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卿慢走!”
看到惠施退出房门,魏惠王转对庞涓道:“贤婿为何叹息?”
庞涓又出一声长叹:“唉,儿臣遇到一件天大的难事,苦思数日,仍旧无法决断,是以叹息。”
“哦?”魏惠王怔道,“爱卿也有难决之事,倒是奇了!来来来,你且说说,何事使你如此为难?”
“唉,”庞涓再叹一声,“父王,此事儿臣真还不能说!”
魏惠王思忖一时,点头道:“若是不能说,爱卿不说也就是了。”
庞涓低下头去,过一会儿,又抬头道:“可这事儿关系重大,儿臣也不能不说。”
魏惠王若有所悟,身子前倾:“爱卿,难道是莲儿她——”
庞涓摇头。
魏惠王又思一时:“莫不是卬儿又惹事了?”
庞涓再次摇头,离席跪下,叩首于地,涕泪交流:“父王……父王莫……莫逼儿臣了!”
见庞涓如此伤悲,魏惠王感到此事非同小可,且一定不是国事,大是震惊,站起身子,走到庞涓身前,伸手拉他起来,安慰他道:“贤婿切莫这样,纵使天塌下来,也由寡人顶着!”
庞涓只是不起,越发哭得伤悲。魏惠王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弯下身子,轻拍他的肩膀,竭力安慰。庞涓又哭一阵,总算止住。
魏惠王伸手再拉,庞涓起身,以袖抹泪,一边哽咽,一边在席位上坐下。
魏惠王亦坐下来,望着庞涓,神情凝重:“贤婿,只管说吧,寡人抗得住!”
庞涓再抹一把泪水,缓缓说道:“父王,儿臣左思右想,忠、义不能两全,直到今日午时,方才拿定主意,决定禀报父王!”
“嗯,”魏惠王连连点头,“贤婿说的是,寡人与你,在外是君臣,在内是翁婿,关起门来,美丑也好,吉凶也罢,没有什么不可说的!”
庞涓点头,从袖中摸出一小捆精致的竹简,呈予魏惠王:“父王请看!”
魏惠王接过竹简,逐字阅读,眉头越皱越紧。有顷,魏惠王将之放于几上,久久凝视它,似不相信这是真的:“贤婿,此书何处得之?”
“自黄池大败齐人之后,儿臣唯恐齐人报复,对齐防有一手,在齐魏边境暗布哨探。不久前,他们发现一人行动诡异,拦住盘查,得到此书。”
魏惠王急问:“那人何在?”
“那人见事情败露,又逃脱无路,急切间抽剑自刎。此书是从棉衣夹层中搜出来的。”
“嗯,”魏惠王若有所思,“寡人想起来了,当初贤婿曾说起过孙膑有志于齐,寡人不以为意,不想今日应了。”忽又停住话头,似乎想起什么,眉头皱起,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庞涓,“此事似有不对之处,栗平在卫地楚丘,此人既为栗平送信,理应至卫才是,为何越过卫境,赶往齐国边境?”
庞涓早有应对:“儿臣也是不知,想必此人另有图谋。”
魏惠王再入深思,有顷,点头道:“嗯,寡人有点明白了。”
“父王明示!”
“必是孙膑托那人至齐报信,因内容重大,故未成书,使其暗诵于心。那人见事败露,唯恐累及孙膑,故先自刎。”
“父王圣明!”庞涓应道,“若照此说,信中所写倒是小事,因而那人顾不上了。”
“唉,”魏惠王连连点头,长叹一声,“这个孙膑,寡人观其忠厚,视其有才,对其甚是器重,待其如同亲子。不想此人仍旧记挂前仇,另生异志,图谋不轨。还有这个卫侯,也真可恶。寡人称王,他一股劲儿作对。齐公称王,今日连宋公也称王了,他却连个屁也不放一声!前番征他,有齐人作梗。如今没这后台了,寡人保留他的宗祠,已是便宜他了。不想他却不思报答,反而使人挖寡人墙角!唉,世间人心,实在捉摸不透!”
庞涓知道木已成舟,再次跪下,泣道:“父王,尽管孙膑犯下谋逆大罪,按法当诛九族,儿臣仍要冒死为他求情。无论如何,孙膑与儿臣牢狱结义,同窗共读,生死情深,孙膑又是因为儿臣的举荐才至此地。儿臣恳请父王网开一面,放孙膑一条生路!”
“唉,”魏惠王再叹一声,“孙膑能得贤婿为友,真是他的造化。依贤婿之见,寡人该当如何处置孙膑?”
“父王,仅凭一封寻常书信,许会冤枉孙兄。依儿臣之意,父王可假作不知,寻机探其口风,观察孙兄。儿臣也留个心眼,暗中监视。若是真的有人栽赃陷害,父王当为孙膑洗刷冤情,还他一个公道。孙膑感念父王,必定竭心尽力。万一孙膑真生不臣之心,届时证据确凿,父王纵使责罚,想他也是无话可说。”
“嗯,”魏惠王连连点头,“贤婿所言在情在理,寡人依了!”稍作停顿,招来毗人,“你去告诉惠相国,提亲之事,暂搁几日!”
“臣领旨!”
庞涓回到府中,招来庞葱,不无沉重地说:“葱弟,出大事了!”
庞葱神色大凛:“是何大事?”
“方才陛下急召大哥,说孙兄记恨当年平阳家仇,欲图不轨!”
