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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鬼谷子的局 > 第五章野心勃勃,庞将军一战成名

第五章野心勃勃,庞将军一战成名

济水向东流至黄池西南约三十里的唐邑时,拐向北偏东,到黄池西北约十里处再次东拐,正东流向煮枣,河床也于此处变阔,宽约数里。水浅流缓,若是不下暴雨,河水不过齐腰深,即使在中心河道,也至多漫过头顶。

这样的河水适于涉渡,齐将田忌看中的正是这一点。齐军士兵在堤下两侧的滩地上构筑营寨,搭建帐篷,并在堤顶挖出一长溜灶台。一到开饭时间,屡屡炊烟袅袅升起,连绵十数里,颇为壮观。

齐军连战皆捷,眼看就将兵临大梁,齐威王甚为兴奋,特使太子辟疆前往劳军。辟疆一行押送辎重赶至济水,田忌闻讯,接应十里,迎入中军大帐。二人在帐中叙话不及半个时辰,辟疆就急不可待地视察军营,观赏济水。

赤日炎炎,甲盔闪闪。看到殿下前来,三军将士无不挺枪持戟,威风凛凛地站在阳光下面,一眼望去,甚是严整。辟疆一身戎装,与大将军田忌并肩而行。二人沿河查看一遍,缓步登上搭建在堤顶的瞭望高台。

登上台顶,放眼望去,堤上堤下净是齐军营寨,密密麻麻,错落有致。稍远处的河道上,沙滩片片,水草簇簇,间或有白鹭在水边飞落。对岸河滩上却空空荡荡,既无一兵一卒,也不见任何营寨和壁垒。再往上是河堤,堤上除了成片的荆棘之外,再就是连绵不断的槐林。

辟疆望了一阵,指着空荡荡的滩头:“田将军,对岸怎么无人防守?”

田忌笑笑,指着远处的河堤:“殿下,请看那儿。”

顺着田忌的手指,辟疆果然望到树林中隐约现出魏国武卒构筑的防御阵势,堤顶似乎还有一排排的机械连弩,咂舌道:“嗯,龙将军果是老辣,若不是将军提醒,辟疆真还看不出来呢!”

“殿下不必自谦。魏军连遭败绩,不敢用强,就将兵力隐于暗处,使我难知虚实。殿下刚至此处,自然不知这些情势。”

“大将军知己知彼,胜券在握了。请问大将军,何时可与魏军交战?”

田忌指着河水:“微臣使人探过,中心河漕虽只宽约数丈,河水却能漫过头顶,千军万马若是同时抢渡,水流激荡,必然上涨。兵士中有许多不会游水,纵使会游水的,因有甲衣、兵器在身,怕也撑持不住。”

辟疆沉吟一下,抬头说道:“若是长耗下去,莫说别的,单是粮草,只怕也拖不起。”

“殿下勿忧。”田忌把握十足,“微臣夜观天象,近日魏境并无雨水。眼下酷热难当,暑旱已久,河水一日浅过一日,旬日来水位已降尺许。若是不出微臣所料,不出五日,水位必会再降尺许。那时渡河,莫说龙贾重伤在身,纵使他身强体健,微臣也必擒他于马下。”

“嗯,”辟疆点头道,“如此甚好!魏武卒骁勇善战,所向披靡,此番若不是魏王失德于天下,秦、赵、韩三国围攻,父王也不会与魏交恶。田将军,此阵胜负非同小可,父王因此夜不成寐啊!”

“微臣请殿下转奏陛下,就说旬日之内,微臣必破魏阵,直驱大梁,三月之内,即押魏罃凯旋回朝,由陛下问罪!”

辟疆正欲说话,忽见对面堤上飞下一骑,直冲河边,当下扭头,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人。

田忌与众将也都看到了,目光齐­射­过去。来骑驰近,众人看清是魏军传令军尉。快马冲到河边,在水边稍作犹豫,策马涉入河水。众人正自惊疑,来人已至河心。眼见河水漫至马头,军尉陡然勒住马头,朝岸上大叫:“齐将看好,大魏先锋庞将军特下战书!”取出长弓,搭上响箭,“嗖”一声­射­出。

响箭在一阵呼哨声中落至岸边。早有兵士拣起响箭,交予闻讯赶至的军尉。军尉不及细看,飞也似的直奔高台,大声禀道:“报,魏军先锋战书!”

魏军连遭败绩仍敢下书挑战,且又恰在太子殿下劳军之际,田忌心头咯噔一沉,眼角扫向站在一侧的参将。参将稳步下台,从那军尉手中取过响箭,回到台上,双手呈予田忌。

田忌接过响箭,拔出箭矢上的响哨,从中取出一团丝帛,果是战书,上写“田忌大将军亲启”,展开一看,上面写道:

〖传闻大将军百战不殆,名冠列国,在下既惊且叹。在下所惊者,似大将军这般庸才,如何也能名冠列国?在下所叹者,大将军百战不殆之说,今日将要终结于济水岸边!为此一惊一叹,在下奉劝大将军,若是三日之内罢兵回齐,纳表请罪,大将军不仅可保一世英名,清清济水也可免于血污;大将军若是一意孤行,定要决出高下,在下当于三日之后以雄师三万设阵恭候!大将军只要识出吾阵,在下即刻俯首请降;大将军若是不识,在下有言在先,大将军有何闪失,休怪在下冒犯!何去何从,请大将军自裁,在下恭候回书!

大魏三军先锋庞涓恭呈〗

田忌阅完,脸­色­由白而青,由青而紫,拳头握得格格作响。

辟疆不无惊异地望着他道:“田将军?”

田忌随手将战书递予辟疆。

辟疆看过,心头一震:“庞涓?此人怎成魏军先锋了呢?”转向田忌,苦笑一声,“看来,这一次田将军遇到对手了。”

“对手?”田忌冷笑一声,拳头捏得格格直响,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田忌的对手尚未生出呢!”略顿一顿,“哼,先锋也配下战书!殿下看好,三日之后,微臣一定踏破敌阵,将姓庞这厮活擒过来,碎尸万段!”

