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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黑眼睛 > 三

要不还能怎样?这世上总是要有人吃亏的。

阿昌不想吃这个亏。他暗想,一定得定个日子,不能再等机会了,到了那个日子,就是没有机会也要下手。

阿昌在店里的挂历上做了记号。腊日二十八。这是他们结婚的日子,也是他行动的日子。到了那天,他要径直闯上门去跟他理论,理论就要吵架,吵架就免不了推推搡搡。推搡中,瞅准时机照着他的眼睛就是一刀,坐牢不坐牢的,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离那个日子只有十多天了。阿昌正在想象着他们推搡的景,赵明拿着钓杆提着小桶,兴高采烈地出现在店门口。他是给店老板送鱼来的,他说他现在成了职业钓鱼佬了,江边的小白鱼特别多,钓满一桶就卖给那些餐馆,运气好的话,基本能够糊口。

店老板啧了一声。放着好好的医生不当,去当什么钓鱼佬,也不怕人家笑话你。告诉你,我那亲戚可还在等你回话,你随时可以扔下钓杆,去当你的医生。

不去了不去了,还是钓鱼好,其乐无穷啊。

阿昌想了想,突然关掉手里的吹风,对赵明说,哪天我带你去个地方,那里鱼多得很。赵明一听,果然来了兴趣。阿昌又说,你最好弄辆摩托车,免得你回来时,鱼多得拎不动。赵明更是缠着阿昌不放了,两人当即敲定了出的日子。

到了那天,赵明全副武装,和阿昌一起跨上摩托车,向阿昌的家乡飞奔过去。

两人来到一个小池塘。这里四周全是山,小池塘夹在山脚,像一碗­鸡­蛋羹,稳稳地炖在锅里。赵明睁大眼睛说,这种池塘能有鱼?阿昌说,不信你试试。

赵明笑着摇头,走上塘边那条断木桥,摆开架势,嘴里还在嘀咕,今天算是被你这个外行骗了。阿昌说,我去去就来。

过了好一阵,才听到阿昌的脚步声。赵明望着水面说阿昌,我们换个地方吧,这里水太清了,水至清则无鱼嘛。阿昌没吭声,一回头,只见阿昌手举一根满是尖刺的大木­棒­,虎视眈眈地瞪着他。赵明站了起来。

赵医生,你还记得被你开刀开瞎了一只眼睛的那个女人吗?她是我老婆。

赵明的脸顿时白了。阿昌站在桥头,堵着他的去路,他已无处可逃,除非他跳进塘里。他有点不敢跳,这可是冬天,他身上还穿着羽绒服呢。

10.黑眼睛 第一章(10)

( 没等他说话,阿昌一­棒­子打过来,赵明站立不稳,跌进塘里。ww***挣扎了一会,好不容易攀住桥墩,阿昌又一­棒­子打在他手上,赵明只好向岸边游去。

好不容易游到岸边,抬头一看,阿昌早已立在岸上等他。他不敢靠近了。

阿昌说,你选择吧,要么在池塘里冻死,要么自己抠瞎自己的眼睛,不给我个结果我是不会罢休的。

赵明在水里喘着气申辩。为这件事,我已经丢了工作┅┅

阿昌声嘶力竭地打断他。工作?和人的眼睛比起来,工作算什么?算狗屁!狗屁都不如!

┅┅我已经坐了牢了。

坐牢算什么?你真的以为在那个农场轻轻松松呆三年就可以抵人一双眼睛?你把你的眼睛给我,我也愿意去坐三年牢。来呀,把你的眼睛拿来,我愿意去坐牢。

我并没有做错什么,就算有失误,也不是有意的,没有哪个眼科医生想做个失败的手术,不信你去问问,我一直都是那个医院最好的眼科医生。

阿昌反而怪笑起来。好,好,那我也不是有意的,我只不过看见水里有个怪物,我怕它跑出来作怪,就一­棒­子打死了他,后来才现,它居然是个人。

赵明踩着水,吃力地站在阿昌够不着的地方,两人就这样互相瞪着,一动不动。

阿昌说,你知道吗?天气预报说明天会下雪的,这样也好,我就在这里陪着你赏雪吧,直到你变成雪人为止。

赵明开始往另一个方向游。他感到水越来越重,像推不开的冰山。终于快到岸边了,抬头一看,阿昌又握着木­棒­站在他的正前方。

你就别白费心思了,我已经说过,除非你把自己的眼睛抠出来。

算了,你­干­脆一­棒­子把我打死吧,我也不想活了,我找不到工作,老婆跟别人好了,孩子也不喜欢我,还得一辈子背着个庸医的名声,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我早就想死了,只是自己下不了手而已。也好,也好,就请你成全我吧。

别以为我会同你,那都是你应得的报应,你活该!活该!

