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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天上.人间】-四

哮天犬将列位医圣送到大门口,门一开,正对上四大天王­阴­沉地快要滴水的脸。

呦,这趟终于聚齐了嘛。

哮天犬打了个哼哼,抬着下巴颌儿看列位医圣:“打哪来,回哪去,都认得回家的道儿吧?在下就不送了。”

“上仙言重了。”列位医圣都是战战兢兢,他们虽在人间已位列圣人,但是到底没见过杨戬这么大一尊神,卯足了劲儿想在真君面前留个好印象的,想不到都铩羽而归。

从没有人把哮天犬尊作“上仙”,不过你别说,这话一入耳,还挺受用的。

广目天王和持国天王互相交换了个迟疑的眼神:这算是……没能救回?那玉帝的命令,是要遵还是不遵?

“要我说,”多闻天王压低了声音,“人既然死了,就别跟人家的尸首较劲了,反正也得了天谴了不是?如果强行带走了尸身,惹怒了杨戬。以后这事了了之后,玉帝是没什么,这小子铁定见我们一次打一次。”

“有理,杨戬这小子,历来都不是省油的灯……”

几人唧唧喳喳一通议论,期间增长天王瞥见哮天犬满目狐疑的看这边,赶紧以目光示意众位兄弟再将是非之语调低八个音阶。

哮天犬撇撇嘴,当着四大天王的面,砰一声把大门撞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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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厅堂门口,正见到杨戬缓步出来。

“主人,现在要怎么办?”

“准备后事吧。”

“那……那……”哮天犬结结巴巴,“埋了,还是烧了?”

杨戬眸光一冷:“哮天犬,你找死是吧?”

“不……不是,我跟随主人这……这么……多……多年,就没给人准备过后……后事,没有经……经验……”

话到一半赶紧扇自己嘴巴子:自己说的果然不是人话,听起来就跟是抱怨真君没死过,所以自己从来未曾得到过­操­办丧事的经验……

杨戬却没有留意到哮天犬暗地里转的这些道道,他垂下眼睫:“请北海龙王敖顺过府,告诉他,用冰棺,将端木沉入北海最深的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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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气喘吁吁的敖顺押着巨大冰棺急急而来,四大天王更是觉得无趣。

“要不……”持国天王提议,“先回去向玉帝复命,就说端木上仙真的是救不活了,尸身什么的,就让杨戬自行处理吧。”

几人意见一致,不过围住杨戬府邸的天兵天将暂不能撤,只留下多闻天王一人镇守,其它三个回去向玉帝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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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戬将端木翠的尸身放入冰棺。

“敖顺,人间有一句话,叫事死如事生,端木虽然死了,但是……”

他没有说完,话中有话。

“真君放心,”敖顺于他的言外之意领会地异常通透,“我会将端木上仙的冰棺沉入北海最深之处,不管是风浪还是鱼虾妖魔,通通侵扰不到。”

“那就好。”杨戬没有看他,伸手轻轻拂过端木翠冰冷的面庞。

“盖棺,走吧。”

“真君,不一道来吗?”随行的从侍起棺,见杨戬没有动的意思,敖顺忍不住开口问他。

杨戬背过身去,疲倦地挥了挥手。

敖顺不敢多话,指挥着从侍们离开。

“那个,主人……”哮天犬小心翼翼,“端木上仙落棺,真的不去看看?”

“不去了。”杨戬的声音很轻。

顿了顿,他又添了一句:“要不你去吧,多少也有个照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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哮天犬跑的飞快,敖顺这老头儿,明明腰背已经佝偻的那么厉害了,居然还走的这么快,刚出门就不见影儿了。

哮天犬很是不耐烦地让天兵天将边上退散:“都让一让,让一让。”

出了这道人墙,远远看到敖顺的龙气在南天门处隐现,哮天犬心头一喜,正想奋起脚程追过去,东首边上传来兵卫的厉声呵斥:“下届小仙,也敢妄闯上界,拖下去……”

“不是……小仙有事要找真君……烦请列位行个方便……烦请……”

这声音越传越远,哮天犬伸长脖子看过去,一个褐­色­衣衫的老头儿正被两个兵卫拖着往外走,那老头儿还想嚎啕,被其中一个兵卫一戟砸在背上。

刚才好像听到“真君”两个字……莫非是来找自家主子的?

哮天犬对天兵天将这种霸道的行为极为不满,当然,他的不满跟见义勇为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他只是觉得,人家都提到“真君”这两个尊贵无比神圣无匹的字眼了,你们怎么还能这么粗暴对待人家?这样下去,他们家主子威仪何在?

所以哮天犬怒了,况且现在只剩下多闻天王一个人,他的顾忌也少了很多。

他用了大概一秒钟的时间去思考是追敖顺还是为真君立威,一秒钟之后,他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这个决定直接导致了某些人的命运变更,某些事的历史改写。

哮天犬顾不上去追敖顺,两手叉腰,嗷的就来了一嗓子:“给我站住!”

他拨开众兵卫,气势汹汹的走到近前,低头那么一看……

咦,这不是华佗仙吗?

可怜的小老头儿,被那么一戟砸的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这天庭的兵卫也太不尊重知识分子了,下手如此狠毒,要不是它哮天犬从天而降,这华佗仙铁定是被臭揍一顿扔回自己的神庙去了有木有?

“哮天犬,你想怎么样?”拖着华佗仙的兵卫甲皱起眉头,“下届小仙,擅闯天庭,这可是重罪。”

哮天犬没话说了,它看华佗仙:“不是让你们走了吗,你怎么又回来?头一次是我带你们进真君府邸了,那不算擅闯。这一次你走了,无宣无召你又回来,这可是有罪,你知道嘛?”

可怜华佗仙,眼睛直直盯着哮天犬,嘴­唇­一张一合的。

“说啥?”哮天犬好奇,把脑袋凑了过去。

华佗仙嘴里含糊不清,他只听清楚两个字:端木。

哮天犬心里咯噔一声,心中转开了小九九:华佗仙是大夫,他走了,又回来,还念叨着端木上仙的名字,莫非?

下一幕,哮天犬­精­瘦的小身板儿负起华佗仙,急急往真君府邸走,后头那两个兵卫厉声喝止:“哮天犬,擅闯天庭是大罪,你想抢人怎么着?”

