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对岸魏军的列队欢迎下,秦国大良造公孙鞅率领五万秦卒分左、中、右三军井然有序地渡过洛水,经大荔关直趋长城,在大荔关至临晋关一线的长城外侧,按照魏军的严格规定屯扎待命。
秦人一连屯扎三日,所有部卒井然有序,不见任何异动。到第三日,长城守将吕甲使参将领人抬猪羊去秦营劳军,顺便探听虚实。秦军热迎,丝毫不见敌意。劳军将士与秦卒热烈攀谈,秦卒皆说东征,只待大魏陛下旨意下来,他们就要赶赴山东,为陛下厮杀。
劳军参将把详情报知吕甲,吕甲召集众将道:“陛下已与秦人结盟,公孙衍却自作聪明,无事生非,硬说秦人图谋不轨。今日观之,公孙衍纯粹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有部将接道:“吕将军,公孙衍以治军为名,前几日公然处斩赵立。赵立刑后不过三日,他又下令让大荔关守军开关迎接秦人。如此来回折腾,赵立岂不屈死了?”
另一部将应道:“吕将军,公孙衍斩的其实不是赵立,而是想借此树立威信,故意贬损将军面子!”
说到赵立,与赵立私交不错的部属尽皆愤愤不平。赵立原就是吕甲的爱将,今又听到众部属如此这般,吕甲脸色红涨,咬牙恨道:“诸位将军,公孙衍既然成心与本将过不去,本将也不会让他有好日子过!待龙将军东征回来,本将定将前后因由写个条陈,你们也都做个见证,共同为赵将军申冤鸣屈!”
众将皆道:“我等只听吕将军的!”
吕甲思忖有顷,朗声说道:“诸位将军,今日是赵将军头七,咱们就在此处小酌几爵,权为赵将军送行!”
吕甲说完,当即安排酒席。不一时,酒菜上来,众将吆五喝六,因有赵立之事,个个喝得酩酊大醉。
这日夜间,偏巧天气不好,向晚雷声大作,夜间更是大雨如注,一直下到午夜方住。因将军不在,也无特别叮嘱,又见雨大风急,长城魏卒多从城墙上溜下,钻入长城后面的城堡里卸甲睡觉,只有少数留在城墙或烽火台的避雨处守值。及至黎明,即使这些守值的兵士也自昏昏沉沉,抱枪入梦。
长城守府里,吕甲与众将更是人人酒气冲天,东倒西歪,一地呼呼大睡。
就在此时,数以万计的秦兵沿长城一字儿摆开,各将绳索抛上城墙的砖垛,如蚂蚁般攀缘而上。顷刻之间,秦兵就已爬上城头,寻到那些仍在呼呼大睡的守值兵士,上前略略搬开耷拉着的脑袋,在脖子上轻轻一刀。可怜众多魏卒,竟在不知不觉中成为梦中之鬼。
也是凑巧,一处烽火台上守值的魏卒恰在此时被一泡尿憋醒,正要起身撒尿,猛然看到几十名秦卒手持兵器,正沿女墙内侧向他这边急急走来。魏卒大惊失色,尿意一丝儿也无,高声惊呼:“秦兵来喽!”一边连声惊呼,一边燃起烽火。
待秦兵急冲过来,这堆烽火已是熊熊烧将起来。远处望见烽火的,出于本能和职守,当下也燃起烽火。一时间,长城上烽火点点。那些仍在城堡里睡觉的魏卒,听到叫喊声纷纷爬起,有些不及穿衣即成秦人的枪下之鬼,也有寻到枪刀拼死相搏的。
吕甲因与众将酒醉睡去,并未脱去甲衣。此时酒劲儿已过,听得外面声响,他忽地爬起,大声叫起众将,提枪冲到门口,已是烽火连天,城墙上到处都是晃动的秦兵。吕甲忖知大势已去,匆忙上马冲向秦军,连挑数名秦兵。
吕甲挺枪横冲直撞,正自杀得起劲,秦军先锋司马错引众杀来。
擒贼先擒王。司马错早已摸清长城守府的精确位置,因而在夺占长城后,立即引人直冲过来,偏巧遇上吕甲。二人放马挺枪,大战数合。若在平时,司马错原本不是吕甲对手,然而,此时的吕甲早无战心,战无数合,便拨转马头,杀开一条血路,径投少梁而去。
在吕甲赶到少梁时,日头已起一竿子高。少梁城中,四门紧闭,城门楼上,军旗猎猎,枪头攒动,一派森严。吕甲追悔莫及,冲城门楼大叫:“我是吕甲,请速报公孙将军,就说秦人已破长城,正向这里杀来!”
全身披挂的公孙衍从城头上缓缓现身,冷酷的目光直望吕甲,大手一挥,示意开门。不一会儿,吊桥放下,城门洞开。
浑身是血的吕甲却勒住马头,对公孙衍抱拳说道:“公孙将军,吕甲此来,只想告诉将军一声,吕甲意气用事,不听将军之言,追悔莫及。吕甲请将军转呈龙将军,就说吕甲对不起他,对不起陛下,对不起河西,特此谢罪!”