庞葱大惊,思忖有顷,小声说道:“大哥与孙兄有结义之情,孙兄出事,岂不是拖累大哥了?”
“唉,”庞涓轻叹一声,“大哥寻你来,说的也是这个!大哥好不容易混到今日,若是真的被孙兄拖累,岂不冤死?”
庞葱急道:“对对对,大哥应该与他彻底绝交!”
庞涓白他一眼,责道:“孙兄刚一有难,大哥这就绝交,叫外人如何看待大哥?”
“那——依大哥之见,该当如何?”
“唉,”庞涓又叹一声,“弃友是不义,帮友是不忠,眼下大哥又能如何?”略顿一顿,“大哥思来想去,忠、义若是不能两全,舍义而取忠;家国若是不能两顾,舍家而取国。陛下待大哥没个说的,若是孙兄果有复仇之心,大哥也……也只有舍义而取忠了!”
“大哥说的是!”庞葱抬头道,“让葱做什么,大哥尽管吩咐!”
“你看这样如何,”庞涓望着庞葱,“孙兄为人实在,陛下说他谋逆,大哥未必全信。不过,无风不起浪,陛下既有此说,想必获有实证。你可派人盯牢孙膑,看他在干些什么。若是孙兄果有谋逆之举,你可寻得实证,禀报大哥。若是没有,大哥也好在陛下面前解释几句,为孙兄洗刷冤情。”
“葱弟遵命!”
为了提携太子,魏惠王将朝中一应杂事尽交太子申处置。朱威将秦使欲通关贸的文书直接呈送太子申,太子申看过,要上卿府暂先拟个奏章,再交陛下定夺。朱威走后,太子申将秦国文书塞进袖中,正欲出门,恰好遇到瑞梅公主又来赏梅。
得知太子欲去监军府,瑞梅脸色微红,从袖中摸出一块丝绢,一把塞入太子申手中:“烦请大哥将此丝绢呈予孙将军。”不及太子应话,即以长袖掩面,转身径投梅园去了。
太子申缓缓打开丝绢,审看几眼,转望瑞梅仓皇远去的背影,轻叹道:“唉,孙膑能得梅妹,真是造化!”
太子申收起丝绢,驱车直驰孙膑府中,在客厅里叙有一时,从袖中摸出秦国文书递予孙膑。孙膑看过,抬头望向太子:“殿下之意如何?”
太子申微微皱眉:“秦人绝对不是为通关而来。前次樗里疾来,公孙衍奔秦。今日此人复来,不知又会生出什么事端?父王要魏申主政,是否准允秦人,魏申心中实在无底,此来是想问问将军,当以何策应之?”
孙膑思索一时,拱手应道:“回禀殿下,微臣以为,秦、魏恩怨,俱成往事,重要的是眼下。常言道,货通有无,礼尚往来。秦人此来通关,若是诚意,我当允准。若是另有图谋,兵来将挡,我也不必惧他。”
“嗯,”太子申长出一口气,“得将军此话,魏申心中有数了。魏申这就禀报父王,准允与秦人通关。”略顿一下,又从袖中摸出一块丝绢,递予孙膑,“方才梅妹再来赏梅,托魏申将此丝绢呈予将军。”
孙膑双手接过,展开一看,上面绣着一枝红梅,旁绣小诗一首:
〖淡淡一枝梅,
守在冰雪中。
但待知梅人,
两意化春风。〗
孙膑手捧丝绢,竟是怔在那儿。
“孙将军,”太子申望着他,意味深长,“此为梅妹亲手所绣!”
孙膑似从愣怔中猛醒过来,叩拜于地:“微臣何德何能,怎能承受公主如此厚爱?”
“孙将军请起!”太子申伸手将他扶起,“梅妹品性高洁,自幼执拗,誓愿非知己不嫁。今日得遇将军,梅妹心自许之。”
“这——”
“孙将军放心,”太子申微微笑道,“梅妹的心事,父王已知。父王甚是疼爱梅妹,特托惠相国保媒。相国也已答应,不日将至将军府中提亲。将军若有心事,尽可诉于魏申,一切自有魏申处置。”
“回禀殿下,”孙膑泣道,“微臣并无心事。只是——公主本是千金之躯,微臣却资质浅愚,公主下嫁微臣,岂不误了?”
“孙将军之心,魏申已知。将军若无心事,可有信物回赠梅妹,魏申愿为代劳。”
孙膑略思片刻,走进书房,寻出几片竹简,提笔写道:
〖春有牡丹,花之富也;夏有白莲,花之贵也;秋有黄菊,花之隐也;冬有红梅,花之藏也。富为花之衣,贵为花之冠,隐为花之情,藏为花之心。膑何德何能,敢望花之心哉!〗
孙膑写毕,细细审过,将竹简双手呈予太子申,跪下叩道:“微臣并无贵物,只有两行文字,烦请殿下转呈公主!”
太子申将竹简纳入袖中,起身道:“魏申告辞!”
孙膑送至门口,拱手道:“殿下慢走!”
孙膑目送太子申远去,转身刚要回府,一骑径至府门,在孙膑身边翻身下马。孙膑回身一看,却是宫吏。
宫吏叩拜于地:“孙监军,陛下有请!”
孙膑回府换过礼服,随宫吏前往宫中,在御书房中叩见魏王。见过大礼,惠王招呼孙膑落席,微微笑道:“寡人今日烦闷,特召爱卿来,随便聊聊。”
孙膑揖道:“敢问陛下何事烦闷?”
