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宫东宫的正殿里,太子槐不无焦躁地来回踱步。
靳尚站在一边,哈腰低头,两只漂亮的眼珠儿紧紧盯住太子槐的脚后跟,随着他踱步的幅度滴溜溜地来回转动。
太子槐的脚步放缓下来,渐渐顿住,转向靳尚:“陛下正在气头上,你叫本宫如何为他说话?”
“回禀殿下,”靳尚仍旧低垂着头,嘴唇却在微微启动,“无论如何说话,殿下都必须说话,眼下也或许只有殿下能够说话了。”
“本宫为何必须说话?”
“因为昭阳这么陷害张子,只能有两个解释,要么是出于无知,要么是别有用心。”
昭阳显然不是无知之辈,太子槐不假思索,直盯靳尚:“说吧,他是何用心?”
“明里是为令尹之位,暗里是在挑衅殿下。”靳尚直入死|茓。
“挑衅本宫?”太子槐走前一步,逼视靳尚。
“正是。”靳尚稍稍抬头,语气肯定,“张子是殿下请回来的,昭阳心知肚明,仍要设套,臣以为,这就是目无殿下,公然挑衅。”
“他为何要挑衅本宫?”
“为昭氏一门。张子之才高出昭阳不止十倍,这一点不消微臣评说。殿下向与屈氏、景氏族人过往甚密,独与昭氏有隙。昭阳心知肚明,是以怂恿陛下,远遣张子治理越国。景舍过世,令尹之位空缺,昭阳正自得意,却闻张子回来,奉的又是殿下旨意,当作何想?”
太子槐长吸一口气。
“殿下,”靳尚侃侃言道,“于昭阳而言,景舍之位志在必得,张子横Сhā于前,又是殿下举荐,叫昭阳如何不惊惧?昭阳深知,此时不动手除去张子,待殿下承继大统,昭门更无出头之日了,这才背水一战,作亡命之搏。”
“爱卿所言在理,只是——”太子槐又踱几步,眉头凝起,“本宫看过诉讼,几乎无懈可击。”
“是啊,前后观之,这个圈套极是周密,依昭阳之才,断也想不出的。”
“对,对,”太子槐连连点头,“如此周密机算,确非昭阳才力所能为也。爱卿可知是何人所谋?”
“秦国上卿陈轸。”
太子槐大是惊愕,情不自禁地“哦”出一声,两眼紧盯靳尚。
“微臣探知,”靳尚不急不缓,“此人自前年由秦赴郢,就住在昭阳府宅斜对面。臣还探知,昭阳晋献陛下的那个白姬,就是陈轸从秦国带来的。陈轸在府中密养两年,突然于此时献美,其心可疑。”
太子槐再次踱步,有顷,顿住步子:“陈轸与张子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为何要害张子?”
靳尚略略一怔,垂首应道:“臣也不知。不过,以臣推测,张子既是大才,若是见用于楚,必对秦国不利。陈轸既与昭阳相善,理自应为昭阳谋划。可惜如此大才,千里迢迢奔楚,为楚立下盖世奇功,却不明不白地死于暗算,当是楚国之悲。再说,有朝一日山陵崩,殿下执掌大柄,身边若无张子筹策,岂不是个缺憾?”
靳尚利舌如矢,句句中在太子槐心扉。
太子槐再无迟疑,凝眉有顷,抬头问道:“依爱卿之见,本宫该当如何行事?”
“陛下所失,不过是一块宝玉。张子以一人之力,得越地数千里,此功当可抵过。殿下可恳请陛下,求他看在张子灭越这桩功劳上,赦免张子死罪。只要张子留得一命,就有戏文可唱。若是张子死于非命,一切全都没了。”
太子槐又踱几步,眉头一动:“有了!起驾章华台!”
“臣遵旨!”
靳尚备好车驾,扬鞭催马,载太子槐驰向章华台,叩见威王。
威王仍在震怒,但气头已过,态度较昨日明显缓和。
太子槐趋前叩道:“儿臣叩见父王!”
“你是为张仪求情来的吧?”威王开门见山,冷冷问道。
“儿臣不敢,”太子槐再拜,应道,“儿臣以为,和氏璧是我镇宫之宝,张仪竟敢在众目睽睽下将其窃走,其心可诛,罪在不赦!鉴于此案重大,且又涉及上柱国昭阳及数十位嘉宾,儿臣甚想亲审此案,叩请父王恩准!”
威王思索一时,点头道:“也好。你可代寡人问问张仪,寡人待他不薄,还打算委他以重任,他为何恩将仇报,做此苟且之事?”
“儿臣遵旨!”
太子槐领完御旨,匆匆赶至司败府,闻知项雷正在刑室里审问张仪。
项雷是昭阳生母江君夫人的娘家亲侄,也即昭阳表弟。鉴于此案通天,且又涉及昭氏,项雷甚是用心,严刑拷问,一心欲逼张仪认罪,供出和氏璧下落。项雷施出种种酷刑,张仪却是生就的倔脾气,且又委实受屈,死不招认。
张仪昏死数次,又被冷水浇醒,试用新的刑具。太子槐赶到时,张仪又一次昏死在刑台上。项雷喝令松刑,狱卒连泼数遭冷水,张仪仍旧没醒。项雷一怔,拿手指在张仪的鼻孔前挡了下,见仍然有气,令人将他抬下刑台。
正在此时,太子槐在靳尚诸人的陪同下,大步走进。
项雷见是太子,慌忙跪叩:“微臣项雷叩见殿下!微臣不知殿下光临,有失远迎,请殿下降罪!”