言毕,吕甲下马,将枪扎在地上,朝城头连拜三拜,又朝安邑方向拜过几拜,拔剑自刎。
与此同时,不费吹灰之力即越过长城防线的五万秦兵如洪水猛兽,在惊天动地的喊杀声中,以排山倒海之势分路扑向河西各处城邑。魏人猝不及防,无不惊惶失措,各地城池纷纷陷落。
这日上午,安邑上空乌云滚滚,雷声大作,暴雨倾盆。
在魏宫的偏殿,正斜躺在龙椅里听毗人宣读公子卬奏报的魏惠侯陡然打个激灵,好似被谁猛击一掌似的,忽地起身,大叫一声:“停!”
毗人不知发生何事,急急合上奏报,诚惶诚恐地望着惠侯:“陛下——”
魏惠侯怔了一下,环顾四周,见并无异常,抬眼扫一下左前方的陈轸,重又合上眼睛,缓缓说道:“念吧!”
毗人重又展开奏报,接着念道:“……上将军已与龙将军合兵一处,拟先敌出击,首战齐军,特此请旨!”
魏惠侯微微睁开眼睛,望一眼陈轸:“龙将军等首战齐军,爱卿意下如何?”
陈轸拱手道:“打蛇要打七寸,擒贼要擒首。三国之兵,齐军为首,只要打败齐人,韩、赵之兵必不战自退!”
魏惠侯点了点头,转对毗人:“准卬儿所奏!还有什么?”
毗人展开另外一卷:“河西来报,公孙鞅亲领五万大军从大荔关渡过洛水,屯扎于长城外围大荔关、临晋关一线,候旨东征!”
魏惠侯微微颔首,转对陈轸赞道:“陈爱卿,秦公真是言出必行啊!”
“陛下,有秦公的五万大军相助,山东列国何愁不定?”
“嗯,”魏惠侯再次点头,转对毗人,“待会儿给卬儿拟旨时,要加上这条,就说秦人出兵五万,行将东征,要卬儿将此事抖予齐人、赵人和韩人,让他们掂量掂量!”
“老奴遵旨!”
魏惠侯转向陈轸:“陈爱卿,秦公实意拥戴寡人,其心可嘉,其行可彰,寡人理应予以奖赏,你说是吗?”
“陛下赏功罚过,堪比上古圣主!”
“依爱卿之见,寡人如何奖赏方为妥当?”
“微臣以为,陛下可拨钱粮少许,先行犒劳秦军,待秦军东征归来,再视功行赏!”
“嗯,”惠侯点了点头,“爱卿所言甚是,你可传旨朱司徒,让他调拨河西军粮万石,猪羊五千头,由爱卿犒劳秦军,商议东征之事!”
“微臣领旨!”
陈轸刚欲起身,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毗人远远瞥见来人是朱威,急道:“陛下,朱司徒求见!”
魏惠侯朝陈轸一笑:“说到朱爱卿,朱爱卿这就到了。宣他觐见!”
气喘吁吁的朱威手拿战报,跌跌撞撞地趋进殿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泪俱下:“陛下——”
魏惠侯大吃一惊:“朱爱卿,你——你——这是怎么回事?”
朱威手举战报,不无悲哀地说:“河——河西战——战报!”
魏惠侯一下子愣了,陈轸也是一脸惶惑。愣有片刻,魏惠侯似乎醒过神来:“朱爱卿,河西并无战事,何来战报?”
朱威叩于地上,泣不成声,双手将战报举过头顶。魏惠侯努了努嘴,毗人急走上去,双手接过战报。
魏惠侯喝道:“念!”
毗人展开,朗声念道:“……临晋关守将张猛火急奏报,五万秦军于今晨鸡鸣时分突袭长城,兵分数路,四处攻掠。守军皆无防范,长城失守,数十城邑失陷,唯少梁、阴晋、临晋关三座孤城拼死力拒……”
陈轸面如土色。魏惠侯两眼发黑,身子连晃几下,毗人急忙扶住。
魏惠侯气结,好半天方才说出话来:“难——难怪寡——寡人方——方才心——心里揪——揪得紧,原——原来如——如此!”
朱威也喘过气来,连连叩首,泣道:“陛下,少梁、阴晋、临晋关三城危在旦夕啊!”
魏惠侯颤声说道:“快——传旨龙贾,火速救援河——河西!”
“微臣领旨!”
朱威急急走出,陈轸这也反应过来,缓缓跪下,颤声奏道:“陛下,帝丘那边,那三只猴子如何交代?”
“还能怎么交代?”惠侯有气无力,“议和!”