辟疆却似没有听见,两眼依旧落在庞涓的战书上,半是自语,半是征询:“奇怪,此人谢绝父王恩赐的上卿之位和百金重赏,却在此处充当小小先锋,究竟是何用意?”

田忌却从鼻孔里哼出一声,转对身边参将:“回复庞涓,凭他摆出什么阵势,三日之后,叫他伸长脖子守于阵前,恭候本将前去斩首!”

“末将得令!”

黄池城中,在靠近西北侧的一处大宅院里,数百名受伤武卒或躺或坐,十几名随军疾医一刻不停地实施救助,间杂其中的是上百名志愿护理的女人和苍头。两个收尸的苍头守在门口,只要疾医判定哪位兵士死亡,他们就会即刻启动,将亡者抬出院子。

这是一个充满疼痛与哀伤的场所,但没有人喊疼,也听不到呻吟。大魏武卒个个都是血­性­汉子,何况还有女人在场。

几人匆匆走进院子,打头的是三军先锋庞涓,跟在其后的是中军参将和随身护卫。

看到将军到来,满院竟是无人响应,似乎他们是一群不速之客。庞涓知道,魏军屡战屡败,将士心中颇多怨气,尤其是这些因将军无能而有伤在身的兵士。

中军参将急了,跨前一步,大声叫道:“诸位将士,陛下钦点的三军先锋庞涓将军看望大家来了!”

听到“陛下钦点”四字,众伤员的表情更加冷漠,有人歪头重重地“呸”出一声,将脸转到另一边。只有旁近一个正在为伤者诊治的疾医起身见礼,被庞涓摆手止住。

庞涓没有像其他将军那样恼羞成怒,更没有显出一丝一毫的盛气或震怒,而是神­色­静穆,面容和蔼,眼神里充满关怀。他没说一句话,只将可亲的目光挨个扫过所有伤员,而后迈步在伤员之间的过道里缓缓行走。

庞涓的沉静和关切的目光开始收到效果,众人的目光向他­射­来,就连那名别过脸去的兵士也转过头来,看他究竟要­干­什么。

庞涓看到一旁有个老年女人坐在地上,怀抱一个一动不动的兵士,折身向她走去。几个年轻女人跪在老年女人身边,个个表情哀伤,双目紧闭,口中喃喃祷告,显然是在为这名行将远去的兵士送别。

庞涓走到跟前,悄无声息地走到近旁,面对兵士,跪在几个女人后面,紧闭两眼,口中念念有词,为他祈祷。参将及随身护卫互望一眼,相跟着跪下。

抱着兵士的老年女人眼中流出眼泪,在死者耳边喃喃说道:“孩子,你睁眼看看,先锋大将军为你送行来了。”

女人连叫几声,那名兵士却似没有听见,依旧一动不动。一名疾医急走过来,拿手指在兵士鼻孔处探拭一下,见他早已气绝,忙从袖中摸出一块白布罩在脸上。随后,疾医朝后摆一下手,守在门口的两名苍头立即抬着一块门板过来,从女人怀中抱起兵士,轻轻放到门板上。庞涓缓缓起身,朝门板上的兵士连鞠三躬,目送他被一步一步地抬出院子。

庞涓转过身来,迈腿再沿通道走去。又走十数步,庞涓看到近旁有疾医正在为兵士挤脓,随即走到跟前。兵士的右腿受伤起脓,脓包鼓得跟个白馒头似的。庞涓站在一边,看着疾医一下接一下地朝外挤脓,|­乳­黄|­色­的脓水被一点点挤出,滴进地上的陶盆里。兵士牙关紧咬,两眼紧闭,额头汗出,似在强忍钻心的剧痛。过有一刻钟,两个脓包已被挤瘪,疾医望着伤口,似乎在想如何才能将余脓弄出。

庞涓二话不说,当即弯下腰去,扎好架势,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下,对准伤口用力吸吮。传说昔日吴起吮疽吸脓,众人无缘亲见。这日庞涓为亡卒跪祷,为伤卒吸脓,却是在场人人所见的不争之实。

所有的人都震惊了,所有的心都激动了,所有的眼睛都湿热了。被他吮吸的士兵更是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庞涓吸一口,将脓水吐到盆中,再吸一口,又吐到盆中。如是再三,直到伤口里再无脓水,庞涓这才住口。早有人送上清水,庞涓连喝几口漱过,在兵士的肩上轻拍两下,呵呵笑出两声,半开玩笑地说出了来到此地的第一句话:“小伙子,你这脓水又腥又臭,味道可不咋的!”

兵士顾不上伤口剧痛,一翻身跪在地上,号啕大哭:“庞将军——”

庞涓将他拉起,扶他躺好,板起面孔呵斥道:“瞧你这点出息!大丈夫活在世上,只流血,不流泪!”言讫,头也不回地径直走出大营。

齐军大帐里,田忌独对几案,闭目凝思。

十几年来,田忌南征北战,威震泗上,扬名列国,击败过楚将昭阳、赵相奉阳君和韩相申不害,唯独未与大魏武卒交手。田忌一心想与号称天下第一铁军的大魏武卒对阵,君上却是处处避让,一直未给他机会。三年前魏惠侯称王伐卫,田忌奉命援卫,本是一次交手良机,君上竟又让他按兵不动,结果将首败武卒的机会拱手让予秦人。好在上天有眼,齐、魏两国在徐州相王时闹翻,威王怒而伐魏,总算让他一偿夙愿。入魏之后,田忌大显神威,三败公子卬,重挫龙贾,使不可一世的大魏武卒在短短的一月之内成为残兵败将。眼下魏人已无还手之力,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田忌都是胜券在握,只需一声令下,七万大军就可踏过济水,直捣大梁。

然而,田忌用兵,向以稳健著称。常言道,哀兵莫逼,穷寇勿追。田忌既想一举全歼龙贾,又想使自己的损失降至最小,这才迟迟没有下令渡河。在田忌眼中,对岸龙贾的三万武卒不过是只煮熟的鸭子,早吃晚吃都是一样,这也是田忌并不着急的原因。