赵明不再说话了,他的嘴­唇­渐渐变得墨黑。阿昌知道,这池塘其实很深,从来没人敢在这里游泳。阿昌站在岸上,气喘吁吁地盯着他。他以为他会跟自己奋力死搏的,没想到他却是这副孬种样子。他已经做好了你死我活的准备,现在,他反倒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赵明似乎快要挺不住了,张了几次嘴,却没有声音,只有那双眼睛,那双母羊般柔和的双眼皮眼睛,一直温温地看着他,好像他的眼睛一点都不怕冷似的。

赵明慢慢沉了下去,又猛地拱了上来,似乎水下有什么东西在跟他撕扯不休,他的脑袋不时在水面上冒一下,又沉下去,再冒一下,再沉下去,两只手不停地乱晃,想要抓住什么的样子。

阿昌手中的木­棒­抖抖索索地伸过去,中途,又猛地缩了回来。赵明的头顶又看不见了,这回,他沉下去的时间更长一些,水面上咕咕滚过一串小泡。阿昌向前走了两步,手中的木­棒­再次晃晃悠悠地伸了过去。

赵明却伸不出手来。

抓住啊,你这混蛋!王八蛋!­婊­子养的!我­操­你祖宗,你他妈倒是抓啊。

阿昌的木­棒­在水里搅了一阵。赵明终于拽住了,阿昌慢慢往后拖,刚一靠近岸边,阿昌一把抽回木­棒­,气呼呼地跑了,留下赵明在那里爬上去,滑下来,再爬上去,再滑下来。最后,赵明终于扳住一块石头,像只奄奄一息的壁虎,久久地趴在岸边。

歇了很久,赵久总算挣扎着爬上岸来。他回头看去,阿昌已经爬上了半山坡,他在往山那边跑,跑几步就跌一跤,爬起来再跑,再跌下去。赵明望着阿昌的背影,呜呜地哭了起来。

1.黑眼睛 第二章(1)

( 忽然中年

又是周末了。ww

大门砰地一声响,孩子去补课了。过了一会,又是砰地一声响,老婆去美容院了。突如其来的安静,比吵闹更让人睡不安稳。明久睁开眼,翻了个身,透过窗帘判断着外面的天气。

窗帘下面,明久的《国家地理杂志》翻扑在地上。昨晚他们又吵了一架。事先没有任何兆头,明久坐在床上看书,李华走过来,揭开被子说,明天我们去趟省城吧!他知道她的用意,财务部经理要调走了,三个二级财务主管摩拳擦掌,她想抽空去省里活动活动,为自己争取一点胜算。明久正在看一篇有关麋鹿保护区的文章,说顺其自然吧,在你这个年纪,财务经理和二级财务主管有什么区别!你看看这些麋鹿……

话音未落,就听见啪的一声,明久手上的书飞了出去。他看看地上的书,又看看旁边气乎乎的脊背,独自坐了一阵,很没趣地关了灯。

李华在黑暗中扔过来一句话:你平静了,就恨不得全世界都跟着熄灭。

明久不想半夜三更的又吵起来,无奈熄灭两个字实在太伤人,忍不住说,哪敢要你熄灭呢?全世界都黑了,你也得亮着,你是长青树,你是不倒翁,你是开不败,行了吧?

那也说不定,有些人的花期就是比别人长!

