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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鬼谷子的局 > 第三章琅琊台论剑,张仪的无间道

第三章琅琊台论剑,张仪的无间道

张仪出门,在院中转悠。那二人一如既往,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张仪走至大门,见到仍然有人把守,­干­脆踅回院中,径去后花园里,在林荫道上来回踱步。二人见了,也就远远站在能够看到他的地方。

张仪一边踱步,一边将近日来的前后经过细细回想一遍,越想越觉得自己荒唐。最紧要的是对不住荆生。荆生如此仗义,在陉山救出自己不说,更是悉心照料,助他康复。这且不说,他已看出,­肉­铺里并不缺少账房,必是荆生知他囊中窘迫,让他暂做几日账爷,好有借口资助他些盘费。荆生如此待己,自己却是逞能,首日就职即去酗酒,又于酒醉之后,生出此等荒唐事来。唉,照理说,这一家也是大户,香女真也不错,可——如此强拉硬扯,如此不明不白地被人塞入洞房,整个过程丝毫不顾当事人的意愿,纵使常人也难忍受,何况是他张仪?再说,此等事情若是被人传扬出去,再为庞涓所知,还不让他笑掉大牙?苏兄、孙兄若是问起,他又如何解释得清?

张仪越想越是懊悔,长叹一声,将头缓缓靠在一棵树上。如今人为刀俎,自己为鱼­肉­,而这一切又都是自己在醉酒之后“挣”出来的,真叫他哑巴吃黄连,苦在心里。

当然,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关键是眼下。此番赴楚,本欲­干­出一番大业,这还未及展翅,却又被这小女子缠上。若是她一直纠缠不休,此生岂不窝囊?

张仪越想越怕,自忖道:“不!一定要离开此地!”苦思有顷,心底陡然划过一道灵光,“有了!”

心中有了盘算,张仪神清气爽,大步流星地回到他和香女的洞房,一个极是雅致的院落。仆从见他过来,无不鞠躬叫他“姑爷”,他也笑脸相迎,朝他们或点头,或拱手,态度大变。

早有婢女告诉香女,香女急迎出来,揖道:“夫君,您回来了?”

张仪朗声道:“回来了。”

看到张仪与一个时辰前判若两人,香女一怔,旋即笑道:“夫君方才提到此处憋闷,奴家正欲陪伴夫君出去走走,正在收拾呢。”

张仪笑道:“这阵儿不憋闷了。”

“哦?”香女又是一怔,“那……夫君不出去了?”

“老丈既说此地习俗不可分离,在下就不出去了。请问姑娘——”

不待张仪说完,香女即打断他的话,敛神说道:“请夫君莫要再叫奴家‘姑娘’!”

张仪急忙改口,笑道:“是了是了,既然结亲了,就该换个称谓。你说在下该如何称呼你才是?”

香女直勾勾地望着他:“应称娘子!”

“这……”张仪脸上一热,“这个称呼还不习惯,在下一时叫不顺口,就依你昨夜所言,叫你香女吧。”不管香女是否愿意,当下接道,“请问香女,会弈棋否?”

香女摇头,模样甚是窘迫。

“那……”张仪眼珠儿一转,“会弹琴否?”

香女又是摇头,亦愈加尴尬,垂头喃声道:“夫君若是喜欢这些,奴家……奴家日后寻人学去。”

张仪朗声笑道:“学就不必了!琴、棋、诗、画、蚕、纺、织、绣,皆是中原女子闺中所习,在下以为你也会的,这才随便问问。你且说说,你喜欢什么?”

香女略一迟疑:“剑。”

“哦,”张仪似也来劲了,“爱剑好哇,在下也曾是个剑痴。”

“真的?”香女又惊又喜,急忙跪下,闭眼对天暗祷几句,转对张仪,“没想到夫君也是爱剑之人!”

张仪笑道:“你没想到的事情多着呢。”

香女极是叹服,点头道:“夫君说的是。夫君是神人,这个奴家早就看出来了。”

“哦?”张仪心里一怔,随口问道,“你看出什么来了?”

香女扑哧一笑:“奴家什么都看出来了。”抽出身上宝剑,递给张仪,“不说这个,夫君,你说你也会剑,我们这就耍耍。”

张仪心头咯噔一下,也不好再说什么,接过剑,掂在手中闪了几闪,递还香女:“此为女子之剑,大丈夫焉可耍之?”

香女又是一笑,示意婢女。婢女跑回房中,取出一剑。香女接过,双手呈予张仪:“夫君,此柄当是丈夫之剑。”

张仪接过,抽出一看,但见剑气逼人,伸手一弹,铮然作响,知是剑中绝品,上等吴钩,脱口赞道:“好一柄吴钩!”

香女喜道:“夫君果是知剑。几年前,阿爹花巨资聘请吴地最好的剑师铸出这对雌雄双剑,均可削铁如泥,吹发立断,堪比­干­将、莫邪!奴家取一柄雌剑,这柄雄剑,是阿爹特意为夫君备下的!”

张仪脸上一热,旋即笑道:“呵呵呵,好剑当有好耍,在下舞给你看!”

张仪扎下架势,略一运气,舞出一路他自幼学会的剑法。

香女看有一时,笑道:“夫君,你的这路剑法,是从何处学来的?”

张仪收住剑,望着香女:“怎么,不好看么?”

“夫君这剑,好看是好看,却是中看不中用。”

“你且舞来,待在下看看!”

香女将雌剑舞出一路,果是攻势凌厉,剑气逼人。

张仪早有疑问,趁势问道:“此剑舞得极是怪异,敢问是何剑法?”

“家传剑法,奴家自幼习之。”

“家传剑法?”张仪问道,“敢问是何剑法?”

“这……”香女迟疑有顷,“夫君实在要问,奴家也只得说明。此剑名唤公孙剑法,招招夺命,尤其适合近战。”

“公孙剑法?”张仪思忖有顷,摇头道,“在下未曾听说。不过,剑为近战之器,无论何种套路,只要适合近战,俱是上等剑术。敢问香女,你这家传剑术,可否教示在下?”

香女喜道:“这个自然。奴家既为夫君之人,这路剑法自也属于夫君!”摆出架势,“来,夫君,你我可习公孙夫妻剑,一旦练成,双剑合璧,威力无穷!”