太子槐扫一眼躺在地上如死人一般的张仪,心里一揪,沉脸问道:“将他打死了?”
项雷应道:“回禀殿下,犯人只是暂时昏死过去。”
太子槐松了口气:“没死就好。招认了吗?”
项雷连连摇头:“此人嘴硬,死不招认!”
太子槐扫一眼张仪:“既不肯招,就抬下去吧。要好生照料,切莫让他死了。”
“微臣领旨!”项雷应过,急令狱卒抬走张仪,传狱医急救。
太子槐走到主审台前,在席上坐下:“拿供词来!”
项雷递上供词。
太子槐审看一时,又要来案卷,细审有顷,转对项雷:“有副本吗?”
“有。”
“取副本来。”
项雷拿来副本,靳尚收起。
太子槐缓缓起身:“项爱卿,张仪性硬,不能硬逼。万一把他打死了,失去活口,查不出宝玉来,陛下怪罪,你可担当不起!”
项雷叩道:“微臣遵旨!”
太子槐安顿已毕,不及回宫,即与靳尚驰至章华台,求见威王,禀道:“父王,儿臣审查此案,觉得疑云重重。”
“哦?”威王急问,“是何疑云?”
太子槐将一大堆案宗副本及张仪的供词放在几上,缓缓说道:“但凡窃贼,必有预谋。小偷尚需踩点,何况是前往柱国府盗取天下至宝的大盗?反观张仪,首日回府,次日即受邀前往昭阳府赴宴,且此前并不知赏玉之事,根本无法预谋。此其一也。”手指案卷,“据案宗所述,张仪是孤身一人前去赴宴,并无帮手。又据张仪府中仆从所述,张仪回郢之后,一直待在府中,并无外出,也即张仪并无机会寻觅帮手。此其二也。据儿臣所知,张仪并不是爱财之人。再说,张仪受恩于陛下,贵为会稽令,在楚前途无限,如何肯为一块宝玉失去锦绣前程?此其三也。张仪所受酷刑,非一般人所能承受,但他昏死数次,死不肯招,若非受屈之人,一般窃贼断不肯为。此其四也。张仪一口咬定将宝玉交予一个紫衣女人,儿臣以为,或非无稽之谈。赏玉赏至张仪手中,府中失火,众客皆去相救,此时有人讨要宝玉,张仪在此情势下,自会失去分辩,误以为是巫女前来取玉。据儿臣所查,有在场的宾客议及此事,说张仪当时的表情,也不似装出来的。此其五也。有此五点,儿臣是以——”
威王眉头紧凝,摆手止住他,沉声道:“这么说来,是昭阳陷害于他了?”
太子槐摇头:“儿臣以为,昭阳不会故意陷害张仪。”
“他为何不会?”
“也有几个原因,”太子槐侃侃而谈,“一是此事涉及宗庙,身为昭氏后人,昭阳断不会在宗庙里欺天害人,为昭门抹黑;二是昭阳事母至孝,此璧既然是为母驱邪祈福,昭阳自也不会不诚,何况又是江氏夫人内寝失火,昭阳纵有此心,也不能不顾及母亲安危;三是在场诸宾客中,并不全是昭氏一族,黄氏、项氏、屈氏、景氏等家族皆有人在场,儿臣审看他们的证词,与昭阳、张仪所述一丝无差——”
“寡人问你,”威王再次打断他,“张仪既没偷玉,昭阳也没陷害,此玉哪儿去了?难道它会Сhā翅飞走不成?”
太子槐思忖有顷,小声应道:“方才回来,儿臣一路上都在思忖此事。儿臣在想,此玉既非凡品,会不会——”
威王心头微凛,倾身道:“你是说——”
“儿臣在想,昭门祭玉,举门禁紫,如何又来紫衣之人?还有那场大火,生得甚是奇妙,婢女整日伺候烛火,蜡烛从未倒过,偏巧那日倒了。儿臣依据案宗所述,将前后过程串联起来,父王请看,江君夫人生病,昭阳求玉,父王恩准,神巫祭玉,三十六阳刚男子,张仪返郢,昭阳盛请,家庙赏玉,江君夫人卧寝失火,张仪守玉,紫衣女子从天而降……这一切就像是上天刻意安排了的,环环相扣,紧凑得一丝不差。”
威王身体后仰,倒吸一口凉气,闭目冥思,睁眼问道:“槐儿,听你这么说,难道是上天收走了此玉?”
太子槐连连点头:“儿臣以为,此玉自入章华台,百多年来,从未出过宫门一步,此番失窃,或是天意。”
威王思考有顷,缓缓点头:“嗯,你说得也是,寡人不该放玉出宫。那日也是中邪了,昭阳一求,竟然予他了。”略略一顿,“依你之见,寡人又当如何处置张仪?”
“儿臣以为,司败那儿证据确凿,张仪这里解释不清,事情已经闹大,不能不罚。然而,陛下一向赏罚分明。莫说张仪可能蒙冤,纵使他真的盗走此玉,也不可忽略他为大楚建下的盖世功业。此玉纵使价值连城,也难与数千里越地相比。张仪身为客卿,奔波不止万里,助我一举灭越,解我腹内巨患,父王何不将功补过,赦免他的死罪,同时诏告天下,显示父王赏罚分明的公心。”
威王又是一番冥思,点头道:“你说得好,就这么办吧!你要告诉张仪,他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寡人与他一来一往,两不相欠了。”
太子槐心头一凛,嘴巴张了几张,本欲辩解,却出口道:“儿臣领旨!”
