争吵双方的领军人物。
太子道:“你们谁能解释清楚手上的东西,本宫就为谁做主。”
两名大臣疑惑地打开册子,才看了两行,冷汗就全出来了。
“罪臣该死!”
两名大臣异常默契地跪下呼喊,连带着在这二人的示意下,后面一帮子人全跪下。
太子冷冷一笑,不再说话。
大臣们匍匐在地上,用眼角偷偷向皇帝求救。事实上,在惩戒官员方面,皇帝比太子仁慈很多。有时候,太子会让人觉得他明亮的眼睛里容不得半点沙子。
玄沐羽并不知道玄澈究竟给大臣们看了什么,让大臣们如此惊慌失措,无非就是他们平时私下所犯的罪吧。但玄澈在做出这个动作之前完全没有与他知会,甚至于刚才眼神交错的时候,玄澈也没有任何表态。玄沐羽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是愤怒还是无奈。
玄沐羽最终选择了无奈,他在心里叹出一口气,对大臣说:“你们起来吧。”
大臣们不敢起来。
玄沐羽看看玄澈,玄澈无动于衷。玄沐羽再说:“太子既然没有选择将你们查办,就是希望你们能由此警戒。起来吧。”
大臣们这才颤颤巍巍地起身。
事情就这么结束了,两群狗终于不再互咬,弹劾的事情也不了了之。
下朝之后,玄沐羽问玄澈:“你给他们看了什么?”
“他们的一些罪状。”玄澈简单地回答,继续埋首于奏章之中。稍后,玄澈又抬头说:“父皇想看的话,儿臣让默言再拿一份给您。”
玄澈说这话就像在问玄沐羽要不要再添一碗饭一样,十分的平静。问题是如此平静地对你说要不要看别人是怎么死的,反而让人觉得怪异。玄沐羽期期艾艾地摇摇头,说:“不用了。”
“哦。”
玄澈应一声,又开始批阅奏章。
今天的玄澈似乎有什么心事,看起来特别的沉默,眉宇间总是若有若无地蹙着,一份折子会看上很久。中午玄澈陪玄沐羽用过膳,却没有留下聊天下棋,称有事就离去了。
玄沐羽想问又不敢问。其实他也知道,问也问不出什么了。
连续三天,太子都在午膳后回到东宫,一个人下午都在书房里不知道写什么,晚上又点了蜡烛弄到半夜,第二天却很早就上朝或去上书房。任凭太子妃如何劝说,太子依然我行我素。
玄澈向来是不熬夜的,甚至极少在夜幕降临后忙碌,对于他这种经历过电气化时代的人,在摇晃的昏黄烛光下写字简直难以忍受,而夜明珠——据说因为放射物质而放光的东西——玄澈更是不碰。玄沐羽不知道玄澈不喜欢在夜晚忙碌的原因,却清楚地记得他这个习惯。如此反常的行为让玄沐羽觉得自己快被逼疯了。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惩罚我还是惩罚你自己?!”
玄沐羽终于忍不住拉住玄澈质问。
玄澈因为睡眠不足精神不济,被猛地一拉眼前一黑,撞到玄沐羽身上,却一下子清醒过来。玄澈后退一步,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地行礼:“父皇。”
玄沐羽盯着他,逼着他开口。
玄澈无奈道:“没什么,儿臣只是突然想到一点事情要去做而已。”
玄沐羽又气又急:“什么事要你用这样的身体去熬夜!林默言呢?严锦飞呢?他们都在干什么?!”
玄澈垂目不答。有些事本可以不用这么急,可现在他必须把时间从每一个缝隙里压榨出来,少一秒都让人觉得可惜。有些事只有他可以做,这个世界或者说这个皇宫里,没有人可以帮他。或许曾经有一个,那个人不一定明白他在做什么,但他会听自己说,会默默地支持,可现在连支持也没有。
玄澈不想这么说,光想已经让人心痛,说出来会撕毁他脆弱的心脏。
看到玄澈甚至连是什么事都不肯说,玄沐羽气急败坏地扳过他的肩膀,怒道:“你说啊,究竟是什么事!”