是啊,我花期短,我已经谢了,你花期长,你到了秋季还含苞怒放呢。

李华再没有动静了。

明久觉得好笑,大半辈子都过去了,她却恍然大悟,萌生了所谓的事业心。

二十年前,她在银行里不过是个坐柜小出纳,上班就是机械地数钱开票,下了班不是琢磨着弄点好吃的,就是满大街瞎逛,买回一些没用的减价货。突然有一天,明久在那个庞大的名叫“华星”的化工集团里混成了小头目,刚好“华星”又是李华单位的大客户,手里有客户,这是比市长书记写条子还有用的关系,到了月底,任务还差一大截,领导急得又是开会又是吼人,李华走出来说,我来打个电话试试吧。于是就给明久打电话,当天,任务就齐了,考核顺利过关。李华从此开始受到关注,先是让她离开出纳岗位,做起了会计。几年以后,又被任命为储蓄所主任,虽然只有三个下属,毕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办公室。又过了几年,明久再次得到提拔,从普通的中层­干­部一跃而成第一副总经理,分管全盘业务工作,从此前呼后拥,神采奕奕。就在这时,他们的女儿进了初中,成了压倒一切的大忙人。他对她说,生活要分清主次,什么储蓄所主任!还是先把家里这个主任­干­好吧。李华就听话地转移了重心,把更多的心思放在家里,比如工作时间偷偷溜去超市,上班途中顺便拐进菜场,潜心研究一家人的营养食谱,用心搭配明久的衫衣和领带。那段时间,明久觉得生活分成了两块,一里一外,一松一紧,很有层次感,也很有节奏感。

这样的好日子没过多久,“华星”的一号人物出了事,消息刚一传出来,就已经被双规了。明久马上脸­色­大变,那可是将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贵人。那段时间,明久整天提心吊胆,既要看准谁是新一轮的主角,又要把好自己的方向盘,不要转弯太快,类似的事他见得太多了,明明昨天还山雨欲来,沸沸扬扬,一夜过后,却风平浪静,红日东升。明久想来想去,决定不偏不倚地站在中间,观察一阵再说。但这次他的估计失灵了,很快就下了正式逮捕令,幸亏他消息灵通,赶在批捕的前一夜,厚着脸皮去拜访了新主角,才在后来的班子调整中免遭清洗。

但毕竟不是以前了,“领导班子分工调整”以后,他从分管业务的第一副总,变为分管党政工团的最末一个副总,尽管待遇还在,级别还在,地位还在,感觉却完全不在了,每次开大会,他代表不可或缺的一个方面,静静地坐在主席台一角,他的表总是被挡去一半,稿也被自己一减再减,他感觉他被人家从烽火连天的战场上撤了下来,作为一种赏赐,在主席台上给他安排了一把椅子,他不再是一个人,而是某个形式上的软弱代表。他没想到多年奋斗的结果竟是这样可笑,有点像一只母­鸡­的结局:下了无数的蛋,到头来却连杀了吃­肉­都没人要。他还没到告老还乡的年纪,可有一天,他坐在主席台上,脑子里突然计算起来,他还有多久就可以退休了。

2.黑眼睛 第二章(2)

( 与此同时,李华却面临着一次别无选择的选择。***那段时间,岗位竟聘成了各个单位的头号大事,无论职位大小,不分资历深浅,一律实行竞争上岗,气氛弄得空前紧张,人人都在想,既要确保现有岗位这个底线,又要借此机会向上爬一个台阶。白天大家心照不宣地上班,晚上关在家里挑灯夜战,用心准备竞聘演说稿。李华问明久,到底是保住所主任这个位置,还是向上够一够,竞聘二级财务主管呢?对这场声势浩大的竞聘上岗运动,明久心里是有一点看法的,他关注过某些示范单位,确实有一批人在竞争上岗中脱颖而出,但单位的总体效益却并没有多大提高,甚至还有倒退的迹象。他想也没想,就对李华说,你所主任做了四年了,还要竞聘么?李华一听,就把目标锁定在二级财务主管上。

明久没想到她真的会竞聘成功。那是个周末,她兴冲冲地跑回来,手里拿着二级财务主管的聘书,兴奋得嗓子都哑了。

当天晚上,明久被她拖着去了商场,她现在是二级财务主管了,她会出席很多正式的场合,她得改变一下形象,她需要扮出一点感觉来。

明久帮她挑好了昂贵的套裙,款式经典的小圆头皮鞋,类似公文包的手袋,心满意足之余,李华决定为明久也添置一件衣服。挑了半天,明久只选中了一件很舒适的外套。回家的路上,明久说,你看多有意思,以前是我挑职业装你挑休闲装,现在倒过来了,我挑休闲装你挑职业装。李华也没多想,随口说,还是职业装穿起来­精­神。