“也没什么,”魏惠王呵呵笑道,“方才打盹,梦到乌云遮日,寡人以为不祥,是以烦闷。不过,这一阵儿寡人已想明白了,乌云遮日不过是白日之梦,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孙膑拱手道:“微臣恭贺陛下了!”
魏惠王眯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视孙膑,面前浮出孙膑的密信,耳边也似响起孙膑的声音:“……膑今虽事魏,却心念故土。杀父之仇,膑不敢有一日忘怀……然膑初来魏邦,万事待举,家事尚待徐徐图之……膑欲趁此良机,在魏有所布置,以便至齐之日,膑不至于两手空空……俟时机成熟,膑即寻个机遇,快马东去也……”
眯瞪一阵,魏惠王突然话中有话,缓缓说道:“听闻爱卿是齐人,家庙何在?”
“鄄城。”
魏惠王“哦”了一声:“鄄城离卫境不远嘛。”
“是的,鄄城离阳晋、马陵甚近,西行百里,就是魏境了。”
怪道庞爱卿所言送信之人欲至齐地,原来如此。魏惠王恍然悟到这个,连点几下头道:“嗯,寡人明白了!”
孙膑多少有些惊讶:“敢问陛下明白何事?”
魏惠王哈哈笑道:“寡人明白一件大事!”
孙膑不明所以,一时怔在那儿。魏惠王偷眼观察孙膑,见他脸色果然有异,嘿嘿一笑,又问道:“孙爱卿来此已有数年,寡人还不知道爱卿的令尊是何许人呢?”
听到魏王猛然提及先父,孙膑心头一凛,脸色阴沉,垂头泣道:“回陛下的话,先父是卫国平阳令孙操。”
魏惠王大惊,愣怔半晌,方才说道:“这么说,令尊他……战死于平阳了?”
孙膑泪出,不无沉重地点头。
想到“杀父之仇,膑不敢有一日忘怀”之句,魏惠王长吸一口冷气,又顿半晌,方才干笑一声:“孙爱卿,这些事情,都成过去了。爱卿但有空暇,可回平阳一趟,将先考灵位移回鄄城,也好让他魂归故里。”
孙膑跪地泣拜:“微臣谢陛下隆恩!”
“爱卿请起,”魏惠王的脸上浮出一笑,“天色已迟,爱卿且先回去,寡人择日另召爱卿恳谈!”
孙膑再拜:“微臣告退。”
看到孙膑退出门外,魏惠王又怔一时,从几案下面摸出那封密信,反复验看,脸色渐趋阴沉。
在王宫附近的列国驿馆门前,身着华服的公子华跳下轺车,大步走进秦馆。樗里疾起身迎上一步,急问:“有动静没?”
公子华摇头:“眼下孙、庞关系融洽,几日前尚在一起对弈。昨日魏王约见惠相国,说是要他为孙膑保媒。今日太子申前往孙膑府,之后魏王又召见他,看那样子,想必是这门亲事定了。”
樗里疾皱眉道:“君上说,孙、庞近日必有一争,为何不见动静?难道——”
“依在下之见,”公子华建议,“我们不妨直接求见孙膑。”
“这样也好。”樗里疾点头,“我们要为庞涓创造一点口实!”
翌日晨起,公子华算好朝会散朝时间,驱车直往孙膑府上,递上名帖。孙膑迎出,望着公子华抱拳道:“公子此来,有何见教?”
公子华抱拳还礼道:“在下义兄甚爱对弈,闻将军棋艺高超,甚想与将军手谈,特设棋局,请在下持帖相请,还望将军不吝赐教!”
孙膑将公子华上下打量几眼,又看一眼手中名帖:“请问木先生人在何处?”
“前街望春楼。”
孙膑本是厚道之人,不好推托,思忖有顷,点头道:“好吧,既然木先生如此盛情,在下只好从命了!”
孙膑回府脱掉朝服,换一身寻常服饰穿上,登上公子华的轺车,径至前街望春楼,随公子华登上二楼一间雅室。
刚至门口,一身棋士服的樗里疾已起身迎住,长揖至地:“木雨亏见过孙将军!”
孙膑回揖道:“孙膑见过木先生!”
“孙将军,请!”
“木先生,请!”
二人走进雅室,一刻钟过后,里面传出摆棋落子的声音。
这日晚上,武安君府中,一直尾随孙膑的庞葱走进庞涓书房,将望春楼里发生之事小声禀过。庞涓凝眉沉思有顷,抬头望向庞葱:“你敢肯定那个木先生就是秦使樗里疾?”
庞葱郑重点头:“我问过掌柜了,掌柜说,那间雅室是一个姓木的包了,说是叫什么木雨亏。还有去请孙膑的那位男子,我也使人查过,是秦国副使公子华。”
庞涓起身,在厅中连踱几个来回,轻叹一声,转对庞葱道:“今日看来,孙兄谋逆之事当是真的。唉,孙兄也是,陛下待他不薄,我这个当师弟的对他也是仁至义尽,可他——偏是记恨家仇,定要朝这条死胡同里走,叫大哥如何是好?葱弟,依你之见,下一步大哥该怎么走?”
庞葱略一思忖:“大哥当去禀报陛下,由陛下定夺。”
庞涓又想一时,点头:“就依葱弟!备车!”
