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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鬼谷子的局 > 第三章庞涓家破人亡,被逼远走他乡

第三章庞涓家破人亡,被逼远走他乡

戚光点点头,招手道:“过来!”

丁三伸过头来,戚光附耳低语,丁三连连点头。

是夜人定时分,罗文悄悄来到上大夫府前,果见庞涓候在那里,一见罗文,小声说道:“在下打听清楚了,­奸­贼后花园里有个地窖,家父关在那里!”

罗文点头道:“在下也忖摸是在那里。里面拐七弯八,若不熟悉,进去之后甭想出来!”

“看样子,罗兄似是去过?”

“嗯,管地窖的老汉与在下相熟,常邀在下在窖里喝酒!”

“如此甚好!走吧!”

二人寻个隐蔽处跃入围墙,不多一时,走到地窖口处,四顾无人,罗文扭开门锁,径走进去。

窖里又高又大,甚是宽畅。二人走不多远,见前面燃有火把,打眼一看,果见庞衡让人关在一处牢里,似是无人看守。

庞涓急走过去,悄声叫道:“阿大——”

庞衡的两手被反绑在一根木柱上,口中塞了一团棉絮,听到庞涓的声音,口中呜呜直叫,却说不出话来。

庞涓热血贲张,冲上去就要砸门,一旁罗文急叫:“庞兄,我们上当了!”

话音刚落,身后一阵响动,一道暗门咔地一声关上。同时,地窖内火把齐明,十几个杀手各拿刀剑,围拢过来。为首一人,正是丁三。

庞涓扫视一圈,对罗文道:“罗兄,跟他们拼了!”

罗文眼珠一转,毫不迟疑地说:“快,跟我走!”说完,大喝一声,仗剑冲向一个角落。庞涓紧跟其后,于混战中冲开一条血路,拐进一条通道。两人沿通道拐来绕去,且战且退,丁三等人紧追不舍。快到通道尽头时,罗文腿上中刀,打了个趔趄,歪在地上。

庞涓惊叫:“罗兄——”

丁三等已是紧追上来,庞涓迎上去挡住敌人。丁三手下人数虽多,在地道里却也无法施展,更有庞涓拦在前面,谁也不敢硬来送死,双方僵持起来。罗文以手拄剑,挣扎着站起,走前几步,摸到暗门,用力扭开铁锁,将门打开,急道:“庞兄,快,从这儿出去就是一片竹林,向右拐就到围墙了!”

庞涓且战且退,缓缓说道:“你先出去,我挡住他们!”

罗文急道:“再不走,我们就死定了!”

庞涓退至门口,罗文猛力将他朝外一推,自己顺手将门关上,Сhā牢。庞涓用力推门,竟推不开。门内罗文大叫:“庞兄,快走!”

接着是一阵剑击声和惨叫声,跟着听到一声闷响,有人在拔Сhā栓。

庞涓无奈,飞身出去,果然看到一片竹林。庞涓钻进竹林,向右拐至围墙边。丁三等追过来时,庞涓正在跃过围墙。丁三等急追过来,翻过围墙,早已不见庞涓身影,胡乱搜索一阵,返回府中。

一直守在院中等候消息的戚光看到丁三扑通一声跪下,已知端底,冷冷说道:“又让他们跑了!”

“小人无能,­干­掉了姓罗的,让庞家小子走了!”

戚光的脸­色­­阴­沉下来。

丁三忙道:“戚爷放心,那小子不会走远!”

“哦?”

“只要我们关着老家伙,那小子不会不来!”

戚光白他一眼:“你们这些蠢材,连这点小事也办不好,叫我如何向主公交代?”

丁三叩首道:“戚爷教训得是!”

戚光站起来,在院中来回踱几步,停住脚步:“你听着,前面是两个泼皮,再搭上这个罗文,庞涓身上就是三条人命。你们弄个场面,报司徒府去!”

丁三眼珠一转:“戚爷妙计,小人这就安排!”

“另外,”戚光缓缓说道,“安排几人好生照看庞师傅,不许他出任何意外!”

“小人遵命!”

丁三出来,使人带走庞衡,将现场收拾停当,连夜使人写出诉状,将庞涓如何贪图渔人、樵人赏钱,如何谋财害命,如何被府中护院发现,又如何杀死护院逃走等,写得有鼻子有眼。戚光看过诉状,不无满意地点了点头,使人前往司徒府鸣冤。

堂堂大魏都城、森森上大夫府中竟然接连发生两起命案,且所杀之人中还有君上亲自召见并赏赐的模范子民,司徒府亦是震惊。朱威感到事关重大,使人前往上大夫府验看现场,确定凶手是庞涓,当即写出通缉告示,盖上官印,发往各地乡邑。

庞涓逃进林里,伤心欲绝,将剑Сhā于地上,泪水夺眶而出,朝城中连拜数拜,失声悲泣:“罗兄——阿大——”拜毕,咬牙切齿,“陈轸­奸­贼听着,此仇不报——”猛站起来,挥剑将一颗胳膊粗的小树拦腰斩断,“庞涓有如此树!”