张仪略怔一下,旋即笑道:“好好好,就练此剑吧!”

张仪拿稳剑,摆开架式。香女走前几步,手把手将他纠正一番,二人就在院中一招一式,你来我往,真还习练起来,从上午一直练到下午。香女教得尽心,张仪练得用心,及至天黑时分,竟能初步领悟公孙剑法­精­要,舞得也是有模有样了。

天­色­黑定,二人洗浴已毕,熄灯睡去。张仪躺到榻上,换上里衣,自取一套被褥盖了。香女愣怔半晌,见张仪如此,欲说什么,终是娇羞,也取一套被褥盖了。

许是习剑太累,二人躺下不久,各入梦乡。

及至三更,张仪睁开眼睛,细听香女呼吸均匀,知她睡得正熟。将手碰她,也浑然不觉。张仪窃喜,悄悄起来,翻身下榻,取过深衣穿上,走至门边。

细听门外,并无任何声响。张仪悄悄拔下门闩,稍一用力,门竟开了。张仪大喜,自忖今日这番功夫没有白费,那位长者必是以为他已回心转意,对他不再设防了。

张仪掩上房门,蹑手蹑脚地走至榻边,再观香女,见她仍在熟睡,鼻中发出轻微而又悦耳的小小鼾声。张仪朝她深鞠一躬,算是别过,转身再至门边,打开房门,再从外面将门扣死。

张仪摸出洞房,到外面一看,四周悄无声息,天上残月朦胧。张仪隐于暗处,朝光亮处扔了一个石块,见无任何反应,知是没有设防,心中大喜,快速摸至他早已看准的一处偏门,拉开门闩,蹿出门去。

出门之后,张仪先是一溜小跑,后是撒腿狂奔,不一会儿,就已拐过几处街道,看看身后,仍无一人追来。

张仪放下心来,隐入暗处,思忖有顷,看准方位,悄悄摸回自己住处,伸手敲门。

张仪连敲数声,里面传出喊声:“谁呀?”

张仪听出是男仆的声音,又敲几下,压低声音:“快开门,是我!”

男仆走过来,打开房门,见是张仪,惊道:“帐——”

不及他喊出来,张仪就已伸手捂住他的嘴巴,闪身进来,顺手掩上房门,嘘道:“别出声,快,屋里去!”

二人摸进屋中。男仆欲点油灯,被张仪止住。男仆见他如此这般,只好压低声音:“前日不见账爷回来,小的正自着急,胖伙计跑来说,账爷擂台取胜,喜结姻亲,已被公孙氏招为姑爷了。小的听闻此信,当真为账爷高兴,不想账爷半夜三更——”

张仪陡然想起香女传他的公孙剑法,摆手止住他:“莫说这个了,账爷问你,公孙氏是何人?”

男仆怔道:“账爷已是他家姑爷,如何连这个也不知道?”

张仪沉声责道:“若是知道,账爷问你何用?”

男仆忙道:“小的知错。回禀账爷,公孙氏是巨商大贾,宛、叶诸地无人不知。”

“晓得了。”张仪点下头,顺口又问,“荆掌柜在吗?”

“小的不知。听人说,掌柜这几日出远门了。”

“这……”张仪怔道,“这可如何是好?”

“账爷,您有何事,尽可吩咐小的。”

“好吧,”张仪也是急了,“账爷明晨要出城去,你可有办法?”

男仆笑道:“账爷贵为公孙家姑爷,想去何处,何人敢阻?”

张仪眼珠儿一转:“实话告诉你吧,账爷在公孙家闯下大祸,姑爷此番是做不成了。账爷此来,是想逃出一条命去,本想求荆掌柜帮忙,不想他——”长叹一声,“唉,不想他竟出远门了,这可如何是好?”

男仆敛神沉思有顷,抬头说道:“账爷放心,掌柜有恩于小的,今要小的侍奉账爷,账爷有难,小的纵使粉身碎骨,也与账爷同当!”

张仪极是感动,拱手道:“在下先谢过了!”

“账爷要谢,就谢掌柜吧!”男仆二话不说,拿出一套衣服,“明日账爷穿上这个,扮作车夫,晨起时,小的用掌柜的马车送你出城。守门军卒若是盘查,小的就说去接掌柜,那些军卒大多识得掌柜的轺车,必不起疑。”

“如此甚好!”

张仪当下收拾行李,脱下身上衣服,将男仆拿出的车夫服饰换上,又将自己原来的衣服塞进包裹,躺在榻上小睡一时,天已大亮,遂与男仆驱车径至城门。守城的查过,挥手放行。

出城走有一程,张仪拿出包裹,换过自己的服饰,朝男仆揖道:“在下谢你了。”

男仆依旧说道:“账爷要谢,就谢掌柜吧!”

“你说的是!”张仪连连点头,“待荆掌柜回来,烦请代谢一声,就说魏人张仪记住他的恩情,来日加倍奉还!”

“小人一定捎到。”男仆稍作迟疑,问道,“敢问账爷,要是掌柜回来,问起账爷去向,小的如何回答?”

“你可告诉掌柜,就说账爷此去越地了。”

“越地?”男仆惊道,“越地远在数千里之外,账爷仅凭两腿,可要走到何年何月?”

“唉,”张仪长叹一声,“能有什么办法呢?在下既已沦落至此,走到何时,就算何时了。”

“账爷,”男仆垂头又想一阵,决然说道,“这样吧,掌柜这辆车子,你自拿去,待掌柜回来,小的将此事禀报予他。小的眼力虽笨,却也看得出来,掌柜对账爷甚是看重,知道车子是账爷借去,想必不会生气。”

张仪连连摇头:“这事如何能成?”

男仆劝道:“账爷不必在意。小的跟随掌柜多年,知他不重金钱,唯重情义。看账爷这样,必不会久居人下,待哪日有所发达,账爷若是仍能记起今日车马之赠,不忘掌柜就是。”

“也罢,”张仪点头道,“此车可算在下暂时借用,掌柜之情,他日必报!”