“就抢了,你还打我啊!”哮天犬一溜小跑,嘴上不忘嚣张,“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头儿,我主子就在屋里,你打我试试?”

顾嘴不顾脚,进门时一脚绊倒,可怜的华佗仙,陀螺样咕噜噜滚了两三丈远。

见旗下的兵卫搅嚷,多闻天王很不满:“随它去,跟这种小角­色­计较什么,一点天兵天将的样子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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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戬实在是对华佗仙的出现一点好奇都没有,不过念在他这十来日来尽心尽力的份上——虽然无所建树,还是舍了他一粒仙丹,固住他那么一点元气。

“多谢真君。”缓过气来之后,华佗仙感慨万千,他一直以为自己这一生中最值得书写的故事是关云长刮骨疗毒,现下看来不然,此趟的故事生死一线,实在是更加­精­彩许多,遗憾的是已经没有人能够为他列传传唱了。

“走了又回,到底为了什么?”杨戬对他的谢意毫无兴趣。

“那个,真君……”华佗仙抖抖索索的伸手入袖,取出一缕莹亮的丝线来。

杨戬淡淡瞥了一眼:“又是什么线?你还真是乐此不疲。端木的心脏,是让你试验针线的地方吗?”

“不是,真君。”华佗仙咽了口口水,“当时,小仙已经离了天庭,驾于云气之上,恰好遇到了在天上四处游巡的四方仙。”

四方仙算是天庭的巡卫,常年在云气之上游走,杨戬对此倒不陌生:“然后呢?”

“小仙停下和他们攀谈了两句,无意间提起端木上仙的事,四方仙就说起了最近的一桩奇事。”

“哦?”杨戬冷笑,“有多奇,说来听听。”

“四方仙提起,近来游巡之时,足上频频缠到来自人间的丝缕游愿,有很多,都是关于端木上仙的平安祈福愿。”

“游愿?”杨戬眉头皱起,“端木在人间没有庙宇,亦没有什么广为人知的功德,怎么可能会有平安祈福愿……”

他忽然想到展昭,语声戛然而止,半晌冷哼一声:“臭小子,还算有心。”

“当时,四方仙还攫取了几缕给小仙看。”华佗仙毕恭毕敬地把手上的丝缕递与杨戬细看。

“然后呢?”杨戬忽然就有点猜到了华佗仙的意思。

“真君,普通的针线不行,云丝也败下阵来,能不能试试这些游愿?小仙常听人说,众志成城,真君不要小觑这丝缕游愿,若是汇集起来,捻作一根,说不准也能抗住生死盘天谴的戾气。”

“而且……”华佗仙小心翼翼斟酌着杨戬的脸­色­,“针线缝合的心脏总有疮疤,就算救活了端木上仙,她终生都免不了心痛之疾。可是游愿不同,游愿是全心全意为她,可以与端木上仙的身体相融,缝合之后,自动化作护壁,护她心肺,说不定,连原先穿心的旧伤都能弥合消逝。”

哮天犬听的双目发光:“主人,这个可以试试,真的可以……”

杨戬不语,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那几缕游愿,忽的皱起眉头:“为什么这丝缕游愿,有的亮些,有的暗些?”

华佗仙叹气:“皆因世人祈愿,很多不可取,第一就难在忘我无私。很多人祈福是为自己,我要娶娇妻、封官职、聚钱财,我要如何如何,这样的游愿,不能上达天听;第二难在全心全意,就算是为他人祈愿,也分许多种,敷衍者有之,草草了事者有之,一时兴起者有之,很少至诚至­性­;第三难就是祈愿的心念之坚。因此种种,游愿也分明暗,坦白说,那些暗沉的游愿,可能挡不了戾气,那些莹亮的游愿,可能可以挡的久些。所以小仙才提议将所有的游愿捻在一处,希望积众愿之力,可以争取多些时间。”

哮天犬咽口水:“主人,这个可以试试,真的可以。”

杨戬慢慢起身:“端木的棺椁,走到什么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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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大天王金殿归来,正准备招呼多闻天王一同撤兵,忽的劲风掀来,抬头看时,头顶云气急涌,杨戬带同哮天犬及华佗仙,风驰电掣般走远。

广目天王和增长天王面面相觑,持国天王面­色­一沉:“杨戬怕是又在弄什么玄虚,跟过去看看!”

值得庆幸的是,敖顺的老胳膊老腿,出了南天门之后好像就迈不动了,杨戬没费什么力气就追上了。

“真君这是……”敖顺不解,“要一同去?”

杨戬也不理会他,一掌推出,冰棺轰然作响,棺盖平展展被震了开去,细小的冰屑打了端木翠一身都是。

他俯下身去,把端木翠的尸身放在棺盖之上,凝视她面目半晌,缓缓念动法咒。

八方游愿,如丝缕般纷飞流转而来,有一些直接飞过,有一些在端木翠身边停留片刻,旋又掉头而走,还有一些末梢轻动,终于在她身侧慢慢伏了下来。

如华佗仙所言,果然众多游愿,或明或暗,闪烁不定。

而在这些游愿之中,有一根,最为明亮,通体莹透,几乎灼痛了杨戬的眼睛。

他沉默半晌,轻声道:“那是展昭的?”

似是发问,又像是自言自语,哮天犬讷讷的,也不知该不该答。

杨戬叹气,衣袂浮动之处,众多游愿自行聚在一处,捻作一根粗细,轻柔落于杨戬掌心。

杨戬将丝线递与华佗仙:“开始吧。”

华佗战战兢兢接过丝线,对着针眼穿了几次都穿之不过。

杨戬抬起头来,冷冷看向四周黑压压的天兵天将,目光最后停在四大天王身上。

“让他们让一让,”他语气平和的很,“挡着我们的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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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人间】-五

尖利的银白针身Сhā入心­肉­的瞬间,就听到线绷断的声响。

难得华佗仙果然不愧医圣之名,心中震撼不已,拿针的手却是分毫未动。

“有一根已经断了。”他如实告知杨戬。

杨戬嗯一声:“继续。

华佗仙深吸了口气,继续下针。

线的绷断之声犹如弦上音,不绝于耳,华佗仙聚­精­会神,绝此音于耳外。

哮天犬紧张到双腿直哆嗦:“只要能坚持到最后一刻,只要有最后一根线留下来,端木上仙这条命,就算是保住了。

琴上音忽然全盘止歇,只剩下最后一根游愿,亮的刺眼。

华佗仙吓的不敢再动针。

杨戬竟也紧张起来。

“还剩几针?”