庞涓并不是莽撞之人。起过毒誓,他依靠大树坐下,头脑渐渐冷静下来,开始思索复仇计划。眼下报仇肯定不行,一来安邑是陈轸的天下,二来他人单势孤,纵使摸进府中,怕也难以成事。

大丈夫报仇,十年不迟。庞涓思索再三,决定暂避眼前一时,再寻时机复仇。然而,去何处避祸,庞涓却是犯难,因他自幼一直在安邑长大,除安邑之外,别处并无熟人。

庞涓正无主意,突然想起罗文曾对他说,父亲要他有事去找季叔。庞涓心中忽然亮堂起来,因为早些时间,他曾听父亲讲起过去,说他家原住大梁,父母双亡,唯有三弟名唤庞青,住在大梁南街,是个桶匠。庞涓打定主意,决定去大梁寻找叔父。

翌日凌晨,庞涓找到一户守林人家,见室中无人,自去灶房寻了吃的,又到屋中寻出一件粗布衣服穿上,见墙上有顶斗笠,顺便摘下戴在头顶,摸出几枚铜币放在灶台上,出林径投大梁而去。

走不多时,庞涓来到一个小镇,见十字街头围起一大堆人。庞涓挤上前去,却是两个衙役正在张贴告示,为首一张告示上,赫然画的是他庞涓,下面还有他的籍贯、姓名和所犯罪行。

庞涓详细读过自己的罪行,冷冷一笑,拉低斗笠,径自离去。

魏惠侯自得公子卬送来的王服之后,每日临睡之前都要试穿一遍,南面称尊的热度亦日渐升高,到五月初九大朝这日,也就是渔人、樵人宣称凤鸣龙吟之后的第三日,惠侯更有一种如火烧身的感觉。上朝钟声响过三遍,一身寝衣的魏惠侯仍旧盘腿坐在寝宫,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根本没有动身之意。

司服太监手捧朝服,勾头候于一边,悄声提醒:“上朝钟声响过三遍了,君上!”

魏惠侯不去睬他,缓缓转向毗人,喃喃说道:“今日是大朝吧!”

毗人应道:“回禀君上,今日五月初九,是大朝,朝中下大夫以上诸臣,正在廷中等候君上!”

魏惠侯缓缓站起,来回走动几步,忽地抬头问道:“秦使公孙鞅上朝了吗?”

“公孙鞅是外臣,若无君上召见,不能上朝!”

“让他也上朝吧!”

“老奴领旨!”毗人会意朗声传旨,“君上有旨,传秦使公孙鞅上朝听宣!”

魏惠侯又候一时,方才瞄一眼司服。司服急捧衣服过来,正欲更衣,魏惠侯白他一眼:“不是此套!”

司服不明所以,一时愣了,手拿朝服怔在那儿。毗人眼珠儿一转,疾步走到旁边的衣架里,取下王服、王冠、王履等。魏惠侯略略点头,先自走到铜镜跟前。

毗人亲自动手,小心翼翼地服侍惠侯穿好王服、王履,戴好王冠,王带,惠侯在镜前左右摆动一番,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似是自语,又似是对毗人:“寡人穿上这套服饰上朝,不会吓倒人吗?”

毗人当即叩伏于地:“老奴叩见陛下!”

司服等众宫人见状,齐齐跪下:“老奴叩见陛下!”

魏惠侯对着镜子,亲手正了一下王冠,对毗人道:“上朝!”

在众人的簇拥下,身着王服的魏惠侯走至大殿偏门,在门外停住。文武百官早已候立于内,黑压压一片。

毗人先一步走到龙椅旁边,清下嗓子,大声唱道:“陛下驾到!”

听到“陛下”二字,众臣无不傻在那儿。正在惊愣,身着王服、王冠、王履的魏惠侯从殿后转出,迈步登上主位,缓缓坐上龙椅。

整个朝廷鸦雀无声,连出气的声音都听不到。魏惠侯横扫众臣一眼,咳嗽一声,朗声说道:“诸位爱卿,自春秋以降,周室失德,礼崩乐坏,诸侯不能安其所,百姓不能乐其业。演至今日,天下战乱更多,民生更苦,百姓犹处火海之中。今有凤鸣于龙山,龙吟于逢泽,此乃天降祥瑞于大魏。寡人决定秉承天意,准允秦公所请,自今日起南面称尊,内安诸民,外抚四海,再造上古盛世!”