男仆又从袋里摸出几十块铜币:“小的贫寒,没有钱财,这点布币是小的口中省下来的,账爷若不嫌弃,也请带上,权作途中饭资。”

张仪接过铜币,握住男仆之手,用力一捏,赞道:“真是义仆!好,这些铜币,在下收了!”

男仆朝张仪揖道:“账爷,时辰不早了,趁天气晴好,赶路要紧!”

张仪朝男仆回揖一礼,跳上车子,扬鞭而去。

张仪快马加鞭,急驰半日,于午时左右赶至舞阳。

舞阳已被魏军夺占,为防楚人,魏兵关闭四门,盘查极严。张仪听闻此事,绕过城门,正东而去,沿汝水南岸的官道直奔上蔡。

驱驰二十余里,张仪感到肚中饥饿,再看那马,也似疲累。他放慢车速,两眼瞄向路边,走不多时,望见前面有一客栈。张仪大喜,催马过去。闻得车马声响,早有小厮迎出,接过马缰,将车赶入后院马厩。

张仪大步跨入店内,打眼一看,店中并无他人,只有一位头戴毡帽的白衣后生席坐几前,显然也是食客。

张仪饿极了,寻个席位坐下,冲柜台边的小二朗声叫道:“小二,来客人喽!”

小二瞧他一眼,动也未动。

张仪一则摆脱了危机,二则又有饭吃,心情正好,不以为意地又冲小二大声叫道:“小二,听好了,来四碟小菜,一坛老酒——”话刚出口,似又想起什么,急急改口,“不不不,老酒不要了。若再喝醉,不定又会惹出何事!”

此言一出,前面几前的白衣后生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张仪听见,朝对方微微一笑,拱手道:“小伙子,你莫要嘲笑,若有种气,你就过来,在下与你一人一坛,管叫你服服帖帖!”

白衣后生原本侧身坐着,听完此话,­干­脆斜给他一个背脊。恰在此时,一阵微风吹过,张仪突然嗅到一股熟悉的幽香,深吸数下,自语道:“咦,真是怪了,此地缘何也有那种香味?”抠抠鼻子,“嗯,想是这鼻子受惊了!”

那后生听得真切,扑哧又是一笑。

张仪叫道:“小兄弟,甭再笑了,扭过来,在下与你唠唠!”

白衣后生依旧丝纹未动,也不睬他。张仪被晾在这儿,正欲发话,小二从里面出来,端着满满一托盘菜肴,一碟又一碟地摆在后生几案上,转身离去。

张仪肚中正饥,嗅到香味,咽口唾沫,见小二复提一坛老酒,再次走到后生跟前,将坛子放下,摆好两只酒爵,撕开坛口封条,斟满酒,返身复站于柜台边上。

又候一时,张仪见小二依旧不动,真正急了,大声叫道:“小二,快上菜来!”

小二依旧站在那儿,呆呆地望着他,似是没有听见。

张仪急了,震几大叫:“小二,聋了吗?快上菜来!”

小二依旧没有反应。

张仪正自震怒,白衣后生将头上帽子朝下拉了一拉,端起酒爵,轻声说道:“这位仁兄,还是省点力气吧,小二是聋子,听不到。”

张仪急道:“那……掌柜呢?”

“掌柜出去了。”

小二是个聋子,掌柜又不在店中,看这样子,自己的菜肴一时半晌难以做出。欲待离去,一路上不知何处才有客栈,加之肚中实在饥饿难耐。

张仪正自无奈,那后生道:“仁兄若不介意,在下请你小酌一爵如何?”

张仪瞧瞧后生几案上的满桌菜肴和老酒,眼珠儿一转,呵呵笑道:“小兄弟,你一人点下这么多菜,想也吃不完。这样吧,这案酒菜,钱由我出,算是我请你的!”

张仪这样说着,心里有了底气,起身径走过来,在后生对面大大咧咧地并膝坐下,端起早已倒满的酒爵:“来来来,小兄弟,在下请你了!”

那后生亦端起酒爵,抬起头来,望着他微微一笑:“仁兄请!”

张仪举起的酒爵刹那间悬在空中,表情如同凝结一般,因为坐在他对面的不是别人,竟是女扮男装的香女!

好半天,张仪终于结巴出来:“是……是你!”

香女火一样的目光直盯着他,小嘴一噘,改用女声道:“就凭你身上那几块铜币,”扑哧一笑,将酒爵缓缓举至­唇­边,“还是奴家请你吧。夫君,­干­!”

张仪哪里­干­得下去,手中的酒爵“啪”的一声掉落于地。

香女从地上拣起酒爵,倒酒冲了冲,再次斟满,双手递予张仪:“夫君,来,奴家敬你。”

张仪总算缓过神来,盯住她问道:“你……你怎么到这儿的?”

香女笑道:“阿爹说过,按照楚地习惯,大婚之时,夫妻在三日之内,须臾不可分离。夫君与奴家大婚未过三日,夫君远行,奴家焉敢不从?”

张仪惊道:“这么说来,你……你一直跟在身后?”

香女摇头道:“不是身后,是身前!”

“身前?”张仪更是诧异,“这……这怎么可能呢?”

香女微微一笑:“奴家只知不可与夫君有须臾分离,至于身后身前,夫君何必较真?”

“唉,”张仪长叹一声,举起酒爵,“说的也是。来来来,在下服了。­干­!”

二人喝过几爵,匆匆填饱肚子,香女招手,早有仆从套上一辆驷马大车候于店外。二人跳上车去,御手也不问话,催马扬鞭,疾驰而去。

走有一程,马车拐向南去,及至天晚,驰入一片山地,但见道路崎岖,峰回路转,只无一处人烟。

张仪眼望车窗外面,越看越是惊异,抬头问道:“香女,你……这是去哪儿?”

“去夫君想去的地方。”

张仪揶揄她道:“你知在下欲去何处吗?”

香女又是一笑:“夫君欲去越地,说确切一点,夫君欲去琅琊,是吗?”

张仪大惊:“你怎么知道?”

香女又是一笑:“奴家非但知道夫君欲去越地,还知道夫君欲见越王,­干­一番人生大业!”

张仪沉思有顷,缓缓问道:“是在下酒后所言吗?”