与此同时,占据河西大部的秦人开始集中兵力围攻阴晋、临晋关、少梁三座孤城,因为攻不下三城,就不能算是顺利拿下河西。在龙贾返回之前拿下河西,控制黄河天险,隔河与魏对峙,是公孙鞅的基本战略目标。公孙鞅兵分三路,车英率左军攻阴晋,公孙鞅率中军攻临晋关,司马错率右军攻少梁。
然而,正是在此三处,秦兵才算真正领教了大魏武卒的厉害。
在阴晋,势若破竹的秦人如蚂蚁般四面围攻。城上滚木礌石齐下,箭矢如雨。秦兵死伤一片,哀号连连,连攻数轮,车英见伤亡太大,急令鸣金收兵。
临晋关是河西守卫的重中之重,因为关后即是龙贾花费巨资修造的黄河渡桥,是沟通河西、河东的唯一快捷通路,一旦为秦人所占,河西魏军就将陷入既无退路、又无援兵的绝境,只能俯首就擒。张猛考虑再三,决定宁失阴晋,不失临晋关,因而从阴晋临时抽调两千武卒,亲自坐镇指挥。公孙鞅显然也是看中这个咽喉位置,亲率中军围攻。关上共有七千武卒,都是老兵,装备既好,战力又猛,加之张猛几日来精密布防,城中百姓众志成城,公孙鞅连攻一日,竟无尺寸进展。
司马错在用兵上远比车英有头脑。他命令四面围定少梁,但并未急于进攻,而是在城外竖起高台,居高观察。
然而,令他迷茫不解的是,秦兵已经兵临城下,城头上却不见一人,甚至连旗号也无一杆,似乎面前的是一座死城。
城头上越是安静,司马错越是谨慎。迟疑半日,他决定擂鼓攻城,试探虚实。
城下鼓声震天,无数秦兵将早已准备好的稻草、浮木等扔进护城河中,不一时即架起无数浮桥,纷纷踏过护城河,四下竖起爬梯,沿城墙攀扶而上。
眼看就要攀上城头,城上依旧不见动静,似乎根本无人镇守。司马错远远望去,两道浓眉紧锁,紧急摆手,喝令鸣金。鼓声陡止,秦人鸣金撤退。
城头上依旧冷清,并无一人露头,亦无一人言语,死一样静寂。司马错惊得呆了,沉思良久,终于一咬牙根,亲手拿起鼓槌,擂鼓再进。秦兵调头,呐喊着再次攀梯而上。
就在秦人几乎攀上城墙时,一瓢接一瓢的滚油迎头浇下,秦兵人人捂脸,惨叫着跌下梯子。接着,带火的箭矢如雨般射下,扶梯着火,浑身是火的秦兵满地打滚,纷纷扎进护城河里,惨状不忍目睹。
紧接着,城门楼上,一面大旗缓缓升起,“公孙”二字随风飘荡。
司马错惊愕,急叫鸣金收兵。第一场激战,魏兵几乎没有任何伤亡,秦兵却在城下留下上千具尸体。
司马错年不过三十,血气正盛,遭逢如此惨败,当即恼羞成怒,组织秦人再度进击。司马错命令秦兵到附近百姓家中寻来铁锅、瓦盆之类器皿,顶在头上,再次冲击。不过,此番迎接他们的不是滚油,而是石块、砖头。铁锅等被纷纷打碎,司马错害怕魏人再泼滚油,再度鸣金。
秦兵三路大军全力进攻三日,除在三座孤城下各自留下数千尸体之外,竟是无一突破。秦孝公大急,召集诸臣商议应策。
众人坐定,照例由副将车英汇报战况:“迄今为止,我已尽夺长城,攻取河西四十六邑,魏兵残余沿河水顽抗,我正全力攻打少梁、阴晋、临晋关三座孤城!”
车英言简意赅,且这些东西皆是摆明了的,原本毋须多说。谁都知道,若是这三座城池打不下来,后面的日子不会好过。因而,车英说话时,场上气氛甚是沉重。
公孙鞅阴脸转向司马错:“司马将军,谁是少梁主将?”
司马错应道:“打出的旗号是‘公孙’。河西诸将末将皆知,只未听说有个叫公孙的!”
公孙鞅陡吃一惊:“难道是他?”
秦孝公问道:“谁?”
“公孙衍!”
孝公一脸惑然:“公孙衍?”
“回禀君上,此人原是相国白圭府上门人,在下使魏时,与他有过交道,差点栽在此人手中!君上,如果是他,此战不好打了!”
众人皆吃一惊,无不面面相觑,因为公孙鞅此前从未用过这种语气评论过列国将帅。嬴驷却是极为兴奋,出口说道:“一个公孙鞅,一个公孙衍,你们二人看来是个对手。嬴驷请问,你们二人,何人高出一筹?”
嬴驷此问显然不合时宜,甚至有幸灾乐祸之意。孝公白他一眼,正欲转移话题,公孙鞅朗声应道:“回禀殿下,鞅与公孙衍何人胜出一筹,要以结局说话。不过,依鞅眼下所知,若是此人真的成为魏国主将,秦、魏将在河西有一场恶战!”
秦孝公大惊:“果真如此,爱卿可有良策?”
“回禀君上,当下急务,不是如何对付公孙衍。如果不出微臣所料,此时龙贾该是往回赶了。我们务要赶在龙贾返回之前拿下临晋关和少梁。攻破少梁,可除公孙衍。攻破临晋关,可将龙贾堵在河东,有力也用不上!”
秦孝公连连点头:“爱卿所言甚是!”环视众臣,“诸位爱卿!”
众臣皆目视孝公。
孝公朗声说道:“河西遭袭,魏罃必尽倾国之力与我较量。秦、魏此战非打不可了。要打,就要打出一个子丑寅卯!”转向公孙鞅,“爱卿只管用兵,天塌下来,自有寡人顶着!不瞒爱卿,寡人带来精兵十万,已经驻防在洛水一线,随时听命爱卿调用。寡人另备苍头十万,以防不测之变!”
公孙鞅朗声回道:“微臣绝不辜负君上重托!”