玄澈任凭玄沐羽摇晃身子,晕眩一阵阵袭来,眼睛已经看不到那个人焦躁的脸,只剩下一片黑花,耳鸣得厉害,听不到那个人在说什么。心口又传来熟悉的痛楚,十九年前的生命每日每夜都在承受这种威胁。
“父皇,儿臣没有时间了……”
玄澈不知道自己说的这句话能不能让人听到,他只觉得这句话说完就再没有力气了,眼前彻底黑去,失去了意识。
玄沐羽眼睁睁地看着玄澈慢慢软到他的臂弯里,时间仿佛回到了逼宫那夜,惨白的脸,虚弱的气息,血将整片地砖染红,毫无预警地倒下,再醒来时,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
“澈!”
玄沐羽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然而他只会在事后叫喊这个名字,无补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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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冰
太子一晕就是两天两夜,醒来后仍然要静养半个月,经不得半点辛劳和刺激。
皇宫被低气压环绕,整个太医院鸡飞狗跳。
太子昏迷不醒的时候,老太医跪在床前,冒着死亡的危险对皇帝说:“太子身体虚弱,切不可激动,更不可以劳动心神,最好任何剧烈的行为都不要做,尽可能避免外界的刺激……”
皇帝黑着脸握紧拳头,老太医的里衣已经被冷汗浸透,生怕一秒会听到皇帝说“治不好就拿你殉葬!”。关键时候太子醒了,太子强打精神笑说:“张太医,你不要吓父皇了,我的身体我知道,还死不了。”
太子醒的那个及时,老太医简直要将太子供起来拜了。
不论怎样,太子带着太医们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回,最后大家都高高兴兴地回来了,太医们击掌相庆。
太子能下床了又开始忙碌,哪怕玄沐羽不让他管理太多朝政,太子仍然能从他自己的组织里找事做。后来玄沐羽才知道玄澈那三天里在忙碌什么:堂堂太子竟然在给一个商行策划如何开办学院!
这个学院有点特别,由通川商行联合冰岚山庄共同建造,设文学院和理学院。文学院又分蒙学、中学和大学,分别招收从5岁到20岁的学生,统一发放教材,据称教授的内容很特别。而理学院则分基础班、高级班和技术班,基础班分数理科(包括数学、物理、化学等内容)、动植物科、地理科和天文科四个课程,高级班则在四个学科的基础上让大家选择一到两门进行更加深层次的学习,而技术班却是由冰岚山庄的大师们教授学生各种制造技术,包括炼铁、铸造、纺织、刺绣、医药等十多门专业技术。
玄沐羽难以理解玄澈究竟要做什么,这个学院的设置和内容是很特别,文学院就算了,但理学院里那些淫巧怎么值得他耗费这么多心血去规划!
玄沐羽气势汹汹闯进东宫,却看到玄澈睁着大大的眼睛坐在书桌后面,像失去灵魂的漂亮人偶无神地注视着前方,因为生病而消瘦的脸让眼窝更加深邃。听到有人闯进来,他稍稍侧头,眼珠僵硬地转动过来,木然地看了一眼,又恢复到原来的姿势。
玄沐羽心疼了,他走到玄澈的面前,握住他冰凉的手,低声地哀求:“澈,你要恨就恨我,要折磨就折磨我,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好不好,你的身子根本经不起折磨。”
玄澈停顿了一下,眼中恢复了一些生气,他看向玄沐羽,摇头道:“儿臣没有。”
玄沐羽提高了声音:“那你是在做什么?为了一个学院将自己搞成这样?!”
