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阿昌就去了广东,虽没挣回多少钱,人却差不多脱尽了土气,衣着新鲜,又戴副眼镜,乍一看,几乎有点城市小青年的味道。
他们第一次见面就大致定下了结婚的日子。这也是近几年慢慢兴起来的规矩,姑娘小伙子们总是不在家,难得在家待几天,不是火速结婚,就是火速怀孕。阿昌还算是节奏慢的,有些人从相亲到结婚,不到一个月就搞定了。没办法,好不容易在外面找个工作,耽搁的时间稍长一点,人家就把位置给抢跑了。
阿昌租了一辆中巴去接亲。阿玉居然在瑟瑟冷风中穿了件婚纱,外面罩一件仿皮草坎肩。婚纱也是这几来兴起来的,起初老人们看不习惯,是办喜事,怎么能穿一身孝呢?但在潮流面前,老人们总是不堪一击,不管他们怎么反对,镇上婚纱店的生意还是越来越好,姑娘们都是看着电视长大的,有些还在城市的车间和廊里呆过一些日子,她们相信电视,电视里说婚礼是什么样的,她们就认为婚礼是什么样的。老人们成天呆在家里,对外面的世界还有什么权呢?
阿玉老早就在婚纱店里看中了一款,提前半个月下了租金,她怕到了腊月,回乡结婚的人太多,被人家租跑了。阿玉悄悄告诉阿昌,她这一款是婚纱店里最贵的,五十块钱一天。阿昌说,冻病了别怪我。阿玉说一点都不冷,说完掀起裙摆,里面居然穿着薄毛裤。新娘妆也是在婚纱店化的,在眼影和睫毛膏的衬托下,那双眼睛越显得又大又黑,两排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忽闪忽闪的,阿昌看得呆了过去。阿玉不好意思起来,看什么呢看什么呢。阿昌装模作样提出一个问题来,睫毛怎么变蓝了?阿玉说你别管,现在都兴这种颜色。阿玉说着就要揉眼睛,旁边一个姑娘提醒她,别把睫毛揉下来了。阿玉说没办法,实在忍不住了,昨天就开始痒。她伸出一根小指头,小心翼翼地揉。揉完了,又掏出小镜子补妆。阿昌现她一只眼睛有点红。
正月初五阿昌就得走,这当中还要过年,小两口还没亲热够,阿昌就不得不咬牙去坐火车了。阿玉有点不高兴。这算什么工厂,年都不让人好好过。阿昌说,春节只放七天,这是国家规定的,等我赶过去,刚好是初七。
阿玉送阿昌去火车站。阿昌说,等我有了住的地方,就给你写信,让你过去玩玩,现在不行,现在我们十二个人住一间屋,臭哄哄的像牛栏。阿玉说,以后再说吧,刚刚过门,就想着跑出去玩,娘会不高兴的。阿昌说那就先把她哄高兴了再说,她很好哄的,嘴巴甜一点就行。阿玉一边点头一边拿湿手绢沾眼睛,她的眼睛越来越不舒服了,红得像兔子眼,还不停地淌眼泪。阿昌说,记得去镇上医院看看,不要老是揉,手上有好多细菌的。阿玉说,医院也要过了初七才上班,今天早上我已经用盐水洗过了,还是痒,又痒又疼。
2.黑眼睛 第一章(2)
( 这是小站,火车只停三分钟,阿昌刚一挤上去,火车就开了,他看见阿玉还在揉眼睛,就大声喊,记得去医院看眼睛啊。ww***
阿昌对家里隐瞒了一件事,他匆匆赶回东莞去,不是要回到那个塑料厂,阿昌们在那里做拖鞋,那要到了春末夏初才有事可做。阿昌有个秘密,他在悄悄学一门手艺,他不想今天这里明天那里地打工了,他厌倦了背着铺盖卷到处流浪,有了手艺,他就可以相对稳定下来,就可以有积累,有展,一句话,有了手艺,他就有了未来,否则,你就是一天打三份工,到头来说不定还是一场空。
去年,他报名参加了一个美培训班。培训班的学费很贵,所以他一直过得很节省,工友们都拿着手机,唯独他没有,结婚的费用也被他砍下了一大笔,惹得娘都生气了。这么点钱我怎么帮你操持,你的钱呢?阿昌不想解释,他从小就不是个多话的孩子,做什么事都不喜欢事先张扬,连钓鱼这样的小事都是如此,他总是拿着钓杆悄没声儿地出去,回来时鱼篓里有鱼,才告诉家里他刚才钓鱼去了,要是没鱼,他就悄悄藏起钓鱼杆,绝口不提钓鱼的事。ww
