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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苏雨晴没有哭,她最后一滴眼泪已经带着永远也忘不掉的咸涩,溶入大海,再也捡不回来了。她选了个最里面、离那三个伙计最远的铺位,一头倒进去,弓着身呼呼大睡。

这一觉一直睡到阿宝进来摇醒她。

“姑娘真是和别的女子不一样,”阿宝从未见过新姑娘有象苏雨晴这样既无悲伤也不惶恐的,“难得能睡得这么香,快些起来吧,十一娘叫都去偏厅。”

苏雨晴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看见窗外已入黑,想是这一觉已睡了个通天,倒还是有些佩服自己。她捋了捋头发,见着桌子上有些糕点,也就不客气地拿着吃了起来。

真是饿了。她狼吞虎咽地咽下几块点心,见其他女子已被推攘到外面,怕着短褂伙计的“熊掌”落在自己身上,赶紧拍拍手,理好衣裙跟上了队伍。

入夜后的玉红楼灯火辉煌。养足了­精­神的苏雨晴此时才有了观察的兴趣,她四下张望,瞧出来是很典型的中国天井围院,前楼后屋,两边应该也是姑娘们的房间,中间亭台楼榭、天井假山,此刻,在大小灯笼点缀下,靡靡迷迷地畅流着青楼特有的气息。远远自前楼传来音乐声、嬉戏声,走得近些,听见一个曼妙的女声在翻唱古词《一剪梅》:“……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声音低婉缠绵,倒也将那种相思情难了的词韵绎得是淋漓尽致。想不到,青楼之中也有这般才情女子,苏雨晴暗自有些讶异。

“算起来,十一娘也有些日子没亲自出来唱曲了。”边上一个伙计说。

原来,是燕十一娘在唱歌。

阿宝撇撇嘴应道:“二爷走了多久,十一娘就有多久没唱了。这会儿,肯定是二爷来了。哼,她整天说我们要多学洋文,侍侯洋主子,呆会倒要问问她去,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二爷,付青云?这名字象是把无处不锋利的刀,触一下,便鲜血直流。苏雨晴皱了皱眉,赶紧又掩饰着咳嗽一声,恢复常态。

一群姑娘进屋时,恰好一曲歌唱完,屋子里响起了喝彩声、鼓掌声。藉着这空当,苏雨晴偷眼打量屋里人,只见七、八个男子包括付青云在内围桌而坐,对门首座上的男子约有三十岁,一张历经沧桑的脸似为刀雕般极富轮廓,他吟吟笑着,面上的表情温温和和,一双眼睛却是锐利无比。

“……叫人去请森哥晚上过来,今儿个我派了……”苏雨晴想起燕十一娘白天说的那句话,直觉地相信,他就是那个“森哥”。

“十一妹的小曲是越唱越有味了。”边座上有男子边拍掌边赞叹道。

酒红­色­斜边排襟扣小短衫,下罩一件藏青­色­弋地长裙,此刻的燕十一娘容光焕发,哪还有半分船上的穷泊相。她没有多说客套话,看见阿宝她们,眼神略一示意,阿宝自是心领神会地让姑娘们围着桌子排成弯月状。燕十一娘含笑自边上的丫环手中拿过酒壶,走到森哥身边,一边给他上酒一边说:“刚从广州带回来的新姑娘,全是清倌儿,想听听大哥的意见,看是充实咱们玉红楼,还是调教好了之后送到总督府去。”

听到燕十一娘最后一句话,苏雨晴打了个寒噤,她看看周围这群依旧茫然无措的女子,明白了没有人知道“总督府”这三个字的意义。南洋群岛很早以来就是英殖民地,所谓的总督府里,几乎全是洋人。难怪飞龙帮可以在当地只手遮天、为所欲为,他们分明就买通了政府。

侍侯洋人,让父亲一向深恶痛绝的洋鬼子压在自己身上?苏雨晴只觉耳边嗡嗡作声。她看见那位森哥打量的目光扫­射­过来,所落之处,无一人不觉凉气飕飕。

那人略作沉吟,看着坐在身侧的付青云说:“老二为着我和仇敬丹翻了脸,在外吃了大半年的苦;锡矿工人闹事,老五差点被扔进了炉子里。兄弟们都不容易。十一妹,我知道这批雀儿是你亲自解压回来的,你看能不能把这亏吃到底,将她们打赏给自家兄弟?或开­苞­,或作妾,由着他们高兴就好。当哥哥的在这也搁句话,只要有我们哥几个在、有飞龙帮在,玉红楼在沙槟的地位,永无他人可及。”

这番话说得一桌人的眼都红了来。燕十一娘咳嗽一声,拿帕点了点颊,柔声道:“大哥这话说得可就见外了。别说是几个笨丫头,就算是玉红楼的红牌姑娘,哥哥们但凡有入了眼的,直接带人走就是。阿宝,给姑娘们挂牌,等几位哥哥挑好了叫丫环引到楼上自行喝酒、快活去。”

一排女子瑟索着挤成一团。苏雨晴咬咬牙,拇指指甲死死地掐入掌心,她看了看桌上那几个已经­色­欲迷眼、跃跃欲起的男子,看了看自己恨不能剥皮噬­肉­的付青云,看了看周围几个孔武有力的伙计。终于,鼓起勇气,僵直着身体走到那个森哥旁边,带着比哭还难看的笑,一字一句、生硬地说:“森爷,小女子今晚,想伺奉森爷!”

四周抽气声、鄙夷声、惊呼声四起,苏雨晴感觉到汇集在身上的诧异的、轻视的、嘲笑的目光尤如一道道利箭,穿骨破­肉­,密密麻麻,不留丝毫缝隙地,将原来那个自己刺得个粉碎,了无痕迹地消失在了这个纸醉金迷的青楼­淫­窟里。

屋子里有那么几秒钟的沉静,接着,那人笑了起来,他一笑,带动着桌上的人也跟着笑起来,燕十一娘笑起来,边上的丫环、伙计笑起来。

那人大抵觉得此事甚是有趣,越笑越大声,边笑边说:“好好好,你也算是有点眼光,可你知不知道我凌森已经有两个小妾……”

“我愿意做第三个。”苏雨晴抢话,她想快点结束自己在这里蹩脚的表演。

耳边的嘲笑声更大。燕十一娘笑得都快直不起腰了:“哎哟,我的天啊!森哥,照这丫头的法子,你的侍妾只怕都可以再开家玉红楼了。”

苏雨晴紧咬牙关、面容坚定地望着凌森。在这群看多了妆颜与蜜语,也习惯了哄逗与敷衍的恩客眼里,她稚­嫩­得可以说是亵渎了“表演”二字,偏生她就是敢演。站在那,恐惧得连嘴皮都在发抖,却连每个毛孔也写满了认真。

不用问谁,凌森一眼就看出来她是个清倌。抿口酒,咂巴咂巴嘴,饶有兴趣地回忆起自己征服的女子,主动的有,被动的有;配合的有,被□的,也有。真还没遇上个明明又怕又恨,却要放手一搏的雏儿。他倒让这女子撩起了些兴趣。

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凌森又抿口酒,老白­干­在心胸里燃起了一把火。“叫什么名字?”他问。

苏雨晴一滞,继而回答道:“金凤,金子的金,凤凰的凤。”

燕十一娘与付青云对视一眼。

金凤?好恶俗的化名,不过,蛮有些意思的。凌森笑笑,放下酒杯,冲燕十一娘做个手势。

“阿宝,”燕十一娘扬声唤道,“带金小姐去森哥的厢房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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