一辆轺车在刑狱门前戛然而止。
靳尚望一眼香女,小声道:“嫂夫人,就是这儿。”
香女飞身下车,就要走入刑狱大门,被几个持戟甲士拦住。靳尚赶上,递过楚王特赦金牌及谕旨。门尉接过,让他们在此稍候,自己快步进去。
约过半个时辰,几名狱卒架着张仪走出,将他放在地上。
看到张仪遍体鳞伤,脸色犹如死人一般,香女哭叫一声:“夫君——”飞身扑上,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张仪吃力地睁开眼睛,朝她微微一笑,复又合上眼皮。
刑狱门外停着几辆马车,是附近百姓专在此处候生意的。靳尚扬手招来一辆,吆喝狱卒将张仪放进车中,转对香女,揖道:“嫂夫人,在下答应的,这也兑现了。”从袖中摸出一只钱袋,双手递上,“袋中有十块爰(yuán)饼,权为在下心意,望嫂夫人不弃!”
爰饼又叫郢爰,是郢都货币,十块爰饼是相当丰厚的馈赠了。香女本是烈性,且又发生前日之事,自是不肯接受靳尚施舍,当下回过一揖:“大人厚意,小女子心领,大人十金,还请收回。”
靳尚微微一笑,硬递过来:“在下心意,嫂夫人可以不领,这点小钱嫂夫人却得收下。眼下嫂夫人身无分文,别的不说,单是张子这样,也该有个医治、栖身之处才是。”
见靳尚将话说至此处,香女也就不好推托,接过钱袋,再次揖道:“既如此说,就算小女子暂借大人的。”
靳尚也不应话,跳上轺车,抱拳道:“在下先走一步,嫂夫人保重!”
香女回过礼,跳上车子,坐下,小心翼翼地将张仪抱在怀里,免得旅途颠簸,弄疼了他。
车夫见她坐好了,扭头问道:“夫人,去哪儿?”
香女正欲回话,靳尚忽又跳下车子,近前说道:“差点忘记一件大事,请嫂夫人转告张子,陛下口谕,‘告诉张仪,他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寡人与他一来一往,两不相欠了。’”
听到如此绝情之语,香女泪水流出,点点头,转对车夫道:“丽水岸边,栖凤楼。”
车夫朗声应道:“好咧!”扬鞭催马,疾驰而去。
马车辚辚而至栖凤楼,掌柜迎出,一见张仪这样,大吃一惊,吆喝几个仆从,将他抬至二楼他们原先住过的房舍中。
香女返身下楼,欲付车资,车夫道:“叫车的大人已付过车资了。”
香女大是感叹,谢过车夫,急步上楼去了。
张仪一走,项雷就使人急报昭阳。
昭阳听闻太子亲自出面营救张仪,惊愕之余,暗自庆幸听信陈轸所言,预留一手,未将张仪整死。细想前后过程,昭阳越发佩服陈轸,使邢才将他召来,谋议下一步如何去迈。
陈轸快步走向客厅,未进厅门,看到昭阳迎出,远远拱手道贺:“大人大喜了!”
昭阳一怔:“哦,喜从何来?”
“大人就要稳登令尹之位,难道不是大喜?”陈轸乐呵呵地说。
昭阳越发惶惑:“请上卿明言!”
陈轸指指门槛,呵呵笑道:“令尹大人,纵使明言,也不能在这门槛之外呀!”
昭阳亦笑出来,拱手揖过,伸手让道:“上卿大人,请!”
二人步入厅中,分宾主坐下。
昭阳拱手,语气探询:“果如上卿所言,殿下亲自出面将张仪救出。在下忖摸此事,越忖越是焦心,特请上卿来,本欲求个应策,上卿却——”身子微微前倾,声音压低,“敢问这……令尹之位,由何而来?”
“请问大人,楚若一年不设令尹,行吗?”
“当然不行!令尹乃楚之要枢,若无令尹,政令不通,六府不调,三军不治,久必生变。”
“三个月呢?”
“也似不妥。按照惯例,令尹若是去职,一月之内,当立新令尹。”
“这就是了。”陈轸笑道,“再问大人,在楚天楚地,除张仪之外,可否有人能与大人争夺此位?”
昭阳思忖有顷,摇头。
“张仪已是废人,景舍去职亦近一月,眼见大人即将荣登宝位,在下是以贺喜。”
“上卿言早了,”昭阳急道,“在下急的也是这事儿。殿下既将张仪救出,亦必会在陛下面前再次力荐。陛下年迈,大楚天下不久将是殿下的,陛下对此心知肚明,倘若殿下坚持,或会——”似是不敢再说下去,轻叹一声,转过话锋,“再说,和氏璧一事,亦不经查。依殿下天资,或已生疑。陛下亦不是迂腐之人,若是醒悟过来,严加追查——”再次顿住话头。
陈轸微微一笑:“大人放心,无论是殿下,还是陛下,都不会追查此事了。即使追查,也是查无对证。该闭口的都闭口了,只要大人不说出去,有谁知道?至于张仪,不知大人听说没,在下听闻,在刑狱门口,靳尚曾对张仪之妻说道,陛下口谕,‘告诉张仪,他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寡人与他一来一往,两不相欠了。’柱国大人,陛下此话,可是大有讲究啊!”