培训班是一个美店老板开的,他很看好阿昌,他说阿昌戴副眼镜,又白净又斯文,很容易给人以信任感,尤其是女客人。他向阿昌流露过那个意思,如果学得好,结业后可以在他的店里做。阿昌表面上答应了,心里却不这样想,他老是想起阿玉那双又大又圆的黑眼睛,他想学成之后回老家,先到镇上哪家理店落脚,过几年再去开一个属于自己的美店。他是肯定要自己开店的,否则他就不必学美了。他要在镇上租间房子,再把阿玉带出来给他帮忙。他要给阿玉做最好看的型,她眼睛大,鼻梁也好,适合各种型,他要三天两头给她变换新型,他要她做他的活广告。
所以阿昌从火车站出来,根本就没去塑料厂,直接去了美店。他想快点学成,快点回家。至于塑料厂那边,他已经不在乎了,他之所以没辞工,是因为马上就到旺季了,一个旺季可以挣四五千,这是个不小的诱惑。他是这样打算的,在美店做三四个月,再回塑料厂做一个旺季,然后就回家。一想到封锁了快两年的秘密将猛地揭开,娘和阿玉肯定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阿昌心里就乐吱吱的,他忍了又忍,没有给家里写信。已经捂了一年半了,索性再捂半年吧,提前揭了盖子敞了气,米酒就不香甜了。
他不知道这当中阿玉给他打过好多次电话。阿玉对接电话的人说,麻烦你一定转告阿昌,家里有急事,叫他快点回来。接电话的人说,我要是看到他肯定会告诉他,但我不一定能看到他,我春节后一直没有看到过他,说不定他又换了厂了。有一天,阿玉一共打了三次电话,还在电话里哭了。接电话的人说,你别跟我哭了,我也不知道阿昌在哪里,我帮你问了好多人,他们都不清楚,也许他们去了贵州,年前就听他们几个人在说要去贵州,你放心,他安定下来后自然会跟你联系的。那以后,阿玉再也没有打电话了。
夏天到来的时候,阿昌的培训提前结业了,他没有按原计划回到塑料厂,而是坐上了回家的火车。他突然有点等不及了,他急着回去告诉她们这个好消息。他对自己说,大不了不要那五千块钱,等他开了自己的店,挣的钱岂止五千?他一路盘算着,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阿玉和娘各做一个新型,作为他学成后的汇报表演。他想给娘做一个烫,娘的头稀少,烫一下再Сhā上簪子,会显得丰盈一点。他想给阿玉做一个韩式柔顺长,那种式做出来就像电视里的洗水广告模特,就算她来不及梳头,头也不会显得很乱。他想阿玉的眼睛肯定又要笑成一条缝了,她的睫毛又密又长,笑起来的时候,两只眼睛像两条黑漆漆的毛毛虫。
远远地,他看见一红一黑两个小点在田里,不用说,黑的那个是娘,红的那个是阿玉。他飞跑过去,边跑边喊,我回来啦!我回来啦!娘直起腰来,阿玉愣了一下,突然撒腿就跑。她既不是往阿昌的方向跑,也不是往回家的方向跑。难道她还在害羞?
3.黑眼睛 第一章(3)
( 阿玉在田埂上绊了一下,摔了个跟头,不再跑了,趴在地上哭了起来。阿昌从娘身边擦身而过,把行李丢给娘,娘眼圈红红地看着他,他有点懵,她们这是怎么啦,吵架了吗?阿昌去拉扑在田埂上的阿玉,阿玉一边哭一边捡起土坷垃往他身上砸。阿昌这才现,阿玉的一只大眼睛没有了,变成了一个深深的凹坑,原来扑闪扑闪的眼睫,现在像一片耷拉的南瓜叶,毫无生气地盖在空空的坛子上。
娘哭着告诉阿昌,他一走,阿玉的眼睛似乎好了些,就没再理这件事,过了好些天,眼睛又疼起来,这次疼得比上次厉害,都睁不开了。她带着阿玉去了镇医院。镇医院一看,说这里不行,赶紧去县医院。于是就去了县医院,本来以为上点药就会好的,但医生说,得做手术,不然有失明的危险。于是就做手术。医生说是个小手术,两三天就没事了。手术前,医生拿着一张纸让娘签字,娘不识字,医生就把那些条款念给娘听,娘越听越害怕,就问,我们本来是来治眼睛的,怎么瞎了倒要我们自己负责呢?医生说,这是指可能出现的后果,所有做手术的病人都要签这个字的,如果你不签,这个手术我们就不能做。娘还是害怕。