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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合纵危局,四国私讨伐秦

拜完相后,就是例行的舞乐表演,节目是苏秦选定的,共分六场,由六个盟誓国分摊,魏国排先,楚、齐、赵、韩、燕继之。

同前番孟津之会不同,此番演出,是清一­色­的国风民俗,没有兵革戈矛,没有枪刀剑戟,有的只是钟磬缶鼓,管弦琴瑟,表现的无一不是天地和顺,五谷丰登,父慈母爱,子孝女淑,台上台下,其乐融融,气氛祥和。

表演结束已是后半晌。

苏秦安排完善后诸事,赶回营帐,路上,远远望到楚国的行辕前面人声鼎沸,甚是闹猛。使人问之,得知是韩、齐、魏三君受楚王之邀前往做客。楚王请客,仅邀齐、魏、韩三君,而撇开合纵发起者赵、燕二君,这让苏秦在心里打了一横。

回到营帐,苏秦正自揣度,有人送来请柬,说有老友邀他赴宴。

苏秦随来人赶到赵国行辕,方知所谓的老友竟是赵肃侯和燕文公。宴席摆开,两位君上并坐主位,苏秦坐客位,肥义、子之、楼缓、公孙哙等人作陪。酒­肉­上席,君臣尽欢,燕公、赵侯笑逐颜开,频频敬酒,祝贺苏秦纵成功遂。

酒过数巡,时近二更,苏秦担心老燕公吃不消,又不好明说,遂以自己不胜酒力为由,提议散席。

余兴未尽的老燕公大是惶惑,别过苏秦和肃侯,回至行辕,径直走到寝处。

此时已交二更,夫人姬雪仍在等候,见他回来,迎上脱去他的冕服,吩咐春梅端水,服侍他换上睡袍,脱袜洗脚。

“君上,”姬雪揉捏他的脚道,“观你气­色­,好像不高兴?难道苏子没来?”

“唉,”文公摇头叹道,“寡人没什么,倒是苏子,好像有啥心事。”

“他……怎么了?”姬雪揉脚的手僵在那儿。

“苏子今日身挂六印,位极人臣,当是人生大喜,可寡人未见其喜­色­,反见其忧容,整个是心事重重。寡人问他,他说胸闷,许是酒喝多了。”

“胸闷?是不是病了?”

“看样子不像。赵侯欲召医师诊治,苏子婉拒,说是不打紧,反过来力敬我俩。”

“是不是累了?”

“也许吧。这些日来,在寡人眼里,世上最­操­劳的人莫过于他。今日更甚,六国合纵是天下盛事,半点差错也出不得,仅是这份心就够他­操­的。好在他年轻,能撑住。”

“嗯。”姬雪点点头,皱会儿眉,再次揉捏有顷,小声道,“君上,忙这一天,您也累了,早点休息吧。”缓缓站起,目示春梅。

春梅蹲下,拿巾为文公擦过脚,换上软鞋,与姬雪一道,将他搀到榻上,扶他躺下,盖上锦被。

文公的确累了,不一会儿就打起鼾来。

姬雪轻叹一声,与春梅走到外间,各在榻上安歇。

翌日晨起,姬雪使春梅唤来姬哙,询问苏秦缘何不喜反忧。姬哙将那日在河边发生之事讲述一遍,末了禀道:“合纵虽是好事,六国却兴师动众,各引大军前来,苏子怕是为此忧心。”

“唉,”姬雪明白原委,轻叹一声,“君上本说不带兵的,后来听闻列国皆发大兵,一是担心让人瞧低了,二也是为苏子长个脸,这才让子之引兵陪驾,不想竟是为苏子添忧了。”

“苏子忧心的不是我们,是楚人和魏人。楚与秦有商於之仇,魏与秦有河西之耻。听说昨晚楚王撇下赵、燕,只邀齐、魏、韩三君饮宴,苏子怕是为这事儿闹心。”

“楚王为何不邀赵、燕?”