“连这话你也听到了?”昭阳震惊,不可置信地望着陈轸。
“呵呵呵,”陈轸大笑数声,“为了大人,在下敢不上心吗?”
“陛下是有此谕,只是——”昭阳点头应道,“此谕作何理解,在下还要请教上卿。”
“此谕是说,楚国不比中原,朝廷真正信任的,只有景、屈、昭三氏之人。先朝所用外客,没有一个有好结局的,远的不说,四十年前的吴起,就是一例。张仪灭越立下大功,可他治越,却让陛下放心不下,防之又防啊!”
昭阳不无尴尬地苦笑一声:“其实,那些都是在下的一面之词。”
“关键就在这里,”陈轸敛住笑容,不无肯定地道,“只有大人这一面之词,陛下才爱听。”
昭阳思忖有顷,叹服地连连点头,拱手道:“与上卿说话,真是痛快。既然提到令尹之位,敢问上卿,在下——”顿住话头,目视陈轸。
陈轸一字一顿,似是将军在向部属发布军令:“去做两件事,一、策动元老,举荐大人;二、逼迫张仪,逐出国门!”
这一次,张仪真被折腾惨了。
打发走车夫,香女回至房间,细细审看,见他浑身上下无一处好皮,心疼得眼泪直流,抱住他泣道:“夫君——”
张仪两眼紧闭,面色惨白,竟如死人一样。想到夫君在刑狱门前尚能微笑,此时却是反应俱无,香女陡然一惊,顾不上再哭,赶忙搭脉,见脉搏尚在,急用袖子抹去泪水,转身走出,下楼对掌柜揖道:“请问掌柜,附近可有疾医?”
掌柜回过一揖:“夫人莫急,附近就有一个专治跌打损伤的,在下看到张大人那样,已差小二请他去了。夫人稍候片刻,这阵儿想必就到。”
话音落处,外面传来小跑的声音,果是小二,后面疾步跟着一个提箱子的中年人。
掌柜与他见过礼,指香女道:“这位夫人的夫君被人打伤了,烦请先生诊治。”
“谢掌柜了!”香女朝掌柜深深一揖,转对疾医拱手,“小女子有劳先生了。”指着楼梯它,“先生有请!”
疾医回过礼,与香女上楼,推开房门,察看张仪伤情。看有一时,疾医小心翼翼地分别搬动张仪的四肢,又按又摸,然后搭脉,有顷,心头微凛,转对香女:“快,拿热水来。”
香女下楼,端来热水,回到房中,见疾医正在小心翼翼地拿剪刀一点一点剪去张仪衣物,许多地方,衣服已与血水凝成一团,揭不下来,疾医只好拿丝巾球沾上热水,泡软血水,慢慢剥离。
疾医总算将张仪的血衣尽行除去,一点点清洗伤口。香女看得心惊肉跳,泪水直流。张仪身上的伤口之多,伤情之重,莫说是香女,即使疾医,也是震惊。疾医一边清洗,一边摇头叹道:“唉,这帮天杀的,将人净往死里整!”
香女抹把泪水,忐忑不安地哽咽道:“先生,夫君他——不会有事吧?”
疾医点头应道:“不会有大事。”略顿一下,复叹一声,“唉,伤成这样,若是一般人,有几个也早死了。士子能挺下来,真是奇迹!”
听到这话,香女长舒一口气,轻声谢道:“小女子谢先生了。”
疾医足足忙活大半时辰,才将所有伤口洗好,分别敷上药膏。香女使小二买来一匹白绢,撕成布条,细细缠过。远看上去,张仪就似穿了一套白色新衣。
忙完这些,疾医伏案写就一个药方,递给香女:“夫人,士子之伤,在内而不在外。外伤只是皮毛,月内可愈,内伤却是紧要,不可闪失。此方是治内伤的,先服三日。”
香女接过处方,拿出靳尚赠送的钱袋,摸出三金,双手递上:“谢先生了!这点诊费,也请先生收下。”
疾医见是三金,伸手推托:“夫人礼重了!三枚铲币足矣!”
“先生不必客气,”香女将三金硬塞过来,“活命之恩,莫说三金,纵使三十金,也不足报。”
疾医只好收下一金,将二金递回,拱手谢道:“在下谢夫人恩赐!三日之后,在下自来,一来为大人换药,二来视情更方。”
香女送走疾医,拿出一金,叫小二到药店照方抓药。天色傍黑,小二将药抓回,香女亲自煎熬,端至榻前,张仪仍在昏睡。
药凉了又温,温了又凉,张仪仍旧不省人事。香女两眼含泪,紧握张仪的手,在榻前整整跪了一宵。及至天亮,香女又疲又累,实在熬不住,终于伏在榻前,迷糊过去。蒙眬中,香女觉得脸上痒痒的,打个惊愣,睁眼一看,竟是张仪。
张仪早已醒了,此时正用两只眼睛盯住她,见她眼中滚出泪花,就用那只未缠绷带的手,为她轻轻拭去。
香女不无惊喜地叫道:“夫君,你……醒了?”
张仪的眼睛眨巴两下,脸上现出一笑:“香女,你做噩梦了,在哭呢。”言语缓慢,几乎是一字一字挤出来的。
看他吃力的样子,香女的泪水再涌出来,连连点头:“嗯!嗯!”