“大概……还要三针。”

“缝!

华佗仙得了指令,咬了咬牙,继续下针。

惨白的煞气冲撞着最后一根游愿,杨戬目不转睛盯住这根游愿,声音压的很低。

“展昭,她为你启生死盘,你应当能为她扛住这三针的生死盘煞气,希望……我没看错你。”

一针。

两针。

三针。

收线。

只是片刻功夫,杨戬觉得,像是一辈子那么长。

华佗仙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缝合了生死盘的戾气造成的创口。

至于哮天犬……

它在一旁哭的稀里哗啦,一边哭一边抽噎着:“太感人了,连我这样铁石心肠的狗,都被感动了……”

那一瞬间,杨戬有把它踹到开封府给包拯守门的冲动。

只是,喜悦来的太过强烈,他也无暇去顾及这些小节了。

他仰首大笑,以至于笑出了眼泪。

“展昭这个臭小子,也算是做了件人事!”

“杨戬!”是广目天王愤怒的声音。

这声音,将他从狂喜唤回到凉薄的现实中来。

“你你你……”广目天王气的说不出话来,“你逆生死盘而动,就不怕玉帝发下雷霆之火……”

“哦,玉帝,对了,玉帝。”杨戬笑声渐歇,他指了指华佗仙一行人,“他们就在这里,为端木医治,你们谁都不许动,敢动他们一根汗毛,我拆了你们的骨头。”

“至于我……”他掸了掸袖上的尘,“随你们上殿,面见玉帝。”

“真君是想为端木上仙请罪?”多闻天王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是请罪,”杨戬微微点头,“不过……”

他的调子转作意味深长:“请罪之前,先要邀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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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邀功!”玉帝一拍御案,气的帽子前头缀着的珍珠垂练乱晃,“端木翠妄动生死盘,她有什么功好邀。”

“是啊二郎神,”王母娘娘伸手拈了个果子,启开朱­唇­咬了一口,果子鲜红的汁染红了她的贝齿,“妄动生死盘,她是开天辟地第一位吧,闯下这么大的祸,她还算有功?什么功?莫不是要奖她胆­色­可嘉?”

“舅舅怕是忘了,”杨戬淡淡一笑,“舅母也忘了,你们这些站着的人也都忘了,冥道是被谁重新封印的?”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一旁的在列神仙,太白金星、太上老君、赤脚大仙等均面现愕然,继而浮上羞惭之­色­。@

“冥道一开,上古妖孽作乱,伏羲女娲尚在沉睡,目下的大小神仙,谁有那能力扛住这一场浩劫?届时人间腥风血雨,万里白骨,端木纵有千般不对,她总是力挽狂澜,为众生消弭了一场无形的危难,是也不是?

“若说这不算是功,我真的就奇怪了,这都不算是功劳,什么才能算是功劳?”他说的不紧不慢,偏偏每一个字都如利箭,直Сhā利害之处。

一片默然之中,太上老君出来打圆场:“玉帝,二郎神说的不错,端木上仙封印冥道,当浮一大功,但是她妄动生死盘,又确是犯下大过……依小仙所见,莫若功过相抵,就此……算了吧。”

王母娘娘眸中掠过一丝不悦,这丝不悦在目光触及杨戬之时,更是转作了厌恶:玉帝这个外甥,她素来不喜,往日里他自己嚣张也就算了,带了个不知哪来的妹子,居然也要违逆天条这么嚣张,这口气,她实在咽不下去……

但是杨戬言之凿凿,她又实在找不到好的借口。

正暗自生闷气,杨戬忽然就开口了。

“功就是功,过就是过,有功要赏,有过要罚,功过相抵不可行。这就譬如在人间,你杀一人,再救一人,难道因为你功过相抵,就不计较你的杀人之罪了?”

一时间人人茫然,摸不清杨戬是在打什么主意,按理说,端木翠是他的妹子,功过相抵,不是正顺他的心意?@

玉帝沉吟了片刻:“二郎神,依你所言,这功,应该如何赏?

“端木翠动了生死盘,她的命数已经被换给了凡人,即便我将她救活过来,没有命数,她也活不了很久。倘若玉帝要赏,就续她的命盘,玉帝以为何如?”

“这怎么可以!”王母娘娘尖细的声音响起,“妄动了生死盘,就这样一笔带过了?”

“娘娘不要忘了,生死盘自身带有天谴,端木翠已经受了天谴,能再活过来,实属命不该绝,玉帝续她命盘,也并不为难。再说了,我们现在在谈‘赏’,待会,不是还会论她的过吗?”

王母娘娘按压下心头怒气:“那你说,这个‘过’要怎么论?”

“小神不敢僭越,要怎么惩罚端木翠,还是要凭娘娘做主。

王母娘娘重重拍案:“既如此,罚她同织女一样,永生永世去织荆棘。”

“这个不好。”

王母娘娘大怒:“杨戬,你让我做主去惩罚端木翠,我现在做了主,你又说不好?”

杨戬不动声­色­:“小神只是说听凭娘娘做主,并没有说娘娘做主之后,小神就不能反对。娘娘,端木跟织女不同,她出身武将,跃马扬刀,织女是天生擅织,让端木去织布,岂不是荒唐?”

王母娘娘方才盛怒之下,口不择言,其实此时一想,也知自己说的不妥,只得就坡下驴:“既如此,就罚她入老君香炉,受烈焰焚身之苦。”

“这个也不好。”

“杨戬!”王母娘娘怒极反笑,“这个也不好?”

“烈焰焚身,是惨烈酷刑。端木翠之前总算是有功,即便现在要罚,也不适宜用这类火烧雷劈之法,传将出去,于娘娘的胸怀威仪有损。”

王母娘娘被呛的说不出话来。

更可气的是,玉帝居然还很认同杨戬的说法,非但如此,他还很是嫌恶地瞪了王母娘娘一眼:“堂堂王母,母仪三界,动不动要烧要劈,还有没有点仪态?”

王母娘娘发觉自己的战略方针错误,她费了半天劲儿才压伏下怒气,换了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那么依真君看,怎么样的处罚,才算合适?”