龙贾重伤在身,魏军已成哀兵。对于魏人来说,为今之计,上上之策是弃守济水、黄池,死保大梁,谁想魏人非但不退,反来下书挑战,且又约他河滩斗阵,着实让他吃惊不小。

更让他吃惊的是这个庞涓。知敌莫过于知将。对公子卬、龙贾、张猛诸人,田忌早已成竹在胸,但对这个横空而出的庞涓,除去在临淄听到的此人翻手云覆手雨之类的传闻,他一无所知。

大战前夕不知对手,是用兵大忌。田忌越想心思越多,忽地起身,快步走到大帐一侧,两道目光如炬般­射­向军用沙盘。

沙盘是随军谋士及参将等人依据附近的地形地势临时堆起来的。田忌一眼望去,济水两岸的山丘地势赫然在目,显要地段还Сhā满竹签,竹签上标着驻守此处的双方兵种、数量及将官姓名。涉过济水,不足十里就是黄池,黄池离大梁也就两百余里,如果没有阻碍,急行军数日可到。

田忌盯住沙盘沉思良久,嘴角浮出一丝冷笑。无论这个名叫庞涓的先锋有何能耐,若以三万溃败之师挑战七万乘胜铁军,且所能依赖的不过是一条完全可以涉渡的济水,听起来像是一桩笑谈。

但与公子卬之类浮夸之徒迥然不同的是,田忌永远都是田忌。即使对此近乎笑谈之事,田忌也不敢大意。他知道,战场局势瞬息万变,什么可能­性­都会发生。情势已呈一面倒,魏军却敢主动挑战,不是主将发疯,就是内藏­阴­谋。

想到­阴­谋二字,田忌猛然打个寒噤,嘴角上浮出的那丝冷笑也悄然隐去,代之以两道渐皱渐紧的浓眉。

对,一定藏有­阴­谋。魏军屡战屡败,余众不足四万,除去伤残,能战之士至多三万。庞涓只是魏人先锋,却敢在战书上宣称,他将以三万雄师摆阵迎敌。这个细节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魏王增兵三万,要么是主将龙贾愿将三军移交庞涓。

想到此处,田忌心中一动,大声叫道:“来人!”

参将闻声走进:“末将在!”

“再派细作易装渡河,一探庞涓底细,二探魏王是否增援黄池。”

“末将得令!”

参将正欲出帐,田忌又道:“还有,将堤上高台加高三丈,再竖一根吊杆。”

参将再应一声,退出大帐。

庞涓望过伤兵,又选重要地段巡查一遍,正欲回帐,副将张猛使人传道:“庞将军,大将军有请!”

庞涓急跟来人驰至龙贾军帐,跪于榻前:“先锋庞涓参见大将军!”

龙贾的伤情显然加重了,只见他喘息一阵,手捂胸口,艰难地点点头:“庞将军,免——免礼。”眼珠转向张猛,“张猛。”

“末将在!”

“取大将军印来。”

张猛取来大将军印,捧在怀中,眼望龙贾。龙贾接过大印,又从枕下摸出虎符,一并捧在手中,眼望庞涓:“庞将军,请接符、印!”

以虎符调兵是列国惯例。虎符分为两半,一半授予将军,一半由国君亲自掌管。国君调兵时,就遣特使奉符至兵营与将军核对,两片虎符只有合而为一,将军才许发兵。因而,虎符是将军权力的象征。至于将军金印,则是管束并差遣部下的主要凭证。虎符对上,金印对下,无论是谁,只要拥有符印,就可统帅三军。龙贾将符印全部交给庞涓,就等于将大将军的权限完全转让了。

这是庞涓始料未及的,毕竟自己刚至军营,寸功还未建呢。愣怔有顷,庞涓顿首拜道:“龙老将军,末将……这……此事万万不可!”

伤处又是一阵剧痛,龙贾强自忍住,捧着符印,艰难地说:“庞将军跪亡吸疽,老朽弗……弗如。陛下慧眼识才,三军再得良将,老朽死……死亦瞑……瞑目了!”

庞涓迟疑道:“龙将军——”

龙贾的呼吸越发艰难,似已使尽全身力气:“国家已到存……存亡关头,庞将军不可推辞,老朽这就上……上奏陛……陛下,举……举荐庞将军统……统领三……三……”

“军”字没有说完,龙贾陡然一阵痉挛,虎符、大印滑落榻上。

张猛大惊,急跨一步扶住:“龙老将军!龙老将军——”

龙贾再也没有应答。庞涓以手拭鼻,知道老将军已经去了,大放悲声:“龙将军——”

天地默哀,长角悲鸣。

三军将领得知龙将军仙去,纷纷赶赴大帐。张猛当众宣布龙将军遗命,将大将军的符印双手呈送庞涓。

庞涓略略一想,再次推辞,众将跪求。鉴于大敌当前,庞涓允诺暂代大将军职,但将印、符坚决交由副将张猛保管,仍以先锋名义将龙贾为国捐躯的前后经过表奏魏王,言语甚恭。

众将看在眼里,对庞涓愈加敬服。

与此同时,张猛也以三军副将名义将龙贾的遗嘱及庞涓跪亡吸疽之事快马另奏。翌日午时,魏惠王诏书紧急驰到,正式任命庞涓为大将军,统率三军。

庞涓拜过诏书,从张猛手中接过符印,移居中军大帐,将“大将军龙”的旗号撤下,换为“大将军庞”,传令诸将帐前听令。

庞涓跪亡吸疽之事早在军营里不胫而走,庞涓的“只流血,不流泪”六字更令大魏武卒血脉贲张,纷纷手拿血书,赤膊赶至各自将军帐前请战。三军诸将接令后,手提捆捆血书走进大帐,见到庞涓,二话不说,“刷”地齐齐跪地,各将血书举过头顶。

庞涓走到众将跟前,将血书一一收起,供在几案上,然后将众将逐个拉起,朗声说道:“庞涓感谢诸位,感谢三军将士!自今日始,庞涓愿与诸位一道,卧同榻,食同席,行不骑乘,战不旋踵!”

庞涓的话音刚落,张猛走至众将跟前,在上首站定,跨前一步道:“末将张猛求战,请大将军下令!”