医生就讲给她听,这就好比生孩子,那些来医院做剖腹产的,也得签字,因为剖腹产也可能出现各种不良后果,但实际上,从来没有出现过那些后果。娘说,既然不会,那就不要签了吧,我嫌签这个字不吉利。医生说,你不签,就说明你不同意做这个手术,你考虑好。娘一听就急了,说我这心里怎么怦怦乱跳呢?医生笑着说,跳什么跳,不过是个小手术,都像你这样,人家那些心脏搭桥器官移植的不早就吓死了?娘一想,连心脏都可以搭桥器官都可以移植的地方,还有什么好担心的。阿玉也劝娘,你签吧,不会有事的,这只是一道程序。娘不会写字,就摁了个手印。手术后,娘在医院服侍了三天,药膏一除,眼睛真的好了,不疼不痒了,也能看东西了,娘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也没管医生说要住院观察几天的话,高高兴兴回了家。谁知没过几天又出了问题,阿玉捂住眼睛说娘,我这眼睛好像不对头啊,看东西像蒙了一层纱布。又拖了几天,阿玉说娘,坏了,不止像蒙了一层纱布,像蒙了一层细棉布。两人又去了一趟县医院,找到那个做手术的医生,医生检查了一遍,没吱声,转身去找来了别的医生,又检查了许多遍,最后,另外一个医生对阿玉说,这只眼睛得摘除了,越快越好,不然会影响另一只眼睛。两人吓得赶紧给阿昌打电话,连续打了一个星期,就是找不到他人。幸亏阿玉有个表哥也在县城,还是个记者,表哥说,怎么会这样?这不是开玩笑的,得打官司。表哥让阿玉收拾好病历,带着她去了地区医院,又上上下下找了好多人,吵了好多架,最后人家说,不管怎样,先得赶紧做摘除手术,否则会误事。
娘说,表哥真是帮了大忙,本来全是我们自己的错,我们应该早点去医院,是我们自己耽误了,表哥硬是几天没上班,带着阿玉在那里连吵带吓唬,还说要把这件事登报,吵了两个多月,结果人家不但没收医药费,还赔了我们两千多块钱。
阿昌一听,也顾不得回家,抬脚就往大路上跑。娘死死拉住他。阿昌说你们真是糊涂啊,医院要是没错,能免你们医药费吗?能赔你们两千多块钱吗?这点钱就把你们的眼睛打瞎了?
娘说表哥比你懂的还少吗?连表哥都说,医院的责任说大就大,说小就小,医院肯赔钱,那是怕表哥给他们登了报,影响他们的生意。
阿昌还是要跑,娘朝他跪下来,嚎啕大哭。你要怪就怪我吧,我不该签那个字,人家告诉我,我签那个字,就是认可了手术会有风险,都怪我害了阿玉。
阿昌站了一会,向阿玉要了表哥的地址。他挣开娘的手,说我去找表哥,把况弄清楚,这总可以吧?
阿昌在县报办公室找到了表哥。表哥大致讲了一下当时的况,说这事只能这样了,我已经努力了,你不知道,病人想跟医院斗出个高下,实在是太难了。我也去问过上面的医院,人家说治疗方案并没错,至于是不是手术过程中出了什么问题,就无从得知了,手术又没有全程录相。出事以后,我以家属身份去找了院长,又找好多能说上话的人,软的硬的都来过,最后医院同意免去医药费,适当赔偿经济损失,还把那个叫赵明的医生下了岗。我觉得只能到这个程度了,说句不好听的,要是你自己去办,恐怕还没有这个结果。
4.黑眼睛 第一章(4)
( 表哥悄悄告诉阿昌,他得有个思想准备,阿玉的另一只眼睛,也是迟早的事,说不定就是这两年。ww所以,也不能过分责怪医院,人病到一个地步了,华佗再世也没有办法。
阿昌身子一晃,险些没站稳。他问表哥,阿玉知道吗?表哥想了想说,反正我没告诉她,但那段时间吵来吵去,说话都无所顾忌,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出一些味道来。
阿昌让表哥告诉他,在哪里可以找到那个叫赵明的主刀医生。表哥哈哈一笑:
你恐怕要到劳改农场去找他了。医院让他下岗,他不服,去跟院长吵,吵了几天,最后打了起来,据说院长的一条胳膊被他砍断了,他当时就被抓了起来。你看,这就是现世报,不用我们费力,老天爷就替我们出气了。
