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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鬼谷子的局 > 第一章苏秦用计激张仪赴秦

第一章苏秦用计激张仪赴秦

“张子越说越远了,”贾舍人又是一笑,“人生成败,不能以眼前论之。听说苏子说秦不成,落难归家之时,狼狈之状,远甚于张子此时。再说,张子此去,是与他合作的,又不是去求他。生意上讲究谋大不谋小,张子欲成大业,何又拉不下这点小面子呢?”言讫,目示香女。

“夫君,”香女接过话头,“贾先生所言甚是,夫君既与苏兄结义,想他不会嫌弃。”

“嫌弃?”张仪白她一眼,“在下去投他,是给他面子,他要是敢嫌弃,看我——”

听闻此话,贾舍人已知张仪允准了,呵呵笑着起身道:“事不宜迟,在下这就备车去。”

张仪显得过意不去:“贾兄的生意,岂不误了?”

贾舍人呵呵笑道:“能交上张子这个朋友,是在下最大的生意。再说,在下打邯郸来,自得回去。旅途漫漫,有张子、夫人偕行,何其乐哉!”

张仪拱手揖道:“既有此说,谢贾兄了。”

公子华从大梁返回秦宫,正在禀报魏国情势,内臣进来,呈给陈轸从郢都发来的急函。

惠文公顺手拆开,刚扫一眼,就忽地站起,不无兴奋地来回踱步,目光不离密函,嘴巴合不拢似的呵呵笑个不住。

“君上,有好事了?”公子华的两只眼珠子跟着他来回转着,轻声询问。

“好事,好事,大好事!”惠文公呵呵又笑几声,连连说道。

“敢问君上,是何好事?”见惠文公如此流露于表,公子华判定不是绝密,顺口又问。

惠文公将信收入袖中,呵呵又乐一阵儿,复坐下来,笑道:“真是好事成双啊!你这儿报说孙膑获准离开庞涓府宅,暂脱虎口,陈爱卿那儿又有喜讯儿来了。你可猜猜是何喜讯?”

公子华眼珠儿连转几转:“楚国有灾了?”

惠文公摇头道:“灾是哀事,不可称喜讯。”

“楚王病了?或是他……驾崩了?”

“你呀,”惠文公指着他笑道,“净往刻薄处想。驾崩是丧事,如何能称喜讯?”

“那——”公子华摇头道,“臣弟猜不出了。”

“料你猜不出。”惠文公将信从袖子里摸出来,又看一遍,乐得合不拢口,“上柱国昭阳与张仪争令尹之位,昭阳争不过,求助于陈爱卿。陈爱卿教昭阳巧设妙计,布设陷阱,诬陷张仪盗走楚王镇宫之宝和氏璧,将他打入狱中,揍了个皮开­肉­绽。后有太子槐出面营救,才算活他一命。呵呵呵,一代英才,这阵儿成了天下大盗喽,呵呵呵!”

“果是好事,”公子华亦乐起来,“臣弟这就前去,接那个小偷来秦。”

“不不不,”惠文公连连摇头,“好事不在忙中起。听说此人心高气傲,得让他吃点苦头。”

“君上,”公子华急道,“张子既是大才,万一被别人抢走——”

“除去寡人,哪位君主愿用一个盗贼?”惠文公越发乐乎,“再说,听陈爱卿说,此人心志不亚于苏秦,他不赴秦,倒是怪事。”

公子华思忖有顷,拱手道:“君上圣明!”

“小华呀,”惠文公抬头望着他,“眼下大争,不在一城一池,而在天下英才。孙子是大才,要把他弄过来,可也不宜­操­之过急,否则,庞涓会生疑心。你此番回来,好好歇几日,暂不去大梁了。”

“君上要臣弟做什么?”

“去一趟邯郸。”

“去邯郸?”

“对,去接张子。”

“张仪?”公子华圆睁两眼,不无惊讶地望着他。

“嗯,”惠文公点点头,敛起笑容,“上大夫前几日捎信,说是欲在邯郸等候张子,迟几日回来。寡人当时还在纳闷儿,这阵儿明白了。你方才说得也是,不防一万,只防万一。你走一趟邯郸,配合上大夫,务必将张仪毫发无损带回来。”

“臣弟领旨!”

贾舍人载着张仪夫­妇­晓行夜宿四十余日,于一日午后赶至邯郸。

刚进南门,有人伸手拦车,递予舍人一封书函。舍人看过,纳入袖中,吩咐那人道:“你可告诉你家主子,在下送过客人,马上就到。”

见那人走开,贾舍人转对张仪,轻叹一声:“唉,生意上的事,真是烦人,尚未到家,就有人守在此地,就如算准了似的。”

张仪亦笑一声,表示理解。

舍人扬鞭催马,不消一时,赶至丰云客栈。店家见是舍人,赶忙迎出。舍人指张仪两口子介绍道:“这是张子,苏相国的朋友,这是张子夫人,从楚国来,暂在贵店安身,劳烦店家了。”

店家笑容可掬,拱手道:“贾先生放心,张子是贵客,在下一定小心伺候。”转对张仪、香女,躬身深深一揖,“小店简陋,张子、夫人若不嫌弃,就请选套房舍。”

张仪、香女回过礼,跟店家、舍人一道走进店去。

店家引他们走过大厅,来到后院,在一扇门前停下,推门揖道:“张子、夫人,请看这进院子,可称意否?”

张仪一看,好家伙,真是气派非凡,宽敞明朗,两进宅子,六个房间,装饰奢华,家具一应俱全。香女急道:“店家,这进院子大了些,能否换套小的?”

店家迟疑一下,目视贾舍人。

舍人未及答话,张仪摆摆手,呵呵笑道:“不大,不大,就这儿了。”

店家转对小二,大声叫道:“小二,客人住甲院,拿行李来!”