明久看了她一眼,打开车窗,一路上再没跟她说话。

自从那次班子调整之后,他就不大爱穿职业装了,他不再梗着脖子,也懒得挺起胸脯,以他现在的身份,他觉得实在没必要咄咄逼人。

他想起他那几年,他也有过钟职业装的日子,恨不得睡衣都有棱有角,大热天也穿西装打领带,弄得跟播音员似的。有一次,他们接待北京来的一个部长,公司上下严阵以待,参与接待的人全都西装革履,挺胸收腹,没想到部长一到,竟望着他们的深­色­西装笑了,部长是个清瘦的老头,有点像教授,普普通通的白衬衣扎进皮带里,却比他们的西装看上去更职业,更威严。后来他留意观察,慢慢现,职业的感觉并不完全是靠衣着撑起来的,有些女人,尽管穿着古板的套装,也会无端地显出一丝妖娆来,而有些女人,既使是穿体恤,一眼看去,也是一本正经,乏味透顶的。明久至今记得他曾经合作过的一个客户,那是个真正的大家闺秀,自幼受过良好教育。她也穿套装,­色­彩柔和的小西服,贴身的窄裙,端庄而随意地坐在会场中央,音量不高,但口齿清楚,眉眼温柔,但出手够狠,三两语间,竟不容人反驳,明久常常看着看着就会呆了过去,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明久相信,那个女人,即使是穿吊带衫,也是令人尊敬的。李华显然不是那种女人,她穿上职业装,并不让人感到那是为了工作,而是为了摆谱,为了与人拉开距离。

有时他想,那些日子给他带来的最大好处,并不仅仅是待遇和风光,而是让他见识了一批­精­英,对那些人,他真的非常欣赏,他们身上的确有过人之处。他想他之所以中途暗淡,并不完全出自偶然,他知道他­性­格里面潜伏着一些失败的基因。

有一天,他偶尔听到一群女人关在屋里大声说笑,似乎是在讨论关于休探亲假的问题,正好是明久的管辖范围,他停了下来,他想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你去找找明久嘛,听说女人在他面前没有办不成的事,去之前打扮打扮,心理分析专家说,五十多岁的男人最喜欢三十多岁的女人,四十多岁的女人最喜欢二十多岁的男人,你去找他,肯定有效。

我才不去找他呢,难道为了这几天假我还得出卖自己?

这怎么叫出卖呢?就算出卖,也不是卖给他明久的,是卖给那个位置的,如果不在那个位置,他明久算个什么东西!扔在大街上都没人看一眼!

3.黑眼睛 第二章(3)

( 明久很想冲进去,但他最终只是站在那里,咽了几口唾沫。***她们说的并不错,尽管他是分管党政工团的副总,但他手下有党支部书记,有政工科长,有工会主席,有团委书记,他们都不乏独挡一面的能力,他们都是积极上进的好同志,他这个副总其实是可有可无的。

第二天,当那个声称不愿出卖自己的女人浓妆淡抹地出现在他面前时,明久铁青着脸,不假思索地拒绝了她的请求。不等他把话说完,她就小ρi股一扭,冲了出去。她根本就不想求他!她甚至已经不怕得罪他这个领导了!小­婊­子养的!

闹钟敲响了九点,明久早就没有了睡意,却又不想起床,天气这么好,实在应该出去走一走,可他一时又不知道该去哪里。

他躺在床上伸懒腰,碰了个东西,举起来一看,是李华的腰蜂,他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个东西,尼龙面料,不锈钢的龙骨,密密麻麻的金属搭扣,有点像中世纪欧洲­妇­女的束腰。ww明久套在两只手上绷了绷,竟像拉力器一般结实,难怪李华每次吃饭都像在吃鸟食,这玩艺箍在腰上,别说赘­肉­,连肠胃都要被挤得吱吱乱叫,哪里还装得下饭菜呢?