从表哥那里出来,阿昌没去坐车,四十多里山路,硬是梗着脖子咬着牙一步步走回来的。他不能同意表哥的说法,说到底,赵明坐牢,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呢?那是他上门行凶,是他的第二宗罪,是罪有应得,就算他把牢底坐穿,他还是欠着阿玉的,欠着阿昌的,欠着他们全家的。ww等他从牢里出来,他还得接着跟他清算第一宗罪,他甭想用坐牢来抵消他的罪过。他狠狠踢了一脚路面上的小石子,汗珠子受到震动,啪哒掉了一地。他甭想!他下辈子都甭想!他一个人在山路上喊出声来。
刚一回家,阿昌就被乱糟糟的一幕吓呆了,阿玉死人似的躺在床上,娘在一旁失魂落魄地坐着。看见阿昌,娘就嚎啕大哭。阿昌,你不回来还好些,你不在家,我天天带着她下田,带着她做家务,虽然她不肯说话,但也不至于要去寻死,现在你回来了,她反而活不下去了。
从这以后,阿昌哪也不能去了。阿玉似乎下定了必死的决心,刚刚被人从池塘里救起,又动起了上吊的心思。阿昌一天到晚留意着菜刀绳子农药这些东西,今天藏在这里,明天藏在那里,夜里睡觉也是半睡半醒,生怕自己睡着了,她会悄悄跑出去做傻事。
战战兢兢过了一段时间,阿玉慢慢平静下来,不再寻死,却冷不丁地对阿昌说,我们离婚吧,你要是还想让我活下去,就跟我离婚,放我回娘家,你再找个媳妇,生儿育女。
阿昌当然不同意,他反问她,我对不起你了?阿玉说你当然没有,是我对不起你,瞎子都有自知之明,你还年轻,我不想拖累你一辈子,我也想开了,我就当自己在娘家就瞎掉了,谁会睁着眼睛娶个瞎子进门呢?
可你不是在娘家瞎掉的,你是结了婚才瞎的。
不对,你还记得吗?结婚那天我的眼睛就开始出毛病了,结婚前一天我的眼睛就开始出毛病了。
我不管那些,我只记得你进我家门那天两只眼睛还是好好的,你是睁着眼睛走进来的,说到底,你是进了我家门才瞎的,我不能把一个瞎子赶出家门,你不要逼我做伤天害理的事。
阿玉一听,什么也不说了,呜呜地哭。
没过多久,事生了转机,阿玉怀孕了。怀了孕的女人就像突然变了个人,阿玉不再寻死觅活了,她气定神闲地坐在树下,用一只眼睛织些颜色鲜艳的小毛衣裤。
阿昌不敢看阿玉一天天大起来的肚子,他怕他会哭出声来。他想起表哥的话,到那时她怎么办呢?孩子流鼻涕了,孩子摔倒了,孩子被人家欺负了,孩子洗不干净自己,夜里带着泥巴上床,甚至孩子误把农药当饮料喝了,她都看不见,她给孩子喂饭,不知道孩子的嘴在哪里,给孩子穿衣服,不知道那衣服是什么款式,是什么颜色。这样的人,怎能做个好母亲呢?一个孩子没有个好母亲,他的一生会是什么样的?阿昌不敢往前想,前面一团漆黑。
阿玉生了个女儿。产后没几天,就生了一件事,把那点喜庆冲得无影无踪。阿玉躺在床上,向床边抓挠着:阿昌,把孩子抱近点,再抱近点,我看不见,我看不见啊!阿昌盯着她的眼睛,眼泪呼地涌了出来,他已经把孩子抱得很近了,几乎就在她面前了。
阿昌借口去给她弄几条下奶的鲫鱼,一个人在河边吭哧吭哧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
5.黑眼睛 第一章(5)
( 鲫鱼弄上来了。ww***阿昌盯着那只活蹦乱跳的鲫鱼看了一阵,突然长嚎一声,鼓着眼珠子,一口咬上去,鱼拼命地扭动,啪啪地打着他的脸,他咬下一口,吐掉,再咬一口,再吐掉,整个鱼肚子硬是被他一口一口咬没了。
阿玉调养得差不多的时候,阿昌把阿玉交付给母亲,出门去了。娘看着阿昌一天比一天枯黄的脸,很小心地问他,你这是要去哪里呢?阿昌却说,我明天就回来。自从阿玉另一只眼睛也坏了之后,娘就怕看阿昌的脸,他突然瘦了好多,每天早上她都现,阿昌又比昨天瘦了一圈,好像他床上有只喝血的老鼠,他一躺下,它就开始喝他的血吃他的肉。可阿昌瘦归瘦,眼神却比以前厉害多了,隔着眼镜片还像刀子,狗见了他都夹着尾巴往后躲。