众臣似乎仍未明白过来,个个呆若木­鸡­。太子申、朱威、龙贾诸人面面相觑,似乎不知道该做什么。

站在陈轸身边的公孙鞅扫过众臣一眼,知道关键时刻已经来临,当下跨出一步,叩拜于地,大声唱道:“秦使公孙鞅恭贺陛下,祝陛下万寿无疆!”

陈轸、公子卬见状,亦各跨前一步,叩拜于地:“微(儿)臣恭贺陛下,祝陛下万寿无疆!”

文武百官这才明白过来,也都乖巧地叩拜于地,纷纷道:“微臣恭贺陛下!”

魏惠侯朝他们微微点头,冷峻的目光依次扫向那些仍然站在原地的大臣。太子申走前wωw奇Qìsuu書com网一步,急跪下来。朱威、龙贾他们见状,无不跪拜于地,齐声道贺。

魏惠侯双手微摆:“众卿平身!”

群臣齐道:“谢陛下!”

众臣起身,依次按班站定。

魏惠侯再扫一眼群臣:“诸位爱卿,可有奏本?”

公孙鞅再次跨出:“微臣公孙鞅有奏!”

“爱卿请讲!”

公孙鞅朗声说道:“陛下以天下苦难为重,南面称尊,力挽狂澜,实乃天下万民之幸。微臣以为,陛下当传檄列国,会盟天下诸侯,挑选吉日胜地,祭天拜地,盟誓登基,诏告天下,普天同庆。陛下还应依据历代王制,扩建宫城,修订典章,广播仁德,恩泽万民!”

魏惠侯连连点头,转向陈轸:“陈爱卿!”

陈轸出列奏道:“微臣在!”

“公孙爱卿所奏应是当下急务。寡人封你为上卿,暂摄大宗伯之职,妥善筹办典章礼仪等一应事务!”

陈轸叩道:“微臣领旨!谢陛下隆恩!”

公孙鞅亦前一步叩道:“微臣还有一请!”

“请讲!”

“秦公膝下紫云公主年方及笄,素慕上将军威名。秦公有意攀亲陛下,托鞅为媒,再结秦晋之好,微臣叩请陛下恩准!”

魏惠侯哈哈笑道:“好好好,寡人准允秦公所请!昔有秦晋之好,今有魏秦联姻,可谓千古佳话啊!”

“公孙鞅叩谢陛下隆恩!”

“爱卿免礼!”

公孙鞅谢过,回到原位。

魏惠侯着王服上朝之事迅速传至宫外,公孙衍听到,大吃一惊,三步并作两步,急急赶往相府。

老相国早在­鸡­鸣时分就已起床了。听得上朝钟声响过头遍,他匆匆穿上朝服,正欲出门,猛然想起君上让他三日之内不得上朝之事,只好长叹一声,不无烦闷地在院中走来走去。

钟声响过三轮,老家宰看到白圭仍在院中走动,提醒道:“主公,上朝钟声响过三轮了!”

白圭摇了摇头,轻叹一声:“唉,君上要我赋闲三日,今日恰是第三日,如何上朝?”

老家宰安慰道:“主公,您也太累了,是该好好歇息几日!”

白圭眼望宫城方向,不无感叹地说:“自先君文侯时起,白家世受魏恩,方有今日之荣。先父临终时,再三嘱我辅佐君上,报效国家。唉,白圭无能,眼睁睁地看着­奸­贼蛊惑君心,为祸国家,我却束手无策,有负先父遗托啊!”突然想起什么,抬头望着家宰,“咦,这次回来,怎么没有看到白虎?”

老家宰心头一震,迟疑有顷:“回——回禀主公,少爷许是——许是跟人学艺去了!”

白圭见他言语吞吐,反倒起下疑心:“学艺?他学何艺?”

老家宰更显慌乱:“这个——许是习武去了!”

白圭正要追问,公孙衍已走进来,不及见礼,急急说道:“主公,宫中有人说,方才君上着王服上朝去了!”

白圭大惊失­色­,身子歪了几歪,被公孙衍扶住。白圭手捂胸部,连喘几口,渐渐稳住心神,对公孙衍道:“快,陪我进宫!”

公孙衍陪白圭急进宫中,行至廷外,刚好听到刚刚宣布称王的魏王声音:“何人还有奏本?”

话音刚落,白圭沉沉的声音即从宫外飘来:“老臣有奏!”