众将各自跨前一步,齐声叫道:“末将求战,请大将军下令!”

庞涓知道时机成熟,遂将目光逐一扫过所有将军,声如洪钟:“诸位将军!”

众将齐吼:“末将在!”

庞涓再扫众将一眼:“秦齐韩赵四国犯我,数万将士为国捐躯,齐寇虎视眈眈,陛下忧心如焚,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一条路:保家卫国,击败敌寇!”

众将再吼:“我等誓死追随大将军,保家卫国,击败齐寇!”

“好!”庞涓大声说道,“七万齐寇就在济水对岸。兑现诸位诺言的时刻近在眼前。诸将听令!”

众将热血沸腾,再爆吼声:“末将在!”

庞涓将目光再次扫过诸位,缓缓落在中间一位将军身上:“李将军,本将要你准备的物什,齐备了吗?”

李将军跨前一步,大声禀道:“回将军的话,一万只麻袋悉数腾出,如何处置,请将军下令!”

“好!”庞涓拿出一支令箭,“你领军士两千,将所有麻袋运往唐邑,于唐邑上游狭隘处装沙截流。大后日卯时,望见下游白雾升腾,烽烟冒起,即决坝放水。泄密者死!”

李将军朗声说道:“末将得令!”接起令箭,大步走出。

庞涓的眼睛刚望过来,李将军左侧的另外一将就已跨前一步:“报,末将已备石灰二十车、木锨一千柄,如何处置,请将军下令!”

庞涓从几案上再拿一支令箭:“你带军士一千,将石灰研成细粉,各持木锨一柄,于大后日卯时前往河堤后面的槐林埋伏,泄密者死!”

那将应喏一声,接过令箭转身走出。

庞涓的目光落到左边一将身上:“冯将军!”

冯将军应声跨出:“末将在!”

“你带军士一百,扮作苍头,在唐邑下游十里处再拦济水!”

冯将军似是不解地望着庞涓:“再拦河水?”

“是的,再拦济水!”庞涓亦递给他一支令箭,“招募附近百姓,就说要在那儿拦水灌田。可敲锣打鼓,场面越热闹越好!”

冯将军想有一时,似是豁然开朗,大声回道:“末将得令!”接过令箭大步走出。

庞涓的目光缓缓地转向站在最边上的偏将范梢:“范将军!”

范梢急忙跨前一步:“末……末将在!”

“你的物什可备齐了?”

范梢略略迟疑一下,红了脸道:“回……回……回将军的话,末将已……已备屎……屎溺千桶,如……如何处……处置,请将军下……下……”

范梢原本结巴,接的这个任务更是让他抬不起头来,因而结巴得越发可爱。众将欲笑不能,欲忍不住,怪相纷呈。范梢憋得面孔通红,只好将头埋低。

庞涓咳嗽一声,拿起一支令箭递给他:“很好!范将军,你带勇士一千,各持瓢勺,将粪桶的桶口封好,也于大后日卯时伏于河堤外侧的荆棘丛中,等待号令!”

范梢大急,抬头叫道:“将……将军,末……末将恳……恳请将军收……收回成命,末将宁……宁愿上……上阵杀……杀敌,不……不想撒……撒这臭……臭……”

范梢臭不出来,众将再也忍不住,齐声哄笑起来。

庞涓亦笑出声,望着范梢:“范将军,你若不­干­,一桩大功就是别人的了。”

范梢一下子怔了,瞪大两眼望着庞涓:“什……什……什么大功?”

“活擒田忌!”

范梢又惊又喜:“末……末……末将得……得令!”急急拾起令箭,乐不可支地转身出帐。

看到范梢走远,庞涓扫视余将一眼,朗声说道:“诸位将军!”

众将齐声吼道:“末将在!”

庞涓从几案前面缓缓站起:“各带本部人马,明日辰时,随本将前往河堤后面摆兵演阵,以号旗为令,旗进人进,旗退人退,违令者斩!”

众将齐道:“末将得令!”

济水北岸,外出探听虚实的细作陆续有人返回。田忌详细问过,得知魏惠王悬赏招贤、庞涓揭榜应聘并被魏惠王封为三军先锋等事,同时得知,魏惠王虽拜庞涓为先锋,却未拨给他一兵一卒,庞涓是只身赶赴黄池的。

田忌摆手让细作退出,思忖有顷,对辟疆道:“殿下,依微臣推测,魏王此举只有一个解释,就是眼下尚不信任庞涓。”

太子辟疆未及说话,参军再领一个细作进来,很快证实了田忌的猜测:“报,大梁及附近城邑从昨日开始,已经进入守备状态,所有城门关闭,闲杂人等不准出入。魏王身穿战袍,亲自上城巡视。”

细作退出之后,辟疆抬头望着田忌,目光中充满狐疑:“这……魏王若是不信任庞涓,庞涓何来三万大军?”

田忌微微一笑:“回殿下的话,这个微臣也想过了。微臣以为,必是龙贾身负重伤,临危授命,将三军大权临时交予庞涓。”

辟疆眉头仍皱:“此战关系魏国存亡,龙将军久经沙场,岂肯将三军轻托他人?”

田忌应道:“龙贾伤重,根本无力指挥三军。大战在即,军中不可没有主将,而魏军之中,龙贾一时真也找不出合适将才,托给庞涓也是该的。”略顿一顿,“再说,庞涓是魏王钦命先锋,万一战败,龙贾也有托词。”

“是的,”辟疆微微点头,“大将军所言合乎常理,辟疆认同。既然如此,大将军可有因应之策?”

田忌正欲回话,一阵马蹄声响,又一细作回来,进帐禀道:“报,魏军大将军龙贾已于昨日不治而终,魏王任命庞涓为大将军。”

田忌一惊,看一眼辟疆,摆手道:“知道了!”

细作刚刚退下,负责监测河水的军尉急奔过来,进帐禀道:“报,济水急退尺许!”

济水于一日之内急退尺许,显然是个反常。

田忌眉头急皱,对辟疆道:“走,看看去!”