阿昌坐了大半天长途汽车,来到了劳改农场。赵明被判了三年,还有一年就要出狱了。阿昌想来看看他长得什么样子。他的第一步计划是,他必须知道谁是赵明,而赵明不能知道他是谁。
当狱警带着赵明来到接见室时,阿昌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赵明很年轻,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他居然不是他想象中的目光阴险满脸杀机的样子,他的眼睛居然有点明亮有点温和,更可气的是,他在狱警面前说话居然彬彬有礼,不卑不亢。阿昌真是气坏了,他宁肯他要么像条没骨气的癞皮狗,要么像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杀人犯。他咬紧牙关,腮帮处滚过一阵又一阵细浪。
阿昌把他看清了,也记牢了,他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他也能找到他了。
阿昌还慢慢弄清了赵明的住址,准确的出狱日期,连他老婆的况都弄清楚了,她跟他同在一家医院,她是司药员。他们有一个孩子,才四岁多。他跟踪过他老婆两次,一次她去买菜。她似乎过得很滋润,小筐里装着鸡蛋,青菜,小排,水果。他在后面骑着自行车,不紧不慢地跟着她,好几次他都想猛地撞上去,他想,他毁了他的女人,他也要毁掉他的女人。可每次都到了最后关头,他又紧紧地捏住了刹车。冤有头,债有主,还是等赵明出来再说吧。就算他要毁他的女人,也要让他知道,是谁干的,为什么要这么干,否则,他就干得没有任何意义。还有一次,她去幼儿园接孩子,半路碰上个男的,两人嘻嘻哈哈聊了很久,阿昌一眼就看出来了,那个男的跟她关系不一般。道别的时候,那男的说,我等你啊,还是老地方老时间。阿昌想,活该,活该给你戴一顶绿帽子。路过一家廊,孩子指着招牌说,爸爸以前就在这里理。阿昌站在那里,不再跟踪了,他站在那里,久久地打量着那个叫名流的廊。
没多久,阿昌就在名流廊里做事了。他的手艺在这里不算差,名流很快就拿他当师傅了。没有客人的时候,阿昌喜欢打量离这里不远的一栋宿舍楼,五楼,五o二,就是赵明的家。他琢磨过无数次,等他出来,他第一件要做的事,可能就是来这里理,他听人家说过,从劳改农场出来的人,急着要做三件事,第一就是洗澡换衣服理,第二是找个地方好好吃一顿,第三就是找个女人。阿昌不想等他把三件事做完了再收拾他,他要在他第一次出现时就给他一个措手不及。他实在等不及了,家里的形每天都纠缠在他心里,老的老,小的小,残的残,他知道她们在眼巴巴地盼着他。
阿昌每周末回家一次。女儿一天天长得飞快,他抱着粉团似的女儿,眼里阵阵酸,将来,谁给她梳辫子呢?谁教她迎接初潮呢?娘看见了阿昌的红眼圈,对他说,不要担心,老天爷会保佑我多活几年的,只要有我在,就不会委屈你的女儿。
可娘的话没说多久,就一头栽进池塘里淹死了。她在池塘里洗菜时,突然犯了眩晕病,她一直有这个老毛病。娘在池塘里漂了好久,才被一个放牛回家的人现。阿玉哭得天昏地暗,阿昌是不在家,但她在家啊,她摸索着出来晾衣服,洗女儿的尿布,她出来泼水,喂鸡,打扫院子,她做这些事的时候,都是在池塘边转悠,她要是看得见,娘就不会栽进池塘里,也不会在池塘里泡上大半天,差点被鱼啄食了。
6.黑眼睛 第一章(6)
( 阿昌倒没怎么哭,他黑着脸料理娘的后事,整整三天一声不吭。ww***娘下葬那天,他突然跪在娘的棺前,拿起一块砖头朝自己额头上拍下去┅┅
大家都劝阿昌,回家来吧,孩子还不到一岁,阿玉一个人在家,万一再出点什么事,后果不堪设想。阿昌不同意,他也不说理由。人家又劝他,要不就把阿玉带到县城区,好歹有个照应。阿玉又不同意了,阿玉说她好不容易熟悉了这个家,熟悉了每件东西,路上的每个拐弯。阿昌临走前说,再给我一段时间吧,我有件事要办,我办完就回来,再也不走了。