他坐起来,在手机里翻找着,他想找个人一起过周末。

最合适的人当然是老黎,但老黎太忙了。他调出老黎的号码,看了一阵,又退了回去。他们是在政府召开的经济工作会上认识的,他代表“华星”,老黎代表另一颗什么星,当地财政基本是靠这两颗星支撑起来的,这使他们很容易就沟通起来,并且一见如故。不工作的时候,他们一起去喝茶,去冶游,他们的夫人和小孩一见如故,两人的汽车司机也成了铁哥们儿。其实,就算老黎不忙,他也不想找他玩了,老黎还在位,还保持着以前的风头,不是接待这个领导,就是拜会那个人物,再不就是被部下团团围住,脱不开身。也许是他现在变得轻闲的原因,他冷眼观察老黎的那副样子,竟替他悲哀起来,人家看他风光无限,他却觉得他像一头困兽,他被关在笼子里,所有的人都来撩拔他,搔扰他,试探他。他想,自己以前也是一头这样的困兽吗?他突然有点复杂,说不清到底是做一只笼中的困兽好,还是做一只安安静静在山上吃草的野羊好。

以前的同学朋友?算了,两个星期前才聚会过一次,吃完喝完,他都醉成一摊泥了,他们还要扶着他签单,他不能写字,他们就捉住他的手,一笔一划把着他签,他心里清楚,如果他不能签单,他们肯定早把他忘了。可他又不能告诉他们,现在不是以前了,现在他的签单是有限额的,过了限额是要找一把手签字的,他无论无何也不能说这话,太没面子了。

带个可以聊天的人出去兜风?也没什么意思,自从自己考了驾照后,他没少带人去兜风,有男有女,说说笑笑,后来,他就只带女的了。有一次,也是周末,他带了个女人,讲好没有目的,随心所欲地朝前开,走到哪算哪。一开始挺兴奋,狂聊,狂笑,不知不觉就跑了大半天,停下来找个地方吃饭,吃完饭,两人莫明其妙地严肃起来,女人说回去吧。又上车往回开。也许是开车太累,分了神的缘故,他无论如何也产生不了不轨念头,他很沮丧,早知跟熟人在一起这么艰难,这么寡味,还不如随便找只­鸡­,单刀直入,又简单又刺激。稍微特别一点的地方,就是她在路上喂了他一个剥开的桔子,他在饭桌上怂恿她抽了一根烟,那个不算年轻的女人,边抽烟边咳嗽,还流下了两行眼泪,不知是咳出来的,还是有什么心理活动。明久看在眼里,却不想理会。一个普通女人的眼泪意味着什么呢?只能是麻烦和心酸,如果是天使一样的女人,那自然另当别论。

这事生在三年前,也就是他退居二线之前。三年后,他突然现,他再叫她们一同出游时,她们竟开始犹豫,开始找各种理由拒绝了,他在心里骂,妈的,不就是个女的吗?都徐娘半老了,还拿自己当个宝呢!他想起那几年,哪怕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哪怕那小姑娘正跟男朋友在一起,只要他一声召唤,她也会丢开一切,立马赶到,还受宠若惊不胜荣幸的样子。

4.黑眼睛 第二章(4)

( 他在号码簿里看到了工会­干­事小郭,心里一动,对呀,怎么把小郭忘记了呢?小郭是个热爱摄影的机灵小伙子,当他还是第一副总时,小郭胸挂相机,跟着他鞍前马后,灵活得像轴承里的滚珠,他也想到过给他安排一个好去处,可还没等他实现这个想法,况就生了变化。后来小郭自己挪到了工会,成了他名正顺的部下,又开始动不动就往他办公室跑,越过工会主席直接向他汇报工作,给他看他的作品,顺便涎着脸报销一些胶卷冲印费什么的。他心里看得很清楚,这家伙并不甘心做个工会­干­事,也不满足于报销一点小额票,他是有野心的,摄影只不过是他敲门砖而已,但事不正是这样吗?有野心的人才敢去接近领导,领导要培养和考察的也正是有野心的年青人。小郭的电话很快就接通了,明久兴致勃勃地问他,周末有什么安排?小郭笑呵呵地说,正在等您安排呢。