有了秦公的坚强后援,公孙鞅再次组织秦兵猛攻三城,尤其是少梁和临晋关。箭矢如雨,战鼓动天,秦兵以前所未有的凶猛从四面八方爬向城墙。公孙衍浑身是血,手拿长矛大声疾呼,沿墙奔走。城内百姓送饭送水。油用完了,大爷大娘烧开热水抬到城墙上。由于天气炎热,这些开水也甚管用,无数秦兵被烫得浑身起泡,连声惨叫着滚下云梯。
几十个秦兵抬起圆木,喊号子撞击城门。门内早有守门兵车候在那儿。不一会儿,城门被撞开,就在秦兵一拥而进时,二十余名魏卒远远推起兵车,径朝城门洞直冲过去。兵车前面布满兵刃,众秦兵躲闪不及,惨叫声声,尚在后面的急急退却,城门洞再被次封死。
第五日傍黑,龙贾引领先头骑兵急驰回来,踏过临晋关浮桥,冲进关中。龙贾大开关门,无数魏兵风驰电掣般杀向公孙鞅的中军。公孙鞅知是龙贾回援,急急鸣金,退兵五十里下塞。
龙贾也不恋战,当即马不停蹄,直冲少梁,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司马错正在指挥攻城,忽见尘土滚滚而来,忖知魏人援兵到了,急忙鸣金,已是迟了,龙贾杀到,公孙衍也乘势开门杀出,前后夹攻,司马错大败,急撤而去。
至此为止,这场决定魏、秦命运的河西大战以秦人突袭成功而拉开序幕,又以公孙衍、张猛等殊死守城、龙贾及时回援而扳回危局。双方各胜一场,战成平手,各自稳住阵脚,调兵遣将,在七百里河西摆开阵势。
这是一场不该发生或至少是不该这么早就发生的战争。
随巢子与弟子宋趼静静地站在山顶一块巨石上,凝视着连绵起伏的烽火。随巢子的两道浓眉渐渐拧起,一把白须随徐徐的谷风微微飘荡。
随巢子缓缓闭上眼去,面前依次幻出燃烧的麦田和房屋、屠城后的平阳街道、宗祠里横遭棱辱的妇女、见证一场兽行后疯癫的打更老人、两具烧焦的童尸、告子疑虑的眼神、魏宫里的劲舞、魏王拂袖而去的身影、龙贾大军东赴卫境、少梁城下秦魏士兵的格杀……
随巢子不敢再想下去,重又睁开眼睛,一双阅尽人间辛酸的老眼不无慈悲地凝视着近在眼前的烽火,静如一尊雕塑。
宋趼小声禀道:“先生,秦人偷袭成功,看来,一场大战在所难免了!”
“唉,”随巢子轻叹一声,“这场大战不过是个开始!此端一起,天下再无宁日了!”说罢,极目望去。一会儿眉头忽地微动,精神陡然一振。
宋趼看得分明:“先生?”
随巢子却不睬他,迈步跨下巨石,寻路而去,运步如风。
宋趼略愣一下,亦跳下巨石,沿山道疾步追去。走有一程,宋趼憋不住,急赶几步,小声问道:“先生,我们去哪儿?”
随巢子不假思索:“云梦山!”
“先生,”宋趼急道,“河西突遭兵祸,百姓亟待我们救济呢!”
“唉,”听到百姓疾苦,随巢子放缓脚步,又是一声长叹,“宋趼哪,就算我等耗尽心力,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巨子从未在弟子面前流露出如此泄气之辞,宋趼微怔,紧追一步,小声问道:“听先生之意,云梦山中莫非藏有济世神龙?”
随巢子顿住步子,对宋趼微微点头:“山中虽无神龙,却隐居着一位绝世高人。我等若得此人指点,或可收到事半功倍之效!”
“绝世高人?”宋趼又是一怔,“难道天下还有高出先生之人?”
“是的,”随巢子再次点头,“与他相比,为师不过是寻常人罢了。此人之才,大可经天纬地,小可察微知毫,为师何敢望其项背?”说罢,大步走去。
宋趼目瞪口呆,好半天方才喃出一声:“天哪,难道此人是神龙吗?”
师徒二人晓行夜宿,不几日就已赶至云梦山中。随巢子似是轻车熟路,引宋趼左拐右转,不消半晌,走至一道幽谷,但见群山环抱,草木繁茂,清泉流水,鸟语花香。
谷口一块巨石上,苍劲有力地刻着“鬼谷”二字。
看到这块石头,随巢子停下脚步,轻轻吁出一气,一路拧紧的浓眉渐也舒展开来,转对宋趼道:“鬼谷先生性好清静,不喜生人打扰。你可守于此处,等候为师!”
“弟子遵命!”说罢,宋趼见旁边有棵大树,遂靠树端坐,微闭双目,开始练功。
随巢子转身,沿山溪旁边的小路信步走去。走不多时,眼前现出一个草庐,庐前草地上,一个十来岁的童子正在蹦蹦跳跳地挑逗几只蝴蝶。远远望到随巢子,童子扔下蝴蝶,径迎上来,深揖一礼,扯着童声问道:“请问老丈,您来此谷,是砍柴呢还是采药?”
随巢子回过一揖:“请问灵童,鬼谷先生在吗?”
听他开口即寻先生,童子似吃一惊,微微点头:“家师在!”
“烦请灵童禀报一声,就说旧交随巢子前来拜谒!”
童子退后一步,将随巢子上下打量一番,缓缓摇头:“回老丈的话,别的尚可商量,这个却是不行!”
随巢子大是惊讶:“哦,为何不行?”
童子并不复话,不无细致地再次审视随巢子一番,自言自语道:“看这样子,老丈似是山外来的!”