“妄动生死盘是仙家大忌,身为神仙,连这样的戒条都守不了,也就不配再做神仙。依小神看,可以夺了端木翠的仙籍,让她重归凡胎。

太上老君吓了一跳:“除去仙籍,这个……有点重了罢,二郎神,她怎么说,也是你的妹妹……”

杨戬声­色­俱厉:“就是因为我是司法天神,才更加不该庇佑她。之前娘娘也说了,妄动生死盘,她是开天辟地第一人,若不严加惩治,只怕之后的神仙,更加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王母娘娘哼了一声:“太上老君,除去仙籍这个惩罚,说轻不轻,说重不重,若是除去仙籍,成了凡人之后在人间享一世富贵,这还算什么惩罚?”

“那娘娘想怎样?”杨戬不动声­色­。

“照我说,自然应该夺她仙籍,这样的神仙,留在上界也是祸害。不过成了凡人之后,也该叫她好好吃点苦头,叫她受贫病之苦、爱不得,她才真正知道厉害。”

杨戬怒不可遏,猛地抬首,眸间怒火炽如烈焰。

看到杨戬如此盛怒,王母娘娘的那一腔子郁结之气,忽然就平复了。

怎么说来着,简直是大暑天吃冰激凌……

“怎么样?本宫的作法,可还合适?”她笑得分外娇媚,先看玉帝,“玉帝你觉得呢?”

“倒还……妥当。”

“列位仙家觉得呢?”

“不如就依娘娘的……”

“二郎神,你看呢?”

杨戬强忍心头怒火:“既然众仙家都如此说,杨戬亦无二话。”

“那好,”王母娘娘站起身来,“夺了端木翠仙籍,知会月老和掌困疾贫病的神仙,端木翠在凡间一世,受贫病之苦,无情无爱。

砰的一声,杨戬踢翻了旁侧的玉柱,大氅一掀,掉头就走。

金殿之上鸦雀无声,只有王母娘娘神­色­自若的左右看看,又拈了一颗果子在齿间细细咬啮:“这个杨戬,越发没规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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哮天犬在府邸外张望了许久,才看到杨戬步履如常的过来,它一溜烟样迎上去。

“主人,听说你今日,在金殿上气的不轻啊,连玉柱都被你踹翻了……”

杨戬没说话,径自跨进门来。

哮天犬随后跟进,一边掩门一边喋喋不休:“这王母娘娘也太狠了,想出那样的恶毒法子,把你气成那样……”

话没说完,一片暗影当头罩来,却是杨戬解下大氅,把它的脑袋当成衣架随手一搭。

哮天犬不屈不挠地伸出脑袋,正对上杨戬畅快之极的笑:“你懂什么,若是不装成怒不可遏的模样,那婆娘怎么会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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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戬回来的晚,是因为他去了两个地方。

第一是掌困疾贫病四厄的神仙张吉利的家。同华佗仙一样,张吉利也没怎么见过杨戬这么大尊神,喜出望外地迎上来,被杨戬一掌给打晕了。

醒来时,他才发觉自己被捆猪样捆起,杨戬施法术把他变小塞在袖笼里,没忘扯下他的衣角塞住他的嘴。

张吉利险些被自己衣角的味道给薰晕过去,他有这么久没洗衣服了么?

第二是月老祠。

花白胡子的月老正在眯着眼睛牵理红线,祠堂里数以万计的人偶木像,足上的红线也迤逦出数以万条。

“端木在哪里?”

“端木上仙即将为凡胎,已经有了凡胎人偶。”月老给他看边上的一个女子人偶,小而­精­巧,看面上神情,俨然端木翠的模样。

“展昭呢?”

端木翠为展昭妄动生死盘之事已不是秘密,月老笑呵呵引他看另一尊。

杨戬看到展昭人偶的足上,依然未牵红线。

“这个……”他伸手指向那边,“没有红线?”

“不是,”月老赶紧解释,“依着展昭先前的命数,的确是没有红线的。但是端木上仙改了生死盘之后,展昭的命数也变了,论理当有红线。我还在翻检婚书,为他择取合适的女子……”

“有合适的?”杨戬略一挑眉。

“有几个,茉花村丁家的女儿丁月华,开封城中李尚书的女儿李芝兰,还有两个江湖女子,不过看来看去,似乎丁家的女儿更合适些……哎,真君,你­干­什么?”

杨戬将端木翠和展昭的人偶取下:“牵这两个。”

“不是,真君可能还不明白。”月老耐着­性­子,以秀才的条分缕析去对阵杨戬,“王母娘娘的意思是端木上仙这一世无情无爱,所以端木姑娘没有红线。展昭有了红线,我在给他牵丁家的女儿……”

“啰嗦!”杨戬面­色­一沉,夺过月老手中红线,也不分是几根,自己上手去牵。

“哎哎哎,真君,你没懂我的意思……端木姑娘没有红线,所以不用牵,牵的是丁家的女儿……哎哎,真君,牵一根就行,不要浪费我的红线,哎,真君!”

杨戬非常满意地将数十根红线都扎在两人足上,非常满意地打了个死结,然后非常满意地,抬头看月老。@

“不是,真君你这是做什么?”月老欲哭无泪,“王母娘娘有旨意,王母娘娘说……”

“你不说,谁知道?”

“哈?”月老愣了。

“我说,你不说,谁知道?”杨戬慢吞吞地把话给重复了一遍。

“不是,真君,”月老慌了,“这是违抗上意,这是欺瞒娘娘……”

“是啊,”杨戬打断他,“你聋了还是怎的,我不是说了吗,你不说,谁知道?”

“不是的,真君,”月老禁不住有了老泪纵横的冲动,“小仙,小仙实在是不敢得罪王母娘娘啊。”

“那就是说,你敢得罪我?”

月老可能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张了张嘴,不作声了。

“王母娘娘不会有那么闲的心思整天盯住端木,偶尔想起来问问,你搪塞搪塞也就过去了。可是我就不同了,自家妹子在凡间受苦,每次想起来,心里都像扎了一根刺,一旦扎了刺,就要找人出气,一旦想找人出气……

他不说话了,目光从月老的头顶溜到脚底,又从脚底溜到头顶,似乎是在掂量这月老全身到底有几根骨头供他拆的。

在四分之一柱香的时间里,月老做了一个重大的比较,他比较了一下杨戬和王母娘娘这两个柿子到底哪个更硬些,以确定准确无误地捏住那个软柿子。

“小仙,小仙明白了。”月老咽了口唾沫,“我不说,没人知道。嘿嘿,我不说,没人知道。”

对于自己差点把月老这个善良的老头逼成神经衰弱,杨戬是一点负疚感都没有,他大摇大摆走出了月老祠,选了个僻静的地方,把袖中那个一直旁观的张吉利放了出来。

“我懂,我懂,我明白,我明白的真君。”自张吉利能开口开始,他就一直在表忠心,“我明白的真君,我不说,没人知道。”

“娘娘问起呢?”