庞葱备好车马,庞涓跳上去,直驱魏宫。虽是人定时分,魏惠王仍未休息,坐在御书房里批阅奏章。宫中甚静,候立于侧的毗人远远听到脚步声,急忙走出,见是庞涓,回身禀过魏王,引他觐见。
庞涓拜毕,魏惠王指指旁边的席位,见庞涓坐下,面色阴沉,轻声问道:“贤婿这么晚来,是有大事了?”
“回禀父王,”庞涓拿袖子朝眼上抹了一把,哽咽道,“仍是孙兄之事。”
魏惠王早已有数,缓缓说道:“说吧!”
“眼下看来,孙膑真是有鬼。近几日来,儿臣明察暗访,发现孙膑不仅与齐人勾结,还与秦人暗有接触。”
“哦?”魏惠王惊道,“他与秦人也有瓜葛?”
“是哩。”庞涓点头,“今日后晌,一辆神秘马车将他载至望春楼,孙膑跟随来人走进一个雅间,与一位姓木的先生密谈三个时辰,黄昏时分方才走出。临出门之际,木先生说,‘孙将军棋高一筹,在下佩服。’孙膑应道,‘木先生承让。’木先生又说,‘孙将军每走一手,都是妙着。’孙膑应道,‘孙膑惭愧。’”
“嗯,”魏惠王捋须道,“他们是在对弈。”
“的确是在对弈,”庞涓应道,“关键是与何人对弈。儿臣查明,那个所谓的木先生,不是别人,正是秦国上大夫樗里疾。此人化名木雨亏,正是樗字。还有那个前去接他的人,儿臣也查明了,是秦国副使公子华。”
魏惠王大惊,沉思半晌,方才说道:“这个樗里疾,真还是无事不登门哪!两年前此人来过大梁,说的也是睦邻。结果邻未谋成,公孙衍却被他谋到秦国,做了秦人的大良造。今番此人又来睦邻,难道——”打住话头,陷入沉思。
“父王圣明!”庞涓接道,“儿臣思虑多时了,若是孙膑果有二心,儿臣一定与他割袍断义!”
“唉,”魏惠王轻叹一声,“也怪寡人多事。天以贤婿赐予寡人,寡人却不满足,仍然贪恋孙膑才学。看来,美物不可多得,良材不可贪求。秦得一商鞅,国即大治。寡人已得贤婿,复何求哉?”
庞涓起身叩在地上,涕泣道:“父王如此知涓儿,涓儿纵死万次,又有何憾?”
魏惠王又怔一时,抬眼问道:“依贤婿之见,寡人该当如何处置孙膑?”
“回禀父王,”庞涓早有准备,“若是孙膑心怀二志,父王当应尽早决断。迟误越久,危害越大。儿臣以为,放走此人,就是放虎归山。就涓所知,孙膑如果叛国,断不会奔秦,只会走齐。孙膑才学,当在儿臣之下。齐有孙膑,必报黄池之仇。儿臣倒也不惧孙膑,但要胜他,却也并无十分把握。”
魏惠王脸色渐渐阴沉:“嗯,寡人已知如何处置。明日大朝,贤婿且请回避!”
庞涓叩道:“父王所虑甚是周全,涓儿只在府中称病就是。”
翌日大朝,魏惠王端坐主位,除庞涓之外,文武百官皆立于朝堂之上。魏惠王扫视众臣一眼,朗声问道:“诸位爱卿可有奏本?”
司农、司马、御史等几个朝臣各自禀事,魏惠王逐一回过。因庞涓没来,眼下朝廷里最为紧要的冬训大事,竟是无人禀报。
看到众臣奏毕,朱威跨前一步:“启禀陛下,秦使樗里疾请求开通关贸,通商互利,微臣已经拟出具体纲要,请陛下御批!”将奏本双手呈上。
毗人走过来接过,呈予魏惠王。魏惠王看也不看,将之猛地掷于几上,冷笑一声:“什么开通关贸?既来通商,又何必鬼鬼祟祟,改姓换名呢?”
看到魏惠王突然发怒,众臣皆是一惊,面面相觑。
魏惠王转过头来,目光射向孙膑:“孙爱卿!”
孙膑出列,应道:“微臣在!”
“寡人问你,昨日后晌,你何处去了?”
孙膑略怔一下,缓缓说道:“回禀陛下,微臣前往望春楼去了。”
“嗯,”魏惠王夸张地点头,“所言不错。不过,爱卿一向洁身自好,为何突然前往望春楼那样的地方去呢?”
“这——”孙膑略怔一下,“微臣受人所请,与人对弈。”
魏惠王再次点头:“请问爱卿与何人对弈?”
“木先生。”
“哼!”魏惠王再爆一声冷笑,“此人可叫木雨亏?”
孙膑大是惊愕,点头应道:“是叫木雨亏,陛下如何知道?”
“寡人不仅知道他叫木雨亏,且还知道他的另一个名字!孙爱卿,你难道不知吗?”
孙膑一下子蒙了,不知所措地望着魏惠王。
“好吧,”魏惠王盯住他,缓缓说道,“你既然装作不知,寡人这就告诉你。这个名叫木雨亏的人,就是方才朱爱卿奏报的那个欲来开通关贸的秦国使臣樗里疾!樗者,木雨亏也!”