阿玉不问他要办什么事,却说,真是好笑,我怎么给你时间?你要干什么尽管去干好了,没人干涉你,我一个人带我的女儿,我们会活下去的。
阿玉话里有话。她也听到了人家的议论,人家在说,这个阿昌,明知老婆是个瞎子,还要扔下她往外跑,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又说也难怪,年纪轻轻的,又有手艺,哪能就这么甘心守她一辈子。阿玉有点难过,但她不怕,生了女儿后,阿玉的想法变了许多,女儿虽小,抱在怀里却像她的擎天柱,她摸挲着女儿的小手小脚,感到女儿一天天大了,她的手快要握不住她的小脚了,刚生下她时,她还能把她的小脚团团握在手心里,像握着一颗大花生。ww她现在只有一个想法,女儿一大,就算她是瞎子,她的天也亮了。
阿昌终于等来了赵明。
赵明还在门外,阿昌就听见自己的胸口在怦怦乱跳。店老板丢下客人去跟他打招呼。他们打招呼的形式有点怪,两人都不说话,只伸手在对方肩上猛拍。
赵明四周环顾了一下,说新来了好多师傅嘛。他的眼睛落到阿昌身上,阿昌一手捏着剪刀,一手拿着梳子,狠狠地瞪着他。他似乎吃了一惊,很快,他的眼睛就移到别人身上去了。
店老板亲自为他理。待会我请你吃饭,给你洗尘。
赵明跟他开玩笑,说是要好好洗一洗,昨天刚回来,感觉总也洗不干净似的,一直洗到今天也没洗干净。阿昌在给一个女人烫,他不时打量镜子里的赵明,他感觉赵明比他在劳改农场看见时瘦了许多,但那双眼睛还是没变,还是温温的,静静的,他想象着这双眼睛惊慌失措时的样子,它们会有那个时刻的,他一定会让它们有那个时刻的。他的手渐渐有点不听使唤,不是药水流到脖子上,就是夹不住夹子,女人不时啧一声,瞪他一眼,他定了定神,还是不行,药水差点流到客人眼睛里去了,客人忽地站起来。你到底会不会做呀?
店老板闻讯过来,安慰了客人几句,又瞪了阿昌一眼。阿昌轻声说,换个人吧,我突然有点不舒服。阿昌躲进厕所,抽起烟来。他跟自己说,忍一忍吧,今天肯定是不行的,今天人多,又有店老板护着他,他是没有机会的。
阿昌出来的时候,赵明的头已经理好了,店老板要给他刮胡子,他不让,说是下巴上有伤,过两天再来。店老板笑嘻嘻地问,怎么会有伤呢?昨天晚上跟弟妹太激烈了?
哪里,是从里面带出来的,那里的规矩是出来一个打一个,在里面呆得难受啊。
过了两天,赵明真的来刮胡子了。他进门就说,本来可以在家里刮的,没你这里弄得舒服。
就是,没事到我这里来坐坐,反正你现在也没事。还能回到原来的医院去吗?
怎么可能呢?我现在是什么都没有了,跟死了差不多。
店老板正忙着给人家染。阿昌自告奋勇地说,我来吧。
这是阿昌最吃力的一次刮胡子,从他走到赵明身边,替他系上围裙开始,脑子里就轰轰作响。他系得太紧了,赵明喉咙里咯吱了一声,笑着说,兄弟,你要勒死我了。阿昌只得替他稍稍松了点。
才第一刀,阿昌的手就抖得厉害。赵明的皮肤很细很薄,只需轻轻一划,骨头肯定就露出来了。他一手拿刀一手绷住脸皮,小拇指无意中碰上了赵明的眼睛,眼皮很薄,能感觉到眼珠在里面轻轻颤动。阿昌心里颤了一下,他只需轻轻一剜,眼珠肯定就能冒着热气完完整整地跳出来。
7.黑眼睛 第一章(7)
( 兄弟,你的手指好冰凉啊,像冰块敷在眼睛上。ww***
阿昌喉咙里咕噜着,稍稍直了直身。他望着手指间别着的刀片,不知道该继续刮另一边脸的胡子,还是该把刀片伸向他的眼睛,他必须歇一歇,想一想。也许他该对他说句话再行动,眼睛挖出来的同时,他说不定就昏过去了,他得让他弄明白了再昏过去。
他不能歇太长时间,只好重新俯下身来,在他脸上轻轻地刮,一遍又一遍地刮。他要想好对他说的话,他不想啰里啰嗦说太多,他只想说一句,他要一句话就让他毛骨悚然,跌坐在地上。
该说的话还没想出来,赵明却说话了。你是在这里学的,还是在别处学的。
在东莞学的。他想了想,只好回答了他。在他行动之前,他不能让赵明有所察觉。
为什么要跑回来呢?在东莞做不好吗?