一路下来,香女已是添置不少日用,整出两个包囊。小二远远答应一声,从车上卸下,一手提一只,直走过来。

安置已毕,贾舍人转对张仪、香女拱手道:“张子、嫂夫人,下面有苏相国在,在下也算放心了。在下有点生意急欲处置,不多陪了。”

张仪、香女一齐还礼:“谢贾兄了。”

张仪、香女送贾舍人出店,与他依依惜别,返回店中。

一进院子,香女就“砰”的一声关上房门,对张仪说道:“夫君,已经没钱了,如何能住这进院子?”

“袋里不是有吗?”

香女拿出钱袋,摊开来一看,里面只有几枚铜板,一枚金币也没有。香女屈指算道:“靳大人共赠十金,付医家谢礼一金,让小二买药一金,小二返回时,送谢礼二金,余下几金,路上用了。”

张仪微微皱眉:“你再寻一寻,看有否漏掉的?”

香女苦笑一下,半是抱怨道:“一路上,贾先生那么有钱,也还知道节俭,我们身上没钱,花起来却是手大,能余这点,已是不易了。”

张仪沉思有顷,扑哧一笑:“夫人放心,店家眼下还不知道我们是穷光蛋,在这儿暂挨几日,待见过苏秦,莫说这点小钱,纵使百金,也不算什么。”

“嗯嗯。”想到苏秦,香女连连点头,温顺地依靠过来。

翌日晨起,香女早早起床,洗梳已毕,拿出舍人在韩国郑都为张仪置办的新衣冠,让张仪穿上。张仪对镜观赏有顷,转对香女,笑道:“合身不?”

“嗯。”香女伸手拉拉肩胛处,满意地点头。

“我这凤凰落架,虽说跌得一身泥,架子也不能倒,”张仪呵呵笑出几声,耸耸肩,将昨夜已经写好的名帖揣入袖中,冲香女扬扬手,拉起长腔,“走喽!”

香女倚在门上,脉脉含情地望着他走向过厅。香女正欲回身,忽见张仪又拐回来,便迎上道:“夫君,忘掉什么了?”

“没忘什么。”张仪挠挠头皮,多少有些尴尬,“忽然想起一事,仪与苏秦同窗数载,玩笑开得多了。待会儿见到他,他必请仪吃酒,也一定陪仪前来客栈探视,或会与仪同榻而眠呢。若是见到你,知你是……是仪内人,定会打趣一番,让人尴尬。”

香女一怔:“夫君之意是——”

“仪是说,”张仪略顿一下,“待他来时,就称你是吴国香公主,此番赴赵,碰巧与仪同行——”

不待他说完,香女扑哧一笑:“夫君,莫说这些了。这样子拐来绕去,听起来也够烦的。待苏兄来时,夫君就说,香女是奴婢兼护卫,随身侍奉夫君的,不就得了。”

“这……如何使得?”

“有何使不得?”香女咯咯笑道,“实际就是嘛。”

张仪呵呵笑笑,一身轻松地走出客栈。

他早探知这日并不上朝,因而也不着急,悠悠哉哉地晃到相国府,也就是此前的奉阳君府。

许是张仪起得过早,相国府的红漆大门依然关闭。张仪走至门外的石狮子边,将一只脚踩在雄狮的石ρi股上,扎下架子一边等候,一边盘算待会儿见到苏秦时,该如何说话。总而言之,断不能让他瞧扁了。

不消多久,大门“吱呀”一声洞开,一人拿着扫把出门,正欲扫地,猛见张仪将脚踩在石狮子上,大喝一声:“你是何人,敢踩相府狮子?”

就要见到苏秦了,张仪的气­色­原本不错,吃此一喝,倒是来气了,斜他一眼,素­性­将脚在狮子ρi股上连踹几下,嘻嘻笑道:“踩了,你要怎样?”

那人也不答话,飞跑回去,不一会儿,涌出几个人,齐朝张仪拢来。

张仪眼珠儿一转,忖道,若是与下人动粗,待会儿见到苏秦,倒也不雅,于是放下腿脚,微微抱拳,嘻嘻又笑几声:“你们几人,这是来迎客呀!去去去,迎客也还轮不上你们,叫你家主子出来!”

听他言语托大,几人反而住脚,其中一个年岁大的门人抱拳问道:“你是何人?”

“姓张名仪,找你家主子来的,叫他出来迎客!”

门人打个惊愣,扫一眼众人,又将张仪一番打量,拱手道:“先生可知我家主公是谁?”

张仪大笑几声,朗声说道:“不就是姓苏名秦吗?”

“先生可有名帖?”

“有有有。”张仪从袖中摸出一帖,递了过去。

门人看过,抱拳道:“请先生稍候,待小人禀报主公,再来相迎。”

门人进去,不一会儿,复走出来,对张仪打一揖,将名帖递还:“这位先生,实在对不起,主公昨夜进宫,一宵未归,请先生改日再来。”

“哦,他进宫去了?”张仪愣怔半晌,方才说出一声,接过名帖,缓缓沿来路走回。

第二日,张仪再去相府,递上拜帖,门人进去后复出,递还拜帖,揖道:“相国昨日未回,请先生过几日再来。”

“他哪儿去了?”张仪问道。

“不瞒先生,”门人走近一步,悄声说道,“听说是陪君上前往鹿苑行猎去了。”

“他几时回来?”张仪显得急了。

门人摇头道:“这就说不准了。陪君上行猎,少说也得三日五日。”

苏秦不在府中,再急也是白搭。张仪在原地愣了一时,连叹数声,悻悻踏上归路。

如是又过七日,张仪身上无钱,如坐针毡,天天打探,终于从店家口中得知,相国大人回府了,急去拜谒。

门人揖道:“相国是回来了,先生稍候,小人这去禀报。”接过张仪拜帖,转身进去。

张仪在门外候有足足一个时辰,门人方才小跑着出来,喘气揖道:“让先……先生久……久等了,实在对……对不住。”

张仪急道:“你家主公呢?”