众人赶至河边,果见水位退下许多,标杆上的水位标志整整下降一尺,等于过去旬日的下降总和。

田忌抬头望天,并无一丝儿云,一轮日头火辣辣地当头照着。

辟疆转向测水的军尉:“多久未下雨了?”

“回殿下的话,一个多月。”

时值三伏,月余滴水未下,河水陡降也是可能的。辟疆点点头,抬头望向田忌,却见田忌眉头紧皱,两眼直直地盯着河水,甚是诧异:“田将军?”

田忌指着河水:“殿下请看,水是浑的。”

辟疆定睛细看,河水果然一片浑浊,不解地问:“这……河水浑与不浑有何蹊跷?”

“回殿下的话,”田忌应道,“河水急退,又陡然犯浑,只有一个解释,有人正在上游筑坝,欲截流淹我。”

“哦?”辟疆大惊,“万一如此,我当如何应对?”

“殿下放心。”田忌冷蔑一笑,“水来土掩,即使魏人筑坝,微臣也有应策。”将头转向跟在身边的参将,“速使人溯水而上,探看是否有人筑坝。”

参将答应一声,急急而去。

不消半日,探马回禀:“报,果有魏人在上游二十里处敲锣击鼓,拦河筑坝。”

田忌详细问过筑坝地点,长出一气道:“都是何人?”

探马应道:“全是苍头。听他们说,田里的庄稼要旱­干­了,里长要他们在那里筑坝,说要引水灌田。”

“再探!”

探马应声喏,退出帐外。

辟疆凝眉道:“田将军,魏人在这节骨眼上筑坝,无论是否苍头,我们都应提防才是。”

田忌笑道:“殿下放心。如果魏人截流淹我,断不会这样明目张胆,更不会让苍头沾手。再说,即使筑坝淹我,也不能选在那处地方。微臣亲去那里看过,河宽水深,仅凭附近百姓之力,莫说是三五日,纵使旬日也难筑好。我三军渡河不消半日,待他坝成,大军只怕早到大梁了!”

辟疆见他说得在理,点头道:“嗯,如此甚好。有魏人拦住水势,倒好涉渡。”

正说话间,济水对岸人声喧闹,不一会儿,参将禀道:“报,魏军在济水对岸的河堤后面调兵遣将,似在排演阵势!”

田忌最爱观阵,闻报后急至堤顶高台。高台早依田忌吩咐重新搭过,比前几日高出三丈不说,台顶更竖一根两丈高的木杆,杆顶装有滑轮。田忌攀至台顶,坐进吊篮,下面数名兵士拉动绳索,滑轮将吊篮嗖嗖几下吊至杆顶,田忌如同坐在半空里一样。

田忌视力原本就好,这又居高望远,片刻之间,已将对岸情势尽收眼底。河堤后面,但见旌旗招展,无数兵马奔来走去,竟如穿梭一般。田忌看了半个时辰,终于理出一点头绪,断定魏人摆的是雁翔阵。雁翔阵形如呈人字飞翔的大雁,以箭矢、连弩、标枪为主要兵器,适合平原、坡地防御。田忌又看一阵,见对岸阵形并无变化,微微一笑,示意下塔。

第二日,天刚破晓,对岸又闻人喊马嘶。田忌再入吊篮,见对方已改阵势,此番摆出的是弯月阵。顾名思义,弯月阵形如弯月,兵力呈弧形配置,左右对称,中间厚实的月轮利于防守,两边尖尖的月牙利于侧翼进攻。此阵较雁翔阵又进一步,当是攻中有守,守中有攻。田忌又看半个时辰,见对方阵势仍无变化,再次摆手下塔。

回至大帐,辟疆迎出帐外,问道:“庞涓所演何阵?”

田忌应道:“看阵势倒也平常,昨日是雁翔阵,今日改为弯月阵。”

辟疆略懂一些阵势,见田忌报出此等阵名,顿时放下心来,口中却道:“庞涓既敢下书斗阵,想必有些手段,将军还当小心提防才是。”

田忌笑道:“殿下有所不知,行兵布阵非小儿之戏,取的是合力,要的是真功,非三五日所能成就。魏兵连溃数阵,将军麾下建制混乱,缺员过半,若要布阵,唯有拼凑。无论何阵,只要拼凑,就是乌合之众。再说,庞涓初到军营,寸功未建却发号施令,必不服众。将不服众是用兵大忌,如何能成阵势?”

辟疆见田忌说得在理,更为放心,与田忌有说有笑地走进大帐,商讨如何破敌。

翌日晨起,万里无云,河滩上东南风阵阵,使人心爽气清。因有恶战,多数将士一宵未睡,天尚未亮就已披甲执锐,整装聚至河边,摩拳擦掌,准备涉过济水,建立功业。

田忌使人再探济水,报说河水较昨日又浅一尺,最深处仅至肚脐,莫说是人,便是战车,也可疾速驰过。

田忌的眉头稍稍一皱,旋即松开了。如此水势,三军过河不消半个时辰。纵使上游放水,流到此处,也是迟了。三军只要过河,取胜是十拿九稳之事,因而田忌也未考虑使用诸如迂回包抄、偷袭之类奇巧之术,只想硬碰硬地与魏军武卒血战一场,让魏人输个心服。

天虽大亮,但离庞涓约定的破阵时间尚早。田忌略一思索,为稳妥起见,与辟疆一道再次走向堤顶高台。

田忌登上了望塔,如昨日一样坐进吊篮。

晨曦中,田忌远远望去,见魏军早沿济水滩头布好一阵。田忌仔细审看有顷,发现此阵与昨日所摆又有变异,形如一头Сhā翅的猛虎,虎头伸在滩头,虎尾放在堤后,似乎还在微微摆动。

田忌观察有顷,缓缓下塔,辟疆迎上急问:“田将军,魏军所摆何阵?”

“回禀殿下,”田忌应道,“今日改为虎翼阵了。此阵乃上古阵法,传为轩辕帝大战蚩尤时所布,世人知者不多。这厮三日连摆三阵,倒还有些手段。”

“哦?”辟疆惊道,“既是如此,何以破之?”