满朝皆吃一惊,不约而同地望向门口。白圭在公孙衍的搀扶下,步履踉跄地走进宫门。白圭整理一下衣冠,甩开公孙衍,刚行一步,一个趔趄歪在地上。公孙衍疾步上前,扶起他,一步一摇地走到殿前。

全场寂然。

走至公孙鞅面前时,白圭老辣的目光直逼公孙鞅,似要看透他的五脏六腑。公孙鞅心头一颤,感到一股杀气迎面直逼过来,赶忙运气摄住心神。

对于公孙鞅来说,真正的大战就在眼前。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设计进行,唯一的对手就是白圭。

白圭慢慢跪下,叩拜于地:“老臣白圭叩见君上!”

魏惠侯当然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眉头微皱,甩出一句:“老爱卿欲奏何事?”

白圭朗声奏道:“君上万不可听信­奸­贼之言,置天下礼义于不顾,自毁先祖基业!”

白圭当真豁出去了,完全不顾自身安危,开口即出重话。所有朝臣皆是一怔,魏惠侯别过脸去,冷冷说道:“老爱卿,寡人不是让你赋闲三日吗,怎么违旨上朝呢?”

“君上,请容老臣一言!”白圭连连顿首,“天子之位,不是可以随便坐的。周室虽衰,但王权神授,九鼎天铸。自春秋以降,虽说乱象纷呈,列强争霸,强者挟天子以令诸侯,但君上可曾见过哪一家取天子之位而代之?虽有蛮楚南面称王,可究其根底,蛮楚终为异族,非周室一脉。微臣敢问君上,中原列国可有认楚为王的?”

白圭之言掷地有声,如一瓢凉水当头浇下。魏惠侯心头一怔,嘴巴掀动几下,竟是无言以对。

全场死一般的静寂。

“没有,从来没有!”白圭略顿一顿,语气愈加坚定,“中原列国只尊周天子!君上承继先君基业已经多年,当知其中因由!”

朝堂越发静得出奇。白圭抬起头来,捋一把雪白的胡子,威严的目光扫过众臣。朝中诸臣无不被白圭的德望和正气震撼,即使魏惠侯此时也是做声不得。

公孙鞅知道,此时若是再不出话,就会功亏一篑,前功尽弃。他轻轻地咳嗽一声,慢慢睁开眼睛,目光缓缓移向白圭,语调虽柔,杀气却是逼人:“好一个王权神授!请问白相国,商汤代夏之时,王权在哪儿?武王伐纣之时,神授又在哪儿?天下礼乐早已改变,白相国仍然抱着旧事不放,岂不是刻舟求剑吗?”

公孙鞅字字如锤,句句属实,纵使白圭,心头也是一震,胡须抖动,无言以对。

场面越发静寂。正在此时,突然响起一声冷笑。笑声虽轻,在这死一样静寂的朝堂上却是刺耳。众人无不吃惊,循声望去,竟是跪在白圭身边的公孙衍。

公孙衍将头转向公孙鞅,直盯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大良造如此强词夺理,咄咄逼人,是欺我大魏无人吗?”

白圭搅场虽为节外生枝,却在公孙鞅的意料之中。半路里突然杀出一人,却是大出他的预料,心头不由一震,眼望公孙衍,狐疑道:“阁下是——”

公孙衍微微抱拳:“在下无名小辈,只不过看穿了大良造屈身使魏的真实用心而已!”

公孙鞅心内震动,面上微显惊慌:“你——且说公孙鞅是何用心?”

“大良造力劝君上称王,名为臣服,实则让我大魏成为山东列国的众矢之的!”

公孙鞅暗中运气,强出一笑:“阁下言重了!陛下德威并重,南面称尊,山东列国莫不臣服,何来众矢之的一说?”

公孙衍再爆一声冷笑:“这点道理小儿也能明白,大良造何作不知?魏与列国同为列侯,虽有大小强弱之分,却无上下尊卑之别。魏国若是称王,上下尊卑立现,列国岂能甘心?魏国称王,列国必生救亡之志,何来臣服之说?列国既不甘心,又不臣服,势必视魏为敌,群起相抗,魏国难道不是众矢之的吗?魏与山东列国争端蜂起,大良造还能甘心臣服吗?即使大良造甘心臣服,秦公他能甘心臣服吗?即使秦公甘心臣服,与魏血仇数百年、更有河西之辱的老秦人能甘心臣服吗?”

公孙衍的一连串设问逐一点出了称王之举的可怕后果,满朝震动。纵使魏惠侯,心头也是一震,两眼微微眯起,眼角瞥向公孙衍。

白圭朗声接道:“君上,公孙鞅蛊惑君上称王,意在使君上引火烧身,与天下列国为敌,再让我与列国鹬蚌相争,他秦国好坐享渔人之利。公孙鞅用心险毒,罪在不赦。老臣恳请君上诛杀此人,以儆后世歹恶之徒!”