“就说一切都如娘娘所愿,

“娘娘若要看证据呢?

“我就……我就随便找个蓬头垢面看不出面目的女子,跟娘娘说那就是端木上仙,被贫病折磨的……都不成|人样了。”

杨戬定定看了张吉利半天,然后点头:“很好,你比月老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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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这些玄虚,他自然是不会对哮天犬讲的,虽然哮天犬足够衷心,但是这样的事情,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所以哮天犬怎么也捉摸不透:王母娘娘那么恶毒的惩罚,主人在金殿上气的那么厉害,怎么回到家里,笑的这么……

呃,如果它形容说笑的这么让人脊背发凉,杨戬会不会一脚踢死它?

杨戬不理会它:“端木怎么样?”

“刚醒了,在里面,什么都还没敢跟她说。”

杨戬大踏步往内院走,刚进月亮门,就看到一身素白里衣的端木翠扶着门楣站着,她未挽发髻,长发披散下来,更显得一张脸苍白消瘦的厉害,眼睛里倒还是黑亮有光的,看到杨戬进来,她眼圈一红,松了门楣就往他走:“大哥。”

杨戬抢上两步,在她摔倒前搂住她。

端木翠倚着杨戬温暖胸膛,双手紧环住他的腰,眼泪一滴滴流下来:“大哥,我知道连累你了。”

杨戬心中叹息一声,端木翠单薄的身子在他怀中颤抖的厉害,她抬起头来,一双大眼睛里盛的满满的自责和不安:“大哥,我妄动生死盘,玉帝会不会责罚你?”

杨戬笑了笑,伸手托起她的脸,慢慢帮她擦去眼角的泪。

“端木,”他看进她的眼睛里,“以后的路,要自己走了。”

【完】

【风雪同路】

有一件事,白玉堂的确是误会展昭了,他前往延州,还真的不是打仗去的。

西夏兵和宋兵在延州附近的征战的确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入松堂费劲心思递过来几次确切的消息,但是由于主将的犹豫不决,加上三川口之战中鄜延都监黄德和临阵脱逃,宋兵还是着实吃了几次败仗,用溃不成军来形容并不夸张。

因此上,延州的局势,只两个字,死守。

而西夏方面,一来出于天降大雪,夏军缺少御寒的衣物,军纪松散,无心再战;二来李元昊得报,宋麟州都教练使折继闵等帅兵攻入夏径,唯恐他处有失,在围困延州七天七夜之后,终于下令回兵。

展昭就是在朝廷得知李元昊回兵的消息之后被派遣去到延州的。

他到延州,是带一封王丞相的手书给延州知州范雍,坐等范雍的回信,然后带回京城。

之所以要从包大人处借展昭一用,是因为据说书信的内容涉及到延州的攻防、此战的过失和下一步举措,事关机密,为免中途生变,派个功夫高强的好手来回,更加妥当些。

展昭因此入选。

书信送到,范雍头痛不已,只觉战事芜杂,一时间无法细回,只得请展昭暂住几日,待自己细细思量斟酌之后,再回这一封书信。

展昭被安排在副统李萧寒家住下。

李萧寒约莫四十上下,一家四口,住在城中一户不大的院落中,除了妻子李秦氏,还有一个女儿李洛水,十八岁,幼子李洛闵,八岁。

李洛水自小随父习武,使得一手好剑,容貌更是出挑,是延州城中人扣交赞的大美人,展昭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她一身红­色­裘氅,站在院中那棵疏落的梅花树下,衬着梢头三两梅花,对他展颜一笑。

她的笑如同她那件火红­色­的裘氅,张扬而艳光四­射­,迫的整个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若是早几年,她的倩影和艳光,也许能在展昭的眸底多留一会,只是现在,所有的女子,在他眼中,无非分为两类。

是她或者不是她。

而不是她的女子,在他看来,都是一样的。

他淡淡一笑,一袭蓝­色­的衣袍,简单­干­净,明明那么普通,却似乎有暗沉掉一切光芒的力量,她的艳光到了他面前,竟是不能迫近一步。

展昭向她阖首,客气地称她:“李姑娘。”

他就此在李萧寒家住下,一日三餐,偶尔和李家共席,其它的时间,要么在房里待着,要么出外信步走走,再不然,就和八岁的小洛闵在院中说笑,教他读书认字。

日子好像一下子就疏懒下来,一天变得很长,长的让他无从打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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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中,自到延州开始,纷纷扬扬的大雪,就始终没有停过。

但凡到了下雪的天气,展昭就会异样沉默,不怎么和人说话,更喜欢一个人待着,夜晚到时,也睡得更加不踏实。

算起来应该是到延州的第二日,天还没亮,他就起身出门,没有披氅袍,却也并不觉得冷。

他踩着细碎的雪,沿着门口那条古旧的巷道往外走,快到巷子口时,忽的听到有人讲话,下意识停下脚步。

“我不想回去。”

“又说傻话了,得赶在天亮前回去,否则让你爹发现,可怎么了得?”

“真喜欢我,为什么不去我家里提亲?”

“你也知道,我爹送我来军中历练,半点出息没有,反先寻思成家,我爹会打断我的腿。”

“那今夜,我们还见不见?”的

“今夜再说,我得走了。

男子软语安慰的声音过后,便是一连串远走的脚步声。

那女子的声音,展昭听的清楚,是李洛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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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洛水满心惆怅,怀着女儿家千回百折的心思转过墙角,忽的看见展昭,一张脸刹那间就失了血­色­。

“你……你……你……”她结巴,“你怎么会……”

话未说完,她一拧身,匆匆就从展昭身边跑过去了。

只是不多久,她又急急跑回来。

“展……展大人,求你千万别告诉我爹。”

展昭没有回头。

“展某不是多事之人。

李洛水咬着嘴­唇­,嗫嚅道:“那……那就好。”

展昭淡淡一笑,迈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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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他没有什么目的地,只是在延州的大街小巷,走走看看。

这一日只是平常的一日,除了早晨无意间撞破李洛水的情事,发生的其它所有事情都再平常不过:夫妻口角,孩童嬉戏,邻里相呼,商贩吆喝,平淡生活的平淡幸福,流水般缓缓在肘畔流动。

午饭是在一个小小的面摊子上解决的,普通的一碗­肉­丁三丝面,他另要了一个空碗,把­肉­丁荤点通通夹到另一个碗里,拨了一半的面过去,然后,先吃面前素的一碗。的

面摊的伙计很纳闷:感情这位客人是茹素的?既然茹素,开始为什么还要点­肉­丁面?