“父皇,您不明白。”玄澈说,“儿臣在做一些不得不做的事。”
玄沐羽手一下子缩紧:“什么究竟是你不得不做的事?你想要什么?权力?名誉?还是这个位子?!你要什么朕给你,你究竟要什么?”
玄澈的眼睛似乎在瞬间睁大了一下,一丝哀痛转瞬即逝,他轻声说:“父皇,您到现在还说这样的话……儿臣若是要那些东西,也不用搞成现在这个样子……儿臣要的东西,父皇,您给不了。”
“澈……”
玄澈沉默了一下,说:“父皇,其实您那日的选择没有错,您是皇帝,在以前的十几年时间里,您给儿臣了超越君臣的信任,儿臣应该庆幸了,只可惜儿臣自诩聪明其实还是没能看透你们的规则,过分沉溺了。我们之间的信任建立在泡沫,这个泡沫名为‘皇家的亲情’,经不起戳,一戳就破,一破信任就崩溃。儿臣以前一直觉得,我和您之间的信任不应该是这样的。但前几日浩给我写信,他说,其实儿臣和父皇这十九年来,谁也没有了解过谁。儿臣一味地索取您的温柔,却不知道你的想法;您一味地支持,却一直不明白儿臣究竟想要什么。浩说,我们之间缺乏真正的沟通。没关系,儿臣今天说给您听,说儿臣究竟想要什么。”
玄澈终于再一次直视着玄沐羽的眼睛,无神的眼睛里点亮了些许光亮。
“父皇您刚才问我为什么要为了学院搞成这样了。或许在父皇心中,这不过是一个玩弄奇巧的地方,在儿臣看来,这却是燎原的一颗火星。
“我们的国家有着各种各样的问题,因为我们的制度有着巨大的缺陷,然而造成制度缺陷的却是我们的文化。儿臣不是要否定我们的文化,我们的文化丰富多彩,然而东西一旦大了就必然会出现漏洞。
“我十三岁那年大战凯旋,面对的是御史的弹劾,父皇您坐在高高的大位上俯视我。后来您问我是不是在气您,我没有,真的,我不气您,这不是您的错,这是我们整个社会思想的错。为什么胜见疑败却得信?我气,气韩非为什么要提八恶论,为什么要告诉秦始皇臣子都是危险的;我难过,为那些忠心耿耿却不得不死于政治泥沼的将军难过;我惋惜,为这些明明可以做得更多却为了应付内斗而浪费掉的才华和精力惋惜!
“看我们的帝王,我们的帝王居然不希望官员十全十美,总是希望他们有一点缺点,可能是好美色,又或者喜欢贪小财,这样有缺点的人才好控制。当年的萧何,明明是干干净净的宰相,却偏生要做些欺田霸民的事情才能得到刘邦的信任。受益的是帝王,遭殃的是百姓。
“看我们的朝廷,我们的朝廷、我们的国家不懂得如何去维护百姓的利益。朝廷拿百姓做权力工具,朝廷和百姓不是一个利益共同体。百姓与国家没有共同利益,他们就不会在意究竟是谁在统治他们,他们不会从心里拥护国家和朝廷,我们在外力面前会变得很脆弱。
“看我们的信仰,我们自以为是世界的中心,自以为天朝上国,自以为地大物博,轻视工业,鄙视商业。我们东边是大海,北边是极地,西北是荒漠,南北是高原和丛山峻岭。我们出不去,别人进不来。我们安稳,却也被困在这片小小的土地上。我们的百姓只知道面朝黄土背朝天,目光如豆,心胸狭窄,没有探索精神更没有竞争意识,却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广阔!希腊的文明早在几千年就超越了我们,而几千年后又将有一个英国用利炮铁船敲开我们的国门。而我们,只知道在自己的世界里咬来咬去,最终咬得精疲力尽。
“看我们的百姓。我们的百姓眼里只有朝廷没有国家。百姓眼里没有国家,他们就不知道什么是爱国。我们的朝廷使用愚民政策,然而这种政策最终将报应在朝廷身上。我们的百姓都成了一群奴隶,他们的一生只有两个时代:想做奴隶而做不了的时代,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百姓的脑子被我们掏空了,不会思考,百姓的脊梁被我们打弯,不懂得挺立。人是一个民族的基础,然而基础都已经弯曲了,一个民族又如何屹立?