田忌笑道:“殿下放心,这些都是花架子。微臣既识此阵,自有破解。”转向参军,“传令,三军成龙腾阵,龙口迎虎头,听鼓声涉渡!”

参将答应一声,转身传令。不一会儿,齐国攻阵的四万大军、千乘战车已呈龙腾阵势列于济水滩头。

看到卯时已至,田忌抱拳辞别辟疆道:“微臣先驱破阵,待捉住庞涓,攻占黄池之后,再来迎接殿下!”

辟疆回礼道:“祝大将军马到功成!”

田忌跳上战车,拔出宝剑,朝前一挥,济水北岸立时鼓声大作,四万大军在数里宽的河面上呈龙腾阵涉入水中。一时间,济水河中千军万马,浪花飞溅,气势恢弘。

眼看齐军将要涉至河漕,魏营军阵非但未朝滩头推进,反而由滩头后退三百步。田忌正自纳闷,前番下战书的军尉再次驰至岸边,冲田忌鼓舌叫道:“齐人听好,大将军有令,大魏武卒乃仁义之师,不袭半渡之旅,尔等尽可安心涉渡,待阵成后决战!”

这是对齐人的公然蔑视。

田忌大怒,纵马催车,率先朝对岸冲去。众将看到,个个奋勇,人人争先,不消一刻工夫,先锋部队就已涉过济水,仍依龙腾阵在滩头列好,龙口直对魏阵的虎头。

魏军再次后退百步,为齐人空出更多的滩头。待齐三军渡毕,阵势列成,双方同时开始击鼓。

一通鼓毕,两军主将依据先礼后兵的惯例,各驱战车驰至阵前,距一箭地停下。

庞涓打一揖道:“在下庞涓见过田大将军!”

田忌抱拳略还一礼,枪尖指向魏军阵势:“庞将军所摆之阵形同儿戏,何敢向本将叫阵?”

庞涓再揖一礼:“庞涓有言在先,大将军只要识出此阵,庞涓即刻束手受缚,听凭大将军处置。”

田忌爆出一声长笑:“庞将军好不知趣!此为虎翼阵,本是齐地小儿之戏,有何难哉!”

听到“虎翼阵”三字,庞涓哈哈大笑,朝后略一摆手,魏军阵中立时旌旗飞舞,阵角迅速移动,两只虎翼消失,虎头缩回,整个是不伦不类,不知是何阵势。

看到新阵已成,庞涓再朝田忌拱手道:“大将军怕是看错了,此阵不叫虎翼阵。因与方才稍有变化,庞涓许大将军观阵一刻。若是大将军能在一刻之内识破本阵,庞涓依旧如约受缚,听凭大将军处置。”

庞涓说完,拨转马头,驱车竟回本阵,在阵前推出一只沙漏,开始计时。田忌怒火上攻,却也发作不得,只好拨马回阵,登上一辆特制的高车,居高临下,审视魏阵,果见此阵十分怪异,依他见识,全然不知。

田忌正在苦心冥想,计时已到。

庞涓驱车冲到阵前,朝田忌抱拳道:“田大将军,一刻已过,可识吾阵否?”

田忌以善阵闻名天下,此时却在两军阵前,当着双方将士之面,连一个无名之辈所布之阵也识不出,顿觉颜面尽失,又羞又急,虽是尴尬,却也不失名将风范,驱车上前,略略抱拳道:“此阵怪异,在下不识,请问庞将军所布何阵?”

庞涓回揖一礼:“此阵乃吴起将军亲自布置,大将军不识,也是自然。”

“吴起将军亲自布置?”田忌一下子怔了,沉思良久,抬头望向庞涓,“庞将军休要骗我。吴起将军已死多年,如何能成此阵?再说,但凡吴起将军所布之阵,在下无所不晓,只不曾见过此阵。”

“哈哈哈哈,”庞涓长笑数声,“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大将军不知之事,岂只这个?吴起将军梦中授我兵书,传我奇阵,大将军如何能知?”

田忌暗自吃惊,也是好奇心起,略顿一顿,抱拳问道,“请问庞将军,此是何阵?”

庞涓又是一声长笑,笑毕方道:“此阵名曰王八屎溺阵,专以活擒田大将军!”

原来,庞涓真也是个­精­怪,推知田忌善识阵势,灵机一动,想起在鬼谷中张仪串通苏秦戏弄他时所画的怪图,计上心来,依样摆出。至于屎溺这一灵感,完全出自他在寻找兵书时从树洞里摸到的那堆野猪屎。

这一个王八孵卵的阵图原是张仪的恶作剧,根本就是涂鸦之作,田忌哪里识得?庞涓当场说破阵名,连自己也忍俊不禁,像个顽皮孩子似的狂笑数声,拨马转回本阵。

田忌哪里肯受这般羞辱,脸­色­紫红,仗剑怒道:“庞涓竖子,你——看本将如何擒你!”转对鼓手,“击鼓!”

鼓声大震,齐军发声喊,势如潮水般掩杀过去。魏军武卒似乎经不住如此冲撞,纷纷退避。数万齐军卷入魏阵,如入无人之境。

田忌昂首挺枪,催动将士奋勇冲杀。数万大军眼看就要冲上河堤,忽见沿堤槐林中升起团团白雾,烽烟冲天。时下东南风正盛,风吹雾动,疾速飘来。见到白雾,正在溃退的魏人急从袖中摸出丝纱罩于头顶,脸朝下伏在地上。齐军正自纳闷,白雾已至,顷刻间就将整个河滩笼罩。田忌猛觉两眼刺疼,方知中计,急令退兵,已是迟了。一时间,兵士揉眼,战马悲鸣,数万大军整个成了盲人瞎马,在滩头乱冲乱撞。

白雾刚刚飘过,魏人鼓声大作,正在溃退的武卒转身杀来。齐兵已无招架之力,不战自乱。千乘战车、数千战马、数万步卒堆挤在宽仅二里许的河滩上,你拥我堵,自相践踏,死伤不计其数。

就在此时,又有一阵恶臭随风飘来。齐人尚未明白是何缘由,但见漫天屎溺从天而降,浇得他们一身一脸。这些屎溺均被魏卒搅成糨糊状,又臭又滑腻,一旦粘在手上,连枪也拿捏不稳。许多军士更因视物不清而撞入魏营,或遭斩杀,或缴械投降。

魏军将士却是杀声震天,越战越勇。田忌惊惧交加,顾不得眼睛刺疼,跳下战车夺路而走,未走几步,惨叫一声,跌入一个深坑。

坑中臭气冲天,净是屎溺。田忌长叹一声,举剑欲自戕,却被伏在坑沿的范梢伸钩打落。紧接着,魏军众卒齐伸钩手钩牢甲衣,将田忌拖上坑沿,不由分说,拿绳索绑了个结实。

看到一身屎溺、两眼迷离、被五花大绑起来的田忌,众军士兴高采烈,齐声喊道:“范将军活擒田忌喽!范将军活擒田忌喽!”