“你哭的样子,不好看。”
“嗯!嗯!”香女又是一番点头,泪水更多地流出。
“笑一笑。”
香女拭去泪,挤出一笑。
“笑得不好,要这样。”张仪说着,咧开嘴,灿烂一笑。
受他感染,香女也甜甜地笑了。
许是累了,张仪慢慢地合上眼去。
香女急忙点火,将药温热,品尝一下,端至榻前,舀出一匙,小声叫道:“夫君,来,喝吧,喝下去,伤就好了。”
张仪“嗯”出一声,睁开眼睛,尝试坐起来,稍一用力,全身一阵剧疼,情不自禁地“哎哟”一声。
香女放下药碗,急问:“夫君,疼……疼吗?”
张仪苦笑一声,点头。
香女的目光落在张仪的一身绷带上,声音有些哽咽:“夫君,你全身上下无一处不伤,香女……香女……昭阳他也……太狠了!”再次哽咽,拿袖子抹泪。
张仪微微一笑:“你好好看看,那物什在否?”张大嘴巴,让香女审看。
香女不知何意,睁大眼睛看他的大嘴:“夫君,何物在否?”
张仪没有作答,只将一条舌头上下左右搅动。
“夫君是指……舌头?”
张仪点点头,做个鬼脸,将那只舌头上上下下搅个不停。
香女被他逗乐了,扑哧一笑:“它要不在,夫君何能说话?”
张仪合上嘴巴,呵呵笑出数声,朗声道:“舌在,足矣。”略顿一下,敛起笑,目光里现出冷蔑,鼻孔里哼出一声,“哼,昭阳竖子太蠢,真想害我,根本不用上刑,只需割去此物就是。”
“夫君——”香女泪水复出,端起药碗,不无嗔怪道,“都成这样子了,还说这些!来,喝药。”
接后三日,张仪时迷时醒,总体上却在好转。及至第三日,煎药服完,外伤已有部分包扎处渗出血污,急需更换膏药。候至天黑,香女仍然不见疾医上门,真正急了,下楼询问小二。小二亦在着急,一路小跑地登门求请,回报说家门落锁,疾医不知去向。
香女思忖有顷,觉得那个疾医是个实诚人,不会不守信用,这阵儿没来,想是遇到急事了。
候至翌日晨起,疾医依旧踪影皆无。香女使小二再去问询,疾医家门上依旧落锁。
香女无奈,只好向掌柜求问其他疾医,使小二登门相请,结果令人震惊。一听说栖凤楼三字,远近医家皆是摇头。小二询问因由,或说不在家,或说不得闲,或说医术浅,总而言之,没有一家愿意上门的。医家开店,无非是坐等生意,有生意上门,医家却又放着不做,让小二着实纳闷。
小二从前晌一直走到后晌,走得两腿发硬,仍然请不到一个医家。正走之间,小二猛然感觉天色昏黑,抬头一看,见乌云密布,赶忙拔腿返回店中,远远望见掌柜站在店外几十步远的丽水河边,正与两个陌生人说话,模样甚恭。
小二本想禀报掌柜,见此情势,也就踅进店中,直上二楼。
香女听得声响,迎出来问道:“小二,可曾请到医家?”
小二轻轻摇头,将遭遇大体上讲了。
香女紧咬嘴唇,发了会儿呆,陡然问道:“掌柜可在?”
小二用手指指外面:“在河边与人说话呢。”
香女缓步下楼。
掌柜返回,刚好走至门口,见她下来,也顿住脚步,眼神怪怪地望着她。香女上前几步,回了个礼道:“掌柜的,小女子又要麻烦您了。”
掌柜也不说话,只拿眼睛奇怪地望着她。
香女打个惊愣,轻声问道:“掌柜的,你……怎么了?”
掌柜似也反应过来,收回目光,回揖道:“哦,没什么。夫人,你说什么来着?”
“小女子想……再麻烦掌柜一下。”
“说吧。”
“小女子想外出一趟,将夫君临时托付掌柜,烦请好生照看。”
“夫人欲去何处?”
“景将军家。”
掌柜思忖一时,叹道:“唉,在下这……这也告诉夫人,还是……不要去吧。”
“为什么?”香女惊道。
“还有,在下的小店,恐怕夫人……住不成了。”
“此话从何说起?小女子定不会少付店钱。”
“夫人,”掌柜复叹一声,轻轻摇头,“不关店钱之事。方才有人告诫在下,此店若要开下去,在下若要活命,夫人及张大人,就必须搬走。”
香女脸色煞白,惊得呆了。
好一阵儿,她才反应过来,咬紧嘴唇,轻声问道:“眼下已过申时,天色也不好,小女子可否再住一晚,明晨搬走?”
掌柜将头摇摇,低垂下去,喃喃说道:“夫人,在下求你了,这就走吧,走得越远越好!”略顿一顿,“还有,在下还想说一句,在这郢都,除去王宫,没有哪家有胆容留夫人。”
香女不再说话,转身上楼,不一会儿,提着钱袋下来:“掌柜,请算店钱。”
掌柜深深一揖,推让道:“夫人,店钱在下不收了。”
香女摸出三金,递过来:“掌柜的,一事归一事,小女子住店,当付店钱,掌柜的既不愿算,小女子权作三金了。”
掌柜再次作揖,拒道:“夫人,不是在下不收,是在下不能收。”
“此又为何?”