香女摇摇头,淡淡笑道:“夫君,新婚那夜,你要奴家知你心事,知你为何而喜,为何而悲。奴家今日知了,夫君却又妄加猜测。”

张仪一怔,抬头望着香女,实是惶惑,一字一顿:“香女,在下问你,你究竟是何人,从实说来?”

香女扑哧一笑,歪头望着张仪,反问他道:“你是奴家夫君,你说奴家能是何人?”

张仪张口结舌,正自无奈,马车已转入一条空谷,一阵疾驰之后,来到一处山寨。早有人打开寨门,马车直驰而入,在一处庞大的院门前停下。

香女率先跳下车子,望着惊疑不定的张仪:“夫君,天­色­已晚,请于此处留宿一夜,明日再走不迟。”

张仪四处一望,怔道:“此是何处?”

“夫君下来就知道了。”

张仪跳下车子,举目四顾,在昏暗的天光映衬下,隐约看到院门的匾额上写着“嵖岈山吴王寨”几字,正自思忖,香女过来,挽上他的胳膊:“夫君,请!”

张仪别无选择,只好跟香女走进院门。连过几道门坎,二人步入一进院子,但见里面灯火辉煌,院中竖枪般站着二十几个汉子。

张仪不无狐疑地跟着香女步入大厅,一进厅门,不禁目瞪口呆,因为坐在几前主位的不是别人,正是香女的阿爹!

香女跪下叩道:“香女叩见阿爹!”

长者点点头,和蔼地望着张仪。

香女扯他一把,张仪回过神来,两手一拱,揖道:“晚生见过老丈!”

长者微微一笑,伸手道:“贤婿请坐!”

张仪拱手谢过,走至一边客位,席地坐下。香女紧跟过去,跪坐他旁边。

长者望一眼张仪:“听说贤婿欲至越地,有何大事,能否言于老朽?”

张仪看看长者,再看一眼香女,心中忖道,眼下看来,若是不说实话,断难脱身。再说,此老既以女儿嫁我,必也无心加害于我。

这样想定,张仪拱手揖道:“晚生姓张名仪,魏国人氏,师从云梦山鬼谷先生。近日出山,是想游说越王,促使他成就一桩大业!”

长者呵呵笑道:“小女眼光不错,贤婿果然胸怀大志。只是……老朽有一惑,尚需请教贤婿。”

“老丈请讲,晚生知无不言。”

“鬼谷先生大名,老朽早有耳闻。贤婿既为鬼谷先生高徒,自当辅佐天下英主,为何却要明珠投暗,远去蛮夷之邦,游说一个不识时务的越王呢?”

张仪迟疑一下,欲言又止。

长者挥手,除香女之外,众皆退出。

长者望向张仪,缓缓说道:“这儿没有外人,贤婿只管讲来。”

张仪陡然想到方才看到的吴王寨几字,忖知长者必与吴国有关,而吴早已灭国,想必不会对他有所阻碍,决定托出实情,拱手道:“晚生以为,未来天下,或归于楚,或归于秦,必成一统。仪虽不才,有志辅助楚王成此帝业。就楚国眼下而言,心腹之患,当是越人。越人自吞吴之后,盘踞东部沿海,渐成势力。越人以大山、沼泽为屏障,以大海为背依,神出鬼没,屡屡侵扰楚地,防不胜防,除之不易。越患不除,楚必后方不稳。后方不稳,北图中原之心必懈,大业难成。仪去越地,实欲诱虎出山,一举除之!”

听闻此言,长者两眼放光,但又迅速闭上,两手因过分激动而微微颤抖。香女也是激动万分,摸过张仪之手,用力捏住。许是香女用力过大,疼得张仪差一点叫出声来。香女觉出,心疼不已,忙又轻轻搓揉。

张仪无法摆脱,正自窘迫,长者已经镇定下来,朝他微微点头,含笑说道:“贤婿所言,高屋建瓴,切中实际,确为天下大才。老朽仍有一问求教贤婿。”

“老丈请讲。”

“此行既为诱虎出山,贤婿可知此虎?”

“这……”张仪一时语塞,竟是怔了。

长者又道:“贤婿此去,当是与虎谋皮。既要与虎谋,贤婿自要知晓此虎,知它来自何处,长于何方,年龄几何,是胖是瘦,是刚是柔,齿有几颗,齿长几许,爪有几多,爪长几许,威于何处,弱于何方——”顿住话头,目视张仪。

张仪大吃一惊,因长者所言,竟与鬼谷先生近日所授的揣摩之术暗合。近几日来,他的­精­力大多耗在招亲一事上,如何谋越,正是他的下一步盘算。见长者目光仍在紧紧盯他,张仪似有所动,揖道:“听老丈言语,想必知晓此虎了!”

“是的,”长者点头,“老朽与此虎的确有些瓜葛,观他多时了。贤婿此去谋他,老朽或能施以援手。”

“太好了!”张仪连连拱手,“晚生烦请老丈指点!”

张仪的兴致完全被长者调动起来,正欲倾身以听,长者却扭头看看滴漏,拱手道:“夜已深了,贤婿昨夜没有睡好,今又奔波一日,鞍马劳顿,想必累了,早点歇息吧!”言讫,缓缓起身,走向内室。

张仪一怔,只好起身揖道:“晚生恭送老丈!”

看到长者退出,外面立即有人进来,侍候张仪、香女用餐,洗浴。

是夜,张仪一则太累,二则有太多的谜团待解,再无心思琢磨逃跑之事,早早就与香女进房歇了。

张仪走至榻前,看到锦缎下面,香女玉体横陈,满屋生香,心中大动,踟蹰有顷,仍旧抱过一床缎被,将枕头移至另一端,兀自睡了。

黎明时分,张仪梦到山花烂漫,遍野芬芳,玉蝉儿翩翩走来,二人采花追蝶,嬉戏取乐。玉蝉儿似是热了,脱去身上白纱,在一片草地上躺下。看到玉蝉儿赤身­祼­体,张仪转身闭眼,正欲避开,忽又听到玉蝉儿颤颤的声音:“张士子,你又到哪儿去?”

张仪欲走不能,欲回头不敢,心儿突突狂跳,口中喃道:“我……我……”

玉蝉儿微微笑道:“张士子,不会是嫌弃奴家吧?”