“主……主公正……正在会客,听说是韩……韩国使臣,正在商……商议大……大事。在下禀……禀过,主公收下拜……拜帖,约先生明……明日辰时再……再来。”

张仪怒从心起,喝道:“什么大事?你速报苏秦,就说是我张仪到访,让他出门迎接!”

门人急忙揖道:“小……小人不……不敢。小人恳求先生这先回……回去,明日复来。”气略匀一些,双手呈上一只牌子,“这是报牌,明日辰时,先生若带此牌,就无须禀报了。”

张仪连跺几脚,却也徒唤奈何,接过报牌,恨恨地回转身去。

其实,这些日来,苏秦既未接待韩使,也未陪赵侯去鹿苑行猎,而是天天坐在听雨阁里,听贾舍人讲述楚国政治及张仪在楚的故事,这阵儿正讲至昭阳如何设计陷害张仪,听得苏秦两眼发直。

贾舍人讲完这一段,端茶润口。

苏秦将和氏璧一事的细节从头至尾回想一遍,闭目思虑有顷,凝眉问道:“纵观此陷,大处虽有疏漏,细节上却是一气呵成,并无一丝破绽。听闻昭阳是个粗人,何能想得如此细微?”

“是陈轸设的局。”舍人小啜一口,咂下嘴巴,缓缓说道,“陈轸受秦公委派,已在楚地蹲守两年有余。逐走张仪,是他的诸多功劳之一。”

苏秦轻叹一声:“唉,列国君主,唯有秦公是个大才。有雄图远略不说,还能知人善任,谋事有条不紊。此人若进鬼谷,愿受先生一番指引,天下昌平,也或指日可待。”

舍人抱拳道:“苏子动辄想到天下昌平,实令在下敬佩。”

“贾兄这是不了解在下,”苏秦苦笑一声,“在从咸阳回窜的路上,在下可不这么想。在轩里的破草棚里拿锥子刺股之时,在下也不是这么想的。”

“哦,那时苏子所想何事?”

“那时在下只想自己。想的是,在下说秦为何挫败,在下又如何方能逆势突起,成就此生辉煌。”

贾舍人点头,问道:“苏子又是何时以天下为念的?”

苏秦想起琴师,想起他的绝唱,不禁黯然神伤,垂头默哀一阵,几乎是由喉咙里挤出一句:“是听了一个人的琴声。”顿有许久,又蹦出一句,“他弹得真好,堪称天下第一琴。”

贾舍人正欲倾听下文,苏秦却是苦笑一声,转过话头,抱拳道:“不说这个了。听闻与张仪一道的还有一位姑娘,她是何人?”

“是他夫人。”舍人应道,“此女是吴国前大夫公孙雄后人,其父公孙蛭为雪先祖之仇,与越王无疆对决,同归于尽了。”

“哦?”苏秦大感兴趣,“她叫什么名字?”

“公孙燕,天生体带奇香,小名香女。香女聪明伶俐,一身武功,且心地良善,不但是个好夫人,更是一个奇女子。”

“好啊!好啊!”苏秦连赞数声,“贤弟有此艳福,喜得佳偶,在下这也宽心了。”

贾舍人怔道:“哦,苏子缘何独喜此事?”

“因为在下欠他一个女人。”

贾舍人正欲刨根问底,家宰袁豹进来,禀道:“主公,在下收下张子拜帖,约他明日复来。张子暴跳如雷,跺脚走了。”

贾舍人笑道:“苏子如此待他,莫说是张子,纵使在下,肺也让你气爆了。”

苏秦亦笑一声:“贾兄,真正的好戏,尚未开场呢!”转对袁豹,“明日诸事,可否齐备?”

“回禀主公,”袁豹禀道,“都齐备了。自辰时到午时,在下排得满满的。”

“舞师来没?”

“来了。邹兄引他们收拾场地,这阵儿正忙活呢!”

“好!”苏秦思忖有顷,复抬头道,“秦人那儿如何?”

“一切照旧,不过,前日又来一个贵族,樗里先生对他甚是恭敬。”

苏秦转对贾舍人笑道:“是公子华来了。听说此人一直守在大梁,两眼盯在孙膑身上,此番秦公却派他来,看来已知张子到此,这是志在必得了。”

贾舍人惊道:“苏子,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呵呵呵,”苏秦笑过几声,“这是本­性­,­干­一行,务一行嘛。”转对袁豹,“知会樗里先生,邀他明日午时到访,就说本相请他观看一出好戏。”

张仪一口气回到店中,在厅中坐下,黑青了脸,呼呼直喘粗气。

香女料他又吃闭门羹了,本想劝慰几句,却也不知从何劝起,欲待不劝,看他那副样子,实在难受,只好陪他闷坐一会儿,小声问道:“苏兄还没回来?”

张仪猛然跳起,歇斯底里地一把抓过旁边一盏铜镜,狠狠扔到门外。铜镜碰到廊柱,掉在地上,发出“哐”的一响。张仪朝地上猛跺一脚,发作道:“从今往后,你不许再叫他苏兄!这种寡情少义之人,他不配!”

铜镜的响声招来店家。一阵脚步声过后,店家已到门口,拾起铜镜,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对张仪小声说道:“张子——”

张仪脸­色­发白,顾自在那儿喘气。

店家将铜镜复置原位,哈腰候了一时,试探着说道:“请问张子,相国大人他……没有回来?”