满朝文武皆吃一惊。惠施、太子、朱威、白虎俱是变了脸色,面面相觑,太子申更是额上汗出,拂袖拭之。
“孙先生,”魏惠王改了称呼,声音发寒,“你能告诉寡人,你与木先生是如何弈棋的吗?”
孙膑埋下头去。此时,无论说什么都是无用。
“孙先生,”魏惠王声色俱厉,“寡人知你有才,对你器重有加,可你呢,恩将仇报,心怀二志,图谋不轨,是何道理?”
“陛下——”孙膑叩拜于地,“膑绝无此心!”
魏惠王从袖中摸出那捆竹简,“啪”的一声掷于孙膑面前,冷笑一声:“哼,既无此心,此为何物?”
孙膑急捡起来,展开读之,目瞪口呆。
“此书可是孙先生所写?”魏惠王不依不饶。
孙膑似也从懵懂中醒过神来,连连叩首:“是……是微臣所写,可……可……不是这样的!”
“哼,”魏惠王再爆一声冷笑,“好一个孙膑,你貌似忠厚,内中狡诈,面对如此铁证,竟然还能抵赖!来人,将此逆贼拿下!”
早有侍卫冲入,一把拿住孙膑。
魏惠王转对白虎:“白司徒听旨!”
白虎应道:“微臣在!”
“即刻查抄逆贼孙膑府门,搜寻证物!”
“微臣遵旨!”
“将逆贼押入死牢,等候发落!”
众侍卫押住孙膑,推向殿外。
孙膑走至门口,扭头大叫:“陛下明察,微臣冤枉啊——”
魏惠王冷笑一声:“退朝!”起身拂袖而去。
许是事发陡然,魏惠王早已走出偏门,惠施、太子申、朱威及众朝臣仍如竖枪一般呆立殿中,竟是没有一人退朝。
最先晃过神来的是朱威。他凝眉有顷,缓缓走至孙膑叩拜之处,从地上拣起魏惠王扔下的物证,细审几眼,纳入袖中。
退朝之后,白虎回至府中,点过数十名捕卒驰至监军府。因孙膑既无家室,又无财物,府中一应物什,皆是魏王所赐,因而不消片刻,就已查抄完毕。一军尉手持几片竹简径走过来:“报,府中并无可疑之物,唯有书信一封,或是证物!”
白虎接过,正是庞涓伪造的栗平书函。
白虎阅之,眉头紧皱,问道:“此书是在何处查到的?”
“回禀司徒,就在书房的几案上摆着。”
“看看去!”
白虎跟着军尉走进书房,军尉指着几案:“就在这张几上!”说着,从白虎手中拿过竹简,依原样摆好。
白虎若有所思,收起书信,刚刚走出书房,一骑急驰而来,竟是庞涓。庞涓跳下坐骑,匆匆走进院中,大声叫道:“司徒大人何在?”
白虎急走出来,不无惊喜:“大哥,小弟正要找你!”
庞涓满脸焦急,一把抓牢白虎之手,大叫道:“告诉大哥,这是怎么回事?”
白虎神色黯然,摇头道:“小弟也是不知。今日大朝,陛下突然宣布孙将军谋逆,叫小弟前来查抄!”
“哦?”庞涓急问,“可查到证据?”
白虎点点头,将查到的书信从袖中拿出,递予庞涓:“这是小弟刚刚查到的书函,陛下那儿还有一封孙将军亲笔书写的回函。”
庞涓细读一遍,跺脚大叫道:“这怎么可能呢?昨日大哥偶感风寒,只此一日没有上朝,竟出此等大事,怎么可能呢?”略顿一顿,转对白虎,“孙兄何在?”
白虎伤感地说:“陛下已将孙兄打入死牢!”
庞涓急道:“白兄弟,他人不敢说,若说孙兄谋逆,大哥绝对不信!孙兄那么实诚之人,怎么可能谋逆呢?”
“嗯,”白虎点头应道,“小弟也有疑惑。孙将军若是存心谋逆,当会将此密函藏于隐蔽之处,不可能明摆在几案上面!”
听到此话,庞涓似也冷静下来,点头道:“嗯,小弟所言在理。无风不起浪,陛下突然雷霆震怒,必有原因。大哥与孙兄之间,不说小弟也是明白。孙兄遭此飞来横祸,匪夷所思!孙兄暂先托付于你,莫使他在狱中受苦。大哥进宫求见陛下,探明原委。小弟亦当细心查访,若是有人栽赃陷害,大哥定不饶他!”
白虎点头道:“大哥放心,此为小弟应做之事。”
庞涓将书信交给白虎:“这个物证,你可收好。大哥这就进宫去。”
白虎接过书信,袖中藏好。
庞涓上马驰有一程,又踅回来,冲白虎叫道:“大哥与孙兄私交过近,陛下或不肯听。你可速去相国府中,若是相国出面,或可救下孙兄一命!”言讫,疾驰而去。
白虎喝令收兵,回至府中思忖一时,驱车赶至相国府。
白虎匆匆走进客堂,远远望到朱威坐在惠施对面,神色焦急地望着惠施。
惠施双目闭合,眼前几案上摆着朱威从地上捡起来的那封书信。白虎本欲说话,看到惠施这样,只好噤声站于一侧。
惠施微微睁开眼睛,望一眼白虎:“白司徒,你可抄到证物?”