“我也不知道,这里面肯定有鬼。听苏子说,他担心的正是他们趁此机会,拧成一股绳儿灭秦。”

“哦?”姬雪惊叫出声,愣怔片刻,似又不解,“苏子合纵,为的不也是抗秦吗?”

“孙儿就此问过苏子,苏子说,合纵是制秦,不是灭秦。初时孙儿也是不解,连想数日,真还明白了。若是秦国真的被灭了,六国就会自乱,纵亲也就做不成了。”

“嗯。”姬雪豁然有悟,连连点头,“还是苏子想得深远,六国真就那样,貌合心不合。”抬头一笑,“哙儿,没别的事了。再有新鲜事,莫忘讲来听听。此处四不靠邻,闷死了!”

“孙儿遵旨。”

姬哙退出后,姬雪在帐中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直折腾到小晌午,仍旧想不出办法去帮苏秦,由不得落下泪来。

“公主,”春梅看得心疼,叫道,“瞧你这样子,真是折腾人!我这就去把苏子叫来,你当面问他,看他有何需要?”

姬雪白她一眼:“他如何肯说?”

“无论如何,我们都得见他一面。公主此来,为的不也是这个吗?”

“这阵儿,他忙得团团转,成个陀螺了,如何见得上?再说,这事儿让君上知道,也似不妥。”

“那——”春梅语塞,闷想一会儿,接道,“­干­脆明求君上邀请苏子,就说……就说公主想家了,想求苏子捎个口信。”

显然又是一个馊主意。姬雪要捎口信,何须经由苏秦?更要命的是,春梅提到周室,无形中勾连到近在咫尺的亲人。想到孤苦无依的父王,姬雪越发伤感,呜呜咽咽,耸起膀子哭得更是起劲。

春梅没主意了,拔腿往外欲走,却被姬雪叫住:“梅儿。”

春梅顿住脚。

“君上呢?看看他在哪儿。”

春梅嗯出一声,急步走出,不一会儿踅回禀道:“君上与子之将军正在行辕议论国务,看样子似有急事。”

姬雪向帐外望去。

“公主,要不,我再看看去?”

不待春梅动身,外面传来脚步声。声音很急,但依然能够听出是文公。姬雪怔一下,整顿衣襟,和春梅走到帐门处迎候。

文公喘着粗气,几乎是闯进来。

姬雪上前欲搀扶,见状住脚,微微躬身:“君上?”

文公没有理她,顾自在帐中来回走动,依旧喘着粗气,脚步沉而有力,完全不像是年过六旬的老人。

走有一刻,文公的脚步慢下来,气也喘得匀些。

姬雪款款走过去,搀住他的胳膊,扶他走到席位上坐下。

文公看向春梅。

姬雪摆手,春梅退下。

姬雪凝视文公,软声问道:“君上为何震怒?”

文公回视姬雪,咬牙道:“你看这个!”从袖中摸出一封密函。

姬雪拆开,看一会儿,惊道:“殿下欲纳秦­妇­?”

文公的怒气再次上攻:“逆子误我!六国纵亲,旨在制秦。在此节骨眼上,逆子却来此函,欲纳秦女为­妇­,这……这……真不知他意欲何为?”

“君上息怒。”姬雪劝道,“殿下此举,想必另有委屈。”

“什么委屈?”文公一震几案,“是秦人用计,欲使我等离心离德。逆子鼠目寸光,是非不分,如何能执国事?”

“君上,”姬雪见他把话说得过重,缓下语气,“纵观此函,是秦人主动结亲,殿下也是举棋未定,这才奏请君上。君上若是觉得不妥,可以旨令他暂不聘亲。”

文公亦缓一口气:“夫人所言甚是。寡人已经下旨,快马传去了。”

“君上明断。”

“夫人,”文公望着姬雪,“你快收拾一下,这就启程!”