“什么没有回来?”张仪开口就如连弩发­射­一般,“他是不想见我!店家,你且说说,未进鬼谷之前,我们同榻共寝,八拜结义;入鬼谷之后,更是同门五载,是块石头,也暖热了。可……可此人……”越说越气,结不成句。

“张子且请消气,细细说来,”店家劝道,“难道是相国大人不肯相认?”

张仪又喘一会儿,将这日遭遇细细讲了。

店家听完,非但不怪,反倒呵呵乐道:“这是好事,张子气从何来?”

“此等慢待,还是好事?”张仪犹自气鼓鼓的。

店家依旧嘻嘻笑道:“张子有所不知,相国大人是这邯郸城里最忙之人,可说是百事缠身,日理万机。在下听说,相国大人连吃饭也不得安闲,一餐三吐哺呢!张子屡去不见,并不是新鲜事。再说,相国大人既已接下张子名帖,又约张子会见的时辰,已是破例了的,别人求都求不上,张子却在这里生大气,为的哪般?”

张仪细细一想,店家说的也还在理,轻叹一声,摇头道:“唉,店家有所不知,若是换个位置,是此人来投在下,莫说是韩国使臣,纵使君上召见,在下也要拖他半日!”复叹一声,“唉,也罢,不说这个了。且待明日会他,看他如何说话?”

翌日晨时,张仪早早起床,洗梳已毕,在厅中闷坐一会儿,灵机一动,寻到店家,要他弄一套破衣烂衫来。

店家纳闷,抱拳问道:“请问张子,破烂到什么程度方为合宜?”

张仪略想一下:“街头乞丐的穿着即可。”

店家不知何意,使小二去寻。小二出门,刚巧遇到一个乞丐,不由分说,扭他过来,将他身上的衣衫强行脱了,扔给他一套新衣。不料乞丐死活不依,光着膀子,又哭又闹地讨要烂衣。

张仪走出来,接过烂衣一看,乐了,笑对乞丐道:“我说丐头儿,你不要闹腾。这身行头,在下只是借用,天黑之前还你。至于今日三餐,爷管你吃饱!”叫小二拿过几只馒头,丢予乞丐。

乞丐听说只是借用,也就宽下心来,甚不情愿地穿上新衣,蹲在墙角啃那馒头。

张仪拿上破衣回到房舍,脱下新装,将烂衣三两下套上,对准铜镜左右扭动,上下察看一番,正自陶醉,香女从内室走出,见状大惊:“夫君,你……这是­干­啥?”

“你来得正好!”张仪呵呵笑道,“看看大小,合身不?”

香女急道:“夫君,你不要闹腾了。今日去见苏相国,怎能穿得像个乞丐?”

张仪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在下此去,就是要臭他一臭!”对镜又审一时,忽觉少顶帽子,寻思有顷,从衣架上拿过新冠,用力揉折,走到外面泥地上摔打几下,再揉一阵,方才戴在头上,对镜自视,乐道,“嗯,这下齐了!”

香女苦劝不住,只好由他袖了报牌,走出院门。店家瞧见,亦是惊慌,又是一番苦劝,张仪死活不听,顾自去了。

经过这番折腾,张仪赶至相府时,辰时已过,府前车水马龙,甚是喧嚣。赵国的达官显贵,一个接一个,皆在门前候见。

张仪抖起­精­神,昂首走至门前。门人见是乞丐,立即将他喝住。张仪从袖中摸出报牌,“啪”的一声甩在地上。门人捡起,细细一看,方才认出是昨日约定之人。因有报牌,众门人也不好赶他,商议一番,打开一扇小门,揖道:“先生,请!”

张仪狠瞪他们一眼,本待骂他们几句,见门前已聚一堆人,皆裘衣锦裳,挂金戴玉,睁着好奇的眼睛望着他,如看猴戏。张仪嘴巴张了几张,强自忍住,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瞧也不瞧众人一眼,走向正门,昂首挺胸,大步跨入。

众人震惊,无不目瞪口呆。众门人一时怔了,待缓过神时,张仪已经大步走进院中。众门人慌了,互望一眼,即有两人飞身上去,拦住张仪,同时飞报家宰。

袁豹急赶过来,见到张仪,微微一揖:“在下袁豹见过先生。”

张仪视他衣着,知是家宰,亦回一揖:“在下张仪见过家宰。”略顿一下,“你家主公何在?”

袁豹斜他一眼,冷冷说道:“主公正在忙于国事,先生有何贵­干­?”

“何­干­?”张仪冷笑一声,“在下是他故交,特来寻他,你去禀报一声,让他出来迎接!”

袁豹瞥他一眼,转对门人沉声喝问:“这位先生可有报牌?”

“有有有。”门人急忙递过张仪甩在地上的报牌,双手呈上。

袁豹看过,转对张仪,揖道:“先生,看这报牌,确是主公所约,可主公约的是辰时,现在已是巳时,先生缘何来迟?”