“店家也有店家的规矩。在下开店,承诺夫人住店。夫人若是退店,当付店钱。夫人未退,是在下强赶夫人,失规矩在先,理当赔偿夫人才是,何能再收店钱?夫人硬要付钱,就是强逼在下了。”
见店家言语仗义,香女深深还礼:“既有此说,小女子谢过了。小女子再求一事,请掌柜帮忙。”
“在下愿为夫人效劳。”
“夫君伤成这样,小女子力弱不逮,背负不起,请掌柜的雇一辆马车,最好是有棚的。看这天色,像要落雨了。黑夜漆漆,万一落雨,没个雨棚,夫君他……怕是经受不起了。”香女说到这里,心里难受,声音哽咽。
掌柜、小二亦是难心,各拿袖子抹泪。有顷,掌柜扬起头来,转对小二:“小二,去,把车马套上,换上新雨棚,送张大人、夫人出城!”
“小人送至何处?”
“送出郢都,直到夫人寻到一个合意住处,你再回来。”
香女再还礼谢过,返身上楼,见张仪仍在昏睡。
香女不想打扰他,习惯性地站起来,打算收拾一个简单包裹。然而,香女遍观屋中,除去那柄西施剑和靳尚赠送的钱袋之外,竟无一物属于他们。香女越想越难过,伏在张仪身上,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
窗外,天色越来越暗,房间里几乎看不清东西了。陡然,一道闪光划破暗空,接着是一声春雷,闷闷地,像是从遥远的天边一路滚来。
雨淅淅沥沥,越下越大。
春雨贵如油。这是楚国开春来的首场大雨,孩子们不无兴奋地奔跑在雨地,朝野一片欢腾。
章华宫里,楚威王双目微闭,表情喜悦,侧出一只耳朵专注地聆听窗外的雨打芭蕉声。听了一会儿,威王微微睁眼,望向坐在斜对面的太子槐,乐呵呵道:“槐儿,听这雨声,真扎实。”
太子槐静静地坐在席上,双目微闭,表情阴郁,似乎它不是一场久盼的喜雨。
威王略略一怔,没有再说什么,收回目光,缓缓射向面前的几案。几案右端摆着一堆奏章,是太子槐刚刚呈上的。楚威王翻开一道,扫一眼,放在左边,再次翻开一道,又扫一眼,摞在前一道上面。威王一道接一道地翻看,一大摞奏章无一例外地被他从右端挪至左端,再次摆成一摞。
威王摞完,抬头望向太子槐:“就这些了?”
太子槐也睁开眼睛,点点头:“回禀父王,就这些了。”
威王略顿一下:“除昭阳之外,可有举荐他人的?”
太子槐摇头。
一阵沉默之后,威王似是想起什么,缓缓抬头:“张仪他……哪儿去了?”
“儿臣不知。”言讫,太子槐似觉不妥,略顿一下,补充一句,“不过,儿臣听说他出郢去了,这阵儿或在途中呢。”
“出郢去了?”威王似是一怔,思忖有顷,“去往何处?”
“儿臣不知。”
楚威王不再做声,有顷,目光重又回至面前奏章上:“这些奏章,你意下如何?”
“儿臣唯听父王旨意。”太子槐神情木然。
“寡人是在问你!”楚威王提高声音,语气似在责怪。
太子槐打个惊愣,抖起精神:“回禀父王,儿臣以为,张仪一走,楚国朝野,怕也只有昭阳合适了。”
威王闭目,再陷冥思。
一阵更长的沉默。
“嗯,你说的是。”威王终于睁眼,点头道,“这事儿拖不得了。晋封左司马昭阳为令尹,辖制六府!晋封右司马屈武为左司马,上柱国景翠为右司马,辖制三军!”略顿一下,眼睛再次闭上,“颁旨去吧。”
太子槐起身叩道:“儿臣领旨!”
黄昏时分,在郢都通往古城襄阳的官府驿道上,一辆马车艰难地行进着。时大时小的雨点儿敲打在崭新的雨篷上,发出“嘭嘭”闷响。
马车越走越慢,陡然一震,顿住不前了。小二急跳下车,见左边车轮陷入一个泥坑里。小二急了,又是打马,又是推车,车轮晃了几晃,越陷越深。
香女探出头来:“小二,又打住了?”
小二点点头:“是的,夫人,又陷泥坑里了。”
香女跳下来,察看一番,帮忙连推几下,车轮陷得更深,动也不动。香女急了,看看天色,已近昏黑,放眼望去,四野并无人家,只有道道雨丝从天而降,形成一块雨幕。田野低洼处早已积水,远远望去,汪洋一片接一片,被暗淡的天光映照得明晃晃的。
香女问道:“请问小二,这是哪儿?”
小二指着前面一个土丘:“回夫人的话,翻过前面土丘,当是纪城。若是天好,中午就该到的。”
“这可怎么办?”香女眉头紧皱,不无忧虑地望着泥坑。
小二拍拍马背,轻轻摇头:“夫人,没办法了。连走一日一夜,马没力道了。看这样子,我们只好在这泥坑里挨过一夜,待明日天亮,再想办法。”
“这……”香女急得落泪,“夫君他……伤势本来就重,这又颠簸一路,若是再无救治,怕是挨不过去了。”
小二蹲下来,抱头冥思,有顷,再次摇头:“夫人,小人走过这条路,此地上不靠村,下不落店,离纪城尚有二十多里,再说,这马……小人实在没——”陡然顿住,打个惊愣,忽地起身,惊喜交集,“夫人,听,有人来了!”