听到喊声,齐军越发惊乱,眼睛未受伤害的拼力护着迷眼的急朝济水退却。对岸齐军远远望到形势不利,迅即下水接应。一时间,济水两岸,齐军就如两大群戏水的鸭子一般扑扑通通跳入河中。

见齐兵下水,魏兵非但不追,反而设法将仍在岸上找不到北的散兵赶入河中。因河水不深,齐兵在水中一阵狂奔。逃有一程,看到魏人并不追赶,兵士们也自松弛下来,急不可待地泡入水中,或洗眼睛,或洗屎溺,或洗创伤。一时间,宽宽的水面上人影晃动,清清的河水里满是屎尿和血污。

众将士在水中一边洗涮,一边大骂魏人手段下作,胜之不武。他们或吵或嚷,或骂或咒,谁也没有注意从上游一泻而下的哗哗水声。等到有人看到滚滚扑来的洪峰时,一切都已迟了。在上游三十里处遭到截流两日的济水一朝决坝,势如奔牛,顷刻间就已涨满半槽。可怜数万齐兵再遭此劫,在一丈多深的大水中乱踢乱蹬。不消半炷香辰光,济水下游十几里长的河面上,但见浮尸具具,惨不忍睹。

洪水刚一退下,魏国武卒就急不可待地冲下河滩,涉过济水,全力追击溃敌。众人正在追得起劲,突然听到鸣金声。魏军退回,诸将不解,纷纷纵马驰至庞涓处,大声问道:“我等正欲活擒田辟疆,大将军为何鸣金?”

庞涓笑道:“大魏武卒是仁义之师,怎能赶尽杀绝呢?”

众将却是笑不起来,只将两眼不无疑惑地直视庞涓。

庞涓敛起笑容,对张猛道:“张将军,你领兵五千打扫战场,清点俘获!”转对参军,“传令各部,人不解甲,马不卸鞍,偃旗息鼓,兵发朝歌!”

众将瞬间明白鸣金原委,无不振奋,齐声叫道:“末将得令!”

话音落处,三军将士调转马头,风驰电掣般朝宿胥口方向席卷而去。

三日之后,在魏都大梁的王宫正殿里,司徒朱威手捧两份战报,朗声奏道:“启奏陛下,大将军庞涓于黄池大捷,斩首一万一千五百,溺毙两万五千三百,生俘一万三千二百十人,活擒齐将田忌,走齐太子田辟疆,余众仓皇溃逃;朝歌大捷,斩首一万三千六百,俘敌六千一百五十,走赵相奉阳君,余众仓皇溃逃。秦、韩两国犯境之敌,皆闻风惊退!”

朱威刚一奏完,魏惠王就将拳头“咚”的一声猛砸于几案:“好!寡人胸中这口闷气,总算吐出来了。朱爱卿!”

“微臣在!”

“为大将军修筑彰功台,举国庆贺三日,大赦天下!”

“微臣领旨!”

旬日之后,庞涓凯旋,魏惠王效迎三十里,邀庞涓共登王辇,大梁民众夹道迎接,人山人海,直将庞涓簇拥至新近落成的庆功台前。

台前,鼓乐喧天。魏惠王端坐于台,庞涓偕三军众将行至台前,叩道:“末将叩见陛下,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魏惠王看着威风凛凛的庞涓,不无满意地抬手道:“爱卿平身!”

庞涓朗声道:“谢陛下!”

“大将军听旨!”

“末将在!”

“大将军力挽狂澜,力退强敌,功盖日月,赏黄金五百,锦缎百匹,奴仆五十名!”

“谢陛下隆恩!”

魏惠王审视一眼立功受赏名单:“其余将士,寡人准允大将军所请,转批相府,依军功大小,各有封赏!”

众将军叩首:“谢陛下隆恩!”

魏惠王再次颁旨:“上卿陈轸陷害忠良,草菅人命,其罪当诛。鉴于此贼已畏罪潜逃,为正法纪,准允司徒所奏,诛灭陈轸全家,凌迟其家宰戚光、护院丁三,没收陈轸所有家财,上交国库,府邸转赏大将军庞涓!”

庞涓叩道:“谢陛下隆恩!”

当夜,庞涓来到刑狱,走进那间关押过他和孙宾的死牢,看到戚光、丁三各戴枷锁,­色­如死灰。

庞涓扫一眼戚光,冷笑一声:“嘿,这不是戚爷吗?”

戚光平素仗着陈轸的势耀武扬威,此时沦入这步境地,知道生路已断。然而,奴才就是奴才,看到庞涓,明知求也无用,戚光仍是两膝一软,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自打耳光:“庞大将军,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庞涓冷冷地望着他,等他打得累了,这才说道:“再打呀,你是该死!”

戚光急了,向前爬几步,跪在庞涓脚下:“大将军,大人不记小人过,您大人大量,高抬贵手,饶过小人吧,小人愿为大将军做牛做马,以报再生之恩!”

庞涓­阴­阳怪气地长叹一声:“唉,真没想到啊,时过境迁,连戚爷也肯跪地求饶,啧啧啧!”转对白虎,“白兄弟,戚爷既然下跪了,庞某就不能不赏面子。凌迟那日,脖颈以上的三百刀不要刮了,留他一个圄囵脑袋,免得祭我阿大时,吓坏他老人家!”