“这——”张仪倒是无话可说。

“先生,”袁豹再次揖道,“主公刚从鹿苑回来,诸多国事亟待处置,张子若不介意,可随在下暂至偏厅,稍歇一时,待主公忙过眼前这一阵儿,再会先生。”

张仪巴咂几下嘴­唇­,却也无奈,只好抱拳道:“就依家宰。”

袁豹引领张仪沿着长长的走廊,径直走向一个院落。张仪的穿着一路上都是看点,众人七嘴八舌,即使在园中打扫卫生的下等仆从,也在指点他交头接耳,嘻嘻哈哈,评头论足。直到此时,张仪方才追悔意气失策,沉下面孔顾自走路。

二人走进院门,袁豹引他在偏厅里坐下。这儿有两排长席,席前放着几案,上面摆着茶水。几个客人端坐于席,显然是在等候相国召见。

袁豹顿住脚步,揖道:“先生,您先在这儿候着,今日客人多,在下就不陪了。”

张仪回过礼,在席上寻出空位坐下。几位客人不识张仪,真还以为是个乞丐,本不想与他共席,却因家宰亲自陪他过来,吃不透底细,不敢出言,只是以袖掩鼻,向旁边腾挪。张仪自也不拿正眼搭理他们,沉了脸,闭目端坐。

此地离主厅不远,苏秦正在厅里会见客人。虽不见苏秦,但张仪耳朵尖,更在鬼谷里练过静功,厅中的谈话声一丝不落,被他悉数收入耳中。苏秦果然是在处理国事,一桩接一桩,甚是­干­练果断。有人拜辞出来,袁豹就会站到门口,传唤下一个。在张仪身边候见的人,听到传唤,应声喏,起身进去。这边有人刚走,后面又有新来的,如此进进出出,不断更换。

张仪候有两个时辰,午时已至,睁眼一看,偏厅里已是无人,外面也未见新来的。倾耳细听,苏秦仍在与人说话,显然是最后一个了。

没过一刻,那人起身告退。张仪长吁一口气,暗忖道:“唉,看来是误解他了。时过境迁,不能以鬼谷时断事。观这半日,他也不易。”

这样想着,张仪略觉好些。又候一时,仍然不见苏秦召见,张仪心里有点着急,却又忖思苏秦许是累了,或要小歇一时,因而闭目再等。

刚候一时,外面又来声音,报说秦国上大夫到访。苏秦传召,袁豹即引樗里疾疾步走来。因主厅无客,樗里疾未入偏厅,直进主厅。张仪可以觉出,苏秦起身迎他,相见礼毕,坐下叙话。

张仪静心倾听,二人谈的并不是国事,而是东拉西扯,谈天说地。张仪隐约听到樗里疾提及观戏一事,苏秦哈哈大笑,说是午膳时辰已至,不妨前去后庭,一边观戏,一边用膳。樗里疾欣然同意,二人携手步出厅门。

张仪从眼角里瞄见苏秦走出,立即正襟端坐,两眼闭合,轻轻咳嗽一声。苏秦根本没有斜眼看他,也似没有听到他的咳嗽声,有说有笑地与樗里疾一道,从离他十几步远的主秘道上走过,径出院门去了。袁豹诸人也都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没有谁理会坐于偏厅的张仪,似是他根本就不存在。

这下可把张仪惹火了。眼见众人越走越远,连脚步声也听不到了,张仪气得脸­色­乌青,面目狰狞,拳头捏起,睁眼四望,见院中再无一人,忽地站起,搬起面前一个几案,高高举起,猛地砸在另一只几案上,扯嗓门吼道:“来人哪!”

几案碰撞所发出的巨大声响及张仪声嘶力竭的怒吼果然招来几个下人。他们冲过来,见张仪怒成这样,皆是不知所措。

张仪吼道:“快叫你们主子过来!”

一人转身飞跑而去。袁豹急至,见到这个样子,朝张仪忙打一揖,赔笑道:“对不起,方才忙得晕头,慢待先生了。”

张仪礼也不回,怒道:“去叫苏秦过来!”

“这……”袁豹迟疑一下,再次揖道,“先生稍候,在下马上禀报。”

不一会儿,袁豹返回来,揖道:“先生,主公有请。”

听到“有请”二字,张仪也算消下气来,仍不还礼,但却“嗯”了一声,沉脸跟在袁豹后面,走向后庭。

拐过几个弯,二人来到另一进院子,远远听见里面欢声笑语,“咚咚咚咚”响声不绝,就如音乐似的。

张仪憋着怒气,倨傲至阶,在阶前停住脚步。

袁豹伸手道:“先生,请进。”

张仪此举原是等候苏秦迎他,见袁豹这么说,也就不好硬撑,含怒抬腿,迈上台阶。

进门一看,张仪火气更炽,因为院子中心搭着一个巨大的木台,两男两女正在台上跳舞,“咚咚”的响声,正是从他们的脚底下发出的。再后面,正对院门处,主厅廊下,苏秦端坐中央主位,樗里疾、公子华两侧作陪,一边吃菜喝酒,一边观看舞蹈,不时发出笑声。他们面前各摆一只几案,案上摆满酒肴,山珍海味俱全。

看到酒­肉­,张仪顿也觉出肚子饿了。昨晚怄气,几乎没吃什么,早晨忙活衣服的事,也没顾上用餐,方才又坐半日,一肚皮闷气,几案上摆放的茶水硬是未尝一口。此时此刻,张仪虽无用餐之心,肚皮却不争气,原就咕咕直响,这下见了酒­肉­,越发响得欢实。

张仪强自忍住,扫一眼苏秦,见他两眼只在舞台上,根本没有看他。张仪正欲说话,袁豹已拐向右侧,伸手邀他。张仪硬着头皮,跟在袁豹身后,走至右侧廊下。这里也摆一案,案后是一席位。

袁豹指着席位,揖道:“先生请坐。”

张仪巴咂一下嘴­唇­,怒瞪苏秦一眼,气呼呼地坐下。苏秦仍旧没有看他一眼,只在那儿与樗里疾一道,专注地望着舞台。

舞台上,几个男女跳得更欢,看得二人连酒肴也忘却了,傻傻地盯住台面。

袁豹揖道:“这阵儿刚好用膳,先生若不嫌弃,可在此处吃顿便餐。”

张仪本欲不吃,无奈肚中难受。转念一想,自己向来屈人不屈己,即使怄气,也得填饱肚皮。想到此处,张仪轻轻“嗯”出一声,算是应允。

袁豹拍手,一个下人端着一只托盘径走过来,将食物一一拿出,摆在几案上。张仪一看,怒火再起,因为上面摆放的,竟是一荤一素两盏小菜,一杯粗茶,一碗粳米饭。袁豹见饭菜摆放停当,拱手揖道:“先生用餐,在下告退。”不待张仪回话,转身自去。

张仪咬牙切齿,几番冲动,想要掀翻几案,冲到苏秦跟前,指着他的鼻子臭骂一顿,闹他个天翻地覆,又强行忍住。无论如何,眼下是在人家屋檐下,自己这又衣着破烂,实在像个乞丐,能赏一顿饭菜,也算不错。再说,到眼下为止,从面子上讲,苏秦迄今没有瞧见自己,这些下人如此待他,也是人之常情,狗眼看人低嘛。也好,这些都是话柄子,待会儿与他会面,看不羞死他,噎死他!