魏惠侯脸­色­­阴­寒,身子朝后微仰,目光渐渐落在公孙鞅身上。

朱威知道火候到了,缓步走到白圭身边,跪下叩道:“君上,微臣赞同白相国所言,恳请君上从长计议!”

龙贾亦叩拜于地:“君上,秦人图我河西之心从未死去,在我大军行将征伐之际,公孙鞅突然臣服,且力劝君上称王,其心大是可疑,微臣恳请君上三思!”

更多老臣纷纷出列,跪在白圭身后,七嘴八舌,纷纷要求诛杀公孙鞅。望着纷纷叩拜于地的老臣,魏惠侯的眉头紧皱起来。魏惠侯知道,刚才他们跪在地上口称陛下并非真心,此番所奏却是心里所想。众怒难犯,魏惠侯陷入沉思,有顷,抬起头来,目光­射­向公孙鞅。

所有目光一齐­射­向公孙鞅。

公孙鞅半闭着的两眼慢慢睁开,眼角微微斜向公孙衍,语带讥讽:“堂堂大魏朝廷,当真是什么人都能登场啊!”

公孙鞅转移视线的这一招极其险毒,也亏他能在如此危急关头观察到如此微末的细节。同当年公孙鞅在公叔痤(cuó)府中一样,公孙衍虽为士子,在相府里并无官职,依旧是个门人。方才上朝,是因他搀扶相国。公孙衍一向放浪形骸,原不讲究衣着,更未料到会来朝堂,因而未曾换上士子服饰,依旧是门人打扮。时下列国流行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只有士、大夫可以上朝,门人等同于臣仆,不可上朝。

这一小小破绽,被公孙鞅抓个正着。经他这么一提醒,场上的所有目光立即落在公孙衍身上,也纷纷注意到了他的随便衣饰。

白圭、公孙衍的意外搅局本使魏惠侯头疼不已。只是大家说得在理,他心里有火,也不好发出。听公孙鞅这么一说,魏惠侯立即眉头紧皱,扭头转向陈轸:“此是何人?”

陈轸也紧紧抓住这一机会:“回禀陛下,此人是相国府里的舍人,名叫公孙衍。在孟津时,天子赐宴,他是侍酒!”

魏惠侯震怒,拍案叫道:“舍人也敢咆哮朝堂,令列国耻笑?!”

几个侍卫闻声冲上前去,一把扭住公孙衍。

白圭见状大急,猛叩于地,涕泪交流道:“君上——”

跪在地上的朱威、龙贾等众臣纷纷再拜求情。魏惠侯扫一眼老白圭、龙贾和朱威,脸­色­和缓下来,冷冷说道:“公孙衍,寡人念你是相府门人,权且饶你擅乱朝纲之罪!轰出去!”

公孙衍扫视整个朝廷一圈,一把甩开侍卫,仰天爆出一声长笑,扭转身子,昂首而去。

白圭望着公孙衍走出宫门的背影,心如刀绞,颤声喊道:“公孙衍——”猛然转过身子,全身颤抖,手指公孙鞅,“公孙鞅,你——你这个魏国­奸­贼,设圈布套,卖魏求荣,为虎作伥,欲陷君上于不忠不义,置大魏于刀尖火海,你——你你你——”

老相国于陡然间狂怒至此,全场无不骇然。

见老白圭语无伦次,公孙鞅更是神清气定,胜券在握,不紧不慢道:“白相国一生明智,为何越老越糊涂了呢?请问白相国,公孙鞅本为卫人,何谈魏国­奸­贼?公孙鞅在魏之时一心事魏,在秦之时一心事秦,何谈卖魏求荣?秦孝公以百姓为念,用鞅除旧立新,为民谋利,何谈为虎作伥?公孙鞅事秦十年有余,一向与魏睦邻友好,未使秦人一兵一卒犯过魏土,何来危害魏人、陷陛下于不忠不义之说?”

白圭本是求真务实的生意人,狂怒之下出言不逊,自然经不起公孙鞅有理有据的反驳,一时语塞,布满青筋的老手哆嗦着指向公孙鞅:“你——你——”转身朝惠王连连叩首,“君上,魏、秦血海深仇数十年,秦公怎能轻易忘记呢?公孙鞅设下的这是连环套,其意不在睦邻,不在尊王,只在夺回河西啊,君上!”

公孙鞅正欲反驳,公子卬跨前一步:“启奏陛下,秦公诚心结盟,主动联姻,我们却在这儿疑神疑鬼,儿臣以为有失大国气度!”