张仪既不敢说话,又不敢睁眼去看,只好紧闭两眼,一步步后退。正退之中,张仪突然感到身上一股暖热,原是玉蝉儿不知何时已贴上身来,在他耳边道:“张士子,你……喜欢蝉儿吗?”

张仪喃喃道:“喜……喜欢!”

“既然喜欢,还等什么?”

张仪再也忍受不住,伸手将玉蝉儿一把抱住,正欲成就好事,玉蝉儿忽地将他一把推开,披上白纱,飘然远去。张仪急了,追前几步,将她紧紧搂住,口中喃喃叫道:“蝉儿……蝉儿……”

正叫之时,梦却醒了。张仪感觉有异,打个惊愣,睁眼看到自己正在紧紧搂抱香女。原来,香女不知何时也搬过枕头,熟睡在他身边。看到自己这副模样,张仪顿觉羞红满面,尴尬不已。许是被他抱得太牢,香女也醒过来,见此情景,脸­色­绯红,一头蹭进他的怀里,喃声颤道:“夫君——”

张仪欲再抽回胳膊,竟然发现,自己的肢体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了。

春宵苦短。

翌日晨起,张仪、香女顾自缠绵,竟是起得迟了。洗漱刚毕,二人就被传至厅堂。长者端坐几前,似已候得久了。

张仪、香女急步趋前。香女一脸甜蜜,跪地叩道:“香女叩见阿爹!”扯一把张仪。

张仪迟疑一下,跪地叩道:“晚生张仪叩见老丈!”

长者微微一笑,伸手道:“贤婿请坐!”

二人坐下,长者两眼盯视张仪,甚久,点点头,缓缓说道:“贤婿昨晚言及天下大势、此生壮志,老朽叹服。贤婿胸怀天下,为天下而谋楚,为楚而谋越,更令老朽汗颜。”

张仪拱手道:“老丈偏爱,晚生谢了。老丈褒奖之言,晚生愧不敢当。”

长者呵呵笑出几声:“老朽这是爱才,不是偏爱!”话锋一转,直入主题,“贤婿此去谋越,当须先知越人。”

“请老丈教我!”

长者侃侃言道:“勾践灭吴之后,领大兵北上入淮,与晋、齐三战而胜之,周王使人赐勾践胙­肉­,命其为伯(bà,通霸)。勾践屡胜,野心膨胀,欲霸天下,遂兵临泗上,与齐人复战于徐州,大胜之。勾践乘胜追入齐地,大兵攻至临淄,却遭惨败。勾践引兵退据琅琊,以大海为依托,与齐人对峙。勾践本欲复仇,不想却生病身死,越国亦因之势衰。其子与夷引兵南回,传位数世,偏安东南,再无北上争霸之心。诸咎之乱后,越人三弑其君,太子搜不敢为君,躲于丹坑,越人点燃艾蒿薰他,逼他出来做王,是谓越王无颛(zhuān)。无颛为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未过几年,忧惧交加而死,其弟继位,是谓无疆。无疆继位二十二年,励­精­图治,越国大治。数年前,楚大夫贲成因家族琐事得罪昭氏,满门遭诛,贲成奔越。贲成才华横溢,剑术高超,甚受无疆宠爱,用为上将军。贲成得志,自比子胥,欲佐无疆成就大业。无疆自得贲成,野心Ъo起,欲图先王勾践未竟之业,称霸中原——”

听到此处,张仪扑哧一笑:“嗬,这对君臣,一个追比勾践,一个自比子胥,倒也成趣!”略顿一顿,似又想起什么,恍然有悟,“难怪越人陈兵琅琊,原来如此!”

“是的,”长者点头道,“除贲成之外,无疆身边另有二人也很了得,一是伦奇,二是阮应龙。伦奇是越国高士,博古通今,谋事周全,无疆拜他为国师,对他言听计从,大小国策,皆由他出。阮应龙出身于甬东渔家,外号海蛟,极通水­性­,­精­于舟战,无疆拜他为甬东舟师主帅。贲成本欲引越兵伐楚,伦奇、阮应龙却力主伐齐,无疆最终听从二人之见,决定先行伐齐,以践先王之志。贲成拗不过众人,方与越王一道引兵伐齐。”

张仪怦然心动,闭目陷入深思,有顷,抬头问道:“请问老丈,无疆威于何处?”

“无疆与其兄长无颛判若两人。在内,天赋异秉,少有雄心,读书甚多,智勇兼具,知人善任,体恤部众,自继位以来,越人莫不服他。即使贲成、伦奇诸人,也对他深怀敬意,愿意为他效忠。在外,天生神力,­精­通剑术,有万夫不当之勇!”

“他又弱于何处?”

“在内,不识时务;在外,天生剑痴。”

张仪大睁两眼:“请老丈详解!”

长者侃侃言道:“中原已入战国,此人仍做春秋争霸之梦,当是刻舟求剑,不识时务。此人视剑如命,­精­通剑术,痴迷技击。无论何术,一旦入痴,耳目必为所障。”

听至此处,张仪不可置信地望着长者,半晌方道:“老丈所言,晚生叹服。依老丈见识,定是世间高人。晚生冒昧,敢问老丈是何方高士?”

长者笑道:“‘高士’二字,老朽愧不敢当。”缓缓起身,“贤婿若想知晓老朽,请随我来!”言讫,头前走去。

张仪略略一怔,与香女一并起身,紧随于后。

二人跟着长者,左拐右转,不一时,来到一处院落。张仪打眼一看,知是家庙。三人走进庙堂,见堂中摆着一排几案,案上供着一排灵位。张仪的目光一下子落在最中间的灵牌上,上面赫然写着“公孙雄”三字。

看到这个名字,张仪顿有所悟,再目视香女,见她已在牌位前缓缓跪下。

“贤婿,”长者跨前一步,跪于中间,对张仪道,“你也跪下吧!”

张仪怔了下,也走上前,在长者另一侧跪下。三人各拜几拜,长者抬头望着灵位,缓缓说道:“贤婿可知公孙雄否?”