“回去?”

文公叹道:“唉,不回去,寡人放不下心哪!此子胸无远志,心术不端,又有秦人在侧,不定弄出什么事来。眼下纵亲初成,断不能因为燕国而坏天下大事!”

“要不要晓谕苏子?”

“六国初纵,千头万绪都在等候苏子,燕国之事自有寡人料理,不能为苏子添乱。”

姬雪连连点头。

“唉,”文公复叹一声,“寡人老了,走一趟甚是不易。此番赴会,寡人本欲趁机偕夫人前往洛阳觐见陛下,谁想又让逆子搅黄了!”

姬雪泣道:“君上有此心思,父王若知,也就知足了。”

公孙哙将燕公回国之事禀报苏秦,苏秦惊道:“君上要回?何时启程?”

“明晨­鸡­鸣时分。”公孙哙应道。

苏秦凝视公孙哙:“公孙可知缘由?”

公孙哙摇头。

“子之将军呢?”

“祖公吩咐,子之将军及燕国兵马,还有在下,均留于此,谨听苏子调遣。”

苏秦闭目思索。

天­色­暗下来。飞刀邹走进帐中,点燃两盏铜灯。

苏秦睁眼,小声叫道:“邹兄!”

飞刀邹直趋过来,躬身:“请主公吩咐!”

“有请楼子。”

飞刀邹走出帐门,吩咐仆从去请楼缓,正要回帐,忽见前方不远处有影闪过,没入树后。飞刀邹心头一紧,摸出飞刀悄悄绕过去,见那黑影躲在树后,伸头朝苏秦大帐张望,近前逼住:“何人在此?”

影子吓一大跳,颤身回头,竟是一个女子,一身燕国宫女服饰。

飞刀邹退后一步,放缓语气:“姑娘在此何­干­?”

女子是春梅,此时也回过神,拱手一揖,朝前面努一下嘴:“请问军尉,前面可是苏子大帐?”

飞刀邹审她一眼,点头,再问:“你是何人?”

春梅反问:“你是何人?”

飞刀邹审她几眼:“在下姓邹。”

“是飞刀侠吗?”春梅瞪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他。

“正是在下。咦,你怎么知道?”

春梅笑道:“您姓邹,身上无剑,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飞刀侠了。”

“大名鼎鼎?”飞刀邹怔了。

春梅压低声音:“在我们宫里,谁人不知您的威名呢。大家都在传你——”顿住话头。

“传……传我什么?”飞刀邹惊问。

“不告诉你。”春梅诡秘一笑,“小女子有急事求见苏子,烦请大侠通报!”

飞刀邹动也不动。

春梅急了:“快去呀!”

飞刀邹嗫嚅道:“我……还不知道姑娘姓甚名谁,何方人氏,怎么通报?”

春梅凑近,低声:“小女子没姓,单叫春梅,是燕国夫人的侍女,夫人托我捎信给苏子,有急事。”

飞刀邹敛起笑,悄声说道:“这阵儿不行。主公正在与你家公孙谈大事儿!”

“是公孙哙吗?”

飞刀邹点头。

“你真的是飞刀邹?”春梅盯住他的眼睛。

“这还有假,”飞刀邹摸出一支飞刀,在她眼前晃晃,“要不要试试?”

春梅从袖中掏出一个锦囊,递过去:“信你!这是夫人捎予苏子的,是要事,你这就呈送苏子,我在此处等候回信。”

飞刀邹接过锦囊,返回帐中,公孙哙正向苏秦拱手作别。

见公孙哙走出,飞刀邹小声禀报:“主公,有人捎来锦囊,说有要事!”呈上锦囊。

苏秦接过,拆开一看,里面是片丝绢,上面绣着一幅图和一首诗。图中一­妇­人背山面水,向远方眺望。

诗曰:

〖燕山之木青兮,

之子出征。

燕山之木枯兮,

胡不归。〗

尽管没有落款,苏秦也知此绣出自姬雪之手。他强压心跳,闭会儿眼,缓缓睁开,细审绣画。针脚密密麻麻,显然是她费下许多时日,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苏秦强忍泪流,在衣内掏弄一会儿,摸出一块早让汗水和体味熏得发黄的丝帕,小心翼翼地摆在这块丝绢旁边,怔怔地凝视它们。

“主公。”飞刀邹小声说道。

苏秦似是没有听见,依旧怔怔地望着一新一旧两块丝帕。

飞刀邹又候一时,再次禀道:“来人在候回音呢!”

苏秦回过神来:“是春梅吗?”

飞刀邹点头。

苏秦取过笔墨,思索有顷,在一块羊皮上题写一诗,是鲁人仲尼编选的卫国古风:

〖投我以木桃,

报之以琼瑶。

匪报也,

永以为好也。〗

写毕,苏秦审视一阵,小心折叠好,塞入信套中,也未加封,直接递给飞刀邹:“交给春梅,就说……就说在下谢她了!”

飞刀邹刚出帐,楼缓就到了。

苏秦客套话没说,直奔主题:“方才公孙哙来过,说是燕公明日凌晨启程回国。”

楼缓凝起眉头:“公孙哙没说因由吗?”

苏秦摇头。

“在下听说燕国夫人此来,有意回洛觐见天子,怎么说走就走呢?”

苏秦闭目思虑。

楼缓自语:“倒是奇怪。依燕公为人,断不会如此匆忙。再说,这也对他的身体不利。从燕国赶来,一路劳顿,燕公年岁大了,体力尚未恢复呢。”

苏秦陡然睁眼:“此番会盟,秦国可有动静?”

“未见异动。西河防备未见加强,即使函谷关,也照旧通关往来,似是并不在意。”

苏秦再次闭目。

“苏子,”楼缓略顿一下,“倒是纵亲诸国有些热闹。”

“哦?”苏秦睁眼。

“在下刚刚得知,楚王兴致勃发,使公子如照会韩侯,欲游虎牢,瞻仰穆王牢虎之所。齐、魏二王闻讯,响应偕游,韩侯亲陪。听说诸王也是明晨起帐。”

“君上呢?”

因是与楼缓说话,这个“君上”显然指的是赵肃侯。楼缓不假思索道:“楚王未邀君上,寡君也未响应。”

“知道了。”苏秦眉头凝起,许久,轻叹一声,“烦请楼子转奏君上,就说苏秦恳请他迟几日回去。”

“谨听吩咐!”

飞刀邹来到树后,春梅仍旧在等。

“姑娘,这是主公回函,你收好。”飞刀邹将封套递交春梅。

春梅双手接过,小心纳入袖中,朝飞刀邹揖过,转身欲走,飞刀邹叫道:“姑娘,主公还有一句话,是送给你的。”

春梅转身怔道:“送给我?”

“主公说,告诉春梅,就说谢她了。”

“你转告苏子,就说春梅也谢他了。”

飞刀邹笑了:“姑娘帮忙捎信,主公谢你,是客气,是礼貌。你反谢他,总该有个说辞吧?”

春梅想一会儿,抬头望着飞刀邹:“小女子是下人,是贱人,苏子是大人,是贵人。大人贵人先谢我这下人贱人,我不该回谢他吗?”

“这——”飞刀邹倒是无语了。

春梅嘻嘻一笑,转身又走。

没走几步,飞刀邹又叫道:“姑娘——”

春梅住脚。

飞刀邹近前几步:“在下……想打听一事。”

“哦,”春梅笑了,“大侠请说!”

“宫中都在传……传我什么?”

“传得多了!说大侠飞刀百步穿杨,是天下第一兵器;说大侠飞檐走壁,如履平地;说大侠口能喷火,目视千里;说大侠在蓟城头上一气连发百刀,刀刀穿喉,叛军尸体堆在城墙下,垛成一座小山……”

飞刀邹脸­色­涨红:“净……净是瞎传!”