这样想着,张仪就又隐忍不发,端碗拿筷,忍气吞声,喝茶吃饭。

台上舞蹈进入Gao潮,两男两女无不摇头摆臀,八只脚尖不停地在木台子上又踢又踏,有轻有重,竟也抑扬顿挫,甚有节奏。更有情趣的是,一人擅长口技,一边踢踏,一边发出各种声音,就似音乐一般,且与脚底的踢踏声浑然一体,相辅相成,交互成韵。舞台也是奇特,是个圆形,漆成红­色­,里面中空,像是一面大鼓,几人脚穿木屐,屐尖着地,敲打台面,就如鼓槌似的,发出“咚咚”响声。

苏秦三人看得忘我,俱用脚尖踏地,两手击掌,情不自禁地和着台上节奏发出各种声音。然而,这等热闹于张仪来说,每一个声音都如利刃剜心。正自难忍,台上一曲舞毕。苏秦摆手,众舞者退下。

公子华拱手问道:“请问相国,这是何等舞蹈,甚是有趣,在下今日开眼界了。”

苏秦应道:“公子喜欢就成。这叫蹑利屐,是邯郸舞蹈,别处见不到的。”

“蹑利屐?”公子华急问,“此名何解?”

“公子听说过邯郸学步否?”

“听说过,说是有寿陵人来邯郸学步,结果,邯郸之步没有学成,自己竟然连原来的走法也不会了。在下觉得奇怪,纵使再笨,也不能笨到不会走路了吧?”

苏秦呵呵笑几声,指着台子缓缓说道:“那个寿陵人学的就是这种舞步,公子若是不服,那里有双利屐,可以上台一试。”

公子华果然走上台面,取过一双利屐,慢慢穿上,学那舞者样子,踮起脚尖,不料刚走一步,就“哎哟”一声,栽倒于地,惹得几人好一阵大笑。公子华显是跌痛脚脖子了,一拐一拐地走下台面,边走边做鬼脸,引得他们又一阵大笑。

他们的每一声笑,都如刀子一般扎来。听到后来,张仪实在忍无可忍,大喝一声:“够了!”话音落处,跟前几案已被他掀翻,粗茶淡饭散落一地。

几人皆吃一惊,齐齐扭头看来。

苏秦脸­色­微变,扭头问道:“何人在此喧哗?”

袁豹急走过去,跪地叩道:“主公息怒,是一个客人。”

“什么客人?”苏秦扫张仪一眼,怒不可遏,“叫花子也敢放肆!轰他出去!”

袁豹急道:“主公息怒,他说他叫张仪,是主公故知。”

听到张仪的名字,樗里疾、公子华皆吃一惊,面面相觑,而后又将目光移向张仪,再移向苏秦,不知他唱的是哪一出戏。

“哦?”苏秦似也怔了下,“是张仪,张贤弟!”思忖有顷,装模作样地又将张仪打量一眼,摇了摇头,“不可能,张贤弟何等洒脱,怎会是这副模样?唤他过来。”

袁豹应过,起身走至张仪跟前,揖道:“张先生,主公召你过去。”

张仪忽地起身,大踏步走过去,距苏秦数步站定,仰起脖子,手指苏秦喝道:“苏秦竖子,你睁开大眼好好瞧瞧,面前之人可曾相识?”

苏秦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哈哈连笑数声,既不抱拳,也不欠身,拉长声音缓缓说道:“嗬,还真是张仪,张贤弟!”指着旁边一个席位,“坐坐坐!”

张仪哪里肯坐,手指苏秦大声数落:“苏秦竖子,仪一直视你为丈夫,不想却是小人一个,一朝得志,情义全忘!”

“张贤弟,”苏秦冷冷应道,“此话从何说起?若说得志,也是贤弟你得志才是。贤弟在楚做下惊天大事,震撼列国,听说近来更发一笔横财。贤弟得志若此,却来邯郸装穷,打扮成这副模样,岂不是有意寒碜在下?”

听到苏秦揭他“和氏璧”之事,将他视为小偷,张仪恍然明白过来,手指颤抖,怒不可遏地叫道:“你……你这个小人!我……我……”喘几下粗气,“我跟你情断……”一口气卡在嗓眼,后面的“义绝”二字,竟是说不下去。

苏秦呵呵又笑几声:“张贤弟,不要将话说重了。贤弟来我府上,故意寒碜在下,在下念及过去情义,就不与你计较长短。天下知贤弟之人,除先生之外,当是在下。贤弟心大,又在荆楚得志,若无大事,断不会来此小国僻壤。说吧,有何要事,在下尽管力微,若是能帮,也会尽力的。”

张仪哪里忍得下去,跺着脚道:“你……你……你个竖子,算……算你狠!”一个转身,迈步欲走,苏秦叫道:“慢!”

张仪顿住步子,扭头恨恨盯住苏秦。

苏秦转对候立一旁的袁豹:“此人既穿丐服登门,不打发亦不吉利。去,赏他十金!”