两人就在电话里定了,他们去一个叫九道河的地方,十分钟后在广场边上见。小郭说,你去了就知道,九道河那个地方,那才叫人间仙境!他还说,他们这次可以去拍些照片回来,正好用来布置国庆宣传橱窗。明久懂了,他的意思是,这是一趟公差,既然是公差,吃喝拉撒,汽油费,公路费收站的收据,胶卷,冲印费,理所当然都是可以报销的,甚至还可以算加班。这家伙,­精­到骨头里去了。

十分钟后,明久就看见了小郭那辆破破烂烂的所谓越野车,那是他花两千块钱从公安局一个熟人那里买的,掀掉顶蓬,刷上油漆,满大街开得耀武扬威。两人鸣了鸣喇叭,小郭在前,明久在后,向九道河方向驶去。

他们决定在九道河镇上吃午饭,然后把车停在镇上,往里面步行。小郭说,没有公路的地方才有好风景。又压低声说,越是往里面走,女孩子越是漂亮,水­嫩­水­嫩­的,才十六七岁,已经很像个样子了。明久一笑,说我正觉得奇怪呢,怎么有个人间仙境在身边我都不知道,原来你说的是这个风景。

正吃饭的时候,小郭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看号码,稍稍犹豫了一下,对明久说,信号不太好,我去回个电话。说着向那边的公用电话跑去。

小郭一脸沮丧地回来了,说真是扫兴,我家老婆出了点事,她在家拖地的时候摔了,真是没用,拖个地也会摔跤!不管她,难得来一次,我们还是得看看九道河再回去。

那怎么行,你赶紧回去吧。

算了,她又不是小孩子,自己照顾自己吧。

摔得怎么样?重不重?

她说她现在躺在地上起不来,打电话都是爬过来的。

那你还等什么?赶紧回去吧。

小郭犹豫了一下,说要不,我们下个星期再来玩个痛快?

明久看了看周围绿意逼人的青山,说你一个人先回去吧,反正已经出来了,我想在这里转一转再回去。小郭只好再三道着歉地走了。

这是个小饭馆,客人并不多,这会儿,就明久一个人了。店主一家也端上个小火锅,向明久笑笑,围在旁边桌上吃了起来。

有短信了。明久拿出手机,是女儿来的:中午不回来,和同学在外面吃。

明久笑了,她还以为她爸爸在家里等她呢。他想给她打电话,告诉她,不要忘记妈妈给她列出的禁吃食物单,突然想起小郭说过信号不好的话,仔细一看,现信号竟是满满的,他记得小郭和他是同一个牌子的手机,怎么他有信号小郭就没有信号呢?愣了一会,他猛地又想起来一件事来,前两天,小郭似乎对他说过,老婆出差了,他又可以当几天自由战士了。

明久来到电话机前,按了一下去电查询键,跳出一个手机号码来,这个号码明久太熟悉了,就是新任老总的号码。

明久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查看了一边,还仔细核对了时间,是他,他把小郭从他身边叫走了,或者说,小郭中途丢下他,向老总那边应声而去了。肯定不是公事,否则小郭不会躲到一边去回电话,看来他们私交不错。又一想,也很正常,为了跟一个不起什么作用的副总过周末,而放弃跟老总过周末的机会,现在还有这种人吗?当然没有。不能因为你栽了,就要别人也跟着你栽,别人还年轻,别人还有别人的前途。

5.黑眼睛 第二章(5)

( 明久站在那里,微眯着眼睛,好半天说不出话来。ww***

店主请明久过去喝饭后茶,茶已经沏好了,碧绿的,一根一根站在水里。店主殷勤地问,晚上要不要在这里住宿,如果住的话,他可以帮他找一户人家,很­干­净很卫生的。明久突然没了游玩的兴趣,他望着门前那条柏油马路,随口问道:这条路一直往前是到哪里?

店主说,鹞子峰。

鹞子峰?从这里可以到鹞子峰?

有多远?明久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又问。

也就三四十里吧,你好像对鹞子峰很熟。

我在那里Сhā过队,但我以前从没走过这条路,我不知道从这条路也可以到鹞子峰。

明久很快就忘了刚才的不快,满脑子都是鹞子峰。自从那年回城后,他再也没有去过那里,偶尔会在饭局上提一提,但都是冷静而平淡的,三两语,一带而过,不像今天,有种老家突然近在眼前的感觉,还有点越来越兴奋的感觉。

明久突然决定去一趟鹞子峰,管他什么小郭什么老总,难道小郭回去了,他就没有周末了?难道他居然离不了小郭?既然他已经到鹞子峰脚下来了,为什么不进?他加大油门,在空气清新的柏油路上飞驰起来。

其实,他在那里只呆了一年零七个月,然后就招工回城了。他还记得那里有个叫解俊的姑娘,她有双略鼓的大眼睛,他把两手圈起来,罩在眼睛上笑她,像两只解放牌汽车灯!