张仪点头应道:“听说过他。当年越王勾践将吴王夫差困于姑苏台,吴国大夫公孙雄­肉­袒膝行,到越王面前为吴王求和。”

“是的,”长者泪水流出,“老朽名叫公孙蛭,牌上之人是老朽先祖。先祖自辱己身,­肉­袒膝行三百丈,鲜血滴染重重石阶,见者莫不泪出。先祖一路跪至越王面前,勾践视而不见,断然不从。先祖不忍再见吴王,径至太湖边上,剖腹自杀。吴王自焚于姑苏台后,先祖长子、次子,就是旁边两位,公孙赞、公孙策,为报国恨家仇,密谋行刺越王,不想越王防护甚密,二人壮志未酬,举家受诛。再边上一位,就是先祖第三子,也即老朽曾祖,闻讯仓皇出逃。曾祖隐姓埋名,以屠狗为业,经营几代,在楚治下产业。及至老朽,几经辗转,寻至此山,秘密营建此寨,招贤纳士,结交豪杰,图谋雪耻复国。只是——几十年来,始终未得机缘。今遇贤婿,实乃苍天有眼呐!”

听闻此话,张仪纳头拜道:“晚生不知前辈是英雄后人,失礼之处,还望恕罪!”

“贤婿莫要自责。老朽不问贤婿是否情愿,即按吴人习俗,强择为婿,已是失礼在先。老朽膝下并无子嗣,唯此一女,名唤公孙燕,|­乳­名燕子,因生来体香,老朽唤她香女,还望贤婿不弃。”

张仪脸上一热,垂下头去。

公孙蛭抬头望向公孙雄的灵位,沉声祷告:“先祖在上,不孝玄孙蛭自知人事,家恨国仇,不敢有一日忘却。之所以夙愿未偿,皆因机缘未到。今得贤婿,又闻贤婿大志,蛭知复国雪耻之日,近在咫尺了!”伸出两手,一手抚摸张仪,一手抚摸香女,“贤婿,香女,来,你们行将图谋大事,在此一并叩拜,祈求列祖列宗护佑你们壮志得酬,夫妻和合!”

言讫,公孙蛭后退一步。香女扯一下张仪,二人互相靠拢,面对一长排灵位,从公孙雄开始,挨个叩拜。

叩拜已毕,公孙蛭又道:“贤婿,请至前厅叙话。”又是头前走去。

三人来到前厅,公孙蛭又在主位坐下。张仪进来,正自迟疑,香女扯他一把,双双跪下。

香女叩道:“香女叩见阿爹!”

张仪亦叩道:“晚生叩见前辈!”

香女以肘顶他,小声道:“叫岳丈!”

张仪脸上一热,再拜三拜,垂头道:“晚生张仪叩见岳……岳丈大人!”

公孙蛭微微一笑:“贤婿请起。”

二人坐下,公孙蛭缓缓说道:“老朽在楚多少经营一些产业。贤婿欲谋大事,老朽别无他物,唯有薄财千金,或对贤婿有用。”

“千金?”张仪不无惊异地望向香女,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公孙蛭却似没有看见,语速依旧不紧不慢:“另有勇士百名,俱习公孙剑法,皆能以一敌百,堪称一流高手,老朽也一并予你。”

张仪陡然想起香女所舞之剑,奇道:“何为公孙剑法?”

“就是同归于尽之术。公孙后人为报国仇,特创此种剑术,伺机刺杀越王。凡习此剑者,俱是死国之士,贤婿即使让他们赴汤履刃,他们也必不眨一眼!”

张仪倒吸一口冷气,拱手揖道:“小婿谢岳丈大人!”

“贤婿不忙致谢,”公孙蛭摆手,“此去越地,另有一人你不可不带。”

张仪急道:“何人?”

公孙蛭微微一笑:“你认识他呢。”轻轻击掌。不一会儿,门外走进一人,张仪抬头一看,顿时目瞪口呆,因为来人不是别个,却是荆生!

荆生走到公孙蛭跟前,跪地三拜:“老奴荆生叩见先生!”

公孙蛭指向张仪:“你的朋友来了。”

荆生转向张仪,亦拜三拜:“荆生叩见姑爷!”

张仪打个惊愣,前面发生的一切,也都在这瞬间明朗过来。

“唉,”回想起这些日来的种种奇遇,张仪长叹一声,不无叹服地朝荆生拱手揖道,“荆掌柜设得好局,一环接一环,环环相扣,在下服了!”

荆生不无尴尬地回一揖道:“荆生若有得罪处,还望姑爷多多包涵。”

张仪摇摇头,拱手再揖:“荆掌柜何来得罪之说?荆掌柜大恩,在下早已铭刻于心,就在昨夜,还在睡梦中念叨如何报恩呢。”

听闻此言,荆生伏身叩道:“姑爷莫要取笑,荆生已知罪了!”

“好了,好了,”公孙蛭呵呵笑出两声,“一切都已过去。荆生,你准备一下,带人跟从姑爷、小燕子前往琅琊,凡事唯听姑爷吩咐。”

“荆生领命!”

“贤婿,”公孙蛭转对张仪,“老朽老了,不堪驱驰。荆生跟从老朽多年,甚是可靠。他虽生长于荆,却是越人,熟悉越国,当可助你一臂之力。”

张仪揖道:“谢岳丈大人!”

眼见越国大军如蝼蚁般越聚越多,琅琊台周围方圆十几里处,几乎全是越人营帐,齐威王极是震恐,一面征集各邑守军、苍头约十万众前往南长城一线守防,一面摆驾田忌府,求拜田忌挂帅出征。

自蒙羞于庞涓之后,田忌颜面尽失,辞去一切军职,赋闲在家,日日种菜钓鱼。齐威王苦求多时,田忌只是不肯,最终表示他可出任副将,但须太子辟疆做主将,上大夫田婴负责辎重,齐威王当下准允。

田忌刚一上任,主将辟疆、上大夫田婴就急不可待地陪他巡视长城防务。

初春的海边,乍暖还寒。离琅琊山不远处,高约数丈、宽约丈许的齐长城自此向西,绵延一百余里,每隔一丈,就有一个垛口,每个垛口后面各伏五名齐兵。

烽火台上,一个军尉正引十几个兵士在一个垛口上赶装机械连弩。连弩刚刚装好,众人正自测试,主将辟疆、副将田忌、上大夫田婴及几位参将巡视过来。军尉瞥见,忙领众军卒跪候于一侧。辟疆等在烽火台上停下脚步,田忌看到连弩,走前一步,转问军尉:“此弩可发矢多少?”