袁豹似已备好了,走上前去,从袖中摸出十金,递予张仪:“此为十金,请先生收好。”

张仪这时也恢复了神志,拿手接过,朝地上狠狠一摔,用脚连踩几踩,朝苏秦“呸”地猛啐一口,仰天长笑数声,昂首阔步,扬长而去。

见张仪越走越远,看不到了,苏秦似是变了个人,紧追几步,赶至门口,见张仪已经不见踪影,颓然跪地,声泪俱下:“贤弟……我的好贤弟啊!”一边哭号,一边将头猛磕地面,许是用力过大,发出“咚咚”闷响。

袁豹亦走过来,在他旁边跪下,含泪搀他:“主公——”

苏秦这儿一进一出,两副面孔,两番表演,将樗里疾、公子华完全搅晕头了。

愣了一时,樗里疾缓缓走来,扶起苏秦,回至席位前,见他仍在涕泪交流,唏嘘不已,不解地问:“苏子,你……你这唱的是哪一出戏?”

苏秦回过神来,拿袖子抹把泪水,长叹一声:“唉,在下这么做,为的还不是你们?”

“为我们?”公子华大惊,转望樗里疾,见他也是一脸茫然。

苏秦点点头,对二人一字一顿:“你们可以回去复命了。转告秦公,就说苏秦所荐之人,这就去了。”

直到此时,樗里疾方才猛醒过来,忙不迭地朝苏秦拱手:“谢苏子了!谢苏子了!”

“还有,”苏秦也不还礼,顾自说道,“张仪世居河西,祖产、祖坟、家庙皆在少梁张邑。”略顿一下,转对袁豹,“在下累了,送客!”缓缓起身,视樗里疾、公子华于不顾,如醉酒一般,跌跌撞撞地朝门外走去。

袁豹不放心,朝樗里疾二人抱歉地拱拱手,跟在苏秦后面,朝听雨阁方向急步追去。

望着二人的背影,樗里疾若有所思,转对公子华道:“子华,你速禀报君上,追缴张子祖产,安顿其祖坟、家庙。在下在此守候张子,万不可出现意外!”

“下官遵命!”

丰云客栈门口,店家、香女正在店外守望,远远看到张仪大踏步过来,一脸怒气,已知端底,互看一眼,谁也没有说话。

张仪走到门口,瞧也不瞧他们,埋头走进,一脚踹开自己院门,反手关门。香女思忖有顷,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推开房门,见张仪不在厅中,知他到内室去了。香女本想跟进去劝解几句,犹豫一下,顿住步子。

就在此时,外面有人敲门。香女开门一看,却是那个乞丐。

那乞丐一直蹲在店中,看到张仪回来,立即赶来敲门。香女眉头微皱,怕张仪听见,小声说道:“你这汉子,能否稍稍再候一时,衣服自会还你。”

乞丐大声叫道:“不成,不成!我已守候一日,待在这种鬼地方,憋屈死了!叫那个大人出来,速速还我衣服!”

香女气恼,斥责他道:“你这汉子,虽然拿你一身衣服,不是也还你一套了吗?拿好的换你破的,你却不知足!”

听到此话,乞丐当即将身上衣服脱下,“啪”地摔在地上:“谁要这身好衣服!穿上这个出门,连碗稀汤也讨不来!”

香女见他差点脱得赤条条的,一时羞红满面,急转过身,叫道:“小二,快快将他赶走!”

小二闻声赶来,与乞丐撕扯。正闹得不可开交,忽见张仪走出,几步冲至乞丐跟前,将他一把抓过,猛力一推,乞丐一ρi股蹲在地上,疼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张仪三下五除二,将身上丐服脱下,摔在他脸上,朝他声嘶力竭地喝道:“滚,滚滚滚,滚!”

乞丐何曾见过如此暴怒之人,吓得全身打战,屁滚尿流,一把抓过破衣,连滚带爬地溜出门外。

张仪拍拍手,回至厅中,站在那儿喘息一时,在席上端坐,闭上眼睛,任两滴饱泪滚出眼角,流下面庞,溅落席上。

翌日晨起,听雨阁里,贾舍人正与苏秦叙话,袁豹走进,禀道:“主公,辰时将至,一应物什皆已齐备。”

苏秦点点头,对贾舍人揖道:“下面就看贾兄的了。”

贾舍人还一揖道:“苏子放心,在下一定将他安全带至咸阳,荐予秦公。”

“带至咸阳就行了,”苏秦淡淡说道,“贾兄不必荐他。”

“此是为何?”贾舍人望着苏秦。

“秦公若是不知用他,谈何圣君?”

“嗯,”贾舍人点头道,“不过,在下尚有一虑,也想提醒苏子。”

“贾兄请讲。”

“一路上,我与张子相谈甚多,知他是个奇才。苏子不仅不邀他共创纵业,反而费尽心机,逼他入秦。张子入秦,必以苏子为敌。苏子难道就不怕合纵大业坏在张子手里吗?”

苏秦沉思许久,轻叹一声:“果真如此,亦是天意!”

“此话何解?”

“贾兄有所不知,在鬼谷之时,先生预言,天下和解之道,唯在两途,一是列国一统,二是诸侯相安。贤弟志在一统,不会赞同在下合纵。道不同,不相与谋。在下志在合纵,贤弟志在一统,他与在下不可能并驾齐驱。务大业,必求同心。二人异心,非但大业难成,反生阻碍。再说,贤弟与在下,虽走两途,却归一处。无论他成,还是在下成,目标都是天下大同。这一点,在下也是知他的。”

“苏子苦心,可否告知张子?”