春梅盯住他看一会儿,嫣然一笑:“今日一见,真就是瞎传!大侠跟我想的一点儿也不一样!”

飞刀邹目光直望着她:“姑娘一定失望了。”

“不不不,”春梅连连摆手,“我是说,大侠的相貌!”

“丑吗?”

春梅摇头:“原以为大侠是三头六臂、长相怪异的神人,没想到您跟平常人并无二样,还……还……”

“还什么?”

“还是个俊人呢!”说这话时,春梅脸上一热,低头偷看他一眼,转身跑开了。

许是平生第一次听到女人赞美,飞刀邹心头震颤,傻愣愣地站在那儿,直到春梅完全消失在苍茫夜­色­里。

出孟津,沿河水南岸东行百余里,可见伊水。又行数十里,即至汜水。在汜水东岸,河水之南,即是诸王前来瞻仰的虎牢关。

虎牢关也叫汜水关,北濒河水,南依中岳嵩山,其间是大伾、浮戏、广武三山绵亘,山壑沟峁相间,地势险峻。一条古官道出关而西,可至洛阳,入函谷,沟通秦塞;出关而东,可过荥阳、中牟、衍,直驱大梁。鉴于其特殊位置,在灭郑之后,韩侯颁旨在此布关设卡,据险筑城。关卡仍叫虎牢,城则取名成皋。

楚威王一心“瞻仰”的地方,位于虎牢关西南侧的关虎屯,离关三里许。在成皋守令的引领下,楚、齐、魏、韩四君甩开随从,健步登上关虎屯东岗的岗顶,在一个类似馒头的小土丘前站下。

“启奏君上,前面就是穆天子牢虎之处!”成皋令指着土丘,朗声禀道。

韩昭侯轻轻摆手:“知道了,退下吧。”

“微臣遵旨!”成皋令躬身退下,在一箭地外守护。

时值秋日,天高云淡。

几位君上面丘而立,久久凝视面前的土丘。不见一株大树,只有齐腰深的荆棘和三五成簇的酸枣树满坡乱长,一不小心就有小刺扎上。坡上杂草丛生,茎叶多数黄了,在瑟瑟秋风中更见肃杀。

魏惠王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小片洼地里,有一间房子大小,像个鸟窝。显然,昔日穆王卫士高奔戎生擒的那只猛虎应该是被囚在那儿。盯一会儿,许是觉得仍未过瘾,魏惠王拨开荆棘,径走过去。路过一棵酸枣树时,外袍的裾角被酸枣枝牢牢挂住。魏惠王伸手去拨,恰又碰上一枚枣刺,刚好扎在中指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惠王天­性­幽默,许是有意制造悬念,回过头来,不无夸张地叫道:“此地设有机关,诸位仁兄快来救我!”

“我说魏兄,”楚威王乐不可支,“你这是明知前有虎,偏往虎前行啊!”

齐威王、韩昭侯皆笑起来。

昭侯赶上几步,小心拨开枣枝。惠王得脱,瞧一眼中指,见有血流出,放进嘴里深吮一口,呵呵笑着回应楚王:“熊兄有所不知,魏罃这叫‘不入虎|­茓­,焉得虎子’?”又吮一口,眼角扫向齐、楚二王,“来来来,两位仁兄,既然走到一处了,何不再进几步,一探究竟呢?”

楚威王看一眼齐威王,半笑不笑道:“魏兄欲得虎子,田兄可有兴趣?”

齐威王反问:“熊兄意下如何?”

楚威王微微皱眉:“虎子当然想得,可——”指着那棵酸枣树,“此为何物,如此厉害?”

齐威王看一眼韩昭侯:“韩兄,这是你家地盘,熊兄有问了!”