白虎从袖中摸出书信,双手呈予惠施:“回相国的话,除此书信之外,监军府中并无可疑之物。”
惠施接过来,扫过一眼,将其缓缓放于几上,与朱威拿过来的书信并列摆在一起,眯眼审视。
“下官查抄时,此书就摆在孙将军书房的几案上,并无一丝儿遮掩。”白虎补充一句。
惠施没有睬他,只是眯眼望着书信,冷不丁问道:“庞将军今日为何没有上朝?”
“回相国的话,”白虎禀道,“方才见到庞将军,他说昨日偶感风寒,今日未能上朝。庞将军正在家中养病,陡闻此事,牵出战马,不及备鞍就赶至孙监军府中,见我正在查抄,他问明情况,急又赶到宫中,向陛下求情去了。”
朱威急问:“庞将军没说什么?”
“庞将军走有一程,又折回来,叫下官来求相国。庞将军说,如果惠相国出面,或可救孙将军一命。”
听闻此言,朱威急忙将头转向惠施。
惠施再闭双目,许久,睁开眼睛,轻叹一声:“老朽救不了他!”
朱威急道:“惠相国,就下官所知,孙将军断不是谋逆之人,此案定有蹊跷,孙将军或是受人陷害了!”
“唉,”惠施摇摇头,再出一声长叹,“天要下雨,老朽如何挡得住?”
与此同时,魏宫御书房里,太子申五体投地,叩拜于地,正在苦求。魏惠王神色黯然,顾自坐于席上,看也不看太子申。
毗人蹑手蹑脚地走进,小声禀道:“陛下,武安君求见!”
魏惠王眼皮不抬,沉声道:“宣!”
庞涓走入,见太子申跪在这里,心中一凛,急步趋前,跪于太子申右侧,叩道:“儿臣叩见父王!”
魏惠王冷冷说道:“庞爱卿,你这么着急赶来,必也是为孙膑求情来的!”
庞涓再拜:“正是!”
魏惠王堵上话口:“此事不必说了!人各有志,孙膑眼高,看不上寡人,看不上魏国,寡人并不怪他。寡人不能容忍的是,此人表面装出君子之样,背后尽行小人之事!什么‘杀父之仇,膑不敢忘却’,什么‘膑已知魏’,什么‘膑欲趁此良机,在魏有所布置……不至于两手空空。’你们听见没?这是赤祼祼的谋逆!寡人早晚想起来,后脊骨都是凉的!”
庞涓叩首道:“父王说的是,只是——”
魏惠王不耐烦地连连摆手:“好了,好了,你们二人谁也不要说了。孙膑一事,寡人自有处置,告退吧!”
看到惠王这个态度,太子申、庞涓知道已无恳求余地,无奈地齐声叩道:“父王保重,儿臣告退!”
从相国府中出来,白虎思忖有顷,驱车再至刑狱,让司刑领他前往死囚牢中看望孙膑。尚未走到,白虎就已望见孙膑身着重铐,席坐于地,两眼闭合,似在冥思。白虎让陪他前来的司刑打开牢门,摆手让他退去。
孙膑听得声响,睁眼见是白虎,拱手道:“孙膑见过白司徒。”
白虎在他对面并膝坐下,拱手还礼,声音略显哽咽:“孙将军,让你受苦了!”
孙膑苦笑一声,竟不说话。
白虎从袖中掏出朱威带出来的书信,摆在孙膑面前:“孙将军,你再看看,此信可是将军亲笔所写?”
“是在下写的,”孙膑细看一遍,“从开头到‘赴身仕魏’,再就是落款。其余部分,让人调换了!”
听孙膑这么一说,白虎急看竹简,细细审过,点头道:“嗯,孙将军所言甚是,穿竹简的绳子,在此果有接头。笔迹虽说很像,但形似神不似,是有不同!”沉思有顷,“孙将军,此信你交予何人了?”
“就是送信之人。他自称是栗将军的侍从,名唤刘清。”
“将军此前见过他否?”
孙膑摇头。
“此人相貌如何?”
“三十来岁,中等个子,眼睛不大,甚是壮硕,对,左腮边有处刀疤。”
“孙将军能否画出此人?”
孙膑点头。
白虎当即出牢,唤人取来笔墨和一块木板,孙膑闭目有顷,用笔描出一个头像。白虎看过,道:“孙将军,暂先委屈你了。待在下查明真相,定还将军一个公道!”
孙膑拱手:“谢司徒了!”
白虎回到司徒府,当即招来几个经验丰富、专事擒拿的捕卒,指着几案上孙膑所画头像,吩咐道:“你们全力查访此人,三十来岁,中等个头,小眼睛,颇为壮实,左腮上有一刀疤。”
众捕卒围拢过来,拿过木板,反复盯视上面的画像。
众捕卒看有一时,白虎问道:“记牢了吗?”
众人点头。
白虎吩咐道:“记牢就好!早晚见到此人,立即捉拿!另外,此事关系重大,任他何人,不得透露半点风声!”
众捕卒再次点头,领命而去。
见众人走远,白虎使人招来府尉,吩咐道:“你马上赶赴卫地楚丘,求见栗将军,问他是否使人送信于孙监军,送信人是否叫刘清。若有此人,带他回来!”
府尉应道:“下官遵命!”
“你亲自去,除栗将军外,对谁也不可讲出半字,十日之内争取回来!”