“父皇,这只是其中的很小一部分,您无法想象,这小小的一部分将会给我们带来多大的灾难。而这些,都是我想改变的。所以我要去做一些事,去开办一个商行证明商人的重要,去创建一个山庄引导科技的发展,去建设一个学院从思想上改变我们的国民。
“父皇,君王要的是版图、是物产,是天下太平地位稳固,而我要的却是一种精神,一个能让整个民族进步的精神!我们的民族,是世界上最聪明的民族,她美丽而深沉,她应该充满了活力,她会蒙受灾难,但她却会在灾难中涅磐,每一次烈火焚身都只能让她更加壮丽!不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我们的民族都会屹立在世界之巅上,光华夺目!”
玄澈的眼睛闪烁着玄沐羽所不曾见过的绚丽色彩,斑斓多姿,几乎点亮了整个世界。以往玄澈所展现动人在这瞬间面前也不过是米粒之珠,言语无法形容的辉煌,任何光芒都无法与之媲美!
玄沐羽震惊不已,几年来他看玄澈不断在各种微小的地方改变着整个朝廷,他知道玄澈有着一个远大的理想,或许是一统中原,或许是千古流芳,然而真正听到时才觉得不可思议。
玄沐羽稍稍错愕,却看到玄澈捂着心口喘息,他眼中的光华慢慢淡去,神色间似乎承受了巨大的痛苦,然而这份痛苦却不是来自肉体。玄澈缓慢地说着:“我从没想过自己一个人可以改变一个民族,却还是尽量去做。也许历史无法改变,即使这片土地仍将蒙受屈辱,但我仍然希望后人在翻开历史的时候,即使心痛,却还是能欣喜地看到——曾经有人努力过!
“我们的文化宽广得几乎能容纳一切光彩,同样也深沉地能埋没所有光彩。五年根本改变不了什么,甚至五十年都无法改变什么。我本以为我可以用三十年的时间去引导这个国家,用二十年时间教育下一代,再用十年的时间监督和纠正他们。但是现在不行,我无法确定我是不是还有时间去监督我的孩子,甚至不敢确定我是不是有能力教育出我所期望的孩子。
“我怕在我死后所做的一切都将被颠覆。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我必须和时间竞争,我要在我离去之前将一些东西固定下来,将一些东西埋到我们的文化里,我在着急,我一度强迫自己去压榨生命。但是我现在累了,好累好累。
“我不喜欢说话,因为有些东西无法说出口,可以说出口的又没有人会懂,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浪费口舌。后来我才觉得不是:就是有一些人,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彼此所想,掌心相扣就能汲取力量;有些话,并不一定要对方清清楚楚地了解什么意思,只需要信任和支持就够了。
“我不是圣人,我忍受不了‘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寂寞,也无法承受‘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绝。我不勇敢,我的坚强有限度,我会累,会绝望,会轻言放弃,我总是需要有人支持才能往前走。其实我知道,父皇很多时候并不明白我在做什么,或者说不明白我所做的究竟有什么意义,但是父皇还是无声地支持我。我一度以为自己只要回头就可以看到您,您会对我笑,会对我伸手,会说:我相信你。可我却发现不是……
“浩儿要我跟您和好,他说您很爱我;晏子期要我和您和好,他说您的地位对我很重要;默言要我和你和好,他说我还需要您的支持;只有张桐说要我和您和好,因为现在的我看起来很痛苦。四个人劝我,却有两个人是因为你的权势和地位。我不需要这些,我要这些的话那夜就不会赶去清凉殿,不会中箭也不会挡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