吃完了素的一碗,展昭又开始吃另一碗。

伙计更纳闷了:既然不茹素,­干­嘛要分开吃?

这个问题跟猫爪子似的,一直在心里挠着,展昭结账走人的时候,他忍不住就问:“客官,­干­嘛要分开吃?

展昭愣了一下,他想了想,微微一笑:“习惯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这么做的时候也不觉得难过或是痛苦,就是习惯了。

傍晚的时候,他原路返回,穿过距离李萧寒家最近的那条街道时,忽然发现街边有一个小小的算卦摊子。@

算卦先生两撇山羊胡子,抱一块卦旗,坐在木案子后头百无聊赖,目光闪烁不定,下巴尖尖,一脸的鼠相,典型的街头骗子。

展昭­唇­角泛起微笑,他径直走了过去。

“哎,客官,坐、坐!”居然有客光顾,算卦先生喜出望外,“客官是问前程功名,还是问夫妻姻缘?”

“问故人平安。”

“待本人掐指一算……”那算卦先生装模作样,忽然嗷的一声,脑瓜子上挨了一萝卜。

好大一条白萝卜,萝卜樱子攥在一个腰膀粗圆的­妇­人手上,她气势汹汹,抬手又是一萝卜。

“你个江湖骗子,昨儿满打口说我妹子一定生个男娃,今儿生的,怎么是女的?你若不把卦金给吐出来,老娘今儿打不死你!”的7e7757b1e12abcb736ab9a754ffb617a

“哎哎哎,你这­妇­人这么不讲理,我说你妹子一定生个男娃,又没说是头胎生的……嗷……”

卦摊上顿时就混乱作一团,街面上尚在溜达的人也团团围了过来,看热闹的看热闹,添柴火的添柴火,展昭静静在卦摊前坐着,身后的那场揪斗,似乎是另一个世界的场景。

也不知过了多久,人群散了,那算卦先生哼哼唧唧,脸上添了两道血口子,上嘴­唇­也磕破了,才坐回座上,眼睛一下子瞪圆了:咦,这人怎么还没走?

“问故人平安。”展昭提醒他。

“哦,对对,故人平安。”算卦先生咽了口唾沫:这人莫不是有病,眼见了方才砸场子似的争斗,恁谁都知道自己这个算卦先生是混混儿了,他还愿意在这等他算卦?

算卦先生装模作样一回,然后故作喜上眉梢:“客官大喜,据小人方才一卦,客官的那位故人,非但平安,而且前程似锦,将来妻娇子孝……

“她是个姑娘家。”展昭再次提醒他。

“哦哦哦,”算卦先生尴尬的不行,“口误,口误。总之这位姑娘,平安的很,客官不必挂心……”

“是么?”展昭面上露出欣慰笑意来。

算卦先生渐渐不紧张了,他看出来了,这位客官,用意并不在求平安,他只是想听听好话而已。

而见人说好话是自己的强项,死人都能叫他给说活了。

果然,展昭走时,给他留了好大一块碎银子。

算卦先生攥着银子,笑的合不拢嘴,只是上嘴­唇­磕破了,笑着笑着,又疼的直嘘气。

不过,总体而言,今儿还是走运,宰到一只肥羊。

算卦先生心里甜丝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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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李萧寒家,正是暮­色­四合的时候,半天上的云层踱了一层黑金,还在不断往黑里去沉,灶房里传出­肉­菜混炒的香气,李洛水在檐下看书,小洛闵正缠着李萧寒讲故事,看到展昭进来,他飞跑着扑过来:“展叔叔,教我认字!

展昭蹲下身子抱住他,小洛闵的身体软软香香的,嗅在鼻端,分外好闻。

李萧寒呵呵笑起来:“闵儿,不要吵着展叔叔。”

“无妨。”展昭温和地笑,“闵儿想学什么字?”

“我去拿爹爹的字帖!”小洛闵扭动着身子,从展昭怀里挣脱出来,蹦蹦跳跳地去往李萧寒的书房。

李洛水还是装作看书的模样,心里却是慌的不行:这个展大人,会不会把自己的事情告诉爹爹?爹爹知道了会怎么样?

扑棱棱的拍翅声响起,展昭抬起头时,云层只剩了最后一缕金­色­的云丝儿,暮­色­团团围过来,一只灰白­色­的鸽子扑棱着翅膀飞来,似乎想尝试着停在梅枝上,颤巍巍的梅枝晃了几晃,枝上积着的那层微雪扑簌簌落在展昭肩头。

鸽子的腿上绑着个纸筒,展昭伸手将纸筒取下,展开。

小洛闵蹦蹦跳跳取了李萧寒的字帖出来时,就看到展昭在梅花树下站着,手中拈着一张字条。

“展叔叔,展叔叔。”

没有人答他,他好奇地转到展昭正面,看了看展昭的脸,又伸手去掰他手里那张纸条。

展昭的手似是没什么力气,小洛闵不费什么劲儿就把纸条扯出来了。

他清了清嗓子,一个一个去辨认纸条上的字:“……木姑娘已去……州找你,可同归。策字。”

小洛闵挠了挠脑袋,伸手去拽展昭的下襟。

展昭低下头来。

“展叔叔,这个是什么字啊?”他指了指打头的那个比划繁复的字。

“端字。

“哦,那这个呢。”他又指指中间那个字。

“延字,延州的延字。”

小洛闵满意了,这趟,他终于把字都给认全了。

他清了清嗓子,又大声念了一遍:“端木姑娘已去延州找你,可同归。策字。”

他想了半天,又伸手去扯展昭的衣裳,展昭单膝跪地,慢慢俯下身来。

“展叔叔,这个端木姑娘,是谁啊?”