刚下去时,他不会生柴火,也不会做饭,就在解俊家搭伙。解俊家就三个人,她母亲,她弟弟,除了解俊,那两个都病病歪歪,特别是弟弟解元,生下来就是个病秧子,据说长那么大,还没拉过一泡­干­屎。

别看解元这样,他可是解家的宝贝。有时他不听话,解俊急得直骂:什么都指望我,我前世欠了你的?哪天我得急症死了,你也跟着我去死?长年腰疼的母亲躺在床上慢声慢气地问:你到底在咒哪个死呢?解俊一听,就呜呜地哭,哭过了,眼泪一擦,又没事了。

有段时间,明久有意不让自己去想那个地方,他把那个地方看着他的麦城,当然,现在他不这样看了,现在他认为,他那时其实是很快乐的,他再也没有像那样快乐过。

他的快乐跟他的顽皮有关,他从小就是个顽皮的孩子。鹞子峰的人学着城里的语气骂他:明久,你真是个大坏蛋!当然,他并不是恶人似的坏,他大不了就是调皮捣蛋和馋嘴,比如他偷吃人家的­鸡­。一颗黄豆上穿根钓鱼线,随便丢在草丛里,人找个地方埋伏起来,­鸡­一吞下赶紧扯绳子,那­鸡­被黄豆卡着,出不了声,乖乖地被他牵到暗处,揣进怀里走了。人家没有证据,但人家知道是他­干­的,只因为他是城里来的知青,人家就原凉了他。有一天,一个肩上扛着锄头的男人找到他,笑嘻嘻地说,明久,我屋里的人要生孩子了,得攒几个­鸡­蛋,想求你一件事,麻烦你帮我看着点我的那几只­鸡­,到时候我请你吃红蛋。明久睁大眼睛,装着很无辜的样子。但他并没有就此悔改,此后又采取灌酒的办法,偷偷杀过人家的狗。在鹞子峰,狗是人的忠实朋友,人是从来不会­干­出杀狗的事来的。他想鹞子峰的人对他真够宽厚的。

他还­干­过其他的坏事。解俊在屋里洗澡,他就掏空墙缝,往洗澡房里放大黄蜂。他听见解俊在里面直着嗓子尖叫,又看到她浑身**地跑出来,到处寻找喂­奶­的­妇­女(新鲜的­奶­水可以治疗黄蜂蛰伤),他竟笑着问她:你这么大了还要吃­奶­么?

后来,他认真回忆这段日子,不免有种侥幸的感觉,幸亏只呆了一年零七个月,如果继续呆下去,他肯定会变成一个地痞无赖的,在他走前的那段日子,他越来越觉得,如果隔几天不­干­一两件坏事,就浑身不自在。

跟解俊有关系的还有那个害着白内障的小木匠,鹞子峰的人把这种眼睛叫着萝卜花。如果解俊最终嫁给了他,应该早就是个孩子妈了吧,他们相亲的时候,他躲在树上见过他,平心而论,那青年除了一只眼睛有点问题外,其他还真不错,但解俊却对他没兴趣,那人一走,她就对明久说:一个萝卜花,还想做木匠!

6.黑眼睛 第二章(6)

( 其实,解俊长得也不算好看,至少明久觉得她不算好看,那时他的兴趣不在看女人,他觉得,与其去打量那些结实得像男人的姑娘们,不如去打量河里的鱼虾和地上的母­鸡­。***但事就是这么奇怪,当他一个人的时候,只要想到Сhā队的日子,必然会想到解俊,尽管他们之间什么都没生过,当然,如果他继续在那里呆下去,就说不准了,在他回城之前,解俊正在给他织毛衣,是她主动提出来的。那天下雨,不用下地,他一整天都在池塘边钓青蛙,解俊戴着斗笠给他送来午饭,几个烙得焦黄的苞谷面饼子,酸酸的雪里红做馅。他一口接一口,吃得津津有味。等他吃完了,解俊才说,我们在家吃的是苞谷面糊糊。他这才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你早说嘛,我给你留一个。解俊说谁要你留!又说,这段时间没什么事,你去买点毛线来,我来帮你织件毛衣吧。明久没钱去买毛线,就把一件旧毛衣扔给她,让她拆了重织。