“那又怎样?”
“山外皆是凡俗之人,家师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见的!”
“哦?”随巢子微微一笑,故作惊讶地问,“敢问灵童,你的家师愿见什么人呢?”
童子不无自豪,侃侃说道:“不瞒老丈,家师的访客是从大山深处——不不不,是腾云驾雾,从天上飘下来,刷地落到这山谷里,全身上下一尘不染,走起路来轻飘飘的,脚都不沾地面!”
随巢子呵呵笑道:“灵童所说,可是列御寇①先生?”
童子仍旧沉浸在腾云驾雾的感觉里,根本未听随巢子在说什么,冲他上下又是一番打量,不无遗憾地连连摇头:“唉,像老丈这样褐衣草鞋,一身尘土,走起路来两脚踩在地上,莫说是家师不愿见你,即使见了,也必是无话可说!”
随巢子真还喜欢上了眼前的童子,兴味盎然地问道:“哦?灵童怎知老朽与你的家师无话可说呢?”
“因为家师说话,老丈您会听不明白!”
随巢子被他逗乐了,呵呵又是一笑:“这倒未必!”
见随巢子不以为然,童子似也上劲了:“听老丈口气,想必心中不服。这样吧,童子先问老丈一个难题,老丈若能答出,童子即引老丈拜见家师。若是答不出,就请老丈回去,该砍柴就砍柴去!”
随巢子连连点头:“嗯,这倒公平,灵童出题吧!”
童子微闭双眼,学着大人的口吻:“童子请问老丈,什么叫做宇宙玄机?”
闻听此言,随巢子大吃一惊。莫说是宇宙玄机,即使人间玄机,自己苦求一生仍在迷茫,来此谷中,也为请教此事,可这童子,张口竟是宇宙玄机,叫他哪里答去?
然而,话已出口,此时如何收场?随巢子当真急了,一边支吾,一边想着词儿:“这个——这个宇宙玄机嘛——就是——这个——这个——就是——”
童子哈哈笑道:“怎么样,老丈?别是答不出吧!”
随巢子灵机一动,抬头反问:“灵童答得出么?”
童子敛起笑容,就像大人一样长叹一声,缓缓摇头:“唉,童子若是答得出来,何须再问老丈您呢?嗯,也是的,此题的确难了些儿,这样吧,童子再予老丈一次机会,请老丈答一个简单点的。”
随巢子充满慈爱地望着童子。
童子指着旁边的小溪:“请问老丈,小溪之水为何只从山上流到山下,不从山下流到山上?”
随巢子呵呵一笑,又是反问:“请问灵童,你在烧热水时,热气为何只从锅中飘向屋顶,不从屋顶飘回锅中?”
童子的眼睛接连眨巴几下,皱眉自语:“热气只从锅中飘向屋顶,不从屋顶飘向锅中,嗯,是啊,这又为什么呢?”凝眉陷入深思,有顷,猛然抬头,再次打量随巢子一眼,点了点头,“嗯,老丈,这阵儿看来,您倒是有些意思!”
“哦,老朽有何意思?”
“就是——就是家师愿意见您的意思呗!”
“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您看上去神神兮兮,说起话来拐弯抹角!”
随巢子呵呵笑道:“如此说来,童子愿带老丈见你的家师喽!”
童子却有些不好意思,呐呐说道:“这个——不瞒老丈,童子也得先去禀报一声,要不,家师就该责怪我了!”
恰在此时,草庐大门吱呀一声洞开,仙风道骨、童颜鹤发、额上两道弯弯白眉的鬼谷子从草庐里缓步走出。
远远望到随巢子,鬼谷子健步走来,深揖一礼:“难怪王栩心神不宁,原是随巢兄驾到!”
随巢子回揖一礼,呵呵笑道:“你家的门槛,真还难迈呢!”
鬼谷子不无开心地指着童子呵呵笑道:“想是小子难为你了!”
二人望着童子大笑起来。童子张口结舌,不明白似的拿小手拍着脑门儿。
鬼谷子回过头来,伸手礼让:“随巢兄,寒舍请!”
随巢子亦礼让道:“王兄先请!”
二人携手走进草堂,相对坐定,童子沏好茶水,候立于鬼谷子身后。随巢子轻啜一口,细细品味一时,置杯说道:“此茶不是凡品呐!”
鬼谷子亦品一口,微微笑道:“能够品出此茶滋味的,世上怕也没有几人了。不瞒随巢兄,旬日之前,仙友列子云游过此,此茶乃列子所遗。”
随巢子长叹一声:“唉,听闻列子驾云御风,如天马行空。随巢若有此能,不知可省多少草鞋了!”
鬼谷子呵呵笑道:“随巢兄如若天马行空,列国诸侯怕是睡不成安稳觉了。”
二人又是一番大笑。鬼谷子似是早已忖知随巢子来意,又啜一口,缓缓说道:“列御寇临别之际,留下一篇奇文,直让王栩品味至今呐!”
随巢子惊道:“哦,是何奇文,能让王兄如此动心?”
鬼谷子拿出一卷竹简,翻出其中几片,交予童子:“如此奇文,王栩不忍独享,愿与随巢兄共赏。”
童子接过,双手呈予随巢子。随巢子接过,见是一篇短文,写的是北山愚公发现门前有二山挡道,矢志移之。
随巢子反复阅读数遭,长叹一声:“唉,北山愚公,说的正是随巢啊!”