陈轸亦出列奏道:“陛下,上将军之言不无道理。魏、秦­唇­齿相依,争则两伤,和则两旺。秦公既已表示臣服,愿尊陛下为王,重续秦晋之好,陛下若是一味视其为敌,何能威服天下列国呢?”

白圭站起身子,手指颤抖着指向陈轸,大声怒斥:“你——你你你——你们,大魏江山早晚要葬送在你们这群败家子手里!”

白圭此骂显然捎带了公子卬等,甚至也包括魏惠侯在内。魏惠侯当下震怒,拍案叫道:“白圭听旨!”

白圭也觉得过分了,当下转过身来,叩拜于地:“老臣在!”

“身为重臣,竟然如此目无寡人,咆哮朝堂,你可知罪?”

“老臣知——知罪!”

“念你为相多年,治国有劳,寡人权且饶你这次!只是你年事已高,不宜再居相位。寡人准你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白圭闻言大震,伤心欲绝,声嘶力竭道:“君——君上,老臣——老臣——”

突然,白圭从地上挣扎着站起,颤巍巍地晃了几晃,一头撞向近旁的庭柱。跪在他身边的老将龙贾猝不及防,待反应过来时,再想拦阻已是不及,白圭的脑袋咚的一声撞在庭柱上,当即歪倒于地。

事出突然,满朝文武惊得呆了。魏惠侯一下子站起来,失声叫道:“老爱卿,你——”

龙贾上前一步,扶起白圭,见他已是昏绝。

这日大朝以老相国白圭头撞庭柱、以死谏阻惠侯称王而匆匆结束。

白圭虽抱必死之心,终因年老体衰,脚底无力,撞柱的力度并不巨大,所以没有当场气绝。龙贾紧按人中,未过多久,白圭总算缓过一口悠悠之气。魏惠侯看到白圭活转过来,长出一口气,吩咐毗人安排御医为他疗伤,板下面孔拂袖而去。

龙贾等七手八脚地将白圭送回相府,候至黄昏,白圭仍旧昏迷不醒。公孙衍请来安邑几个有名的大夫把脉,然而,此时的白圭已如油尽之灯,纵使神医也徒唤奈何。眼见天­色­已晚,相国仍未醒来,众臣只好告辞,白圭榻边只剩下公孙衍、老家宰、龙贾、朱威四人,过门不到一年的儿媳­妇­绮漪隔了一道门,抽抽噎噎,哭得如同泪人儿一般。

人定时分,魏惠侯派来的御医匆匆赶到,为白圭把脉。把有一刻,老家宰看到御医的眉头渐渐拧起,已知凶多吉少,急急问道:“主公他脉象如何?”

御医摇了摇头:“准备后事吧。”

老家宰痛哭失声:“主公——”

公孙衍抬起头来:“主公他——还能醒过来吗?”

御医从一只黑漆盒子里取出一粒药丸,缓缓说道:“这粒救心丸相国若能服下,或可醒来。至于能挺多久,在下说不准了。”

公孙衍舀来一碗开水,御医扶起白圭,弄开嘴巴,将药丸塞进白圭口中,喂一汤匙温开水。白圭嗓子一动,竟是服下了。

御医将白圭重新放到榻上,众人目不转睛地直望着他。过有一顿饭光景,白圭果然悠悠醒来,缓缓睁开眼睛。

公孙衍声音哽咽:“主公,您可醒了!”

白圭将眼睛闭上,又过一刻儿,重新睁开,目光望向公孙衍,然后移动眼珠,转向龙贾和朱威,最后落在老家宰身上,吃力地说道:“诸位都在,甚好!”

龙贾叩道:“老相国,您有何话,说予我们吧!”

白圭点点头,目光仍在老家宰身上:“混小子在哪儿,也——也叫他来!”

老家宰略怔一下,嗫嚅道:“刚才还在这儿,一晃竟是不见了。老奴这就寻去!”转身急急走出,低声责斥护院,“早让你们去喊少爷,人呢?”

护院应道:“回家老的话,小人已到元亨楼喊过两遭了,少爷赌兴正浓,不肯回来!”

老家宰急道:“主公就在这一阵儿,不让少爷回来,如何能成?”

护院答应一声,牵出一匹快马,翻身跃上,径朝元亨楼驰去。

赌厅中人声鼎沸,白虎正与梁公子、吴公子等几人赌得热闹。白虎额头上青筋突起,汗水直淌,目不转睛地盯住小桃红手中的骰子,口中叫道:“大!大!大!”