暮­色­中,展昭的­唇­角浮起温柔的微笑来:“公孙先生没有把名字写上,展叔叔也在想,这个端木姑娘,到底是谁。

“怎么你认识很多个端木姑娘吗?”小洛闵惊讶。

“也没有。”展昭轻声道,“只认识一个。

【风雪同路】-二

换了往常,公孙策是绝对不会留这样一张没头没脑语焉不详惹人无限揣度的字条的。

这张字条来自端木翠的强烈要求。

短短几个字,公孙策数次搁笔:“这样写,你是不是要把展护卫给急死?”

“怎么就急死了?”巴巴跑到开封府却没见着展昭,端木翠也满肚子不高兴。

“要不然就正正经经写上你的名字,你非要写什么端木姑娘,展护卫那孩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万一患得患失的乱猜,这几天他还能过上安稳日子么?”

“怎么他认识很多个端木姑娘吗?

“话不是这么说,”公孙策气的想用笔头去敲她脑壳,“他第一反应当然是你,但是他肯定又害怕是哪个不认识的和你同姓的姑娘,这样子揣度着,心情大起大落,对身体也不好,你知道么?”

“我就是怕他一下子见到我,大喜过望对身体不好,才让你写这么一张含糊的字条,让他先有个心理准备啊。”端木翠觉得自己很占理。

“展护卫是见过风浪的,怎么会大喜过望?”公孙策鄙视她,“我见到你,也没大喜过望啊。”

“你又不是展昭。”端木翠白他,“我见到你,也没怎么高兴啊。”

这死丫头……

公孙策暗暗咬牙,你别说,刚见到端木翠时,他的确是喜出望外的,有那么一瞬间,他还背过身去,悄悄揩去眼角的泪。

但是相处了没多久,那股子和她相处的特定气氛又回来的,不依不饶不让的,没好气的,想敲她爆栗的,还有,自己那棵早已忘却早已决定不和她计较的抓破美人脸啊……

刹那间回到十四个月以前,熟悉的像是她从未离开。

“你最好早点动身,快点到,”公孙策瞪她,“不然展护卫又会睡不好觉。”

说着说着他又唏嘘起来:“你是没看到,展护卫那些日子,整宿整宿的睡不着,大晚上眼睛亮的能给包大人点灯了,亏得我后来夜夜逼他喝安神汤。”

“知道了知道了,”端木翠嫌他唠叨,“都叨叨八次了。”

公孙策又抑制不住拿笔杆子敲她的冲动了:“我是想跟你说,以后对展护卫好一点,他这一天天的,我是看在眼里的,他不容易。”

“都说知道了。”端木翠嘀咕

公孙策非常生气,这死丫头就不能表现的悲情一点吗,他又开始追忆起以往和展昭有过或多或少接触的柔情女子了,人家的大家闺秀风范是多么的十足,说着说着眼圈儿就红了,然后拈起袖子拭泪,要么就轻启檀口,吟两句让人心碎的诗,譬如但愿君心似我心,譬如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譬如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这样在深刻抒发内心情感的同时还能顺便熏陶一下旁观者的文学素养,可谓一举两得……

“得得得,让张龙给你备马,你快走快走快走。”公孙策一个劲儿挥袖子,跟赶某种会飞的讨人厌的东西似的。

“我还没去看小青花呢……”端木翠嘟嚷。

“我敢跟你打包票,小青花的状态比展护卫要好。它都快成开封府的赌神了,一手打花牌的技艺无人能出其右,你问问张龙赵虎他们,都在小青花手下输过。”公孙策亦在小青花手下输过不少银子,想起来就恨的牙痒痒,“也不知它一只破碗,攒那个钱做什么用……你回来的消息,我会告诉它,你先去找展护卫是正经。”

端木翠撇嘴:“那我走了。”

府衙外,张龙牵着马等她,右臂上挎了个包袱。

他扶着端木翠上马。

“端木姐,这个你带着。”他把那个包袱递给端木翠,“子芹蒸的糕点,大人和先生都爱吃,端木姐路上带着吃。

端木翠把包袱接过来,怔了一怔:“子芹?”

张龙的脸腾的红了:“是……客姑娘,她半年前和她的娘来开封告状,后来……后来就在开封住下了……

“哦……”端木翠善解人意地笑,“知道了,代我谢过客姑娘吧。”

“端木……姐……”张龙讷讷的,“你心里不会气我吧?”

“气你什么?”端木翠噗的一笑,“因为红鸾?”

张龙不说话了。

“这有什么好气的,你跟红鸾毕竟相处的日子短……”端木翠不知怎么说才好,“别往心里去了。”

张龙沉默了半晌,才点了点头。

“端木姐,你路上小心。先生说,你已经不是……神仙了。”

“不是神仙,我还有武功啊。”

“那不一样,毕竟刀剑无眼的,万一有个磕着碰着……端木姐,路上没什么大事,就别多Сhā手,一路去找展大哥就好。”

“知道了。”端木翠嫣然一笑,勒转了马头就走。

身后,张龙忽的想起了什么,两手拢在嘴边像她大声喊:“端木姐,寻着了展大哥,就早些回来,等你们回来了,我们像像样样,一起吃顿饭!”

端木翠的声音远远飘回来:“知……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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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日的雪不停,李萧寒进屋的时候,连连跺脚,把皂靴上的新雪跺去:“论理该转暖了,不该是下雪的日子。”

李秦氏体贴地帮他把大氅解下:“算起来,也就冷这些日子了,说不定是最后一场雪了。”

“一早就出去了,说是今儿不回。”

“你忘记前两日展护卫收到的信了?”李秦氏提醒他,“他那什么朋友,不是这两日就到么?”

“所以呢?”李萧寒觉得好笑,“他这是去……迎着?候着?这都入夜了,城门就要关了。再说了,延州四个城门,他去哪一个守着?不怕走岔了?”

“兴许就是要入夜了才去守呢,”李秦氏到底心细,“万一他那朋友是入夜来的,守城的兵卫不给开门,展大人在那,就能照应到了不是?”

“倒也是。”李萧寒笑了笑,“洛水呢?