鬼谷子微微笑道:“愚公如何能及随巢兄?”
“为何不及?”
“请问随巢兄,何为大形山?何为王屋山?”
“大形者,他也;王屋者,我也。列子是说,大凡人心,皆有二山为障,一是心中有他,二是心中有我。”
“这就是了!”鬼谷子点头笑道,“在随巢兄心中,王屋早已搬走,唯余大形一山;而在北山愚公心中,二山俱在!随巢兄只需移去一山,愚公却要移去二山。移一山与移二山,孰难孰易,岂不是一目了然吗?”
随巢子轻轻摇头:“知我者,王兄也;不知我者,亦王兄也!愚公心中虽有二山,却矢志移之;随巢心中虽余一山,非但无志移之,反倒为之烦恼不已,夜不成寐啊!”
鬼谷子呵呵笑道:“闻听此言,真是人各有志,不可强求啊!”
随巢子抬头,不无殷切地凝视鬼谷子:“不瞒王兄,随巢此来,为的正是这座大形山!”
鬼谷子连连摇头:“大形也好,王屋也罢,早与王栩没有瓜葛。随巢兄若是单为此山而来,看来只能抱憾而去了!”
此话无异于将前路堵死了。随巢子心中咯噔一下,眉尖微动,旋即笑道:“呵呵呵,不提此山也罢。随巢另有一事,顺便请教王兄!”
“若为他事,王栩愿效微劳!”
随巢子端起茶杯,再品一口,缓缓说道:“先师墨翟早年收治一人。此人脓肿已成,久治不愈,先师引以为憾,仙去之时,将此病人托付随巢。随巢奔波数十载,虽已竭尽全力,仍是回天乏术!时至今日,此人毒已至骨,病入膏肓,近于不治。随巢素知王兄医道精湛,特此进山讨教!”
鬼谷子沉思良久,长叹一声:“唉,绕来绕去,随巢兄救世之心,终是难了!”
随巢子长揖一礼:“还请王兄以天地大爱为念,教随巢一个救治良方!”
见随巢子将话说到这个地步,鬼谷子只好还过一礼,再叹一声:“唉,随巢兄之爱心,感天地、泣鬼神,王栩岂无所动?请问随巢兄是如何救治此人的?”
“随巢所施,依旧是先师墨翟之方,先以膏药敷其病灶,以汤药释其毒素,再视其阴阳盛衰,损其有余,补其不足,徐徐调理。只是调理至今,其病非但未见好转,脓肿反而增大,毒气反而至骨,随巢束手无策,苦恼不已啊!”
“随巢兄所施,原是救治正方。之所以未见功效,是因为时日未到。慢药出慢效,随巢兄之方旨在除根,功效自是彰显于日后!”
随巢子点了点头:“能得王兄此言,随巢心中略有所慰。只是脓肿日大,脓毒日多,为害日剧,患者日苦,随巢每日见之,心实不忍!”
鬼谷子抬头问道:“如此说来,随巢兄所困,不过是不忍面对脓肿,希望一夕除之?”
“唉,”随巢子长叹一声,“此为奢望啊!不瞒王兄,若能一夕除之,随巢死而无憾!”
鬼谷子又思一时,点头道:“倘若如此,王栩倒有一方,只恐随巢兄不愿去做!”
随巢子眼中放光:“王兄快说,随巢愿意一试!”
“随巢兄可持利刃一把,割开病灶,剜去脓肿,刮骨剔毒!”
随巢子闭目陷入深思,良久,睁眼说道:“重症之人忌用猛药,此为医家常理。王兄此法虽好,可此刀下去,只怕脓肿未除,患者先已疼死了。”
鬼谷子微微一笑:“也许患者会疼死。不过,疼死之后,患者必能醒来。此时,病灶已除,随巢兄只需外敷生肌之药,内补所失元气,旬日之间,伤口或可痊愈。届时再行温养之药,调理阴阳二气,损其有余,补其不足,患者必可恢复如常,身健体壮!”
随巢子埋头思量有顷,不无佩服地拱手说道:“王兄之言振聋发聩,随巢深以为然!今日看来,随巢一生所求,皆是方不对证,药未入里。王兄之方,化长痛为短痛,或对其症了!”
鬼谷子亦拱手道:“随巢兄过誉了!”
“只是——”随巢子略略一顿,“王兄这快刀利刃、以毒攻毒之法,实非随巢所长。王兄之方,随巢心有余而力不足,还得王兄亲为才是!”
鬼谷子连连摇头:“王栩入谷多年,早习山野逍遥,疗治世间俗症,实非王栩所欲!”
随巢子真诚恳求:“王兄既已看透症候,这也开出良方,何不多走一步,使患者早脱苦海呢?”
“他人自有他人福,山人自有山人乐。人生苦乐皆由自然,亦皆归于自然,随巢兄何苦勉为其难呢?”