小桃红一边摇骰子,一边凝视白虎,美目生盼,两手朝赌台上轻轻一按,结果是小。白虎甚是失望,唉声叹气,小桃红伸出玉手,将他面前的金子划予赢家,身体软软地朝白虎身边一歪,樱口微启,将摇骰子的纤手伸到白虎面前:“白少爷,瞧奴家这手——”

白虎轻轻握住,放在­唇­边吹一口气,笑道:“这下好了,你再去摇,准赢!”说罢大手一挥,身后的小厮立即打开箱子,分成几堆摆在几上,“押五十金!”

护院急急走到白虎身边,扯一把白虎的衣裳:“少爷,老爷——老爷他——”

白虎不耐烦地一把推开他:“一边去,老子手气刚要上来,你就来烦!”

护院大急:“少爷,老爷他——是真的不行了!是真的!”

小桃红朝白虎的身上一拱,嗲道:“什么不行呀,白少爷?”

“行行行,我的小乖乖!”白虎搂住她,哄了一句,眼睛瞪向护院,大声呵斥,“什么不行?在这里说此丧气话,找死啊你!滚滚滚,再在这里啰唆,看我把你押到台上!”

护院见白虎生气,又见众人纷纷向他投来异样目光,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在斜对面的另一间屋子里,戚光透过珠帘隐隐地看着这一切,嘴角露出­阴­笑,冲着身边的林掌柜点了点头,吩咐一句:“小桃红真是妙人儿,赏她五金!”

林掌柜哈腰说道:“小人记下了!”

“真有意思!”戚光笑道,“那边老爷子行将上路,这边宝贝儿子搂美女赌钱,这要排成一出戏,定是好看!”

林掌柜笑道:“这要是戏,戚爷便是那写戏文的人!”

戚光呵呵笑道:“你高抬戚某了!写戏文的,只能是主公啊!”

护院纵马驰回相府,急急走进白圭庭院,正要进去,被守在门口的一个奴婢拦住。护院急道:“我有急事欲见家老!”

奴婢朝里面努一下嘴,护院打眼一看,赶忙退到一边。

病榻前面,白圭正在交代后事。只见他伸出老手,紧紧地握住龙贾,颤声说道:“龙将军!”

龙贾泣道:“白相国!”

四只老手搭在一起,捏成一团。

白圭依旧颤着声音:“君上昏昧,妄自称王,大魏百年基业,眼看毁于一旦!老朽无能,愧对先君哪!”

“老相国,”龙贾泣道,“您已经尽力了!魏有今天,是天意。魏没了明天,也是天意!天意难违啊!”

“唉,”白圭叹道,“大魏的今天来之不易,老朽我——合——合不上眼哪!”

龙贾也是一声长叹,勾下头去,泪水流出。

白圭略顿一顿,缓缓说道:“自吴起夺占河西以来,已有一个甲子,为这七百里土地,秦、魏屡起战端,河西处处可见尸骨。龙将军,你镇守河西多年,应该知道这些。老秦人恩怨分明,有仇必报。河西血仇,他们不会轻易忘记啊!”

“相国所言,龙贾深有感触。这些年来,龙贾外修长城,内储粮草,处处设防,谨小慎微,无时不在提防秦人!”

白圭点了点头:“你做这些,老朽全都看见了。可这是昨天和今天,明天呢?”

龙贾的眉头渐渐皱起,紧握白圭之手:“老相国——”

白圭目视龙贾:“老朽将行,有一事欲托将军!”

龙贾赶忙跪下:“龙贾恭听!”

“公孙鞅所谋,必在河西!如果老朽眼睛不瞎的话,不出一年,河西必有大战。老朽托付予你的,就是河西的七百里江山!”

龙贾哽咽道:“龙贾记下了!”

“龙将军,老朽知道,这一托难为你了。老朽世代商贾,聚有一点家当。家老?”

跪在一边的老家宰应道:“老奴在!”

“库中还有多少金子?”

“回禀主公,修鸿沟先后用去八千,固河堤用去三千,前年大旱,救济灾民用去一千五百,库中尚存七千三百金!”

白圭沉思有顷,颤声说道:“都给龙将军吧,河西防务,离不开这些黄白之物啊!”

“老奴遵命!”

公孙衍、朱威一齐跪于榻前,热泪奔涌:“主公——”

白圭的眼睛转向朱威,缓缓说道:“朱司徒,大沟定于下月既望放水,老朽答应亲去开闸,看来,此事得劳烦司徒走一趟了!”

朱威泣道:“下官——遵命——”

白圭剧烈咳嗽起来,公孙衍急忙过去,轻轻捶背。白圭大口喘气,过一会儿,感觉稍好一些,再度转向龙贾:“龙将军,贤才乃立国之本。魏国能敌公孙鞅的,眼下只有公孙衍了。老朽屡次举荐,君上,唉——魏先失吴起,后失公孙鞅,不能再失公孙衍!就让公孙衍到你那儿去吧,河西防务,用得上!”