苏秦思忖许久,轻轻摇头:“不必了。”又顿许久,缓缓起身,“他若真的一意坏我合纵,有多大力,就让他使出来吧!时辰不早了,在下恭送贾兄。”

丰云客栈里,张仪一宵未睡,一直坐在厅里,闭目冥思。香女陪他一夜,天亮时却眯盹过去,及至醒来,日出已过,到辰时了。香女赶忙洗梳,正欲打算弄些吃的,外面传来敲门声。香女开门一看,竟是店家。

店家揖道:“夫人早!”

香女一眼瞥到他手里的账簿,已是明白来意,回礼道:“店家早。”

“张子在否?”

“店家可要算账?”

店家多少有些尴尬,­干­笑一声:“夫人与张子已住许久,本店利薄本小,因而这想……请夫人垫付些微本金,以利周转。”

香女微微一笑,揖道:“这个自然。夫君正在歇息,小女子与店家结账如何?”

店家忙道:“好好好!”

“这儿不是说话之处,店家先去账房,小女子随后就到。”香女说完,返身回房,取出西施剑,掩门出来,见店家仍在前面等候,急步跟他走入账房。

店家将账簿摊在案上,对香女道:“那进院子是本店最奢华的,只供贵宾住,一日八十布币,张子、夫人的日常供用,俱是上等,这些是明细,请夫人审看。”

“不用看了,店家清算就是。”

店家拿过算盘,噼里啪啦拨打一通,指着算珠道:“共是八金三十二铜,二位是贾先生的朋友,又与相国大人甚熟识,三十二铜就免了,夫人只需付清八金即可。”

“不瞒店家,”香女淡淡说道,“我们夫妻落难至此,所带盘费俱已用尽,前来投奔苏相国,谁想竟又节外生枝,夫君为此怄气,一宵未眠。眼下情势尴尬,莫说是八金,纵使半金,也拿不出。店家若是一定讨要,”将宝剑摆在几案上,“小女子唯有抵押此物。”抽剑出鞘,语气越加平淡,“敢问店家,此剑可抵八金?”

店家审看宝剑,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莫说别的,单是剑鞘也值百金。思忖有顷,店家轻轻推开宝剑,微微一笑:“除此物之外,夫人可有他物?”

香女摇头。

店家复问:“你们在邯郸可有熟人?”

香女再次摇头。

店家又想一时,点头道:“既如此说,此剑在下暂时保管,待夫人筹到本金,在下原物奉还。”

“谢店家了。”香女淡淡说一句,拿起剑,缓缓Сhā入剑鞘,扫它一眼,置于几上,转身快步走出。

香女一路奔回小院,掩上房门,背倚在门上,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伤心一阵,香女擦去泪水,稳下心绪,轻步走进厅中,略作迟疑,在张仪对面跪下。

不用再问,张仪已知发生什么,沉声问道:“你把宝剑押予他了?”

“夫君,”香女勉力一笑,淡淡说道,“奴家与店家说好了,只是暂时寄放,过些时日再赎回来。”

张仪缓缓睁开眼睛,两眼看着她,苦笑一声,轻轻摇头:“押就押吧,不就是一柄剑吗?”

“是的,”香女神­色­黯然,声音有些哽咽,“奴家也知道,它不过是一柄剑。”

“夫人,”张仪心里一酸,凝视着她,又出一声苦笑,“仪此番丢了面子,这也连累夫人……受屈……”

“夫君,”香女朝前跪行几步,伏在张仪怀中,“只要有夫君在,奴家什么都能舍弃。”

正在此时,院门处再次传来敲门声。张仪以为又是店家,恨道:“敲什么敲,那剑可值千金,难道不够那点店钱?”

“够了,够了!”话音落处,来人已经推开院门,直走进来。

张仪、香女皆是一怔,抬头望去,竟是贾舍人。

“贾先生!”香女激动地叫道。

贾舍人提着宝剑直走进来,在对面香女坐过的席位上坐下,将剑放在几案上,长叹一声,抱拳揖道,“唉,张子,在下……在下来迟一步!”

张仪一把推开香女,拱手还过礼,苦笑道:“让贾兄见笑了!”

贾舍人复叹一声:“这几日生意上有些差错,在下急出邯郸,走了一趟上党,因是心念二位,急赶回来,仍是迟了,害得嫂夫人差点失去宝器。”

“唉,”张仪亦叹一声,“时势弄人,让贾兄挂心了。”

“这个店家人本不错,是个正经生意人,只是他小本经营,没历过大事,竟为这点小钱惊扰嫂夫人了。”贾舍人说着,朝香女抱抱拳,拿起宝剑递还香女,“嫂夫人,店钱在下已经偿付,你的宝剑还请收好。”

香女接过剑,拱手揖道:“小女子谢先生了。”

“唉,”贾舍人长叹一声,自责道,“有什么谢的?此事全怪在下。若不是在下苦劝张子前来邯郸,就不会发生这些不快。”转对张仪,“敢问张子,下一步可有打算?”

张仪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赴秦!”

“赴秦?”贾舍人似是一怔,“这……张子家仇——”故意顿住。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张仪苦笑一声,自我解嘲,“眼前之事,顾不上家仇了。”

“也好。”舍人点头应道,“张子先国后家,在下敬佩!敢问张子,几时启程?”

“在下恨不得马上就走,只是……苦于囊中羞涩,难以成行。”

“这倒好办,在下原也打算去趟咸阳,正好与二位同行。”

张仪大是惊讶,抬头问道:“贾兄去咸阳何事?”

“哦,是这样,”舍人呵呵一笑,解释道,“听说终南山里有种灵芝甚是名贵,运抵临淄可赚大钱。在下早想摸个实底,只因一直忙于琐事,未能成行。今有张子同行,算是两全其美了。”

张仪思忖有顷,拱手道:“谢贾兄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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