随巢子沉思有顷,缓缓说道:“苍生自相残杀,青春死于非命,老弱孤苦无依……天下苦难,早非随巢言语所能形容,以王兄慧眼,岂能不知?王兄既知,又何忍居此幽谷,独善己身?请听随巢一言,人生苦乐虽为自然,战乱杀戮却是人祸。既为人祸,当有人治。随巢乏力,只能舍出薄面,恳求王兄了!”言至此处,竟自起身,在鬼谷子面前徐徐跪下,叩下头去,老泪纵横。
鬼谷子虽是诧异,却不为所动。
随巢子也是极其固执之人,竟是纹丝不动,一直跪着。
二人僵持一时,鬼谷子轻叹一声,缓缓说道:“随巢兄,王栩心肠早如铁石,你何时跪得累了,自己起来吧。王栩回洞清修去了!”缓缓站起,头也不回地走进与草舍连在一起的鬼谷洞中。
童子实在看不下去,对鬼谷子离去的背影又是吐舌头,又是做鬼脸。待鬼谷子刚一进洞,童子赶忙过来,一把扯住随巢子的胳膊,不无同情地说:“随巢子老丈,您别求他了,童子为您做碗吃的,补补元气!”
随巢子缓缓起身,长叹一声,一言不发摇了摇头,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草舍。
远远看到随巢子从谷中走出,宋趼忙从树下站起,迎前几步,见随巢子一脸沉重,迟疑一下,方才问道:“先生,鬼谷先生不在谷中吗?”
随巢子摇了摇头。
宋趼想了一下,又问:“那——他必也没有济世良方吧?”
随巢子再次摇头。
宋趼大是迷惑:“既有良方,难道是他不肯说予先生?”
随巢子又是摇头。
宋趼焦急起来:“既然都不是,先生为何愁眉不展?”
随巢子长叹一声:“鬼谷先生虽有济世妙方,却非我等所能力为啊!”
宋趼急道:“这个好办,何人能为,我们请他就是!”
“方今天下,能行此方的,也许唯有鬼谷先生一人,可他——唉!”随巢子在岩石上坐下,愁容满面。
宋趼既不知是何妙方,又不知鬼谷先生为何能为而不肯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随巢子发愁。
随巢子正自愁闷,眼角忽地瞄到远处林中有株鲜艳漂亮的蘑菇,心中一动,作漫不经心状径走过去,弯腰拔起,纳入袖中。
宋趼只顾替先生发愁,加之随巢子背向他,因而不曾注意,小声建言:“鬼谷先生既然不愿下山,我们能否试试别的?”
随巢子亦拐回来,淡淡说道:“他不肯帮忙,为师也是无奈。走吧!”说罢,头前走去。
宋趼点了点头,跟在身后。二人沿来路走有数百步,随巢子悄悄摸出毒菇,送入口中,又走数十步,毒力发作,随巢子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宋趼大惊失色,跨前一步,急急扶起随巢子:“巨子!巨子——”
随巢子口吐白沫,脸色乌青。
宋趼跪地泣道:“醒醒啊,巨子——”
随巢子缓缓睁开眼睛,眼望宋趼,嘴角微动,吃力地说:“宋趼——”
“弟子在!”
“快,扶——扶我坐到树下!”
宋趼赶忙扶起随巢子,让他靠树坐下。随巢子微闭双眼,气沉丹田,开始发功抵御。不一会儿,随巢子压住毒力,微微睁眼,朝宋趼微微一笑:“方才觉得肚中饥饿,看到路边有株草菇,也未深究,竟自拔下吃了。吃到一半,感觉不对,为时已晚了!”
宋趼急道:“巨子,是毒都有解,您精通医道,必知如何破解此毒!”
随巢子微微摇头:“此菇形状怪异,奇毒无比,为师从未见过,如何破解?”
毒力再次袭来,随巢子额上汗出,再次运功,面色已现蜡黄。
宋趼跪地泣道:“先生——”
随巢子勉强从袖中摸出剩下的半只毒菇:“此菇长于鬼谷,想必鬼谷先——先生——”顿住话头,再次运功。
宋趼早听明白,从随巢子手中拿过半只毒菇,飞也似的直朝鬼谷方向跑去。
随巢子前脚刚走,鬼谷子后脚就从洞中转出,两手背在身后,垂头在草坪上来回踱步。
童子看得分明,轻哂一声,走上前去,阴阳怪气地说:“先生,您平素进洞,或三月两月,或十日八日,少说也得三五个时辰,为何今儿打个转儿就出来了?”
鬼谷子白他一眼,嗔道:“去去去,就你话多!”
童子嘻嘻笑道:“先生别是心中有事吧!”
鬼谷子又是一嗔:“你再多嘴,看我——”眼角瞄来瞄去,瞧到一根小枝条儿,疾走过去,拿在手中,作势欲打,“看我打烂你的小ρi股!”
童子假作惊惧状:“先生,别——童子不敢了!”
鬼谷子扔下小枝条儿,童子嘻嘻笑着跑过来,挽住鬼谷子的胳膊,一老一小在草地上来回溜达。
又走一会儿,童子终是沉不住气,止住步子,仰头望向鬼谷子:“先生是否在为随巢子老丈烦闷?”
鬼谷子也停下来,长叹一声,目视远方。
“先生,方才老丈那样子求您,童子心都酸了,您为何不应下他呢?”
鬼谷子再叹一声,拍拍他的小脑袋瓜子:“你小子哪能懂啊!天道世道,皆循其道,各有各的运数。如今运数不到,你我再急,又有何用呢?”
“那——先生也得好好劝慰老丈,不该那样赶他!”