“在房里呢。

“走,找丫头说会话去。”李萧寒行了两步,又回头看李秦氏,“你同我一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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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副统的儿子?”李洛水心中一惊,下意识攥紧了衣角。

李萧寒没有留意到女儿的异样面­色­,兀自笑的呵呵的:“可不,今儿托了金校尉同我讲的,陈副统的儿子现在开封,不是武官,在翰林院里做事,是个稳妥的,年纪也相当。洛水跟了他,也就不用待在延州了……

他回头看李秦氏:“届时你带了洛闵也跟过去,先在开封住下,这延州到底是前线,战事究竟怎么样难说的很,你们回去了,我也放心。”

“我不嫁!”李洛水腾的站起身来,原本娇艳的脸庞一片铁青。

“这丫头,说的哪里话?”李萧寒面­色­一沉,“好声好气跟你商量着,你摆什么脸­色­?你不嫁?哪个姑娘家嫁人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9

“总之,就是不嫁!”李洛水发狠。

“荒唐!”李萧寒也动气了,重重一掌拍在案上,“怎么跟父母讲话的?”

李洛水咬了咬牙,忽的一拧身,拔腿就往门外跑。

“你给我回来!”李萧寒更怒了,“跟谁学的这般拧气的­性­子……”

“哎哎哎,当家的,”李秦氏慌了,赶紧伸手拦住,“洛水她小孩儿家­性­子,你可别跟她动气……”

她那边忙着去拦李萧寒,这一头李洛水怒气冲冲开了门,刚往门外冲,就和一个姑娘撞了个满怀,那姑娘哎呦一声疼的直嘘气,李洛水原本想停下道个歉的,忽的又听到李萧寒在身后的斥骂声,面­色­一冷,也不顾那姑娘怎么样,快步离开了。

李萧寒气坏了,指着虚掩的门扇破口大骂:“有本事,走了就别回来!”

他这厢怒火中烧,那半扇门外,忽然就小心翼翼地探出了一个姑娘的脑袋。

“那个……”她弯腰拿手揉着膝盖,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转来转去,目光在小院子里溜来溜去,“展昭在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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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缓缓闭合。

看着两爿大门间的罅隙越来越小,展昭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转身欲走时,一抹火红的身影风一般掠过身侧。

“让我出去!”李洛水伸出手,砰砰砰用力拍打门扇,“让我出去!”

“李……小姐。”守城的兵卫识得是副统李萧寒的女儿,语意中带了几分为难,“已经关城门了。”

“那又怎么样,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李洛水噌的就把腰间悬剑拔出了寸许,“想跟我动手是不是?

下一刻,腕上突的一痛,李洛水痛呼一声,剑身重又滑回剑鞘,回头看时,竟是展昭。

“你……”李洛水又羞又气。

“李姑娘不要太过分了。”展昭面如寒霜,言辞间甚是不留情面,“入暮闭合城门是延州军令,管你是谁,都不得违令。你无理在先,呵斥守卫在后,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即便是李萧寒来了,他也不敢如此放肆!”

李洛水听他直呼李萧寒的名讳,心里激灵灵打了个突。

她直到此时才发觉,这个展大人,并非是个借住在自己家的好说话的普通客人,他非但有官职在身,官衔尚在李萧寒之上,他并不因为她年纪小,就纵容姑息于她;他也并不像那天早晨遇到的那样,对所有的事情都高高挂起不闻不问。

她突然发觉自己做的造次了,对眼前的展昭,竟止不住的害怕起来。

“李姑娘请回吧,不要在此地再作耽留。”的

李洛水咬了咬牙,忽的别转身,蹬蹬蹬跑远。

旁侧的兵卫向展昭陪着小心:“展大人,你也别太动气,李小姐年纪小,家里又宠着,骄纵些在所难免。”

展昭嗯了一声,看不出什么表情。

“只是……”那兵卫踮起脚看李洛水消失的方向,“李副统家不是那条路吧……李小姐今儿气大的很,怕不是出了什么事吧?”

展昭心中咯噔一声,那天早晨发生的事迅速在眼前闪过。

他迟疑了一下。

“我去看看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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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不在?”面对守城兵卫的回答,端木翠急的差点哭出来。

兵卫看看端木翠又看看李萧寒,也不好将李洛水在城门口闹事的事说出来,只是含糊其辞:“原先是在这里的,后来……后来有点事情,就离开了。”

“那,端木姑娘,”李萧寒也没辙,“要么,还是回去,慢慢等吧。展大人他,总会回家的。”

【风雪同路】-三

展昭追上李洛水的时候,她寻了个僻静的角落,正趴在墙上大哭。

展昭叹了口气,抱剑静静站在一旁:一个姑娘家,伤心成这样,原因可能有很多,她若不说,他也实在不想主动去探听。

李洛水哭着哭着就不哭了,她抬起头来,透过婆娑的泪眼看展昭:若换了另一个年纪相当的男子在边上,她一定早就哭着闹腾开了,或者仗着美貌女子特有的骄傲恃宠而骄,可是对着展昭,她平日里那么些骄纵含嗔的举动都施展不出来,出于女子特有的直觉,她觉得展昭并不想同她亲近,他跟过来,并不是要宽慰她或是哄她,他只是怕她出事。

这样的感觉让李洛水有些挫败感。

展昭静静看她:“回去吧,入夜了,你一个姑娘家在外头,你爹娘会担心的。”

“不回。”不提还好,一提到“爹娘”二字,李洛水的火气就按捺不去,“我再也不会回去了。

展昭微笑:“怎么,父母和儿女间,还有过不去的坎?”

“你不明白的!”李洛水一开口就带了哭音,“我爹要把我嫁给我不喜欢的人,我死也不会嫁的,死也不会的。”

“小小年纪,怎么开口闭口就是死字?”展昭的面­色­慢慢沉下来,“你爹逼你了?”

李洛水愣了一下。

回想一下方才和爹爹的对谈,似乎并没有什么言辞激烈的地方,李萧寒只是不喜她的态度,重重斥骂了她几句,爹逼她了么?好像也没有。爹说一定不让她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了么?好像也没有。

只是……

只是她年纪小,一贯的骄纵,一贯的如意,忽然有了一点点的不合心意,一下子就觉得全世界都是自己的敌人,张牙舞爪的跟全世界叫嚣:别逼我,逼我就去死。

“你有试过跟你爹谈过吗?”

李洛水沉默,然后摇头。

“世上没有不爱儿女的爹娘,你试着跟你爹去讲,你爹是个明事理的人,我想他会明白你的心意的。”

“如果……”李洛水咬着嘴­唇­,“如果我爹还不同意呢?”

“那你就去死?”展昭失笑,“你死了,你喜欢的人怎么办,他不会难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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