军尉应道:“回禀将军,此弩可连发十矢,百步透物!”

田忌走近连弩,细审一番,回身从一个兵卒手中取出一只盾牌,递给军尉,手指墙下一百步处:“将此盾牌Сhā于一百步处,试试此弩!”

军尉接过盾牌,交给一名兵士。兵士系条绳索,飞身下墙,将盾牌Сhā于田忌所指之地。军尉见那个兵士寻处躲了,指挥­操­弩兵士将连弩装满长矢,瞄准盾牌,只听嗖嗖一连十响,十矢于眨眼间先后­射­出,唯一矢脱靶,余下九矢尽扎于盾牌之上。兵士急跑过去,取过盾牌,吊上墙城。田忌接过,观那盾牌,竟如刺猬一般,九块利箭均是没矢而入。

众人无不惊叹。

辟疆连连点头,转对身边参将:“好!吩咐工匠赶造连弩,每一垛口可配连弩一只,利矢二百支!”

田婴亦道:“嗯,越人­精­于技击,勇蛮敢死,因而袒胸露臂,少有盔甲。我有强弓劲弩,据守长城,居高临下,以逸待劳,纵使他有千军万马,也是枉死!”

参将应道:“末将遵命!”

田忌微微一笑,转对辟疆:“殿下,越人未必这么傻,人人光膀挺胸,等候我们­射­死!”

辟疆、田婴俱是一怔。

田忌望着不远处的琅琊,缓缓说道:“据微臣所知,越人真正厉害的是其舟师。舟师游弋于大海之上,可随时随处登陆。如果我们只在此处守备,就与守株待兔一般无二。”手指大海,“我东临大海,海岸绵长,越人舟师若是船载陆师由他处登陆,而我却将重兵空守于此,越人岂不长驱直入?”

辟疆、田婴闻言大惊,面面相觑。

田忌又道:“越人不比三晋,皆勇蛮善战,轻生乐死,极难对付。昔日勾践三战晋师,三败之,天下震恐,周室送胙,勾践遂霸天下。后来勾践伐我失利,霸业受阻,齐、越芥蒂由此而始。勾践盛怒之下移都琅琊,欲雪此耻。不想天不假年,勾践因病归天,越势方衰。无疆总结勾践失利教训,近年来大力扩建甬东水师,目的唯有一个,就是由海路伐我。据微臣所知,无疆此番伐我,共引大军二十一万,其中甬东水师就占十万!”略顿一顿,“越人若是水陆并进,我将陷入一场苦战,防不胜防啊。”

辟疆震惊:“若是如此,如何是好?”

田忌摇摇头,半晌方道:“眼下尚无良策,唯有奏报陛下,诏告臣民,各城邑协防,全民皆战,并于沿海紧要处设置哨探,越人从哪儿登陆,就从哪儿截击!”

“这……”辟疆急道,“要是这么打仗,岂不是让他们耗垮了吗?”

田忌点头道:“这也正是微臣忧虑之处!不过,我是在家门口耗,越人是在海上耗,不定谁先耗垮呢!”

琅琊半岛状如Gui头,紧靠齐国南长城脚下。百年之前,越王勾践伐齐失利,引兵东下,屯大兵于Gui头,在此兴建陪都,名唤琅琊,另迁越人十万移居于此,准备伐齐。齐公不敢怠慢,亦引大兵数万与他对垒,并在琅琊城北三十里处构筑长城。勾践大业未成身先死,几任越王图谋伐齐复仇,均将此城定为越国正都。诸咎之乱后,越势大衰,都城南移会稽,此处重新沦为陪都,日渐没落,直至无疆继位。

经过十几年治理,无疆看到国势日强,复将都城回迁琅琊,借助Gui头的突起地势,用巨石修筑一个高三十二仞、周边各五百仞的巨型方台,名之曰琅琊台。此台落成之后,无疆甚是喜爱,旋即从琅琊宫中搬出,日夜住在台上,早晚俯瞰大海,听风声涛声,观潮起潮落。与他朝夕相伴的,除去几名如夫人、宫娥之外,就是数十名超一流的剑士。

这日上午,与往常一样,越王无疆端坐于能够俯瞰大海的击剑厅中,观摩众剑士击剑。陪坐的是国师伦奇、上将军贲成、上大夫吕棕三位重臣。

最先上场的是位黑衣剑士。他走到台上,摆出一个姿势。音乐声起,黑衣剑士缓缓舞动手中宝剑。音乐由慢而快,剑士手中的宝剑亦由慢而快,不一时,但见剑光,不见人影。众人齐声喝彩。

黑衣剑士舞完一曲,亮相。

无疆缓缓鼓掌:“好好好,舞得好啊!”眼睛瞄向众剑士,“诸位剑士,谁可胜之?”

话音刚落,一名蓝衣剑士应声而出。

二人见过礼,摆势互绕几圈,各显手段,你一招,我一式,乒乒乓乓,叮叮当当,杀得不可开交。两人斗有数十回合,蓝衣剑士寻个破绽,一剑刺中黑衣剑士胸部,黑衣剑士连一声惨叫也未发出,一个翻身,倒地而死。

蓝衣剑士作势亮相,众剑士齐出一声喝彩,无疆震几大叫:“好剑,好剑!”

伦奇摆手,候于一侧的几名军卒跑步过去,将黑衣剑士的尸体拖走,另有兵士拿过拖把,将地上的污血擦净。

无疆又望一眼众剑士:“谁可胜之?”