府尉急急出去。
然而,莫说是十日,纵使三日,魏惠王也未等及。刚过两日,本是小朝,魏惠王却诏令中大夫以上朝臣悉数上朝。
魏惠王不无威严地扫视一眼众臣,目光落在白虎身上:“白司徒!”
白虎跨前奏道:“微臣在!”
“查抄逆贼,可有结果?”
白虎奏道:“微臣奉旨查抄,孙膑府中并无贵重之物,唯有数十金,亦是陛下所赐。”从怀中取出竹简,双手呈上,“微臣另在孙膑书房查到书函一封,就在几案上摆着,请陛下御览!”
毗人接过,双手呈予魏惠王。
魏惠王匆匆一阅,点头道:“眼下看来,孙膑谋逆之事,铁证如山了。白司徒!”
“微臣在!”
“按照大魏律例,谋逆之罪,当处何刑?”
白虎迟疑一下:“当诛杀九族!”
“诛杀九族!”魏惠王阴阴一笑,扫视众人一眼,“诸位爱卿,自孙膑下山,寡人对其甚是器重,聘以上礼,赠以房产,赐以重金,委以大任。孙膑却心念私仇,心怀二志,暗结齐、秦,欲坏寡人社稷!”略顿一下,声色俱厉,“诸位爱卿,身为人臣,忠君为第一职分。孙膑谋逆叛国,十恶之首,罪在不赦。鉴于此贼在魏并无亲人,寡人免诛九族,只判斩刑,明日午时三刻行刑!另外,诏告天下,凡下大夫以上官员,明日午时,皆赴刑场观斩!”
魏惠王话音一落,众臣皆惊。要知道,君上一言,驷马难追。魏惠王一旦判斩,纵使错判,也难翻了。
朱威等臣不约而同地将目光射向惠施,惠施却是双目微闭,似乎没有听见。朱威急了,再将目光投向庞涓。
庞涓跨出,叩拜于地:“陛下,容微臣一言!”
魏惠王眉头微皱,扫他一眼:“爱卿有何话说?”
“陛下,”庞涓泪下如雨,声声哽咽,“孙膑谋逆,罪在不赦。微臣不敢为他求情,但求陛下允准一事,亦赐微臣斩刑!”
庞涓竟然亦求斩刑,倒是大出魏惠王意料。愣怔有顷,魏惠王方道:“庞爱卿为何求刑?”
庞涓泣道:“微臣与孙膑有八拜之交,亲如手足,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陛下若是定要处斩孙膑,微臣有诺在先,不愿独活!”
魏惠王眉头急皱:“庞爱卿,你——”眼睛扫向众臣,正不知如何下台,太子申亦出列跪下:“儿臣恳求父王收回金言,宽赦孙膑!”
朱威等臣见庞涓、太子皆已出面,亦忙纷纷跪下。
魏惠王抬眼一看,朝堂下面,黑压压地跪倒一片,惟惠施一人立于其位,微闭双目,似无所见,大是惊奇,目光转向他:“惠爱卿,你为何不替孙膑求情?”
惠施睁开眼睛,跨前一步,拱手奏道:“回禀陛下,陛下并无诛杀孙膑之心,惠施何必求情?”
“哦?”魏惠王身子趋前,“你怎知寡人不杀孙膑?”
惠施再次回道:“陛下若杀孙膑,前日即可杀之,何必候至今日?再说,陛下向以宽仁治国,礼贤下士,莫说孙膑谋逆之事尚未查实,纵使查实,陛下也断不会如此识浅,先聘后斩,落下杀士之名,使列国士子闻风不敢赴魏。”
惠施说出此话,一是指明斩杀孙膑的严重后果,二是说明此事有待查证,三也为他如何下台搬来梯子。魏惠王眼珠儿一转,扫一眼诸臣,轻叹一声:“唉,知我者,惠子也。诸位爱卿,你们都起来吧!”
庞涓叩道:“微臣代孙兄叩谢陛下不杀之恩!”
众臣亦叩道:“谢陛下宽仁!”
魏惠王朗声说道:“念在众臣求情这个份上,寡人暂且饶过逆贼一命。不过,死罪可饶,活罪难免。此人名字中不是有个‘膑’字吗?寡人此番成全了他,就判此刑!另外,额上黥字,嗯,就黥这个‘膑’字!”转对白虎,“即时行刑,白司徒,监刑去吧!”
白虎再拜,欲进言,魏惠王已是大手一摆:“退朝!”
驿馆里,公子华匆匆走入,急对樗里疾道:“魏王初判孙膑斩刑,后因庞涓、太子申及众臣求情,改判膑刑,面上黥字。”
“膑刑?”樗里疾一怔,“这正合了他的名字!”略顿一下,“由此看来,魏王也是够阴的!”
“阴在何处?”
“列国惯例,刑余之人,不能为仕。孙膑身为武将,此刑等于向列国宣称他是一个废人,同时宣称,如此人才,我既不能用,你们也不可用。”
“庞涓既害孙膑,为何又会冒死为他求情?”
“这正是庞涓的狡诈之处!”樗里疾大加称赞,“太子申、惠相国、朱上卿皆与孙膑交厚,如果处死孙膑,三人必疑庞涓,庞涓以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再说,庞涓与孙膑并无冤仇,害孙膑不过是出于嫉妒。魏王判处膑刑,等于绝了孙膑的仕途,庞涓又何必将事情做绝呢?”
公子华连连点头。
“唉,”樗里疾长叹一声,“如此大才,竟然断送于庞涓之手,着实令人可叹!”