戚光颓然倒地。

庞涓冷笑一声,一脚将他踢到墙角,目光望向丁三:“姓丁的,人家戚爷都下跪了,你为何不跪?”

因有戚光的前例,丁三知道求也无用,­干­脆充了汉子,硬住脖子叫道:“姓庞的,今日落你手里,丁爷就没有打算活着出去。要杀就杀,何必废话?”

庞涓点点头,冷冷说道:“说出这句话,还算你有种!”转对白虎,“白兄弟,这是一条汉子,骨头硬,皮厚,将戚爷脖颈之上的三百刀转到他身上。三千六百刀外加三百刀,共是三千九百刀。记住,刮完之后再剜心,剜心时,他的心一定要跳,在下要他的心活祭先父!”

田辟疆领着残兵败将溃入齐境,不无狼狈地逃回临淄。

正在进膳的齐威王惊闻噩耗,将一口米饭噎在嗓眼里,憋得满脸紫红。辟疆急前一步,又是捶胸,又是敲背,见威王仍然缓不过气来,急得跪地大哭。

太医闻讯赶来,一阵急救,方使威王缓过气来,顺口吐道:“庞……涓……”

辟疆上前正欲搀扶威王,却被他一把推开。威王顾不上龙体安康,急急走回宫中。相国邹忌、上大夫田婴等几个朝中重臣早已闻讯赶到宫外,站在那儿候旨觐见。

威王果然宣召。几人叩见,威王神­色­诡秘地望着他们,大半日竟无一言出口。邹忌等无法起身,只得五体投地,两臀朝天,与威王对耗。

门外的光影移动尺许,威王终于长叹一声,颓然说道:“唉,寡人十多年的心血,就这般毁于一旦!”

听到此话,邹忌他们哪里还敢吭声,只将ρi股翘得更高,大气也不敢出。

威王摆了摆手:“诸位爱卿,你们……起来吧。”

几人这才谢过恩,惶惶起身,缓步走至各自的几案前坐下,将目光一齐投向威王。

威王环视众臣一眼,再叹一声,缓缓说道:“今日惨败,过在寡人。”

邹忌奏道:“微臣以为,黄池之败,过不在陛下,过在田将军一人。田将军自恃天下名将,小胜数战后骄傲轻敌,方招此辱。”

威王又叹一声:“事已至此,过错在谁都是一样。诸位爱卿——”

众臣齐道:“微臣在!”

“你们议议,为今之计,如何方好?”

众臣面面相觑。

“陛下,”邹忌奏道,“微臣以为,既有开头,就该有个结束。我军虽败,国势却无大伤,仓廪仍然充盈,再征大军十万亦非难事。反观魏国,连年征战,早已油尽灯枯,仅凭庞涓一人之力,终是螳臂当车。依微臣之计,陛下可再发大军,另择良将,与魏一决雌雄!”

“陛下不可!”上大夫田婴急道,“纵观整个过程,庞涓设计­精­细,用兵奇诡,并在大胜之后,放我溃兵不追,转而长途袭赵,致使奉阳君猝不及防,险些遭擒。庞涓用兵能至此境,断非平庸之辈!”

齐威王长吸一气,重重点头:“爱卿所言甚是。今日观之,庞涓才是世间大宝,田忌不是此人对手。为今之计,爱卿可有良策?”

田婴接道:“回禀陛下,魏军新胜,士气正炽,我军士气一时却难恢复。依微臣之意,我当以退为进,示弱求和,恳请魏王放回田将军及被俘将士。魏王一向托大,陛下若肯示弱,他或会答应。”

齐威王转向辟疆:“上大夫要寡人示弱求人,疆儿意下如何?”

田辟疆应道:“儿臣以为,上大夫言之有理,请父王圣裁!”

齐威王不再说话,闭目有顷,以手按住几案,吃力地站起。内臣急走过去搀上,扶他走向宫殿一侧的偏门。众臣看到,赶忙起身跪下,叩送威王。辟疆注意到,威王一下子老了,每一步都显得沉重。

就在没入偏门时,威王回过头来,两眼望向田婴:“准卿所奏。具体如何,你办去吧。”

田婴叩道:“微臣领旨。”

齐威王诏命齐国上大夫田婴为特派使臣,出使魏国求和。田婴携带数箱金银珠玉和齐国边境十邑的版图、户籍等,马不停蹄地赶往大梁,在驿馆住下,稍事休息后,驱车拜访大将军府。

庞涓已于数日前搬入新府,也就是陈轸的上卿府。在戚光的苦心营造下,内里可谓是极尽奢华,里面亭台楼阁、堂榭厅室、塘池园林、花鸟虫鱼等应有尽有,庞涓要做的不过是将大门外面的上卿府匾额换为“大将军府”而已。

田婴赶到时,庞涓正在宗祠里祭奠亡父。田婴二话不说,当即从门人处讨来麻服穿上,要舍人引他前往宗祠。

祭坛上并排列着三只青铜托盘,左边盘中盛着戚光脑袋,右边盘中放着丁三心脏。两样祭品均是午时行刑时,由庞涓亲手割下来的。唯独中间一盘空无一物。

在田婴走进宗祠时,祠中仍是人影晃动,丧乐声声,祭礼已近尾声。

田婴素衣麻服,在坛前叩拜。

田婴祭拜已毕,庞涓过来与田婴见礼,邀他至几前坐下。田婴望着祭坛,指着中间的空盘:“请问大将军,中间一盘为何空置?”

庞涓应道:“上大夫有所不知,此盘是在下特意留给陈轸那厮的。前番在下忙于战事,被那厮走脱,下次他就没有这么走运了。”

田婴佯装不知,顺口问道:“听闻陈上卿与大将军有隙,看来不是谣传。”

“岂止是有隙?”庞涓咬牙道,“是杀父之仇!仲尼曰,‘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陈轸那厮无论跑到天涯海角,在下也必揪他回来,血祭先父!”略顿一顿,似有所悟地望着田婴,“上大夫此来寒舍,不会只为询问这个的吧?”

田婴点头:“此地不是说话之处,能否借大将军一寸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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