鬼谷子轻轻摇头:“唉,你呀,只知为师心肠硬,却是不知你的那个随巢子老丈,他就像树胶,一旦粘上你,想甩可就甩不掉喽!方才为师那样子赶他,只怕也是赶他不走!你若不信——”
后半句尚未说出,宋趼已从谷口飞奔而来,边跑边拖着哭声大叫:“鬼谷先生——鬼谷先生——”
童子不无惊讶地循声望去。鬼谷子缓缓走至旁边一块石头上,徐徐坐定,神色平静地望着宋趼。
宋趼断知他就是鬼谷子,直跑过来,扑通跪下,泣不成声:“鬼谷先生,我家巨子他——他——”
鬼谷子缓缓说道:“说吧,你家巨子怎么了?”
“他——他误食毒菇了!”
鬼谷子微微一笑:“这位弟子,你放心回去吧。依他的修为,寻常毒菇伤不到他!”
宋趼忙从袖中取出半只毒菇:“巨子要晚辈将这个呈予先生!”
鬼谷子眼角一瞄,心头大震,神色却未露分毫,只是轻叹一声:“唉,这根老木头,当真玩命来了!”
童子从宋趼手中拿过毒菇,端详一会儿,惊道:“先生,这——这不是穿肠菇吗?随巢子老丈他——”
鬼谷子接过毒菇,又叹一声,点头道:“是的,此为世上最毒之物,仅此半只,足以毒死两头黄牛。你的随巢子老丈敢吃半只,可见他的修为有多深了!”
“可老丈——”
“他也幸好只吃半只,不然的话,莫说是老朽,纵使神农再世,怕也救不了他!”
童子大喜:“先生,听您这么说,随巢子老丈有救了!”
鬼谷子轻轻摇头。
童子急道:“为什么?您不是说,随巢子老丈仅吃半只吗?”
“随巢子老丈一心想死,如何能救?你小子想想看,为师救下这次,他还有下次。这次是只蘑菇,下次不定闹出什么物什,你要为师如何救他?”
童子求情道:“先生,随巢子老丈不会的,此番必是误食毒菇!”
宋趼也忙附和道:“先生,巨子是误食。真的是误食,巨子亲口说的!”
鬼谷子再叹一声,望着童子:“我说小子,你是真心想救随巢子老丈?”
童子连连点头。
鬼谷子回到草庐,拿出两粒丹药,一粒黑的,一粒黄的,递予童子:“这粒黑的让他服下,另外一粒你可带在身边!”
童子奇怪地问:“童子又不吃毒菇,要它何用?”
“以防万一嘛。若是随巢子老丈误食其他毒物,你该怎么办呢?”
童子陡然明白过来,点头应道:“先生所言甚是,童子这就去了!”
童子与宋趼飞也似的奔出鬼谷,不一会儿就已赶到树下,果见随巢子面色已由青转乌,牙关紧咬,全身发冷,两手打颤,人事不省。童子急急拿出黑色药丸,与宋趼一道撬开随巢子的牙齿,将丸药塞进口中,使他服下。
果然是神药。不到半个时辰,随巢子已面色回转,悠悠醒来。童子、宋趼长出一口气,相视一笑。
随巢子缓缓睁开眼睛,看到只有童子站在身边,已知鬼谷子将他看破,长叹一声,眼睛再度闭上。
童子不无关切地问道:“随巢子老丈,家师说,您不是误食穿肠菇,您是故意吃的!您为什么故意吃下这么毒的东西呢?”
随巢子闭口不语。
童子想了一下,接着又问:“随巢子老丈,童子知道您为什么要吃!您是想请家师到山外去,对吗?”
随巢子轻轻点头。
“随巢子老丈,您不要求他了。童子知道,家师是不肯离开这片林子的。家师若是不肯,莫说老丈误吃毒菇,老丈纵使拿铁链子将家师锁上,也是没用!”
随巢子再次点头。
“随巢子老丈,童子已想明白了。知道原因也好,不知道原因也好,山上的溪水总是要朝山下流,锅中的热气也总是要朝屋顶飘。随巢子老丈,凡事得往开阔处想,天下诸事,勉强不得的!”
随巢子凝视如此聪慧的童子,眼中滚出泪花。
童子伸出衣袖,为他抹去泪花,缓缓跪下,连拜三拜:“随巢子老丈,您多保重,童子回山去了!”
随巢子再次点头,伸手抚摸童子的小脑袋。
童子从袖中摸出黄|色药丸:“随巢子老丈,这粒解药也请您带上!”
随巢子摇头道:“毒气已解,此药还有何用?”
童子坚持道:“家师担心老丈还会误食其他毒物,特为老丈备下这粒万能解药。家师说,无论何毒,老丈只需将它服下,都可化解!”
听闻此话,随巢子缓缓站起,将药丸推回,长叹一声:“唉,孩子,你也回去转呈你的家师,就说随巢子老丈不需要解药。需要解药的,是天下苍生!”说完,迈起沉重的步子,头也不回地沿山道缓缓走去。
童子手捧解药,久久地凝视随巢子的背影,若有所思。
在随巢子师徒二人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山道尽头时,童子这才长叹一声,满怀心事地返回鬼谷。童子远远看到,鬼谷子仍然坐在那块石头上,手中拿着随巢子尚未吃下的半只毒菇,似在把玩,又似在察看。
童子低头走回,看也不看鬼谷子一眼,顾自走至另外一块石头旁,蹲在那儿,两眼盯着不远处的土丘。
鬼谷子瞥他一眼,叫道:“小子!”
童子却似没有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