香女侧耳细听,后面果然传来车马声。
不消一刻,一辆马车赶上来,御者跳下车子,径走过来。香女抬头望去,见那人头戴斗笠,一身褐衣,走前一步,施礼道:“小女子见过先生。”
斗笠人回过一揖:“在下见过姑娘。”手指车马,“姑娘这是——”
香女道:“陷坑里了,小女子无奈,特求先生帮忙。”
斗笠人也不说话,走到路边寻到十几块石头,交予香女,自己站在左轮边,说道:“姑娘,车轮一动,你就往车辙里垫石头,动一下,垫一块,待垫平了,轮子就出来了。”转对小二,“赶车吧!”
小二吆马,斗笠人猛力推车,车轮晃动,香女趁机垫上石头,不一会儿,果如斗笠人所言,左轮滚出泥坑。
斗笠人走至旁边,在水沟里洗过手,抬头望着香女:“姑娘是——”
香女谢道:“公孙燕谢过先生,请问先生大名。”
斗笠人拿掉斗笠,拱手笑道:“些微小事,不必客气。在下贾舍人,幸会了。”望一眼车篷,“大雨天里,姑娘欲去何处?”
香女低下头去,有顷,抬头道:“小女子欲去纪城。”
“前面就是了。”斗笠人走到小二马前,审看有顷,对香女道,“不过,此马看来走不动了,姑娘若是愿意,可坐在下车乘。”
香女细细审他,不似貌恶之人,回头再看,是一辆驷马大车,点头道:“小女子谢过了。只是……小女子还有一请,外子重伤在身,就在这辆车里,也望先生不弃。”
“这个自然。”贾舍人说完,走到车上,一看见张仪,惊道,“这位士子伤得不轻!快,抬到车上!”
三人合力将张仪移至贾舍人车上。
小二转对香女,揖道:“夫人,您有车了,小人……可否回去,掌柜还在候着呢。”
香女点点头,拿出两块金子:“谢小哥了。这个请你拿上。”
小二再三推让,见香女不依,只得收下,将空车马赶至一旁,让过贾舍人,调转车头,再三揖过,缓缓而去。
贾舍人吆马挥鞭,朝纪城疾驰。
至纪城时已过三更,贾舍人寻到一家客栈,让店家烧来热水,顾不上吃饭,将张仪全身伤口洗过,去除脓水。令香女目瞪口呆的是,贾舍人似已知晓张仪的病情,拿出药箱,像一个老练的疾医,动作熟练地为他换上新药,同时将几包草药交付香女,要他速去煎熬。
忙完张仪,店家也端饭菜上来。香女喂给张仪半碗稀粥,见他再度睡去,才与舍人一道用餐。
吃有几口,香女慢慢放下筷子,望着舍人:“贾先生,您到底是何人?”
贾舍人笑道:“在下忘记介绍了。在下是生意人,打邯郸来。原想来郢进批南货,不料行情变了,白走一趟。”
“哦,”香女微微点头,目光仍是将信将疑,“小女子还以为先生是个医家呢。”
贾舍人又一笑:“生意人东跑西颠,难免有个头痛脑热,是以在下学了点医术。至于那个药箱,本是在下常备之物,一来自用,二来万一遇到急难,也好应急。今日不就派上用场了吗?”呵呵笑几声,歪头看着香女,“夫人缘何问起这个?”
“没什么,”香女吁出一口气,“小女子只是好奇而已。”
“若是这样,”贾舍人扑哧笑道,“在下也问一句,士子为何伤成这样?”
香女忖摸对方不像是昭阳派来的,就将张仪受害之事细说一遍。
贾舍人故作一惊:“张大人之名,在下在邯郸时就有耳闻。此番至郢,满城风传张大人盗走和氏璧之事,在下初时不信,后来……后来也就信了,不想竟有这多曲折,”长叹一声,“唉,这世道——”
香女流出泪水,低下头去。
顿有一时,贾舍人问道:“敢问夫人,你们打算去哪儿?”
香女轻轻摇头,泪水再出:“走到这步田地,小女子已是无家可归了。未来去往何处,要待夫君伤好之后,由他决定。请问先生,夫君他……不会有事吧?”
“夫人放心,”贾舍人笑道,“张大人此病,包在舍人身上。”
香女再施礼道:“小女子多谢了!”
第二日,贾舍人要店家换了一处僻静院子,买来药品,深居简出,让张仪静心养伤。
因有贾舍人的诊治与香女的呵护,张仪伤情迅速好转,不足半月,已能下榻走路。张仪与贾舍人自也成为好友,日日谈天说地,道古论今。
又过数日,楚宫颁布诏令,昭阳出任新令尹。舍人见到告示,一一说予香女。
香女问道:“贾先生,夫君能上路否?”
舍人点头道:“若是走慢一些,当无大碍。”
香女急道:“贾先生,这儿住不成了。昭阳当政,是不会放过夫君的。”
贾舍人点点头,同她进屋与张仪商议。
张仪呵呵笑道:“这是个好信儿,你们慌个什么?”