“樗里兄,”公子华目光急切,“趁现在尚未行刑,我们设法劫狱,救他出来?”
“万万不可!”樗里疾连连摇头,“魏王、庞涓已对我起疑,如果劫狱,非但救不出孙子,反倒害了孙子。再说,此事闹不好就会引起邦交争端,刀兵相见。无备而战,君上断不肯为。我们这么做,岂不是为君上添乱?”
“那——”公子华咂下舌头,“下一步该做什么?”
“照会魏人,回国。”樗里疾断然说道,“我们得马上禀明君上,孙膑既已受刑,无论如何,秦国必须留用苏秦!”
“下官这就去办!”
刑狱里,司刑领着庞涓、白虎快步走至孙膑牢房,打开房门,解下孙膑脚铐。
庞涓急趋几步,扑通一声跪于地上,号啕大哭:“孙兄——”
孙膑依然端坐于地,看他一眼,静静地说:“贤弟——”
庞涓泣道:“愚弟……无能啊!”
听到此话,孙膑以为判他极刑,心中一凛,继而更加沉静:“贤弟,不过一死而已。”
白虎跨前一步:“孙膑接旨!”
孙膑翻身跪下,叩道:“罪臣听旨!”
白虎宣道:“陛下口谕,念在众臣求情这个份上,寡人暂且饶过孙膑一命。不过,死罪可饶,活罪难免。此人名字中不是有个‘膑’字吗?寡人此番成全了他,就判此刑!另外,额上黥字,就黥这个‘膑’字!”
听到膑刑二字,孙膑不由自主地打个寒噤,一下子明白先生为何要为他改过一字。想到此为天意,孙膑反而泰然受之,轻叩于地:“罪臣叩谢陛下不杀之恩!”
“孙兄,”庞涓泣道,“是愚弟害了你啊!”
孙膑慢慢抬头,望向庞涓:“贤弟何说此话?”
庞涓叩首于地,泣不成声:“若不是愚弟邀兄至魏,孙兄何有此难?”
孙膑深为感动,伸出两手,慢慢扶起庞涓,长叹一声:“唉,是膑当有此难,与贤弟何干?”将头转向白虎,“白司徒,用刑吧!”
白虎慢慢地跪在地上,叩道:“孙将军,小弟……委屈你了!”
孙膑缓缓闭上眼去。
白虎起身:“来人,带孙膑!”
几名狱卒走入,将孙膑带至刑室。孙膑自己上前,坐在行刑台上,两个刽子手走来,将他的四肢分开绑缚,使膝部以下祼露,拿好刑具,目视白虎。
庞涓看得真切,飞身扑至孙膑身上,悲泣:“孙兄——”
孙膑闭上双眼,沉默好一阵儿,泪水流出:“贤弟,你……出去吧!”
庞涓陡然站起,冲两个刽子手厉声说道:“你……你二人听着,动作要麻利,若是委屈孙将军半点,本将让你们……死无葬身之所!”挥泪大步走出。
刽子手吓得打个哆嗦,再次看向白虎。
白虎转身走向门外,在门口送回一个声音:“行刑!”
一个刽子手拿出早已备好的棉花,塞进孙膑口中,跪下说道:“孙将军,请咬住这个!”
孙膑闭上双目。
庞涓跪在行刑室门外不远处,听到室中传出模糊不清的惨叫声,继而再无声息,庞涓抱头悲泣:“孙兄——”
白虎噙着泪水走至庞涓跟前,在他对面跪下:“大哥——”
庞涓一把抱住白虎,号啕大哭。在场狱卒莫不落泪。
孙膑醒来时,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话,欲活动,动弹不得;欲说话,喊不出声。
过有一时,孙膑的心智越来越清楚,终于听清是庞涓在说话:“你们三人轮流守值,不得离开孙将军半步。若有一丝儿差错,定叫你们脑袋搬家!”
几个仆从唯唯诺诺。
孙膑吃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榻上,室内还生有炭火,温度适宜。庞涓站在榻前,三个仆从跪在地上,两个是男仆,一个是女仆。
孙膑推知,这儿不是刑狱,定是行完刑后,庞涓将他接入他自己的府中了。常言道,患难见知交。自己虽遭飞来横祸,兄弟之情倒也验实了。孙膑知道,按照刑律,谋逆是不赦之罪,自己能保一命,亦必得力于贤弟。如今自己已是刑余之人,换言之,就是一个废物,但贤弟不离不弃不说,又如此这般呵护有加,真正让他感动。
想至此处,孙膑泪水涌出,哽咽道:“贤弟——”
听到声音,庞涓扭身一看,见孙膑已经醒来,趋至榻边跪下,轻轻捉住他的手,一句话不说,只将头埋在榻沿,一声接一声悲泣。
孙膑越发感动,又叫一声:“贤弟!”
庞涓抬起头来,拿袖子擦一把泪眼,哽咽道:“孙兄,太好了,你醒过来,实在太好了!”从榻边几案上端起一碗汤药,拿出汤匙,亲口品尝一下,又舀一匙送至孙膑唇边,“孙兄,来,此药是愚弟托宫中御医开的方子,愚弟亲自调配,弟妹亲手熬煮,已热过三次了,这阵儿刚好温热,请孙兄喝下!”
孙膑的两行泪水顺着眼角缓缓流下,滴落于枕。
(第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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