听说你是医生?你是看什么病的?阿昌急躁起来,他不想继续回答他的问题了,他想反过来,他要变成提问者,让他来回答自己的问题。ww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赵明似乎不太喜欢这个话题,还剩下一个问题没回答,他也不管了。他闭上了嘴。
阿昌的刀片移到喉咙上来了。剃须刀抖个不停,那是他的手在痉挛。赵明向后仰着头,尖锐的喉结轻轻滑动了两下。阿昌瞟了一眼店里,师傅们聚精会神,客人们半闭着眼,吹风机和电动推子嗡嗡响着。阿昌仿佛看见了冲天的血雾,店里顿时一片混乱,警笛从街那边扯着嗓子一路叫唤过来。他等了这么长时间,他的等待必须结束了,必须有个结果了。
就在这时,店老板过来了。他径直过来接下阿昌手里的剃须刀,说我来吧。不由分说一把推开阿昌。
店老板换下了他,他让阿昌去给他的客人吹头,他来给赵明剃须,这样更方便他们聊天。阿昌最后看了一眼赵明,眼里涌起一层薄薄的泪花。他站在客人背后,像一根木桩,呆呆地杵在那里,一时想不起来该做什么。有什么东西在脸上爬着,痒痒的,伸手一摸,竟是冰冷的汗珠。他没想到,这么简单的事,简直是举手之劳,不知怎的,他竟没法下手。
店里这时几乎没什么客人了,阿昌听见了他们的聊天。
赵明啊,我有个亲戚开了个诊所,他让我问你,想不想到他那里去。
我不想再搞这一行了。
怎么?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啦?
总之,我宁肯去扫大街,也不想再搞这一行了。
太浪费了,培养一个医大学生不容易。
说个别的吧,我不想再说那些事。
晚上,不等店里打烊,阿昌就推说有事,请假来到外面。最近他一直有点心烦意乱,他没想到会拖得这么久,他有点后悔,那天给他刮起胡子,他真应该一不做二不休,轻轻一刀,做了也就做了。错过了那个时机,他的勇气似乎有点泄漏,不像以前那么饱满了。
路过街边一些小理店,阿昌就站得远远地看。按照他的打算,如果没有生那些事,他开的小店应该就是这个规模的,三四个座位,一两个洗头妹,他是师傅,也是老板,再带一两个学徒,阿玉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坐在收银台前。这样的小店,既好看又实惠,日子过得平实而温馨,那正是他理想中的生活。
心里想着这件事,不知不觉又来到了赵明家门口那条小街。他看到赵明正在夜宵摊上喝啤酒,旁边还有个小男孩,是他的儿子,阿昌跟踪他老婆时见过他。
赵明也看见了阿昌,他招手让他过去。阿昌犹豫了一下,就过去了。赵明递给他一瓶啤酒。阿昌不喝,光是坐在那里看他。赵明似乎心不错,大声说,你是个闷头鸡呢,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觉得你心事重重。
阿昌下意识摸了摸后腰上的剃须刀,他现在总喜欢带着那个东西。他往旁边看了看,有张桌上坐着几个公安的人,旁边还停着一辆三轮摩托。看来现在不是时候。最近,阿昌又有了新的想法,他不能硬着头皮蛮干,他得讲点技巧,因为他屋里有个不到周岁的孩子,还有个瞎眼的老婆,他不能丢下他们自己跑到牢里去享清闲。他最好不要坐牢。
8.黑眼睛 第一章(8)
( 结婚了没有?赵明又问他。ww***阿昌点了点头。有小孩了吗?阿还是点头。多大了?阿昌有点厌烦起来,没好气地说,你怎么跟女人似的问个没完。
赵明笑起来。你不知道,刚一出来,都不会说话了,说什么都跟人家对不上频道,好像这个世界已经将你开除了,现在你又厚着脸皮挤回来。说实话,我觉得还不如呆在里面呢。
正说着,赵明的儿子哭着跑了过来,一群孩子跟在他后面起哄。牢改犯!你爸爸是个牢改犯!赵明拉着儿子,虎着脸朝那群孩子走过去。孩子们愣了一下,哄地一声跑得远远的,又站在那里齐声高喊:牢改犯!牢改犯!