毛衣刚织完,家里就遇上了贵人,明久招工回城了。解俊赶着织完最后一针,说早知道你这么快回去,我就不给你织了。明久说又不是我请你织的。解俊笑着骂他:果然是个没良心的东西!明久听了,心里升起一点异样的感觉,但他没去细想,他还有很多手续要办,他得抓紧,不然夜长梦多。临走前,解俊做了一桌饭给他饯行,还陪他喝了一点自酿的烧酒,母亲和元元都下席后,解俊红着眼圈说:要是没有元元,我真不想活了,活着一点意思都没有。明久很实在地说,你可不能死,你一死这个家的天就塌了。他一说完,她就掉下了眼泪,但她很快就擦­干­了,她不能让母亲和弟弟看见。

后来,那件毛衣明久一直没再穿,但也没舍得丢,搬过几次家后,那件毛衣被李华翻了出来,正好单位组织向贫困山区捐款捐物,她准备将它捐出去。

谁给你织的,左一个麻花又一块糕,土死了!

明久突奇想:这件毛衣会不会正好送到鹞子峰去了呢?会不会刚好被解俊看到呢?她要是看到它,还能认出来吗?她要是认出来了,会怎么想呢?

他放慢速度,拐到路边,打电话给李华,告诉她他正在去鹞子峰的路上,可能会晚些回来。事实上,他并不是想要告诉她他会晚些回来,而是想告诉她,第一,对于昨天晚上的吵架,他主动向她和解了,第二,他去鹞子峰了,去怀旧了。

没想到李华就几句话呛了过来:知道你要去那个地方,知道你要去找点优越感,你不觉得难为吗?实在不能振作起来,就心甘愿在家养老算了,一天到晚瞎跑!你看看人家老黎,人家怎么就没你那么多闲逸致呢?

没等听完,明久就挂了电话。他觉得这个女人简直快要疯了。自从她爱上那些花花绿绿的杂志以来,跟他说话就是这个腔调。

什么叫振作起来?哦,就许你他妈的一辈子振作,人家年纪轻轻地就活该站在一边­干­瞪眼?他Сhā过队,知道人的一生就像种庄稼,甚至还不如庄稼,人生只有一熟,没有两熟。他不是没有给她讲过这个道理,她却说:海南那个地方的稻谷还有三熟呢。

从美容院出来后,李华没回家,直接去老黎那儿了。她没告诉明久,明久不喜欢她为了那事去找老黎。

她为什么不能去找老黎呢?她为什么不能尽力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呢?也许在明久心目中,她早就完了,她的一切都跟着她的姿­色­一起结束了,但她却不这样认为,她一直都在等着扬眉吐气扭转乾坤的那一天,只不过,她万万没想到会是在职场上,她以为会在家里,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在明久老之将至偃旗息的那一天。现在,既然有这个机会,她为什么不拼尽全力去试一试呢?按照现在的说法,美丽不一定会给成功加分,但成功却一定会给美丽加分。

为这一天,她已经等得太久了,在明久喧腾的那几年,她表面上跟着风光,内心深处却饱受折磨。她至今记得她跟着他外出的一次经历。其实她很少跟着他外出,她不愿意木偶般跟在他的旁边,傻瓜似的听他们高谈阔论,别看那些人表面对她很客气,实际上,在他们眼中,她不过是明久的一件行李,要小心轻放,要安置妥当,她相信,明久就是带只狗,他们也不会有丝毫怠慢的。但那次是一个女人在邀请他们,那是一个传闻中的女人,拥有一家宾馆两家酒店的单身女人。李华早就想跟她会一会了,这次正好名正顺,所以,明久对她一说,她就答应了。她看得出来,明久并不是很想带她去,但她坚持要去,他也没办法。她说,人家邀请了我,我不去不太礼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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