“龙贾记下了!”

白圭的目光慢慢地转向公孙衍:“公孙衍——”

公孙衍哽咽道:“主公!”

白圭的眼睛望向墙壁。公孙衍顺眼望去,见墙上挂着一柄宝剑,急取下来,放在榻上。白圭手抚宝剑,颤声说道:“公孙衍啊,这就是春秋时吴王夫差赐给伍子胥的属镂剑,子胥也是用它刎颈而去的。回想子胥一生,呕心沥血,为吴立下汗马功劳,不想换来的竟是此剑。老朽一生自比子胥,每视此剑,多有感怀。老朽本欲留它在急切时刻效仿子胥,今日看来,用它不上了。如此宝剑,子胥先生尚未带走,老朽自然不敢独享。老朽将行,就把它送予你吧!”

公孙衍双手接过宝剑,泣拜:“主公——”

白圭再次剧烈咳嗽,公孙衍轻轻捶背。咳嗽稍住,白圭的眼睛四下搜索,似在寻觅。家宰知道是在寻找白虎,赶忙走到门外,见护院候在那里,劈头问道:“少爷呢?”

护院叩道:“少爷死也不肯回来,小人上去拉他,他说要把小人当赌注押上!”

老家宰急得跺脚,指着他的面孔责道:“你——你个没用的东西!快,多带几个人去,捆他回来!”

“小人遵命!”护院挑了几个臣仆,快马卷入大街,扬起一溜尘土。

老家宰返回房间,白圭问道:“混小子回来了吗?”

老家宰跪下:“回老爷,少爷跟人习武去了,老奴早已派人去叫,这——这就回来!”

白圭的眼睛直视老家宰:“说实话吧,人在哪儿?”

老家宰又是一阵哽咽:“老爷——”

“说吧!”

老家宰泣不成声:“在——在元亨楼里赌钱!”

白圭的眼睛闭上,两滴老泪滚出。有顷,白圭慢慢地睁开眼睛,对老家宰道:“叫——叫绮漪来!”

老家宰出去,不一会儿,引领绮漪进来。绮漪年方十六,本是赵国大夫钟楚的女儿。钟楚因当廷斥骂赵国权相奉阳君,不久之后即以叛国罪遭到抄斩。钟楚并无儿子,只有女儿绮漪,当时年仅两岁。钟楚可能预知自己大难临头,事前使­奶­娘抱了绮漪悄悄出走。

­奶­娘依照钟楚嘱托,带绮漪历尽千辛万苦,终于赶到魏国,投奔白圭。­奶­娘不久病死,在此世上,绮漪除去白圭父子之外,再无亲人。绮漪虽比白虎小六岁,却是一起长大,二人青梅竹马,谁也离不开谁。眼见绮漪渐渐出落成一代美女,白圭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于去年绮漪及笄之后,为他们办了婚事。

绮漪进门,跪在榻前,将头埋在白圭身上,啜泣不已。白圭伸出遍布皱纹的老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孩子,不想白虎浑成这样,老朽害你受苦了!”

绮漪泣道:“是漪儿自找的。漪儿生是白家的人,死是白家的鬼,无论他成什么样子,漪儿也是无怨无悔!”

白圭看了看她:“听说你有了身孕,要是生个小子,就叫白起,让他从头做起,从自己做起吧!”

绮漪含泪点了点头。

白圭又是咳嗽几声,眼睛转向公孙衍:“犬子不肖,皆是老朽娇纵之过。公孙衍啊,这个混小子就托予你了。答应我,带他到河西去,让他死——死在战场上,不要死在赌——赌——”

白圭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公孙衍赶忙敲背,已是不及,白圭被一口浓痰堵住气道,抽搐一下,头歪向一边。

众人齐放悲声:“主公——”

相府内外,顿时悲悲切切,哭声一片。正在此时,护院领着几个仆役七手八脚地扭着白虎,推进院中。白虎一边挣脱,一边跺脚大骂:“放开我,你们这群混蛋,放开我——看我宰了你们!”

头裹白巾、身穿孝服的公孙衍走出来,斜他一眼,冷冷说道:“放开他!”

护院等松开白虎。

白虎不无惊讶地望着一身孝服的公孙衍,失声道:“公孙兄,你——你这是——”

公孙衍的声音依旧冷冷的:“主公仙去了!”

白虎似乎不相信这是事实:“什么?你胡说什么?”

“主公留着最后一口气等着见你,你却不肯回来。主公等不及,于半个时辰前仙去了!”

白虎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脸­色­陡变,惨叫一声:“爹——”不顾一切地冲进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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