儿子还在哭,赵明想要把他抱起来,儿子不让他抱,反而用脚踢他。赵明也不生气。小东西,长大了,力气也大了,把你爸爸踢疼了。
你不是我爸爸,我不要你这样的爸爸,你是个牢改犯,你滚,你今天晚上不许到我家里去,我要把你锁在外面。
儿子冲他喊了一阵就跑了,赵明顿时变了脸色。ww阿昌越觉得自己的决定是对的,他一定得想个万全之策,既要惩罚他,又不能把自己弄到牢里去,他不想等自己的女儿长大时,现她的爸爸是个劳改犯,她有一个瞎眼妈妈就够了,她不能再有一个坐过牢的爸爸。他不想看到女儿因为他受人家欺负,也不想让她哭。
再过几天就是七月十五盂兰节了,阿昌抬头看了一会天上的月亮,觉得应该回去给娘上坟了。他还想去买点点心,再给阿玉买点护肤霜之类的东西,上次回家,他现阿玉脸上干干的,脸颊上还多了些斑点,怀孕期间长的孕班似乎没消干净。当然,阿玉自己并不知道。他有点担心家里,尽管他给了婶婶一小笔钱,让婶婶每天过来照看一下阿玉,但他知道,婶婶是个粗心的女人,她连自己都照料得十分马虎,别人就更不用说了。但他的事还没了,这事一日不了,他就一日不能回家。
阿昌把点心弄成细末,一点点喂女儿。阿玉坐在旁边往背篓口上绑布条。那是阿玉用来背女儿的背篓,所有的边沿部分都绑上了厚厚的布条,她怕背篓口的竹条磨坏了女儿娇嫩的皮肤。女儿就是在那个背篓里长大的。阿玉说,她在学走路了,一放进背篓里就哭,我又不敢让她下地走,地上坑坑洼洼的,还不干净,前几天婶婶告诉我,她趴在地上抓鸡屎玩。
阿昌说,我见到那个家伙了。
哪个家伙?
赵明,赵医生。
阿玉一听,就放下了布条。
阿昌进屋去把女儿放到床上,回头来到阿玉身边。阿玉问他,你跟他讲到我了?阿昌说,我没讲,他现在还不知道我是谁,但他会知道我是谁的,等我跟他算帐的时候,他才会知道我是谁。我等的就是这一天。
阿玉就哭。算了,都过去了,我已经瞎了,你就是把他杀了我也是瞎的。你千万不能出事,你要再出个什么事,女儿怎么办?
阿昌去看阿玉的手,那手上的伤痕密密麻麻,有几根手指,不是没有了指甲,就是只剩了半边。他拿出一块点心,递到她手里。阿玉抓住他的手说,你答应我,不要乱来。阿昌想了一会说,好,我答应你,我不乱来。
你没有答应,你的手在抖。
我没有,是你的手在抖。
阿玉废掉的眼睛里滚出泪水,她早有预感,阿昌心里有事。她早该想到,阿昌心里的事就是那件事。
女儿突然在屋里哭了起来。阿昌起身去哄她,阿玉突然一把将他拉住。阿昌,你听好,如果你乱来,我就把女儿掐死算了,掐死了她我再弄死我自己。阿昌浑身一震,转身盯着阿玉,阿玉真的生气了,早已陷落下去的眼皮跃跃欲试,似乎正在努力睁开。
哄好了女儿,阿昌出来说,我总是个男人吧。阿玉说,谁让你当时不在现场的,那时你要是在,你打他一顿,打个半死,甚至把他打死,我都没意见,现在不行了,现在你再跳起来去跟他闹,就是无理取闹,就是不讲道理。
道理?有什么道理好讲?就算你讲赢了,人人都说你在理,又有什么意义?瞎的是你,不是他。
9.黑眼睛 第一章(9)
( 反正你记好,你要是乱来,我也跟着乱来。
阿玉说完,提着椅子进屋睡觉去了。
睡到下半夜,阿昌突然惊醒,伸手一摸,阿玉不见了。
房前屋后找,隔壁左右找,粪坑里看了又看,到处不见人。阿昌去叫醒隔壁左右的人,有人说,不会是跳水了吧?阿昌唬了一跳,他想起她睡前说过的话,冷汗竟顺着脊背淌了下来。他赶紧去借了木排来,放进池塘,抖抖索索地站上去,一网一网密密地捞。一无所获。
不知是谁,突然在池塘那边叫起来。在这里!
大家纷纷跑过去。都以为会在那里看见一具尸体,或者某个不堪入目的形象,结果是,阿玉一个人在田里弯腰割谷。满满一冲田,差不多都收完了,只剩阿玉家及另外两三家的谷子还没割完,稀稀拉拉竖在田畈当中,像没剃完的头。
人一条一条站在田埂上,谁都不说话,浓浓的黑幕中,只有成熟的谷子出淡淡的光泽,只有阿玉的镰刀出刷刷的声音。田埂边Сhā着她带出来的两把镰刀,她已经用钝了一把,又换了一把新磨好的。
阿昌也没说话,他站了一会,就软软地矮了下去,瘫在田埂上。
不知阿玉听没听到身后的动静,反正她始终没直起腰来,也没理那些人。她看上去不紧不忙,割完一大把,放到旁边,还要停下来摸一摸,看看有没有一两根遗漏。
后来阿玉对阿昌说,请人是要花钱的,我不想花那个钱,白天有你女儿缠着我,晚上她睡觉了,我就可以下田了。我还在乎什么白天晚上,晚上是你们的,对我来说,白天晚上都一样。
阿昌一字一句地说,这就是你所说的道理,你就是这样讲赢你的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