一名皂衣剑士应声而出,只三回合,就将蓝衣剑士刺倒于地。一番更大的喝彩之后,蓝衣剑士被拖走,皂衣剑士得胜亮相。接着挑战的是紫衣剑士,不过两回合,竟被皂衣剑士削断拿剑的胳膊。紫衣剑士用左手拾起宝剑,大叫一声,Сhā入自己腹部,倒地而死。

皂衣剑士连胜二人,再次摆势亮相。

又有一名青衣剑士忽地站起,正欲出战,无疆却是看得兴起,抽出宝剑,用手指略弹几弹,呵呵笑出几声。

众剑士知道越王要出战了,无不面面相觑。皂衣剑士跪于地上,朝无疆连拜三拜。无疆将剑Сhā回鞘中,缓缓站起,抬手示意,但听嗖嗖两声,他身后飘出两位侍服美女,于眨眼间脱去王袍,摘下王冠,现出一身紧身剑服。

越王微微一笑,撩腿迈入厅中,大手一挥,乐手再次奏起剑乐。

越王走至皂衣剑士前面:“壮士请起!”

皂衣剑士再拜谢过,起身拿剑,摆出姿势。

无疆扭头转向众剑士,连点三人,面对那位青衣剑士,笑道:“来来来,还有你们三人,都上来,寡人陪你们练练!”

三位剑士不敢怠慢,一齐站起身来,朝越王连拜数拜,各自抽剑。

无疆笑道:“你们四人,就一起上吧!”

四人围着无疆,开始转圈。无疆两眼眯起,手按剑柄,目光微闭,两脚微微移动,在音乐奏至酣畅之处时,陡然出剑,但见白光几闪,只听嘭嘭嚓嚓几声,四只宝剑全被削断,四位剑士却是安然无恙。

音乐戛然而止。众剑士惊异之余,无不喝彩。

四剑士纳地拜道:“谢大王剑下留情!”

无疆哈哈大笑,亲手将四人扶起:“壮士请起!”走回几案,转对候立于侧的司剑吏,“四位壮士各赏三十金,其他壮士各赏十金!”略顿一下,“方才三位殉身剑士,仍循常例,以烈士之礼厚葬,有家室者抚恤五十金,免三十年赋役!”

众剑士正在叩地谢恩,一名军尉急奔上台,跪地叩道:“报,阮将军觐见!”

无疆大喜,急道:“快请!”转对众剑士,“你们退下!”

众剑士拜退。

不一会儿,一身戎装的甬东舟师主帅阮应龙跨步登台,走至无疆跟前叩道:“末将叩见大王!”

无疆笑眯眯地望着他,手指旁边席位:“阮将军免礼!请坐!”

阮应龙走至席前,并膝坐下。

无疆笑道:“寡人候你多日了。几时到的?”

“末将刚到。”

“这么说来,舟师全到齐了?”

“回禀大王,”阮应龙点头道,“大越舟师全到齐了,共有战船千二百艘,其中可载五百将士的大船百艘,可载二百将士的中船二百艘,可载百人的小船五百艘,余为粮草船只。”

“好!”无疆扫众臣一眼,“诸位爱卿,陆师、舟师全到齐了,如何伐齐,还请诸位议一议!”略顿一下,眼睛瞄向上将军贲成,“上将军,你是主将,可先说说!”

“回禀大王,”贲成拱手道,“微臣以为,我可兵分三路,一路正面佯攻长城,吸引齐军注意;另一路借道鲁境,沿泰山南侧秘密西Сhā,绕过平­阴­长城,从长城背后由西而东,夹击齐军;另一路为舟师,从海路进攻,也绕过长城,由安陵附近浅滩登陆,由东向西夹击齐军,将齐三军分割包围于长城一线,迫其投降!”

“很好,”无疆点点头,转向阮应龙,“阮将军,你是副将,也说说!”

阮应龙拱手说道:“回禀大王,末将以为,对付齐人,当以舟师为主,陆师为辅!”

“哦?”无疆身体前倾,“请爱卿详言!”

阮应龙侃侃言道:“齐有长城,居高临下,易守难攻,且有重兵设防,是以末将赞成贲将军所言,以佯攻为主。我舟师雄霸天下,齐几无舟师可与我战,而海岸绵长,防不胜防。大王请看,”随手抓起一根木枝,在地上简单画出东莱半岛的海岸线,手指渤海湾,“我舟师只要绕过东莱半岛,直Сhā这儿,就是莱州湾,在济水湾登陆,不消一日功夫,就可直Сhā临淄。齐军大部分在南长城一线与我陆师对峙,临淄必虚,我以实捣虚,战必胜!”

无疆两眼凝视阮应龙画出的图案,重重点头:“嗯,爱卿所言有理。”望向伦奇、上大夫吕棕,沉思有顷,“贲爱卿主张以陆师为主,舟师为辅,兵分三路,前后夹击齐长城,歼灭齐军主力;阮爱卿主张以舟师为主,陆师为辅,由海路直逼临淄,使齐人防不胜防。两位爱卿意下如何?”

吕棕拱手应道:“近百年来,齐赖以拒我的正是这道长城。微臣赞同贲将军所言,南北夹攻,使长城形同虚设。长城一旦无存,齐欲不降,难矣!”

无疆转向伦奇:“国师意下如何?”

“回禀大王,”伦奇应道,“老臣以为,阮将军所言扬我所长,攻敌所短,当是制齐上策!”

无疆闭目沉思有顷,抬头说道:“好,就依阮将军所言!”扫一眼众臣,“诸位听旨!”

众臣皆出席叩道:“微臣候旨!”

无疆朗声说道:“寡人意决,此番伐齐,贲爱卿、阮爱卿兵分两路,以舟师十万为主攻,沿海路直取临淄;陆师十一万为辅攻,南北合击,包剿长城,击垮齐军主力,报先王徐州之辱!”

众臣齐道:“微臣领旨!”

无疆望向伦奇:“老爱卿,依你之见,何日起兵为宜?”

伦奇屈指略略一算:“三日后起兵为宜!”

无疆点头道:“好,就这样定下,自今日算起,第四日辰时起兵!”

“大王,微臣以为不可!”阮应龙急道。

无疆望向阮应龙:“请爱卿详言!”

“微臣夜观天象,三日之后海上必起大风,不宜出航!”

“这……”无疆眉头一怔,“以爱卿之言,何日可以出航?”

“旬日之后。”

“好,”无疆大手一挥,“就这么定了,旬日之后,待大风起过,大军祭旗伐齐!”略顿一下,“诸位爱卿,分头备战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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