韩昭侯笑应道:“田兄说笑了,熊兄见多识广,何能不识此物?”

楚威王紧走几步,在酸枣树前细审一时,轻轻摇头:“此物怪异,说楂不楂,说枣不枣,熊商孤陋寡闻,当真识不出呢。”

韩昭侯笑道:“熊兄已经说出了,还说不识?”

楚威王道:“你是说,此物是枣?”

此时正值酸枣成熟时节,枣枝上挂着累累果实,皆如樱桃大小,有红有青,有大有小。韩昭侯顺手摘下一颗,递给楚威王,“若是不信,熊兄可以品尝!”

楚威王接过来,翻来覆去看,只不朝嘴里送。

魏惠王见了,顺手摘一颗,“扑”地塞入口中,嚼几下,笑道:“熊兄,看把你吓的。此枣也叫寿枣,中原山中皆是,皮多核大­肉­少味美,常食之,可补血养肝,延年增寿。”

楚威王顺手将枣子塞进袖中,退到齐威王身边。

“咦,熊兄为何藏之不食?”魏惠王惑然不解。

“此物既为韩兄相赠,熊商如何舍得?熊商欲将此物带回荆楚,种于后庭,细细赏之,慢慢品之,享用子孙万代,方不负韩兄一番美意哟。”楚威王半笑不笑地应道。

韩昭侯何能听不出话音,针锋相对:“熊兄怕是一厢情愿了!”

“哦?”楚威王的目光扫过来。

“熊兄可曾记得齐人晏婴使楚之事?”

听他提及那桩旧时公案,楚威王面上微微发烫,口中犟道:“晏婴使楚如何?”

韩昭侯眯起眼睛,似在背书:“晏婴使楚,吏缚二人过,谓楚王曰,‘此齐人也,坐盗。’楚王谓晏子,‘齐人固善盗乎?’晏子对曰,‘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微微睁眼,嘴角绽出一笑,“熊兄欲将此山之枣植于荆楚,岂不是也存在水土之异呢?再说,此枣虽能补血养肝,却是刺多­肉­少,若是不留意——”瞧一眼魏惠王,“熊兄就会一如魏兄,以口吮血了!”

“哈哈哈哈!”楚威王大笑数声,“韩兄好说辞啊!”将那枚酸枣掏出,随手扔在地上,“既然如此,韩兄这粒小枣,熊商不吃也罢。”朝土丘望一眼,“不过,熊商也有一句话,不知韩兄想不想听?”

“熊兄请讲。”

“据熊商所知,”楚威王看一眼土丘,“此处原为虢地。史伯曾言,‘虢叔恃势,郐仲恃险。’”扭头转望远景,南眺嵩岳,北望河水,“今日看来,此地果然雄险。虢叔因为仗势,此地为郑人所得。郑人因为仗险,此地复为韩兄所辖。今日临此,以古鉴今,感慨万千哪!”

此言等于在说韩国恃险而不修德,此地终不能长保。

韩昭侯心知肚明,欲反击,一时寻不到说辞,正自愠怒,齐威王笑应道:“呵呵呵呵,熊兄说得好哇。登临此地,因齐也想起一则旧事,叫‘假道伐虢’。尽管此虢非彼虢,可这故事实在有趣!”

假道伐虢,讲的是晋灭西虢国的旧事。西虢君不识时务,晋欲灭之,假道于虞。虞公贪晋人之赏,答应借道。借道灭虢之后,晋顺手牵羊,将虞一道灭了。楚王将他比作虢,齐王将他比作虞,无论是虢是虞,韩昭侯的老脸都是无法挂住。然而,此时此刻,他是有火也不好明发。一则对方是客,他是东道主;二则齐、楚皆是大国,这又串通一气,而他势单力孤。

有火不好发,不发又憋得难受,韩昭侯里外尴尬。

惠王看在眼里,呵呵笑着解围:“诸位仁兄,听魏罃一句。虢也好,虞也好,都是旧事。枣也好,橘也好,都是果木。诸位仁兄是来游玩的,为过去那些旧事感哪门子伤呢?”