“好信儿?”舍人、香女皆是一怔。
“在下与昭阳本无冤仇,他陷害在下,无非是为令尹职位。今日他既遂愿,在下就无忧矣。再说,此人真要实心整死在下,也不在此时。狱中那阵儿,在下纵有十命,也早没了。”
听他这么一说,舍人、香女均是点头,各自放下心来。
“不过,”张仪转向舍人,“此处的确不宜久居,我们是该走了。再说,贾兄是生意人,也不能为在下耽误买卖。”
贾舍人应道:“生意是小事,张子欲去何处,可否说予在下?”
张仪思忖良久,长叹一声:“唉,说起这事,在下真也汗颜。近几日来,在下反复思虑,可思来想去,竟是真还没个去处。”
“夫君,”香女接上一句,“我们若是不惧昭阳,可到嵖岈山去。那儿是奴家根基,可保无虞。”
张仪苦笑一声:“若保无虞,在下哪儿皆可去,何须去那山寨?”
香女知他心大,脸色微红,咬紧嘴唇不再做声。
“依在下之见,”贾舍人轻轻咳嗽一声,抱拳道,“张子可去韩国。去年在下去过郑城,略知韩情。自申不害故后,韩侯一心物色替代之人,至今未遇。依张子之才,必得大用。”
“蕞尔小邦,安逞吾志?”话一出口,张仪似觉不妥,赶忙抱拳补充一句,“谢贾兄了。”
贾舍人却似没有听到,呵呵一笑:“魏国如何?魏王内有惠子,外有庞涓,势力复强,或可逞张子之志。再说,张子是魏人,不妨在家乡干一番功业。”
“七年前之魏,外强中干,今日之魏,内外俱干,不过是他人唇边美味而已。”张仪又是摇头,淡淡说道,“再说,在下与庞涓有些过节,不愿与之同朝。”
贾舍人又想一时:“齐国如何?”
张仪摇头叹道:“唉,贾兄有所不知,齐虽是大国,却也难成吾志。”
“张子何说此话?”贾舍人惊道,“齐方圆千里,庶民殷富,人口众多,君贤臣明,习俗开化,春秋时称霸天下,眼下也算大国——”
“贾兄是只知其一了。”张仪缓缓说道,“成大事者,必占天时、地利、人和。齐东临大海,西接三晋,南、北、西三面俱无险可守,利攻不利守,万一有事,唯负海一战。三者之中,抛开天时不说,齐国虽占人和,却不占地利。”
“若是此说,张子当去秦国。”
听到秦国二字,张仪神色大变,眼中冒火,冷冷说道:“请贾兄莫提秦国。”
“哦?”贾舍人这也想起苏秦临别之语,兴趣陡增,故作惊讶道,“秦国四塞皆险,国富民强,秦公年富力强,甚是贤明,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占,当是张子用武之地,张子为何——”
张仪将拳头握得咯咯直响,从牙缝里挤道:“秦人杀死先父,逼死先母,霸我祖产,在下此生,不灭秦人誓不罢休!”
“哦,”贾舍人豁然明白,抱拳揖道,“在下不知张子家仇,妄言冒犯,请张子宽谅。”
张仪似也觉得过了,回过一揖,语气略略缓和:“是在下气大量小,见笑于贾兄了。礼有云,‘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在下一家毁于秦人之手,此来楚地,一则逞吾壮志,二则也是欲借楚人之手,雪我家仇。楚国地大物博,在下原以为是只猛虎,可有一番作为,不想却是一只假虎,唬人而已。”
贾舍人点点头,垂首思忖有顷,抬头问道:“张子真欲报仇?”
“这还有假。”
“若是此说,在下倒有一说,张子姑妄听之。”
“在下恭听。”
“在下刚从邯郸来,临行之时,听闻苏子在赵大用,被赵侯拜为相国,听说要合纵三晋。一个魏国已是了得,三晋若合,天下无敌矣。苏子若成此志,必以秦人为敌。张子既无去处,在下就想——”贾舍人看一眼张仪,顿住话头。
张仪复又板起面孔,埋下头去,两只手死力地抠在一起,似是要将对方撕裂。
“在下就想,”贾舍人假作不见,顾自说道,“张子不妨前去邯郸。张子既与苏子同窗,苏子定然荐你。常言道,天时地利皆不如人和,张子是大才,苏子也是大才,你们二人若是合成一股力,天下何业不成?三晋合成纵亲,再有你们二人之谋,向东,可制齐;向南,可制楚;向西,秦国纵是一块顽石,也会被这股大力碾成粉末。”
一阵长长的沉默过后,张仪终于抬起头来,苦笑一声,摇头叹道:“唉,命运真是捉弄人。出鬼谷之时,在下自以为聪明过人,能先一步成事,因而口出大言,不想这……两年下来,在下是吹鸣笛的掉井里,一路响着下去了。反观苏秦,不声不响,却是事业大成,名噪天下。”
“张子且莫这么说,”贾舍人呵呵笑道,“张子舌战越王无疆、助楚一举灭越的壮举,天下无人不晓。人生在世,有此一功,也不枉活了。张子,依在下之见,不要犹豫了,这就动身,到邯郸去。”
又一阵沉默过后,张仪再次抬头,望着门外,长叹一声:“唉,想我张仪,堂堂伟丈夫,混至今日,真还是龙游浅滩,全无用武之地。”又过一时,苦笑一声,“世间的事,真是滑稽。兜了一圈,却又投去求他,”轻轻摇头,“这个邯郸,真还不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