“呵呵呵,魏兄说得好!”楚威王见台阶即下,边说边轻轻击掌。

“是啊,是啊!”齐威王随声附和。

几年前曾为争夺宋国闹得不可开交的两个敌对君王竟在此时此刻一个鼻孔出气,目标皆是对韩,韩昭侯由不得倒吸一口凉气。

只有魏惠王未朝别处想。

这些日来,他的心中一直装着庞涓三路伐秦、匡定天下的宏图大略。逢此良机,他岂肯错过,当下呵呵一乐,将话题扯到正事上:“今日秋高气爽,诸君聚此岗坡,当称风云际会,实属难得。为此,魏罃倡议于此岗共歌一曲,也好不虚此行。诸君意下如何?”

楚威王、齐威王双双附和:“好!”

魏惠王转向韩昭侯:“韩兄呢?”

“好。”韩昭侯也似从恍惚中出来,木然应道。

魏惠王以退为进:“诸位仁兄,你们说说,此情此景,我等歌咏何曲为妙?”

众人皆道:“谨听纵约长吩咐!”

“既如此说,”魏惠王轻咳一声,清下嗓子,“魏罃就斗胆倡言了。今六国纵亲,共讨虎狼之秦,我等共唱一曲伐秦歌如何?”

“好!”齐威王双手击掌,“敢问魏兄,唱哪一首?”

“就是越王勾践率列国将士伐秦的那首。”

“魏兄错矣,”齐威王纠正,“那歌不叫伐秦歌,叫《河梁歌》!”

“管它呢,”魏惠王呵呵笑道,“反正就是伐秦的!来,大家齐唱,用军阵乐,魏罃这先起个头。”轻轻咳嗽一声,放开嗓门,“咚锵,咚锵,咚咚咚——锵,‘度河梁兮——’”

在魏惠王的引领下,关虎屯的岗坡上旋即响起四个在山东列国皆具威力的男人们参差不一的歌吟:

〖度河梁兮度河梁,

举兵所伐攻秦王。

孟冬十月多雪霜,

隆寒道路诚难当。

陈兵未济秦师降,

诸侯怖惧皆恐惶。

声传海内威远邦,

称霸穆桓齐楚庄,

天下安宁寿考长。

悲去归兮河无梁。〗

歌声落定,楚威王见众人兴起,有意长叹一声:“唉,纵约长,诸位仁兄,我等在此放歌虽说过瘾,却不如昔年越王挥戈千里,直捣河西来得酣畅!”

齐威王的目光扭向魏惠王:“是啊,是啊,‘度河梁兮度河梁,举兵所伐攻秦王。’此等气势,磅礴云天,声震寰宇啊!”

魏惠王热血沸腾,转过身子,遥望西方:“熊兄,田兄,还有韩兄,魏罃不才,承蒙诸位抬爱,暂居纵约长之位。既在其位,当谋其政。方才魏罃提唱此歌,也绝不是为过口瘾。今日六家纵亲,齐会孟津,盟誓制秦,自非昔日勾践可比。我等何不趁此良机举兵伐秦,一鼓作气踏平秦川,永绝后患?”

“好!”楚威王握紧拳头,“不瞒魏兄,熊商此来,候的就是纵约长这句话!秦人夺我商於,此仇不共戴天。即使六国不纵亲,熊商也要兴兵伐秦,一雪商於之耻!”

魏惠王转向齐威王:“熊兄意欲伐秦,田兄意下如何?”

齐威王拱手:“六国既已合纵,因齐谨听纵约长之命。”

魏惠王将头慢慢转向韩昭侯。

韩昭侯在心里打会儿小鼓,缓缓应道:“六国既已合纵,伐秦当是六国之事,只我等四人决定,恐为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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